第一章 1 序幕
明天就是探监日了,还是要去看看言中庆的,这几乎已经成了艾春明这几年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份。
在sh,言中庆举目无亲,他自然期待并热切盼望着有一个人能像兄长像父亲那样爱他关心他,虽然他的罪行并不那么严重,但几年的牢狱之苦必得偿付他曾经所犯的罪行。人一旦陷入囹圄就不能像自由公民那样随心所欲地去实现每一件意定中的事,他的生活他的劳动过程完全是在强制下和严密的监视中进行,他生活的空间也只限于他劳役和栖息的场所,好比牢笼中的鸟不能在广阔的天地间翱翔一般,在异常枯燥乏味的生活里不得不隐忍着来自心间的孤独和寂寞,在这种情形下,换作言中庆他渴望慰籍渴望着不是带着歧视鄙夷的目光与爱心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对艾春明而言每次去看望言中庆似乎已经是一种责任,一种从友情升华到亲情的责任,仿佛言中庆注定要在他的生活中出现一样,而他也必须把自己的爱毫无保留地传递给他,如同长兄对年幼的弟妹那般关切发自内心与生俱来。并且艾春明从对言中庆的这种关爱中得到某种满足和快乐,每次他都是怀着激情去探视的,当他把已经准备好的一些必备的生活用品隔窗递到言中庆手中的时候,他的心会不由自主地颤动,言中庆每次接过东西时蓄满泪水的眼睛都能让他感到类似于手足的亲情,与此同时一股强大的澎湃于胸的暖流顿然会荡遍他的周身……
这么想着的时候,艾春明心里已经滚过一阵令他全身热血沸腾的巨浪。
帘笼被窗外的夜风拂起,缝隙处映出一方星月澄洁的夜空,这是入夏以来最舒适惬意的一个夜晚,夜风宁静柔和凉爽宜人。奇怪的是临街那帮每晚都要闹得天翻地覆的小青年不再像往日那样插科打诨发动纸牌攻势了,弄堂口也不再响起那个油煎“小元宝”的宁波人的叫卖声,sh的夜是骚动不宁的,大概人们都想趁着今夜的凉爽来补足几天来因炎热欠缺的睡眠,里弄过道偶尔响过几声自行车的铃声,不晓得是哪家的老人气喘病又犯了“咳-咳-咳……”地咳个不停。
身边的惠惠安睡着,黑暗中她那张小小的脸上透着虚弱的苍白。
这个孩子,几乎要被疾病夺去生命的孩子,此刻多么安详,她的鼻息多么匀畅啊,在她的嘴角边似乎还漾着恬静的微笑,兴许这个夜晚不会再有恶梦追伴她哭喊着惊醒了。这个可怜不幸的小囡经常半夜里醒来,惊骇的哭声持续不停,扰得四邻不安。
自打发现她身患重症,艾春明对这个小囡倾注了比一般父母更多的爱,在他的潜意识里总有这样一种奇特的想法,经过他百般细心地呵护照料再配合积极的药物治疗,小囡终究一天会站起来的,他甚至不认为这个想法只是他一厢情愿的一个梦境而已,像水中月镜中花那样极不真实,他的想法来自他心底最美好的愿望,而美好的愿望与希冀只缘于他作为一个父亲希望孩子能健康成长的初衷,天下的父母尚且对一个健康的孩子能付予自己差不多一生的爱,更何况是对一个患儿了。
艾春明何尝不知晓他与这个小囡在亲情互换时所建立起的那种真爱和相互需要相互依存的关系,当病魔猛烈噬咬孩子瘦弱的身躯之时,为人父母的他也正经历疼在骨髓里的煎熬,那是怎样的一种爱!这爱情真意切源于心底,不仅不会枯竭,随着时间的延续只能越来越深,如同陈酿的美酒时间越是久长浓烈的醇香就越是醇厚。
邻家的阿虎又开始了他惯常的厮杀打斗,隔着墙壁他的叫喊声还清晰可辨,白天肯定是玩得太疲乏了,他总是不知疲倦地跑啊冲啊打啊,正像他的名字一样在他身上有股虎劲,简直就是一只小老虎,这也难怪同福里的居民都喜欢他,男孩子嘛总不能太文静。
夜,在每个人那里可以找到不同的答案,对于艾春明这深长的夜意味着什么?他不知道,也不想求索,他不敢把夜往深里想是因为他惧怕夜带给他忧眠和满腹的愁情,他要牢牢把握今夜这美好的一刻,但愿他也能如期做个好梦,哪怕只让他在梦里笑笑也行。
夜啊……
每个清晨是艾春明一天最忙碌的时候,从他的生活重新起了变化的那刻起,柴米油盐酱醋茶都得由他亲自打理,简短的婚姻生活过后,生活似乎又恢复了平静,与孑然一身的单身生活不同的是他身边多了一个惠惠而非真正意义上的单身,他必须也不得不像那些有孩子的家庭主妇那样晨早赶在拂晓时分起床早早来到灶披间开始一天中至关重要的晨炊,久而久之,他已养成习惯,总能按时起床,倒不是他睡眠少,生活迫使他不能尽享安眠。
灶披间是合用的,他出现的时候总能看见楼内勤劳主妇们的身影,一时间厨房里的各种声响就会此起彼伏的响个不停。灶披间通常是妇女们的世界,因此他的出现总能招来她们善意的讥笑,艾春明每次都是冲她们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自艾春明来到这个女人出入的天地里,似乎灶披间里又增添了几许其乐融融的气氛。他寡言少语,不苟言笑,她们尊敬他,并已经习惯于和他有意无意的闲扯,他的加入,这种相处,在他们之间已然形成了一种默契。如果有谁不来他们会猜测此人不来的缘由,或关切或询问,话语间增进彼此的感情和交往。玩笑是最能加重气氛的佐料,她们以自己乐道的方式接受着对方也传递给对方彼此的信息。
艾春明不紧不慢地煮着汤锅里的面,他有意把面煮得软一点好吃起来更适口,每次因赶时间面不能煮得太软,孩子不大爱吃,今天他不用紧追火赶地去上班就故意放慢了速度精心制作属于他和女儿的早餐,他先是炸了馒头干,然后在煮的挂面里还渥了两个鸡蛋,这都是惠惠爱吃的。鸡蛋煮得差不多了,滚沸的汤锅溢出阵阵扑鼻的香气,他想着女儿兴许会对他进行一番夸赞,心里就觉得挺高兴,平日里他没有那么多闲工夫为女儿精心准备早饭,他觉得有些愧对女儿。
煮好面封好火他径直往自家走去,他家住在最里面,灶披间在最外面靠楼梯口的位置,所以走到家要经过从楼梯口延伸到他家的长长的通道,当中有十几户人家。
有关这栋楼的来历他知之甚少,听隔壁的林囡秀讲早年这里所在的位置是一个教会,这栋三层楼建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作为教会主体的一部分最早是被用作教会的学校,资本主义的课堂就曾开设在这栋楼里,那时西方列强为巩固他们在sh以至于整个中国的地位并达到长期占有统治的目的对中国进行着肆无忌惮的文化掠夺,有好多的青少年在这里接受西方的教育,其中不乏一些有识之士,这种有别于传统的教育帮他们树立了不一样的世界观,在这所学校里中华古老的文化得不到很好的传承,取而代之的是西方现代的文明与认知,传统的道德观和思维方式与来自西方的新思想新思潮猛烈地撞击,使得这些学子在面对自己文化的时候经常显得无所适从,甚至走火入魔般洋为中用失去自我,文化的差异最终导致文化上的侵略,更可怕的是这些入侵的外来文化直接侵蚀着每位学子的心灵,产生的结果必然是他们所历经的是和大多数人迥然不同的道路甚至影响决定了他们的一生。整栋楼的格局,巴洛克式的屋顶,厚厚的混凝土护栏,每间屋子外面斑驳的墙壁和裸露的电线都透着厚重的历史感与沧桑感,曾经朗朗的读书声似余音绕梁还响彻耳畔只会让人产生无限的遐想……
艾春明清楚地记得他第一次来这里是后勤科的老秦带他来的,当时他正准备和宁莹洁结婚,他住的房子虽然只有十几个平方,但确实解了燃眉之急。
老秦开了锁往里推开房门,艾春明的目光有些迫不及待地追随着打开的房门朝里瞥去,当然他的这种急迫的表情是在老秦毫无察觉的情况下作出的,他明白即便是这等好事他也必须表现得心理很沉稳,不能像个毛头小伙那样喜形于色太暴露自己,倒不是他老于世故,实在是他这个年龄心理逐渐走向成熟该有的淡定,只见屋内空荡荡的,有好几个地方墙皮都脱落了,老秦也不管艾春明心里想什么抓过他的手轻轻拍了两下然后语重心长的对他说:别看这间房子小比起厂里的宿舍可是要强多了。当时他的心情真的有点复杂,他脸上堆满了笑,只是这么干笑着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感激的话。
老秦说的确是实情,厂里几个单身的小青年也包括曾经的他是几个人挤在一间狭小的屋子里,不要说有什么个人的空间,紧仄的环境很难容下多余的东西,墙上地上到处挂满和堆放着诸如锅碗瓢盆之类的生活用品,这还不算,单是夏天散发出来的霉味和体汗的臭气就令人感到窒息,因此他能搬到这里来对他们这些久居宿舍的人来说算是脱离了苦海,那几个同室的室友听说厂里给艾春明分了房子,艾春明马上就要搬出来,个个是急在心里羡慕在脸上。
“艾春明,艾春明。”一个声音从后面喊。
艾春明听到喊声赶快转过身来看着她,从她的声音他辨识出喊他的人是他家的隔邻林囡秀,刚才在灶披间他不经意地一抬头发现林囡秀已经在自家的灶台前忙活开了,他不知道她何时走进来的,在他看见她的一刹那,林囡秀恰巧也看着他,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目光的交汇就当是打招呼了。
没等艾春明先开口,林囡秀就瞪着她那双圆鼓鼓的大眼睛问:“刚才在灶披间我见你不急不慌的好像有心事……”林囡秀故意只把话说了一半,而是用一种征询的目光等着艾春明的回答。
艾春明对这个邻居的关切报之一笑,遂而表情有些沉重地说:“我决定今天去看言中庆的。”对这个言中庆林囡秀有一点浅淡的印象,好像有过一两面之交。
“这样啊,那就让阿虎吃过饭来陪惠惠玩吧,阿虎这个孩子蛮喜欢惠惠的,他俩对脾气合得来在一起不会打架,反正他放假在家里,省得他又去外面疯跑。”
“那就谢谢了,惠惠总让你们牵挂,真有些不好意思。”
林囡秀责备地瞪他一眼:“你说哪家话,邻居一场不要见外了,跟我用不着那么多的客气,有事只管打招呼。”
艾春明感激地点点头,面对身前的这个模样一般行为举止有些粗枝大叶的女人他是打心里尊敬的,来同福里的几年里,艾春明对这个女人始终怀着一种复杂的难以言说的心绪。
林囡秀的丈夫前几年外出务工时死于一场意外的车祸,亡夫之痛没有击垮这个不幸的女人,反而使她变得更加刚强,性格中天然的任性在严峻的生活面前一下子被激发出来,她擦干泪水硬是咬牙力撑,带着当时不足周岁的儿子艰辛度日。曾几何时,过去生活的种种甜蜜时时掠过她的脑海,像蚊蝇嘤嘤嗡嗡地萦绕在她的周围,环绕着她也折磨着她,每在这个时候,她心里都涌满了酸楚,与其说是对亡夫的思念,不如说是对过去生活痛彻肺腑的回忆。生活并不会因她的过度悲伤而改变什么,索性就让那些伤心的往事如随风而去的尘埃慢慢离去。在生活中凡是有过重大不幸的女人都愿意把生命里最至高无上的热情播撒给似乎有着同样不幸的人们,仿佛唯有这样她才能在生活中找到乐趣,以此来慰籍心理和生理上长期的亏欠。
在艾春明看来,同情一个人不幸的遭遇并对这个人身上随时有可能散发出来的种种美好优秀的品质在心里报之以感激也就足够了,再进一步兴许他还能以自己一颗感伤的心去体会揣摩林囡秀作为女人生性善良的那颗心。可眼下从完整家庭的角度讲,他也是形单影只的一个人了,他与林囡秀既是邻居,和睦相处当然无可厚非,但又不可太亲近,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像他们这样孤男寡女又住在两隔壁的是非肯定会更多,这种令人尴尬的情形使得艾春明对林囡秀不得不审慎地保持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
惠惠已经醒来,她的两只眼睛期待地望着推开的房门。
艾春明迎着她的目光,赶忙把汤锅和盛着馒头干的碟子放停当,朝着床铺走了过去。
“来,爸爸扶你坐起来,洗把脸就吃早饭,”说着艾春明把惠惠扶起靠在床头上,他分明看见惠惠的小脸有些红润,精神也显得格外的好。随即他又起身走到靠近房门的角落忙活一阵拧了热毛巾走回到床前弯下腰去给惠惠擦脸,“猜猜爸爸今天给你做了什么好吃的?”
惠惠脸上笑开了酒窝,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思索着摇了摇头:“不知道。”说话间她的眼睛已经睃到餐桌上,这便是孩子的可爱之处,明明眼睛已经看到了饭桌上的馒头干并用小鼻子深深地嗅出汤锅里鸡蛋的香味,可她还是要用“不知道”来作答。
艾春明知道惠惠的小聪明,右手弯起食指在她的鼻子上一刮:“爸爸在面条汤里打了香喷喷的鸡蛋。”
惠惠兴奋起来,虽然身体活动不方便只能靠着床头,两只小手却是很灵活地拍了起来,因兴奋脸上泛起一片红光。
“太好了,又有鸡蛋吃了。”
“等会儿吃完饭,阿虎会来陪你玩,爸爸要去看你言中庆叔叔,顺便告诉他过几天我们要去昆明的事。”
惠惠点点头,眼里闪着灵慧的光。
“爸爸去把窗户打开,让你呼吸点新鲜空气,”打开家里唯一的窗子一股晨间带着清凉的潮气立刻飘了进来,艾春明深深地吸了一口,他走到饭桌前拿碗挑了点面夹了个白蛋,一把饭勺猛地插进乳白色的蛋体,那样子像刺刀直接插入敌人的心脏,三下五除二整个蛋体就被分割成几块,“爸爸喂你。”
惠惠品着鸡蛋的美味开心地冲艾春明笑:“爸,你也一起吃。”
艾春明只是笑着点点头,默默地分享着孩子的喜气。
2 探监
换乘两次公交车再搭乘来县区的长途客运车已来到郊外,与城区鳞次栉比的建筑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这里很少看得到高楼,偶尔有几幢低矮的房屋掩映在田间地头的空隙处,房屋在这里倒成了点缀一样,成片成片的农田呈现出勃勃的生机,向人们展示着它们如日中天的生命力,放眼望去满目的青翠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此时正是盛夏,庄稼地里总有农人穿梭的身影,这大概是他们在收获前最后的忙碌,谁都不想错过农事里最佳的农忙时气。
在前面一片相对开阔的地方就是言中庆服刑的二监区了,走过监狱特有的铁大门,经过一系列的盘查审核,艾春明才被准许前往二监区唯一幢四层楼——办公室,每次艾春明来到这里都会不由自主地在生理上和心理上产生一种强烈的反应,他的心跳会突然加快,浑身好像起了鸡皮疙瘩那样的不自在,尤其是他特别不习惯甚至有些厌恶管教在盘问时咄咄逼人的目光,仿佛那目光能洞悉万物透视到人的心里,他不止一次地想过,这里同外界虽是天地隔绝,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大可不必搞得那么紧张。人人自危草木皆兵,人为地加重了紧张的气氛。
内设办公机构和接见室的四层楼毗邻劳改生产区和生活区,环绕四周最醒目的当属围拢整个监区高大的院墙,可以清楚地看见上面设有密密麻麻的电网,在两堵院墙连接处的最上方各设一个岗楼,岗楼外两名荷枪实弹的干警威严地站在那里,目光透射出的眼神似在做随时应战的准备,不难想象这里所呈现出的敌我矛盾的严肃性和突出性可谓豹之一斑。接见室分别设在一楼大厅的两侧,办公楼与监区第一道屏障共同构成的天地实则是监狱与外面自由世界的分水岭。
监狱同外界仅一门之隔,大门内外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因堕落坠入其中的人深知这里与外面世界的天壤之别。这里戒备森严,空气里始终弥散着紧张得令人窒息的气息,这里没有莺歌燕舞般的欢笑,没有开怀喜庆的乐事,更没有颠狂痴迷的陶醉和放纵,伴着挨过一天一月一年的是不得不隐忍只能自我消解的压抑、孤独、寂寞、哀伤、忧愁、自卑、自责、苦闷和对亲人无尽的思念以及寸步不离的管束,你不能为所欲为,随心所欲,你必须毫无条件地接受强加在你身上的意志,还必得压制突袭猛至的欲念,忍受饥渴的煎熬,生活在外面的自由公民是很难体会到这些的。
一走进这扇象征着由自由滑向地狱的大门,艾春明就开始用整个身心体验着这样的感觉,他能够设身处地的感知随着日月更迭言中庆那颗深陷的心就会越发的脆弱。
艾春明来到接见室大厅的时候,围栏前已经挤满了前来探视的人群,每个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里面那扇小门,一抹阳光从小门的窗口斜射进来,尘埃在光影里乱舞,强烈的光照在地上形成折射有些刺眼。
蓦地,只听门外传来一阵骚动声,围栏这边的人个个凝神屏息,有几个人可能是情绪太激动了一时抑制不住自己哭出声来,嘴里不停念叨着自己亲人的名字。
门打开了,一名管教干部引领一队犯人走进来,艾春明一眼就辨识出其中的一个人就是言中庆,他没等言中庆的目光搜寻过来的时候就把手臂高高地举过头顶在半空中摇晃,也不知是哪来的冲动,嘴也不闲着地喊了起来:“言中庆,言中庆,我在这里。”没有人注意到艾春明这个人,虽然他喊出的是刚劲脆朗的乡音——昆明话,仿佛是艾春明开了这个头,各种喊声此起彼伏,前来探视的人群只等着把想见的人唤到身边来。
言中庆循声往这边望了一眼,艾春明看到言中庆正拖着沉重的步履朝他走来,他的脸上明显地显露着犹豫不决和不知所措,不过等排在前面的人散去,言中庆一下子抬起头,他的脸上和眼睛里立刻透出一股迫切的神情,但他的目光是颓丧的那种,脸呈倦容,艾春明分明从他复杂的神态中看到他内心掩饰不住的惶遽与不安。
“中庆……”艾春明动情的喊了一声,实在不忍看到言中庆这个样子,他这么做是要言中庆打起精神来。
大概是艾春明喊声里动情的成分起到了一石激起千层浪的效果,听到喊声的言中庆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来,几乎同时,激动的目光倏地落在把手伸向他的艾春明的脸上,他小跑两步迎了上来,充血的眼睛里顿时滚落出豆大的泪珠,喊出的声音是带着哽咽的哭腔:“春明……”
艾春明没有积极作出回应,而是有意识稍稍平静一下自己,他指引着言中庆到事先已经找好的座位上坐下来,待言中庆落座,艾春明这才伸过双手通过隔离墙的围栏留下的空当与言中庆的手紧紧相握:“中庆,我希望看到你振作的样子,你知道吗?”
言中庆点了点头,然后才把目光投向艾春明。
艾春明宽慰地一笑:“这就对了,中庆,要好好改造,争取早日出来,重新开始新的人生。噢,对了,”他接着说:“我这次来是有事情要告诉你。”
言中庆眼睛一亮,整个注意力都集中在艾春明的脸上。
“过几天,我要带惠惠回昆明去了,一来是看看我妈,二来是为惠惠治病。”
一颗泪珠陡然从言中庆的眼眶夺出,艾春明以自己那颗朴厚的心完全能够体会到言中庆心中的隐忧,是啊,一晃出来好几年了,小惠都已经五岁,也不晓得家里怎么样了,共同的情愫在两个人胸中升腾起对故乡亲人无尽的思念,他们沉吟片刻,像是在为自己的家人祈祷,又像是在心里为各自的亲人祈福。
也许是言中庆急于摆脱这种沉闷的气氛,他颔首一摇,算是从这种气氛中挣脱出来:“小惠得的什么病?”
艾春明答:“是一种很难治愈的顽症,目前连站立都很困难。”
“是最近发现的吗,怎么一直没听你提起?”
“事实上,这几年我一直在为惠惠治疗,”艾春明尽量轻松地一笑,“不过听大夫说此病也不是没有好的可能。”
“宁莹洁也一起去吗?”言中庆问。
艾春明先是摇头,然后很平静地说:“我们早在几年前就离婚了。”
言中庆的国字脸上先浓眉一蹙又马上舒展开来:“是因小惠?”
艾春明边点头边说:“差不多吧。”
“怎么这几年发生了那么多事,可我那时……”言中庆说不下去了,他的声音有些哽咽,大概是内心感到羞愧,他的头一下子垂了下来。
艾春明赶紧解释:“这不关你的事,我们两个迟早是要分手的。”他本想细说离婚的缘由是因宁莹洁对他和言中庆友谊的轻视以及在对待小惠时所表现出的sh人的冷漠与吝啬,但他迟疑着还是没说出口,他怕这样会伤到言中庆的心。
两个人一时无语,周围环境显得格外嘈杂,各种声响清晰可辨。
艾春明似振作精神一般调整一下自己,严肃认真地注视着他的对面,说:“那么我咯要去看一看你爹你妈?”
言中庆雷打一般地抬起头来,瞪着两只惊恐万状的眼睛,遂而目光倏地暗淡下来,脸上的表情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改换作一副颓唐之色。
“你带烟了吗?给我一支。”艾春明随手从衣袋里取出一支递过去,也不忘给自己拿出一支点上,平日里他是不吸烟的,但逢探望言中庆的时候,他总忘不了要带上一盒香烟,并且在每次给言中庆准备的日常用品中烟也是不可或缺的,他知道这是言中庆的最爱。
言中庆深吸一口香烟,鼻息里马上呼出重重的烟雾,等艾春明也吐出一口烟雾来,他缓慢而意味深长地说:“你去我家咋个跟他们说,你说我在蹲班房吗?你又不是不晓得我家的情况,”言中庆重重地吐出嘴里的烟气,借以舒缓一下自己的心绪,继续说:“你可晓得我当初为哪样要来sh?我现在这样只会让他们失望伤心的。”说着,言中庆就流下泪来,他狠命大口大口地吸着烟,两颊腮帮一鼓一鼓的。
言中庆说得一点不假,要是千里迢迢地回到故乡,渴望见到儿子的父母聆听到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儿子正在坐牢,他们会怎么想啊,他们一定会感到万箭穿心般的疼痛,心里乍暖还寒的起伏能承受得了吗?天底下的父母哪个不是望子成龙,即使他们的孩子日后不能如他们所愿成龙成凤,父母也总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平安健康。想到这儿,艾春明不由自主地落下泪来,一种从未有过的痛楚和感慨猛烈地撞击着他的心扉,心灵震颤引发的剧痛使他的啜泣瞬间变成咆哮式的嚎啕,伴着哭声的是他因情绪过于激动而抽搐变形的脸和嘴里不停的呢喃:“我太想我妈了,我想你肯定也特别想你爹你妈,几年了也不晓得家里是个什么样子,他们是好还是坏……”艾春明还在没头没脑自顾自地哭着。
当初艾春明和言中庆来到sh是言中庆家里的一个表亲帮忙介绍的工作,也不知当初是怎么和家里讲的还是言家的父母糊涂没有听清楚,他们到sh后不是来什么国营的大厂,而是一家民营的大集体单位,他们两个商量不把实情告诉家里,等着将来有了好的转机再说,所以,他们和家里保持联系的唯一凭据就是他们刚到sh时报平安的那一两封家书。
艾春明的哭诉激起言中庆更深层次的悲哀,他一时激情难抑,整个身体有些失控地前倾过去,双手好像没有隔离墙的阻挡不知怎地就伸向了艾春明,他抓过艾春明的双肩猛烈地摇晃着,声泪俱下,哭声中夹杂着含混难辨的字音:“我也……想……他……们,我咋个……会……不想……他……们。”
也许是他们动静太大吵到别人,四周有些好奇的目光投向他们,他们毫无察觉,一名年轻的管教干部想过来制止他们,刚跨出一步就被身边年长一点的教官拽了一下,他立即转身会意地朝那个人点了点头。
与言中庆每次的会见结束后,艾春明都会觉得从身体上到精神上遭受到莫大的洗礼,一方面他觉得浑身疲乏,像刚拉练归来的战士,拖着疲惫的身躯,脸上还要挂着从容的笑,仿佛那笑容里蕴藏着多少荣誉感与成就感一样,另一方面来到sh以后,他就一直把他和言中庆当成一个命运共同体,他的荣辱、成败甚至是喜怒哀乐都与这个人息息相关,从这个意义上讲,言中庆身陷囹圄,精神上和情感上受到双重打击,无异于是在他感到疼痛的心口上撒了把盐,让他更是觉得疼痛难忍,所以每次探视完回来的路上,他更像一具行尸走肉,只剩下个躯壳,灵魂不复存在一样,坐在返程的车上,窗外的街景与大自然的秀色都无法吸引到他的眼球,引起他的注意力。
回到家已是下午三点多,惠惠已经睡着了,阳光透过窗外撒进来,射到挨窗的桌面上,微弱的折射光照在床头上映衬着惠惠的小脸,惠惠脸色看上去愈发惨白,叫谁看了都会心生怜悯,照她的年龄应该是个门里门外爱唱爱跳的小女孩,可她几乎坐着都是一种奢望。她的枕边放着两本小人书,肯定是阿虎拿来的,可能是阿虎给惠惠讲了小人书里好听的故事,惠惠累了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刚才经过阿虎家时,门是关得严严实实的,阿虎肯定是耐不住寂寞又找他的小伙伴去了,好蹦好跳是这么大孩子共同的天性,总不能像惠惠一样整天躺在家里。
艾春明真的感觉到累了,可以说是身心俱疲,肌骨的酸痛和精神上的一度困乏让他觉得有点难以支撑,他走过去躺在床上,上午发生的事历历在目重新回到他的脑海,使得他思绪万千感触颇多,在他百般的思虑中,或许是他所说的某一句话提起的某个人都能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唤起他对这个人的记忆,不知道为什么,这会儿占据他整个心灵的只有宁莹洁一个人,抑或是长期压制意念的结果产生的综合效应,一个人的影像竟那么固执清晰地深入到他的脑际,令他挥之不去,驱之不散。
自从离婚以后,只有在失眠多梦的时候,宁莹洁才会偶尔出现在他的梦中,就像宁莹洁出现在他的生活里犹如昙花一现那么短暂,既然已经离婚了,他不想让这些烦心的琐事继续干扰他的生活,他并非是个没有情义的人,爱过了,虽然爱的不是轰轰烈烈,但此情可悯堪可告慰自己憧憬向往美好生活并对自己的人生审慎负责的那颗心也就足矣;痛过了,经历了伤心欲绝和浴火重生的难耐苦楚也就够了,又何必在绵长忧心的痛苦中无休无止地徘徊纠缠。人有的时候对于痛苦的记忆太久了,忧困缠身像魔鬼一样很难挣脱,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忘却,同过去不幸的经历和生活作暂时或永久性的告别,彻底地解放自己。艾春明正是本着这样一种积极的对待人生的态度前行在他的路上,豪迈的洒脱背后是坚韧的离舍所赋予的自信心,性格中坚不可摧的意志是人生中战胜一切困难的基石。
但无可否认的是再刚强的人哪怕他是铁石心肠终有柔肠百转的一面,更何况是对一个本身就有情有义的人了。艾春明心里牢固的堡垒还是被宁莹洁攻破了,他心里的城池一旦沦陷后,许多他和宁莹洁的往事像放开闸门的水顷刻间一泻千里……
3 邂逅
是蔚蓝大海激起的千重浪击打船上的桅杆,溅湿了站在船甲板上伫足观望的艾春明的头发和脸,艾春明用手拂去脸上的海水,海水还是有一点进入到他的口中,他品着海水腥咸苦涩的味道,想象着海底蕴藏的丰富,大海宽广的胸怀唤醒他豪迈多情的内心世界,把他对大海一切美好的情感烘托出来,曾经是那么想看到大海,那时从未看过到大海的他只想看到蔚蓝大海与白云蓝天共同编织的一幅瑰丽多姿的图景,那图景虽很简单但无比纯净,也许它的美正在于此,尤以海天相接处的景致最美,海天一线独有的绝佳的景致足以激荡起他心底更深情的浪花。
现在他处在了海的怀抱中被重阻的海水包围,海水的蔚蓝色教他联想起有关海的神话和传说,神秘莫测的海水里一定藏有许许多多美丽动人的故事,一种想把生命溶入大海交托给大海的情愫彻底得到释放,那发自肺腑难抑的激情又与大海波激浪涌好不热烈的情怀交融在一起。海的博大能洗去一个人自身的渺小,异常丰富的海资源留给人的是无穷无尽的想象和智慧,我们热爱大海是因为它给了我们生命的力量和生活的激情,我们的性情不再莽动,我们的心胸变得无比开阔。噢,这就是大海!艾春明准备用整个生命迎候大海给予他的恩赐,海水打湿了他的衣衫他不觉得,脚踝被狂涛掀起的巨浪浸湿他只当是大海对他亲密的抚触,甲板上的海水经过船体的颠簸最后回到他来时的故地,温柔的海风触摸着他因激动有些涨红的脸,他的发梢在他的额前轻摆,时而有几只海鸥在波涛翻滚的海面上穿行,它们是海的朋友,它们用最嘹亮的歌声倾诉着与大海的友情。
人类不更应该是大海的朋友吗?大海传送着世界各国人民的友谊,把中国人民的美好情义带向四面八方。当年意大利人马可?波罗就是通过航海将欧洲的文化传入中国,郑和远洋航行把东方文明展示给世界。现代工业的发展迫使海洋发挥更大的作用,于是能停泊万吨巨轮的港口孕育而生,sh港就是中国港口的佼佼者。仅82年的吞吐量近九千万吨,是1949年的46倍与世界五大洲160多个国家地区发生贸易运输往来,为我国的经济建设和中外经济交流作出了贡献,随着港口吞吐量与年俱增,sh港已逐步发展为具有专业化现代化的港口,sh以它举世瞩目的航运地位令世人关注,让它所在的祖国和人民感到无比自豪。
身后的崇明岛在目力所及的远方缩成了一个点,是一个小沙丘,远远地朝右前方望去,进入眼帘的是一群高高耸立的建筑,从建筑物的体量规模上看,它无疑见证着sh作为中国最大的城市发达崛起的现代工业。
客轮快到吴淞口了,甲板上人突然多起来,骚动的人群一齐朝桅栏处聚拢,人群里有人兴奋地高呼:“三夹水,三夹水。”长江之水和浦江之水与东海的海水在此交汇,三股水流一混黄一清澈一暗黑,江海合一竞艳斗姿很好看,三水颜色各异合流而不混同,这就是人们誉为奇观的吴淞胜景的“三夹水”,你可以从这里尽情地饱览中国第一大江的雄伟景色,你忽然发现黄浦江竟是那么渺小,原来它只是万里长江的小弟弟,但见脚下眼前波光粼粼、江海无际、烟波浩渺、水天相接、云雾茫茫、一无尽处实为壮观,如果你是从吴淞口来看“三夹水”,更是独有一番景致,“浦江号”和“春江号”游船会载你一饱眼福,凡来观赏过“三夹水”的人都顿感不虚此行,无比美妙的水的世界能引人遐想,勾起你对大自然无限的热爱之情。
此刻艾春明正被甲板上欢呼雀跃的人群感染着,他不由自主地加入到其中,一种和那些人一样难以自持的忘乎所以的快乐在他胸中膨胀,刚才他脑海里对海的种种想象暂时被抛向脑后,慢慢地,随着“三夹水”胜景的渐落,也可能是六月的海风还带着深深的凉意,甲板上的人们开始散去。
艾春明还站在那里不肯离去,他的目光由近及远凝视着远处茫茫的海域,好像他能通过这里在海天相接的地方看到他心灵的整个世界,他内心里有一种什么东西在不断生发着,久久扭结沉睡在心里的这些他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不停地往上拱,他顿时感觉豪情万丈心血沸腾,年轻人的意志、憧憬、汹涌澎湃的激情瞬间得到升华,远大的理想抱负,崇高而深邃的思想意境与大海的情怀共融,这是一种来自生命原始的呼唤与海的呼啸共鸣在心里产生的最强有力的震颤。在那海天相接风景极致之处,有他难以企及的迷梦,那里也是他情感寄托的所在,海,我内心有多少迷蒙混沌的感觉因为看到你一忽儿变得清晰了,你就像一位慈爱的母亲给我领路引航指点迷津,我热爱你!
突然一片嘈杂声传过来,打断了艾春明的思绪,循声望去,只见几个小青年正朝一个白色的什么物体围过去,把它逼到了死角里,跑近几步,他看清那个白色似物的不是别的,而是一个身着月白色长裙的姑娘,她在那些人里格外引人注目,一种不好的预感立刻涌上他的心头,他情不自禁地跑过去。
那个姑娘手扶围栏面朝大海,身体随打嗝一耸一耸,她不敢转过来,那几个小青年围着她打唿哨说怪话,粗野猥亵地笑着。
艾春明想也没想大步生风地跨过去,手很敏捷地把其中两个人往外一拨,紧跟着腾出双手的食指朝姑娘背部肩胛两侧一点,姑娘马上停止了她身体不适的反应,在场的人为之一惊,姑娘鼓足勇气转过身来,她很想看看这个有如此魔法的人是谁,没等艾春明讲话,刚才被拨开的那两个人就吵嚷开了,一个有两撇小胡子的人把嘴里的烟蒂往地上一吐,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乜斜的目光一下扫了过来,他手指艾春明的脸破口就骂:“哪里来的瘪三,想演英雄救美啊,也不看看哥弟兄是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今天老子就要你好看。”说着他退后两步,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就要刺向艾春明,他不敢马上靠近艾春明的身体是因刚才艾春明的一系列动作足以使他相信此人不可轻举妄动,他跃跃欲试地在胸前晃了晃手中明光锃亮的匕首,那位姑娘刚刚好转的脸色顷刻间被吓得苍白,因为恐惧,她浑身哆嗦,牙齿在口中错碰发出“嘀嘀”的声音。
艾春明忙中瞟了姑娘一眼,他镇定的目光给了姑娘一点安慰和勇气,再看他的时候他已握紧双拳牢牢地站定在那里,一副备战的姿势面朝那群乌合之众,他毫不示弱地回击道:“你们那么多人在光天化日之下欺负一个身体不爽的姑娘不感觉害臊吗?今天我就要教训教训你们这些游手好闲无恶不作的流氓阿飞。”
那把匕首猛地朝艾春明刺过来,站在一旁的那位姑娘也顾不得害怕了,“小心!”她朝见义勇为的恩人喊道。
就见那把匕首在接近艾春明的一刹那,艾春明迅疾地往旁边一闪,手在半空中虚晃一下,身体接着一个前倾的动作,勾起的一只脚一如闪电踢在那个人脸上。
“啊!”那个人身体失去平衡应声倒地,手中的匕首被甩到一边,没等他爬起来,艾春明纵身一跃骑倒他的背上狠狠两拳砸在他的背上,那小子爹妈烂叫痛苦不迭地喊叫起来,刚才只是围观的那几个阿飞见势都不敢往前上,他们围成个小半圆,不断收缩着包围圈,想趁机捡拾起只有几步之遥的钢刀对艾春明展开再一次的反扑。
可能是受到艾春明情绪的感染备受鼓舞,这时站在场边一直为艾春明捏了一把汗的那位姑娘喉咙大开朝船舱的方向高喊起来:“救命啊,救命啊……”
艾春明处于几个人的重围中,闪着寒光的匕手就在他们之间彼此相隔一米左右的地方,那情形好像谁先得到匕首谁就抢得先机一般,彼此都十分小心,唯恐在千钧一发之际有什么闪失,他横扫了那几个人一眼,那几个人脸带杀气,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地瞪视着他,他脑子忽地一转心生一计,他冷不防飞一般地扑了过去,表面上看像是自投罗网,实际上他是趁着扑过去接近他们的时候腾空一跃一个连环腿踢中两个人的头部,那两个人惨叫一声仰倒过去,剩下的那几个人见状再也不敢与艾春明较量,经过短暂的面面相觑,他们选择的是溃败之师抱头鼠窜,没等逃到船舱的舱门口,就被闻讯而来的公安乘警截住,在艾春明的协助下将他们一举抓获。
先前看热闹的游客这时一齐簇拥着聚拢过来,他们啧啧有声地赞叹他们面前这个临危不惧的小伙子,有人带头鼓起掌来马上掌声就响成一片,显然他们是在用掌声表达他们对艾春明的敬意和他们对艾春明大无畏精神的敬仰。
一名公安乘警走过来高度赞扬了艾春明的善行义举,谢过后他们纷纷离去,他们要留点时间给这对年轻人。
甲板上重新恢复了平静,姑娘热情地掏出一方洁白的手帕送过来,由衷地说:“谢谢你,你真勇敢,擦擦脸上的汗吧。”
艾春明也不客气直接接过手帕,他郑重地朝姑娘看了一眼,直到现在他才真正地看清自己面前的这个姑娘的五官和表情,她有两道浓密粗重的长眉,一双晶莹清澄的大眼睛,这双眼睛看了就让人联想到她看人时的目光肯定会格外专注,悬胆一样的鼻子和不算厚的嘴唇从哪个方向看都显出很好看的轮廓,她的笑也很好看,无论什么时候脸上总能显出一股多媚的柔情,绯红的脸色像映了满堂的霞彩,乌亮的发丝透着青春的气息,同sh一般女孩子一样,她有着白皙细嫩光洁似玉的肌肤,她说话的声音像银铃发出的声响那般脆甜,艾春明当即断定这是一个可爱的不可多得的姑娘。
“你也很勇敢,你的勇气值得所有女孩子学习”艾春明将擦了汗的手帕递过去。
姑娘借接手帕的工夫正好打量一下这个令他敬佩拯救她于危难的小伙子。他中等个头,饱满的前庭显示着他的智慧,宽宽的浓眉高挺的鼻梁都显着英武之气,再看他的眼睛闪现着深邃的光芒,无不给人深刻而睿智的启示,他稍有些厚的嘴唇代表坚毅和果敢,粗壮的脖子转动时两侧的肌腱自然隆起是雄壮和力量的象征,脸上红润闪动着光晕的肌肤向人们宣示着他勃发旺盛的生命力,略显单薄的身材给人机智灵活的印象,而纯正清亮的嗓音给人亲切好感的同时还唤醒人关于男性魅力的联想。他是一个能博得所有姑娘爱慕的小伙子,她已经从心底里喜欢上他了。
她故意以征询口吻问:“我们交个朋友吧,我叫宁莹洁。”她伸出手去等艾春明来握她。
艾春明拉住她的手重重地一握就说:“我叫艾春明,我这个‘艾’与爱护的‘爱’同音,‘春明’是春城昆明之意,合起来就是热爱春城昆明,当初父母给我起这个名字就是希望我热爱故土。”
宁莹洁禁不住惊讶,两道俊眉往高一挑,清澄的大眼睛更加明澈,她说:“这么说你是昆明人,怪不得听你的sh话无滋无味的,有一点别扭。”
艾春明点点头:“我来sh的时间不长,相信在不久的将来,我一定能说出一口地道的sh话。”
“你来sh干什么?”
“简单地说是来这里混口饭吃,说得再高点是为了实现我的理想,我今生也许都难圆的梦。”
客轮不知不觉已驶进吴淞口,两岸的建筑吸引住他们的目光。宁莹洁随手一指以一个主人翁的姿态告诉艾春明:“看,这就是民族英雄陈化成壮烈殉国处,吴淞口自古以来就是江防要塞,鸦片战争的战火曾在这里燃起,如今望长堤故垒,听浪涛呼啸,有血气的中国人都不禁心潮起伏感慨万千,真是‘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宁莹洁还告诉艾春明有关浦江的传说和浦江名字的由来:浦江,古称东江,源自太湖,唐代前原流经zj注入杭州湾,战国时楚国贵族黄歇(被封为春申君)曾调动上万民工对东江进行疏浚,后人因此改称东江为黄歇浦,后人又习惯称为黄浦江,据说黄浦的名称到南宋时才有。而今黄浦江的源头是由淀山湖的斜塘嘉兴的泖港平望附近的园泄泾等三条主流在松江县境内汇合而成。浦江江面宽广一般为四百米左右,深度为七至九米,流速缓慢潮差不大,终年不冻,万吨轮常年可以通航,五万吨货轮可以乘涨潮时进港卸货,从外滩至吴淞口近六十公里的沿途,处处可以反映出海港城市特有的景色,别有一番情趣。
原来浦江有那么多新奇壮美的景色,来的时候有公务在身,他急得恨不得一时就飞到崇明岛去,浦江两岸的景色只给他一个零零散散不很深刻的印象,经这位名叫宁莹洁的姑娘一点拨,足以使从没来过sh的人热爱sh,洒下对浦江的一片深情厚谊。
艾春明快乐的心情达到至高点,内心被拨动起的快乐的琴弦无比激越地跳荡着,每到一处他都会发出由衷的慨叹,一时间兴奋喜悦的心情把他的脸庞染成一片潮红色,看了更让人觉得他身上涌动着正处于这个时期的男儿血气方刚的激情。
黄浦江两岸厂房和仓库建筑鳞次栉比,浮筒泊位星罗棋布,装卸机械忙碌不停,一片生机盎然无比兴旺的景象,钢铁厂炼油厂发电厂造船厂一个接着一个让人目不暇接。黄浦江作为sh港是我国最大港口,也是世界十大港口之一其港域长达六十公里,码头长一万两千米,拥有十二个装卸区、一个客运总站、九十五个码头泊位、八十六个万吨级浮筒泊位、仓库近三百座、堆货场面积九十五万平方米,全港同时可停泊一百多艘万吨级船舶,每年有一千七百多艘远洋商船和一万五千艘内陆江河船舶在这里停泊装卸货物,看看这一连串数字就足以让人惊叹咂舌了。
江面上更是热闹非凡趣味横生,每个游览黄浦江的人都能从他纵情的观赏中得到满意的饱尝,在银光闪烁浪花漫卷的江面上雄伟壮观的中外货轮穿梭往返,间或有内河帆船迎风缓行熙来攘往于巨轮之间,高大与小巧新奇与古朴相映成趣,这是个船的世界,江上百舸争流衔尾而行,构成一副多姿多彩无比壮丽的画卷,浦江不愧为sh工业的摇篮和著名的游览胜地,她是sh人民心中的母亲河。
“过去旧sh装卸货物几乎全靠肩扛人背,码头工人受到重重压迫,过着非人般的生活,解放后逐步实现了机械装卸作业,加之三条水路联运铁路专线建成投产,使sh港逐步向专业化现代化发展,港口吞吐量与年俱增。”宁莹洁如是说。
听了宁莹洁的这番话,艾春明心里开始产生对这个姑娘的敬意,这个姑娘同情旧sh劳动人民的疾苦足见她有一颗善良的心,而她对sh港的情况了解得如此详尽又让艾春明钦佩她博学多识,在他看来,能对自己家乡作到这样熟悉的人绝非是个浅薄的人。
艾春明手一指问:“那就是sh最早的一个工业区复兴岛吧?”
“对。”宁莹洁补充道:“别看它是个弹丸之地,可它是sh新生的见证,四九年九月sh解放前夕,蒋介石就龟缩在这里指挥顽抗的,最后他也是由这里跳上军舰仓皇出逃的。”
艾春明点点头。
接着宁莹洁兴致勃勃地说:“那是我国第一流的粮食仓房。”艾春明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硕大的粮仓林立在岸边,像一个个威严耸立的巨人。
“那是杨树浦发电厂,已经快百年的历史了。”高大的厂房里传出隆隆的轰鸣声,肯定是机器运作发出的声响。
宁莹洁又说:“那边是sh船厂。”艾春明略有所思满怀激动地朝船厂的方向望过去,儿时的梦一眨眼工夫便在记忆中清晰了,他热爱大海,他多想当一名海军,驾驶着战舰出征远游,航行在祖国的海岸线上保卫祖国的安宁。因为有了船他才更热爱大海,因为共同的兴趣才把他和言中庆紧紧地连在一起双双来到这个船的王国,不可否认他对大海对船寄予了更多的深情。
有时候我们自称热爱某种没有见过的东西或事物,一旦你亲临它的时候,内心往往会掀起比先前多十倍百倍的激动,此刻艾春明的心正被这样一种狂涛骇浪抓攫着,他的心不自主地颤栗,久久地不能平静下来,他知道他了解自己血脉般深藏的情怀,在内心一隅不易被人察觉的地方,他独享着那分只属于自己的类似甜蜜的感觉。
可能是宁莹洁一下子看穿了他的心事,她继续说:“看得出来你非常喜欢轮船,因为船你才更爱大海,你也因此才更热爱sh,对吗?”宁莹洁说话时只是瞅着江的对岸。
艾春明收回目光惊讶地看着宁莹洁侧身的倩影,问:“你是怎么知道的,好像你学过心理学。”
宁莹洁突然转过头来自信地一笑:“因为你的脸上和眼睛里写明了一切。”
艾春明有点不相信地了一下眼,“是吗?”他扬声表示疑问,他简直有些不敢相信宁莹洁如此准确的判断力。
客轮终于运抵sh客运总站,还是宁莹洁先发话:“你瞧,那么快就到站了,”好像她还想说:“我们在一起也没聊几分钟。”可她没说出口,但脸上已经写上了依依惜别之情。
“是啊,感觉着是挺快,”艾春明有意补充着她没说出的半句话,“好像我们在一起没有聊多久。”
宁莹洁嘴唇翕动一下,仿佛在说:“你可真够聪明的。”接着两人相视一笑,彼此间似乎都明白了对方的心里。
在这次短暂的旅途过后,宁莹洁与艾春明都彼此心照不宣地承认两个人间除了简单地抱有好感外已有了能直接通达各自心灵的某种默契,友谊或爱情得以延续下去这种默契与好感必然就成了起加速作用的催化剂。
4巧遇
如果把男女间的初恋比作一团待发的面,那么一见倾心该是使这团面发酵的面肥,相遇是一种缘分,彼此的欣赏是生发爱情的沃壤。
从崇明岛归来的宁莹洁明显的和以前不一样了,认识她的人都说宁莹洁突然变得沉静起来,神态也多了些持重的成分。话里隐含的意思无外乎在说她心里已经有了个人,局外人往往看得很清楚,当局者却毫无知觉神情经常处于迷离模糊的状态,她不愿承认自己的情感已有了某种变化,她觉得自己还保有一颗和原来一样平常的心,其实她骗不了她自己,也许她真的说不清自己为什么总是神思恍惚,她也不知道相思为何物,但在她的心房里一个最隐密的私处一种情愫正悄然兴起,并有愈演愈烈之势。私下里她为这种情感感到害羞脸红,她觉得不可告人,因为难以启齿,那不是对父母的情感,也不是对同胞的情义,更不是朋友间的友爱,那是从心底里自然涌出的像泉水般源源不断的激流,一个人当她心里产生的这些变化无法得到一个合情合的理解释时,她已经变得无药可救深陷了进去,说得再直白点此时的她正在经历的就是只有男女间才有可能产生的爱情。
对宁莹洁这个还不曾涉足恋爱生活的姑娘来说什么都是新奇的,她无法正常剖析解释自己异常活跃的内心世界以及伴随着的丰富复杂的情感经历:心会不自主地加快跳动;彤云般的红霞悄悄爬上脸颊时发现自己竟然正在笑着;想专注思考时怎么也不能集中精力作一番深思……在她的身上这种反常的变化是她从未有过的,她深感彷徨,不知自己正经历的这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她只知道这些感觉和变化顽强地驻扎在她的心里,这感觉既甜蜜幸福又令她苦恼烦躁,既让她欣喜又使她不免感到害怕,她不懂也不想承认这就是人们所谓的爱情。
我们这样描述宁莹洁当时的状况一点也不为过,并且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一个即将开始恋爱的少女暗恋她心仪的小伙子却不知这就是爱情因而感到迷惘茫然的那种心境。心灵的琴弦一旦被拨响,心灵就不再是平静的了,骚动不宁一下子成了主旋律,恼人又甜蜜的烦恼便乘虚而入接踵而来。
接下来的几天里,宁莹洁的内心真就再在也没有平静过,只要一有闲暇的时候,艾春明的影像就会出现在她的眼前,连她自己都感到惊异生活中会有一个人如此教她牵肠挂肚,在这种情感萌生之初,她的心就被牢牢地抓住了,她想摆脱这种情感的束缚,心情越是急迫缠裹束缚她的绳索就绷得越紧,简直像妖魔缠身一般,她在家里排行最小,生活的困苦她经历的不多,所以她一时很难体味困苦的滋味,她简单地认为大概自己所受的精神困扰就是人们所说的一种困苦吧,殊不知生活中真正的困苦应该是劳心志饿体肤的一种对生命力的考验,她所谓的“困苦”只能算作一种困扰,或者说是夹杂着喜悦与羞涩的复杂的内心活动而已,要怪就怪自己太多情了,多情是女人的天性,女人生来就比男人更加重情重义。
那天下了船来到码头的路基上,看到游客很快就散去了,他们才想到他们也该话别而去,一种强烈的意识告诉他们好像还有好多话要说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经过轮船上的一番谈话,两个人都有一种相见恨晚的味道,只不过他们都不愿说出来罢了。
还是宁莹洁先打破沉默,问:“我还不知道你在哪里上班。”
“噢,”艾春明脸上的表情突然僵住了,一眨眼间他抬起头微微一笑,看着对方的眼睛里充满着自信,“我在街道的一家金属制品厂当供销员,这不到崇明岛联系业务刚回来。”
或许是出于善良的缘故,为给对方减轻一点心里负担,宁莹洁不等艾春明发问就自报家门介绍起来:“我在一家医院工作,是一名护士。”
艾春明点头示意,他不想对宁莹洁的职业有什么评价。本来他想告诉她自己的姐姐艾靓丽也在医院工作,说不上出于什么考虑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宁莹洁见艾春明不说话,以为艾春明听了她的职业产生了某种自卑心理,男人的自尊心都是很强的,宁莹洁心里比谁都清楚即使自己的社会地位明显要高于对方,工作环境比对方要好多少,也不该在对方面前表现出一种优越感,显山露水在人前刻意显摆自己只会遭来别人的反感,弄不好还会给人留下一个浅薄无知的印象。想到这儿,她先是充满温馨的一笑,再说话时语气变得亲切柔和多了。起初宁莹洁注重言行极力维护形象多多少少带点装饰色彩的作法确实给艾春明留下了很不错的印象,不可否认艾春明通过宁莹洁的言行看到的只是她好的一面。
她说:“我要把你的英雄壮举讲给家里人听,我想让他们认识你这个大英雄。”
宁莹洁一口一个英雄说得艾春明有些不好意思,他一只手摩挲着他的头发一边冲宁莹洁傻笑,“我看就不必了吧,其实我也没有做什么,每个有正义感的青年都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
“话虽是这么讲,可你英勇无敌的表现真的让我很感动,我要说给他们听,我一定要说给他们听。”宁莹洁一副激情昂扬的样子。
艾春明只好笑笑,他心里清楚这个时候是很难阻挡一个姑娘正燃烧起的热情,面对姑娘的一颗真诚火热的心他能说什么呢,索性就让姑娘保持她心里的那份火热和纯真吧,反正他也不打算和她的家人见面,他正踌躇要不要和姑娘再见面续一面之缘为永久情,宁莹洁再次洞穿了他的心事,她马上开口道:“我们做个朋友吧,我希望我们的友谊长存。”
宁莹洁发自内心的独白通过她脸上沉静含蓄的微笑显现出来,她的笑真好看,像达.芬奇油画里的蒙娜丽莎的微笑生动而丰富迷人且醉心,那笑容能唤起你对她种种美好的想象和猜测。
一个姑娘能大胆地向一个刚认识不久的小伙子提出共建友谊的愿望足见她的胆识和勇气,也许只有像她这样生在大城市的女孩子才有如此的豪情,这些艾春明都看在眼里,况且在他经常感到孤独寂寞的生活里也需要有个可以说说话的朋友。
艾春明无法确定面前的这个姑娘是不是他刚刚步入人生道路时相遇的知己,但他可以确信无疑的是和这个姑娘保持友谊至少能让他感到生活的多姿多彩,虽不是艳丽动人却也能使自己心烦气躁的心得到些许安宁。sh对他来说是一个无比广阔的天地,想要尽快了解熟悉sh,将自己真正融入sh这个万涛巨浪的海洋里,这个泥流翻滚的沙砾中,有一个引路人何其重要,不知为什么在他的欣喜里多了一重难以言说的情愫,他会莫名的激动,或许是这个即将成为他朋友的人是和自己有别的异性的缘故吧,和言中庆在一起就没有这样的感觉,和舒澜在一起也没有这样的感觉,难道是因为他们是他的同学,彼此相熟相知?
“你在想什么?”宁莹洁看到他思索的神情以为他不愿意。
艾春明如梦方醒精神一振,他不想让这个善于体察的姑娘发觉自己静思默察独有的一番心得,“噢,没想什么,和你在一起我感到很愉快,也很愿意和你成为好朋友。”
“那好,我们约定一个下次见面的时间吧。”宁莹洁欣然邀约。
他们约定下礼拜天在虹口公园门口见面。
本来艾春明想说:“有缘我们会再见面的。”来婉拒宁莹洁的提议,但他没有说出口,面对姑娘的一片赤诚他怎么好意思拒绝人家呢?在他看来他与宁莹洁的相遇纯属偶然,旅程结束了,他们就此告别,甚至在他们各自的心里都不会留下什么印记都是很有可能的,现在人家姑娘主动发出邀请,无论如何他是不能伤人家的心的。艾春明就是在这种异常复杂矛盾的心里挣扎下答应了宁莹洁。
在我们的生活里,我们常常有意无意给自己制造着麻烦和烦恼因为沉迷于当时的情境中我们却不自知,有人把人们的这种行为习惯地叫作给自己下套,比如我们要去一个著名的风景区旅游,事先并没有通知去哪里去什么地方,那我们肯定不会在心里产生特别大的期待甚至联想,但倘若早早地就把要去哪里的消息放出,那么对一个从未去过这个景点并对这个景点早就有所期待的人就是一种折磨了,而且得到消息距离出发的时间越长,这种折磨也越强烈,睡眠不好的人肯定失眠的老毛病又要犯了,兴奋好奇以及对这个景区产生的种种联想使得他无法入睡,本来去旅游是一件让心情很愉悦的事情,结果弄得神疲乏力,再好的心情也就大打折扣了,等于自己钻进了一个无形的套子里。宁莹洁与艾春明邀约下次见面的时间就是无意中给自己下了一个这样的套,他们并没有料到等待见面的这段时间有多难耐,一种近乎相思的渴望之情深深地折磨着他们的身心。
对宁莹洁来说一种全新的生活体验正在等待着她,她无比焦渴地等待这一天的到来。
回到家里,她依然一副余兴未消的样子,她把在船上的经历向爸妈讲了一遍,对艾春明的勇猛无敌大加赞赏,宁家父母跟随着女儿跳跃性的讲述目光在女儿脸上转来转去搜索着游移着,最后他们终于搞清了一个中心思想:女儿在从崇明回sh的路上被一个好心的工夫了得的小伙子救了。同时他们也从女儿的潜台词里听出女儿喜欢这个小伙子。宁莹洁的父亲宁福才当即表示要请恩人来家里做客,宁莹洁的妈妈程芳翠也附和着丈夫说应该的应该的,并表示一定要做几道拿手菜招待贵客。
“你们下次见面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啊?”宁福才抢话,他有点等不及了想早点知道下文。
“你急什么?”宁莹洁嗔怪地翻了爸爸一眼,“又不是不告诉你,下礼拜天,虹口呐。”
“什么虹口不虹口的,不如直接把他请到家里来。”
“爸,你也真是的,才见了一次面就请人家到家里来,人家未必肯的。”
宁福才不吭声了,他觉得女儿的话有几分道理。
“是啊,是啊,等时机成熟了再说。”程芳翠打圆场。
相比之下,艾春明对他与宁莹洁下次见面期待的热烈程度以及由此在他心里产生的反应就要淡薄得多,首先他没有必要在厂里大张旗鼓地炫耀他英雄救美的故事,就连他的好友言中庆他也没有告诉他,自从他到了供销科,言中庆对他带搭不理或冷嘲热讽,有时甚至连面都难得一见,等以后找时间再说吧,他不是有意把这当成自己的私事故意回避言中庆,而是现在说出来真的不合时宜,再者,他只是把他与宁莹洁的第一次见面当成一次很普通的偶遇,所以在他心里根本不可能产生任何想入非非的怪念头,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彻底改变了艾春明之前的想法。
时间来到了礼拜六,离他们见面的时间还有一天,一大早艾春明就借去办业务之名离开厂里,销售科的工作弹性很大,忙起来的时候甚至要加班加点,闲下来时就像无所事事,好在不用满盯满点像言中庆那样工作八小时吃喝拉撒都要在厂里,这种工作性质正是言中庆羡慕又嫉妒他的地方,艾春明蹬着自行车在离厂很远的地方了下来,四下里看看估计这里不会遇到厂里的人了,他拿出公文包里的小说看了看又把它重新放回去,一会儿等他办完事,他准备前往sh市图书馆换一本小说,来sh的这段时间在很多时候他都是靠它来打发时间,尤其是在言中庆出去和黑老四他们打牌的时候,小说就成了他最好的精神消遣。
宁莹洁这天下夜班,每逢下夜班的第二天都轮到她休息,这一天她都会比平时似乎心情要好许多,她可以利用休息的这一两天彻彻底底地放松一下自己,调整一下心绪,刚刚过去的这几天她真的觉得挺累,班上的日常工作到没什么,她累就累在她心绪总也平静不下来,同事说她心神不宁她只是笑笑,关切善意的目光追随过来她还以微笑,意思是告诉她们她真的没事,护士长董见雅也看出了端倪问她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她也什么都没说,今天早上下班的时候,董见雅特地走到她的跟前要她这两天一定要好好休息,她点点头算是谢过她的关心,她心里比谁都清楚她是因何而困,自打崇明岛归来一遇艾春明,这几天除了上班她在家里就没睡过一个好觉,有几天都是半夜醒来,然后再也无法入睡,她和艾春明在一起的点滴瞬间好不固执又回到她的脑海,她就再也没有一点困意,也许她是该好好休息一下补足这几天缺失的睡眠,每次遇到睡眠不好的时候,她对抗睡眠最好的办法就是给自己一本书看,看累了她不知不觉就睡过去进入梦乡。
艾春明办完事就驾驶他的自行车一溜烟地来到sh图书馆,每次他来到这里,心情都是无比激动的,这里简直就是书的海洋,sh图书馆的藏书非常丰富,能满足各种需求的读者,像他这样涉猎广泛的读者更是不失一方好的读书天地,以前他在昆明的时候没有时间读那么多的书,他不知道徜徉于书海是一件何等快乐的事,到了sh以后他开始接触这些书籍,他才发现自己其实非常喜欢阅读,读书给了他思想上的启迪,给了他生活的智慧和灵感,也给了他用整个身心热爱生活的激情和在困苦挫折面前的勇气与坚强。有时候他甚至不切实际的想如果人能不吃饭不喝水不睡觉那该有多好,那样他就可以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读书上,他还更不可思议地想象着在他耄耋之年拄着拐杖往返于家和图书馆的情景。艾春明深悉生活远远不是他想象的这个样子,除了这些浪漫的情调更多的是柴米油盐这些现实得不能再现实的东西了。
他从崇明岛归来在客轮上结识了宁莹洁,宁莹洁无比生动的讲解唤起他想尽快了解sh的一腔热情,他这次来图书馆就是想借一本全面介绍sh的图书,他在图书索引箱中搜索着书卡,不知过了多久他翻阅的书卡停在他手上,他飞快地记录下卡片上的信息来到管理员工作的柜台,不多时管理员就拿出一本厚厚的大开本的图书来递到他的手中,道过谢后他把书揣进公文包里,旁边有个姑娘跟他一前一后从另一位管理员那里也接过一本书,她把书放进她随身挎着的包里,他与那个姑娘几乎同时抬起头来当他们目光相对的一瞬间两个人一下子惊呆了又几乎同时地喊了起来。
“是你!”
“是你!”
两个人都不敢相信只有电影里的一幕居然发生在他们身上,站在艾春明对面的姑娘不是别人,正是也来借书的宁莹洁。
“你也来这里借书呀。”宁莹洁掩饰不住挂在脸上的惊喜。
艾春明脸上已是满堂霞彩,难抑的激情比突如其来的惊喜来得更猛烈,他心里还是没有多少准备,“是……是啊。”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抖。
两个人稍稍平静一下,宁莹洁指指身后的长椅,说:“我们去那里坐一会儿吧。”艾春明顺从地跟了过去。
两个人坐下来,一时无语。
“你今天下夜班吗?”艾春明一改自己等着对方发问的姿态抢在前面问。他知道宁莹洁的工作性质是有夜班的。
宁莹洁点点头,“你呢,休息吗?”她柔声细气的问,声音里充满了关切。
“哪里,”艾春明很随和地笑笑:“出来办点公务,完了就过来了。”
“真没想到我们那么快又见面了。”
艾春明听得出来宁莹洁说的“快”是指在他们约定见面的时间之前,“是啊,我们又见面了。”他猜想宁莹洁接下来想顺着这个思路说诸如“机缘”“巧合”之类的话。
果真宁莹洁话锋一转,她说:“你相信缘分吗?”
艾春明顾作思索状,心中早有了答案,他不想作正面的回答:“如果你把生活中常易出现的机缘巧合看作是一种缘分,那么缘份可能就真实地存在于你的现实生活中。”艾春明这么说自己都觉得有点口是心非,如果以前他不相信这个世间有什么缘分的话,至少今天他与宁莹洁的重逢使他相信缘分的真实存在,否则他们今天的重逢又算什么呢?但他不想在宁莹洁面前表露他真实的心境,一个男人总不能像一个女人那样整天儿女情长的挂在嘴上吧。
宁莹洁对他的回答显然很失望,她瞪起的眼睛表明她心中的不满,“那……我们今天……今天的再次相遇怎么解释。”
艾春明心中打着小鼓:“是啊,该作何解释呢。”但他的回答是:“你认为是上天安排或者说成天作之合,”停顿一瞬他又补上一句,“我是个唯物主义者,你让一个唯物主义者相信冥冥中有什么操控的力量吗?”
“不过……”他接着说。
“不过什么?”宁莹洁急迫地想知道艾春明的下文,“你快说呀!”
艾春明盲从地抓了抓脸,开口道:“好像是有些让人费解。”
宁莹洁脸上立马换成喜色,“我就说嘛,什么唯物唯心的,只要你是一个真真切切活在这个世界的人,你就不可能不食人间烟火。”
艾春明觉得好笑,在心里说:“食人间烟火也不一定一定要相信‘缘分’这种虚幻的东西。”他不清楚宁莹洁是情急之下口不择言还是故意偷换概念,让他暗笑的还有宁莹洁脸上转危为安由悲转喜的表情变化,俨然他们已是老朋友,表情上改头换面的变化已然成了家常便饭,由这些表象艾春明进一步的想到了宁莹洁这个人,她在他面前大胆无拘无束的表现不正说明她真实火热的内心,而她无比坦诚的内心释放正是人与人交往的基础,正不知不觉地与艾春明心里的某种东西高度地契合着,艾春明感激地望着眼前这个姑娘,在心里用“缘分”和她作着呼应,此时他比谁都愿意相信缘分的存在。
图书馆一见,艾春明关于“缘分”的观念已经作了彻底地更新,以前他总认为所谓缘分只不过是人们潜意识里的一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是人们精神异常空虚的一种心里反应,在那个普遍没有文化的年代,神灵鬼怪几乎成了人们精神上的唯一寄托,人们宁愿将自己的命运紧密地和她们心中的神圣联系在一起,在这种情形之下,所谓“天作之合”“天造地设”“缘分”等等的出现和人们在心中已经形成对它们固有的认识必然就有它现实的意义了,以至于根深蒂固影响桎酷人们的心灵长达几千年时间并在每个中国人的思想深处打下永远都无法磨灭的烙印,年长者尚且如此,年轻的人也盲目追随这种所谓的传统思想。更可悲的是许多年轻人不用自己学得的文化知识用他们开阔的视野作理性的思考和判断,担当起他们对这个社会应有的一份责任,剔除文化的糟粕,反而对这些糟粕大肆赞扬,竟然像老朽昏庸的顽固派那样照搬照抄地将它们继承下来,还美其名曰他们这么做是对传统文化很好的传承而非大不敬。
艾春明对传统文化思想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虽然他只读到高中毕业,对传统文化他还是有份敬畏感的,他对中国几千年传颂至今的美学思想高度认可,但对那些从古至今都存在争议的意识流和意识形态就不是不加取舍的接受了,他思想最积极的一面是他敢于同那些文化的糟粕宣战,他始终认为好的思想文化应该是能愉悦人心灵的,发人深省给人以思想的启迪的,尊崇爱戴自己的文化并不是毫无保留全盘继承下来,而是带着一颗敬畏的心秉持叛逆的精神批判性地进行取舍,取之精华为我所用,他的这种新青年的新思想绝对不是狂妄自大在他内心的自我膨胀,而是这个时代赋予他这代青年的历史使命。基于对自己本民族文化的这种认识和他的这种叛逆精神使他常常感到生活中的很多事情其实都是庸人自扰,本来不相干的两件事物硬要生拉硬拽扯到一块去,就像把偶遇巧合硬要说成是缘分,奇怪的是这回他思想上关于缘分的意识与现实生活出现偏差的矛盾怎么也不能让他释怀,这等于让他尴尬地在理智与情感中作出选择,他宁愿选择后者,这样他与宁莹洁图书馆一遇就真的是受缘分的驱使才更显得合情合理,换种说法,如果把从崇明岛归来的途中他与宁莹洁的见面说成是不期而遇,那么他与宁莹洁图书馆的再次重逢就是天作之合缘分使然。
在情感上这么认定的艾春明暂时把他引以为傲的理智抛向脑后,他与宁莹洁日后的相恋到结婚都是顺理成章的一切都是入情入理的,而且这种所谓的缘分必然成为导致两个人情感迅速升温的加速器。
5 过关
转眼半年多的时间过去了,sh到了早春时节,空气还是延续着冬季的风寒料峭,即使到了中午也感觉不出有多温暖,sh地处太平洋西岸紧邻太平洋是典型的北亚热带季风气候,四季分明,呈现出来最主要的气候特点就是夏季高温多雨,冬季低温少雨,如果是在几千里之外的大西南这个时候早已是春暖花开。
在春城昆明其实无所谓春天和冬天,一年四季常青,一般的花卉在冬天仍旧看上去是生机盎然的,因为到了一年中生命力相对较弱的枯萎期,所以冬天绝大多数花卉是不开花的,但是一到春天,各种花卉争奇斗艳竞相开放,几大公园一下变成花的海洋,前来赏花的人络绎不绝,昆明人爱花更喜欢赏花,谁都不愿错过一年里最好的赏花时节。
艾春明记得每年差不多这个时候妈妈都要催着家里人去看花,到圆通公园赏樱花是她的最爱,每当她的身影穿梭掩映在成串成串的樱花里的时候,她脸上的笑靥都特别的甜,可能是太高兴的缘故,饱经风霜的脸上深深的褶皱好像比平时浅了很多,那个时候的妈妈是最开怀的,好像赏花能洗却所有生活的烦恼,妈妈最美的影像也是赏花的时候留给他的,现在他与妈妈相聚那么遥远,也不知妈妈今年赏没赏花。
出来的这几年里他不是不想自己的妈妈,他何止是想是天天想夜夜想。
刚到sh的时候他们的厂区不在现在的位置,那时给家里通了几封信,后来厂里为谋求更好的发展搬到现在这里,条件的确比以前好了很多,他又先后按新地址给家里写了几封信结果都被退了回来,只有一种可能肯定是姐姐她们搬家了,不得以他只好与家里中断了联系,他对家人的思念之情没有因意外导致的失联日渐淡薄恰恰相反与日倍增,他强忍着被压制的对亲人深深的眷念,用自己更积极努力的工作交答卷式的回报着他与家人的这份难舍的亲情,尤其是母亲给予他的至高无上的母爱。
自爸爸在工地殉职,妈妈把本属于给丈夫的那份厚重的爱也全部倾注在他和姐姐的身上,这使他强烈地感到好像他未曾失去父亲,在他少年的心怀中没有多少父爱的缺失,在心底他感受着来自母亲这份浓浓的爱,他感谢妈妈用她无私的大爱滋养抚慰他很可能从此变得忧郁的心灵,其实妈妈自己才真正的需要疗伤,她把心里流血的伤口简单的作了包扎,就投入到人生更严酷的战斗中,那时他和姐姐都未成年,生活的重担压在妈妈一个人肩上,姐姐很懂事她勤学苦练之余替妈妈分担了一些家务,他也从一个懵懂少年成长为一个德行兼备的睿智青年,妈妈在姐姐和他的成长中收获着一个母亲的满足和快乐,好在这样的岁月已经过去,如果问那段岁月留给他们什么,他的回答肯定是生活给了他们一份沉甸甸的厚礼,生活不仅培养了他们最质朴的情感,教会他们怎样在清贫困苦的生活中营造出快乐的气氛,更难得而弥足珍贵的是生活带给他们尤其在独自面对困难逆境时的那份从容与自信,在他的生命中母爱伟大而神圣,他始终以一颗虔诚感恩的心感念母爱的恩泽。
姐姐很争气以优异的成绩考上国内最知名的医科大学,毕业后又成为一名优秀的医生,伟大而神圣的母爱在她这里得到了最好的回报,十九岁的他毅然决然离开自己的故乡前往sh,为了他儿时的梦,更主要的是他把他的前行当作对妈妈最深情也是最妥贴的回报,唯有这样矢志不移坚守自己的梦想并为这个梦想付诸行动堪可告慰妈妈对他最厚朴最持重的爱,“妈妈!”艾春明在心里发出由衷的呼唤。
宁莹洁家里在艾春明去过两次后就开始催婚了,显然宁家的父母对艾春明很满意。艾春明的真诚质朴从一开始就得到宁家人的接受和认可。
应该说图书馆两个人的再次相遇燃起两个人内心愿望的冲动,缘分一说为他们开始交往打下坚实的基础,他们在本来约定的礼拜天又去了虹口公园,在以后的日子只要两个人都有空闲他们都要见面,时间长了也无所谓谁邀请谁,一般都要看宁莹洁的时间来安排他们的行程,因艾春明所在供销科工作时间相对比较机动灵活所以宁莹洁休息的那天基本上都是他们邀约的日子。
艾春明想尽快了解sh的愿望随着他们交往的频繁短时间内就实现了,他们每到一处游览,艾春明都是激情洋溢如获至宝地接受相关的知识和信息,他认为最精彩叫绝的部分有时他还会拿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作下笔录,艾春明喜欢人文历史宁莹洁就带艾春明去位于sh望志路106号的的中国一大会址;位于香山路7号的孙中山故居;思南路73号的周公馆;虹口山阴路大陆新村鲁迅故居?纪念馆?鲁迅墓;zq路万宜坊的韬奋纪念馆;延安东路hn路口的sh博物馆;曾经是英国人哈同私人花园的sh展览馆,他们也去瞻仰位于sh西郊万园公墓内举世闻名的爱国主义、民主主义、国际主义、共产主义伟大战士宋庆龄之墓,所到之处无不给艾春明留下深刻的印象并对这些英雄志士产生深深的敬仰之情,参观这些著名的馆舍艾春明得出一个印象,sh作为一个历史文化名城它最引人注目的是它的近代史。
他说:“sh的灿烂文明在于它的近代工业和近代史,而同样是历史文化名城的昆明它的辉煌在于它从古至今一直都很厚重的历史,可以说sh是走在了时代的前列,是后来居上。”他慨叹着,看着思考中的宁莹洁。
“昆明我还没去过,不是很了解那是个什么样的城市,但可以肯定的是sh确实如你所说开启文明之旅应该是近代的事了。”宁莹洁自愧弗如,她知道与艾春明相比她的肤浅是显而易见的。
他们一路走来像这样的直抒胸臆或争论还是经常有的,宁莹洁一般只作敷衍式的发言,她喜欢当听众,许多观点她都不能说出个所以然来,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她发现了艾春明思想的深刻,言语上的你来我往浸透着她的渺小和不足,有时候她着意的看上艾春明一眼,他有些饱满的前庭不知藏着多少智慧,她喜欢艾春明,也许她更看中的是他内在的深度。
有一天他们从被称作龙华苗圃的sh植物园走出来,艾春明像以往一样,所到之处他都要发表一番观感与宁莹洁一起分享,他只想作一个有智的参观者,与其让他像农民逛城那样走马观花随便看看随看随丢只留下零星散乱的印象还不如不看。
他说:“sh植物园是以盆景见长,可以说是个盆景的王国,每盆盆景精巧别致的设计都是独具匠心之作,彰显了设计者巧妙灵动的创作意图,每盆一景别无二致,把创作推向极致,不知道你发现没有,这些盆景都有一个共同之处,”他顾作停顿,等待着宁莹洁的反应,见宁莹洁一蹙眉并不搭话他又说:“这些盆景大都保持江南园林的特色,玲珑剔透的太湖石是盆景植被主要的载体。”
“这样啊。”宁莹洁两道俊眉一展,她若有所思地回想一下刚才观赏过的那些盆景,的确是艾春明说的那样,宁莹洁被艾春明的博学多识和独特的见解彻底折服了。
有时候他们走在路边,或是公园里曲径通幽的小路上,他们也会探讨一下唐诗宋词以及现代和古典的文学,宁莹洁的话就比平时多一些,大概诗词歌赋她比较见长。
有一次,宁莹洁见到湖里有几艘前后行进的帆船,她有感而发,“‘过尽千帆皆不是,白云千载空悠悠。’”她转头凝望着艾春明的脸,“你知道吗,这句诗生动地描写一个女子焦急盼望丈夫归来的心情。”
艾春明颔首,他并不想插话。
宁莹洁接着说:“宋代有个女词人,她出身卑微流落烟花,却写下千古名句流芳百世,‘待到山花烂漫时,莫问奴归处。’”
艾春明不知宁莹洁对他说这些是何用意,也许只是一时兴起随便说说,每个人对古诗词欣赏的角度不一样意趣也不一样,难免就会产生分歧。
他调侃:“我喜欢‘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我还喜欢‘不以物喜,不以己卑。’,我也喜欢李煜的‘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我更喜欢苏轼的千古名篇‘水调歌头’,只是那诗词中的意境我至今都无法弄懂。”
只见艾春明目光悠远地注视着远方,仿佛他整个人的思绪都被带到那个遥远的不可探知的世界。
从植物园走出来经过了短暂的谈话,两个人都一时无语,他们默默地往前走,一时间的冷场把气氛弄得有些尴尬,空气似乎也凝重起来,偶尔有几个人从他们身旁经过不时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他们,意思在说:这两人是怎么了。
其实宁莹洁每次与艾春明外出她一直都在寻找她跟自己爸妈说的“机会”,就是尽早地安排艾春明到家里跟他们会面,每次与艾春明约会过后回到家里爸爸都要不厌其烦地重复“说了没有?”她知道爸爸指的是什么,也能体会爸爸心中那份迫切的心情,宁莹洁并非是个无心的人,一开始爸爸说让她把艾春明请到家里来,她觉得太唐突不好开口,现阶段两个人已经相处了那么长时间,她觉得邀请艾春明去家里应该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的事了,于是她鼓足了勇气说:“我爸妈早就想邀请你到我们家做客了,轮船上相救的事他们一直都很感激你的。”
艾春明似乎早有心里准备,该来的终究会来,他说:“好吧,那就等你休息那天。你说呢?”
艾春明爽快答应和积极主动的态度着实让宁莹洁感到意外,她有些不相信地看着他。
艾春明一笑:“傻丫头,去你们家是迟早的事,不是吗?”
宁莹洁原本以为说服艾春明去她家做客肯定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至少不是她看到的那么简单,她的表情一下子放松下来,更让她欣喜的是艾春明竟然当着她的面称呼她为‘傻丫头’。
因为是初次见面,出于礼貌艾春明肯定是要给宁莹洁的父母买些礼品的,宁莹洁想到艾春明好面子也就没有拒绝,在宁莹洁的授意下,艾春明精心挑了几样老人喜欢的东西。
艾春明特意穿了一套笔挺的西装内着白底暗格的衬衣,整个人看上去很精神,言中庆当时看他穿成这样都不免说了调皮话:“是要去见老丈人啊?”艾春明到了供销科后有时候为了工作的需要经常穿一些入时的衣着,言中庆已经习惯了,总不能穿着工作服去谈业务吧,还有最近他发觉艾春明不在厂里的次数越来越多了,面对言中庆的戏谑艾春明只是笑笑,他觉得现在还没到告诉言中庆的时候。
他提了礼品按宁莹洁说的地址找了过去,在离宁莹洁家必经的路口宁莹洁就在那里等他了,宁莹洁毕竟是地主一方对她家的地界非常熟悉,艾春明一出现,她老远就一路小跑迎了上来。
宁莹洁来到艾春明跟前从上到下全方位地打量艾春明一番,她很满意,她发现他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体恤地问:“累了吧?一路辛苦你了!”
艾春明头一回来sh的陌生人家,而且很可能是未来的老丈人家,心里肯定是会紧张的,他想起自己的姐夫原蔚华第一次到家里来见妈妈的情景,生性憨厚的原蔚华当时可能心情过于紧张出了满头大汗,头发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那样子看了真的有点可笑,当时天气并不是很热,艾春明心里想他比原蔚华还是要好多了,每个人都要经历这么一次,有什么好紧张的,这样想算是给自己打气吧,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清楚:不紧张是假的,当然他不可能告诉宁莹洁这些,他还是装出一副很镇定的样子,“没有啊,跑这点路算什么。”本来他想说:“我好歹也是习武之人,这点小事算得了什么。”他觉得一语既出只会给人妄自菲薄的印象。
宁莹洁大概看出了艾春明藏在身体里的紧张,她并不打算揭破,这也许就是宁莹洁的聪明之处,她若无其事地从艾春明手中接过一半的礼物引领着他往家里走去。
让艾春明意想不到的是他还没进宁家的门就已经得到贵宾的礼遇,宁莹洁的爸爸宁福才率领宁莹洁的哥哥宁堂宽已经等在家门口。
“快点,我爸爸出来迎你了。”宁莹洁也没想到爸爸会带哥哥出来迎接他们,艾春明赶忙跟随宁莹洁跑过去。
“这是我爸爸,”宁莹洁欣然指着一个头发花白体型略有些偏胖面色红润但精神矍铄的小老头介绍着,又指着站在爸爸旁边的一个体型偏瘦个头高高脸白白净净留着分头的小伙说:“这是我二哥。”她接着又转脸对爸爸说:“这是艾春明。”
“伯父好,二哥好!”艾春明迅疾地将手中的物品递给宁莹洁,两只手忙不迭地伸出去拉宁家父子已经伸过来的手逐一和他们握着。
艾春明能感觉到宁福才握他手的力度是重重的,他的手在宁福才的手里晃动了几下,老人脸上显出异常兴奋的表情,二哥宁堂宽也很热情地进地主之仪,他满脸堆笑一副热情洋溢的样子。
宁家父子郑重地把艾春明迎进屋里,宁福才高声地朝厨房的方向喊:“客人来了。”宁莹洁的嫂子华梅梅和大姐宁芳春在宁母程芳翠的带领下一一见过客人,原来宁福才为迎接艾春明的到来把家里的人都聚齐了。艾春明没有料到他的到来会引起宁家如此高规格的重视。
接下来自然少不了的是沏茶倒水,拉家常,说话期间宁福才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艾春明的脸,好像稍一走神就错失良机再也看不到一样,可以不夸张地说他观察艾春明已经到了全神贯注的程度,在一旁的宁莹洁看在眼里,被爸爸这一弄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她不时插话就是想分散爸爸的注意力,也不知爸爸真的愚钝还是故意装作没看见,宁莹洁干着急没办法,只好随他去了。
宁莹洁的二哥宁堂宽则是恰到好处地有一句无一句的闲扯充当调解气氛的角色。
“喝茶,喝茶,这是上好的西湖龙井。”宁福才见艾春明没有大口大口地喝茶以为他喝不习惯,“你们在yn不喝龙井吗?”
“yn大多都是绿茶,但品级高的却很少,比较高端的能有龙井这样知名度的好像也只有产自思茅的普洱茶,它是经过发酵的,属于红茶的范畴,一般的绿茶是面向大众的较为常见的品种,我在家里就跟着妈妈喝碧螺春。”艾春明平和的声音像跟领导作汇报,“西湖的龙井记得小时候喝过,有一年我爸爸到sh这边来出差带回去过,很好喝的。”好像为了印证他说的话,他一连喝了好几口。
有些情况事先宁莹洁和爸爸提前说过,比如艾春明少年丧父的事,宁福才就回避了关于父亲的谈话。他谈兴正浓,突然想到了什么,于是话锋一转:“你同我们家小女第一回见面,在船甲板上把一帮小流氓打得鬼哭狼嚎,真是盖世神功好武艺,你从小就习武吗?”
艾春明并不急着答话,先是看一眼宁莹洁,两人目光交汇意思在说:“看来,你没少在父母面前炫耀啊!”宁莹洁会意地笑笑,不敢再看艾春明的眼睛。
“从小跟爸爸学的。只是能起到强身健体的作用,哪里有您说的那么厉害。”艾春明提到自己的父亲并没有表现出伤感的情绪,并不是他已经从心底忘记了爸爸,他觉得应该把对爸爸的怀念深深地埋在心里,且这种情感不可轻易示人。
宁福才无意中还是挑起了关于艾春明父亲的话题,见艾春明并没有任何反应,他反而更觉得有些愧对面前的这个年轻人。
他无不感慨地说:“虎父无犬子。”他一语双关既赞扬了艾春明父亲又夸赞了艾春明的英勇。
“是啊,是啊。”宁莹洁的二哥宁堂宽抢着接话。
吃饭的时候一大家人围了一张大圆桌,你一言我一语,可谓热闹非凡,他们把艾春明奉为上宾艾春明落座直接与宁家父母坐在一起,宁莹洁的妈妈在宁莹洁的大姐和嫂子的配合下完成了一般只有重大节日才会亲自打理的大餐,且不说味道做的合不合口,单是一家人上上下下的忙活就够让人感动的了。
宁莹洁的妈妈程芳翠十五岁正当豆蔻年华的时候从昆山老家来到sh宁家,她勤劳聪慧,做得一手好菜,人又长得小巧,深得宁家老爷也就是宁福才的父亲的赏识,那时宁福才正值血气方刚的时候,身边一切美好的事物他都想据为己有,当然也包括身边的女子,有几分姿色的程芳翠自然逃不过他的视线很快就成了他的猎物,一有机会有事没事他都要溜进厨房借故肚子饿了找吃的或看看今天吃什么饭菜,厨房里还有一位赵妈总是很懂事地腾出点时间留给他们,程芳翠也喜欢这个白净的小伙,又是自己主家的少爷,她心甘情愿任由宁福才爱抚,直到有一天,宁家老爷眼瞅着自己儿子老大不小替他张罗婚事,宁福才才向他爹摊牌称自己心中早有人选非她不取,别的只能纳作妾。当老爷知道儿子喜欢的竟是自己家的帮佣小翠,心想:小兔崽子,原来家里的荤腥他早就盯上了,他只好作罢两好并一好,做主替儿子和小翠成了亲。
桌子上一大桌菜品丰盛至极,什么炝虾,干笋蹄膀,霉千张,菊花烙,醪糟圆子,老鸭煲,清蒸鲈鱼,醉香鸡……凡是想得到都倾力打造颇费心思。
艾春明格外认真地品尝着美味,对老人手艺大加赞赏,听得老人喜上眉梢高兴得合不拢嘴,不住闲地劝艾春明多吃点多吃点。
这边以宁福才为首的男主人也不甘示弱发辉自己最擅长的劝酒令,艾春明本来是不打算喝酒的,几番推辞他还是执拗不过热情好客的宁家父子,无奈之举只好顺应他们客随主便了,索性的是他自认为还是有点酒量的,倒不至于在宁家人面前出丑现了原形,宁家父子一再坚持除了好客的因素外,恐怕也是想考察一下他的酒量如何。
几杯酒下肚,艾春明自觉喉咙开始有一种烧灼感,再看宁莹洁的二哥宁堂宽已作摇头摆尾状说话也有点语无伦次,宁莹洁的爸爸宁福才还算清醒,毕竟上了年纪,看上去有点力不从心的味道,艾春明当即决定不能再喝了,他举起杯说:“谢谢伯父伯母及你们一家人盛情地款待,我用杯中的酒敬你们。”
家里的几名女将看出事情的迫切性深谙艾春明话里的深意忙顺着他的话说开了。
“他爸,小艾向你敬酒了,喝完赶快吃饭了。”
“是啊,菜都快凉了。”
宁莹洁的二嫂华梅梅说:“我去盛饭。”
宁莹洁看看爸爸,朝他点点头。
宁福才很识趣,他领悟得了小女儿冲他点头的意思,他举杯与艾春明的酒杯撞了一下,说:“春明啊,真的喝好了?”
“是的,伯父。您感觉还好吧。”艾春明语气温和,虔诚的态度就像在对自己的父亲说话。
宁莹洁的二哥宁堂宽一口把剩下的酒干了,嘴里咕哝一句:“有种,老阿弟有些酒量。”他说话时眼睛一直瞄着艾春明,一脸的不服气。
吃过饭,宁莹洁的大姐宁芳春和嫂子华梅梅又在厨房忙了一阵,两人双双走出来,大姐说要回去辅小孩读书,宁莹洁的大姐夫这回正好出差不在家,所以家里请客就没有来,宁莹洁的二嫂华梅梅搀扶着有点喝高的丈夫也回去了,看得出他们是有意留些时间给客人和家里的其他人,临走时他们还不忘跟艾春明说让他多呆会儿,艾春明从她们说的话里得知其实宁莹洁的哥姐爸爸妈妈都住在同一幢楼里,从这幢楼的建筑风格和样式上看,这幢楼竣工的年代应该在解放前,艾春明似乎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
在两位老人的坚持下,艾春明又呆了一会便起身告辞了,二老觉得时间过得太快,样子看上去有点黯然神伤,宁家父母把艾春明一直送到大门外。
“这回认识家了,要常来啊!”宁福才殷殷道。
“一定要来啊!”程芳翠补上一句,言语里明显裹挟着她的期盼,“莹莹啊,你再去送送春明。”
两人并排走在路上,艾春明不语。
宁莹洁问:“明,你在想什么?”
艾春明突然停下脚步看着她,说:“莹洁,你祖上是旧sh的资本家?”
“是。”宁莹洁不想有丝毫隐瞒。
“那怎么从未听你提起。”
“有什么好说的,又不是什么显赫的家世,反正你早晚也要知道。我怕说出来会成为我们交往的障碍。”
艾春明脑子里有点乱,这个问题来得太突然,坦率地讲他真的没有想过这和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什么联系。
宁莹洁送到下午等艾春明的那个路口,艾春明就执意不让她送了,因为时间有点晚了,怕宁莹洁回去遇上坏人不安全,还有她明天早上还要起早上早班。
等到宁莹洁回到家里,妈妈爸爸正满心欢喜地欣赏艾春明带来的礼品,妈妈程芳翠更是喜欢得不得了,在手中拿着她最爱吃的高桥松饼和蟹壳黄看了又看,“这小子,他真的很用心思,我喜欢我喜欢。”也不知她说的喜欢是喜欢艾春明孝敬她的礼品还是喜欢艾春明的人,抑或两者都有,她哪里想得到艾春明是受了女儿的点拨,专程到淮海中路瑞金路口高桥食品厂门市部买来高桥松饼,为买到更正宗味道更地道的蟹壳黄还不辞辛苦跑到石门一路威海卫路口的吴宛饼家买到另一种sh名点蟹壳黄,客厅里除爸妈,大姐和嫂子又来到客厅,显然他们是在等她回来。
门嘎吱一声响,宁莹洁推门进来,嫂子华梅梅反应最快,“小妹,你回来了!”几个人一起围着宁莹洁聚拢过来。
等大家都坐定了,宁莹洁小声道:“你们看还行吧。”
还是嫂子快人快语第一个发言,她说:“我看不赖,人又生得帅气,和我们家小妹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双。”
宁福才对儿媳妇说出来的话很满意,他表示肯定地点点头,“人真的是不赖唉,我喜欢!要是能成为我的女婿,我这辈子就没什么遗憾。”他又说:“老太婆,你呢?”
程芳翠已经笑得合不拢嘴,“那还用问,我看到他就想起你年轻的时候嘞。”
宁福才得意地朝程芳翠笑笑,即使到了这把年纪当着孩子的面他们也不忘打情骂俏,宁家的几个孩子早已司空见惯,他们是可以就此判断自己的父母年轻时有多调皮。
宁莹洁的大姐宁芳春显得很理性,“八字还没有一撇,小伙子真的不错……”她的话没说完足以引发家人对艾春明这个人美好的想象。
艾春明在宁家人眼里高票通过获得一致认可。
宁莹洁好像有心事,她无心地听着家里人说着什么。
后来艾春明又跟着宁莹洁来到家里一次,这回宁家毫不掩饰地把艾春明当儿子看了,宁福才跟艾春明讲要他和女儿尽快成婚,并表示让艾春明直接住到家里来,家里可以为他们准备新房。他还怕艾春明误解成是当上门女婿特意补充一句:“我不要你给我当上门女婿,你们住到家里你也是个堂堂正正的男人,有了小孩一律姓艾。”
艾春明把和家里中断联系的实际情况讲了,说结婚那么大的事要得到妈妈的允许时,宁福才有点耐不住性子了。
他说:“婚礼到时候可以补办一个嘛!”
艾春明心里还是不能接受他的说法,艾春明犹豫着,如果他的婚礼不能得到妈妈的祝福,那是他所不愿的。
6 结婚
人有时候真的是很奇怪,越是得不到的东西就越珍惜,相反不费吹灰之力的获得倒觉得不值得拥有,好像得来的容易极不真实与自己无关,其实这正是对一个思想朴素的人内心真实的写照。
宁莹洁的父亲宁福才当着艾春明的面拍板钉钉要艾春明与女儿快些结婚直接住到家里来,家里会给他们布置爱巢,而且给足了他面子,虽说是让他们住家里,但前提是嫁女儿不是招女婿保证他尊贵的男子汉地位。
对一般人来说宁家开出的条件恐怕是求之不得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事,明知道老人家是番好意,但生性的执拗就是不能接受老人这样的安排,而且结婚时得不到家人尤其妈妈的祝福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答应的,即便真的让他结婚,从情感上从传统的习俗观念上他也是不愿住到宁家的,好像这样一来有损一个男子汉的威严,他想靠自己的努力营造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哪怕他的家只是像鸽子窝那样的弹丸之地,当夜幕降临华灯初上的时候,从他家窗口流泻出的灯光也能为这个城市增添一缕温馨的色彩。
艾春明始终不愿放弃自己的婚姻观,他固执己见他的生命里能最终成为他妻子的女人应该是能跟他同甘苦共患难荣辱与共的那种,如果没有这个把握只能说明他还没有寻觅到他生命中的另一半,与其勉强将就地凑活在一块他宁愿选择不结婚。
一天晚上,艾春明在自己的床上翻看一本他新近借来的杂志,说他在看杂志,实则是无心之施,最近宁家开始催婚了,绞得他老是心神不宁,连看书心思都不全在书上,有时在书中看到一个敏感的字眼,他的思绪一下子就被带回到他和宁莹洁的事情上,这时候书上的字会幻化成一幅幅瑰丽多姿的图景,他和宁莹洁就是这些图景里的主人公,他们快乐生活在这些用他的意识编织成的让人希冀的美好的情境中,当他来到这些情境中的时侯他就很难再回到现实里,值得庆幸的是好在宿舍里一般情况下没有其他人,别人看不到他或傻或痴的一副傻相。
几乎每天言中庆都要和黑老四那几个牌友切磋牌技,有好多次他都不知不觉地睡着了言中庆什么时候回来的他都不知道,言中庆每次一看艾春明睡着了生怕把他吵醒,干什么都是蹑手蹑脚,他知道艾春明睡觉是很轻的怕吵。
刚来sh时,艾春明可能有些不习惯睡集体宿舍,他们的宿舍当时有四个人住,每个人的生活习惯都不一样,经常是他先睡着了,其他三个人不定谁发出大一点的声响就把他吵醒了,然后再想睡就有些困难,睡不好觉成了常事,后来厂区搬到这边来先前和他们同住的那两个人可能是离家更近的缘故,只是偶尔住一下,四个人一间的宿舍平时实际上只有艾春明和言中庆两个人,加上言中庆回来晚了又很自觉,艾春明的睡眠才有了大的改善。
言中庆推门进来时见艾春明的脸上扑着一本杂志以为艾春明睡着了,他照例轻声轻气小心踱步往里走。
艾春明把杂志从脸上拿下来,看着进来的言中庆说:“我没睡,怎么今天没去玩牌?”
“没有,”言中庆屁股一沉顺势躺倒在自己的床上,眼睛直勾勾盯着艾春明,他继续说:“你不想说点什么吗?”显然他的样子是有备而来好像有话要说。
艾春明正好想同言中庆谈谈有关他和宁莹洁的事,他认为现在该是把事情告诉言中庆的时候了,为表明他谈话的诚意和谈话内容的正式性,艾春明一头窜起来坐直身体面朝言中庆。
“我想跟你说说我的事,”他说:“我可能近期要结婚了。”
“什么……”言中庆的第一反应是瞠目结舌,他一脸的惊诧伴随着他一双惊愕的大眼睛说:“果真如此吗?厂里已经有人议论这个事,我还不相信呢。”
奇怪!他没有向厂里的任何人提起,言中庆是他第一个告诉的人,厂里的人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呢,是不是他和宁莹洁在一起的时候被厂里的人看见然后借题发挥,他本来想等到了民政局拉结婚证的时候正式向厂里公布他要结婚的消息。
艾春明禁不住好奇地问:“他们说了些什么?”
言中庆一五一十的回答:“自然是说你的那个她如何如何的漂亮,还说是富家千金。”
“中庆,你听我说。”艾春明把他和宁莹洁怎样相识又如何在图书馆巧遇以致连他都认为是命运使然缘分撮合才使他们走到一起以及以后相约见面统统说了一遍,但他还是有所保留没有和盘托出,他没有说宁家是曾经的sh资本家这一点,他怕言中庆听了反应太强烈。
“怎么什么好事都让你一个人占了,”言中庆羡慕地挑起两道眉,“看来你当初选择跟我一起来sh是对的。”
艾春明看着言中庆的表情,思忖着言中庆话里话外的意思觉得他没道出宁家的家世以及宁莹洁的爸爸希望他们婚后住到家里是对的。
艾春明想到自己与言中庆真的有些不同的经历,平心而论他的确比言中庆运气要好得多,一次与厂长的邂逅言谈没多久他就被调到现在的供销科,在他的建议下厂里的营销打开了局面,开创了一个销售的旺季,这是厂里有目共睹人尽皆知的,这也难怪言中庆会嫉妒他。
言中庆又说:“可是,你结婚住到哪里,总不能来跟我一起挤宿舍吧。好像没听说厂里给谁分过房子啊。”
“不知道。”艾春明声音听上去一点底气都没有,又像自言自语。“是啊,如果结婚他们住哪里?”他在心里不断地问自己。
艾春明和宁莹洁关于两人结婚的事也是有争论的,宁莹洁的爸爸宁福才希望艾春明能尽快和小女儿结婚其实这也是宁莹洁的心意,只不过是通过父亲之口替宁莹洁表达出来也许要更容易得多,宁福才了解自己的女儿,女儿若不是遇上一个她中意的人肯定不会这样主动地要将自己交托出去,所以说他看出女儿的心思想到艾春明一个外乡人来sh的时间又不长哪来的房子才提出让他们搬到家里来住的,可恨这个小子有些不通情达理死活不肯搬到家里来,在宁莹洁看来只要艾春明答应和她结婚什么都好办,房子是现成的家里有,当初她大姐和姐夫结婚时,因姐夫家的姊妹多没有多余的房子,还不是就搬到家里来住了。
有一天在黄浦江边,宁莹洁望着脚下流淌的滔滔不绝的黄浦江水,江面上反射着临江各种建筑物的灯火,这些色彩各异的灯光在水波的荡漾下闪烁着晶亮的光晕,把她的脸映衬得若明若暗表情看得不是很分明,她突然转过脸来面朝身旁同样看着黄浦江水的艾春明,她说:“明,咱们又没有房子,先住到家里吧,等以后有了自己的房子,你不愿意在家里住咱们再搬出来好了。”
艾春明像没有听到宁莹洁说话,目光依旧停留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上,他依偎在浦江石砌栏的身体纹丝未动,宁莹洁无法看清夜幕遮掩下他脸上的任何表情。
“你来我们家住是不是觉得面子上过不去,你到我们家来不是招亲上门,是作名正言顺的女婿,我姐夫在家里住了那么多年儿子都那么大了也没有觉得有什么啊。”
不管宁莹洁怎么说艾春明心里就是有道难过的坎,他觉得宁莹洁应该理解并尊重他内心深处一直坚持不愿轻易放弃的东西,无论他选择了什么或是作出什么样的决定,宁莹洁都应该毫无条件心甘情愿地服从并站到他的身边。
或许在宁家看来艾春明这样的坚持没有丝毫意义,既然能成为一家人什么你的我的,他们以为他们为女儿婚事筹谋从长计议艾春明只有接受没有回绝的道理,在整个事情的过程中他不需要费九牛二虎之力就能把事情圆满解决何乐而不为呢?他们心里的这些不明白和费解在脑子里形成一个个谜团不断折磨着他们的身心,他们从来也不愿意站在艾春明的角度来考虑问题,这很容易让他们忽略了作为主体的艾春明真实的存在。
艾春明与宁家观念上的不一致让宁福才始料未及,他一面爱这个即将成为他女婿的人爱得要死一面又不知该如何使他回心转意感到怅惘,春明啊春明,你这个混小子,你能看到盘踞在老父心里的这些纠结和老父的一片苦心吗?
艾春明当然能看到宁福才为女儿和他的婚事煞费苦心,也能设身处地从一个父亲的角度真真切切感受得到宁福才作为父亲的那颗心。
在中国绝大多数家庭在对待儿女的婚事上都愿意进自己最大所能为儿女操办婚事,甚至举家之力为儿女精心操办婚事的也不在少数,家底殷实的宁家为视若掌上明珠的小女儿的婚事尽心尽力只因不想让自己的女儿受半点委屈留有什么遗憾无疑是人之常情之举,艾春明当然知晓这其中的道理,他在心里感激宁家准备为他们所做的这一切。
“伯父,我是能够理解并感谢您想要为我们做的这一切,以后的难事多着呢,到真的需要帮大忙的时侯您可不能躲清闲呀!”艾春明无比真诚地说。
宁福才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那是自然。”
艾春明看到经他这么一说宁福才的情绪有些好转就顺着这个意思发挥起来,“我们也没有说不回家里住嘛,到时候自己做的饭吃腻了想改善一下生活回来还不是经常的事。”他故意把我说成我们除了语言表达的技巧同时也向老人释放着一个信号:你的女儿早就加入了我这个阵营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宁福才只好任命了,说实话他越来越喜欢即将成为他女婿的这个年轻人了,如果一开始他把艾春明不肯回家和他们同住看作是一种叛逆行为,那么现在艾春明身上所显现的实在是一种这个时代的青年人少有的品质更让他刮目相看了,人世一周遭身上的闪光点并不多,可贵的就是那个人骨子里那些内在的有时甚至是不被旁人看好的东西,艾春明不等不靠不要就是这种品质的完美体现也就是人们通常说的有骨气。
宁福才想到这里心里被油然而生的欣喜填得满满的,他暗自庆幸自己的女儿能找到这样的一个郎君,女儿交给一个这样正直厚道铁骨铮铮的男人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毕竟在这个世界上摔打这么多年,从资本家的阔少爷到新中国企业里的技术权威,他不想也不会喜形于色把内心完完整整地呈现在脸上。
“到时候有你小子受的!”宁福才喜在心里怒在脸上。
艾春明完全能揣度宁福才的内心,他清楚宁福才已经答应了他的请求。
每天早上起床,经过简单的洗漱吃饭过后艾春明都会提前来到他所在的供销科,经常是他吃过早饭临出门时言中庆还睡在床上,无奈他只得叫言中庆起来,要不上班肯定要迟到了,久而久之言中庆已养成习惯,艾春明不叫他他不起床,有时艾春明叫他叫得急了,他还要说几句怪话,艾春明早去上班的习惯自然成了言中庆讥讽的由头,“天天去那么早,厂里又不评你个先进,如果评我肯定投你一票。”不管言中庆说什么艾春明也不跟他计较。
昨晚跟言中庆聊天聊到很晚,又是言中庆先进入了梦乡,他久久地没有困意,结婚是人生的大事,他要想的事情实在是太多,早上他照例在出门前喊了言中庆,言中庆揉着一双慵懒的眼睛看看他,他望着言中庆笑笑就走出宿舍。
别看他们现在的厂区不算太大,可以说做到井然有序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厂里分三个区域:生产、生活和办公区,宿舍和食堂在生活区,艾春明所在的供销科在办公区紧邻的就是生产区了。
艾春明只消走过宿舍那排平房再穿过厂区的主干道就可直接来到供销科,他给自己每天制定的任务是把办公桌椅包括地面的卫生打扫干净,然后拿起台账核对清点每天产品和备件出库入库的情况,供销科的其他几个人每天一来上班就进到一个干净整洁的环境,自然心情是好得不得了,他们一致夸赞艾春明勤劳肯干,艾春明总是对他们笑笑说自己就住在厂里很方便的。
艾春明来到供销科的时候发现供销科的大门已经打开,正纳闷的时候于师傅笑盈盈地从里面走了出来。
艾春明赶忙迎上去打招呼:“于师傅,您今天来的早啊。”
“今天送一个亲戚到车站,顺便就过来了。”他接着说:“里面我已经打扫过了。”
“那您休息一下,我去开水房打点热水。”说话间他们已来到办公桌旁的一把大椅子前。
“坐,小艾,不急,昨天你走了以后翟厂长就来找你了,他让我亲自转告你今天一早就去办公室找他。
“什么事啊。”艾春明心里感到不安,他自检是不是工作哪里没有做好。
“我也不知道。”于师傅关切地拍拍艾春明的肩头又说:“你现在就到他的办公室去,估计这个时候他也该来了。”
谢过于师傅,艾春明直奔办公楼的二楼,快到厂长办公室门口,他的脚步放慢下来,特别是当他看见厂长办公室的房门狭着一道缝,他断定厂长果真已经来了时他的心绪再度紧张起来,先前听到厂长找他的消息只是感到意外,现在的他简直可以用心怀忐忑来形容,他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用两只手将自己稍作整理,跨步来到厂长办公室门前。
“砰,砰,砰。”艾春明轻轻叩响房门。
“进来。”里面传出一个浑厚的男中音。
艾春明推门进去,礼貌地朝翟厂长点点头,“厂长,您找我?”
翟厂长手指办公桌侧旁的长条椅示意艾春明在椅子上就坐,“快坐,”他开门见山说:“听厂里的职工讲你要结婚了?”
艾春明一听是这事立刻放下心来,“是,只是……”他犹豫着是不是该把他的困难说出来。
“只是什么?我就不跟你绕弯子了,你目前最大的困难就是结婚没房子,我说的对不对?
艾春明没想到翟厂长直接到会直奔主题,一个厂长对一名普通员工能如此关心,如果不是私交足见他对这名员工有多赏识了,艾春明心里觉得很温暖。
“是。”艾春明中肯地颔首。
“那你打算怎么办。”
“坦率地讲,我也不知道,”艾春明丝毫不想掩饰自己的直率,“厂长,您说我这样的情况能不能申请一个住房”
翟厂长当然知道他说的情况指的是什么,艾春明来自yn昆明不是土生土长的sh人,sh没有住房是显而易见的。
“我还听说,她的家庭优越,能为你们提供新婚用的房子。”翟厂长故意绕开艾春明的提问有种顾左右而言他的意味。
艾春明以为自己听错了,惊讶教他一时无语,怎么这些情况厂长都了如指掌,自己倒反有一种被蒙在鼓里的感觉,看来厂里的这潭水还是很深的。
翟厂长继续说:“你是怎么想的,说来听听。”
“其实我也很矛盾,我知道她家里是一番好意,想到我一个外乡人诸多的困难和不便,可是我还是觉得不能接受,我想在这里面应该有我的一份责任和担当,毕竟我和她要共同面对生活中的各种困难,而这紧紧是开始,什么都等着从父母那里去继承,这跟吃白食一味索取有什么区别,当回首往事的时候,我们因没有创造和奋斗就不感到羞愧吗,困难只是暂时的我可以尽力去争取,如果看到一点困难就退缩,不能和我共同去面对,这样的人恐怕也不值得我去爱。”
“啪。”一声脆响,翟厂长右手掌重重地在桌面上一击,“说的好!有种,有骨气!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年轻人。”他从一摞信纸中抽出一张写有黑字的纸,说:“我早就替你想好了,我们厂没有分房的能力,我给你拟好了一封介绍信,你去房管局找相关的部门就可以了。”
艾春明绷紧的弦一下子松开了,他一头从椅子上窜起忙不迭用双手接过那封介绍信,一时的激情难抑胀满于胸,连说话的声音听上去都难以克制地颤抖起来,“谢……谢谢……厂长。”
“别忘了,到时候请我喝喜酒啊。”
“一定的,一定的,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想请翟厂长当证婚人呢。”
“去吧,抓紧时间办吧,”翟厂长看着艾春明转过身的背影又叮嘱:“记住,先把证领了。”
艾春明走出厂长办公室,甭提有多高兴了,真是喜从天降啊,他想叫想笑想跳,他怎么也难以克制内心的这份喜悦,他超能量向房顶纵身一跃又落回到地面上,鼻孔里喘出的气息比平时粗重了许多,来sh后真正让他感到发自内心的喜悦并不多,在他孤寂单调的生活里他偶遇宁莹洁,他的生活才变得滋润起来,想到这些他似乎能够设身处地地理解言中庆现在的生活状态,与他相比言中庆可谓可怜至极惨不忍睹,言中庆是他的难兄难弟,在以后的生活中他尽量多关心他就是了,这也不枉他们那么多年同学加兄弟的情义。
到了房管局接待艾春明的人一看是翟厂长的亲笔,也不知他们是曾经有过往还是有私交,对艾春明非常热情,他告诉艾春明回去等消息,他会通知厂里,没多久厂里主管后勤的老秦就带艾春明去位于同福里的老教会看房了。
言中庆得知此事跟艾春明开玩笑:你是又娶媳妇又过年——双喜临门呐。其实他想传达他对艾春明真心的祝福,他的臭嘴不调侃他就不舒服,艾春明非常了解他的这种个性。
结婚的当天言中庆当仁不让有模有样作起艾春明的娘家人,他如鱼得水风生水起尽情展示着他这方面的特长,艾春明忙里偷闲时目光老是瞥向言中庆的方向搜罗更多言中庆的信息,别看言中庆平时大大咧咧没个正经,关键的时候尤其是这种大场合他一点也不含糊,他今天称得上非凡的表现为他赢得了很高的人情分,艾春明在心里由衷敬佩言中庆闪现他至高人性的光辉之处,让他甚为感动的是言中庆在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伸出援手舍弃了许多自己的时间帮他打理结婚有关的一切事物,事无巨细凡事事必躬亲忙前忙后,更可贵的是他拿出了几乎一个月的工资给艾春明新家置办了差不多所有的日常用品,艾春明把这些好都记在心里,只等有朝一日好好报偿言中庆对他的恩情。
在这次婚礼庆典上艾春明如愿以偿翟厂长欣然应允证婚人一职,他还收获了意外之喜,翟厂长甘愿以一个主婚人的身份全程主持了整个婚礼仪式。当前来助兴的吃酒客得知艾春明的婚礼是由厂长亲自主持时,满场的人更是沸反盈天,纷纷猜测着厂长与艾春明的关系。
仅就婚礼仪式的圆满程度来说艾春明对婚礼从策划到实施的全部过程是相当满意的,但除掉这些浮华的背后是艾春明埋藏在他内心深处隐隐的痛和永远用时间和什么都无法弥补的人死终了的遗憾。他没有在姐姐和妈妈的祝福声中步入他人生婚姻的殿堂,不管什么原因婚礼过后曲尽人散之时他开始陷入难以自拔的悔恨和自责当中,宁莹洁问他是不是对今天的婚礼有什么不满意,他只告诉宁莹洁他有点想自己的妈妈了,宁莹洁完全能从他魂飞天外的神情体会他其实也很脆弱的内心,她隐隐地感到似乎她与艾春明之间从一开始就产生了难以弥合的裂痕。
第二章 1 回忆
甬道里杂沓的脚步声此起彼落,拐角处的电梯迎送着一批批蜂拥而至的上班族。
长期处于这一环境养成的职业习惯无不给人一种训练有素的印象,只见来往的人都行色匆匆步履细碎而轻快。
当电梯的自动门重新在五楼开启,满厢的人鱼贯而出,董见雅夹杂在其中被你挤我挨的人拥下电梯,同几个同事简单地道别后,她径直来到自己工作的病区向护办室走去,外面前台没有护士值班,大概是到病房做护理去了。
她照例来的很早,更衣室这时还没有人来显得空空荡荡,外面嘈杂的声响将更衣室衬托得格外寂静,她换好白大褂准备去病房查看一下,这是她每天上班来必修的第一课,她走到外间值班室时两名同事正好走进来,她对她们一笑说了句“换好衣服到值班室等我。”就出去了。
临近八点董见雅回到值班室,护士们见她进来值班室马上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注视着她。董见雅环视一周,表情温和但不失严肃地说:“好,大家都到了,我来说一下今天的工作安排,”见大家都全神贯注地听,她接着说:“李新新今天轮休,我想作一下调整,由一直上治疗的宁莹洁来顶替改上护理,马雅接替宁莹洁上治疗,隋丽娜继续上责任,其他各就各位,好了,如果没有什么我们开始吧。”宁莹洁话音刚落,几名护士一齐伸出手彼此相握一下,那情形就像女排队员上场前为鼓舞士气的一个互动环节,然后她们一天的工作就这样开始了。
整个上午,董见雅的思绪始终在一件事情中盘旋,突如其来的困扰引来的麻烦是显而易见的,她工作的时候老是心神不宁精力无法集中,细心的人已经注意到她这种情绪的变化,她也好像留意到别人对她的观察,待别人发出关切的问候之前,她巧妙地避开别人探寻的目光,她或说事或忙于别的事情,作为护士长的她为工作劳心费神,多说几句话或多做一些事自然不会遭来别人异样的目光,好在她的这一角色能为她的心理作某种掩盖,才使得在闲暇之余别人很难通过一个可以传递内心信息的表情或是她的一个眼神揣摩窥探到她的内心,她的工作表现才会在众人的目光中给人的印象仍旧是那么从容自信,顶多细心的人只会误认为兴许她只是没休息好一时走了神。
其实她的这种心理变化是从早上刚到更衣室更衣的时候甚至在稍早前她下了公交车的那刻起就已经开始了,她更衣后在踱步去往病房的路上她盘算着什么,很快心里就有了一个决定,于是就有了她工作分配调整的方案,看似不经意地调整,实则是作了一些设计的,她经常和姐妹们讲:为进一步做好工作适应各种环境,使自己真正成为一名在各个岗位上都能胜任的出类拔萃的医务工作者,我们就必须尝试不同的岗位锻造自己,调整工作岗位就显得尤为重要了。当然临时调换只是作为这种岗位调整的一种特殊形式或者说成是一种应急需要存在于她们的工作体系中。
今天她把宁莹洁从治疗的位置换下来改作上护理就是一种应急处理的需要,这样的变动以前也是有过的,实践证明这样做的结果对工作有很好的促进作用,避免了工作中有可能出现的因人为因素导致的工作失误,所以她把今天的岗位调整看作是一次正常的例行公事不应该也不会引起姐妹们的猜度,她巧妙的策划掩盖了其真实的意图,姐妹们就不得而知了。
时间来到中午,护办室的护士差不多都散去了,外面前台只有一名上治疗的护士顶班,值班室这个时候只有她和宁莹洁两个人,这就是她今天调整工作安排想要的结果。
董见雅作漫不经心状把饭盒里最后一口饭送到嘴里咀嚼着,她等待着宁莹洁一起把饭吃完,然后她开门见山地问:“你还记得你以前的邻居林囡秀吗?”
宁莹洁被董见雅从天而降的问话弄懵了,她无力地张了张嘴,声音像被什么卡住发不出来,满眼里闪动着狐疑的神采。
董见雅回忆起早上见到林囡秀时的情景。
城市好比一个有生命的机体,人与人生活的社会便是这个机体的组织,而纵横于整个城区的大小宽窄的街巷就构成贯通各个组织的血脉,这道道千纵万横的血脉将机体的组织分割又将其联系在一起,在这些血脉里人流车流就像血细胞被送往生命这个机体的各个组织即城市的各个角落,其中城市公交穿行于城市的血脉中,随处可见其活跃的身影。
清晨,乘电车行至天目路董见雅看看表七点还不到,到站时恰巧一辆公交车也到站,两辆车上换乘的乘客把各自车刚誊出的空隙顷刻之间又塞得水泄不通,董见雅挤在刚换乘过来的公交车里,车厢里人挤人人挨人在高速行驶惯性力的作用下乘客身体不断被倾斜时而又倒向另一边,又到了一个拐弯处,董见雅被倾斜的身体刚刚正直过来,顺势抬起头来瞟一眼站在车厢后面的人,有一副面孔似乎是她熟悉的,那个人好像也发现了她,那个人先是一愣怔,开口便喊:“董见雅,你是不是董见雅?”她说话身体就朝董见雅在的车头方向挤过来,有几个被她挤的人都不满地用眼睛斜她。
“上班去吗?阿姐。”董见雅问已经到了她近前的林囡秀。
林囡秀轻舒一口气,说:“是啊,有什么办法,天天早上都来挤公交。”
以前董见雅曾和林囡秀照过几次面,彼此间的话并不多,都是些礼节客套性的话,董见雅正不知说什么的时候,林囡秀劈头就问:“怎么样,宁莹洁还好吧?”
董见雅不知她问话何意,出于礼貌脸上还是堆起笑来。她清楚她们谈话的内容无非是宁莹洁、艾春明和小惠三个人。
“她很好,还是老样子。”董见雅觉得这能是她给林囡秀最合适的回答。
“嗯,她当然好,”林囡秀愤愤地说,她从不把心中的不满加以掩饰而是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她哪里会想到这两年艾春明一个人带着孩子的辛苦,她更不会想到那个整天让她讨厌的小姑娘有多可怜,原来她患有先天性的顽症,才多小的一个孩子啊!”林囡秀真是一个喜怒形于色的人,说着说着她的眼泪就掉下来了,她三把两把把脸上的泪水擦干。
“那么小惠一直在治疗吗?”董见雅不免有些动情,她肯定是受林囡秀情绪的感染。
“是啊,既是顽症哪能说好就好,艾春明这两天带小惠去昆明了,听他讲他姐姐是省内知名的医生。”
又经过几站,董见雅和林囡秀匆匆道别下了公交车,走在到医院上班的路上董见雅觉得心口有点堵,她心里乱糟糟的,走起路来两只脚沉甸甸的像坠着什么东西。
董见雅看得出宁莹洁狐疑的目光满含着期待,她惊雷一般的话语无意击中了宁莹洁最敏感的神经,离婚这几年宁莹洁心里承受了太多太多,由一开始的无以附着到现在的趋于平静,这个过程经历的相当漫长和辛苦,只有遭遇了同样不幸的人才更能体会期间的辛苦,她小心翼翼的呵护着受伤的心灵,怕一旦触碰再次受到伤害,她以为她已经把以前的过往真正的放下了,心里不再纠结,不成想没有得到考验的心还是异常脆弱,哪怕零星的威力都能将她打回原形。
董见雅继续说:“林囡秀告诉我小惠患有先天性的顽症,当初我们大家都忽视了这样一个事实的存在。”她的语气尽可能平和,她怕她的情绪随着她话题的展开难以波平浪静。
“是吗?”宁莹洁的这一声像是在作答又像是自言自语更像梦中呓语,她整个人此时好像被攫去了灵魂一般只剩一具躯壳。
“莹洁。”董见雅见此情景轻唤一声。
宁莹洁似乎没有听到董见雅的呼唤,她深深沉溺在一个别人看不见的世界里或者说是沉浸于某种状态中。
“这是哪家的野孩子,赶快送出去,就你好心,你当她是个猫是个狗啊说捡就捡。”
“莹洁,我总觉得这个孩子和我有缘,我们将来也会有孩子的,现在正好给我们一个带孩子的机会,我们就不要拒绝这个闯进来的小生命吧。”
“哼,兴许是人家故意丢弃的呢,再说,将来等我们有了孩子,麻烦事会越来越多的。”
“这个嘛,我倒是没想过。”
“烦死了,还让不让人睡觉了!这个小囡整天哭闹个不停,你要再不送出去,我们就离婚好了。”
“莹洁,忍耐一下吧,小时候我们也都是这么过来的,我们的父母也没有因为我们烦就把我们送人吧?”
“你就会讲大道理,我不管,你自己惹出来的事你自己负责。”
“你先睡吧,我来哄她,我会让她马上安静下来的。”
“哎,春明,我们要是有两间屋子该有多好,那样就可以把小惠放到另一间去,她哭就让她哭吧,反正不吵我们就行了。”
“你真想得出来,如果她是你亲生的女儿你还会这么说吗?”
“我有什么办法,她总是这么哭天喊地地闹个不停谁受得了,你又不是不清楚我的工作和病人打交道,人命关天唉,稍不留神不是要出人命吗?”
“你说得对,莹洁,我不是没考虑过你的处境,我的工作比起你来要轻便些,也没有你说的那种人命关天的责任,所以我会尽可能一个人来带小惠的,惠惠还小,大人肯定要多受些累,等她大一点就好了,也不晓得惠惠缘何离开她的父母,我们不管她谁来管她啊。”
“我看你是好人横空出世,只怕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突然一天她的父母找上门来,岂不是人财两空,到时候你怕是想哭都哭不出来。”
“莹洁,你看这个孩子多可爱呀,她……”
“可爱?我看简直是可笑,这算什么,一个不是自己的孩子,一个准备要献出他全部爱心的养父,这难道还不够可笑的吗?家的温馨和安宁痛毁在一个整天哭闹不停的小孩身上是一件多么滑稽的事情啊!你可以为一个不知名姓的小孩尽善施德,但我做不到,我唯一能做的是捍卫我的家庭幸福,我绝不容许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打乱我的生活秩序。”
“不,你错了,幸福不单单是家庭的温暖和睦与安宁,医生把病人从死亡线上抢救回来是一种幸福;科学家研究出重大的科研成果是一种幸福;得到别人的爱是一种幸福;给不幸者更多的关爱也是一种幸福,当我们把更多的爱给予别人的时候,也许我们为此要付出许多失去很多,但当被救助的人不再危急,我们看到他们发自内心地对我们微笑时,其实我们收获的要比他们多得多。”
“算了吧,我没有你那么崇高,我自私我狭隘,我的幸福观仅局限在自己的小家庭里,但这样的幸福观又有什么不对呢?你那么崇高为什么不把每个月辛辛苦苦挣来的薪水回赠给国家去大街上讨饭呢?”
“你……”
“我怎么了,是不是想说在两种环境出身两种家庭的人本来就有质的区别,我就不明白我追求自己的幸福生活有什么错,我倒要问问你宁肯毁掉自己幸福而是为一个捡来的不明不白的孩子,是不是这里边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私?”
“好!你去猜吧,你可以无所顾忌展开你的联想,把我和小惠想成任何一种关系,我要告诉你的是,自从我把他捡回来的那一天起,我已经认定了这个女儿,我会很好地照顾她,直到我不能照顾她为止。”
“我对这种生活已经厌倦了,我只觉得身心疲惫,半夜醒来再也不能入睡,一想起这些我就觉得心里恐慌,明,咱们还是回到以前的生活去吧,要不了多久我们就会有我们自己的孩子,你想一想作个名正言顺的爸爸有多好,到时候我们可以在人前自豪地说这是我们的孩子,站在我的角度替我想一想,你不晓得我的心理压力有多大,你喜欢孩子这本没有什么错,可你想过没有,她的父母兴许是在困窘的情况下不得以才把她丢弃在大街上,等到有一天他们的境况有了好转,他们觉得对这个孩子亏欠太多良心上过意不去找上门来,麻烦就会缠身,你重感情讲情义,我怕真有一天你受不了这个打击,不要再固执了,我们没有必要为她承受那么大的心理负担,那样活着不是太累了吗?”
“你的感受你说的这些我都懂,可当这个孩子哭闹过后安静下来时一双天真无邪的眼睛面带微笑看着我的时候,我就立刻意识到一种责任,一种不能推脱的照顾她的责任,我能想象她的父母最不敢面对的就是她的这双眼睛,她眼里放射出的光芒呼唤人间真爱和生命永恒。”
“‘诗人骚客’的虚幻感觉,那些人之所以能用他们的笔诉尽人间沧桑,还不是因为他们本身就孱弱多病,虚弱无比,世间哪有那么多的真情真爱,说什么眼里放射出什么什么光芒,那都是作者特意精心的描绘,要不怎么去吸引读者,诱发读者展开联想,作者是为了更好地展现生活,力求作品主题鲜明思想深刻而采取的一种写作手段,我就不相信作家的眼光就那么敏锐,能在各种复杂的环境里分辨出不同人物的各种不同的目光,从而探测到那些人的内心世界,你不是受了有这种倾向的文艺作品的毒害吧?‘艺术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这给出的只不过是怎样区分生活真实与艺术真实的一个尺度。”
“人在高兴的时候眼里会流露出得意兴奋的神采,在痛苦的时候目光里透射出绝望与哀伤,这难道都是假的吗?我相信人们通过目光感受心灵的感觉。”
“莹洁,莹洁……”董见雅唤醒似在沉睡中的宁莹洁,宁莹洁稍稍回过神来,面色异常平静,董见雅再问:“你没怎么吧?”
“没什么。”宁莹洁给董见雅的是脸上匆促间挤出来的一个敷衍式的微笑。
董见雅还想说什么,嘴唇翕动了一下,外面前台值班护士喊:“护士长,有电话找你。”
董见雅看一眼宁莹洁,说:“我去去就来,你休息一会儿吧,离下午上班时间还有一阵呢。”说完她一个急转身,背影很快消失在值班室通往前台的门口。
宁莹洁像个嗜睡的人,刚才董见雅唤她她只是暂时醒来,这会儿又倒头睡了过去,她先前被打断的思绪重又续骨接筋一般延续着。
大人们通过脸上丰富的表情和各种怪异的眼神传达着内心世界,小孩用笑声和啼哭声表示着或悲或喜的情愫,大概小惠经常哭闹不停正是受病痛折磨而痛苦至深的曲折表示吧,顺着这样的推断想下去,她的良心越来越感到不安了,她无比嫌恶地憎恨自己那个时候一心只想捍卫自己不容侵犯的幸福,只顾及自己情感和幸福的她整天被这些左右使她一度失去理智,竟没有以一个普通人的平常心正确地看待这一切,更不能原谅的是她怎么没有从一名医务工作者的角度关心一下艾春明捡回来的小惠,如果那时候她能多一点职业的敏感发现小惠是一个明显患有先天性重大疾病的患儿,说不定她能说服艾春明要他明智地放弃这个孩子,艾春明在血淋淋的事实面前不可能还是那样的固执,那么他们之前还算温馨幸福的小家肯定就得以保全了。
她不愿继续想下去,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她抬起双臂撑起整个头颅,双手捂住因扭曲难以松弛的脸部。
2 约会
董见雅接到的电话是维特打来的,电话的内容无非是一些问候性的祝语,西方人似乎比中国人更讲求礼仪,维特总会在适时的时候打电话来问候一番,在热情洋溢的祝福中向董见雅发出邀请,面对维特的热情,董见雅也不拒绝,她有自己的尺度和处理方式,像她这样步入而立之年的姑娘,早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一直以来她一直没有遇到一个中意的男子,以至披上新娘装和那个人一同走进婚姻的殿堂。
在婚恋道路上从未经历过轰轰烈烈恋爱的董见雅可能是因为年龄的关系反倒比别人多了一份清醒,俨然一个过来者,她与维特的交往显得张弛有度敛放自如。
在别人眼里,她与维特的相识是一见倾心,多年寻觅和等待一朝所谓浪漫邂逅的结果,甚至在别人眼里她与维特关系的发展神秘而又神速,她们判定的依据便是维特隔三差五打电话给董见雅,董见雅对她们潜藏深意的表情和含义莫测的询问总是一笑置之或浅淡应答,而董见雅个人的感情生活其实她们是一无所知或者是知之甚少。
董见雅不愿在众人面前表露自己的心迹,一方面是性格所致,更重要的是她认为两个人的爱情需要恋爱双方静静地去品味,旁人的意见和眼光掺杂过多只会阻碍两个人作进一步地了解,从而降低和消解这样一种美好的气氛,而事实上同事们不甚了了她与维特的关系实难用“恋爱”这两个字来描述,准确地说她们只不过是普通的异性朋友而已。
在董见雅心里还从来没有产生过所谓感情的涟漪,因而更谈不上什么心灵的火花之类,不知是什么原因导致她与维特的关系或多或少存在些问题,这使得她们的关系很难向下一个目标迈进,董见雅曾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是否感情的窗户关得太紧,她不得而知自己感情的这扇窗户是时间久了不易打开还是“久病成疾”已形成某种心理障碍,很快她否定了后者,她清醒地意识到她是一个有感情的理智者,感情的窗户之所以迟迟未开,只因那个能让她心魂振颤的人还没出现,也可能是时间短吧,日久生情感觉慢慢才会有,庆幸的是她和维特在一起还算谈得来。
三年前的一天,维特突患感染性肠胃炎昏倒在路边被几个好心的市民送进医院。
当时他一直处于昏迷状态,情况十分危急,只见他的整个脸部胀得通红,呼吸局促,嘴唇干裂,由于高烧他浑身瑟瑟发抖,嘴里呓语般不停地说着胡话,他的声音忽高忽低,像辩论会上紧张激烈的辩驳,好像事前他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办,整张脸上神情才显得十分焦急,他说的既不是汉语也不是英语,除了一个随身携带的公文包,很难查找到有关身份的任何信息。
当时董见雅和几名上日班的护士正要下班,听到外面一片的脚步声,职业的敏感使董见雅一行人意识到外面肯定又来了危重病人,董见雅重新披挂上阵奔赴外面的甬道,这时已经有大夫在外面接诊,董见雅一来到运送维特的担架车旁马上表现出一个护士长应有的姿态,她认真聆听大夫的医嘱,良好的职业素养帮助她在这样危急的时刻指挥若定,合理准确地布置着各项工作,使得接下来的工作紧张而有序进行。
董见雅俯下身来仔细听维特口中的表白,虽然听得不是十分真切,她还是从维特只言片语里听出他正在寻找一个叫朱丽娅?邦迪的人,她立即吩咐一名护士打开唯一可以捕捉到维特身份信息的公文包,护士打开公文包一看里面没有一个汉字,好像也不是比较常见的英文,她面有难色将公文包递给董见雅,董见雅仔细查阅,终于找到了那个号码,她转身进了前台拿起桌案上的电话。
经过一系列的检查和治疗维特几个小时后脱离了危险,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金发碧眼的朱丽娅和身着护士服的董见雅,朱丽娅是几小时前接到董见雅的电话就赶过来了,面色恢复过来的维特有些莫名的冲动,他很想说话,朱丽娅上前作了一个制止的手势,“还是由我来说,你在路上晕倒被几个好心的市民送进医院,是这个护士小姐和她的同事挽救了你的生命,使你脱离了危险。”
维特马上扭过头来目光炯炯落在正向他微笑的董见雅脸上,能看出他的目光充满了崇敬和真诚,他用并不是太熟练的中文说:“感谢你护士小姐,我为你们骄傲和自豪。”
“救治病人是我们的职责,你从重患中脱离了危险重返健康是我们的心愿,说到谢就不必了,你要谢就谢那几个把你从危重中送进医院的市民吧,”略作停顿,董见雅说:“有件事必须争得您的谅解。在没有经过您允许的情况下,我们擅自打开了您的公文包,因为您当时一直在念叨朱丽娅这个名字。”
朱丽娅插进话来,说:“要不是这位护士小姐,我们和区政府合作意向就得搁浅了,他们肯定会认为我们没有诚意取消合作项目,我已经打电话说明了情况,现在没事了。”
维特激动地说:“你们中国人真的很了不起,你们的这种精神和品德值得很多人去学习。”
“您太客气了,您转危为安我们就放心了,医生说您现在还不能吃东西。”
朱丽娅接过话来说:“本来董小姐早就该下班了,你输过液病情就已经稳定下来,我劝她回家,可她偏要坚持等你醒来再走。”
董见雅解释说:“没事的,我已经打电话给家里,sh的公交车很方便,一会儿就可以到家。那好,接下来的时间就交给朱丽娅了,我会叮嘱值班的护士,您有什么需要随时可以提出来。”
本来维特还想和董见雅攀谈一阵,他想从董见雅那里更多地了解他当时的情况,一听朱丽娅这么说他打消了这个念头,董见雅和维特告别后就离开了病房,朱丽娅把董见雅送走又回到病房,维特躺在雪白的病床上睁大眼睛,脑袋里充满了疑惑的谜团,朱丽娅似乎看出了他的心事,不等他发问谈兴正浓的朱丽娅抢先发话:“噢,上帝!真的太难以置信了,董小姐竟然懂波兰语,我们的谈话是瞒不过她的,你当时昏迷的时候喊着我的名字是她从文件夹里找到了我的通讯录。”
“是吗?”维特目光中又多了几分好奇的神采。
朱丽娅还说董小姐在华沙住过好长时间,在那儿甚至上完了小学,这些情况对于一个非常想了解董见雅的外国人是极其珍贵的,从这一刻开始,维特始终认为董见雅身上有一种神秘魔幻的色彩。
第二天一大早,像所有给病人送早餐的患者家属那样,董见雅从家里拿了保温盒里面盛着火腿沙拉汤,顶盖与保温桶的夹层装着一大块松软的蛋糕,这是她起早特意给维特赶制的,她赶到病房的时候恰巧朱丽娅不在,维特一见董见雅进来,精神为之一振,可能是出于礼貌也可能是感到意外,他竟然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
董见雅向维特问过早安,维特为了向董见雅证明他已经能够说话,不无夸张地用手拍打着胸脯,董见雅会意地点点头,让维特甚感意外的是这位护士长小姐还给他带来了自制的早餐,而且是符合他饮食习惯的早餐。
董见雅说:“你早上可以少量进食,我给你拿来了火腿沙拉和蛋糕。”
维特脸上骤然现出一副满心欢喜的神情,像一个小孩子得到最高奖赏一样,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经过一夜的辛苦,他只感到浑身虚弱无力,一种空腹过后需要马上填补的饥饿感折磨着他,他真的太想吃东西了,连声谢都顾不上说,维特以气吞山河之势很快把董见雅带来的早餐一扫而光,之后他才抹抹嘴抬起头翘起大拇指说:“谢谢,谢谢!口味真的很地道,就像在华沙吃到的一样。”
董见雅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脸上泛起一片潮红,还沉静在兴奋里的维特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这些。
朱丽娅这时从外面进来,维特马上眼眉高挑用张扬的声音对她说:“你知道我吃到了什么?”他急于表白的迫切度是刻不容缓的那种。
朱丽娅听他这么一说眼睛一下瞪得老大,目光刷地落在床头柜上,当她发现床头柜上有一支天蓝色的保温桶时,一个箭步急奔过去。
维特的声音响起来,“我吃到火腿沙拉和蛋糕”他瞟一眼董见雅开起了玩笑,“可惜董小姐带的太少都被我吃光了。”
朱丽娅见在一旁看热闹的董见雅再看看维特得意忘形的样子,猜早餐肯定是董见雅亲自准备的,董见雅并不说话,不作声地朝两个人笑,朱丽娅重新调整一下目光与董见雅的视线交汇,“哎,董小姐我都要嫉妒你了,瞧把维特高兴的。”
几天后,维特康复出院,至此维特与董见雅形成的医患关系在维特得到百般照顾痊愈并向董见雅表示真挚的谢意过后本该划上一个圆满的句号,至多是在大街上偶然碰面彼此都记起对方时打个招呼,尤其在董见雅看来更是这样,她已经记不清送走多少康复的患者,她一直认为她只是在尽一个护士长的职责而已,却不料维特的出现打破了尘封多年的格局,也彻底地改变了她之前的一些看法,董见雅自己不成想会和一个曾经的患者开始了所谓的恋爱关系,而且是一个从肤色到文化都和自己有很大不同的西方男人。
由于这种天作之合的机缘,使得董见雅和维特的关系多了几许浪漫与神秘的色彩,同时董见雅少年时在波兰生活的经历无可争议地成了两个人交往的一种原动力,更重要的是两个人对对方都抱有一定的好感,至少对董见雅来说,她跟维特交往不单单是出于一个中国人对一个外国人的礼貌,而是内心里日渐升起的某种朦朦胧胧的意识驱使她迈出了第一步,这其实才是他们关系得以延续的真正缘由。
而恰恰是他们之间肤色乃至文化上的巨大差异刺激他们迫切了解对方的愿望,也不可避免地加速着他们关系上的纵深发展,既是这样他们在一起谈得来关系一直发展得很顺利就入情入理了。
董见雅下班后就被停在院门口附近一处硕大的法国梧桐树浓荫下的黑色奔驰轿车接走了,中午接到维特电话的时候,她本想推掉维特的邀请,谎称家里有事或自己有点不舒服,又怕弄巧成拙引起维特的猜忌,维特是个非常敏感而心细的人,他希望别人哪怕一点点小事和要求都直截了当告诉他,他的这种特有的处理事情的方式多少让董见雅感到有些不舒服,即便是夫妻除了缠绵的肌肤之亲,也要给对方留有足够的个人空间,如果说董见雅试图想改变维特什么,维特的心细和敏感应该是首当其冲的。
在听到电话那端维特赋有磁力的嗓音传递着某种温馨的信号时,她不忍拒绝他,遂改变了主意欣然同意下班后会晤,有多少次这样的经历她想找借口推脱,一旦听到维特的声音在那头响起,她再坚定的意志顷刻之间土崩瓦解,维特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着每次都能如愿得逞,他就像一颗硕大的胶皮糖黏上你你就跑不脱,这也许正是维特吸引董见雅的地方。
接了电话回到值班室再看见宁莹洁时,董见雅明显感觉到宁莹洁身上的变化,整个下午宁莹洁都是神不守舍神思恍惚的状态,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告诫提醒一名护士工作的时候一定要集中精力抛开一切杂念来要求宁莹洁,而是在一旁协助她的工作,临下班时董见雅凑到宁莹洁跟前小声问她要不要休息几天,宁莹洁仓促笑笑说没事,这是董见雅担忧的一种状况,宁莹洁刚离婚那阵情绪低落了好长时间,她以为如今的宁莹洁已从过去的阴影中彻底走出来,她中午的一席话还是石破天惊像投了重磅炸弹击碎了宁莹洁来之不易的宁静,马蜂窝既然是她捅的,她就有责任填埋这个马蜂窝。
车停在佐治亚西餐厅对面的马路上,维特和董见雅款款信步在服务生热情的迎候中走进这个象征着尊贵和荣誉的地方,接着又在另一名服务生的引领下在一处靠窗的优雅僻静之所落座,这时候厅堂里舒缓悠扬的乐声响起。
整个大厅被装点得富丽堂皇,华美别致的灯饰将整个厅堂映照得金碧辉煌,优美动听的音乐烘托出既高昂又雅致的气氛。厅堂里到处散发出馥郁的果香平添了温馨浪漫的情调,凝重典雅的陈设从壁灯吸顶灯壁雕到门窗造型帘笼花饰都浸透着欧陆风情,置身其中令人展开无限的遐想……
这里的西餐也是地道得很,品种繁多花样齐全且风味独特,什么葡国鸡,哈斗,忌司条,椰蓉球,白脱咸酥,软硬牛利,牛排,泡夫等等应有尽有,你可以在品味西饮的同时去领略和感受一下西方的文化和由此而来的西方文明,来这里用餐的人大多是中外的名流雅士名媛富贾,对这种地方董见雅并不陌生,记得小时候她跟随父亲与外国友人来过几次,少年曾在波兰生活的经历也使她很快就能适应这里的氛围。
她羡慕西方人穿戴上的雍容华贵饮食的精致考究,同时她时刻也没忘记自己是个有着几千年传统礼俗的中国人,西餐厅对她来说一直是一块心灵的圣地,中国女性必有的矜持和西方人的开放大度才配得上一个仪态庄重气度不凡的外国友人,如同经常光顾这里的客人一样,她的表情轻松自然看不出有半点局促不安。
“见雅,”维特也喜欢像很多中国人那样隐去姓氏称呼面前的董见雅,“你是不是不大喜欢这里还有这里的西餐,要么我们去一家中式餐馆吧。”
董见雅手握刀叉在盘中对一块牛排作着切割,轻巧熟练地操作间还不无风趣地打了一个表示肯定的手势,“不,我很喜欢这里,还有这里的牛排,泡夫……”
“那么你就是有心事,我看你情绪不高,”维特进行着他的猜测,深眼窝里黄眼睛放射着执着的光芒。
“的确瞒不过这个心细的男人。”董见雅如是想,每当维特用这种眼光看她的时候总是能看到她的心里,这是她最欣赏维特的地方,老实说她也怕看到维特的这种目光,这种目光投射过来的时候意味着她极力伪装的掩饰彻底瓦解,一开始她觉得她的心事还不足以告诉维特,时间久了她便发现其实维特是一个很好的倾诉对象,维特温婉的话语能给她的心灵莫大的安慰,加上他极富感染力男中音,她心里的烦躁不安瞬间就能被熨平,在清凉中收获一份惬意,尤其维特爽直的个性能激起她把胸臆全部吐露出来的愿望,索性同他一起分享她心里的甜蜜与愁苦。
董见雅直截了当说:“你大概不会忘了宁莹洁吧,她目前遇到一点麻烦,”见维特整个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脸上,她继续说:“有一件事可能使她意识到她曾经作出的其实是个错误的决定,而这个决定真的让她的良心感到不安了……”
接着董见雅把她从林囡秀那里听到有关艾春明为小惠治病的事以及她早间告诉宁莹洁后宁莹洁的反应都说了出来。
“噢,”维特两手往前一摊作惊奇状,“这个人怎么那么糟糕,先是离婚,现在又陷入由自责和尴尬编织的罗网里,要让我说她是咎由自取。”
完全出乎董见雅的预料,原想维特会抱有一种同情的态度看待这件事,甚至会说些关慰的话以消除她心中的疑虑,维特的话恰恰走向了她希望的反面,董见雅对维特有点失望,她想指责维特没有一颗怜悯之心,说的再严重些西方人到底不比中国人有着普善仁爱的情怀,可她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她又一想人家有表明自己立场的自由,何必牵强两个人的意见非得一致,尽管她内心对维特所言还是不满,她也要隐忍着。
维特见董见雅对他的话未作任何评价,以为她是同意他的观点,随即又自顾自地说开了。
“不是吗?现在意识到当初可能作了一个错误的决定,无非是想表明自己的良心还未泯灭,在极力作着这种证明的时候,把自己推向了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无异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如果说维特开始的发言让她觉得有些厌恶,那么维特再次说出的话简直让她感到震惊和深恶痛绝,维特的言论显然违背了她同他谈这番话的初衷,直接刺痛了她那颗善良的心,她期盼的人性化的善解人意具有浓浓东方情节的关慰祝福原来只是她的一厢情愿而已,她心头徒然拱起一股怒火,她断然打断维特正在酝酿中的发言,她说话的语气没有丝毫掩饰的意味,她揶揄道:“你的中文表达能力越来越有进步了。”本来她还想说:“那么纯粹的一种情感你却能说出那么复杂的意思来。”可她没说。
维特不知道是还沉浸在自己滔滔不绝的言论中还是真的发傻,他并没有听出董见雅话里的锋机。
回到家中的宁莹洁连招呼都没有跟父母打一下径直走进了自己的房间,程芳翠追进屋里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她谎称今天班上的事情太多有点累,晚饭是妈妈叫她起来吃的,她吃的很少,只是象征性的吃了几口,整个人始终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程芳翠以为女儿真的是累了就让她到房间里休息,宁莹洁回到房里关上房门,此刻的她太需要有这么个安静的环境来清净清净,好重新梳理一下她的心绪,心湖的水一旦起了涟漪,曾经的波平浪静将一去不复返,她的心怎么也静不下来。
宁莹洁住的房间是整幢楼里最大的一个居室里的一个小套间,外面的大居室由父母居住,以前她们一家人就住在整幢楼里,那时候宁莹洁还小,对于这个家庭的历史她知道的不多,她只知道这幢楼是她们家祖上留下来的房产。
sh解放后公私合营,政府变相地没收了祖父一手创建的工厂,只有这幢房子留给她们一家人算是给了老人一个莫大的安慰,宁莹洁记得那时她们一家生活得非常幸福,sh普通人家没有的东西她们家都见得到,什么冰箱啦彩电啦,听大人说都是外国货,爷爷非常喜欢她们姐妹三人,也许因为她排行最小的缘故,爷爷对她格外宠爱,尽管他的背已经驼了,他还是经常把她背在身后四处闲游,后来生活出现一些变故,她们一家人的幸福生活从此划上了句号,爷爷也不幸辞世了。
政府落实政策归还了她们家一些财物,只把几间较大的位置较好的房子归还了她们,现在宁莹洁的哥姐各住一个单元,宁莹洁自己也有一个单元,本来是打算在她结婚时辟作新房的,宁莹洁的父母住在整幢楼里最宽敞明亮的大房子里,大房子里面有一个套间一直是宁莹洁的闺房,宁莹洁离婚以后重新住回到这里,这里曾是她心灵的港湾,而今是她用以疗伤的栖息地。
现在她一个人躺在漆黑一团的屋子里,屋子里很安静,城市的喧嚣很难从门窗的缝隙溜进来。
父亲宁福才是个老越剧迷,每天吃完晚饭的这个时候,外面的客厅里宁福才大功率的收音机总会传送出越剧的唱段和他哼呀咿呀自我陶醉的清唱,今天爸爸的收音机没有发出任何的声响,肯定是怕影响到她休息,爸爸的话不多,但绝对是个心细的人,每逢她身体感到不舒服或有了心事,爸爸总能看在眼里,这时候爸爸的收音机就不再播放越剧的老唱腔,父母疼爱女儿的这份苦心她是看得到的。
刚离婚回到家里那段时间,爸爸始终压抑着自己的喜好。有很长时间他的收音机不再响起老唱腔,似乎收音机一时沉闷不语也是爸爸心情的写照,直到有一天她重新振作起来,爸爸的收音机才又恢复了活力唱起了吴越之音。
应该说董见雅中午告诉宁莹洁有关小惠的消息产生了平地起雷的效应,击碎了宁莹洁看似平静的生活,躺在黑暗中的宁莹洁没有一点困意,心灵犹如冲击波一样发出持续不断的振颤,好像还伴有轻微的哀鸣声,她这才发现离婚的这几年在自己的情感和记忆中她只是暂时掩埋了艾春明和捡来的那个小姑娘的一切信息,这些信息好比阿拉伯神话《一千零一夜》里被密封在瓶罐里的妖魔,一旦启封妖魔一缕青烟从瓶口逃窜出来,祸害普天下臣民那样幽魂一般缠绕着她,她无力摆脱这突如其来的纠困,是良知尚存还是对艾春明情感的火焰从未真正的熄灭她不得而知。
离婚回到家里最初的日子,她的情绪跌向了低谷,情感在谷底长时间徘徊,她眼前看到的一切都是灰蒙蒙的,生机勃发的万物在她的眼里显得毫无生气,一切生命似乎都停止了呼吸,那个时候她需要太多的时间和理由休整自己,时光在不知不觉的轮回里前行,她的心灵之伤也慢慢得到修复,生活再次把瑰丽的图景呈现给她,天是那么蓝,洁白的云朵无忧无虑的在天空里畅游,大地间的各种花草鸟兽或低吟或高唱他们对大自然的赞美,好似所有的生灵都在冲她微笑,可是突然她眼前这些美好的景致被一片云翳遮挡,她立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从此她的生活轨迹偏离了正轨滑向旁路。
3 从天而降
宁莹洁双手捧着一本杂志两只胳膊肘支撑在桌面上,那个样子很像乐队里的曲谱架上摊着的一本乐谱,如果把整个形体联系起来看,她姿势的优雅程度给人的感觉就是闲散随意中带着舒适惬意,江南女子因为他们瘦消的体态优美的曲线富有美感的外形轮廓在橘黄灯的映衬下展现得完美极致,她的眼睛凝神而专注地盯着她手中的杂志,脸上时而微笑时而严肃,表明着她不是走马观花式的浏览而是在细心研读杂志里某一篇饶有兴味的文章。漆成酱紫色的桌面上摆放着几个碟子上面都扣了碗,还有两副碗筷和一口外形像瓷器一样景致的锅。
整间屋子除了挂钟的嘀嗒声再没有别的声响,隐约从隔壁或是更远的地方传过来一些模糊不清的声音,sh是举世闻名的大城市,白天到处沸反盈天人声鼎沸,即使是夜晚,马路上也照样车水马龙处处喧声夺人,地处相对僻远的胡同里弄相对要安静许多,居住在sh胡同里弄里的居民已经很知足,他们认为他们居住的地方可以称得上是宁静了,因而他们对远处大马路上传来的各种噪声经常充耳不闻,因为他们早已习以为常,显然宁莹洁没有受到外界的一点干扰,好像整个世界陪伴她的只有墙壁上的挂钟,她手中的杂志,用以照明的灯光……时间在一点一点地延续。
不知道过了多久,墙上的时钟终于打破了沉默“咚……咚……咚……”宁莹洁抬起头如梦方醒地瞅瞅墙上的挂钟,她猛地一惊,原来趁她不注意时钟已经溜过三个时段,也就是说在此以前它像这样报时不止一次了,宁莹洁随手把杂志往床上一甩,身体紧跟着站起来,手边整理身上的晴纶衫两只脚已大步生风地跨向门口。
一辆金杯汽车里,艾春明怀抱着一个婴儿,他焦急的脸上闪着霓虹灯忽明忽暗的各种色光,一双眼睛始终注视着排成长龙的车前方。
宁莹洁扶着楼梯护栏扶手慢慢地上着楼梯,好像经历了什么打击似的两腿吃力地往前挪着,脸上呈现出一副神情倦怠的模样快到楼梯的尽头了,她脸上的肌肉释然般地放松了一下,倘要仔细地看似乎她脸上肌肉放松的一刹那里还有些笑的成分。
“莹洁,”宁莹洁走到林囡秀家门口时门突然打开了,林囡秀从屋内走出来,在她身后屋内的光线撒到外面,一眼望去屋内的陈设清晰可辨,林囡秀说:“我刚才听见你家的门响知道是有人出去了,都那么晚了你出去干什么,没出什么事吧?”
“没有,”宁莹洁摇摇头,“我刚才到弄堂口给艾春明厂里打电话,他们说他还是一大早就出去了也不晓得他去了哪里。”
“别着急,没事的,他平时去远处不都告诉你吗?兴许他今天临时去哪儿办事回来晚了现在就在路上了,先到我家来坐会儿吧,一个人关在家里七想八想心不慌才怪呢,”说话间林囡秀的一支胳膊已经绕过来搭宁莹洁的肩头。
“阿虎,他……”宁莹洁有些迟疑。
林囡秀心领神会地一笑,说:“不碍事的,他早睡了,他一睡着你就是在旁边敲锣打鼓他也醒不了。”
宁莹洁没在说什么,随着林囡秀进了她家。
这是宁莹洁第一次来同福里的邻居家串门。屋内的陈设着实陋朴,除几件不怎么新的家具和一张木质大双人床,墙上能贴上画的地方都贴满了画,什么花鸟鱼虫,山水美景,主席画像,农村喜庆收割图,工厂大干四化的宣传画……没有贴画露出的空隙处则是黑黑的一片,要么墙皮已经脱落,大概这家房子的主人把屋子所有墙壁都贴满了画是出于遮羞的考虑,宁莹洁一边看心里这么想着,有些画看得出是新贴上去的,有几幅画干脆就贴在已经发黄的旧画上面,可能是因为旧画粘得太牢很难撕下去的缘故吧,屋内的陈设是简陋了点,但仅凭这些花花绿绿各式各样的图画从一个侧面也能反映出这家主人积极进取和非常热爱生活的一面,在无以点缀房间点缀生活的情况下,这些能真实反映生活图景的画面不也能起到装点生活的作用吗?墙壁上贴满了各式各样的画,一走进来便觉得新奇,宁莹洁眼睛还是不停地在那些画上流转,她没有想到她的第一次串门竟让她有一种说不出的高兴。
林囡秀面对客人审视下的自家的寒碜大概是有些不好意思,她赶忙递上一杯水给宁莹洁,“家里乱糟糟的,喝点水吧,”接着她又难为情地说:“这些画大多数是阿虎爸爸死了以后贴上去的,墙面墙皮掉得厉害处处坑坑洼洼难看得不得了,我就想了这个办法来掩盖,你不会笑话我吧?”
不知为什么,可能是出于同情心,听到林囡秀的一席话宁莹洁鼻子有点发酸,她险些掉下泪来,早就听说阿虎刚降生不久就没了爸爸,林囡秀一个人把阿虎带到这么大真的不容易,一个生活上遭受磨难的女人鼓起生活的勇气,想尽自己所能补足生活中的一些缺憾,这种精神本来就很可贵值得赞许,她哪里有资格笑话一个那么坚强的女性,相反她心中升起的是对林囡秀的怜悯和敬意。
宁莹洁喝了一口水笑着,敷衍道:“哪里啦,这样不是很好嘛。”
林囡秀难为情地笑了笑,她相信宁莹洁的话是真诚的,这也给林囡秀一个重要的启示,对这个真正接触并不多的邻居,她初步的判断是此人谦和而善良。
“林姐,你看你们家阿虎睡得有多香。”
“是啊,要是大人像孩子一样什么烦恼都没有就好了,等你们有了孩子肯定不会像现在一样轻松的。”
宁莹洁仿佛从林囡秀那张略显平静但难掩凄苦的脸上看到生活的艰辛和做女人为人母的艰难。
林囡秀莞尔一笑,先前脸上的愁情一扫而光,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她的笑容里饱含着热情与热烈,似乎她的生活里从来不曾有过困苦和忧郁,她的笑明显地能让人感到一种乐观向上的精神更重要也更可贵的是透过她的笑能领悟到一种对生活的热爱之情并激起内心对生活无限热爱的狂腾沸卷的浪花,加上她的眼睛满眼的神采一看便知她是个非常和善的人,大概就是人们说的慈眉善目的那种吧,宁莹洁用同样的目光注视着对面这个让她心里欢悦的女人,那神情很像一个小学生准备聆听老师的演讲。
林囡秀突然把话岔开说:“别老说我家阿虎了,说真的你们也该有个孩子了结婚的时间也不算短了吧,该要个了。”
“孩子,孩子……”宁莹洁心里不停地默念着这两个字,曾几何时,她在心底已经无数次地向这个小精灵发出呼唤……
林囡秀与宁莹洁两个人从孩子谈到居家的生活,进而谈到夫妻之间的感情,林囡秀因有亡夫之痛自然免不了伤感,宁莹洁同情林囡秀的不幸心生怜悯也暗自庆幸自己现有的美好生活,当然她不可能跟林囡秀说这些,她只能默默地把喜悦藏在心底深处,尽量不把喜悦表现在脸上,她怕触动林囡秀更深一层的哀伤,几次她都想借机转换话题,林囡秀始终围绕着一个情字不肯轻易撒手,也可能心里长久的压抑一直没有寻到一个很好的倾诉对象,直到她的出现林囡秀终于可以把积埋多年的胸臆一吐为快作一次彻底地宣泄。
宁莹洁理解她的苦衷,让林囡秀尽情地释放自己,说起来她俩还真的有些投缘,从她们各自兴奋的表情不难看出两个人都发现原来她们早就可以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她俩聊天时的契合程度超越了横亘在她们之间曾经的陌生感,以前她同林囡秀接触最多的是在灶披间共同的炊事活动中,还有别的邻居大家共同在一起有一句无一句的并不觉得有什么,她同林囡秀这样近距离地接触才使她们有了一次得以心交心地倾吐并通过她们的对话对对方有了进一步的了解,看来谈话是架构邻居友谊的桥梁,为什么她从前就没有发现来邻居家串门的好处,整天傻乎乎地把自己关在家里,而且宁莹洁深信不疑她与林囡秀这样的聊天可以使她的身心得到进一步的放松,最关键的是她通过与林囡秀的接触发现林囡秀乐于助人且心地善良,她可以在她面前无拘无束畅所欲言,根本不用因接触太少尚未建立起足够的信任而设置必要的心里上的防线,她和董见雅可以称之为这样的朋友,林囡秀和董见雅最大的区别在于一个给人厚朴的感觉,另一个给人睿智的印象,从外形上一个憨态可掬一个端庄雅致,她俩没有可比性,完全是两种不同类型的人,这并不影响她俩能成为各自的好朋友,两个人身上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活得真实做人的真诚。
宁莹洁和林囡秀谈得越来越投机,仿佛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互诉衷肠,两个人健朗相互穿梭的谈话流放着情投意合的默契,也传达着彼此欣赏的信息,说者与听者相互融合,令她们感到心悦诚服,痛快淋漓。在两个人的潜意识里宁莹洁被林囡秀的稳重端厚所吸引,林囡秀则欣赏宁莹洁的年轻漂亮,好像这漂亮能寓意生活的美好,催生人无限地向往。可以说她们是各取所需,在某种程度上都能满足各自心灵上的需求。
“莹洁……莹洁……”屋外想起一个男子由远及近的喊声。
“是我们家春明回来了。”宁莹洁从坐着的椅子上窜起,跑向房门口,林囡秀紧随其后想看个究竟。
从林囡秀家出来的宁莹洁一头撞到正好走到林囡秀家门口的艾春明身上。艾春明怀里的襁褓险些掉地,幸亏艾春明反应及时才避免了一场突发的危险。
宁莹洁满目惊疑一脸愕然地问:“这是什么?”
“先别问了,一会儿再告诉你,赶紧冲泡奶粉,要马上给孩子喂下去。”艾春明说话的时候把抱着孩子其中的一支手上的袋子递过去。
宁莹洁第一反应是略显迟钝,慌乱中还是把艾春明手中的袋子接了过来,还是在慌乱中开了自家的门锁,掀亮家里的照明灯,跟在她身后的林囡秀大概是看出了宁莹洁的拙态推断出宁莹洁很可能不很擅长做此类事情,她一把夺过宁莹洁手中的袋子,麻利熟练地操作起来,不一会儿工夫,一瓶热气腾腾的奶水递到艾春明的手中,艾春明扬起头滴上一滴很满意地朝林囡秀点点头,就把奶嘴塞进孩子的嘴里。孩子的小嘴立刻响起“吧嗒吧嗒”的声音。
艾春明瞅了一眼吃奶的孩子如释重负地一笑,“谢谢阿姐,小家伙肯定是饿坏了。”
宁莹洁显然还没有从刚才紧张的情绪中回复过来,脸上仍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是这样的……”艾春明心绪平静地讲述着发生在今天下午的事。
下午东风设备厂下了订单,打电话来向厂里催要一千套不锈钢餐具,要求一定要赶在下午四点以前把货送过去,这是艾春明联系下来的业务,对这么大一单生意厂里不敢掉以轻心,以最短的时间赶快组织货源,并派艾春明亲自前往,开车的司机是艾春明最喜欢的指哪打哪的毛头小伙小谢,因为年龄和艾春明相差不多两个人都是年轻人,彼此脾气秉性相投,尤其小谢天生的那张娃娃脸和非常随和的性格很讨艾春明喜欢,艾春明的稳重踏实又是小谢最欣赏的,车队和供销科在厂里分属两个部门,但从来也没有真正的分过家,总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供销科一有任务,车队肯定全力配合不敢有丝毫怠慢,小谢的大车班更是与供销科往来密切,不仅是工作上的关系,厂里的人都知道,除了言中庆就是小谢与艾春明的关系最近。
厂里没有外出任务的时候,小谢经常会跑到供销科里来找艾春明聊天,小谢人也可爱,与艾春明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一口一个哥地叫着艾春明,艾春明也不客气,确实也把小谢当成了兄弟,处处指点提携他,小谢特别珍视他与艾春明的友谊,他在厂里领导的话要听,艾春明让他干啥他就干啥。
艾春明和供销科的同事把整件整件的货物码放到汽车的后拖箱里,几个同事散去,他来到驾驶楼里,小谢早已等候在里面。
“哥,你真了不起,为厂里联系了这么大一笔业务,当初翟厂长把你调到供销科真是慧眼识珠啊,”
“你小子又跟我贫嘴。”
“没有啦,这回厂里会给你什么奖励呀,到时候可别忘了请我吃饭啊。”
艾春明伸手照小谢的头一拨弄,“知道啦,敲竹杠!”
“哥,我们直接去东风设备厂吗?”
“对,先去东风设备厂。”
东风设备厂位于sh北部的hk区,而他们现在的厂在sh西南的xh区,一路上堵堵停停开了一个多小时他们来到东风设备厂,找到厂里负责收发的工作人员很快清点卸货,事情办得很顺利,拿了票据艾春明回到驾驶楼,他看看腕子上的表时间还早,反正下午有半天的时间,回去的路上还有两件ja区的货要送,也不着急赶时间。
艾春明双臂合拢交叉在胸前头枕靠背享受工作归来的这份惬意也不和小谢说话,他怕小谢开车时候分心,小谢一看闲下来心里可是觉得闷得慌,嘴上肯定就闲不住。
“哎,哥,是不是想嫂子呢?”小谢瞟一眼艾春明打趣。
“去你的,开好你的车,等你结了婚,家里有了妹子,瞧我怎么整你。”艾春明眼睛作乜斜状。
小谢嬉皮笑脸,赶忙说:“别呀!哥,我错了还不行吗。”
“到哪里了?”
“还在闸北。”
闸北,这里紧邻hk区,他与宁莹洁第一次的约会地是虹口公园,离这里不是很远,对于闸北艾春明有太多的记忆,他和言中庆刚来sh时,他们的工厂就在sh的zb区,新厂搬到徐汇那边,他再也没有来过这里,听说他们的老厂已经被政府改建成一所敬老院,想到这些艾春明立刻来了精神,他直起腰杆说:“去老厂。”
小谢见艾春明一脸正色,也不敢多问,“哼。”了一声,汽车就朝老厂的方向驶去。
艾春明去老厂其实有两个目的,第一是看看老厂现在的样子,第二说不定到那里运气好的话还能收获意外之喜,那里是个敬老院,没准儿他们正需要一批餐具,真能那样不就是一石两鸟一举两得的好事,既一睹老厂现在的真容,又顺便联系了业务。
“哥,你的脑子就是比一般人好用,跑业务真的跑出了水平。”小谢继续与艾春明开玩笑,他跟艾春明在一起的时候大大咧咧惯了,反而不开玩笑倒觉得不自在,艾春明早已习惯了他这一套,反正你有来言我有去语。
“你少废话,用不着奉承我。”
小谢眼看就要到达目的地,与人沟通他最不擅长了,先犯起愁来,“可是,哥,到时候我们怎么进去呀”
“你一会儿先别下车,看我的手势就行了。”
车到了以前的老厂,老厂所在街区道路狭窄,街上车来车往依然不减当年一派热闹的景象,门口已经焕然一新,从外观看很难让人想到这里曾经是一座工厂。
车停在现在的敬老院门外侧,艾春明跳下驾驶楼直奔值班室走去,小谢在驾驶楼紧盯艾春明的身影等艾春明给他消息,不大一会儿工夫,只见值班室里一个年长的人和艾春明一同走出来,艾春明指了指门外的汽车那人点点头,艾春明还以微笑,他扬手朝驾驶楼作了一个招呼的手势,小谢知道是在喊他,他跳下汽车跑了进去。
小谢是老厂搬迁到徐汇新址后才进厂的,所以当艾春明提出要来老厂看看时他也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作为这个厂的一名职工,他对老厂的好奇心是可想而知的,他要求艾春明能带他一起进去看看。
艾春明领着小谢在现在的敬老院里转了一圈,小谢倒显得很兴奋,艾春明脸上没有欣喜之色,他说:“可惜今天院长没有在,业务的事只有等以后再说了。”
“哥,没有你办不成的事儿,早晚这里会被你搞定,我相信你。”
艾春明不作声地朝小谢笑笑,来到门口谢过值班室的师傅,他们回到车里继续他们返程的路。回到ja区他们把人家定的货送到后就直接回到了厂里,厂里已经下班,各种机器发出的轰鸣声都已经停歇,相比上班的时候厂里清净了许多。
“哥,你听是什么声音,好像婴儿的啼哭声唉。”
艾春明屏气凝神集中心智地听,车进了厂里开的很慢很慢,他在心里排除了汽车的噪声,忽然他眼睛里闪过一道眼波,“奇怪,是有婴儿的啼哭声,好像就在我们的车上。”
到了车队专门停车的车位泊好车,啼哭声更加清晰地传了过来,已经可以判定啼哭声就来自汽车的拖箱里,两个人迅速下车不约而同来到汽车身后。
“哥,你看,”小谢指着纸箱包装板上一个外面扎着绑绳的白底兰花的小被子,说:“是个婴儿。”
艾春明抱起啼哭的婴儿仔细地看着,发现孩子可能啼哭的时间过长满头的大汗,小小的嘴唇有点干裂,他再试着往下摸索触碰到一个异常坚硬的东西,他抽出来一看是一把长命锁。
“哥,怎么办?”小谢乱了阵脚,急得都要哭了。
艾春明仔细地端详着长命锁,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
“哥,这把锁有什么特别的吗?”
艾春明不说话还在看锁,仔细想想,他们从东风设备厂出来中途只在闸北的老厂停留过后来他们的车又到静安送货,那时也没有发现孩子,是他们太粗心大意了,肯定是有人趁他们不备故意把孩子放进了他们的车里。最有可能在老厂那里孩子就已经放到车上,那里人流密集过往的人很多,手疾眼快的人做了这个事根本就不易察觉到,他们停车的位置值班室的师傅只能看到大半个车身的位置,总有他照顾不到的盲区,看不到也实属正常。
小谢见艾春明不说话更是沉不住气,“哥,你说到底咋办嘛!”
说实话艾春明也不知道该咋办,收容所和福利院这样的部门这个时候也下班了,再说人家是个什么样的规定肯不肯收都是个未知数,小孩嗷嗷待哺肯定是饿了才会哭得那么凶,当务之急是要让小家伙填饱肚子再说想到这里他对小谢说:“你跟我去给孩子买个奶瓶还有奶粉。”
“开车去吗?”
“当然,你没有看见小家伙已经饿得不行,走路要走到什么时候。”
“噢。”
小谢和艾春明又回到驾驶楼,艾春明怀抱着孩子,他们的车走走停停终于找到了一家婴幼儿用品专卖店,买好东西出来上了车。
“哥,天都要黑了,我们现在去哪儿,”小谢看一眼还在啼哭的小孩儿,一筹莫展一脸愁苦状,“这个孩子怎么办啊?”
艾春明已经想好了,小谢还没有结婚,才刚刚处女朋友,不可能把一个小生命带到家里,他结婚那么久了家里还没有小孩,只有他把孩子带到家里了。
“你开车送我到我家。”
“嫂子她能愿意吗?”
艾春明翻了个白眼,说:“那怎么办,你带回去,你的那个小芹还不把你吃喽。”
就这样艾春明把惠惠带到了自己家。
宁莹洁听完艾春明叙述的经过,先是“唉!”了一声,目光炯炯的往艾春明和林囡秀脸上一扫,“肯定是这家的父母趁你们不在把孩子放到车上的,明显的遗弃行为,对,就是遗弃。”
林囡秀走近孩子,用百般认真的眼神留意地观察着孩子,她试图在孩子身上现有的一些细节的东西里发现点什么,孩子刚吃完奶,还沉浸在吃饱喝足的喜悦中,她睁着一双眼睛在大人们脸上搜索着,意思在说“你们是在说我吗?”,当她的目光一下子撞到林囡秀凑过来直愣愣的的目光时,她本能地眨眼显示出她的胆怯,林囡秀这才意识到她的严肃认真可能吓到孩子了,她稍稍直起一点身体,说话的语气也比平时柔和了许多,“关键是要看看这个孩子有没有什么毛病,还有她父母把她留在车上有没有留下什么物证一类的东西。”
林囡秀的提醒让艾春明忽然想到了什么,他把孩子身体侧过来挂在孩子身体上的一把长命锁露了出来,除了这把长命锁艾春明认为没有别的什么了,剩下的就是包裹她的白底兰花的小被子,看上去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艾春明说:“这里有把长命锁。”
艾春明的话引起林囡秀和宁莹洁高度地关注,纷纷过来一睹为先。
“很好看啊,不知是哪个朝代的。”林囡秀手里摸索着长命锁说。
宁莹洁接过长命锁来仔细端详,“造型的确很别致,好像不像是我们长三角这边的东西。”
艾春明说:“我家里有祖传的两件宝贝,其中一件就是长命锁,妈妈一直把它锁在箱子里,很少拿出来,我小时候只见过一两次还有一点印象,这把锁很像我们家的那一把。”
宁莹洁觉得艾春明的话就是天方夜谭,实在是可笑至极,“怎么可能?别突发奇想了,sh昆明有数千里之遥,怎么可能是你家的那把锁嘛。”
林囡秀笑着摇摇头,也感觉艾春明的话简直就是无厘头的瞎起哄,“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艾春明没再说什么,反正也不会有人相信他,不过他朦朦胧胧的意识如同直觉一样就是那么固执地让他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宁莹洁可能想到养一个孩子肯定有一大堆的难事,就拿刚才来说给孩子冲奶粉这么简单的事她都做不好,其他的事她岂不是更要抓瞎,到时候她一定会被弄得焦头烂额狼狈不堪的,孩子作为一个突降的小生命来到这个家里,一个最现实的问题就是要有人看管,艾春明的工作性质是长白班,她虽说有夜班但上一宿夜班很辛苦回来带孩子显然不现实,她只把这个孩子当作她生命里的一个过客,只是觉得好奇,根本没有要真正付出辛苦看她的打算,艾春明突然把一个活生生小生命带到这个家里等于让她提前进入一个母亲的角色,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她哪有那样的思想准备。她必须站在现实的角度来考虑生活中各种各样的问题,唯有周密的思考才能更好地规划她们未来的生活,甚至包括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都应该是经过她精心设计的,基于这种思想这个孩子的出现理所当然是不合时宜的,所以她很快在情感上否定掉这个孩子。
宁莹洁说:“还是把孩子送出去吧,我们现在的情况不容许我们要这个孩子,万一这个孩子健康方面再有什么问题,我们无异于是把自己送入了困境。”
“那么晚了送到哪里去啊?要送走也是明天白天的事了。”艾春明没有想到宁莹洁对捡来的孩子是这样的一种态度,在此以前她并没有发现宁莹洁内心深处一些不能轻易抛出示人的真实情感,而这些珍贵的情感其实才是能真正反映一个人内在品质的所在,作为夫妻彼此对对方的了解不该有这样的盲区,看来他是疏于对宁莹洁这些能直接体现人性的重要方面的了解了,此时的宁莹洁给他一种极大的陌生感,他感觉他还并不是十分了解作为他妻子的宁莹洁,仿佛他们不是夫妻而是一对亟待相互了解的恋人,说实话艾春明坚持认为能最终成为夫妻的两个人心与心应该是没有距离的,当一方提出要求,另一方哪怕拼尽全力也要积极响应配合对方,唯有那流连于夫妻之间的真诚与默契堪比这个世上最好的心灵鸡汤,宁莹洁一直留给他的美好印象在他的心目中顷刻之间轰然坍塌了,不仅仅如此,艾春明从这刻起内心充满着对像宁莹洁一样的sh人所表现出来的自私冷漠精明的厌恶。
其实艾春明有他自己的想法,宁莹洁这样的态度鲜明,艾春明本想把他的想法说出口,看来是没有沟通的必要了,他认为他与这个孩子的相逢看似机缘巧合,但是也存在一定的必然性,所以私下里于情于理他都想把这个孩子留在身边,也许这是冥冥之中上天作出的安排,他虽然不像妈妈那样笃信佛教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但是妈妈“为人心向善”的朴素的佛家思想一直为他所称道,他要像自己的妈妈那样做个好人,并用自己好的行为影响感染周围其他的人,对,他是可以用自己的行为得到周围的人认可,特别是宁莹洁的认可,他要用他的行为彻底改变宁莹洁的想法,直到她能从心里接受这个孩子。
艾春明的想法是出于一个善良人单纯的考虑,一个人思想中已经形成的固有的东西是很难改变的,sh人看似天然的精明就是从小潜移默化地培养灌输而来,包括他们性格中的冷漠与自私都是传承的结果,根本不是什么浑然天成与生俱来,很多东西都是从父辈那里接受来的,甚至不加取舍,表现在宁莹洁身上的这些东西好似一种天生的习惯一旦成型是很难更改的。
艾春明只得在摸索中前行,他采取这种迂回曲折的战术也是事出无奈,他不能直接去要求宁莹洁接受这个孩子,起初他根本就没有想过因为这个孩子会走到与宁莹洁离婚的地步,有时候他也肯站在宁莹洁的角度想问题,让一个不为人母的人接受一个不是自己的孩子那种苦楚是很难忍受的。这样一想他就原谅了宁莹洁不愿也不肯接受这个孩子,但不管怎样.可以肯定一点就是他一定要把孩子留在身边。
宁莹洁让艾春明把孩子交出去,艾春明去做了,接连几天他都抱着孩子去找“有关部门”但是人家都不肯收,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把孩子拒之门外,他回来这样告诉宁莹洁,他生平第一次撒那么大的谎,他从一开始就没有去找“有关部门”,宁莹洁看着艾春明接连几天抱着孩子出去又抱着孩子回来,体味到艾春明的辛苦和不容易,宁莹洁居然相信了艾春明的话,虽然她还是一副不满意的样子但在情感上已经接受了这个孩子的存在,艾春明没想到他精心炮制的骗局就这样蒙混过关了。
接下来在艾春明的提议下他们为孩子取名叫惠惠,考虑到两个人都要上班,孩子必须有人看管,他们决定为孩子找个保姆,白天可以把孩子托付在那里,林囡秀在这里住的时间长轻车熟路人员往来又多很快就替他们物色了保姆,保姆来自zj农村,前两年刚来sh,最难得的是她的家就在临街后面的里弄,她本人勤劳质朴,特别有爱心,艾春明很满意。
生活毕竟是很现实的,家里多了一个孩子,生活的秩序节奏都会发生根本性的改变,要紧的是当事人必须尽快适应自己新的角色,有些人生活中每次新的变化都能让他感到振奋,都是对他的一次激励和鼓舞,这样的人很快就能适应新的生活,对艾春明来说惠惠就是他获得动力的源泉,为了很好的哺育她,他必须环环相扣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前走,他没有别的选择,这很快让他适应了一个爸爸的角色,相比之下宁莹洁同艾春明就形成了很大的反差,她在现实生活中很难与艾春明步调一致进入到一个妈妈的角色中,惠惠的出现没有带给她让她感到刻骨铭心的生活激情,她在惠惠面前根本就没有父母面对自己孩子时那种欢欣鼓舞的喜悦,因为从情感上不能真正地接受惠惠她与惠惠之间也不可能产生由心底生发出的无私的母爱,为了艾春明为了这个家她也努力过,比如她主动地承担起更多来自惠惠方面的家务,她和艾春明是说好了的,艾春明主管惠惠,艾春明以为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宁莹洁在对惠惠的问题上可能有所醒悟才有了这样可喜的变化,他还为宁莹洁的行为一度感动过,在做过了这些之后,宁莹洁对自己进行了一番自我剖析她发现她并没有从心灵上感到愉悦,她所做也并不是出自心甘情愿,因为她一直都无法做到将惠惠视同己出当自己的孩子来养,她同艾春明之间关于惠惠鲜有交流也就再正常不过了。
宁莹洁生性中有很多不为人知别人很难触及到的异常坚韧的方面,艾春明把惠惠留在家里,不知道宁莹洁出于什么考虑,她居然口风很紧一直没有告诉娘家,从惠惠来到家里她也很少再回娘家,她变得比以前沉静寡言了,在她工作的内三病区艾春明捡到孩子的事当着同事的面她也是只字未提,她表现出的经验老道使她若无其事穿梭在同事之间让她们看不出她和以前有什么不同,在面对好友董见雅的真诚和坦白时她才把“家丑”告诉了董见雅。艾春明在一旁默默地观察宁莹洁身上的这些变化,他始终怀着一颗忐忑的心小心地维持他和宁莹洁的关系,他隐隐约约感到害怕,不知道是生活改变了宁莹洁呢还是一场正在酝酿的暴风骤雨即将来临的前奏,他忧心忡忡他越来越不了解宁莹洁了,他试图与她沟通,宁莹洁好像故意躲避他总不给他机会,为此在很多时候他感到很懊恼,但是他没有别的办法,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他只能期盼时间一天天过去,宁莹洁能一天天的好起来。
艾春明也知道要让宁莹洁接受惠惠是很困难的,他与惠惠建立起父子情也是经历了尚待时日这样的艰苦跋涉,经过一段时间的喂养,惠惠虽然还不能用言语表达情感,但她已经能够通过脸上喜怒哀乐的表情和大人进行简单地互动,每次当艾春明把奶嘴送到惠惠嘴里惠惠尽情享受吮吸的快乐总是不忘回敬他一个恬静的微笑他就感到心满意足,当惠惠方便之后,艾春明为她换上一块干爽的尿布,她的焦躁的神情立刻舒缓下来,艾春明明白那是惠惠内心情感的真实告白,领悟之余他无不意识到他为父一方的责任,惠惠无时无刻不在用自己的心灵感受着这个世界,当宁莹洁抱她的时候她要么大哭要么就是很沉静,虽然她也是用眼睛看着宁莹洁,目光中却总是隐藏着猜忌甚至恐慌的成分,每到这个时候宁莹洁就会表现出很大的不耐烦,她甚至认为惠惠对她怀有敌意所致,艾春明只好宽慰她那么小的孩子她懂个什么,艾春明为培养宁莹洁与惠惠的母子情可以说是绞尽脑汁煞费苦心,在惠惠不吵不闹的时候他把怀抱里听话的惠惠转给宁莹洁来抱,他守护在身边让惠惠能看到他,逢遇宁莹洁高兴的时候他会说一些他和惠惠在一起的趣事,他曾对宁莹洁说:惠惠看他的时候,他和她有一种心领神会心灵相通的感觉。宁莹洁对他的话将信将疑也不作任何评价,骨子里她对他的话是有几分信的,难怪惠惠和艾春明在一起的时候他们有说有笑,宁莹洁没有从这些表象中挖掘更深层的原因,因为她从来也没有把惠惠当作自己的女儿看待有关惠惠的一切也就不会引起她心灵上的震颤。
一个人若能从容地面对生活,积极地响应生活带给她的一切,那么困难也会变得很容易,倘若一味被动地接受和应付生活发生的新变化和不断出现的新问题,想要在平淡无奇的生活中捡拾欢乐,那么恐怕就会难上加难了,生活不会凭空为人制造祥和与欢乐,它需要人们用积极的生活态度和勤劳的双手去争取。惠惠出现在宁莹洁的生活里是她不愿意的,她在心里上始终克服不了她无法接受惠惠的心里障碍,久而久之好比一个久病医治不好的病人,疾病的蔓延扩张只会使病情越来越严重,以至发展到无药可救,宁莹洁心里的阴影从开始的一个点随时间的推移逐步发展成了一个面,惠惠的缺点在她眼前一天天被放大最终到了不可融合的地步。
宁莹洁经常半夜被啼哭的惠惠吵醒然后再也无法入睡,白天上班的时候她精神恍惚精力很难集中,工作屡屡出现失误,她经常犯一些低级的错误,比如把阿司匹林当作抗生素,把谷维素这样能调节神经机能的药物当作营养药维生素,好在这些错误都得到了同事和护士长的及时纠正,她向她们赔笑的时候在心里又气又恼,到了家里她把这些气恼和积蓄起来的怨气直接变成了与艾春明的争吵和对惠惠更深的怨怼。她与艾春明和惠惠的矛盾一天天地累加升级。
“这是哪家的野孩子,赶快送出去,就你好心,你当她是个猫是个狗啊,说捡就捡。”
“莹洁,我总觉得这个孩子和我有缘分我们将来也会有孩子的,现在正好给我们一个带孩子的机会,我们就不要拒绝这个闯进来的小生命吧。”
“哼,兴许是人家故意丢弃的呢,再说将来等我们有了孩子,麻烦的事情会越来越多。”
“烦死了,还让不让人睡觉了!这个小囡整天哭闹个不停,你要再不送出去,我们就离婚好了。”
“莹洁,忍耐一下吧,小时候我们也都是这么过来的,我们的父母也没有因为我们烦就把我们送人吧?”
“你就会讲大道理,我不管,你自己惹出来的事你自己负责。”
“你先睡吧,我来哄她,我会让她马安静下来的。”
“哎,春明,我们要是有两间屋子该有多好,那样就可以把小惠放到另一间去,她哭就让她哭吧,反正不吵我们就行了。”
“你真想得出来,如果她是你亲生的女儿你还会这么说吗?”
“我有什么办法,她总是这么哭天喊地地闹个不停谁受得了,你又不是不清楚我的工作和病人打交道,人命关天唉,稍不留神不是要出人命吗?”
“你说得对,莹洁,我不是没考虑过你的处境,我的工作比起你来要轻便些,也没有你说的那种人命关天的责任,所以我会尽可能一个人来带小惠的,惠惠还小,大人肯定要多受些累,等她大一点就好了,也不晓得惠惠缘何离开她的父母,我们不管她谁来管她啊。”
“我看你是好人横空出世,只怕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突然一天她的父母找上门来,岂不是人财两空,到时候你怕是想哭都哭不出来。”
……
这样的争吵几乎每天都在上演,而且愈演愈烈,一次争吵过后当艾春明再次把脸转向宁莹洁当看到宁莹洁被孩子的哭闹声惊醒时满头大汗,整个睡衣湿了多半粘贴在她的后背上时,艾春明又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中,他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刷刷地落下来。
“莹洁,我们离婚吧!”
也许有人会为她们的婚姻感到惋惜,也许有人不禁要问宁莹洁为什么不把艾春明捡到惠惠的事告诉娘家而是选择一个人独扛?遗憾的是生活就是这样的选择了。
4 离婚前夕
说道底艾春明对宁莹洁是有感情的,他们也和大多数夫妇一样经历了男女间异性的相互吸引倾慕所产生的最初级的单纯的爱情,随着日渐接触的加深,单纯的爱情不断被赋予新的内涵并得到延续升温,最终到达婚恋生活的彼岸。
照理经过这一系列过程的婚姻,以爱情为基础的婚姻应该是美满和幸福的,至少也应该是无波无澜没有骤变曲折的,可是感情这个东西不是维系婚姻的唯一要素,婚姻它还受着社会地位、经济条件、价值取向、某种精神需求或心理趋向等等因素的影响和制约,幸福成功的婚姻能彰显彼此间爱情的可贵,仅凭感情很难将婚姻引入幸福的极地。
婚后的生活具体而琐碎,生活带给年轻的新婚夫妇的不光是侬情我意的甜蜜,更有如胶似漆过后一切归于平淡时需要的彼此间的相儒与默与相互搀扶,艾春明和宁莹洁之间恰恰缺乏的就是荣辱与共和同舟共济的那种默契,至少在艾春明看来能和他牵手一生的那个人宁莹洁是绝对不够格的。可以说他们的婚姻开始之初就没有经受住值得赞叹的难能可贵的考验。
“莹洁,我想了很久了,我们还是分开的好,打骂吵闹都不是解决问题最好的办法,分开了对彼此都是一种解脱,特别是你,你不必再为此痛苦忧心,虽然分开并不见得是解决我们关系的最佳方案,但不失为一种有效的良方,为了惠惠我也只能作这样的选择了。”
宁莹洁无言的沉默着,似有几分伤心,眼角溢出几颗泪珠。
艾春明没有顾及到宁莹洁伤心与否自顾自地道:“莹洁,你想一想这样有多好,你可以了无牵挂一心去干你的事业,至于我和惠惠,命运将我们连在一起,相依为命注定是我和她今后的生活,只是……只是……有一件事情我还必须争得你的同意和谅解,你知道我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sh人,走出这间屋子我和惠惠就没有了安身立命之所,所以除了这间屋子这个家里的什么东西你都可以拿走,你能听懂我的意思吗?”
艾春明满眼期待地望着宁莹洁,宁莹洁点点头,艾春明脸上立时呈现出如释重负的轻松。
“莹洁,”艾春明接着道:“我不是一个好丈夫,不能给你幸福我很惭愧,这些话听起来像小学生吟诵成规法则,可我还是要说,在你我相识至今的这段日子,我从你那得到太多的爱与温暖,这些满满的爱与温暖曾给了我多少战胜一切困难的勇气和力量,也必将成为我生命中最难得的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相比之下,你什么也没有从我这里得到,你的恼恨你的忧伤你的痛苦都是因为我的缘故,婚恋生活该是在不断的进取中有新的补充,生命之花开得才会更加艳丽动人,而我们欠缺正是这个,当然期间的责任在我,要是你还对我们过去的生活有几分留恋的话,请接受我由衷的歉意……”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宁莹洁双手捂脸抽泣着,泪水从她的指缝间恣意流淌出来。
当天晚上宁莹洁就回到娘家,走前她跟艾春明说给她一点时间她要好好考虑一下,一当婚姻来到一个很难抉择的十字路口,当鲜花相伴一路的坦途上布满荆棘茨藜的时候,不是该静心默察一下自己的行为举止吗?经过深思熟虑反复推敲后作出的选择才能堪称对自己人生的负责,也许他们真的应该好好反思一下他们自己的行为,到底是谁做错了谁该为此负责任。
宁莹洁没有直接回家,她踱过一条又一条的大街,像一个漫无目的无事懒散的人在大街上闲游,这是她给所有看到她的人最直观的印象,其实只要稍稍留意一下她那浓黑的眉毛下一双忧郁的眼睛就不难从她的眼波中发现她内心掩饰不住的彷徨和不安,她记不清她走过多少灿若星河明亮如昼的大街,也记不清她穿过多少静谧幽深的小巷,总之她就是这么在大街走来走去。
在一棵大树遮蔽的树荫里她抬起头朝不远处一幢新式高层建筑的某个窗口望去,那个窗口黑洞洞的,她这才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身处何方,奇怪,在她离开她和艾春明栖居的家时就只有一个念头——回家,回家,怎么会糊里糊涂七拐八绕来到董见雅家附近,窗子一片漆黑肯定是董见雅还跟维特在一起,她早该察觉到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事情而忙,曾经的她和艾春明在一起的时候不也是经常很晚才回家吗?以前她经常来董见雅家并且是一个受欢迎的客人,可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她不想在心里解释她今晚此来的动机,她想趁着改变主意以前快些到家。
家才是能抚慰她心灵的避难之所,不知道她这会儿在生谁的气,自己的董见雅的,也许两者都有又好像都不是,她似有些嗔怒,脸部的肌肉不自主地抽搐了几下,家在她的想象中只有咫尺之遥,于是她加快了步伐,一门心思地剑指她心中的那块圣土。
董见雅家到她的家是可以乘公交车直接到达的,以前她经常乘坐往返于她家和董见雅家的公交车,那时候她和董见雅一样也是个大姑娘,两个人无话不谈,后来她结婚了,她再也没有来过董见雅家,董见雅还开玩笑埋怨她“重色轻友”,她听得出董见雅是在羡慕她有了自己幸福的家,她不来董见雅家最主要的原因是她觉得两个姑娘可以什么都拿来闲扯,一旦一方已经结婚了,男人和女人那点事还是要有所避讳的,再好的朋友哪怕是亲如姊妹的那种,也不可能什么都与之分享。
她和董见雅就算得上是那样亲密无间的朋友,越是这样她就越是怕当着董见雅的面谈起她和艾春明之间的事,万一董见雅有一天疯起来嘴把不住门问起男女之事,那有多难为情啊,而且做医务工作的人本身对人体的生理器官又那么熟悉,难免什么话都说得出来,鉴于此即使在她们共同工作的护办室她也尽量避开这些话题,还有一个更主要的原因就是她生性不想满足别人在这方面的好奇心,因此在她上班的整个内三病区鲜有人知道她的家事。
艾春明捡到小惠的事情也只跟董见雅一人提起过。
公交车一辆辆从宁莹洁身边经过她不自觉,她只想走走,一个人这么静静地走走,她的家即使住的再远,她也会像这样的走下去,仿佛这些流动的人流车流能将郁结在她心胸的烦躁懊恼一起带走,又经过一个街角折转进去再穿过弄堂她来到自家后门,这是她走了多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一条路,她打开楼门走进去。
宁家的房子是那种带阁楼的仿花园式小洋楼,只不过没有花园而已,过去这幢楼房只有她们一家人住的时候,看到别人家住房拥挤,宁莹洁曾不止一次庆幸生在这样的家庭,她祖父原本是sh早期的私营企业经营者,抗战爆发sh生意不好做,家业眼看就要破败下去,是她少年得志的父亲巧妙周旋机敏应变才把家业支撑下来并较她祖父时的家业有所发展,这幢小洋楼就是那个时候置下的家业。
父亲是宁家除了两个姑妈外唯一的独子,理所当然的继承了祖父绝大部分的财产其中也包括这幢小洋楼。
七十年代初,sh曾经的资本家都受到冲击,她们家也未能幸免,宁莹洁那时还小。
八十年代开始政府陆续归还她们家被没收的财产,但归还的清单中没有涉及到她家被侵占的房产一项,动荡年月彻底打垮了她父亲的硬骨头,父亲不敢去找政府据理力争要回他家被侵占的房子,房子的事就没有再提了,即便如此她们家的住房条件也比sh普通人家要好不知多少倍,她回到家不必担心居住的拥挤。
她出嫁以后她的闺房还一直保留着,实在不行她还可以住到像哥姐那样的属于自己的单元里,宁莹洁爱自己的家,爱这幢小洋楼,她对这幢小洋楼怀有某种特殊的感情,诚然这幢小洋楼是依托她儿时记忆并承载多少苦辣酸甜的历史见证,恐怕她这一生最不能忘怀的就是岁月如梭这幢小楼曾历经的沧桑变迁。
直到现在不管在多远的地方,只要目力所及能一眼看见她家的小洋楼,她就觉得无比的亲切,那幢小洋楼就是她的家,尽管在这幢楼里现在还住着其他的人。
楼里阗静无声,他来到自己家所在的二楼,大多数人家都已经入睡,哥哥姐姐家也少有声息,来到爸妈住的房门前她轻轻地叩门,她不想让隔临的哥哥和姐姐知道她深夜归来。
里面立刻有声音回应,先是爸爸的后是妈妈的,“谁呀,谁呀?,这么晚了会是谁,老头子……”下面的声音低微得听不清了。
随着里面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宁莹洁听见里面的人已经走到房门口,没等发问,宁莹洁小声抢话:“是我,我是莹洁。”
门一打开,屋内的灯光一下流泻出来,一个娇小的身躯站在她面前,虽然上了年纪体态仍旧是那么惹眼,难怪爸爸年轻的时候会那么疯狂地追妈妈,宁莹洁一见妈妈,没有由头鼻子一酸眼泪刷地就落下来,“妈……”她扑到妈妈的怀里,一肚子的委屈瞬间爆发出来。也许是走得太累,也许是难言的苦水太多。
程芳翠像宁莹洁小时候呵哄她那样拍着女儿的肩,宁莹洁因情绪激动有点起伏的身体稍稍平复了些,“怎么了,吵嘴了?快跟妈妈说说。”程芳翠和声细语地问,她要用母性的柔情化解女儿心中的不安。
宁莹洁突然抬起头泪眼汪汪地看着妈妈,“妈,我想跟你说我现在的境况,你要帮我啊!”
程芳翠已经从女儿刚一进门的一系列表现预感到事态的严重性,母女俩一起来到客厅发现身着睡衣的宁福才已经坐在沙发里等她们了。
“爸爸。”宁莹洁一看见爸爸难掩她的激动。
宁福才着重地看了女儿一眼点点头,“哼。”
宁莹洁只挑重点把艾春明捡孩子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父母,听闻女儿的话宁家父母眼睛瞪得越来越大,一副很是吃惊的样子。
宁福才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等等,等等,莹洁怎么一直没听你跟家里提起,捡孩子那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说嘛。”
程芳翠大概被女儿的话惊吓着了痴痴地傻在那里,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宁莹洁说:“一开始,我以为那个孩子只是暂时在家里两天,后来他干脆说跟这个孩子有缘分舍不得,孩子就一直没送出去养在家里。”
“胡闹,简直就是瞎胡闹嘛!”
程芳翠接话:“是啊,你们以后也会有孩子,干嘛要这么一个不明不白的孩子呢?”
宁莹洁抬起头面对着爸爸突然冲动起来,眼睛里的泪水急泄而下,“爸爸,你是了解我的,我实在不愿在那个逼仄的家里和那个整天吵不停的不是我自己的孩子多呆一分钟,我真的受不了了。”
“那你想怎么办?”程芳翠自认为是了解女儿的,她猜女儿肯定已经作了决断,接下来她还有话要说。
“我想离婚。”宁莹洁说“离婚”二字的轻巧程度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她以为当着父母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一定是很困难和沉重的。
程芳翠尽管有些心里准备,可还是讶然的张了张嘴。
“看来这件事给你造成了深深的伤害,问题是……唉!”宁福才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客厅门口的大姐宁芳春接上爸爸宁福才的话茬,她说:“问题是离婚后你是不是真的能心胸舒畅起来,如果离婚不再是痛苦的继续而是你重新振作起来走向新生活的开始,我们尊重你的选择,离婚非同儿戏,毕竟是人生中如同结婚一样的大事,因此这件事要慎而又慎。”在研究所工作的宁芳春用自己缜密的思维逻辑对小妹当前的困苦加以判断和分析。
“是啊莹洁,你大姐的话听起来蛮有道理……”
“不,”宁福才以一种断然的口气打断老伴的话,“我是这么看,如果你们之间的问题是因住房的狭窄和那个被捡来的孩子,这都不是离婚的理由,重要的是你对她的感情,如果你对他没有感情可言,你们两个果真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我赞成你们的决定,要是你对他还怀有深深的感情,在你们的生活中引起你们矛盾的只是一些生活琐事,我劝你还是要慎重为好,要知道离婚不是一件体面的事,值得提倡的事,相反在一般情况下它是该遭唾弃和鄙视的。我认为离异不是解决夫妻矛盾最佳的途径,夫妻之间有了隔阂如果不是原则问题,就需要化解涣然冰释,它需要一个过程,要有耐心,我早就说过住房太挤家里也有你自己的房子可以回家来住嘛,没人照看小宝贝我和你妈妈会帮着看护的,但捡回来的孩子绝对不行。”
“爸妈,你们是改变不了他的,只要他认准的事就要一条道走到黑,就像当初结婚爸爸让我们住到家里来,他死活不肯。”
“看来,这到底是个一根筋的人。”宁芳春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
宁莹洁住下来了,她受伤的心在父母的关照下得到些许安慰,她辗转难眠,此时的她如同走进沼泽地的旅人,她茫然四顾不知该往何方,最终她还是没能走出这片沼泽地深深地陷入了泥淖中。
宁芳春对艾春明“一根筋”的评价也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困扰着宁家父母。
宁莹洁回家来的这一夜,宁家父母几乎没怎么合眼,宁家的三个儿女老大老二早些年就已成婚并已有了子嗣,大女儿找的女婿为人老实忠厚,家里姊妹众多,他家的居住条件自然相当糟糕,当宁芳春决定牵手这个人一辈子的时候,宁福才虽说对这个女婿并不是十分满意,但也没有干涉女儿的婚姻,他最看不上大女婿的是大女婿人不够机灵生性有点木纳,可她的女儿也不知抽了什么疯一准相中了他,他也没办法只有答应,因为有了前车之鉴,父母终归是要输给子女的,遥想当年的他就算老太爷怎么费尽心思为他挑选sh名门的千金,即便对方是花容月貌美若天仙他也不去瞅一眼,他铁了心非程芳翠不娶,弄得老爷子只好放弃固守的门第观念依从了他,当他知道大女婿家无法为他们提供婚房故意卖了关子而他本意不想为难大女婿但见大女婿为此一筹莫展时,他不忍看到大女婿急得不可开交的样子,他才把让他们回家住的想法说出口,结果大女婿对他感激涕零千恩万谢,从此对他这个老丈人毕恭毕敬,大女儿宁芳春知道父亲这么做的苦心是想让她赢得更多胜算的筹码。
到了老二宁堂宽,娶的媳妇倒是蛮机灵,但一说到家境也不是能配得上他们宁家所谓门当户对的那种,可喜的是老二家的也很争气,为这个家添了个能接户口簿的嫡孙子,自打老二媳妇华梅梅为这个家添了男丁更是侍宠生娇,早就盯上家里房产的她以宁家独生儿子媳妇的身份更是对家里的财产起了觊觎之心,老辣江湖的宁福才怎么能不看在眼里,只不过她还算识相,宁家二老都还健在,她不敢造次,她明白她这只再精明的猴子也跳不出公公宁福才这个如来佛的手掌心,宁福才嫌这个儿子媳妇太精明,好在老大老二这两家没有经历什么大的波折,人也相安无事。
到了小女儿宁莹洁这里,女儿为他们选的女婿是他最满意的,他以为这回他可以完美收官,了却他作为父母的又一桩大事安安心心作他的老丈人了,让他始料不及的是他把所有能开出的条件一并奉上,那小子却不识抬举,枉费了他的一片好意,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甚感困惑的是他居然在家里养起了一个捡来的孩子,真是气死他了,这个兔崽子到底怎么想的,宁福才决定“深入虎穴”一探究竟,他想亲自领教一下艾春明的“铁石心肠”,他翻转过身体气呼呼地喘着粗气。
程芳翠见宁福才身体翻转过来,这一晚像这样转身不知有多少次了,再看他还是一副似睡非睡的样子知道他跟本就没有睡着。
“他爸,你说我们能不能把姑爷捡来的那个小囡接过来养?”程芳翠小心轻声地问着。
宁福才陡地睁开眼睛,程芳翠见状吓了一跳,知道是犯了大忌,不敢作声。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宁福才怒不可遏抓过程芳翠的手臂,瞪着她说:“那小子是‘一根筋’,你也要‘一根筋’吗?”
程芳翠任凭丈夫抓着她的膀子,抓疼了也不敢去反抗。
夜,对于sh西区普通民居里的艾春明同样是难熬的,宁莹洁和他结婚住到这里后不经常回娘家,回去了也从不住在娘家,她说怕他一个人在家孤独,有她相伴的夜晚,艾春明都切身感到生活的甜蜜和温馨。
自从惠惠出现在他们的生活里,他们的生活就不再和谐甜蜜,取而代之的是怄气和争吵,他现在才感到爱一个人原来也会带来如此多的痛苦,绝对的甜蜜如意是没有的,正如日月轮转阴晴更迭那样欢乐中总会交织着痛苦,即使男女双方愿相守缱绻共度此生,他们的感情得到全世界的珍视和认同,他们的生活也不可能总是艳阳高照白糖加蜜的。
当生活的大雨倾盆甚至狂涛巨浪来临的时候,若能顽强地在恶劣的环境中相扶相搀的支撑下来,那样的夫妻关系才是他心中一直追求和向往的,唯有在共同走过艰辛泥泞的道路时所建立起的志同道合的真爱,才能让青春不老,生命之树常青,那样的爱也才会让他感到永世欣喜。
祖辈这样的经历,当今的年轻人也当如此,秉承优秀的文化传统义不容辞,夫唱妇随几千年的传统怎么能轻易地更改,当然用这种尺度来衡量评价宁莹洁同他共同组成的夫妻关系距离他想象的显然是远而甚远,因此他不得不选择离婚。
艾春明坚信自己的选择是对的,他这么选择不光是为了惠惠,其实也是为了他自己。
如果在他的生命中他与宁莹洁的邂逅被认为是机缘巧合,他与小惠的相遇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缘分。
那天他和小谢去送货,本来没有的行程安排,当小谢把车开到闸北的时候,他就是突发奇想想去看看老厂区现在的样子,结果阴差阳错地与小惠相遇了,他认为真正的缘分应该是他和小惠这样的相遇,意外里叠生出意外,他突然灵机一动想去老厂不是事先早有预谋这应该是意外之举,然后真正的意外发生了,那就是谁把小惠遗弃在他们送货的车上,这才历史性地造就了他与小惠的相逢,前面的意外是后面意外的铺垫和准备,后面发生的意外则是结果和必然。
如此一来,他与宁莹洁前两次的见面根本不能算作缘分,第一次在从崇明岛返回sh的客轮上相遇准确地说是偶遇,第二次图书馆的见面与缘分有点沾边其实是巧遇,真正的缘分上天早有安排,小惠被遗弃的那天就被上天安排在芸芸众生中该由他们的送货车本来不去都一定要去老厂那里承接小惠的到来,而且是艾春明提出一定要去那里的,这难道不是冥冥之中故意促成他与小惠的相遇,艾春明记得妈妈邱爱英经常讲的一句话:命里无时莫强求,命里有时自会有。他和小惠的逢遇就属于“命里有时自会有”,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这就是为什么宁莹洁让他把孩子送出去,他压根儿就没有去派出所的主要原因,当然这里面也有艾春明所说的“小惠看他的时候,他和她有一种心领神会心灵相通的感觉。”的成分在里面。
小惠就这样留在了艾春明的身边,宁莹洁不想和他共同承担养育小惠的重任,为了小惠也为他自己的信仰和道义上的责任即使与宁莹洁离婚也不足惜。还有在艾春明的心里他有更加审慎的考量,他为此一直感到不安和内疚的是他在母亲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就把婚结了已然造成了不可挽回的错误,他不能一错再错继续伤害妈妈的感情,在处理小惠的事情上他秉持遵从母命的气度,他认为把小惠留下来养育照顾是对乐善好施的妈妈最好的尊重。这就是宁莹洁那天回娘家后艾春明的整个心路历程。
宁莹洁一连几天也没有回同福里她和艾春明的家,艾春明在厂里的工作没有夜班,白天上班之前他都是把小惠提前送到保姆那里,下午下班的时候再把小惠接回来,宁莹洁在家的时候如此,现在不在家了更是如此,他还得自己忙他的晚饭,所以晚饭基本上以填饱肚子为原则,什么省事好做就吃什么,跟本谈不上什么营养,白天他可以在厂里的食堂里吃饭,吃的稍微好一些算是弥补晚上那顿糊弄自己的亏欠,言中庆还开他的玩笑,说他准备为造下一代努力了,他笑笑也不去辩驳,他也没有把他和宁莹洁最近关系的真实情况告诉言中庆,吃了饭他要哄孩子陪她玩,等把小惠哄睡了他也哈欠连天到了该睡觉的时候,可以说没有多少空闲的时间供他来支配,生活异常简单而乏味,即便是这样他也没有抱怨过自己不该把惠惠捡回来拖累自己。
这天他下班后照常骑车来保姆家接惠惠,当行至保姆家巷口时他看见一个人站在巷口他先是吃了一惊,然后慌忙下了车,脸上表情一下凝重起来,他看到的不是别人是他的岳父宁福才,宁福才一脸严肃地打量着他。
“爸,您来了,您要过来也没言语一声我好去接您。”艾春明说话的时候已经把单车的车梯打好,麻溜地绕过车子毕恭毕敬地站在老人面前。
艾春明是个聪明人,老人此来肯定是兴师问罪的,他轧得出这种苗头来,他准备豁出去恭恭敬敬等待着老人训斥。
心情异常复杂的宁福才又怒又气冷不防举起右手重重地朝艾春明脸部打去,艾春明纹丝未动,宁福才显然没有估计到艾春明一点躲避的意思都没有,反而是他有些猝不及防挥出去的手在就要击打到艾春明的一瞬间突然停下来往回抽,他的本意不是真的要打艾春明,由于用力过猛,突然收手产生的反作用力使他一度失去重心脚跟打颤险些将自己拽倒,艾春明反应及时双臂抱住差点摔倒的宁福才,宁福才满脸的尴尬,手哆哆嗦嗦地指着艾春明的脸,“你……你……”他又气又羞一时说不出话来。
“爸!爸!”艾春明无不动情地喊,一声高过一声,接着他把声音压低,语调明显释放着情辞恳切的信号,“爸,我让您失望了,是我对不起莹洁,您要打要骂怎么解气您就随便吧。”艾春明真诚地摆出等着挨打的姿态。
宁福才心一下子软了,凭心而论他是喜欢这个女婿的,他对这个女婿的情感有着太多复杂的心绪,他一肚子的怒火也是因太喜欢而导致总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味道,他与大女婿间就绝然没有这样堪能使他刻骨铭心的情感,他爱这个女婿是因为这个女婿很有血性恨这个女婿更是因为这个女婿太有血性,为了这个血性他已经放弃“原则”地作出让步了,他想让艾春明回家去住,在别人那里都是求之不得,这个混小子非要带着他的女儿住这么个蹩脚的地方宁愿来受苦,他答应了甚至可以说是屈服。
现在这个混小子居然又弄了一个不知名姓的小囡来养,真不知道是他的哪跟筋搭错了或是中了哪门子的邪,他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迁就他,让他放任自流,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他要不惜动用一个老丈人的身份全力地去争取,使这个混小子就范彻底投降。
然而令宁福才没有想到的是艾春明真就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艾春明就是艾春明,他认准的事十头牛都别想把他拉回来,宁福才险些气得差点背过气去。
“我要你放弃这个孩子,把莹洁从家里接回来。”宁福才说话的语气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艾春明仍是低着头,看也不看宁福才一眼,他说话的语气铿锵坚定,是不容置疑的那种。
“爸,我还是不能答应你放弃这个孩子,我希望莹洁能够回来,好好地和我过日子,我需要她。”
“难道……难道一个和你毫不相干的孩子比你和莹洁的婚姻更重要,为了这个孩子你可以不惜牺牲你们俩的婚姻?”
“爸爸,”艾春明无比真诚地望着老人,“抚养这个孩子与我们的婚姻并不矛盾,如果因为这个孩子必须毁掉婚姻,我宁愿选择这个孩子。”
艾春明不想说和惠惠有缘分之类的话,尤其当着宁福才的面他更不想说也没必要说对一个可怜的被遗弃的孩子我们应该有最起码的爱心和同情心。
“爸爸,我想我是错了,我真的很想和这个孩子在一起。”说到最后艾春明的声音哽咽了。
“你……唉……”宁福才重重地叹口气,一扭头一个急转身地走了。
艾春明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好长时间一动没动。
5 离婚
在婚姻的十字路口徘徊良久的艾春明和宁莹洁最终还是选择了通往离婚的方向,他们没能走出之前深陷的矛盾僵局在人生的道路上重新走到一起,多方的努力失败了,做出努力的人也包括他们自己自然感到遗憾,令他们痛心疾首的是宁莹洁与艾春明的离异不是因为所谓的原则问题,而是区区生活琐事。
那天宁莹洁回到家里彻夜未眠,她翻来覆去想了又想还是说服不了自己要接受艾春明的固执和那个被他捡来的孩子,几天里宁莹洁人明显地消瘦了,精神疲惫面容憔悴。
她曾设想过最大限度地容忍那个孩子的存在,宽容艾春明对她不冷不热的态度,可一想到温馨的夜里孩子夜半的哭声使她惊觉地从恶梦中醒来她浑身浸透着冷汗她就会神经过敏,自从有了这个孩子,艾春明就整日守护着他的小宝贝,他们的夫妻生活总是过得索然无味,像小偷那样被监视般地偷偷摸摸,要么仓促行事,要么途中会因孩子的哭闹搅得兴致全无,这哪里还有点夫妻生活的味道,成熟女性夜晚渴望着男人的温存和爱抚对她来说都变成了奢望,而当她提出想改变一下家里的现状使生活变得好一点时,艾春明却痛斥她浮华名利对她异常冷淡,夫妻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意思呢?在她们之间还有什么话好说,这便是宁莹洁自回家到离婚前的几天里的内心生活。
要迈过自己思想上的坎儿何其艰难,往往人们就是在迷蒙混沌的状态中缺乏理性地作出错误的决定,甚至是遗憾终生的决定,宁莹洁正是这样选择了离婚,她以为离婚以后她可以摆脱她的痛苦,殊不知她是在并没有找到婚姻到底完没完结的答案之前就盲目地终结了她们的婚姻,她的不知情为何物的这一招棋恰恰毁掉了自己一生的幸福,让人痛心的是在迷雾里行走的她并不自觉是她错了。
似乎艾春明对他们的离婚更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毕竟离婚是他先提出来的。
宁莹洁回娘家后只在办理离婚的那一天回到家里,艾春明和宁莹洁都非常冷静。
“我同家里讲好了,这里的东西我什么都不要,我的东西我拿走。”宁莹洁整理着自己的衣物。
艾春明背靠着她坐在床边,说:“莹洁,我真的不知该如何感谢你为我和小惠所做的这一切,你想想清楚这对你很不公平,你应该依法得到这个家里该属于你的东西。”
“别说了,这是我自己愿意的绝不反悔,你不必担心日后会有什么麻烦,我也不是那种人,我这样做只为了换得这里能给我日后的生活一个美好完整的回忆,对我来说每一件物品都闪动着幸福的光晕,我不想破坏这个家庭原有的面貌,更主要的是我留恋在这个家庭最初的时光……”说到最后宁莹洁说不下去了,她简直是用哭咽表达完了自己的心声,她颤抖的音调那么强烈地透露出她的伤感并交织着她的爱与恨。
艾春明何尝没有这样的感觉,经历了长久的恋爱初初涉足家庭生活的男女犹如一艘游渡在大海里乘风破浪的帆船驶入了温暖的港湾那样,他们不再四处漂泊,而在轻波细浪的海面上幸福地徜徉,任轻柔的海风柔滚的浪波慢慢抚触他们的每寸肌肤洗刷他们身上的疲劳。
他们在这里培植幸福,浇灌哺育爱的花朵,憧憬未来前程似锦,尽管家是紧仄的,却如同在一个万丈阔远的空间腾跃穿行,陈设的陋朴浸透着寒碜,这里装载的却是一个无比繁复的万花世界,连转身都嫌别扭到处罗列着这样或那样的家啊,从来不曾嫌恶你的窄小拥挤简朴寒酸,甚至这些别人看来无一是长处的弱点在幸福人眼里都能被看作是繁花似锦的美丽,富贵雍容而至尊。
家在幸福的情侣面前能绽放出奇异的色彩,富丽堂皇而光彩夺目,当爱已成往事,幸福变得像梦幻般的虚无,对家的种种美好的印象都不复存在了,回顾起来也只能是如刀割一般的疼痛。
“我懂了。”艾春明心里起起伏伏像巨浪滔天一样翻搅着,他心痛欲裂又去跟谁述说呢,他心里的悲戚不断聚涌着,他难过至极,强烈的悲哀使他说话的声音一度受阻小得只有他自己听得见。
宁莹洁抹了抹脸上的泪水盖好箱盖,转过身来说:“只是……”她的眼泪又一次夺出眼眶,这回她没有去擦,“只是你以后的日子会更加难过了,要是有个缝衣钉补的事,就去请邻居阿嫂帮帮忙,她是个好人。”说到这里她又动起情来,止不住的泪水泉水样地涌了出来,“这是家里的钥匙,我把它放在箱子上了,你和小惠保重吧。”
也许宁莹洁意识到艾春明还想说什么,或者要起身追出来送她,她提着箱子拉开门就往外跑了出去。
艾春明没有去追她,他脸呈倦容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泪水从他的眼角无声无息地淌出来,其实追又有什么用呢?就算是情义未了怀故惜旧还珍视留意过去美好的种种把她送到门口或送她到楼下的弄堂口请她珍重真诚地祝愿她幸福又能怎么样呢?到时候伤心的恐怕就不止宁莹洁一个人了。
在宁莹洁离开后最初的日子里,艾春明度过了一段非常艰难的时光,那是一种常人难以忍受的异常孤独的生活。
宁莹洁在家的时候,他们常常争吵甚至嬉笑怒骂互伤感情,那时候他觉得烦,认为婚恋生活不该是这个样子,风平浪静后生活像他希望的那样宁静下来了,他却感到孤独,一种来自内心难耐的排遣不掉驱走不了的孤独,尤其到了夜晚当夜幕降临,温媚的柔情就会妖魔一样地向他袭来,猛烈地噬咬他焦渴的心田,任何来自家庭的温馨气氛都躁动着他对异性强烈的渴欲,他不敢来到窗前像以往那样观赏外面的夜景,外面的世界里最先冲入他目眶的是周围高低错落拥挤不堪的居民楼和从居民楼的各个窗口投射出的他平日里最喜欢的奶白色灯橘红色灯紫光灯,这些既提供照明又营造居家夜生活的温馨的色光这个时候都像银针刺目那样刺激撩拨着他来自身体的本能,在他们离婚前的最后一段时间,他们几乎是吵骂怄气中过日子,根本没有男女间正常的情爱,欲望连同烦恼痛苦胀满了心胸,暂时压制了生理上的这种需求,这一切过后,欲望在他的体内复活对他发起异常猛烈的攻势,在这样的时候对一个有着正常生理机能的人绝对是一种煎熬。
他也没有因此后悔与宁莹洁离婚,让他甚感安慰的是在这样的日子里是惠惠一直在陪伴着他,他只要一有时间就把惠惠从保姆那里接回家里来,陪她玩儿给她一个父亲能给予的一切,渐渐地,在陪伴关怀施爱给女儿的过程中进一步加深了他与小惠的父女情,他不再为得不到异性的爱而精神空虚,相反随着他与女儿的时间一起多起来的是快乐是满足,偶尔也会失眠,伤心的往事会触动他的心灵,他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宁莹洁和他的同窗好友言中庆,可这时的言中庆正疯狂加紧步入歧途的步伐,可惜鞭长莫及的艾春明结婚以来对言中庆的事知之甚少以至于言中庆干些什么是不是还再和黑老四那些人挺而走险干非法的勾当他无从得知。
离异本来是两个人的事,却牵涉着与这事有关和无关的方方面面。
每天早上交接班前的最后几分钟是内三病房护办室里最开心热闹的时候。
“喂,听说了吗,宁莹洁和那个昆明人离婚了。”
“啊哟,怎么可能,宁莹洁爱那个昆明人爱得要死,不可能的,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爱信不信。”先说话的人作出一个怪表情。
有人插话:“倒是听说他们为了捡来的那个孩子闹得很不愉快。”
又有人插进来,“要是我是宁莹洁也愉快不起来。”
轮到宁莹洁休息,内三病房护办室的姐妹们憋了很久的话像竹筒倒豆子翻个底朝天噼哩啪啦地甩了出来,你一言我一语,有一个人对她们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她没有加入到这个行列中,自顾自地整理着病案架上的病历。
人群中又冒出一个声音,“你们发现没有最近宁莹洁来得好晚喔,情绪看上去也有些不大对头。”
一个年龄偏大一点的护士正要发言,猛然间意识到还有一个人被游离于她们的谈话之外,她一甩头满脸征询地问:“董见雅,你倒说说看是谣言还是实情?”
董见雅把手中的病历往架子上一戳,转过脸来面无表情地道:“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宁莹洁。”
那个问话的护士无不滑稽自我解嘲地翻个白眼努努嘴,意思是说:“谁教我自讨没趣。”
宁莹洁从那天回娘家到离婚的这段时间身上是有些变化的,她明显的少言寡语,对内三科姐妹每天天南海北的高谈阔论也少有兴趣只是敷衍,绝大多数情况下她不再是她们活动的积极响应者而是能躲就躲。
身为护士长也是宁莹洁好友的董见雅明显地感知着宁莹洁的这些变化,在没有旁人的时候,她会走近宁莹洁用她最有亲和力的话语与她真心交谈,宁莹洁也用她的真诚回敬着董见雅的关心,宁莹洁需要的就是董见雅恰到好处式的关怀,内三科没有一个人能像董见雅那样懂她的心,她们在她的面前只会整天呜啦哇啦地吵个不停,即使在她最需要安静的时候她们也还是喋喋不休说个没完没了,她不能管住人家的嘴只有偏安一隅尽快让自己的心安宁下来,这个时候董见雅的真情像涓涓细流注入到她快要干涸的心田,尤其是董见雅温婉的话语更是她心灵上的抚慰剂,最难能可贵的是有好几个晚上董见雅推掉了所有的事其中也包括与维特的约会陪着她到很晚很晚,她们坐在黄浦江边看滔滔的江水静静流淌,有时候两个人都不说话一坐就是半天,董见雅对婚姻所持有的开放态度令她欣赏,董见雅告诉她:“……如果你的心已死,就是决定的时候了。”
董见雅对婚姻独有的一份清醒深深感染着宁莹洁,就像当初她和艾春明从恋爱到结婚被人看作传奇传为佳话,董见雅也没有像那些人那样表现出过度的兴奋,她总是默默地冷眼旁观着这个世界,也许她给人一贯的印象就是不够热情,她为人处事的态度中都蕴含着很深刻的哲学思想,在这种哲学思想的影响下她认为凡事都不可能尽善尽美,总要看到它的不足和有瑕疵的一面,所以在生活中很难看到她像别人那样一哄而上,说好就要赞美到要死,说坏就否定得一无是处,她的热情里多少带着些冷漠的成分,让人联想到她的幸福里肯定或多或少伴随着淡淡的忧伤,其实只要稍微留意会发现董见雅的性格才是一个真正的活脱脱的人,她说话做事处处留有余地不苛求圆满不是处事太过圆滑而是一种活得异常真实的洒脱,只有绝少人理解并赞同她的这种与众不同的性格,大多数人不能理解她正好反映出她们自身的愚钝和浅薄,可惜的是往往这些人总是自我感觉良好。
董见雅虽然对婚恋有自己和大多数人不一样的看法,但她并没有直接干预宁莹洁最后的选择,她只是深入浅出地谈了自己的看法供宁莹洁参考,宁莹洁最终选择了离婚在董见雅看来她是急于摆脱目前的困境,并非明智之举,正像她和艾春明多少带点草草地有点闪电般地结婚一样。
对于宁莹洁来说离婚最初的日子过得很是不寻常,离开艾春明和小惠回到娘家的几天里,心情似乎平静下来了,以前她为睡不好觉而焦心的困扰一下子没有了,她感到身心无比地放松,可是只要一走到大街上相熟不相熟的人望上她一眼,她就会觉得紧张,好像她做了什么亏心事,人们总用一双敌意火辣的眼睛瞅着她,为了避免她的心理上产生这种紧张的情绪,她大可不必迎对众多人的目光,她把自己关在家里尽可能减少外出,自然而然地她的生活开始变得简单而有规律。
没有出门逛街的闲情,没有发展关系延续友情必须的应酬,凡是别人的邀请她都找个理由推托,要是放在以前,不在繁忙愉快的应酬中显露一下自己的才能她会觉得心里压抑生活无味,连她自己都觉得奇怪她竟然很快适应了现有的生活,而且这种生活将伴随她走过相当长的一段时日。
家这时成了她的避风港,在风起浪涌的大海中停泊在平静港湾里的游船无须经受远航时劈面肆虐的狂涛巨浪汹涌波涛,她足足用心地感受着这份清净。
家和医院工作的病房是她往返的两个目的地,除此以外就是吃饭睡觉再没有别的什么了,这种既简单又规律的生活帮她忘掉好多烦恼和痛苦,因为接触太多的人和事很可能会触景伤情追怀往昔,上班时她只要专心一意地忙她的工作拿出一个工作狂的状态来按部就班按流程照规范做好每件事就行了,下班后她把自己锁在家里,爸妈理解她不想说话也不会跟她计较什么,她不想和她们一同前往到商店或是市场上购物到公园游玩到剧场看戏他们不勉强她。
既然还要生活下去,生活中的某些人和事必须去面对,这给她带来深深的痛苦,无疑是对她无比脆弱的心再次的刺痛,护办室里那几个喜欢挠首弄姿专爱谈论吃穿对别人的私事有着天然浓厚兴趣的家伙,总是伺机拨弄她最易触痛的那根敏感的神经,为了应付她们的一个眼神和含义莫测的微笑,她都快撑不下去了,生平第一次她深深体味到人言可畏,更让她感到心痛不已的她不得不遭受隐忍来自她们的猜疑揣度颇含深意的一瞥,她想过绝地反击找回她失去的尊严与浅薄和陋俗宣战,面对她们不疼不痒旁敲侧击甚至是不怀好意的一举一动她还是忍了,是董见雅对她的安抚熄灭了她胸中的怒火,她由衷地敬佩董见雅的人格,宁莹洁清楚这里面包含了董见雅对她的浓浓的友情,尽管她们在许多问题上有着不同的见解,甚至有过面红耳赤的强烈对白,现在看起来董见雅没有真正地记恨过她,董见雅能在这个纷繁的世界上始终保持沉默并以她特有的方式关注着她已然证明了这一切。
从某种意义上讲可以说董见雅的沉默就是对她现金最好的一种支持,在这件事情中宁莹洁看到了友情的可贵,心里时常泛起感激的涟漪,那是幸福的暖流通过心房时引起的震颤。
艾春明和宁莹洁的离婚风波在艾春明所在的华光金属制品厂一度成了老阿姨热议的谈资,如果当初艾春明和言中庆千里迢迢来sh只是为了进她们这家非国营大厂让这些老阿姨好生奇怪,那么接下来发生在艾春明身上的一系列事件简直就令她们感到震惊了。
一到中午吃饭休息的时候,车间厂房里就会响起一片老阿姨们边吃饭边聊天的笑闹声,什么东家长西家短;服装的流行趋势;最近亮相最多的明星的私生活;等等等等,没有说不到的只有想不到的,闲聊的内容涉及面之广无所不包,她们津津乐道并乐此不疲最主要的原因是她们把这当作工作之余最好的消遣,每到午间休息时分这里俨然是一个戏剧大舞台,每天都展演着不同的剧目,而这里的每个人每天都扮演着不同的角色。
这天她们的话题先是落在大龄回沪知情身上,知情的生活一个很重要的部分自然少不了发生在这些少男少女间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当话题的关键点切入到男女间的一个“情”字时有些人不免伤感起来,在这个老阿姨的群体中就不乏有曾经在北大荒和yn插队的曾经的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她们说起插队的经历,都是一肚子倒不完的苦水,亲生的经历使她们在演绎起来时自然是真情的流露感人至深,也许是想换一下压抑的气氛也可能是说话的人联想太丰富,话题一下子转移了,听起来不是有意的,酷似一次正常的淡出和渐入的转换。
“哎,你们扯那么远干什么,还是说说我们身边的事吧。”
一个老阿姨还沉静在刚才那个sh小阿妹和绍兴阿哥恋爱的故事中,完全一副兴味盎然的样子,她不满地打断了对面烫发女人的提议。
“我们身边有什么好说的,一个好好的故事就这样断送掉了,没劲!”
烫发女人不屑地斜了她一眼,环顾一周诡秘地笑道:“供销科那个叫什么的昆明阿乡离婚了,”她故意停顿一下好让自己有足够的时间把目光逐一扫到每个人脸上,见众人惊愕得目瞪口呆,她继续道:“不声不响的还以为纸能包得住火呢,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自以为聪明想遮就遮得住吗,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没等听讲的人完全清醒过来,一个老阿姨忍不住怀疑说:“这种话不好乱讲的,你有什么根据?”
跟着众人一哄而起地吵吵开了,简直像炸开了锅,对她们而言这无疑是个爆炸性的新闻,这个事件强烈地刺激着每个人的神经,众人七嘴八舌说话欲一时间被激发起来。
“是啊,不好乱讲的,乱讲话会遭天打雷劈的。”
“嘘,我还是不相信,小艾那么优秀的人怎么会离婚呢。”
“你说说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嘛。”
“好像你就是判他们离婚的法官似的。”
……
“你们听我说嘛,听我说嘛,”烫发女人恶声恶气朝这些怀疑她的人嚷起来,“我是听我邻居的一个亲戚说的,这个人和小艾住在一个里弄。”
众人的吵嚷声骤然停歇下来,像听了某种权威性的发布,不再怀疑这则消息的准确性与真实性,个个瞪着一双眼睛一副等待发落的样子,极认真地注视着烫发女人。
“听那个亲戚说,家里的东西女方什么都没要,走的时候只带走一支大皮箱。兴许皮箱里大有文章也说不定。”
烫发女人的这习话再次激起众人高涨的热情,像被压抑了很久,她们要尽情释放一下自己。
“才不会呢,皮箱里盛得再多也装不下一个海。”
“外道了不是,我是说存折或是金条一类的东西。”烫发女人进行着有力的回击。
刚才说话的人也不甘示弱,她把矛头又指向烫发女人,“浅薄!整个一个小市民观念,整天就知道钱啊钱啊的。”
有人插话,“本来嘛,听讲女方家原本就是sh的大资本家,才不会稀罕那点小猫小狗的东西呢。”
“本来他们就不合适嘛,一个昆明来的阿乡和一个大sh资本家的千金小姐,喔唷,真是作孽呀!”
“他们到底是为什么啊。”
“还不是为那个捡来的孩子。”
“难说,也许早就有隔阂了呢。”最后,烫发女人以一副先知者的姿态,自以为高明地作了总结性的发言,她说:“应该这样来看待这件事情,多半是一见钟情的婚姻造成的恶果,宁莹洁迷恋艾春明的英俊和来自西南的乡土气息,艾春明看中的是宁莹洁美艳动人的外表,宁莹洁以为跟心爱的人同出一个屋檐下就从此获得了幸福,哪知婚后生活现实而严酷,这与她理想的那种生活格格不入,要知道宁莹洁可是出自养尊处优的资本家的阔小姐,她哪里能经受得住现实生活的考验,特别是当一个不明不白的小孩走进她们的家庭后,她仿佛觉得自己受了骗一样,这才意识到她为艾春明付出的代价实在太惨重了,离婚当然就是她们必然的选择,要我说仓促匆忙的婚姻到头来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显然她的言论震骇住现场的听众,她们木呆呆的表情足以证明她们的惊愕和信服。
像这样听风就是雨的传播在我们的这个社会不一而足,值得注意的是在这种传播的背后强有力地显示着人们对他人私生活的浓厚兴趣,尽管你鄙视和厌恶这些人的无知无聊和她们身上的世俗之气,这种风习依然存在,而且长期持久的在我们的社会生活中发挥着它巨大的威力,且不说传播对当事人将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就事情本身就够让人头疼的了,有时候一件事对当事人来说是异常痛苦的,但对宣讲传播它的人来说却是一件乐事,人们喜欢传播诸如夫妻离异这样的事情,正是因为这种事像精彩的文艺节目那样刺激兴奋着人的神经。
与宁莹洁相比艾春明算得上幸运了,他没有遇到宁莹洁那样来自外界的精神困扰,却也不无痛苦地感受着周围环绕他的一切。
艾春明同宁莹洁离婚一事开始的几天在供销科也传得沸沸扬扬好不热闹。
除他之外的几个人闲来无事时就把艾春明当作谈论的对象,本来这不过是一桩普普通通的离婚案,在他们眼里被他们丰富的想象力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说什么这是大sh和小昆明的较量,富贵与贫贱的角逐,两种不同文化不同习俗的殊死搏斗,这种言论是基于对艾春明的同情产生的,具有一定的倾向性,自然艾春明就成了受保护和怜悯的一方,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当艾春明保持沉静的时候,他们会说艾春明还没有走出痛苦的阴影,因为惠惠生病艾春明请假不来上班,他们说他逃避现实,他要是上班来得迟点,他们说他内心消沉对生活失去了信心,倘若他有一天上班前没顾得上吃早饭,他们便认定他不再爱惜自己的身体,是丧失人生乐趣的表现……凡此种种无论艾春明干什么,他们都能作出合情合理的解释,这种情形使得艾春明想笑不敢笑想哭不敢哭,面对这些既体现出爱心又令他无限烦恼的善行义举,他只能默默地承受着,他在内心希冀时间能过得快点让时间去冲淡一切,因此他尽可能平静地泰然自若地领受同事投来的捉摸不定的目光,当初惠惠从天而降般地闯入他的生活不也遭来厂里轰动效应的议论,人活在世哪个人前不说人,哪个人背后不被人说,人嘴两张皮,只要你活在世上一天别人就要对你品头论足,换句话说从你脱离母体来到人世的那一刻起,别人就获得了对你说三道四的权利,心胸宽广些吧,这可以给本不快乐的生活减轻许多心理负担,减少许多无谓的烦恼。
同样的一件事情在艾春明居住的同福里就没有引起轩然大波,似乎同福里的居民个个都是彻头彻尾的知情者,也许是左邻右挨的缘故,她们多少嗅到点什么,宁莹洁走的那天她们亲眼看见宁莹洁面色平静提着一支皮箱从楼梯上走下来,当就要跨出弄堂口的一瞬间她猛地一回头朝只露着凤毛麟角的三层楼她家所在位置深情地望了一眼,好像那一刻她要永远记住这一瞬间,她带着滚落下来的一掬热泪一溜烟跑了出去,艾春明没有出门,能描述当时情况的人都能证明艾春明家事前没有传出吵闹声,在以后的几天里,同福里的居民一直都保持着沉默,谁也不主动挑起话头,好像这事从来不曾发生一样,她们的生活也没有因此改变什么。
第三章 1 南下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艾春明与宁莹洁离婚已经快三年的时间,如果按小惠捡到的那天算起小惠至少都应该有三岁了,在艾春明与宁莹洁离婚不久,疯狂步入歧途的言中庆最终得到应有的报偿——锒铛入狱,几乎是在同时,小惠先天性的疾病以一次发高烧为表征开始浮出水面,从此艾春明踏上为小惠治病的漫漫征程。
两年前的一天下午,艾春明提早结束了厂里的工作直接赶到保姆家接惠惠,一进保姆家的弄堂口就听到惠惠嘶声力竭的哭喊声和保姆的呵哄声。艾春明加快了脚步也顾不上敲门直接闯进保姆家,保姆听见响动惊觉地抬起头来。
艾春明问:“这个小囡下午一直没有睡吗?我一走进弄堂口就听见她在哭。”
“这个小囡一直在发烧,早上你送过来时她的脑门就烫得不得了,我给她服过药了,这几天她都是又哭又闹的,你们这些男人真是粗心,孩子有了毛病也不知道,家里没个女人怎么行啊。”
保姆是个四十几岁的家庭妇女,前些年从zj农村携幼子来sh与丈夫团聚,结束了他们夫妻牛郎织女般天各一方的生活,她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离开她熟悉并热爱的土地来sh的,毕竟是勤劳质朴的乡下人,做完家务闲来无事她就觉得闷得慌,时常眷念zj的家人和村里人田间耕作的生活,后来她同丈夫商定给别人带带孩子,一来她可以藉此打发一闲下来就闷得发慌的时光,二来挣点钱也好贴补家用,在sh这个地方有两个孩子再加上她一个人吃闲饭光靠丈夫那点工资生活过起来总显得很紧巴。
当初艾春明捡回小惠白天他和宁莹洁都要上班无人照料惠惠决定把惠惠托人照管,林囡秀向她们推荐了这个保姆,正好帮了艾春明一个大忙,艾春明见这个乡下来的大嫂利索能干很愿意把惠惠交给她来照看,最可喜的是保姆家离家很近穿过一条弄堂就到了很方便接孩子。
也许是两家离得很近的缘故吧,或者是因为两家的特殊关系,艾春明家发生的事,保姆总是很快就能知道,她非常同情艾春明与惠惠相依为命的处境,常常把一个母亲的爱给了惠惠这个可怜的小囡。
艾春明接过孩子时着意地看了保姆一眼,他理解保姆这番话的意思,“谢谢大嫂,那我带她回去了。”
“累死我了,”保姆甩甩被压得酸痛的胳膊一扭脸说:“哎,现在还早,带她去看看医生吧,小孩子有病是耽误不得的,我看这个小囡有些不对头。”
艾春明抱着惠惠从保姆家出来没有直接回家,他径直来到就近的医院挂了个急诊号,接诊的是个中年女医生,经过简单的询问后,女医生蛮有经验地翻了翻惠惠的眼皮,捏捏惠惠的手和脚,转身问:“孩子几岁?”
“三岁吧。”艾春明回答。
“你是她父亲,孩子多大你不知道吗?”医生有些不悦,脸上完全是一副职业性的表情。
“是三岁。”艾春明懒得和她纠缠,只希望快点听到她的诊断。
医生重又回到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下,脸上略显沉重地道:“我看这个孩子很可能患有某种综合征,需要做进一步检查。”
“是吗?”艾春明语气里明显带着惊诧。他惊诧的不是医生的判断,而是惠惠那么小竟会患上如此严重的疾病。
医生以一种职业的严谨作着解释:“通常婴儿患有某种综合征往往表现为先天性的只不过在他出生之初可能没有任何症状罢了。”
艾春明只感到脑袋嗡地一响似要炸裂开来,过去没有留意的话一下子冒了出来,在他捡到小惠最初的日子里,宁莹洁猜测这个孩子来历的时候曾经断言兴许这个孩子患有某种重大疾病而遭到父母的遗弃,难道天底下真有这么狠心的父母吗?
小惠到现在都不能行走,他一直以为是缺钙所致,一般体弱的小孩走得晚也不是个例,他家的一个远房亲戚四岁的时候才会走路,成年后比一般人也没有差多少,小惠现今身体的状况连站立都很困难,似乎印证了医生的判断,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在以后的几天里,经过骨穿活组织检测和血气等进一步检查最终得出结论:惠惠患有小儿脊髓肌萎缩综合征。
医生说:“这种病是目前为止很难治愈的一种顽症很可能孩子在她的有生之年都要在床上和轮椅上度过,不过你也不要灰心,心里怀着这个梦想期待着奇迹的出现,希望也总还是会有的。”医生的一席话完全超越了她的职业范围,或者说更像两个相熟的邻居彼此热心肠的嘘寒问暖。
艾春明目无表情地点点头,医生望着怀抱孩子神情发呆的艾春明继续开导道:“严峻的生活很容易使人陷入困境,如何从这种困境中挣脱出来并勇于面对有可能出现的各种各样的困难是你今后必须做的。”
“的确如此,在不平坦的生活道路上需要人迈出更坚实有力的步伐,这样才不会被困难击倒。”艾春明如是想,他已经做好了临战的准备打一场持久战,当初他执意要来sh不就是放弃安逸掮着压力的吗,有了心里准备的他嘴角似乎还挂起自信的微笑,他满怀感激地望着医生说:“谢谢你医生,你一下子让我懂得了很多。”
从为惠惠查出病的那天起,艾春明就下定决心要治好惠惠的病,整整两年多的时间艾春明为能治好惠惠的病四处奔波,他甚至到过镇江杭州等地拜访名医,小惠的病均不见好转,结果都是收效甚微,令人倍感失望,他无奈地经历着一次又一次的打击曾数度失去信心,但心里短暂的疼痛过后他谷子里是一次比一次更加坚定的永不服输的觉醒。
厂里的人劝他你已经尽力了又何必自讨苦吃受那么多的罪呢,他对这些话没有上过心,有人说他为捡来的一个孩子付出那么多不值得他总是一笑而过,在他的心里却不止一次翻滚着某种东西,他想告诉他们总不能眼睁睁看着病魔横行肆虐任意猖狂不管不问吧,人们都有去向疾病挑战并最终战胜它的责任和义务,现在他又一次踏上新的征途,对他来说意味着人生的一个新的起点开始了,人生新的起点在人生的整个历程中是何其多啊!
一个偶然的机会使他得以离开生活十九年的故乡满怀激动地来到太平洋西岸与亚洲大陆衔接处的举世闻名的大城市sh,全是为了他的理想为了他儿时的梦,他是准备把全部的热血挥洒在这片儿时就向往的土地,他也毫不犹豫想把青春乃至生命全部奉献给对他总有着无限诱惑力和神奇魅力的地方,他来了,一个又一个新的起点等待着他迎候着他……
艾春明的不畏困苦正直善良待人宽厚的性格来自他的父亲,还在他小的时候,身为劳动模范终日战斗在铁路建设工地的父亲在一次开凿隧道的事故中壮烈牺牲了,少年就失去父亲的他秉承了父亲耿直宽厚的性格,他深爱着父亲,爱他的侠胆义肠,勇敢刚强,沉毅和稳重,好像是昆明周围寂静的大山陶冶了父亲的性格也造就了他的性格,而他对母亲充满了深深地怜爱之情,母亲的勤劳质朴勤俭持家深深地影响着他,他懂得怎样在清贫困苦的岁月里艰辛挣扎,懂得怎样在平淡无味的生活里营造快乐的气氛……他热情却把感情的窗户关闭得很紧,只有熟悉了解他的人知道他平静的外表下潜藏着无尽的温情,他有远大理想憧憬未来生活时内心总是充盈了渴望的激情,这些品质的形cd得益于母亲的教诲与熏陶,与父母生活的经历留给他独特的生活历练,培养磨练出他刚强的意志,遭遇困苦时的勇气以及面对人生抉择时的冷静和理性的思考。
现在乘坐在南下返乡的79次特快列车上,他心里的感触实在是太多太多,一时间各种往事都一股脑地涌入到他的脑海,列车的颠簸噪响车厢内的喧吵哄闹都加剧了他的兴奋,车厢内令人窒息的空气又使他心烦气躁满怀厌恶。
惠惠是第一次乘坐火车,她小小的生命时刻感受着因这次不寻常的旅途带来的新鲜,她的睡眠比在sh的家里少了许多,一双闪动着灵气的眼睛总是不停地眨呀眨,整个脸颊也因兴奋泛起亮光,像很多从未出过门的孩子一样,她对什么都感到新奇,毕竟她体验和感受的是同闭塞拥塞不堪的家里截然不同的繁花世界,透过飞驰列车的车窗她眼里看到的是一幅幅无比生动壮丽的图景,有城楼堡垒式的农舍;有泛着粼粼波光碧波万顷水天一线的江河湖海;更有延绵无尽逶迤嵯峨的群山;峥嵘险峻的山岩;纵横幽深的沟壑;有满目青翠绿浪翻波的稻田和劳作其间的农人耕牛;也有人口密集房屋错落车水马龙的城市和耸立在城区周围高大烟囱的工厂,一路上惠惠兴高采烈地饱览祖国大江南北的湖光山色,不停地问这问那,对所见之物显示着浓厚的兴趣。
艾春明被女儿热烈的情绪感染着,暂时忘记惠惠还是一个患儿,他从孩子欢腾的喜气里一度得到振奋看到了希望,眼前立时出现的幻觉中不时跑动着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孩的身影,那是痊愈后的小惠,此时他是多么希望永远拥有这一刻,幻梦中的一切都能是真的。
到了晚上,惠惠终于被旅途的疲劳带入梦想,她的小嘴不时舔吮着,好像在品味什么香甜可口的东西。
车厢内安静下来,幽暗的吸顶灯把车厢里照得若明若暗,人在其中好像身处一个飘忽不定的梦幻世界,这样的环境人们很容易酣睡过去,不定什么时候被列车猛烈的颠簸晃醒眼皮一合再次睡着了。
艾春明怀抱着惠惠整个身体依在硬座的靠背上,那感觉像在摇篮中晃来晃去,思绪的波涛也随列车飘飘悠悠摇荡着,一匹思想的野马闯入往事的迷宫里神游开来……
2 酝酿
艾春明兴冲冲地跑回家时夕阳就要从睡美人山那边落下去了,天空中被镀了金边的片片彤云随嫣红的霞光隐去渐渐褪却了无比绚烂的色彩而披上一件紫黛色的外衣,城区的上空不时有飞鸟掠过,呈现出一幅晚景归鸟图,“天晚鸟归巢,万象皆其然。”忙碌一天的人们从四散里聚拢,家人团聚一同晚宴尽享天伦,晚宴大概是中国人最盛大最重要的一次聚会,它联络着情感,延续加深着亲情。
“我回来了。”艾春明推开门掩饰不住喜悦地嚷着。
“你还知道回来呀,整天在外头瞎跑,害得我下了班还要和妈妈一起赶着做晚饭。”姐姐艾靓丽不满地瞪着弟弟。
艾春明只是干笑,无心理会姐姐对自己的责难。
“舅舅,”在一旁玩儿的小亮一听见门响把手里拿着的东西随便一甩就直奔过来,艾春明不等小亮跑到跟前就一伸双臂把小亮抡起抛向空中,小亮刚落回到艾春明的怀里就忍不住问:“你到哪里去啦,也不跟我玩,我一天到晚都跟外婆在一起,难玩死了。”
“一天也不晓得你忙个哪样,”看见儿子回来邱爱英脸上现出既责备又慈爱的笑,“你倒是有口福,我和你姐姐刚把菜汤煮好你就回来了。”
艾春明忙把目光从妈妈脸上移开,一个急转脸瞥见桌上炒好的菜里有一盘酱红色,他的眼睛不由得一亮,就像猫见老鼠那样兴趣陡增,一种本能的习惯驱使身体一下窜了过去,被抱着的小亮霎时吓了一跳,太饿了,这种诱人食欲的美味简直馋得他直流口水,他一屁股坐下来,腾出的一只手不知啥时候就伸了过去出去,食指和拇指一夹从一片片翻卷的酱红色里拈起一块就放在嘴里嚼起来,“嚯,还有牛干巴,太好了。”他嘴巴一鼓一鼓作出一副既夸张又兴奋的表情说:“在回家的路上我就特别想吃牛干巴,一进巷子就闻到一股烹炸牛干巴的香味……”
“舅舅,我也要吃。”小亮的话终结了艾春明关于牛干巴精彩的描述,本来他还想说:“真的让我盼来了。”只好作罢,他把小亮安顿在旁边的椅子里,准备用筷子喂小亮。
“啪。”艾春明拿筷子的手被姐姐抽了一下,“去,洗手去!”身为医生的艾靓丽非常在意饭前洗手这一卫生习惯。
等艾春明转回来落座,艾靓丽已经将盛好的一碗饭递到他手上。
艾靓丽说:“我看你都要馋死了,告诉你,明天哪里也不准去,到塘子巷接原蔚华。”
艾春明一展眉一眼道:“咋个,他要回来休假了,正好我有事情要和家里人商量商量,我本来想原蔚华肯定会缺席,他赶在这个时候回来我正好可以听听他的意见。”
小亮不管大人们的谈话,扭捏着身体在椅子里撒起泼来,“我要跟小舅一起去接我爸爸,我要跟小舅一起去接我爸爸。”
艾靓丽故作认真对小亮说:“那么你就要想办法抓住小舅,别让他大清吧早地跑掉。”
小亮想了想说:“那么今晚我跟小舅睡。”
艾春明故意逗小亮,“我才不要你呢,又脏又臭,等你爹回来再也不要跟我睡了。”
“就要跟你睡,就要跟你睡。”小亮伸手对艾春明就是一通乱打,咆哮紧接着变成哭声。
“好,好,好,算我怕你了,”艾春明朝要哭的小亮做个鬼脸,又说:“反正你也跟我睡不了几次了。”
小亮的干打雷不下雨戛然而止,他顾不上自己闹了,愕然地望着舅舅,不知舅舅的话为何意。
邱爱英从儿子的话中预感到事情的异样忙停住筷子发问:“你要整哪样?”
艾靓丽补充道:“哪样事情值得你这么郑重其事非要找全家人商量不可。”
“你不晓得,大姐,我想去sh。”
“sh……”艾靓丽嗟叹一声,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邱爱英慌悚地盯着儿子,一时语塞。
“你怕是疯掉了,尽说些疯话。”艾靓丽并没有把弟弟的话太当真。
同女儿一样,邱爱英惊愕之余只把儿子的话当作疯话,望着儿子狼吞虎咽的样子,她无不心疼地说:“各是中午没吃饭,饿昏了头才说胡话。”
“哪样啊,”艾春明眼眉一挑以示对姐姐和妈妈把自己的话当儿戏的不满:“中午,我在言中庆家吃的是酸菜煮芸豆,水泡饭,也没好意思多吃。”
“你也是,人家一大家人你还在人家穷搅,你又不是不晓得他家的情况。”
“是了嘛,言中庆家真的是很困难,那么多娃娃,她妈还没得工作。”艾靓丽插进来表示对妈妈的支持。
艾春明语气一下平和了很多,“他妹妹和弟弟都不在,吃饭的时候言中庆把要和我结伴去sh的消息告诉他的爸爸妈妈。”
“你们去sh整哪样啊?”邱爱英脸上明显流露出不安。
艾靓丽追问:“他妈和他爸咋个说?”
“他爸爸倒是没有说哪样,只是唉声叹气,他妈不舍得他走,一难过就哭了起来。”
“天底下有哪个母亲舍得儿女离开自己,”邱爱英突然对儿子吼起来,惊得一双儿女赶忙扭过脸来瞧着母亲,他们注意到在妈妈的目眶里有两滴澄明的液体在打转,邱爱英有一肚子的话刻不容缓想倾吐出来,“你听我说,春明,我不准你去什么sh,sh即便是满地金子,我也不准你去捡,你现在没得工作只要耐心地等上几年,兴许也就是一两年,妈妈能养得起你,你爸爸单位早就说了等有了招工指标就招你到铁路上去,妈妈的单位也答应了日后你可以来接替妈妈的工作,你工作的事情还不是早晚的事。”
“妈,你听我说,我们准备去sh的这家厂是新兴的电子设备厂,他们这次来昆明招工名额有限得很,我又不是一个人去,我和言中庆结伴同行可以相互照应,我都已经十九岁了,我不想这样等下去。”
“反正我不准你去,你爸爸从年轻的时候就一直在外头,风餐露宿福没享几天,到头来还不是把自己一个人撂在大山荒野里,sh有什么好,我从年轻活到老一直没有离开过yn,也没有觉得yn有什么不好,春明啊,你要妈妈咋个说你才能明白妈妈的一番苦心。”邱爱英说到最后一句话时泪水像打开闸门的洪水冲决而出,说话的声气因呜咽产生着强大的震撼力,他的额角斑白的发丝和镌刻岁月之痕的布满额头眼角处的道道深沟都向她的儿女提示着:妈妈老了。
艾春明没有对妈妈暴躁的情绪回应,他缄口沉默试用一种子孝亲慈无限悲悯的情怀体验着流连与母与子间美好的亲情,他获得的心灵上的感受是他平生从未有过的一次心历,妈妈动辄哭泣的倾诉像一柄启动他心灵之门的钥匙,使他看到亲情神秘莫测的力量和在这种亲情包围下人与人情感互换的人性所在。
妈妈的动情,眼里闪动晶莹的光珠到甚感悲伤的老泪纵横都不是没有原由的,一切都仿佛发生在昨天,那场来自父亲的变故对妈妈产生了持久甚至持续终生的打击,悠长的岁月纵然把许多勒绊从身边带走,教人在记忆中忘却,在刻骨铭心中遗弃,可是永固于思者与逝者之间的亲情往往不会随日渐淡,相反久久盘亘思者的心田幽魂般不肯离去,十几年过去了妈妈无时无刻不在思念躺卧山野里的父亲,这种跨越天地阴阳存粹靠意念的心理感应从妈妈这里通达到早已不在人世的父亲的阴间,妈妈和父亲心灵的交汇使她深感身上的责任重大,那就是照顾好一直和她相依为命的小丽和小明。
在这十几年中妈妈含辛茹苦母兼父职精心培育着他和姐姐,妈妈和父亲都没有多少文化,为此妈妈希望他和姐姐将来能有出息,做大事情干大事业,作为老大的姐姐极争气,妈妈是在幸福自豪的微笑中把姐姐送进大学校门,又把艾家唯一命脉香火的他哺育成人,可惜他因害了一场几近夺去生命的大病最终没能像姐姐那样走进大学,这几乎成为他一生中最大的遗憾,否则的话他也可以像姐姐那样用所学的知识和本领服务于社会,不是经常有人在妈妈面前夸赞姐姐的医务水平如何如何高吗,每当听到对女儿的赞许都能让妈妈欣喜万分,姐姐能在短短的时间内在漫长的人生道路中迈出重要的一步,那是她用自己的刻苦和辛劳换来的,姐姐天性聪颖意志坚强,像他们的父亲那样有一股不屈不挠勇往直前的冲劲,相比之下还是他更像他们的父亲,从父亲的神情貌相到举止秉性都无一滴漏地被他继承下来,他的脉管里流有父亲的血,他的身体里浸透出和父亲一样的刚勇和作为一个男人的厚重。
在成年的艾春明身上,邱爱英看到了亡夫生前的影子,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她仿佛又回到和亡夫恩爱甜蜜的年轻时代,那让人留恋的虽苦心里却甜滋滋的无比光鲜的年代,成熟起来的艾春明对邱爱英来说简直就是亡夫生命的延续,于是在他疼爱儿子的母爱中多了一层不能言说的成分,权当她是把母子情置于人生最美好的情感中,其实她心里比谁都明白她所以在儿子身上寄予她那么多的深情是因为她还不能忘怀与亡夫共同生活的那段时光,她心胸里的爱随着儿子的渐渐成熟逐渐胀满,这种爱使她变得年轻,一种类似于青春的激情在她的体内再次活泛起来,她不愿失去艾春明这个唯一的儿子,儿子酷似父亲她发自内心地高兴,但她内心深处尘封土埋着她的隐忧,于她欢悦之时不会触动令她伤心的神经,一旦一副愁惨的面容再次回到她的脸上,那被尘封土埋的隐忧活脱脱像一个久未揭破的谜团当庭暴现出来,这个时候她会比任何以往都清醒她生怕儿子有一天会像他父亲那样离开家永不再回来,抛开这些复杂的心绪不说,即将离任回家欲安度晚年的她愿老来膝下儿女守候尽享天伦而不愿儿子离开她的人之常情也该是此情可悯。
儿子有意要离开她,看来是命运要跟她过不去,儿子极像父亲的性格曾使她欣喜但也让她认定儿子认准的事是谁也无法挽回的,她不得不在这个时候动用一个母亲的威严干涉儿子盲从的行动,尽管母亲的威严有时候所显示的威力与儿子决心的对抗仍显薄弱,她也会不遗余力维护一个母亲的自尊,全力阻止儿子前往sh。
作为儿子的艾春明当然对邱爱英纷乱的心怀不甚了了。
邱爱英是个饱经风霜的女人,早在幼年的时候,她的父母亲撒手人寰把她们姐弟三人撇给了已上了年纪的外祖父母,她和她的弟妹在滇东北珠江源头第一城——曲靖的外公家里与老人艰辛度日,在老人期盼的目光中她们一天天地长大,经历了从童年、少年到青年的蜕变,那时候外祖父有限的收入与外祖母给人家洗衣服的帮补随着她们姐弟的成长从勉强能维持生活到捉襟见肘,外祖父母也渐渐老去,身体还显单薄瘦小的邱爱英走出家门为抚养弟妹替老人分忧去了工厂上工,生活在苦水里一天天地熬过,后来一支建设铁路的大军开进yn,邱爱英在工地上结识了禀性刚直热心善良的艾力槿,也许都是苦命人的缘故,他们很快走到了一起,邱爱英难分难舍地离开了给她无限爱与关怀的外祖父母和与她一起尝尽生活百味的骨肉同胞,解放后情况改善了一些,本想把外祖父母接来共享天伦,外祖父母却溘然长逝了。
艾力槿在新中国的旗帜下终于从奴役的皮鞭下挺直脊梁站了起来堂堂正正成了国家的主人,他同从旧社会一起走过来的人们一道带着建设祖国的满腔热情把每一滴血和汗抛洒在脚下的枕木和铁轨上,常因工期紧放弃休假,他不是不想休假回家与妻儿团聚,他把对妻子儿女深沉的爱埋在心底,凝聚在他指挥和建设的工地上。每一方泥土和碎石上都留有他的足迹和汗水,在云贵高原的山山岭岭沟沟壑壑中他用自己的热血谱写着非凡的人生,把自己的整个生命都献给了他认为最伟大最壮丽的事业,国家利益高于一切,没有新中国他这个穷苦的筑路汉就没有翻身的那一天,也就没有祖国和人民给予他的那么多荣誉,他总是用任劳任怨忘我的工作回报着祖国和人民的恩情,在一次开凿隧道的事故中山体随一声巨大的轰响倾覆了,他再也没能走出来。以前回昆明探家的时候大女儿靓丽曾问过他最喜欢什么,他的回答不是最喜欢靓丽和春明,他说他最喜欢山谷里的寂静和漫山遍坡的野花,他走了,带着女儿的疑问安卧于他热爱的深山里,有浓郁醉人的山谷里特有的气息陪伴他,他一定不会感到孤独,他说过他喜欢大山里的一切,他是大山的儿子,他要还归自然还归沃土。
当年尚在幼小的靓丽自然不可能洞悉父亲的情怀,艾力槿牺牲以后,组织上把邱爱英这个一等功臣烈士的遗孀安排到铁路邮局工作,身为年轻妈妈的邱爱英带着对死去丈夫无尽的思念和伴随一生的隐痛携着她的一双儿女走过她们成长的每一天。
到如今,姐姐和他都已经成年,姐姐有了感情的归宿,事业上频添佳绩,他也到了该选择什么样的人生和实现理想抱负的年龄,人生没有不老的青春,时光荏苒,青丝染白霜,温润镌横流,谁都无法逃脱自然的法则,每个母亲为给儿女开创一片幸福的天地并为之献出青春年华和无私的爱之后进入人生的暮年,她们不求儿女对养育之恩的回报,只渴望老来膝下儿女环绕,其乐融融,她们害怕孤独晚景凄凉,有多少儿女能彻悟深谙其中的道理,通晓一个母亲的情怀,在母与子之间,从一开始就铸就了钢铁般坚实厚重的爱,猛然将这种爱割舍离间开去,母亲一方会觉得赖以生活的根基在动摇,她没有了依托,眼前晦暗一片,原本看上去七彩的生活不再是有情有味的,可惜当年年轻气盛的艾春明以他的年纪和阅历还不能洞察到母亲的那颗心。
艾靓丽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看着弟弟,那眼神传递着她复杂的心绪,有焦虑、有思索、有振奋……似乎还有点别的什么。
当夜艾春明失眠了,在他的记忆里这恐怕还是第一次,他没有刻意去想傍晚饭桌上的事,任何带有深意的话题对他的精神都极易产生强烈的刺激作用,他回避着不敢轻易触碰这些容易使他亢奋的话题,精神强制地放松反而让他更加紧张,他被折磨得头沉甸甸的发着一阵阵疼痛,他这么一颗少不更事的心怎么可能一下子承受那么多的事,毕竟即将开启的旅程意味着他人生道路上的一次重大抉择,眼皮不能实实在在地紧闭,一闭上眼睛目内如万马奔腾、骁勇嘶吼、鼓声齐鸣、雷声阵阵,无奈思绪一点点被拉回到一撩拨就倍感触痛的心事上来,他开始为自己的远行寻找心理上的支持,他这么做的目的无非是让日后的远行从容而无忧,多一些自信少一些抱怨,况且路是他自己选的,即使真的错了他也不可能抱怨谁。
当这一爆炸性的想法捅出来时他注意到妈妈脸色的难看和表情里所流露出的忧心忡忡,他不自觉他看到的只是妈妈外表之下浅层的痛苦,妈妈吃饭不如往常多,饭桌上谁也没有再说话,好像各存心事,倒是小亮不时地问这问那才打破了难耐的僵局,他反复地想难道他去sh只是去那里找一份能够用来安身立命的工作,不再浪荡混日吃老米饭,在成年以后时刻想着要自立不再靠妈妈养活的淋漓酣畅的心灵驱使而已?朦朦胧胧的意识像傍晚旷野里升起的雾气久久难以散去,突然一阵风吹散了雾霭,四野里变得格外清晰,他终于从朦胧混沌中清醒过来,于是他对自己前往sh得出最合情合理的解释:是命运使然是胸臆昭示。既如此,一个人在作出重大抉择以前又何须找些无关痛痒的理由来掩饰内心的真实情感,决定了就豁出去了干吧,无所顾忌四肢放松昂首阔步地去干吧,他没有向妈妈坦陈一个合情合理的动机据理力争甚至火气十足顶撞妈妈是想在静默中求得理解和尊重,任何深入浅出翻来覆去的道理在这个时候都是不合时宜的,弄不好只会火上浇油成为一场激战的导火索。
如果说艾春明的不眠是意志信念驱使而思考自己将做什么的话,那么在他的不眠里至少有一半原因是怜爱他的妈妈邱爱英,他长这么大也不曾看到妈妈和他这样红过脸,在生活异常困苦的年月里妈妈也总是一个人默默地承受生活的重压,从不把生活的困苦归咎于他们,因父亲的早逝迁怒于他们,她把最宽松和善的微笑和最慈爱芳馨的母温全部泼洒到他和姐姐身上,要是他和姐姐受哪怕一点委屈那就等于用刀子剜她的心,妈妈为儿女付出的太多太多,对儿女的一片真情和无私奉献着实让他和姐姐感动,作儿女的怎好去伤妈妈的心呢,妈妈无声却有情的眼睛里闪着泪光,皱纹深深的脸上又要增添几分苍老,两鬓斑白的发稍里又要添多少几根银丝,这些都是儿子不愿看到的呀!“原谅儿子吧,妈妈。”,艾春明眼睛里悄悄淌出的泪水沾湿了枕巾。
酣睡中的小亮手紧紧地扒在艾春明的腰间,这个孩子大概真的怕醒来时舅舅又跑得无影无踪。
邱爱英躺在她的床上没有一丝声响,在无数次失眠的经历中恐怕这回是让她最伤脑筋的一次,不知道已经转了多少次身,再次转过身时她还是小心翼翼地尽量不发出声响,她怕儿子女儿听到从她床板上不断发出的吱嘎声,这等于是向儿女传递一个信息——她还没有睡着,这种时候她怎么能睡得着呢,儿子长大了不再依附她这个母亲,她早该有这个心理准备,可是事情来得实在是太突然,处在她这个年龄的人心理已经很成熟,不会因儿子不再需要母亲的呵护失望伤心,儿子成人应该渐渐走出她的视野,他应该有属于他自己的生活,令她牵肠挂肚的是为什么儿子决意要去那么远的地方,他一个人靠妈妈和姐姐生活惯了能在那个人地两生的地方独立生活吗?听说sh人喜甜不吃辣,习惯了yn酸辣饮食自小长在昆明的春明能适应那里的生活吗?还有那里冬寒夏热的气候,成长于四季如春气候的他为什么偏要到那里受那个罪?她总是想以她自己的方式给予身边的儿女更多的照顾并在对儿女的关护中得到做母亲的满足和幸福,sh距昆明千里之遥,一个在大西南,一个在中国最东端的海岸线上,她怎么能够把温暖传送到那么远的地方啊!春明你懂妈妈的心吗?你想飞妈妈不是不给你自由,妈妈是要在你的近前瞅着你微笑,分享你事业成功的喜悦,看你恋爱娶妻和生子作父的自豪,妈妈不愿你在一个鞭长莫及的地方靠幻觉用思念来维系母子间的亲情,远念中祈祷你平安幸福,春明啊春明,等妈妈走不动了两眼昏花的时候,你去了那么远的地方哪个来背妈妈到西山观云天湖海,走峭栏险道,踏殿寺朝觐,听音乐家恢弘的乐章,又有谁携妈妈中秋夜到翠湖赏月听花灯,伫足大观楼谯楼之上观滇海,去黑龙潭看三异木和凸字牌下阴阳分明浑浊清冽的黑龙潭水,到玉案山下的筇竹寺赏泥彩,恐怕妈妈终前的最后一个夙愿也不能在你的协助下完成了,难道你就忍心让妈妈老来的期盼一个个落空吗?邱爱英用泪水倾诉着她心里的悲痛,无声无息的泪水表明了一个母亲对儿子的挚爱真情。
此刻她多么希望神明能让儿子看到她浸透血泪的哭泣,但母亲毕竟还是母亲,她不会在儿子面前哭哭啼啼哀求儿子留下来,她必须隐忍她的难过和悲伤,她有颗坚强的心,用泪水换来的同情只会挫伤儿子心中的锐气,儿子果真留下来了会快乐吗?索性就让他像他的父亲那样野马似的闯荡去吧,她不愿儿子像他父亲那样撞得头破血流,但她会在遥远的地方祝福他,随时随地做他坚强有力的后盾和避难的大后方。
艾靓丽也不是一个无心的人,原蔚华要回昆明探亲了,算起来他自上回探亲回到部队她们至少有一年没有见面了,小亮经常哭着要找爸爸,原蔚华每次探亲都强烈表示他很想回到地方结束与她牛郎织女般的生活,说实话她也很想马上就见到日思夜想的丈夫,弟弟要去sh的事把她的这份情暂时压制在心里,好像她的脑海没有足够的空间让她装盛别的事情,弟弟要去sh的决心对她触动很大,初听弟弟说出自己的想法就像一声炸雷在她的头顶响过,等她的意识慢慢回复过来,她开始从心底羡慕并佩服起弟弟的勇气和决心来,弟弟的表现使她从弟弟身上看到某些和自己身上非常相似的东西,对,是一种精神,一种不可抗拒的精神,要是她年轻七八岁十来岁保不准也会像弟弟那样做的,这个时候在她的体内某种东西在复活,青春的激情重新胀满于胸,她的心脏因这种激情强健地跳动着,她觉得通体舒泰,整个身体由内而外洋溢着少有的兴奋,浑身上下热乎乎的。
爸爸一直是她和弟弟励志的榜样,她很自然地想到了爸爸,每当她对人生进行一番思考的时候,爸爸的影像就会出现在脑海,而爸爸的思想对她来说就是一部宝贵的精神遗产,它无时无刻不在指导她的学习和工作。
现在弟弟在父亲思想的指引下马上就要拓步前进了,真是可喜可贺呀,她从弟弟身上看到了希望,找回了实现理想报复的那种幸福的感觉,不知不觉甜甜的舒心畅快的笑来到她脸颊上伴着疲惫一起进入梦乡。
3 出发前
清晨,阁楼里一道黎明的曙光划过天窗投射进来,微弱的光线强行把夜的静谧打破。
小亮扭动了两下身子费力地睁开眼睛,一看还在沉睡的艾春明脸上立时粲然一笑,他悄悄穿上衣服蹑手蹑脚地溜下阁楼喜气洋洋直奔厨房跑去,背对着他脸向灶台的艾靓丽听到声响扭过头来看他。
“妈,小舅还在睡的,等一下吃饭的时候你让他慢点吃,等着我。”
“好,你去看看外婆各醒了。”
早饭吃得很沉闷,谁都好像有一肚子的话想说却又欲言又止,只是象征性地说上一句半句,除了小亮三个大人谁都清楚他们的生活也许从这天起正发生着某种改变。
早饭后,艾春明硬是在小亮的催逼下上路了,来到塘子巷客运站听人家说从文山开来的客车要九点半才能到达,艾春明心里着急,本来商定和言中庆今早碰头,反正时间还早,不如先到言中庆家看看,但他必须说服小亮和他一起去,走出塘子巷客运站大门,他抱起小亮猛地转上一圈站定,装出突然想起什么的样子,脸上霍然变色,小亮看到他的这种神情也愣了一下,艾春明窃喜心想有门了。
“小亮,你爸爸坐的车要九点半才来,舅舅先带你去一个地方玩儿,然后再转来接你爸。”
小亮耍赖,“我才不去呢,我就要在这里等我爸,我们走掉万一接不到我爸咋个整?”
“现在还不到八点,舅舅向你保证,等一会儿咱们回来肯定接着你爸。”
小亮瘪着嘴说:“我就是不想去,”看到艾春明脸往下一沉,他又嘟囔着嘴补充道:“那你说我们去哪点吗?”
艾春明见小亮已被说服眼睛随即一亮,脸上挂满笑意,“我们去言中庆家,他家离这儿不远,就在穿心古楼那边。”
“好嘛,我们快点去快点回。”小亮有气无力地答着。
艾春明一甩双臂把小亮背到身后撒腿就跑。
言中庆家可能刚吃过早饭,他妹妹和弟弟都上学去了。家里只有他妈和他爸在,一见艾春明进来身后还背着亮亮,两位老人一并站起迎了过来,艾春明赶忙朝二老走过去,“言叔叔李阿姨,咋个言中庆不在家里首各?”
言善明拿着水烟筒的手朝里面指了指,“在里首。”然后颇有深意地瞅了艾春明一眼,说话间言中庆的妈妈李玉荣把小亮从艾春明身上抱下来领着他找什么吃的东西去了。
艾春明说:“今天小亮他爸回来,我带小亮接站,客车要九点半才能过来我就顺便过来看看。”
“你赶紧进去吧,我看他老是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
言中庆听到外屋有人说话,一个鱼打挺从床上坐起来,两步跨到门前拉开门迎上来,艾春明正打算推门进去,言中庆看了一眼还站在那里的言善明,他把艾春明让到屋里关了门,艾春明坐到言中庆弟弟的床上。
言中庆直截了当不想绕弯子,问:“你妈同意啦?”
艾春明阴着脸摇摇头。
“那么咋个整?人家给我们的期限是明天,今天总得有个眉目。”
sh方面来招工的消息是言中庆告诉艾春明的,言中庆的堂叔算是兑现言中庆爸爸的托付这次专程从sh赶来,招工的事情就是由堂叔亲自负责,他们能到sh工作可以说是捷足先登机会难得,要知道去sh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这次招工的时间紧,容不得他们有更多的考虑时间,艾春明跟言中庆说他要和家里商量商量再定,堂叔给他们最后的期限是后天下午,对艾春明来说此事非同寻常而且迫在眉睫,他心里的焦虑一点不比言中庆少,言中庆是铁定要去的,反而是他的去留有很大的不确定性,来自家里的阻力几乎使他举步维艰,如果他继续留在昆明等待着以后顶工,那又违背了他的意愿,他踌躇满志的心些许也没有停止过激烈地跳动,为了自己的不甘堕落,他也必须走出去,到一个更远更广阔的天地尽情地施展释放自己。
“我晓得,你莫催,我还可以争取小亮他爸,今天他正好从文山州回来,我想听听他的意见。”
“其实我妈也不想让我去,就我家的这种状况老呆在家里也不是个办法,我妈经过这一晚好像也想通了,”言中庆陡然激动起来,定睛地望着艾春明,“春明,你家的条件那么好,再过年把说不定你就可以去铁路上顶工,你真的没有必要陪我一起去sh,我也是被逼得没得办法。”
“不,”艾春明坚定地说:“我去sh完全是我自愿的,跟你一点牵扯也没得,你莫急,过了今天一定会有结果。”
艾春明继续说:“昨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我把这件事情一说我妈我姐一时惊得连话都讲不出来,我差不多一个晚上都没睡,我要是不去sh我妈当然高兴,但是又违背了我的意愿,这件事来得实在太突然,时间又仓促得很,根本容不得我们好好想一番,在这么短的时间决定那么大的一件事真的太难了。”
言中庆伸出双手有力地扳住艾春明的双肩,目光异常镇定,“不管你去不去,我都已经决定了,对我来说这是个难得的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跟你的情况不同,你在做决定以前我劝你还是要慎重考虑考虑,要知道后悔药是没得吃的。”
艾春明以为言中庆不相信他,甚至有些看不起自己,他恶狠狠地把言中庆的双手从自己肩上拿下来,不无懊恼地瞪着他那双深邃逼人的眼睛,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说:“我做任何事情从来不后悔!”
沉默,沉默下来的寂静里可以听到对方的鼻息甚至心跳。
“走的时候你各要和舒澜道一下别?”艾春明低头平静地问。
言中庆像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内心一股无名火腾地迸射出来,声气陡地提了起来,“为哪样我要跟她告别,要博得她的同情我还没有那么贱,除此以外,让她当面嘲笑个够我还没有这种风度和大方。
“你咋个老是把人家想得那么坏……”
没等艾春明继续下文,言中庆毫不客气地截断他的话,“拜托了,先生!你不要忘掉我们两家的深仇大恨,我跟她桥归桥路归路,我没有像她姐姐对待我哥一样对待她,一直保持这样的克制态度已经算是客气了,要是你对她有情有义的话,我不反对你在她面前大献殷勤。”
本来艾春明还想说:“一提到她你就那么敏感。”看到言中庆忿忿的目光和满脸揶揄的表情,他实在不想再说什么刺激他的话了,多少年来,他只要一在言中庆面前提起舒澜的名字,言中庆就会火冒三丈,归根结底他是忘不掉他家和舒澜家那段被他说成是深仇大恨的历史。
七一年的初春当还未完全褪尽寒意的春风越过崇山峻岭的阻隔来到春城时,春城内的鲜花早已开得灿烂夺目了,在各种盛开的鲜花里当属茶花开得最盛,品种繁多的茶花耐霜傲雪争奇斗艳蔚为壮观,真乃高原第一花也,喜爱茶花的昆明人早就忍不住兴致争先恐后到公园寺院里观赏那火红似霞洁白如雪的茶花了,在片片花海中到处回荡着探春观花者的欢笑声,她们的笑靥跟挂满枝头的茶花那般烂漫喜人,春城人的生活离不开茶花,是这些茶花点缀着春天也装扮着生活,整个春城就像着着盛装那样美丽,可就在这样一个温暖明丽的春天,对言中庆家却比严冬还要冷,甚至冷风砭骨。
言中庆有两个姐姐和一个哥哥,哥哥言憧未家中排行老大,言中庆那时还是个咿呀学语的婴儿,每天言憧未和两个妹妹一道上学一道放学,他们哥仨形影不离,在学校他们争做好学生,回到家里他们一起帮妈妈做家务帮忙照看小弟,当时家里只有他们兄弟四人,当时言中庆的弟弟妹妹还没有出生。
言憧未的班上有一名叫舒静的班长,她争强好胜,学习成绩优异,班里发生的每件事她都要如实汇报给老师,班主任马老师非常喜欢她。一天上午,马老师让同学们把完成的作业交到前面去,背起书包的言憧未第一个离座跑向讲台,就在他跑出去到前一排座位的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班长舒静翻开的课本不慎滑落在地上,一张夹在其中的军装画像不知怎么从书中蹿了出来,不偏不倚恰巧落到跑来的言中庆脚下踩个正着,愤怒的舒静当即一把拽住并不知情的言憧未不顾课堂纪律当面大声斥责:“你为什么踩我的军装像?”她指着被迫停下来的言憧未的脸对被惊动走过来的老师说:“老师,他踩了我的军装像,他的思想有问题。”
被弄得发懵的言憧未慌张地辩解:“没有啊,我没有。”
舒静气红脸不依不饶,“你还想狡辩,抬起你的脚来。”
言憧未下意识地头往下一低,果真一张边缘空白的豆腐块纸踩在他左脚的正下方,他慢慢地抬起那支脚军装画像上清晰地显示着一支球鞋底印,言憧未脑子里立刻闪现出大街上开车游斗人的情景,惊慌失措的他捂住眼放声大哭起来,“我不是故意的,我根本没看见画像掉在地上。”
“老师,他的行为不轨,应该好好反省反省。”也不晓得小小年纪的舒静从哪儿学来的这一套,她把踩脏的军装像捡起来拍拍上面的浮土递给马老师时这么说的。
“言憧未,从今天起停止你上课,写出检查交待你为什么要踩军装画像,在做出深刻反省之前,你不能回班里上课。”马老师一发言,以舒静为首的同学一哄而起,把矛头都指向了言憧未。
重压之下的言憧未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不管他多么拼命地哭,也没有人理睬他,最后马老师和同学都走光了言憧未的哭声还没有停歇,直到妹妹言如明和言如月在学校大门口等得不耐烦了跑进哥哥的教室找哥哥,言憧未才和妹妹一起离开学校。
言如明又一次发问(她像这样已经问过好多次了):“哥,你到底咋个啦,为哪样老哭?你倒是说出来嘛!”言如明之前还说:“我在学校门口左等你不来右等你不来,问你们班上的同学他们只是摇头,好像在躲避瘟疫匆匆地离开了,后来学校的人都走空了。”
“我也不知道咋个就把舒静掉在地上的军装像踩在脚下了”言憧未耷拉着脑袋说,他的眼角分明还留有刚哭过的痕迹。
去年九月刚上一年级的言如月以为这不过是一件小事,怎么弄得哥哥哭哭啼啼,心里倒有些嘲笑起哥哥哪里像个男子汉动不动就哭,她这个年纪对事态的严重性明显地估计不足,她脸上漾起轻松的微笑以宽慰情绪还很低落的哥哥,“小事一桩嘛有什么大不了的,回头还给她一张新的军装画像不就行了。”
言如明拉扯一下妹妹,她为妹妹的无知感到难过。言如月不知道为什么姐姐会拉扯她,嘴一张哑然地望着姐姐。
言憧未突然抬起头,脚底板像钉了钉子站在那里,还挂着泪的眼睛凝视着不知深浅的两个妹妹,“你们不晓得,马老师要停我的课,爸爸要是知道肯定会打死我的。”
言如月脸上的笑靥倏地没了,转而表情同哥哥一样凝重。
中午饭言憧未没敢告诉家里老师要停他的课,他知道爸爸火头一上来一定打他个鼻青脸肿,两个妹妹守口如瓶,她们更是惧怕爸爸的威严,平常见到爸爸生气,说话连个大声都不敢,像往常那样小哥仨在爸爸一个人的说笑中吃完了午饭。
到了下午,小憧未慌了,言如明朝哥哥递了个眼色,他照常和妹妹一起出来上学,到了学校门口言憧未犯难了,他不知道是直接去班里呢还是去办公室找马老师。
言如明说:“哥,要不然你先去马老师的办公室承认错误。”
“要是马老师还不让我上课呢?”
言如明停下来看着哥哥,意思在说:“咋个可能?”
“你不知道,我们班上原来有个女生哼唱了现在不准唱的歌,被马老师当场撞见,也是不让她上课,最后这个女生再也没来学校,听说转到临沧的学校去了。”
“那么,我跟你一起去马老师的办公室。
言如月以为人多力量大,她也很想帮哥哥,“我也去。”
“不要了,你们都去上课吧,你们要去了保不准火上浇油。”
和两个妹妹分手后言憧未独自来到马老师的办公室,来办公室的路上他已经想好了,只要老师让他上课,不管老师说什么他都不还嘴,离马老师的办公室越近他的心情越紧张得要命,脚步也慢了下来,以至于来到马老师的办公室的时候他难掩一副畏畏缩缩的可怜相,他在办公室门前站了好一阵,最后才终于鼓足勇气敲门,门内立刻有老师回应:“进来。”
办公室里除了一个年轻的女老师就只剩下马老师一个人,马老师朝门口一瞥见是言憧未把手头的笔一扔,疾言厉色地说:“你来整哪样?我说话是算数的,写完检查交到我这儿来。”
“马老师我错了,我不该把舒静的画像踩在脚下,我真的没看见画像掉在地上。”
“哈!你还不老实,明明自己做错事还死不悔改,通知你的家长,你必须写出悔过书,从明天开始你下午放学再来,念你的悔过书接受批判教育。”
“老师,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呢,不要让我请家长,检查我写就是了,让我干哪样都可以。”恐慌中的言中庆声泪俱下,说到最后吐字含混。
“那还站在那里干什么?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不告诉你的家长也可以,看你平常倒是老实得很,可没想到你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老师,那我什么时候可以上课?”言憧未低眉哀求着马老师。
“你还想上课?这要取决于你悔过态度的好坏。”
“马老师,你们班上的这个学生咋个啦?”年轻的女老师听到“悔过”两个字忍不住惊奇地问。
“哈!你说咋个会有这种学生,居然把军装像踩在脚下,真的是不想要命了。”
“噢……”不了解情况的女老师再没有说什么。
言憧未没有等两个妹妹一起放学,下午来的时候他们是说好了的,走在回家的路上,言憧未懊恼自己刚才和马老师说那么多的话,他天真地想要是他一句话不说或许马老师会发善心让他上课呢。
回家来一头就撞见爸爸,言憧未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幸好抽水烟筒的言善明一时没注意到他,他才有了缓解心里紧张的空闲。
“爸爸,回来了各?”言憧未稍有些平复的心因为紧张又开始发虚,他想快些躲到一边去,没等他走几步,言善明叫住他。
“憧未,”言憧未听到喊声吓得一抖,言善明又说:“咋个这么早就回来了?”
“我们今天放学早。”言憧未没想到他的谎话爸爸轻易地相信了,可能是他素来就是一个好学生的印象使言善明没有多想。
“去看看帮你妈做点事。”
“好,爸爸。”言憧未提着的心一下子放回了原处,他感到一阵如释重负的轻松,那么明天呢,明天过后马老师还是不让他上课呢,他该怎么办呐?他越想越害怕,小憧未愁得都要哭了。
小憧未哪里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他幼小的心灵更揣摩不到马老师会将他无意踩到舒静画像的事上纲上线,由于惧怕爸爸的淫威,他和妹妹商定像往常那样上学放学,他开始逃学了,早上和下午他都躲在离学校不远的一颗大树下直到放学,这棵大树是他和妹妹经常避雨的地方,从这里可以看到学校,远远地还能听到学校里传出的朗朗的读书声,毕竟是一个在学习上始终要求上进的好孩子,小憧未心里一天比一天急,课落多了怎么补呀!他每天都在这棵大树下伴着学校传来的读书声和音乐声默默地哭,只有他自己知道为不能到教室上课他淌下多少委屈的泪水。
第一天下午言憧未早早就来到教室门口等待下课,铃声终于响了,马老师走出来把他带进班里,监督他念完悔过书,并组织学生发言大加批判,在班里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的好学生一忽儿成了千人捶万人恨的坏分子,马老师说他的悔过书写得一点也不深刻,未切中思想的要害,勒令他第二天交出新的悔过书,小憧未想求助父亲,但一想到父亲一向严厉的面孔他就畏缩,无奈他只得照老师的要求交出新的悔过书,就这样他度日如年地熬过了第二天第三天,他上午不敢提前回家,他害怕爸爸问他,回到家里他拼命地做家务,帮忙照看他的小弟弟言中庆,晚上家里的人都睡熟了他还在为不能上课偷偷流泪。
第四天早上他和妹妹背起书包准备出门,言善明从里屋走出来叫住他,他会意地瞅了言如明和言如月一眼,言如月把头一低,言如明虽然是看着他但目光也没有平日里的自信,而且她迅疾地拉着妹妹转身就走了更加重了他的心理负担,小憧未开始慌了,恐惧占据了他的心脏,但他还是装作镇定地迎了上去。
“爸爸,你有事吗?”
言善明目光深深地朝儿子一瞥,声气平和地说:“你今天就莫去上学了。”
言憧未极力想从爸爸的目光中发现什么,但他又不敢和爸爸的目光相对,他想爸爸肯定知道了这件事,奇怪的是爸爸一改平日里大动肝火的咒骂和拳脚相加的一顿修理,爸爸出人意外不很明朗的态度使他心里更加不安,他战战兢兢地来到离爸爸远一些的凳子上坐下来。
“过来,坐到爸爸这边来。”
小憧未顺从地走过去坐下来,头也不敢抬起来,反正挨打是躲不过去了,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他胆寒地想着。
当言善明不急不慌把手伸过来的时候小憧未认定爸爸不是要打他,他的肩还是不由自主的哆嗦了一下,言善明把他肩上的书包除下,说:“憧未,你为哪样要跟爸爸说谎?”
“我怕挨打。”小憧未说话时眼睛里滚着晶莹的光珠。
“这两天爸爸就看你有些不对头,盘问你妹妹才知道你班上发生的事。这件事你本身没得错,爸爸不会怪你。”
听了爸爸的话,小憧未压抑很久的心绪像决堤的水暴泄出来,他冲动地抱住爸爸的脖子放声大哭,“爸爸,马老师不让我上课,我真的不是故意把舒静的画像踩在脚下的。”
“爸爸知道,爸爸知道,”言善明安抚地拍着儿子的肩膀,“走,爸爸带你去找你们的马老师。”
找到学校言善明以孩子不懂事为由谈了自己的看法,马老师说言善明的立场有问题有意袒护儿子,必须让言憧未写出更深刻的检查,态度极其强硬,坚决拒绝言善明提出的让儿子复课的要求,言善明和马老师讲不通道理找到教导处,校方自然站在老师一边,坚持老师严正错误的立场,不善言辞的言善明在学校的压力面前显得理屈词穷,望着儿子哀求的目光他的脸呈现出的只是无可奈何的痴呆相,也许是因言善明与学校理论的缘故吧,学校把这件事作为典型大做文章,极尽忠于革命之能事,马老师在学校的倡导下充当主力先锋开批判会声讨小憧未的行为,批判会上强调决不能对此类事件姑息手软,“画像事件”在短短时间以想不到的速度在学校里发酵蔓延扩散,被批斗的几天里小憧未不敢抬头面对全校师生,身上像背着千斤重负承载着他这个年龄不该承受的精神压力,一个只有小学四年级的学生偶然犯下的错被学校说成是有严重思想问题,他必须为自己的这种行为付出惨痛的代价。
言善明找到教育局,教育局没人管,虽然教育局没有出面干涉和支持学校的言行,他们不理不睬的慢怠态度也等于给了学校无声的援助,在那个特殊的时期,有谁敢公然站出来替孩子说一句话,又有谁会站在家长的角度多替孩子想一想呢?
一周的时间很快过去了,在学校里被炒得热火朝天的“画像事件”逐渐地冷却下来,班主任马老师还是紧抓此事不放像开初那样让言憧未下午放学后念他的悔过书,一天下午,言憧未躲在那棵大树下面等待学校下课,狂飙的风以席卷一切的威猛之势从四处呼啸而来,天空中乌云滔天骇浪般翻滚,要下大雨了,中午还是好好的,小憧未没有带伞,他不敢去学校里躲藏,他怕老师和同学看见他,他害怕他们骂他冷言冷语地嘲讽他,尤其他更受不了他们用刻毒鄙夷的目光看他,他想去学校旁边的工厂躲雨,他清楚地记得那个工厂从不让孩子进入,正当他犹豫不决的时候,突然天空中一道巨大的电光伴着一声炸响的滚地雷朝他劈来,小憧未猝不及防手还没来得及捂他的头一声惨叫倒在地上,损筋折骨的大杨树的树干压住小憧未的身体……
那天言善明下午没去上班,看到天气骤变他带了雨具就朝学校的方向赶来,他知道儿子和两个女儿都没有带伞,当他来到折断的大树前,人们已经把小憧未从倾倒的大树下扒出来,小憧未背着书包,身上看上去没有伤,他的鼻息微弱,目光呆滞,俨然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他费力地在一个个人影里搜索,赶过来的言善明抱起儿子痛哭不已,好心的人告诉言善明已经叫了救护车,豆大的雨点打落在每个人身上,很快救护车的鸣笛从老远的地方传来,小憧未含泪使出全身的力气对爸爸说:“爸爸,我想回班里上课。”他胀红的小脸顷刻间苍白了。雨越来越大,围观的人久久不肯离去,他们瞅着雨中抱着儿子哭得死去活来的言善明流下同情的热泪。
一个被比作祖国花朵和未来的年仅十一岁的花季少年带着他的遗恨离去了,他的早逝难道只怪不懂事生性好强的舒静不肯善罢甘休地向老师告发小憧未踩了他的画像吗?还是因为那个班主任马老师固执己见学校为她撑风掌舵才酿成大错特错的呢?要怪就怪那个风起云涌骇浪惊涛的年代吧!
小憧未的后事料理完毕,悲愤交加的言善明找到学校准备要马老师偿还儿子的性命,马老师已经不知去向,学校的领导闻讯都躲了起来不敢面见言善明,负有直接责任的校方没有对此事作出任何道歉或赔偿,舒静在言善明找到学校的前一天被爸爸带往远在fj的亲戚家,至此同住一条大街的舒言两家从此结下了深深的仇怨,舒家在恐惧地躲避了几天之后不久销声匿迹迁往他处。
天地竟然那么狭小,不知是命运捉弄还是阴差阳错若干年后言憧未的弟弟言中庆和舒静的妹妹舒澜又冤家路窄米招牛子般地成了初中高中的同学,两家过去的恩怨在他们的心里埋下了深重的阴影,姐姐舒静闯下的大祸给言中庆一家造成的不幸还在舒澜年幼的时候就激起了她的同情,她的同情心随时光的流逝一直延续着,到了初中她和言中庆成了同班同学,从那个时候起在她的心灵里产生了“父债子还”式的错误认识,从此她像个债务繁重的人面对言中庆这个“债主”她采取的态度是迁就和容忍,言家父母因失儿之痛精神上受到重创,凝重得有些让人窒息的家庭气氛使日后成长起来的言中庆像他的父亲言善明那样寡言少语不苟言笑,他们表情不再丰富生动的脸上明显印刻着生活对他们的亏欠,在言中庆的生活中很少能听到他的笑声,他孤僻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当然对总在讨好他的舒澜内心充满了鄙夷,他从不肯站在对方的角度衡量取舍,他的刚强冷漠多多少少带着点装饰的色彩,舒澜从小就背负起家庭的包袱,她被浓重的家庭阴影重重围裹着,她走到哪里阴影就伴随到哪里,好像总有一双冷酷凶狠的眼睛瞪着她,那双眼睛是她非常熟悉的但又说不清在哪里看见过又是谁的眼睛,她的性格是被压抑的,跟伙伴在一起的时候她爽朗地笑,畅快地蹦跳,无拘无束地歌唱,像许多天真烂漫的女孩子那样无忧无虑,一当面对言中庆时,她总像老鼠见了猫多少有点畏怯,虽然言中庆从来没有骂过她打过她,她在言中庆面前总是沉静的温顺的,自小就形成对言中庆的敬畏使她在他的面前温顺而驯服,这种不健康的心理随岁月日渐加深,并在经久不息的岁月中幻化成一种不可逆转的力量支配影响着舒澜的成长和生活,因而由这种不健康心理促成的接二连三的连锁反应既自然又入情入理。
时间来到男女相互倾慕吸引的高中阶段,言中庆以为这下可以彻底摆脱舒澜的纠缠不料命运又将他们安排在一起,言中庆的少言寡语,冷漠和带点凶悍的表情开始悄悄地对舒澜产生磁石般的引力,舒澜对言中庆的敬畏逐渐演变成了爱慕之情,在同言中庆接触时舒澜格外小心,着意地观察偷觑言中庆眉目间细微的变化,一个手势哪怕一闪眉一眼都深深的印刻在她的心里,言中庆冷漠孤傲极富个性的性格以及他有意在他与她之间加设一道防线对她冷淡疏远又强烈刺激着情窦初开的舒澜,一种强烈想了解他的欲望那么猛烈地撞击她少女的心扉,舒澜带着温情为言中庆做每件事情他都不领情都无动于衷她不怪他,每当她在心里怨他恼他时一种奇怪的念头就会油然而生,她对他的怒气怨意顿时山倾海覆涣然冰释,从初中到高中几年如一日,舒澜始终没有丧失她的信念满怀对言中庆的一片柔情,尽管言中庆对她冷寒似铁,她也心甘情愿地期盼等待令她颤动心魂的那天到来。
同言中庆商定好明天早上再来找他,艾春明就带着小亮匆匆地离开言家,他们来到塘子巷客运站时,来自文山的客车早就人去车空,客车提前到达,他们没有如期接到小亮的爸爸原蔚华。
回家的路上,小亮一个劲儿地埋怨背着他赶回家的舅舅。
“我就说等着我爸爸你偏不听,非要去言中庆家,他要是带的东西多一个人咋个回得去嘛,等我们回去他不怪我们没接他才怪。”
“哪个会想得到班车会提前到达,你要再怪三怪四舅舅走得慢了回去不是更晚了。”
“好嘛,我不说你有人说”小亮瘪着嘴不服。
待艾春明背着小亮回到家,原蔚华已经洗过脸坐在桌边喝茶了。
“爸爸,”没等艾春明完全把门推开,小亮就扯着嗓子朝一眼搜索到他的原蔚华喊起来,“你几时回来,我和小舅去塘子巷接你了。”
听到儿子的喊声原蔚华脸膛一阵发红,一年多的相思之苦只为这一刻零距离的亲近,他太想儿子了,只见他大步生风地跨过来从艾春明背后抄起小亮脸对脸地亲个没完,“各想爸爸了,各想爸爸了?”
小亮被爸爸舞弄得喘不过气来好一阵才对爸爸说:“爸爸,想了嘛,天天都在想!”
“大哥”艾春明按yn人特有的称谓习惯在原蔚华身后同他打招呼。
显然原蔚华还没有从同儿子的亲昵中完全醒悟过来了,已经回到家的艾靓丽见状忙走过来说:“瞧你的样子,我弟弟在喊你了。”
自觉有些失态的原蔚华就势把小亮递到艾靓丽手中这才转过脸来不好意思地笑笑,并收住笑像模象样地给一直很专注地瞅着他的小舅子行了一个正规的军礼,礼毕的他伸出双臂紧紧把艾春明搂在怀里,“明弟,你好,你好,”他随即把艾春明稍稍推开来,双手捏握着艾春明的双肩仔细端详着,“好像还是那么瘦。”
原蔚华的这一系列动作逗得家里人哈哈大笑,邱爱英忍不住说:“行哪样礼,又不是在你们部队上。”
“大哥,你倒是比原来威武神气多了。”艾春明从自己的注视中细细打量面庞英武神采焕发高大健壮的原蔚华,他从他的眉宇间辨出了执着真诚,从他神采奕奕的脸上看到了生命的活力,从他宽厚结实的肩头和挺拔的身材里认出了雄壮和气魄,在他的心目中原蔚华不仅仅是个最标准的军人,还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他喜欢他,他崇拜的正是原蔚华这样的人,生活中他俩性格相近脾气投缘亲如同胞兄弟。
晚上,艾春明和原蔚华在他的小阁楼里就他想去sh的事争论不休,他们各执一词意见不是很统一,小阁楼里的气氛温暖而又紧张。
“大哥,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原蔚华转动着他的眼睛沉思了好一阵才抬起头来,说:“明弟,我们身边有许多我们可以做的事,实现理想抱负并不见得要去那么远的地方,sh我没有去过,但我可以以我亲身经历和感受告诉你,离开故乡你才会感知故乡的亲切和故乡在我们心目中的分量,其实我们的家园不是更需要我们用勤劳的双手和智慧去建设吗?”
“但是故乡暂时不需要我,我也不能把青春白白地浪费掉吧。”
“耐心地等一等。”
“你不晓得这种等待有多烦躁和寂寞。”
“明弟,我像你那么大的时候也曾梦想着要飞出阿瓦山,那时候和现在的你的心情是一样的,等真的有一天我来到情况和阿瓦山不大相同的文山州,我开始想念故乡,羡慕那里终日用血和汗建设自己家园的人们,你知道文山州在yn的东部,而我的故乡阿瓦山在yn的西部,这同你要去的人地两生的sh与昆明很有些相似但却又有明显的不同,文山和阿瓦山相隔数百里,方言水土风俗都有那么大的不同,但从文化和某些方面来说却是一样的,甚至是一脉相承,位于中国最东端的sh和地处大西南的昆明无论从风俗文化生活习惯上都有着天壤之别,那是一种全方位的差别,两者之间没有一点相近之处,很可能是完全排斥的一个矛盾的两个对立面,你能在这种矛盾中安如泰山很好把握吗?sh的繁华举世瞩目,吸引着千千万万的中国人,但去那里的人就一定能找到自我找到幸福?”
艾靓丽撞开阁楼的门,快步来到弟弟和原蔚华的身边,她体内曾有过的旺盛的斗志和不畏险阻敢闯敢拼的精神一点点地在复活,她以一个如鱼得水的手势放言:“怎么不能安如泰山很好把握?我爸爸说过男儿要有远志,心无大志终日厮守在家的人就像暖室里的花经不起风寒日晒,越是偏远荒僻的地方越能磨练人的意志练就吃苦耐劳的本领,sh是中国首屈一指的大城市,春明去那里不能说是去享福,也不能说是去那里受苦嘛!”
“靓——丽——”原蔚华对妻子的言论明显地表示出不悦但他还是尽力克制自己保持着镇定。
艾靓丽小视浅薄嘲讽地一笑,“幸福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他需要人用勤劳的双手去创造,你怀疑春明有为自己创造幸福的能力吗?依我看那种等着天上掉馅饼只知道索取不劳而获的寄生虫才是我们这个时代要唾弃的。”
原蔚华忽地站起,神色庄重如同在部队的训练场上那样肃穆地说:“不错,我们是该唾弃像你说的那样的寄生虫,但是我们总不能老是躺在理想的温床里过日子吧,我们还是应该在争取现实理想的时候回省一下现实在我们生活中的分量,我还想说幸福的得来光靠勤劳是不够的,它还受各种客观环境的限制,诸如理想和现实相悖,丧失生活信心等等都会制约和阻碍一个人积极地进取和创造。”
艾靓丽激情昂扬的发言有她的心理依据,且不说她说话的方式态度择词用句是不是还带有口号喊得震天响见长的浮夸风,她能如此理直气壮地为弟弟去sh加油助威是经历了昨晚一番曲折的思想斗争才发生思想上质的转变的,刚一开始乍一听弟弟要去sh,她感到震惊觉得弟弟真是可笑至极,大概是他神经有些错乱一时头脑发热莽撞失言地和她们开了这个天下之大滑稽的玩笑,可再看看弟弟一脸的正色,一本正经地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她相信弟弟所言是由衷的认真的,甚至是经历了一番苦思冥想的,所以她才没有冒失地阻止弟弟,弟弟已经十九岁了,虽然思想上还很幼稚,但他这个年龄是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而为什么要为此付出的时候了,放眼回望和弟弟共同生活的十九年,自父亲去世后,弟弟在他自己的成长中形成了他独特的有别于他人的个性,也许是死去的父亲还不能放心他唯一的儿子在她们看不到的地方借助阴功在儿子身上潜移默化他的性格,使得成长起来以后的艾春明血脉里骨子里无处不留有他的影子,那么弟弟春明性格里的坚韧沉静执着当是从爸爸那里得来的,如同坝子周围的群山永远地安卧在那里不因风雨寒暑动摇,她自己不也是这样的吗?这样的性格赞赏的是不畏困苦的坚强勇敢,是无论坦途还是逆境中所表现出的沉静和稳重,是为了理想生命不息奋斗不止的不屈不挠的精神,如今弟弟要为他的理想冲锋陷阵地搏击了,回想自己当年奋斗的经历,放弃舒适的工作环境毅然决然地加入到边区医疗队中,用自己的辛劳谱写人生战斗的凯歌,她就会心花怒放热血沸腾,那是她生命中最珍贵和最值得纪念的时光,在那段日子她收获了她一生中最厚重的人生积淀,也收获了让她永生难忘的爱情,可以说没有那时宝贵的人生历练就没有现今不怕千难万难的艾靓丽,弟弟现在要去做的不正是和自己当年一样对人生有着非凡意义的一件事吗?她该为弟弟高兴,以一个过来人的姿态举双手支持才对。
“我倒觉得当一个人获得前进的动力时,我们不应该给他一个反向的作用力迫使即将开始的前行停止下来。”
“咣。”的一声,邱爱英直挺挺地出现在被她强力推开的小阁楼的门口,“你们都不要争了,只要春明觉得好,我这个做妈妈的不会横加阻拦。”
如果艾春明当初决定去sh完全是出于自己的意愿,那么至少在他听了姐姐的话之前还是优柔寡断的,他的意愿里至少掺杂着姐姐言语里对他的鼓动和支持,有时候看似平庸的话语在关键的时候却起着惊人的效果,艾靓丽情辞恳切的话语给艾春明的身体里注入了活力,客观上讲,艾春明能心横意决地去sh不是和艾靓丽没有一点关系的。
艾靓丽怎么也无法入眠,原蔚华探亲归来夫妻团聚,离散的鸳鸯聚首填补了他们夫妻长久的分离之痛,两颗心在浓情蜜意的慰籍后消解了长期的亏欠,黑暗中两个人平静地躺在床上,原蔚华还没有完全回复过来,鼻息里发着气喘吁吁的声浪,他问:“靓丽你在想什么?刚才你的心思根本就没在我身上,我望得出来。”
艾靓丽也不看他眼睛仍旧停留在原处,思绪进入到一个相对封闭的状态,她不想说话也不想解释什么。
4 目的地
在我们每个人的生活中都曾有这样的经历,当你心情格外轻松愉悦的时候,一阵突如其来的暴雨或狂风即刻会冲淡你心中的狂喜,甚至使你兴致全无心灵蒙尘,正当你为某件事情准备倾掷付出时,横出的意外让你顿觉前景黯淡昭示不顺,于是信佛的人便诵经虔告祈求安福,对什么无所谓的人,心里也难免埋下阴影。
昆明到sh关山迢递数隔千里,说来也怪,列车从昆明出发一路之上总是阴雨连绵,就像赶上yn的连雨天一样偶有朗晴,但最终还是被浓重的阴云驱走来得快去得也快,来自不同地方又去往不同目的地的相熟不相熟的旅客以车为家聚在一起,谈天说地之余不免都要发泄抱怨对天气的不满,有的人甚至说自己的这趟旅行倒霉晦气,前赶后错也不该乘坐这趟车,看来天气能直接影响人的心情这句话是千真万确的。
艾春明听着周围人对天气的议论只是觉得可笑,他没有像有些人那样由此而联想到他此去sh将会有一番什么样的苦涩,感悟到未来人生之路将是布满荆棘和沼泽的迷途,相反他觉得车厢外面的世界里有着诗一样的意境,不是吗?迷蒙的雨雾使得远处的景致若隐若现,霏霏细雨向春的大地无声无息地播撒着爱意,那些田间的麦苗青稞河池中游戏的鱼儿尽享着天的恩赐,呵,一切都是那么美好,这才称得上是真正的美丽,高原的山体威耸雄壮,辽远的土地上是一片绿野平畴,江南水乡澄江如练风景如画,大自然壮美的景致让他如痴如醉,过去只有登临西山站在龙门的基石上在千米之上的高空由近及远眺望滇池时,他心中才会荡起这样的激情,一想到故乡艾春明心湖又颤动起一阵柔柔的涟波,故乡被列车远远地甩在身后了,离别故乡的酸楚和前往大sh的喜悦共同交织着,说不清心里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这种心情一直伴他度过列车上的每个瞬间,生平第一次的远旅使他的每根神经骚动不宁兴奋无比。
在整个旅途中他没有丝毫困倦之意,即使在更深人静的深夜,他也不能像周围的旅客那样安睡,哪怕只是小憩一会儿,他头倚着车窗目光注视着窗外朦胧模糊的夜景,某种情愫慢慢地升起,临行前妈妈的嘱托一遍遍地在他的耳畔回想,好像他从来也不曾离开过妈妈,是的,妈妈不愿他这个唯一的儿子离开她,作为从小一直守候他的母亲难以割舍对儿子的这份亲情,从直接给予到不得不在思念遥想中祝福无论对哪个深爱着儿女的母亲都是残酷的,而妈妈为了他的选择最终放弃自己固守的阵地退到一旁不是更能体现出一个母亲无私的爱吗?临行的时候妈妈很平静地对他说:“春明,只要你觉得不好,就回到妈妈身边来。”说着妈妈眼里转动着刚涌起的热泪,他强忍着就要滚淌出的泪珠使劲地朝妈妈点点头,“妈,你的话我都记得了。”他深知妈妈听似平淡的话里隐含着的深意,妈妈总是妈妈,即使是儿子错了,儿子为一时的痛快离开她,当他发现自己错了回过头后也总能像小时候那样躲进妈妈怀里得以庇护,妈妈啊!艾春明潮涌般的泪水滚落下来,最初艾春明只是为离开妈妈难过内疚,而当他坐在前往sh的列车上处于活生生的现实里他才第一次感到切身之痛那种悲伤。
一出sh北站检票口,艾春明的眼睛即刻发现了人群中的言中庆,言中庆是来接他的,他的眼睛正朝涌出站口的旅客逐一摸排,出站的人太多了,艾春明为了便于言中庆及时发现自己,他振臂高呼:“言中庆,我在这点。”喊出的自然是他们的乡音昆明话,比起“丁林恭隆”的sh话自然要爽脆得多,也许是言中庆听到了熟悉的乡音雷击般地醒了过来一眼就发现了艾春明,他几步就跨到艾春明面前,手边接艾春明的行李边说:“你感觉如何,几天的火车各是鞍马劳顿?”
艾春明随便地敷衍着,他的视线早就被sh迷倒众生的高大建筑群吸引过去了,“也不咋个,就是感觉还在坐火车。”小时候听大人们说起过sh,而现在他的脚实实在在地踏在sh的土地上了,他有些难以自持,心里的喜悦一度活泛着他脸上每一个细胞,他自顾自地说着:“sh,sh,这就是sh,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也许是他兴奋得过了头,几次言中庆提醒他转弯他都听而不闻,言中庆不得不拽拽他,言中庆不想破坏他高涨的情绪,毫不掩饰地说他刚来sh时不也是这样的吗,又到了一个转弯处言中庆拍拍他的肩膀以示提醒,“我们从这条小巷穿过去,再次坐几站电车,下来再走一条巷子就到了。”言中庆说话的时候脸上没有笑容,他没有受到初来乍到的有些忘乎所以的艾春明的感染,似乎他的表情还有点严肃,正处在兴劲中的艾春明是不可能看到这些的,他只是唯唯诺诺地附和着跟随言中庆走来走去,眼睛依旧四处顾盼,像一个总也找不到目标的人,哪里都能够把他游移的目光吸引过去。
又穿过一条小巷来到一条豁通的大道,sh到处都是那么繁华,难怪初来sh的人都是这么一副傻乎乎的痴呆相,他们一面为大sh的繁喧迷醉,一面为自己能和sh人共同分享这一切自豪,每个来自小地方的人都不可避免地遭受着由地域的巨大差异所产生的茫然无措的困窘,言中庆几次把目光投射过去的时候艾春明都是沉湎其中的状态,他暗自叹气不想在这个时候给艾春明泼上一盆冷水,坐进电车里,可能是车窗多少挡住了艾春明的视线,艾春明的神智才被拽回到现实中来,言中庆终于忍不住用肘关节捅捅艾春明的身体,“春明,莫看了,早晚有一天你会熟悉这个城市的。”
艾春明看到言中庆眉头紧锁面有难色,只有在他发愁苦闷的时候脸上才会现出这样的神情,艾春明不觉一惊,像从之前的九重天上掉了下来,他忙问:“咋个啦,发生哪样事情了各?”
言中庆沉吟着,嘴角颤动了一下,只是一瞬间他把什么都想好了,他说:“你不该到sh来。”言中庆的回答果决但声高气低,这声音里明显暴露出某种令人担忧的成分,反正迟早是要让艾春明知道的,与其等来到厂区驻地从心里怀着的天堂上骤然跌落到可怕无底的深渊里,还不如让他早点明了一切的好,最起码这样不至于产生巨大的心理落差,比起让心灵猛然承受忽天忽地的打击不是要好得多。
言中庆刚到sh的时候自己是怀着一肚子的狂喜直到走进厂门口,眼睛还望着四处痴痴地发呆,如同一个从未见过世面的乡下人突然来到花花绿绿热闹非凡的城里头,他的远房堂叔就是这个时候拍了拍他,“就是这里了,一会儿我带你进去报个到。”
“那是什么?”言中庆望见刚从车间里推出的一摞摞明光锃亮的金属盒子问。
“你也看见了,实话告诉你,这里不是什么电子设备厂,是街道里弄办的金属制品厂。”
“什么?”言中庆惊讶的声音不亚于他惊愕的表情,由于惊诧猛然瞪大的双眼顷刻之间像泄气的皮球忽地低垂下来,紧跟着的是脸色的一片晦暗,他树桩一般地牢牢地站定在那里一时无语。
堂叔接着说:“你爸爸求到我头上,我也是勉为其难做这件事,你知道sh的人很多,想来sh的人也很多,就连当年返城sh知青也未必就能找到一份像样的工作,我把情况说了你爸爸不信,事到如今你也不要恨你爸爸了,你要恨就恨你堂叔我吧,只是你那个难兄难弟不该和你一起来sh,我总觉得有些对不起人家。”
言中庆从堂叔的话里听出了无奈,他能说什么呢,说自己上当受骗吗?说自己悔不该千里迢迢来sh委身于一家街道小厂吗,恨自己的父亲就那么绝情绝义地抛掉一件废弃的物品那样的把他一个人撇到sh,自从哥哥言憧未走了以后,这几年两个姐姐相继出嫁,家庭的重担似乎一下子落在他的肩上,他现在已经成年了还能张着嘴伸着手向父母要这要那吗?小他几岁的弟弟妹妹知道他此来sh是想替父母分点忧和他们搭把手共同来维持他们的这个家,好供他们继续念书,远的不说,就是为了他自己他也该早一点立足社会为今后打下坚实的基础。
堂叔从小和爸爸摸爬滚打交情甚好,长大以后堂叔随他一家到了sh,就是这样他也没有忘记和爸爸过往甚密从小就建立起的友谊,时常从sh捎来钱和粮票,逢到来西南出差的时候,哪怕时间再紧他也要挤出一天半天时间专程来看望他们一家,拿他的话来说昆明还有他的一个家,所以无论他走到哪里他心里都会想着要来瞧一瞧,爸爸也经常在饭桌前讲堂叔是他们家的大恩人,忘了谁也不能忘了他,每每提及堂叔家里人都会感觉一阵温暖,爸爸因为有这样一个好兄弟脸上放着喜滋滋的光,这次要不是叔叔托人找关系把他弄到sh来他指不定还要闲在家里头多久,怎好把叔叔的一片好心恩将仇报,说他欺骗与父亲合谋,言中庆想他既已来到sh,叔叔就是他在sh唯一的亲人。
言中庆不仅没有因此难过还尽力让自己脸上的笑真实一些,他说:“叔叔,你为我们一家人做了那么多的好事,今后还要仰仗叔叔多多关照啊!”
堂叔见言中庆是发自内心地高兴,疼爱地用手使劲磨蹭他密匝匝的头发一笑,“你这个娃娃,看见你我就想起你爸爸来。”
“你在说哪样?”艾春明目光深邃的眼睛里射出两道莫名其妙的光。
“等我知道想通知给你你已经启程了。”言中庆低着头说,此刻他的内心正被一种强烈的内疚感抓攫着,艾春明实在不应该陪他一起来sh,论家境即使他再等上几年,家里是不会嫌弃他吃老米饭的,她的妈妈能养活得起他,况且他妈妈退休临近他可以到铁路上顶工的,他是板上钉钉不会闲在家里,不像自己是情势所逼迫于无奈,言中庆心里好一阵翻搅,眼睛不禁有点发红,几近要流出泪水来,这一定是责备愧疚的泪水。
“你咋个越说我越糊涂了,到底是咋个了嘛?”艾春明见言中庆眼里滚动着一片泪光心里不由得一软声气也变得柔和了,“你讲嘛。”
言中庆突然仰起脸眼眶里的泪水陡地滑落下来,他顾不得擦脸上的泪水,两手抓住艾春明的肩头,说:“电子设备厂只是一家街道办的金属制品厂。”
“什么?”艾春明嗟叹一声,整个身体无力地瘫软下来,继而频频摇着的头上两眼悄悄地淌下一行豆大的泪珠,“你怎么哭了呢,你不是一直把来sh当作一件体面而美气的事情吗?你倒是莫哭啊,莫哭啊。”一个声音在艾春明泪水滚落的那一刻这样责问他,那声音仿佛是妈妈的又像是原蔚华的,还是原蔚华说得对,实现理想抱负不一定要去sh那么远的地方,他的理想抱负更不可能在一个街道办起的小厂里就能实现,理想是一回事现实又是另一回事,只有理想和现实共融和谐地组成一个有机的整体时,你才有可能凭借着智慧超越自我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来。
好比一个突然暴病死亡的人,我们在结果面前唏嘘遗憾却不明其因地困惑结果的出现,其实每个事物的形成发展直至灭亡都有它自身的机理,它必然也遵循着某个规律,只不过在我们还没有来得及细心揣摩透彻分析的时候突如其来的一个事实已经出现在我们面前令我们瞠目结舌之余不免慨叹世事的变换无常,艾春明在极短的时间里思想上就完成了一次质的飞跃,应该说艾春明思想上快速的转变由他一系列复杂的心理过程演变而来,是量变积累到一定阶段产生的必然结果,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他竟如此坦荡地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因而在他流过泪之后显得异常的沉静,如果换做以前以他的性格脾气他肯定会刨根究底问上一通的,他没有发作,甚至连一声责问都没有。
sh是他自己要来的,如果因为选择错误因此而悔恨的话,他最该痛恨的就是自己,是sh喧嚣迷乱的繁华,五彩缤纷绚丽多姿的生活使他诱惑倾倒,儿时的梦境青春的梦幻无一不是催促他来到这个举世闻名的大城市的动力,言中庆没有欺骗他,sh没有欺骗他,他的选择没有错,他不会服输的,生来倔强的个性也不会让他就这么打退堂鼓,有人说sh满地黄金,是冒险家的乐园,他此来就是准备冒险的,他到底要看看满地黄金的sh究竟是一番什么样的天地,他思虑着立刻感到心里获得一阵被鼓舞的振奋,浑身的细胞活力无限地强健着整个机体,他抬手迅疾地抹掉还在外溢的热泪,心往下一横,当他一把抓过言中庆的手时脸上已然绽露出充满镇定的笑容,还有他声音里的挚诚和真切,“没得关系,中庆,振作起精神来,让我们从头开始。”
“对!”言中庆备受鼓舞一脸的振奋。
生活中很多时候需要同伴的相互支持和鼓励,艾春明的话使言中庆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还在很大程度上帮助他度过自己的那道心理难关。
5 初来乍到
一开始,他们在厂里干得很压抑,言中庆和艾春明都被分在这个厂最累的包装车间,所谓车间不过就是几个人组成的生产组的组与组之间的组合。
他们加入的这组一共三个人,两男一女,两老带一青,听说那名男青年一贯表现不好,曾经进过一个国营大企业,被这个大企业开除了,可能是有前科吧,大企业需要政审他过不了关,他父母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弄到这个街道办厂的,拿他自己的话来说要不是为了他的爸妈哭死哭活他才不会来这种蹩脚的小单位,社会上人称黑老四,是这一带远近闻名的小阿飞,两个岁数大一点的师傅看上去倒是老实忠厚,他们不爱说话,和年轻人又说不在一起,再说他们从心理上也歧视这个小阿飞,表面上他们对他还算客气,黑老四晚来早走他们表现出长辈的大度宽容,实际上他们是怵这个小流氓,唯恐把他得罪了日子不好混,他们不敢当面指摘黑老四的种种劣迹,往往是等黑老四一走开他们便张开骂口声讨这个小流氓的恶行,什么话难听有的没有的都骂出来,艾春明和言中庆的到来打破了他们这种微妙的关系。
本来艾春明和言中庆分到这里来就是打算吃苦的,明摆着这个组现在五个人其中两位是劳苦功高吃咸盐比他们两个吃米饭还要多的老阿叔老阿姨,黑老四虽说是个年轻人可至少也比他们大个八九岁,也称得上是走路比他们多社会经验也比他们多的老阿哥,加上他游手好闲好逸恶劳平日拈轻避重,组里就他们两个年轻又是刚到厂里,很自然像扛包装箱这样的重活都是他俩的事。
五个人的一个组总得有个说话顶事的,老阿叔首当其冲地成了这五个人的群龙之首,他在分配谁具体干什么的时候,也天经地义地把最重的活分摊到言中庆和艾春明身上,好像他们天生就该来这里受苦,易暴躁易冲动的言中庆有好几次都攥紧了拳头想教训教训这个欺软怕硬的老阿叔,艾春明几次都化解了他心中因忿忿不平生出的怒气,艾春明告诉他:“中庆,你要放聪明一些,咱们多吃点苦不怕,总有一天他会为他所做的一切后悔,你听我的暂时忍耐一下。”这个时候艾春明心胸里也正被一种很不舒服的东西挤压着但他要比言中庆明智得多。
细细想来sh人的冷漠伪善无一不是出自sh人所特有的自以为高人一等的等级观念,他们固守他们的偏执只因他们内心的荣誉感和自豪感作祟,即便身处同一样的工人阶级,他们似乎也比别人具有更大的优越感,不同的地域有着不同的习俗和观念,难免这两种习俗和观念不会发生摩擦和碰撞,没来sh以前艾春明已经想到了这一层,因而当遭遇不公平算计的时候他显得很平静也很理智,老阿姨和老阿叔在瞅他们时目光如炬,分明传送着他们内心的信息,sh人不喜欢艾春明和言中庆这样的来自偏远地方的乡民,sh人那么多,这些乡民到这里来就是来他们的碗里刨食,抢他们的饭碗,不仅仅如此,他们还有一句没一句地对他们嘀咕,艾春明亲眼亲耳看到和听到这两个人背地里骂他们“阿乡”的时候牙齿咬得紧紧的,凡是这些艾春明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相信总有一天他们的骂声,他们小声的嘀咕,他们不友善的目光都会停止,奇怪的是黑老四倒没有火上浇油加入到他们的阵营伙同他以前的两个老搭档对他们进行类似种族歧视般地迫害,反而他在工作的间隙称他们小阿弟,兴致高的时候还会云里雾里的和他们聊上几句,老阿姨和老阿叔对他们的迫害他不表示赞同也不表示反对,他照样晚来早走,照旧懒懒散散,这反倒让言中庆和艾春明难以捉摸了,不知道为什么,当一和他接触的时候艾春明心里总隐隐地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没法对言中庆说,他把这些装在心里,他准备用自己的一双慧眼发现更多有关这个人身上的秘密,然后彻底揭破他。
在厂里工作的时间他们所受的委屈与侮辱等下班之后他们很少提及他们生怕影响了他们一天的好心情,他们都心照不宣地认为在真正属于他们自己的时间里他们应该快乐才是,到sh的初期他们这样度过了一段相对平静的日子。
这种日子一直持续了很长时间。这种生活里没有激情,没有刺激,没有新鲜感,甚至可以说是枯燥乏味的,但乐得随意安闲,这种生活得以延续下去除了客观的因素两个人长期的相处不断加深的友谊功不可没,同窗好友加患难兄弟足以使他们的友谊得到升华,他们有太多的理由相互帮扶相互信赖相互支持,他们身处一个陌生的地方受歧视遭白眼,他们不得不在忍气吞声里相互支持相互依存,而且随时日越久两个人尤其是言中庆越来越清醒地意识到他们团结和依存的重要性,日复一日平淡而琐碎的工作和生活消磨着他们的意志,磨损着他们对美好生活向往的激情,这样的日子催促他们看到人情的冷暖和生活的本真,也使他们在严酷的现实生活里迅速得到成长以至更加成熟而变得更加坚强,在他们成长成熟的过程中他们的友谊始终是他们通达各自内心的桥梁,长时间相互的过往令他们心有灵犀,表现在工作中他们配合更加默契,一方的诉求只需一个简单的眼神或手势对方完全就能领悟,生活里更是用意念就能通晓对方的心意,友谊让他们在枯燥的生活里并不觉得乏味,友谊让他们在世俗面前气定神闲泰然自若,如果世界上真有什么友谊之花,那么肯定他们在精心地培植,花在吸收了养分水分和日光后潜滋暗长,焕发出越来越旺盛的生命力,他们培植着友谊也毫无保留地输送着友谊,才使得这株友谊之花地久天长硕果累累。
白天他们在一起上班,晚上他们两个同睡一间宿舍,与白天相比他们更喜欢黑夜,白天他们忙于工作无暇谈起他们感兴趣的话题,到了晚上他们像被放飞的小鸟凭借着他们的一双脚杆踏遍sh的各个角落,sh的夜是骚动不宁的,南京路上灯火通明交相辉映,流动的喧嚣滚动的色彩都让他们目眩神迷,他们刚来sh的时候几乎每天都要去南京路上逛一逛,他们有个共识,一走在南京路上身上顿然觉得轻松了许多,南京东路的尽头就是sh著名的外滩,这里恐怕是sh年轻人来得最多的地方,他们也不例外每次必及,他们不是去那里谈情说爱,外滩离海还很远,但他们可以从这里感受到海的气息。
他们喜欢浦江上星星点点的灯火,那些灯火在黑暗的衬托下像天河里的星星一样明亮,宽阔的江面上忽远忽近的汽笛声给这静的世界增添了多少动感啊!
这里每天过往中外游轮数百艘,中国人民的友谊从这里传向四面八方,世界各国的风情也通过浦江带到中国来,人们把黄浦江比作是展望世界的窗口,因为它带来的总是世界各地最新的消息,许多没有到过sh的中国人都知道sh有个黄浦江,作为sh港的黄浦江上异常繁忙,游轮货轮云集,小时候特别想看看游轮和军舰,yn是个内陆地区没有海也没有更大的船,看不到海和船幼小的心灵里总觉得有点缺憾,儿时的梦在他们亲临sh的时候实现了,他们兴奋无比欢呼雀跃,第一次上外滩游览时言中庆跟艾春明这么说:“春明,你总算来了,你没来以前我就憋足了劲忍着我的好奇心等你和我一起去看浦江,我知道你也最喜欢大的巨轮。”被言中庆的欢悦激动感染着的艾春明不无兴致地说:“还在来sh的列车上我的心就早已飞到了sh,我头一个想看到的就是停泊穿行于浦江上各种大大小小的船。”他们都爱海,都爱徜徉海中的巨无霸,记得上小学时老师问班里的学生你的理想是什么时艾春明和言中庆都在小纸条上写下了“海员”两个字,可惜他们都生在了昆明,在滇池里和一些江河湖泊中时常漂浮着梭一样的小木船,但那毕竟不是他们想看到的号称巨轮的庞然大物,长大以后他们未能实现自己的梦想,也许是他们心中怀有的共同的兴趣爱好把他们紧密联系在一起,他们结伴同行来到sh,虽然不是当海员,看到了他们小时候就梦寐以求的大海和海中的巨子多少弥补了他们心目中不能当海员的遗憾,第一次外滩的浦江之行给他们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他们余兴未消,拿他们的话来说他们是转战南北由动变静,回来躺在宿舍的床上他们还是兴趣不减地说外滩浦江和浦江上的轮船。
每个夜晚熄灯之后静静地躺在床上往往是艾春明和言中庆谈兴最浓的时候,他们的话题不再局限于刚开始时的浦江外滩南京路豫园之类,他们谈话的内容云天雾地无所不包,他们聊厂里的事,谈未来的生活,猜想着故乡不在的这段日子会有一番什么样的变化,中国在前进,走在时代前沿的sh在前进,地处大西南深腹中相对闭塞的昆明也在前进,每次他们睡前的聊天都能引起他们长时间的亢奋,他们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天南海北无所不及随感而发,言中庆说如果将来有人问他sh给他印象最深的是什么,他一定会说是每天深夜躺在床上和艾春明悠哉游哉的闲聊,令人最感愉快的是每次的闲聊一直伴他进入梦乡。
应该指出在艾春明和言中庆到sh的初期这种简单而有序的生活多少给他们蒙尘的心灵些许安慰,但不知为什么他们都不愿谈起自己的家,好像家的话题总能触及他们的心灵之伤,如果把家比作万顷良田中的一隅,那么家的这方土地上一定是葱郁茂盛无比壮丽的,他们不想也不愿这无比壮丽茂盛葱郁蓊茏来时的故地受到哪怕一点侵害。
与言中庆相比,艾春明思想感情的起伏跌宕似乎要复杂曲折得多,这里面有它的必然性与合理性,本来艾春明完全可以留在昆明坐享其成地做他的美梦,他不必为了工作的事情发愁,生性倔强的他背离了大多数人期望的那样,凭借着一颗年轻的心一股执着骁勇的闯劲来到sh,生活赋予他的却是失望甚至是绝望,这一切都是他始料未及违背母亲意愿的结果,换句话说是自己自讨苦吃自作自受,他把委屈和悲苦都憋在心里,他不愿在言中庆面前提起,他怕他的话影响他们谈话的兴致,言中庆不是说他宁愿一辈子和艾春明躺在同一间屋子里神聊的吗?就让他们在一起的时光始终保持一份童真吧!要知道这很不容易做到,正因为如此才显得极其珍贵。
每每在言中庆不知不觉睡去时艾春明还睁着眼睛,黑夜里他的眼睛透着幽光丝毫没有困倦之意,在这番独得自逸的天地里,他思想的野马任意驰骋,偶尔眼角也挂着泪滴,那是情到伤心处情感的自然流露,不是吗,不到伤心不落泪,他内心最柔弱的部分就是心灵独享不堪示人的母子情,妈妈这会儿在干什么,倘要是也没有睡着的话是不是也在想他,凭着他对母亲的感情他完全可以想见到妈妈饱尝的思念之苦,她的思念中肯定也像他一样满眼里拥着热泪,妈妈啊,我知道您老人家夜以继日的思儿之痛,在您的远念和遥视里您祈求上苍给您的小儿子春明更多的厚爱,保佑他平安幸福,您没有了当初对儿子的责怪和怨恨,您的责怪和怨恨全部化作了您的祝福浸透着血和泪的虔告,您的儿子春明不愿把他心中的苦楚告诉您,他不愿教您费心劳神地为他操心,纵使他的选择错了而事实证明也是错了,他知道他可以回到您的身边躲进您的怀里得以庇护,妈妈您曾经说过随时随地都等着儿子回头,可儿子不想那么做,羞臊使他抬不起头来,那也有悖于他生就倔强的性格,原谅儿子吧妈妈,在远隔千山万水的地方他祝愿您生命之树常青,像一棵万年不老松那样活得健壮,即使枝头压弯了躯干,她也傲然挺立在风雪中。
6 调迁
好像是老天有意做出的安排,又似乎一切都在情理之中,一年以后艾春明被调到厂供销科,响当当地成了一名供销员。
一时间厂里有关艾春明调动的各种议论像雪片一样飞来,对他们来说这的确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一个小昆明怎么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混了上去,他们之所以产生这样的想法,他们羡慕他甚至嫉妒他,主要原因是谁都有目共睹在厂里供销科绝对是个肥缺,谁要是到了那里就等于为自己多捞了一票,且不说别的好处,单说到外出差的补助就够让人眼红的了,掐掐手指头算算一个月下来津贴也足有几十块呢,就是这样的一份美差居然让那个小昆明得到了,他凭的是什么,看他这个人倒是蛮灵巧的干起活来挺卖劲,可厂里有很多他这样的人,为什么他们就捞不到这份差事,他们议论的结果都一致认为是那次厂长随便下来巡视到艾春明所在的包装车间和他有过一次谈话起了关键作用,该着他小子走鸿运,厂长偏偏相中了他,哎,看着人家发财吧,谁教咱们无能又命薄。
是啊,艾春明凭什么呢,仅凭厂长跟他的一面之缘博得的好感吗?也不能说和这件事没有一点关系。
这个街道办厂别看规模不大,生产的产品只是一些日常的生活用具,但他们的起点很高,从生产的程序和管理都有一套国营厂的运营机制,良好的企业形象使厂里各项工作的开展井然有序按部就班,由于他们狠抓产品质量,注重人员素质培养和提高,他们厂的产品具备了和国营大厂一争高下的实力,在sh江浙乃至全国的营销市场他们的产品都一定的市场份额,效益是企业发展的命脉,短短几年时间他们厂就取得了可观的经济效益,并不断发展壮大,屡受上级领导的好评,别看只是一个街道办厂许多国营厂都屈尊到这个厂来取经,他们的行动和区委区政府的有关“不论厂子大小,是什么性质的单位,只要他们的管理跟上去效益显著就值得兄弟单位学习。”的指示精神相一致,厂里的工人都清楚这个厂能发展至今天这样红火的局面得益于这个厂新上任翟厂长的一套严格的治厂方针,在事实面前厂里的工人心服口服了,只认实惠的工人确实从这几年厂里不断取得的高效益中得到好处。
艾春明和言中庆恰逢厂里最兴盛的时候来到厂里,虽然这里的工作和环境和他们先前想的电子设备厂可能大相径庭,虽然生活赋予他们的是因失望而引起的失落,厂里蒸蒸日上蓬勃可喜的势头多少让他们感到一点欣喜,在孤独寂寥的生活中,在索然无味的工作中,他们默默承受着,尽管他们不是太情愿,他们也还是把青春和热血献给了这个令他们伤心的地方,他们在被冷落和被歧视面前忍气吞声,生活环境的差异,理想和现实相悖以及盲目离乡后现实生活带给他们的种种不得不隐忍的屈辱和苦痛都一次比一次更强烈地使他们思念起远方的故乡,他们的自尊心和意志受到严重的挫伤,他们感到生活空虚无望,内心异常地孤独苦闷,他们品尝不出生活津津有味诱人食欲的滋味,有的只是苦涩和酸楚,人们所说的七彩生活在他们看来都是灰色的,没有浓淡相宜的意趣,没有激人奋进的喜悦,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不甘堕落的人一个不愿自暴自弃的人自然选择的是一条默默地奋斗之路。
艾春明所受的苦是那些羡慕又嫉妒他的人看不见的,他们绝然没有发现其实他们要与艾春明相比他们的付出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每天厂里生产的产品不断地被运往包装车间,被送来的产品往往是混杂在一起的而且同一种产品就有多种型号,这就需要一两个人专门进行分拣工作,把几大类产品先归类然后再把同一类产品的不同型号区别开来分别进行小包装,再根据调样单把小包装的产品分别装进大箱内,确认小包装与大纸箱所规定的件码完全相符准确无误后用打包机将纸箱封口,这最后一道工序完成后还要将装有这几类产品的大纸箱送到仓库备储,工作本身不很复杂,就算是一些老胳膊老腿的人也完全能胜任这一类工作。
可是就是这样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老阿姨老阿叔都要偷奸耍滑想办法推脱掉,比如他们腿脚有些不灵便人老力衰,他们完全可以把分拣的工作承担下来,谁还会计较他们干得多与少,他们俩可能私下密谋好了一致说人老眼花看不好,万一辨识不清岂不是瞎耽误工夫,那你就去干装箱的工作呀,他们又说他们的老腰不好打弯,封口的工作他们就更能为自己不干找到理由,他们又说装满货物的大箱子他们搬运着费劲,凡此种种都能在巧言善辩中自我解脱,言外之意他们需要照顾,所以他们干起活来总是漫不经心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好像他们正承受着多么大的苦痛似的,黑老四就更是别想指望干什么活了,工作总得有人去干吧,很自然地几乎所有的工作都落在艾春明与言中庆头上,久而久之他们已经习惯了。
言中庆觉得这样很窝火,他的言语和神情时常流露出一种想要发泄出来的愤怒,内心里他也的确在伺机报复这些狗东西,要不是艾春明一而再再而三地劝阻“要忍,要忍,要忍!”,恐怕有十场架也要打了。
艾春明在处理与同事的关系时跟言中庆截然不同,或许这是他与言中庆性格截然相反的结果,他跟他们在一起就没有言中庆那样的紧张那样的压抑那样令情绪无比的愤怒,他的理智让人觉出沉静也是一种力量,他不去计较个人的得与失,相反有时候有的场合他还对这两位把自己尊为二老的老阿姨老阿叔客客气气,常常弄得他们皮笑肉不笑自觉不好意思,与言中庆相比他没有那么多的牢骚话,他只是埋头干他的活,堆成小山一般杂乱无章的产品被他用意志一个个消灭掉,他心里涌起的是一股激动的热潮,他把这当作生命锻造一个必经的步骤,只有踏踏实实地沉静在困苦中,你才悟得出生命存在的价值,一种得到后收获后从未有过的满足和喜悦。
一个人在身体难以支撑的时候渴望能得到别人的帮助这是人之常情,艾春明经常累得体力不支,就是这个时候老阿姨老阿叔也没有良心发现从心灵上做一下自我检讨,他们不敢往深里去想,他们也有孩子,艾春明他不过也是个孩子,渐渐地他们的目光里有了一些同情怜爱的成分,兴许艾春明倒下去的时候他们会扶他起来。
艾春明渴望着言中庆能是他工作中志同道合的伙伴,他俩在一个战壕里并肩战斗荣辱与共,言中庆不理解他常借故先走,艾春明对他的表现有点失望和不满,他认为他和言中庆从小就建立起的友谊像修剪枝蔓一样也需要不断修复加固才不至于在断裂中坍塌下来,倘若要是什么都计较,友谊长存只能是一种空想,他努力维护着这段通向他和言中庆之间的友谊的长堤,他小心翼翼唯恐这段长堤突然有一天会出现险情,若维护补救不及时它是很可能毁于一旦的,每当他下了班回到宿舍里他即使再累也要硬撑着抢着去做饭,他最开心言中庆一起和他分享晚餐,两个人一起吃饭更能嚼出饭菜香喷喷的滋味,已经有一段时间言中庆不知道在干些什么,艾春明回来总看不见他的面,问他时他总用“玩”来搪塞,每次看着他狼吞虎咽的吃相,艾春明实在不忍往深里问,别人也该有自己的生活,朋友之间不应该干涉过多,为他的幸福而高兴,让他感到有一个人一直关注着他并随时随地在他遇到困难的时候会助他一臂之力也就可以了,他把言中庆所说的“玩”理解为生活孤寂内心苦闷,他自己何尝不是也有这样的心情。
来sh那么久了,他只寥寥地给家里写过几封信,他不愿意动笔,一动笔就会勾起他的伤心来,他不愿告诉家里他所在厂的情况,更不会说他在这里所受的苦和屈辱,只当他在这里是幸福快乐的,但愿家里相信他在信中描述的一切都是真的,他心里的不如意不畅快都埋没在他信的字里行间,虽然只是瞒天过海特意编织出来的善意的谎言,他对生活不变的激情却是真实的,他敢自豪地说他没有因此懈怠,尽管生活中有那么多的不如意,他依旧非常严肃认真地对待生活,因为他热爱生活。
也许是生活对艾春明付出的辛劳给予的回报吧,艾春明的机遇终于来了,机遇改变了艾春明以后的命运,生命的运程出现了拐点。
事情还得从翟厂长身上说起,新任的翟厂长是个务实好求脚踏实地的人,八十年代自改革的春风吹遍全国以来,在全国陆陆续续涌现出一大批这样的领导,他们锐意进取打破固步自封的僵局,勇于开拓大胆创新,拯救企业于危难之间,在困难中求前进,在前进中求发展,毫无生机濒临倒闭的企业一个个在他们手中复活了,他们共同的努力为我国百废待兴的工业注入强大的生命力,历史赋予他们使命,也赋予了他们前所未有的责任感与使命感,他们身上显示出的豪迈气魄和英雄气概让他们身后的祖国感到骄傲,也使我们的祖国看到了希望,他们是无愧于时代无愧于人民的功臣。
一天,艾春明正忙得不亦乐乎的时候,翟厂长走进了车间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接近了他,和艾春明一起干活的老阿叔老阿姨距离艾春明较远而且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们先看到翟厂长忙停下手中的活上前准备大现殷勤,没等开口打招呼被翟厂长的一个手势制止了,翟厂长直到走到近旁艾春明才意识到有人过来,他正在打包,以为是出去办事的言中庆回来了,忙转过脸一笑,“回来了。”当发现来人不是言中庆他又猝然抱歉地一笑,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摆弄着手中包装封条钳,“噢,对不起翟厂长,我以为是言中庆回来了。”只见小艾满头大汗微笑中带着几分火热。
“没关系,没关系,小艾你干得很好,”翟厂长眼睛一转即刻发问:“你就是那个从昆明来的吧?”艾春明不知道厂长想问什么,匆忙地点点头,翟厂长又说:“我想问你为什么要来sh,来这里只是为了找个工作吗?”
艾春明想也没想就回答:“sh值得我学习的东西很多,我来sh就是想学到更多先进的东西,譬如经营之道,治厂经验还有人生哲学。”
翟厂长表示首肯即兴又问:“你说厂里在现有的条件下要取得更好的经济效益,你怎么办?”
艾春明略作思索,“如果在生产上确实无潜力可挖,我就会从销售这个环节上想办法,我觉得走出去直接上门服务比被动地你买我卖这种方式能取得更好的经济效益。”
翟厂长抑制不住兴奋大声道:“好啊!”他以一个与自己年龄不相符的动作举拳打在艾春明的肩上,他万万没想到这个来自大西南工作勤勤恳恳的小伙子竟有这么睿智的头脑,小艾的想法足以证明他是一个有能力有魄力的年轻人,“小艾,你的话让我茅塞顿开,让我想起了‘广开门路’这句话,你这年轻人的思想真是不简单呐。”
“厂长过讲了。”艾春明红着脸说。
至此以后没多久艾春明就被调离包装车间的岗位,厂里工人关于他的调动传得神乎其神,略知一二的老阿姨老阿叔把他们知道的又添加些佐料将本来平静的厂子里闹得沸沸扬扬,客观上说艾春明工作的变迁和这次谈话不无关系,还得说是他脚踏实地鼓足干劲的精神与翟厂长的图谋大志不谋而合从而打动了翟厂长。
按理说这是一件好事,艾春明以为言中庆肯定会为他高兴为他祝贺,甚至为他买来庆功酒他们俩痛饮一番,毕竟他俩是同吃一锅饭同住一个屋檐下的好朋友,不成想他的调迁从此在言中庆心里埋下了阴影,使得本来情投意合的他们心里有了一层隔膜,为日久生分种下了种子。
这件事情的确伤害到言中庆的自尊心,设身处地地为他想想,艾春明不是不能揣摩到他悲观苦闷的心境,言中庆现在的家庭状况把他推到了一个挑大梁的重要位置,一种无形的责任迫使他与父母比肩接踵共挑家庭重担,他来sh闯荡原意是想有一番大的作为,从而抹掉抚平盘踞在父母心里因丧子久久不能回复过来的伤痛,到了sh他的梦想几乎变成了泡影,原是和艾春明站在同一起跑线上的他不经比试就远远地落在艾春明身后不再能与之同行,他从心里感到不服,强烈的自尊心一度受到挫伤,在万般无奈的痛苦中他陷入泥淖而不能自拔,他的内心极为空虚,被加重的孤独寂寞感使他脆弱得不堪一击,他非常矛盾,一方面他在情感上需要艾春明的安慰和友情,另一方面理智搬弄是非他由嫉妒而产生怨恨,心里持续抗拒着艾春明与他的心离得更近,实际上他的刚强冷漠只是泥胎制成,是带了装饰色彩的。
艾春明还注意到言中庆与他貌合神离的变化,表面上对他还是客客气气一如既往,但他脸上的表情和眼神都明显地表露出某种因自卑产生的难言之隐,看似有什么话要说却等不到他把心里的一个字掏给你,亲密无间的朋友成了现在这个样艾春明痛苦不迭,他尤其不愿看到言中庆对他表面热情实则冷淡的行为举止,他希望言中庆能告诉他他心里的实话,他的意愿他的苦楚甚而他的不满,友谊不能在这里搁浅,他准备把同言中庆的友谊一直延续下去直到永远,是该找个时间和他谈谈了,照此下去他们关系的裂痕会越扯越大到时候再想弥合就难做到了。
以前忙于工作没有很好地关心他发现他身上的问题,在sh言中庆除了他的堂叔和他这个同乡加同窗他举目无亲,sh又是一个鱼龙混杂无比纷乱的所在,倘若他遇到了坏人而他的意志力又不那么强,关键时刻不帮他一把他很可能要吃亏的,艾春明寻机要和言中庆谈一次,他期待着这次谈话,恰逢此时他无意中发现了言中庆身上的一点秘密,原来他所谓的“玩”是整天和黑老四一伙人搅在一起,终于有一天他们之间爆发了一场战争,勉强维持的平静即刻在战争的硝烟中消失,这场战争正如战场上敌我双方都受到极大的打击那样他们互伤感情,矛盾突现。
这是一个星期天,早晨的阳光很充足,言中庆洗完了内外衣往铁丝上搭,他哼着小曲俨然一副快乐悠闲的样子,艾春明觉得这个时候是与言中庆最佳的谈话时机,他走过去从盆里拾起言中庆的衣服凉着。
“中庆,你最近在忙些什么?以前我们在一起时我什么都知道,现在我经常不在厂里,你干什么我就一点都不晓得了。”
言中庆侧过脸来瞪着他,“你有什么话就说,绕那么多弯子搞哪样。”
艾春明双手停在还没有整理好的衣服上,“我听说你最近经常和黑老四在一起……”
言中庆不耐烦地截断他,“那又怎么样,这是我自己的事。”他说话的语气表明他的火气在往上拱。
艾春明仍是平静地说:“我感觉咱们还是少和这样的人在一起为好。黑老四这人四乡八邻对他评价都不好。”
言中庆有点恼羞成怒,一躬身拾起盆来往屋里走去,“你少咱们咱们的,现如今你是你我是我,咱们各自为政井水不犯河水。”
艾春明有点急了紧追几步,“你不要忘了当初我们两家老人是怎么说的,我们即便是过得不好我们也应该让他们放心。”
言中庆霍地转过身来面朝艾春明,两眼里的怒火即刻冲射过来,“你少管我,你放明白一点,我言中庆又不靠你艾春明养活,好像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你……”艾春明气得浑身发抖,嘴角颤动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7 走向深渊
华光金属制品厂生产和销售在翟厂长的带领下取得了长足的进步,艾春明销售上的“走出去”更是锦上添花,厂里的销售业绩连创佳绩甚至成倍增长,华光金属制品厂一时名声大噪成为sh屈指可数的龙头企业,让同行业刮目相看和不可思议的是无论从生产规模还是经营模式都无法与之抗衡的一个并不被看好的街道办厂用何等神功居然走到了他们的前面,这些头顶国营头衔的大厂不去从自身找原因,把华光金属制品厂的成功看作是何方神圣的奇功显效,为进一步扩大生产经营规模经sh市有关部门协调批准,华光金属制品厂由所在的zb区迁往位于sh西南角xh区的新址。
工人们看到比之前大几倍的新厂区新厂房无不欢心鼓舞,有的工人还不惜用“大厂气象”来表达自己喜悦的心情,不说别的为方便职工更好地投入工作,厂里增设了食堂实行成本收费价格浮动,仅此一项就得到全厂职工热烈地好评。
新厂新的气象,新的厂区到处都可以用一个“新”字来形容,新的生产车间新的办公楼新的宿舍,翟厂长更是抓住了凝聚民心的大好时机宣布全厂庆祝老厂乔迁文体活动三天,在这三天里食堂全力配合职工玩儿得尽兴还要吃得高兴免费供应午餐,消息一出全厂职工听闻无不兴高采烈,把职工尤其一线的工人们高涨的爱厂情烘托到极致,拔河比赛,棋牌较量,你争我夺好不热闹,到了饭点食堂为全体职工准备好了丰盛可口的饭菜,全体职工蜂拥而至以一个主人翁的高贵姿态品尝着美食,真是美哉福哉!艾春明和言中庆感受着厂里热烈的气氛,他们以自己最真实的经历感受着厂里蒸蒸日上的巨大变迁,他们的宿舍虽然设施不算完备,但比先前老厂的要好了很多,住在这样的环境人肯定也要更舒心一些。
艾春明离开包装车间后他们先前所在组内部工作的格局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老阿叔老阿姨发了善心一样自觉自愿地把自己打回了原形,艾春明在的时候艾春明善良有他在言中庆的坏脾气没有机会暴露出来,他们趁势动了歪脑筋觉得有艾春明的他俩懦弱可欺,现如今艾春明已经不在组里了,他们认清了形势唯恐言中庆坏脾气有天突然发作了,他们更惧怕真有那一天言中庆会新账旧账一块算,以他们的为人和性情是不大可能低头屈尊与黑老四联合的,他们在黑老四面前始终有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他们心里只把黑老四当成垃圾,他们之所以不跟他发生正面冲突而且还处处忍让是他们不想跟他一般见识,现在明摆着又多了一个让他们头疼的言中庆,言中庆是绝对不会屈从他们的摆布和压迫的,这一点他们拎得清的,还有更让他们感到头疼的最近他们发现言中庆和黑老四走得很近,两人居然当着他们的面称兄道弟,这更不利于他们对整个局面的掌控,他们把自己打回原形纯粹是被逼无奈,当忙碌一天下来,他们累得腰酸背痛叫苦不迭的时候他们比谁都更能体会到艾春明受到他们迫害时所受的辛苦,因为他们切身感受到了这种滋味。
言中庆这些日子不晓得在干些什么,他总是很晚才回来,每每有这种恐慌的时候艾春明心里就会萌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他不愿把言中庆往坏里想,言中庆该有他自己的生活,崇明岛归来他不是结实了sh姑娘宁莹洁吗,说到底他们都是到了谈情说爱的年龄段了,心中有个倾慕的姑娘再正常不过了,他没有当着言中庆正式地宣布他开始恋爱了,他认为时机还不够成熟,等到他与宁莹洁发展到那个阶段他会一五一十第一个向言中庆坦白的,他猜想言中庆也很可能遇到了一个心仪的姑娘,来sh那么久了,言中庆身上的男子汉气概很容易让这里的姑娘心动,他的国字形的脸尤其是他更具男子汉气度的目不旁移安然自在的风度说不定已经迷倒了大片少女的心,也许他有了女朋友像他一样时机还不成熟不愿对外人讲,要是这样的话他的担心就有些多余了,怕就怕他的晚归是和本名刘大正的黑老四在一起,近墨者黑,跟上那样的坏人就糟了,不知道为什么他隐隐约约地总有些担忧,但愿他只是闲来无事内心虚妄地瞎琢磨,一个人在恋爱的时候难免掩藏不住地会暴露出来某些有别于常情的表现,比如平日里不修边幅而最近一段时间突然注意修饰自己,再比如一贯暴躁多急的性格突地变得温顺驯和,再就是他的脸上也许更主要的是他的眼睛里所反映给你的信息中多了些你拿不准的东西而这种东西会无意中流露出来让你一眼就能捕捉到,在言中庆身上这些有别于常情的变化都看不到,想到言中庆的冷漠孤僻铁骨铮铮的男子气,相信喜欢他的人不会在少数,有这样性格特点的人或许都是演技高手,他们不善于表现自己天然的善于伪装,言中庆最近的一个新情况倒是值得注意,他学会了抽烟,而且经常抽一些“牡丹”这样的高级香烟,平时不怎么沾酒的他常常带着一身酒气回来,他总想找个机会探明虚实,而当他一挑起话头想要问个明白的时候言中庆总能用“累了”“困了”这样的字眼轻而易举地搪塞掉,还有一个更有意思的现象,自打他去了供销科原来加他五个人的一个组变成了四个人,每天要干的活怎么分配言中庆的嘴巴从此以后戛然而止,言中庆在他的面前不再有任何抱怨的声音,这个话题他很难启齿,以现在言中庆的心境一定会认为他现在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或者说是坐山观虎斗坐在桥头看水流明摆着是看他的笑话,每天下了班言中庆在他的眼前晃悠给他的感觉看上去至少不是满身疲惫一脸倦容,他脸上经常出现的轻松态好像更能说明他对现在工作状态的满意度,言中庆越是这样的一种表现他心里的疑虑就越多,总之他调离之后言中庆从内到外的变化着实让他惶恐不安,他心里诸多的疑问和言中庆身上诸多的疑点都亟待他破解,为印证他的猜测他决定暗访。
一次他借故来到包装车间,他装作例行公事到包装车间查看存货和现货包装的情况,这样公事和私事都办了一举两得,言中庆再聪明也不可能察觉到他是假公济私实则借公事对他进行一番打探。
一进车间他就被眼里看到的一切惊住了,原来在他没离开包装车间时干活只出工不出力的老阿姨老阿叔现如今也干得十分卖劲,大汗抹完抹小汗,言中庆还是先前的样子只把老阿姨老阿叔当成了空气,他自顾自闷头干自己的活,言中庆看见了他没有主动和他打招呼他不介意,他去了供销科言中庆对他就是这么一副不阴不阳的态度,看来短时间内很难扭转这种局面了,他去的时候黑老四恰巧不在场,要说老阿姨老阿叔惧怕黑老四是因他带着一身流氓习气而且是这里远近闻名的阿飞那倒情有可原,那言中庆呢他用什么法宝降服住这两个干活偷奸取巧避重就轻欺生怕恶的老sh的呢?莫非他们是发了善心,他在心里马上否定了这个想法,不可能的,人的习惯尤其是惰性思想和某些根深蒂固的东西是很难改变的,那就奇怪了,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蹊跷,一天不排除心中的疑虑他就一天寝食难安,可一想到言中庆自打他到了供销科上班总是给他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嘴脸,他就有些犯难该怎样和他开口呢?说浅了不能达到帮助言中庆的目的,说得深了又怕激起言中庆心中的怒火,使本来他们受到伤害急需修复的关系雪上加霜陷入更大的困境中,经过一番冥思苦想他想到了一个人只能从她的身上做做文章,实在不行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还有最后的一招可用,但愿言中庆能平静地向他袒露他心里的话。
深夜,言中庆蹑手蹑脚地走进来,黑夜里他看见言中庆朝他睡着的床瞟了一眼唯恐把他吵醒似的,言中庆进门来就可以随手打开门旁的灯,没必要只借外面投射进来微弱的灯光深一脚浅一脚地进来,仅凭这些个举动他就能断定言中庆其实心里并没有真正地记恨过他,言中庆只是心里有些不平衡而有些失态罢了,他强装硬汉故意疏远他实际上正是他脆弱心胸的写照。
黑暗中响起艾春明的声音,长长的灯线一直拴在他这头,他不想开灯,他觉得谈话的环境黑着要好些,就像他们刚来到sh时每晚躺在床上摸黑谈论sh的情景,黑着灯他们虽然看不清对方的脸,但完全能够从对方兴致勃勃的话语中揣摩到对方脸上的表情,黑暗的好处也许就是你可以掩藏好多不便流露的情感,让内心的虚弱在夜色里得以庇护。
“中庆,你回来了。”艾春明操着昆明方言道,在只有他们俩个人的环境家乡话说起来更顺口听起来也更悦耳些。
“咋个你还没睡?”言中庆像撞到一只老虎先是恐惧,恐惧过后反而胆子大了起来,他用响亮的声音说,铺着被子的身体向后一转面朝艾春明。
艾春明暗自高兴,这是一个好兆头,言中庆说话的语气听不出有什么火药味。
艾春明身体没有动,“我家来信了。”
“你不是说新址寄到你家的信都被打回来了吗?”
看来言中庆还是有所防范的,的确如言中庆说的那样他们厂从闸北搬到徐汇这边他给家里接连写的几封信都被退了回来,为此他很郁闷言中庆是知道的。
“不知怎么他们知道了这里。”艾春明不知道这样说言中庆还会不会怀疑他话的真假。
“信中说了些什么?”言中庆已经脱掉衣服躺在床上,话语里听得到明显的关切。
“说我妈最近身体不咋个好,经常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家里首,我姐说肯定我妈是思儿心切,白天我姐姐要上班家里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不像你家你有弟弟妹妹,还有两个姐姐也时不时地回家去,还有你爸可以陪你妈妈说说话。”
“那么你想咋个整?”
“我也不晓得。”
“你莫想那么多了,你姐姐是医生你妈妈就是真的得了什么病有你姐姐在身边也不会有哪样事情的。”言中庆哈出一口气,把被子抻抻盖到自己的颈下,独享着睡前幸福的一刻,“还说了些什么?”
“我姐姐说她看见舒澜了,你也许不知道舒澜的姐姐舒静就和我姐姐在一家医院工作,而且她们在高中就是一界的同学。”艾春明故意不说下文想看言中庆的反应,他以为言中庆会插话,不想言中庆沉默在那里。
此时的言中庆一听艾春明说到舒静这两个字牙关紧锁怒火中烧,要不是因为她,他的哥哥言憧未也不会遭遇不测,他的整个家庭也不可能有那么大的改变,他恐怕也不会和sh这个地方有什么联系。
艾春明见言中庆不言语又说:“我姐姐说她一直都想给我们两个写信,我姐姐还说她一个劲儿地打听你的情况,好像只有你才是她的同学……”
言中庆突然打断他,“你莫说啦!”
舒澜是言中庆内心永远的伤疤,谁要去揭这块伤疤,他的坏脾气就会当众暴现,艾春明盯着始终平躺着的言中庆耐心地说:“中庆,你不要这样,听我把话讲完,她告诉我姐姐她现在是列车上的司乘,等稳定下来她很有可能来sh这边。”
“你跟我讲这些整哪样,我不想听。”言中庆有些不耐烦地说。
“听我一句话,舒澜一直在想着你,她想来看你想给你写信想千方百计打听有关你的消息,你想一想这都是为哪样?人家姑娘的一片心,她是希望你过得好。”
“够了,莫在我面前提起她,我过得好不好关她屁事。”一提起舒澜对他一往情深言中庆就气不打一处来。
“中庆,我是想说我们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我们哪个也不要掩饰自己的内心,我们都渴望得到一个姑娘纯真的爱,爱我们的姑娘肯定希望我们活得健康,既刚强又勇敢一身正气有一颗成就事业积极进取的心,我们若能做到这些,爱我们的姑娘才会感到她们爱得值得,把一生交托给我们放心,你说对不对?”
言中庆先是不答,像在思忖他这番话里的深意,然后他说:“我会对我的行为负责,究竟该找个什么样的姑娘我不知道,”略略停顿了一下,他冷冷地说:“但不是她。”
“中庆……”
言中庆截断他的话,“我困了,哪样都不想再听。”
其实他早该想到有关舒澜的话题会捅娄子,按他预想的他们的谈话只是刚刚介入“正题”,他编造出来的谎话全是为他的“正题”做准备,以便使谈话不至于过于生硬显得顺理成章一些,言中庆是个不俗之辈,滑得像条黄鳝稍不注意他就开溜了,看起来他识破了他的心机,人家不愿谈大道理又怎么好勉强他,不过有一点他觉得挺安慰,言中庆意识到有一个人在关心他不想他滑入深谷,并且他明言自己当如何,这让他被压得沉重的心轻松了许多,他希望言中庆能不食言做个堂堂正正的男人。
可是言中庆的表现到底还是不那么让他放心,艾春明甚至感到了深深的失望。有些疑团随着时间一天天地过去终于真相大白,而且疑团一旦被解开就让人触目惊心心痛难忍。
有一次艾春明骑着车子在回厂的途中为了超近拐进一个小胡同,在经过胡同暗角处眼睛的余光扫过的时候,他看见两个熟悉的影子,他立即刹住车躲在屋角想看个究竟,隔得远也能分辨出那个身材瘦瘦的脸黑漆漆的嘴里叼着根烟的人就是人送绰号黑老四的刘大正,背靠外面的那个宽肩大脑袋的人肯定是言中庆,黑老四手数着什么东西,脸上一副无不得意的神情,他手数的是什么却看不清楚,直觉告诉艾春明黑老四手中数着的一叠东西很可能是钞票,一想到言中庆和黑老四在一起艾春明心中就充满了怒火,他真想过去一把揪住黑老四这个坏家伙痛打他一顿,就像他去崇明岛返回的途中遇到的那几个流氓,他已经攥紧了拳头正准备冲过去这时黑老四翘起他的两撇小胡子贼溜溜的眼睛滥转着嘴角陡地往两边一挤一个仓促的笑在他的脸上漾开,他的笑容混合着粗野与下流气,有点正义感的人是厌恶这种笑容的,艾春明被气得咬牙切齿,他不想打草惊蛇他想听听黑老四这个瘪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黑老四说:“小兄弟你跟着阿哥我干肯定亏待不了你,”说着他在手掌上甩甩那叠钞票随便抽出几张递给言中庆,“到时候你就会知道你会比那个踩着你的肩膀往上爬和你称兄道弟的阿乡过得更好,活得更风光潇洒,他不就是个小小的供销员吗,有什么了不起,他一个月的工资还抵不上老子逮一条大鱼的鳞片多。”
言中庆对黑老四的话没有展开评论,由于是背朝外根本无法看到他的脸,只见黑老四闭上嘴遂张开一咂发出一声脆响,说:“怎么还嫌少啊?慢慢地就会多起来,”他又抽出大概两三张的样子递给言中庆,“今天老子的心情好多赏给你点,下次你要是干得出色老子还会多给你的,”他把剩下的钱往兜里一揣拍拍言中庆的双肩,又说:“小兄弟走吧,这里不是久留之地。”
言中庆老老实实地跟着黑老四转出来,黑老四叮嘱:“最近那两个老东西还听话吧,他们要是敢吊歪你随时都可以告诉我,我给他们一点厉害尝尝,那两把老骨头经不起折腾,我只要用一点小招数他们定会魂飞魄散的。”
言中庆什么也不说只是低头走路,黑老四侧脸瞅瞅他突然从喉咙里蹦出一声粗野的怪笑,“哈……”
果不其然,艾春明心里隐隐的疼痛,他预感和后怕的结果到底还是被他撞个正着,原来言中庆一直和这个流氓瘪三在一起,而且言中庆已经深深陷入其中,多么可怕啊!怪不得他调到供销科后言中庆从此总是对他不冷不热的,固然有他心情不好的一面,恶人的挑唆也是不可忽视的,言中庆那样的老实人不辨真伪善恶,肯定被黑老四煽动蓄意制造的谎言左右,这些谎言里肯定也包括了他精心策划用以离间的苦肉计,言中庆怎么能看穿黑老四的这一招,太阴毒了,这个流氓坏事做尽了总有遭报应的那一天,更恶毒的是为拉拢言中庆入帮结伙他耍了点小花招言中庆就错把他当成了好人,一个是卑鄙一个是可怜,艾春明暗下决心对黑老四这个可恶的家伙总有一天他要整治整治他,为了言中庆也为他自己。
这天艾春明回到厂里去了一趟供销科忙完了他的事不动声色地回到了宿舍里,他猜言中庆哪里都不会去肯定已经回到宿舍,每次回来看到言中庆都是他先同言中庆打招呼,今天他连瞅都没瞅他一眼,言中庆坐在床沿狠命地抽着一根烟,他叉开的两支脚当中的空地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烟蒂,看起来他已经坐在这儿好一会儿了,屋子里香烟缭绕雾气腾腾也能说明这一切,显然言中庆看见艾春明走进宿舍艾春明没有和他打招呼旁若无人般径直朝窗户旁边的桌子走过去,他用惊异追随的目光一直跟着他的背影,他还以为艾春明是因为他把屋子弄成这样和他生气呢,他赶忙把烟一掐大步流星的走过去把门打开转头一笑,“不好意思啊!”
艾春明原地不动两手捧着缸子喝水好像没有听到他的话。
言中庆憋不住沉闷走上前问:“你咋个啦,各是有哪样不开心的事?”
艾春明突然转过脸来目光如炬盯着言中庆的脸,这是一双言中庆从未见过的眼睛,好像艾春明的这双眼睛可以把他看个骨透胸穿。
“是又怎么样,连我自己都骂自己是自作多情,我很伤心,为我看错一个人而伤心,因为我感到羞耻,一种从未有过的羞耻。”
“你在说哪样啊?”言中庆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无论怎样掩饰他还是暴露无遗,说出的话声高气低。
艾春明声色俱厉地说:“你自己清楚。”
“我还是不明白,”见艾春明确实生气了,言中庆软了下来,“那你……说说看。”
“我想用来伪装的那层皮还是自己揭掉的好,免得别人在扒这层皮的时候痛痛地剥掉你身上的肉。”
言中庆一屁股瘫坐在凳子上,俨然是一副低头认罪的样子,“你知道什么?”
艾春明以一种质询的口气说:“你知道我今天看见了什么?”
“啊!”一声嗟叹从言中庆嘴巴溜出来,随即抬起的头面朝艾春明。
艾春明说:“我看到了一种罪恶,一比肮脏的交易。”
“啊——”言中庆轻叹一声,一双手盖住他的脸作忏悔状,他的指缝间立刻流出了泪水。
艾春明热泪盈眶地说:“悬崖勒马吧,还来得及,我们是朋友是兄弟,我只想说一个人应该有骨气,穷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们的意志被贫穷击垮。”
“不,”言中庆放下双手暴露出一双泪眼,高声喊道:“我和你不一样,我们生活的轨迹不同,我妈妈没有工作弟弟妹妹还要上学。”
“那也不该选择那样的一条道路吧?”
“你可以在短短的时间里就获得一份美差,我有什么,我家里希望我能寄更多的钱回去,来sh时我就发誓要让家里的人幸福。”
“你错了,完完全全地错了,你不自觉你错就错在你把幸福只和金钱联系在一起,为什么有的人尽管他们很贫穷但他们却说自己是这个世上最幸福的人。”
言中庆忽地一下站起来朝艾春明嚷道:“拿你的这套理论去哄骗那些不懂事的小孩子吧,我只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没有钱便不能生存,有了钱就有了幸福,反正我来sh就是为了钱,也许你不是,你不是,我没有你那么崇高,没有你那么崇高!”说完言中庆夺门而去。
艾春明捂着脸独自痛痛快快的哭了。
以后的几天艾春明和言中庆像两具行尸走肉,他们住在同一间屋子里像两个陌生人没有任何言语和形体上的交流,艾春明表面上淡着言中庆其实他一直思忖着要不要把他最后的一根稻草拿出来,到了这个时候对言中庆他手上已经没有什么牌可打了。
艾春明记得是sh的延安中路,从一扇大大的石库门进入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院落,正对门口的是一条通往主宅铺设着小鹅卵石的道路,夹道两侧是翠绿茂盛的冬青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耀眼,整个院落房前屋后栽种着各种花木,微风拂过发着“沙沙”的响声,言中庆第一次带他来这里是他们刚来sh安顿好了没有多久,这里的一切给他留下了非常美好的印象,那天只有他们宾主四人气氛热烈融洽,满院里花香扑鼻笑声朗朗,主人的热情好客环境的优雅惬意使他一度有了宾至如归的感觉一时忘记了自己身处异乡,他们离开时言中庆的堂叔和婶婶送他们到门外,叮嘱他们一定要常来呀,有什么需求就来找他们千万不要把他们当外人,也许言中庆不想什么事都来麻烦人家,人家客气是一回事,自己做又是另一回事,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后来很少听言中庆说起他的这个堂叔,他这次不是言中庆带他来的,他提着贵重的礼品在石库门外驻足,他没有马上敲门而是要整理好心绪好在临场时不至于慌乱,他准备停当才举起手来敲门。
“砰,砰,砰。”
艾春明的叩门声很快院子里就有人应答:“谁呀?等一下我来开门。”听闻是个中年妇女的声音,声气稍显急促。
约莫过了两分钟的样子,门从里面打开了。
艾春明一见来人马上上前一步鞠了一躬,“婶婶好。”
婶婶以为艾春明后面一定跟着言中庆,她朝门外左顾右盼没有发现人影。
“你叫什么来着?”
“叫我小艾好了。”艾春明仔细打量婶婶,只见婶婶比先前苍老了很多,岁月催人老仅仅两三年的时间人的变化怎么会如此之大,这个家庭究竟怎么了,他狐疑地目光绕过婶婶追索到院落深处,蓦地房门外过道上一个坐着轮椅口眼歪斜的老者闯入他的视线,“那是谁?”
“小艾,你也看见了,还能是谁,是中庆的堂叔,他患了中风人就成这样了。”
艾春明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傻傻地愣在那儿,他慨叹世事无常也痛惜好人命运多舛,这对他的确是个坏消息,本来他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堂叔的身上,让堂叔来拯救言中庆于火海,看来他的希望要落空了。
“对了,中庆怎么没来,你是有什么事吧?”
“噢,是这样,中庆他去了外地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回来,走的时候仓促没来得及,他说有些日子没来了心里有些不放心,托我一定要来家里看看。”
“这孩子,难得他还想着我们,只是,只是……唉!”婶婶长长地吁了口气,“你堂叔这个样子,以后你们恐怕什么都要靠自己了。”
从堂叔家出来艾春明觉得很累,比他在包装车间时干一天活还累,他不知道言中庆知不知道堂叔现在的情境况,也不知道该不该告诉言中庆他来堂叔家看到的一切,他在大街上边走边盘算着,最后他想明白了人一下轻松了许多,如果说他有什么对不起言中庆的地方,他自检他唯一对不起言中庆的事就是他背着言中庆来到堂叔家求助,并且没有把来堂叔家看到的情况告诉他,后来言中庆坐进班房艾春明向他坦陈了这件事情。
艾春明和宁莹洁结婚搬离宿舍的那天艾春明再次以一个兄弟的名义向言中庆掏出了他的肺腑之言。
“中庆,我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我希望你也能尽快地有个家不再住宿,还有以后我不在这里住了可能我们见面的时候会比以前少了,但不管我到哪里只要我人还在sh,不管你遇到什么事情都要想着你还有一个兄弟在,以后你一个人了生活方面要多注意才行,少抽点烟少喝点酒,还有……还有就是……”艾春明哽咽了。
“别说了,别说了,我知道,我都知道。”言中庆为艾春明的真诚打动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
言中庆在没有艾春明的日子里稳重了一段时间,最终还是没能把持住自己,在畏途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以至踏上了一条不归路,直到有一天他和黑老四等人在sh远郊一处古建筑群实施盗掘被早就闻风守候在那里的公安民警抓个正着,他们一伙人疯狂的行动才彻底得到了终止,自然言中庆为他的行为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值得一提的是以黑老四为首的可恶的sh人最终通过他们在sh本乡本土的关系网替自己洗脱了罪名,把本来只是跟随作案的言中庆胡乱地推到了主犯的不利位置,没有任何背景关系的言中庆替别人承担了他不该承担的罪责。
第四章 1 故乡行
当列车带着穿林过海般的轻快驶过长江中下游平原这片广袤丰腴的土地接下来穿越一段从平原过渡到高原的丘陵地带不觉中列车进入了整个行程中的最后阶段,令它甚感疲劳的云贵之旅,这时候原有的快捷的车速明显地减缓下来,列车载着腹中的旅客不得不像蜗牛似的在盘山绕岭海拔呈阶梯式上升的云贵高原特有的山岭沟壑中慢慢行进,像一名后劲不足的长跑运动员尽管有些疲惫但还是执着地把步履伸向大西南的深处,汽笛声和铁轨与车轮撞击摩擦发出的隆隆声划破了浑天黑夜沉寂山野里的寂静,窗外夜色浓重,模糊不清的原野里时而闪现出星星点点的灯火,迷离而难以捉摸,好若流萤在飞。
中国西南的城镇多是建在平坝里的,平坝周围山水层层环绕形成一道道天然的屏障,黔东的凯里,黔中黔西的贵阳六盘水是这样,滇东北重要门户曲靖也是这样,位于云贵高原深腹中的昆明更是这样,昆明的东面有金马sx面有碧鸡山,北面有长虫山南濒滇池,“东骧神骏,西翥灵仪,北走蜿蜒,南翔缟素。”孙髯翁早在乾隆年间撰写的大观楼长联中对昆明独特的地貌就作了如实的描述,看来有人把西南的城镇比作镶嵌在高原里的明珠是不无道理的,造化的伟力给这片土地以神奇壮美的景色,令那些生在他乡有幸饱览了这里山川美景的人叹为观止,自愧家乡弗如。
艾春明就生长在美丽的滇池边,离故乡越来越近了,对故乡种种美好的印象越来越鲜明清晰和强烈,在整个夜间的旅途中艾春明的情绪始终处于激动狂喜的至高点,显然他亢奋的情绪与对故乡深深的眷恋是分不开的,故乡有他久违的亲人,有他踏过的每一条熟悉湫隘的街道,有他每次郊游一路相随烂漫的野花……总而言之,无论故乡的什么都使他感到亲切,如涓涓细流注入他的心田让他觉得欣慰温暖,他的脸贴着车窗凝眸专注车窗外的山野田园,巨大耸峙的岩,连成一片的山体,陡然横断的刀削斧劈的山脉,他记不清列车穿过多少深长促短的隧道,在多少道万丈凌云的峡谷间通过,他的思绪早已飞到数百里之遥的昆明城。
六盘水一过就是yn的地界了,这不是云腿之乡宣威的山山岭岭沟沟坎坎吗?还有土坯垒成的城堡式的农舍,虽然看不很分明,可这一切他是多么熟悉呀!至此他不用再费思遥念故乡了,当列车停靠在宣威站时艾春明激情难抑他打开车窗并不是想买东西,他只想感受一下爱把“兜底一花散”挂在嘴上的宣威人浓重的滇东方言,嗅一嗅yn有点潮润清新的空气,宣威曲靖的口音听起来没有昆明话刚劲脆朗,在yn成百上千种方言里可谓独树一帜,能听到它就等于已经回到了故乡,一个头裹围巾的大嫂沿着车窗走过来,她的提篮里装满了热气腾腾的云腿,看到竟然有一面窗子打开她高兴地走上前来问艾春明要不要买火腿,艾春明欣然同意,望着刚买来的香气扑鼻的火腿他真想咬上一口以解心中多年之痒,列车不多时重新开动起来艾春明赶紧关了车窗,大约经过了一个小时二十分钟列车运抵被誉为珠江源头第一城的qj市,发源于曲靖北部深山里的南盘江和北盘江用它们蜿蜒曲折的涓涓细流最终汇聚成滚滚东流的珠江水,有人说珠江的源头有两个,无论北盘江还是南盘江起始点都在曲靖境内,因此曲靖无可争议地成为珠江源头第一城,这里也是他的故乡,他的姨妈和小舅一家都在这里,小时候他和姐姐经常跟随妈妈到这里探望亲人,不算大的曲靖城曾给他和姐姐留下多少欢乐的记忆,他至今还记得他和姐姐在表姐表弟的带领下到寥廓公园潇湘水库游玩的情景,到曲一中观赏爨文化见证的小爨碑,到白石江古战场领略诸葛亮智擒孟获的硝烟战火,顺着南下的铁路到大海哨鸡头村周围的大山里采摘蘑菇香蕈松果和桑葚,到池塘河湾里摸贝掏螺砸来喂食鸭子,偶尔在硕大椭圆的贝壳里取得珍珠会兴奋得欣喜若狂,一到夏天他们到河塘稻田里捕捉鱼虾逮田鸡粘蜻蜓,晚上到果园田间抓蠛蠛虫……童年和少年时期的生活给他和姐姐留下多少深刻的记忆。
火车很快驶离曲靖站,在黎明之前的夜幕里艾春明目光里充满了深情凝视着曲靖城区那一团团一簇簇的灯火,辨识这些灯火的走向出处回忆着在每条路径上房子里发生的趣事,直到这些灯火远远地在身后消失,快到昆明了,他的心一度振奋狂跳,心脏的每次起跳,都像是要从胸膛里蹦出来,多少个夜晚他为回到故乡彻夜不眠,现在故乡就在眼前了,他似乎已经嗅到从故乡的田间里散发出来的谷米的香气,好像他听到钟楼里传出的钟声,繁花似锦的昆明城叠映出妈妈姐姐和小亮的微笑,他为这一切沉醉了心脏不自主地抽搐颤栗,那是幸福和饱溢着激情的颤栗,他当然不会察觉到自己的目眶正在潮润,随着胸膛里不断升腾起的一阵比一阵炽烈的情和爱他眼睛里汪满了泪水,他像一个与亲人失散多年的孩子焦渴地用他泪莹莹的目光拼命地寻着什么,母爱的慈祥同胞手足的亲情汇成的洪流像春来在春潮涌动下的江河湖海之水在他的心中泛滥,沸滚的热血涌入他浑身的每个细胞令他不禁颤抖,黎明送走了长夜,火车四周在拂晓微明中呈现出高原博大深沉的情怀,山坡上一片蓊郁葱茏,坡脚坝间一片深绿色中隐藏着高高的农舍,工业区茂密的厂房里不停歇地奏响着欢快动听的歌。
列车的广播里想起了播音员绵甜而声情并茂的普通话:旅客们,早间播音开始了,我们的列车就要到达本次旅程的终点站昆明站了,昆明是yn省的省会,是1982年国务院首批24个历史文化名城之一,市内文物古迹众多……
“爸爸,你怎么哭了?”惠惠不知什么时候醒来,是列车的广播声还是快到终点站车厢内的嘈杂声吵醒了她。
艾春明不好意思地抹了抹眼睛抱起惠惠,说:“爸爸没有哭,是爸爸的眼睛疼。”
惠惠满腹狐疑地问:“眼睛疼就会流眼泪吗?”
“嗯。”艾春明表示肯定地点点头。
终点站对列车好比是个家,到了家意味着列车万里行程的终结,列车像即将回到故乡的人那样欢快地马不停蹄地飞奔在通往故地的铁轨上,他用接力的快跑电光般掠过途径的每个小站,杨林,火烧坝,浑水塘,秧田冲,昆明东,当昆明城区片片幢幢的楼房民居越来越多进入到眼帘,刹那间昆明南窑车站已经近在眼前了,列车在刹车的制动下颠簸着徐徐开进了南窑车站。
“爸爸,到了吗?”惠惠比谁都兴奋,爸爸告诉过她从未见过面的奶奶和大姑妈就住在昆明这座美丽的城市里。
艾春明难掩激动,“到了,到了,这就是昆明,这就是昆明。”
厢门一打开,旅客们蜂拥挤向车门,谁不想早点出站早一刻见到亲人,要是不背着惠惠还提着沉甸甸的行李保不准他会争着第一个跳下车厢,艾春明感慨着他此时此刻的心情,虽然没有人来接站,踏上故土油然而生的欣喜还是抑制不住地流溢在他的脸庞和眉宇间,离开厢体的一瞬间,当两只脚实实在在地踩在故乡的土地上时,艾春明满腹的柔情在柔肠百转中尽释,生命的洪流一忽儿全部涌到他的脸上,怎么也抑制不住的泉涌的泪水顷刻打湿了他的脸,他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故乡的名字,狂涌而炽热的情愫怂恿他几乎要喊出:“久违多年的故乡昆明,你的一个身在异乡的游子回来了!”他实在难以克制自己是因让他牵挂的事情太多,远在天涯的思念和近在咫尺的期盼轮番在他的心里上演,当然背在身后的惠惠看不到他泪流满面的样子,只有旁人看他时异样的目光能反映出艾春明此情此景胸怀的激荡。
出了站艾春明来到繁华的大街上,眼前闪过的是飞红流绿的街景,他用全身心感受着这些既让他熟悉又让他感到陌生的一切,仅仅几年的时间故乡的变化如此之大,脸颊上的泪水风干了,那颗在胸膛里久久激荡的心渐渐被回家的路上看到的一切加上了沉重的砝码,几年的时间km市容市貌的变化几乎可以说是改天换地,这些长足的进步筑起的繁喧远不及繁华的大sh,可这些变化足以使他震惊和感慨,物是如此那么人呢?小亮从一个学龄前的儿童成长为小学生,原蔚华和姐姐正在朝不惑之年一路小跑,记忆中年老的妈妈是不是更苍老了,他不敢往下想,带着这些疑虑他来到自家原来住过的地方,走进如同sh里弄的大门没有人发现他,他也无心打扰旁人,在他们住的这个单元里有六户人家,他们相处和睦形同亲人,大概现在各户都在家里吃早饭吧,平日里总喜欢不请自到把饭端来天井里吃的邻家孩子怎么一个也不见,这几个家伙不会还在蒙面睡大头觉吧,奇怪,来到自家门前时第一个感觉就是他家门前堆放的杂物竹帘板凳之类无一是他家过去用过的东西,而他家本来黄色的房门也漆成了有些碍眼的绿色,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正当他用狐疑的目光审视着这一切时,突然门板响了一下,大慨里面的人发现了他,当走出来的年龄与姐姐相仿的大姐与艾春明直盯盯的目光撞在一处时两个人都一愣,怎么妈妈和姐姐搬家了?正待艾春明发问把屋门灵便地掩在身后的大姐抢先开口,“你家找哪个?”
“咋个艾靓丽家不住在这点啦各?”
“你是她什么人?”
“我是她弟弟,刚从sh回来。”
大姐重又瞅瞅艾春明一副出门在外的样子,也许她从艾春明的神情里发现他与艾家一脉同宗的相象之处,她转而一笑说:“这就合了,你姐姐家早就搬走掉了,你姐姐姐夫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咋个可能在这种窄蹩的地方住一辈子,硬是啦,他们没写信告诉你?”
“……”艾春明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好,和家里已经有几年没有联系了,怪不得他后来寄给家里的信都被退了回去,这几年中还有一个变故的地方就是他们厂也换了新址由之前的闸北迁到了徐汇,他只记得收到姐姐最后的来信是在他们厂没有搬家之前,从信中得知原蔚华即将转业到昆明。
背着惠惠找到姐姐的住处太阳已经老高老高了,他没有坐公交还是步行穿街过巷,一来这几年昆明公交线路他不是很了解,他一面走可以一面浏览街景发现现如今昆明的各种变化,二来他也好趁机捋一捋自己的思绪,不知为什么他不像刚下火车时那样急切地想见到家人了,反而心情有些沉重起来,这回步行他感到一阵疲乏,这才觉察到几天旅途一路的辛苦,听那位热心肠的大姐说原蔚华转业后当了大官,姐姐家现在住的房子是全市最豪华一流的住宅,果不其然,来到近前才知那位大姐的话没有言过其实,宏伟庄重的整体结构尽显着美感,外面天一般纯净的蓝色透着典雅的气派,合着周围有观赏效果的围栏实则又多了一道安全的屏障,整个建筑体从造型到外观的设计都体现着设计者不同凡俗的构想,从装饰华丽的建筑外体就能瞥见室内的整洁宽敞,住在这样的房子里让人惬意,想不到妈妈的晚年还能在这么优雅的环境里度过。
艾春明自顾自地往里走,根本没有注意到大门里面还有人站岗把哨,一名肩背冲锋枪的军人手疾眼快上来挡住他的去路,一本正经地问:“你有什么事?”
艾春明有点意外,难道回家还用同别人打招呼,过去只有在部队军分区一类的军事管制区才有军人把哨站岗,看来原蔚华真的身居要职非寻常人能比了,艾春明这样想却又和颜悦色地说:“我来找我妈和姐姐,她们就住在这里。”
“你妈妈和姐姐?”军人皱了皱眉紧跟着他又说:“你姐姐是干什么的,她叫什么名字?”
“我姐姐是医生,她叫艾靓丽。”
“你姐夫呢?”军人还不放松警惕继续考察着。
“他叫原蔚华,现在干什么我不知道,前两年从文山州部队转业来昆的。”
显然艾春明的回答令军人满意,他匆促地一笑说:“那你进去吧,请不要见怪我们是例行公事,他们就住在2号楼三层靠左的那一家,我来帮你拿东西,刚下火车吧?”
艾春明颔首示意,赶忙说:“谢谢了,你忙你的吧,我自己进去就行了。”
那个军人收住笑,颇有深意地看了一眼艾春明,艾春明并不理会,他在意的是到这里来找妈妈和姐姐还要遭到盘查,不过他从心底里替姐姐一家高兴,谁不盼着自己家人越来越好。
“爸爸,刚才那个叔叔说姑妈家住在2号楼,是真的吗?”
“是真的,”不是惠惠问他他倒忽视了惠惠的存在,他忽然想到了一些事情,忍不住马上问:“惠惠,知道见了家里人应该怎么做吗?”
惠惠像背诵儿童歌谣又好似如数家珍道:“知道,看见年岁大的就要喊奶奶,看见阿姨模样的就叫姑妈,要是来开门的是一个叔叔,那么这个叔叔肯定就是姑爹。”
“还有你小亮哥哥,今天不是星期天,等到中午放学的时候你就能见到他了。”艾春明由衷地为惠惠的聪颖高兴。
“爸爸,你说姑妈是个很了不起的医生,她能治好很多病是吗?”
“是,她不但是个好医生,还是个好女儿好妈妈好姐姐呢。”
“嗯。”伏在艾春明身后的小惠欢喜得笑出了声。
“累不累?”艾春明在这次旅途中经常问惠惠这句话,惠惠的身体状况时刻提醒他惠惠是个病人。
“就是想躺着。爸爸,姑妈家的房子是不是很大,你说我会跟谁睡在一起?”
“不知道,应该和奶奶在一起吧。”艾春明不知道这样说惠惠满不满意。
按下2号楼三层左边房门上的门铃,伫立在门前的艾春明屏住呼吸等待着那一时刻的到来,不管是谁来开门,几年不曾谋面的相思之苦将在门开的一霎那烟消云散。噢,来了,他听见了脚步声,脚步声响得那个快,肯定来开门的是姐姐,姐姐在医院里工作,快走大概是她们医护人员的职业习惯,抢救病人要求手脚都要麻利,久而久之便会形成走路如小跑的步姿。
门打开了,当艾春明与艾靓丽的目光短促地交汇过后,艾靓丽转瞬的惊诧之余是眉目低垂木呆呆地站在那里,艾春明身体的第一个反应却是有一阵暖烘烘热乎乎的什么从四面八方狂袭过来,他顿觉全身的热血沸腾,伴着饱溢深情强忍泪水地呼喊:“大姐,我回来了!”
艾靓丽还是表情木然地站着没动,好像没有听见艾春明说什么。艾春明以为姐姐是高兴过了头才竟会显出如此这般的痴呆相。
“姑妈。”惠惠用她稚真的童音响亮地喊道。这声喊把似乎在睡梦中的艾靓丽惊醒了过来,她瞪大眼睛着意地看了背在艾春明身后的小姑娘一眼。艾靓丽的目光是能把老底看穿的那种,就是这一眼鹰瞵鹗视吓到了惠惠,惠惠下意识地把脸藏进艾春明的脑后,也让她永远记住了这个姑妈。
“妈妈呢?”一提到妈妈艾春明的声音就禁不住颤抖,妈妈啊,久违多年的儿子回来看你了,交织着喜悦愧疚的泪水冲堤而落,他以为姐姐初见他木呆呆的样子是惊喜交加所致,坐了几天的火车又走了那么多的路终于到家了,他真想美美地睡上一觉,一切都等进去再说,他身不由己地往里挤。
“慢!”伴着姐姐斩钉截铁的声音的是姐姐伸出横挡在门框的一只手。
艾春明像挨了当头一棒,心里一直滚涌的激情瞬间骤冷下来,他愣怔地望着姐姐冷若冰霜的脸,虽然他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从姐姐的脸上分明看到了什么,他不无担心地等待着,否则姐姐一定不会把他当成了路人。
“哈……”艾靓丽突然仰天长笑,声音凄凉得怕人,蓦地艾靓丽重重地把仰着的头拉回来,再看她的一双眼睛锐利中射出两道冷寒的光剑一般地逼视过来,紧跟着面目狰狞的脸上暴出粗野凶残的冷笑,她高声地嚷道:“你还有脸提妈妈,她已经含恨九泉了。”
“什么?”犹如丽日晴空中突如其来一声霹雳,艾春明只觉一阵眩晕眼前一黑险些跌坐在那里,他勉强扶着墙壁努力将全身仅有的一点力量都灌注在两条腿上咬紧牙关支撑起失去平衡几欲跌倒的身体,悲痛欲绝的泪水立时狂泻如注,说话声含混着哭声,“是哪个时候的事,得的哪样病?”
处在盛怒中的艾靓丽脸上流满泪水,不断升腾起的怒火使她狂躁难平,对待艾春明她只能选择大声叫嚷:“不要来问我,要是你还有一点良知的话就不要打扰我们平静的生活,你走,你走!”艾靓丽的手指向楼梯的方向。
艾春明收住泪一咬牙狠狠地说:“我可以走,可以不进你的家,但我不能就这样走得不明不白,我作为妈妈邱爱英唯一的儿子有权知道妈妈的一切,有权知道妈妈临终前有关我的嘱托。”
也许是被艾春明异常坚决的态度震慑住了,但艾靓丽还是愤愤地说:“好,让我来告诉你,妈妈死于五年前的一次心脏病突发,自你去了sh后,妈妈整天郁郁寡欢积郁成疾,本来就有脑部病变的妈妈怎么经受得起那么大的折腾,这都是因为你的缘故,你的缘故,你还好意思来问我,妈妈临终前想见你一面,我去了那个人比苍蝇还多的滥sh找过你,这些你知道吗,你知道吗?你哪里会知道这些,你那时一定在同你的小妇人兴许还有这个孩子一起风流快活吧,你眼里哪里还有妈妈,你这下满意了吧,该知道的你都知道了,你走你走!这个家不欢迎你,不欢迎你!”
艾靓丽想要摆脱苦痛般地一转身,她八成是觉得走进屋里就可以把所有的悲伤随关门的咔嚓声抛到外面于己无关,此刻站在外面的艾春明不再是她的弟弟,是她今生今世灵魂深处最最鄙视的有我无你的仇敌。
“姑妈,让我和爸爸进去吧。”就要走进去的艾靓丽听到身后惠惠怯怯微弱的声音像被电击了一下牢牢地站定在那儿,她猛一回头直盯盯地瞅着惠惠的脸,还是那种特有的敏感的直视,也不知惠惠哪儿来的那么大的胆量,惠惠这回没有躲避姑妈令她害怕的目光和姑妈冷冰冰的脸,她勇敢地迎对反倒引起了艾靓丽极大的注意力,她的目光再次回到惠惠脸上,这个面色苍白身体瘦弱的小姑娘怎么会有如此大的勇气,这不能不引起她的好奇。
“你是谁?”
“我叫惠惠,你不认得我,但我知道你就是我姑妈。”
这个说话明显带有吴越口音的小姑娘蛮会说话的,要是她的女儿尚在人世……一想到她的女儿艾靓丽的脸往下一沉,“我不认识你,也不想认识你。”
艾靓丽说话时身体从容地往后一退,没等她把门关上,艾春明用他的一只脚抵住门。
“姐姐,在我没有离开这里以前我还有两句话想说,”艾春明泪痕斑斑的脸上重新涌满了泪水,“那么,我想要一两件妈妈生前的遗物,哪怕是妈妈用过的梳子。”艾春明的眼睛像泉眼一样喷出两股热流,他不想在姐姐面前表现出他的脆弱,可一提到妈妈强挺起来的坚强还是教他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
“哈……”艾靓丽先是接连发出一连串的怪笑,接着对她面前这个苦苦哀求她的人嗤之以鼻道:“睹物思人,看不出你对妈妈还有这样的感情,这倒提醒我一件事,你等一下。”
姐姐对他的态度已经让他的心冷寒似铁,他无意和姐姐纷争什么,妈妈的死讯给他的打击使他木然绝望悲恸至极,姐姐锥心戳胸的冷嘲热讽唤醒他胸中愤懑的愁情和不顾一切的反抗意识,他咬紧牙关隐忍着心头就要爆发出的怒火,他不愿在妈妈的死这件事情上和姐姐针锋相对拼个你死我活,那种因为一时之气一争高下获得的暂时的快意只会激起他心灵上的更深一层的悲哀,妈妈哟,为了您在九泉之下能长久地安宁,儿子的这点委屈算得了什么呢,比起您在踏上去路前对儿子苦苦的思念来,儿子的这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妈妈哟,在你撒手人寰的时候你可曾想过儿子春明伤心断肠,他会在悲痛欲绝中追逐亡魂,在通往你去的那个永远到不了的极地的路上疯狂地找寻你,当然你不愿也不肯离去,在你深切的思念中在你颤人心魂发自肺腑的呼唤与企盼中,你巴望能与你的儿子团圆,在你目光的注视下望着你的儿子狼吞虎咽地吃饭,快乐有些孩子气的欢笑,恬静安然极其享受的睡态,遗憾的是你没能等到这一切,妈妈哟,如果你真的地下有知你一定在聆听儿子这些只有对你的内心独白,让儿子在追思惜怜时心灵上好受一些吧,妈妈,你就像我生命中的一盏明灯,在我每次夜行的路上给我光明,你的故去使得我的整个世界顷刻间暗淡下来,你带着遗恨离去给活着的人留下深深的悔恨,妈妈,你知道吗,活在尘世间的儿子可以凭着一颗对母亲的真挚的心灵感知你那个世界里一切的一切,妈妈,你听见了吗?强忍悲恸的艾春明几乎是靠着他的信念还有性格中的坚强来支撑他身体的站立,他不能就此瘫倒下去,妈妈不在人世了,他可以在悼怀母亲极度的悲哀中死去,他也曾立下过这样的誓言要同母亲永远相守在一起无论在尘世还是阴间都相亲相爱,他虽然带着一时的狂热从事情本身也显示出有些盲从地离开了昆明离开了妈妈,可是在遥远的异地,他无时无刻不是心系母亲,在他的远念中遥视祈祷妈妈幸福平安,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也从来不曾离开过妈妈,他不是一个空掷诺言表里不一的骗徒,如果这个世界不曾改变什么,他愿恪守诺言追随母亲而去,在这个纷繁芜杂的世界上,人活得那么身不由己,你的生命并不完全属于你自己,你的存在丰富精彩着别人的世界,他们等着用你的生命架构他们自己的生命,点缀他们本来算不得美丽的人生,你不能了无牵挂地去死,你的亡故会打碎别人的精神世界甚至毁掉他人一生的幸福。和他休戚与共的惠惠不正是这样的吗,这个可怜的身患顽症的小姑娘除了他以外再没有别的亲人,她的生命是依附于他这个爸爸的,换句话说他的生命自从有了惠惠已经不再属于他自己,至少他生命的一半是惠惠的,这一半属于惠惠的生命是绝对不能追随母亲的亡魂而去的,他可以从心灵上冥冥中与妈妈相会,用活着的人与阴间通常的方式与妈妈交流从而引渡他的悲悯,既如此,这一半活下来的生命谈不上辉煌也必定该是灿烂的,艾春明清楚他就好比汪洋中的一条小船,他载负着惠惠飘摇劈波斩浪,他的倾覆必然招致惠惠的灭顶之灾,活下来吧,尽管生活中有那么多的不如意,尽管可能在以后的日子里还须在饮泣含恨的悲伤中过活,他别无选择只能一直这样承受下去,愿生命之树常青,生命之花永远绚烂多彩。
“这是妈妈留给你的传家宝。”不知什么时候艾靓丽已经来到门口,她重重地将一个用红丝帕包裹的笔筒状的器物塞进艾春明手里,一直愣怔的艾春明猛醒过来用泪眼瞅着手里那件宝贝,他活到二十几岁只在小的时候见过一两次,每次妈妈都是小心翼翼地拿出来打开红丝帕仔细端详一会儿,然后再用同样的小心把它放回原处,这是一个内里空心四周镂空雕花的玉陶,在灯光下闪着殷绿的幽光,质地细嫩尤如水中荷叶,听妈妈讲这是唐代宫廷贡品,价值连城,属历代稀罕之物,妈妈着实把这件宝物当成神灵一样来供奉,每次看完后她慢慢将它用红丝帕包起放回原处,从来没有让他和姐姐捧过细细观瞧,从每次看到妈妈手中捧月般的神情举止能想见到以后得到它的人也不容许对它有丝毫地亵渎,现在这件宝物落在他手里,凝眸望着这件妈妈曾捧过的宝物泪水又一次无声无息地淌落下来,妈妈啊,为什么有关你的任何一件事情都能拨动心灵的琴弦奏出传悲颂伤心痛欲裂的颤音。
“我们什么也不欠你的了,你走吧,我再说一遍这个家不欢迎你,不欢迎你!”艾靓丽丝毫也没有减弱她高呼的声气,好像唯有艾春明立马从她眼皮底下消失,她的怒不可遏才能停止下来。
“砰。”的一声,艾靓丽家的房门在艾春明的眼前严丝合缝地归了位。
艾春明在关上的房门前站了足有两分钟,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在这道门前站那么久,他不是心存侥幸巴望着姐姐回心转意把门打开不计前嫌地让他和惠惠进去,在他看来这道门如万丈阔远连接天与地的一道屏障,门内门外天重地隔如此遥远,这道门隔开的是两个世界,两颗曾为彼此跳动着的心脏,在这两分钟里他足足经历了生死交替的巨大变迁,他等待着他的心一点一点地慢慢地死去直到彻底地平静如止水。心既然已经死了,情也就成了无源之水。
下楼梯时艾春明眼里的泪水像两道从万丈高空狂泻直下的水流陡猛地坠落下来,一直压抑着的情感如突猛的洪水肆意横流,在他的眼眶下脸颊上由于泪水的急驰明显形成两道弯弯拐拐的水流,他顾不得擦抹,委屈伤心悲痛又掺合着恼恨的泪水一流出来,心里顿然一阵说不出的畅快,奔放的激情剧烈膨胀传输辐射到全身的各个部位使他一度获得了通体的快感,妈妈不在了,在他的感情生活中寄予妈妈的那份深情只能尘封土埋永远珍藏他心的深处,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别人不易察觉的时候用他的方式进行祭奠以释怀,抛洒他的一掬热泪在饱溅血泪的呼唤中送达他的哀思和虔告,思忆往昔祝福今生,开始他偶尔伴有思母哀痛和惠惠同生共死的新生活,这之前他必须审慎地对他的感情生活做一次彻底地清算,忍痛地割舍是避免不了的了,就像他与宁莹洁了断那样他别无选择,唯其然他的精神才能放松心灵上真正地快乐,艾春明坚信自己这么做是对的,几天旅途辛苦的奔波加上晴天霹雳般的打击他感到疲乏至极,可是一想到他对未来生活已有了新的安排他的一双脚犹如被灌注了某种神力走起路来坚实而充满了自信。
“爸爸,我们去哪儿,天黑了我们住到哪里?”
“让爸爸想一想,会有办法的。”艾春明嘴上这么说心里却被茫然不知的怅惘占据着,直到现在他才觉得太对不起孩子,大人间的恩怨不该牵涉到一个孩子身上,孩子是无辜的,惠惠这样的患儿更不该经历心理上的刺痛。
“爸爸,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这里没有我们的家。”惠惠的声音极微弱,她的脸紧紧地贴在艾春明的背上,几天旅途对一个大人来说都有些吃不消,更不要说是对一个患儿了。
世上一切事物所暴露出的敏感性很难逃过一个孩子的眼睛,当大人们还固执地以为他们尚且年幼不晓人事而忽略他们存在的时候,他们已经在用他们那双明澈充满灵性的眼睛观察着世界,在他们看似单纯幼小的心灵里深埋着他们最易触痛的知觉,他们就是凭借着这种知觉感受着外部世界发出的各种信息,虽然他们还不能完整地恰如其分地表达出胸臆,但他们显示出的聪颖观察力往往超出了大人对他们的估计,正是大人们不愿平等对待小视他们的一贯的偏见促使他们养成默默的孩子式的隐忍而不想宣泄出来的躲躲藏藏的个性。
刚才发生的一切那么明显的印刻在惠惠心里,这个只有六七岁聪明的孩子通过她的一双眼睛看到姑妈和爸爸间深深的积怨,她的年龄还不足以使她看清积怨表面和潜藏在内里更深的东西,在爸爸处境极其困难的时候她还能这么安然没有吵着回家大哭大闹这一点已经难能可贵了,显然她的懂事让艾春明减轻了不少心理上的负担,也许是身上有病痛有残缺的孩子都要比一般正常的孩子经历得更多,他们所表现出来的看似天然的成熟让他们本来就很纯净的心变得更加通透明亮,在看待世界本来的面目时他们就比同龄的孩子更多了一份清醒,在这个意义上成年人的身残志坚就更容易理解了。
此刻的惠惠匍匐在爸爸的背上她很想有一张床像在家里那样躺着,但她更心疼的是爸爸,一路之上爸爸为了她几乎没怎么合眼还要背着她走那么远的路,他更需要休息缓解疲劳。
再愚笨的父母也能从孩子简短蕴含深意的话语中揣度到一个孩子的心境,突然遭遇的变故打了艾春明一个措手不及,艾春明在愧疚中深深地自责心如刀绞,惠惠言简意深的话语给他稍稍宽松一点的心蒙上一曾阴霾,说实话他只想快些离开这里,离开这个让他无比伤心的地方,他一点也不愿意多想他究竟错在哪里,姐姐不念亲情视他为路人到底为哪般?世事难料,妈妈不在了他省亲和为惠惠治病的计划落空,天塌下来活着的人还要前行继续走他的路,当下最要紧的是找个住的地方安顿下来,他和惠惠尤其是惠惠需要很好地休息一下,然后再为惠惠治病的事做打算,还好走到大门口他们没有遇见刚才问这问那的警卫顺利地出了门,要不又不知要费多少口舌。
重新来到大街上艾春明立刻感到他身上肩负的不仅仅是两三个挎包和惠惠身体带给他的重量,一种茫然无措的迷途感和沉重感泰山压顶般强袭过来,他只觉呼吸有一点困难,在这个永久流淌着亲情涓流每每静思默念都会忍不住泪花滚滚的城市,在这个他曾栖身成长过并视作母亲城的地方此刻他不得不像一个外来客一样浪迹街头漫无目的不知该往何处在他心里别有一番滋味,妈妈辞世了,姐姐不肯收留他的严酷的生活现实是他始料未及的,与经济拮据紧密相关的吃住问题,惠惠住院治疗的费用问题一齐向他发难,盘根错节恣意蔓延。买一张转程的车票回sh吗?这很容易也极易办到,服服软低低头去求姐姐吗?在亲姐姐面前倒显不出面子有多难堪,可倔强的性格不堪屈辱,姐姐不念亲情的态度也使他心灰意冷,妈妈要是还在人世纵使他有天大的错包括他没有得到妈妈的允许就和宁莹洁把婚结了这件有大逆不道之嫌的事妈妈最终因为爱会原谅他,一如当初无论妈妈是多么不愿意他离开昆明离开她也是因为妈妈的天底下最崇高最无私的母爱成就了他,如果妈妈还健在,现在这一切的一切都不会来烦劳他。
久久盘亘在心里对故乡种种美好的想象在他折转离开姐姐家的一刹那灰飞烟灭了,他满腹激情与希冀的故乡之旅没有如约带给他心灵上的抚慰和让灵魂震颤的快乐,有的只是心痛欲裂的悲戚哀愁。
犹如沧海一粟在行色匆匆的人群中艾春明是最普通的一个,和刚下火车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重新走在大街上的他不再为流动的街景和昆明日新月异的变化欣喜若狂,他把对故乡才有的一份情义暂时搁置起来,既来之则安之,如果一个人对生活发生的变故不再抱怨,他肯定已经接受了现实生活对他的责罚,接下来有的人很可能被生活击垮从此变得一蹶不振,有的人则选择逆势而上与生活抗争反而变得更加坚强,我们当然更愿意看到后者,从一开始就不曾抱怨的艾春明他的痛苦不是对命运不济的慨叹,而是源于他自身的悲伤,这里面就不存在丧失生活信心的问题,始终作为一个不向生活低头的强者他需要的是必要的自我的内心调整,眼下对他来说最要紧的是找个地方住下来好好想想,好好想想,哪怕只呆一个晚上决计再行。突然遭遇到的变故还没有让他回过神来,要他立刻做出决断何去何从绝非易事,他必须比以往更慎重对待他人生中经历的每次过往乃至整个以后的生活,严酷的生活现实告诉他,他只有在人生每次的战役中获胜,这样才能为最终的大获全胜赢得更多的筹码,他已经输不起了。
“惠惠,等爸爸找定地方就给你买yn风味蒙自过桥米线来吃,好不好?”
“爸爸,我们还是回sh吧。”
艾春明从惠惠低沉微弱的声音里听出她幼小心灵里深深的无奈,如果说惠惠过去的种种行为还不足以使艾春明认定她已经懂事,那么听了惠惠的话以后艾春明则全然改变了对她的看法,艾春明的心脏猛烈地抽搐着被剧痛噬咬的心发出一连串碎心伤肝的呜咽,伤心至极的艾春明想到虽然惠惠只是他捡来的一个孩子但比他的亲生女儿还要亲,哪怕再苦再难他也要治好惠惠的病,还在爱幻想的年龄时的决心意志从他的身上苏醒过来,那么顽强坚韧地蓬勃着他的生命,他感到一度地振奋并意识到背负于肩的使命和责任,人生的遭遇总是充斥着险恶和困苦,夹缝挣出的生命更能显出生命本身的价值,他似乎已经领略到战胜这些人生磨难的狂喜,生命暂时的枯萎并不可怕,枯萎的枝节死去定会在原处绽放出勃勃可喜的生机,生命的意义不正是在于比吗?要活就活得顽强,活得生命璀璨。
前面好像撞到一堵墙,一直沉吟的艾春明猝不及防差点儿摔倒在地,猛地抬头定睛观瞧原来是两个并肩而行的男女,对方和他一样几乎是同时脸上的表情由惊转喜。
“唛,艾春明,你在搞些哪样名堂,好像从地缝里面钻出来一样。”
男青年挺头抬胸挑着两道俊眉瞪着一双好奇的大眼睛举拳照着艾春明的肩头就是一击,“你真的像个神秘人物,来无踪去无影。”
艾春明不好意思地干笑着说:“噢,是你们两个,你们去哪点?”
在艾春明的记忆里早已翻找出有关两个人的档案,女的叫童朴兰,男的叫马云昆,两个人同是他的高中同学。
童朴兰抢先说:“我们能去哪点,我们是一起回家。”
艾春明这才明白两人现在的关系,并从他们穿着一新的装束判断他们是新婚燕尔。
“原来你们两个……恭喜你们!”
“算了,莫肉麻了,跟你老兄咋个比得成,瞧你的小老大都——我们还在……”马云昆说话带着点羞涩和腼腆。
艾春明摇摇头脸上一片晦暗,猛然想到了什么头往后一侧用sh话同惠惠说着什么。
“叔叔阿姨好。”惠惠粲然一笑,还很有礼貌地点了一下头表示见过。
“这个小姑娘倒是懂事得很。”童朴兰说着话把一只手勾到艾春明的背后去摸惠惠的辫梢逗她玩。
马云昆问:“看你这副行装好像是刚刚下火车,咋个还没有找到你姐姐家?”马云昆从舒澜处多多少少知道一些艾春明家的情况。
艾春明阴着脸说:“不是,我们是刚刚从那点过来。”
再看艾春明的脸,他红肿的眼睛似乎道明了一切,表面上和惠惠逗趣的童朴兰其实一直留意着艾春明与马云昆的谈话,她转过脸来目光充满真诚地望着艾春明,说:“各是还没找到住的地方,走先去家里首住下来再说,我们还有好多话要叙谈叙谈。”
马云昆赶忙跟话,“是了嘛,老同学没得哪样见外呢。”
金碧路是地处昆明中部繁华街区中民居较为集中的一条横贯东西的道路,这里交通便利,与昆明商贸最发达的正义路毗连,向东与纵深南北的bj路交汇,北面与东风路和商贩云集的青年路仅一路之隔,它是昆明南来北往穿东向西的必由之地,因而市景繁忙成为昆明城市血脉中一条重要的主干道。还是中学时代和同学结伴来过金碧路童朴兰的家,走进她家院子穿堂的大门感触何其多,在昆明有多少老百姓祖祖辈辈居住在这样有一道沿街的院门内里每家各户各自独立的民居里,他们家过去也是住在这样的院落里,一走进这样的庭院仿佛过去经常回荡在院落里的笑声又在耳畔回响,那时候天真烂漫无忧无虑每天多么开心畅快,每到午间和晚间家家户户的大人孩子总喜欢拿着小板凳挤到庭院里边聊天边吃饭你一言我一句谈天说地实在是一种趣事,如果谁家有了喜庆的事大家都会当成自家的事一样共同来庆祝,记得当初姐姐艾靓丽以优异成绩考入了名牌医科大学,院子里为欢送姐姐这个唯一的大学生足足欢庆了三天,唱花灯戏对山歌很是热闹了一番,他们的庭院一直延续着这个传统,时隔多年以后,当他怀着一颗火热的心独自前往sh时这些至爱亲朋的老邻居又洒下依依惜别的泪,回首往事让人感怀,现在这一切都已经不复存在了,一切都已经随妈妈的离去成为过眼烟云。
童朴兰打开锁推开门里面一派雍艳华贵的气息扑面而来,果然是新人新居,簇新的家具互相折射着幽光,整洁的花饰帘笼纤尘不染,明净的玻璃和镜面上还缀有各色喜庆的花纸,家具的合理组配与色彩协调处理相呼应,实在是一间布置完好的新居典范,整个房间雅致温馨,从这间房子的装饰色调不难看出主人不同凡俗的意趣和追求,看到这间新居艾春明眼前一下子叠映出自己远在sh的家,那个也曾装饰一新拥满幸福但稍显紧仄的家。
“艾春明,你和惠惠就住在这里。”童朴兰没有注意到艾春明脸上若有所思的表情。
艾春明忙把目光的焦距拉回来慌忙地朝后面退了两步,“不,不,这个咋个可以,这个咋个可以。”
“有哪样不可以呢,你就莫客气了。”马云昆把艾春明的行李往屋里一放起身道。
“我和小惠在你家的小阁楼上住就可以了。”
童朴兰噗嗤一笑,说:“你没望见这间屋子里首早就没得哪样小阁楼啦,再说你们要真的住在阁楼上,我们两个人在下头还怕有些不放心呢,”她左眼一眯调皮地向马云昆使了个眼色,“你说呢,马云昆?”
霎时间马云昆的脸已经红到耳根,他臊红的脸上都是尴尬。
童朴兰马上话锋一转对艾春明说:“你就莫争了,我们可以去我爸爸新分的房子里挤一挤。”
恢复常态的马云昆郑重地望着艾春明说:“你就安心住在这点,哪样也莫想,这点才像个家。”
是啊,这里才像个家,在故乡已经没有家了,马云昆和童朴兰夫妇把这么好的新房让出来给他们居住是想让他和惠惠获得家的感觉得到一点家的温暖,艾春明百感交集不知说什么好,想想他和惠惠千里迢迢地回到故乡本打算投入亲人的怀抱姐姐却不肯接纳他们,他鼻子一酸眼泪在眼睛里打了转转,他强忍着没有流出来,“那我就谢谢你们了。”
眼含热泪的童朴兰破涕为笑,“这就对啦,安心地住下来,惠惠治病的事再说,天底下没得克服不了的困难,你瞧瞧这个娃娃瘦的,望了就让人心疼,好了我去给你们做点吃的,你们随便吃吃好好睡上一觉,马云昆你帮艾春明整理一下行李,先挨惠惠抱下来躺着。”
惠惠再次用她特有的敏感捕捉到人间最可贵的真情,她没有高兴得叫喊甚至没有对叔叔阿姨的好心做任何回报式的感谢,可在她的童心深处此时正被一种沉甸甸的东西填充着,这些沉甸甸的东西使得她幼小的心灵获得了全新的感受和发现,她把对叔叔阿姨的感激默默地藏在心里,也许这会儿她眼里也飘散着泪花,但那是大人们很难察觉到的,因为她的年龄不会令大人们对她想得太多太多。
一团浓雾在山顶把艾春明团团围住,脚下是一方凌空陡岩,浓雾遮住了他的视野他不敢举步,头顶上背脊上渗着密密麻麻的汗珠,“妈妈……妈妈……”他不停地向四周呼喊无人应答,突然他一脚蹬空坠入崖涧,“妈妈……妈妈……”艾春明急重地喘着粗气猛地睁开眼睛,他额头上挂满了豆大的汗珠,眼睚溢出的泪花顺着耳廓淌下,梦里他一定在哭,要不绒软的枕巾怎么是湿乎乎的,泪水叠映的泪光中是马云昆和童朴兰的笑脸。
童朴兰说:“你已经睡了一天一夜了,现在已经是清晨。”
艾春明眨眨眼睛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会睡那么久。”
“你在睡梦中一直在说胡话,这会儿好了,一切都过去了。”童朴兰说。
“惠惠呢?”艾春明手往侧边一搪,急着问。
“她在你身边一直不能安睡,我把她放到邻家了,我刚才过来时她还没有醒。”童朴兰又说。
“真的太麻烦你们了。”
“你说些哪样,不要婆婆妈妈的。”马云昆声气脆朗脸又望朝一边,“你过去挨小惠抱过来。”
童朴兰点头出去了。
“老兄今天好好休息一天,明天我们就去医院,听我爸爸讲他找的这个大夫医术高明。”
“马云昆,朴兰,朴兰,艾春明在哪点,也不出来接我一下,你们躲到哪点去了。”院子里放鞭炮似的响着一个粗放的女中音。
“艾春明,小辣椒来啦,这个母老虎得理不饶人,我出去迎她一下。”
马云昆走出房门舒澜已经来到院子中央,“砍头呢,艾春明在哪点?”
“你莫闹啦,在里面刚刚才醒。”
舒澜把两大包东西往马云昆怀里一塞,带着一股不管不顾的冲动,一个小跑直奔童朴兰家。
马云昆故意在背后逗她,“你一个大姑娘也不怕人家小伙子还没穿衣服。”
这一招还真灵,舒澜总算没有一头闯进去,她狠狠地瞪了马云昆一眼,来到房门口她故意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对着屋里问:“艾春明,我是舒澜,各可以进来了?”
没等里面回话,敢上来的马云昆在后面推了一下她,“进去吧,没穿衣服你不是正好可以看一把。”
舒澜自知上当,正欲发作里面响起艾春明的喊声。艾春明刚才没有立即应答,简单地修整一下,估摸着舒澜就要进来,他轻舒一口气。
“唛,艾春明,你倒沉得住气回来也不打声招呼。”一头闯进门来的舒澜立刻发问。
“刚刚回来,还没来得及。”
“你倒是说得好听,全世界的人都差不多知道你回来了咋个我才刚刚晓得,小兰今天早上才告诉我呢,正好赶上我在家里休假。”
艾春明不急不慌知道这个叫小辣椒的舒澜就是这副德行,“我昨天是恰巧碰到他们,我向你赔罪还不行各?”
马云昆和童朴兰一前一后进来,童朴兰的背上背着小惠,小惠用她黑亮亮的眼睛打量着这个说话粗声大嗓的阿姨。
舒澜一见两人进来就势一把拽住马云昆的胳膊也是对她刚才戏弄她的回报,“你们来评评理,艾春明说要赔罪你们说咋个赔法?
“哎,哎哎!你倒凶得很,莫拉我老公的膀子,有哪样事情找我来说。”
舒澜还是不肯罢休地咬着牙,向童朴兰直冲过去,“找你就找你。”
童朴兰冲舒澜的脸嚷道:“硬是喽,莫吓着我背上的小娃娃。”童朴兰这一嚷才算平息了他们几个人之间的争斗。
舒澜好奇地问:“艾春明,你家的小姑娘各?”
艾春明平静地点点头,直到现在他也没有和任何人说起惠惠的真实来历,他本就不打算告诉别人惠惠是他捡来的孩子。
“那么,言中庆呢?”舒澜正颜正色问。
舒澜最终的话题是要落在言中庆身上,这是迟早的事,想要绕开这个话题是不大可能的,艾春明比谁都清楚舒澜简短的问话里蕴藏的深意,她直奔主题毫不遮掩除了反映她本身的个性更多的是反映出她急需了解言中庆近况的迫切性。
童朴兰坐在床沿为小惠梳头,眼睛却望着舒澜的脸,三个大人都从舒澜渴望的神情中揣度着她复杂的心境。
“来来来,坐起说话,又不是打站票来呢。”马云昆机巧地插进话来,缓解一下有点紧张的气氛。
舒澜自觉失态掩饰般匆促地一笑,忙说:“我是想听听你们去sh的情况。”
无论舒澜怎么包藏自己的内心,她深藏在音容笑貌和她执着目光里面的东西都不可能被她匆促的一笑带走,她的心怀在激荡,渴望着什么的心情撩人地不安分地波动,哪怕是她的一眉一眨眼嘴角的一下掀动脸部肌肉的一次震跳都是她心灵的写照,只会在她的脸上一览无余地暴露出来,她的心绪她的情感那么透真地传送出她内心猛如狂涛巨浪的炽情,艾春明用整个身心触摸她情感的脉络,他为舒澜的真情打动,心底暗暗在为言中庆能有这么好的一个姑娘关心他擂鼓叫好。
“sh……”艾春明由衷地发出一声喟叹。
2 陌路成因
艾春明并不是十分清楚艾靓丽如此绝情的根源来自哪里,或者说他只知其一,就是艾靓丽告诉他的妈妈的离世,其二也是真正导致艾靓丽与艾春明骨肉反目成仇的祸端艾靓丽并没有告诉他,这个话题是她这辈子都不想再提起的,妈妈的猝然离世也是和这个有关,归其根本所有发生的一切的一切都是因艾春明而起,艾春明只从姐姐的话里了解到妈妈思儿心切,妈妈的故去与他有很大的关联,在sh他和家里有很长一段时间中断了联系,这个几乎由他一手造成的客观事实给我们作了很好的呈现:他们厂搬了家而他错就错在他没有将这一信息及时反馈给家里,后来妈妈走后姐姐也搬了家,这期间的事艾春明并不知晓,就这样他们音讯皆无再没了联系。姐姐对他恨之入骨足见姐姐对妈妈的用情之深,作为艾春明他所了解和能够由此作出判断的也仅限于此,我们认为艾春明无辜是因为他并不知道家里曾发生了什么,我们垂怜同情不幸的弱者只因他们是生活中真正的受害者,如此看来艾靓丽所遭受到的不幸似乎更值得关注,艾春明并不知道她的姐姐艾靓丽遭受了失母失女的双重打击,他只粗浅地认为姐姐的绝情是因他导致了妈妈的离世,而姐姐对妈妈的母女情竟如此的深厚。
生活中往往悲剧的产生是由于生活让我们错愕的事情太多,而人们无意中的过失很可能酿成不可挽回的大错,于是离奇的本不该发生的事情就凸现在我们的眼前,比如想要相见的两个人在命运的安排下明明就在同一个地方接踵而过却不得见面这样的事情经常会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令人唏嘘费解难以接受,好像冥冥之中总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掌握操控着人们的行为,人在这种力量面前显得渺小而脆弱,因此人们根本摆脱不了被掌控的命运只得任由其摆布,最可怕也最可悲的是像艾春明这样云里雾里不明其因就坠入痛苦的深渊,表面上是艾靓丽无情地将艾春明打入可怕的深渊之中,有一段时间艾春明没有给家里写信,他所在厂迁到了新址,后来一切安顿下来艾春明给家里写信姐姐又搬了新家,那个新家不是现在住的房子,是她所在医院分给她的宿舍楼,后来原蔚华转业回昆她们又搬到现在的房子里,他们唯一靠书信往来的联系从此告结,应该指出的是艾春明不愿经常给家里写信包括他们的厂迁了新址他也没有及时告诉家里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他自卑心理作祟,当初他来sh跟家里讲好了他们是到一个电子设备厂工作而非金属制品厂,当得知真相后艾春明在永不服输的心理驱使下他认了但他心中的锐气还是受到严重地挫伤。
妈妈临终前想见上儿子最后一面,为达成妈妈最后的愿望无奈之下艾靓丽带着自己当时不足一岁的女儿到sh寻找艾春明,结果弟弟没有找到她却遗憾终生的丢失了自己的女儿,当她失魂落魄地回到昆明的家中妈妈已经奄奄一息了,当听闻艾靓丽把自己的女儿打失在sh,邱爱英带着遗恨离世,后来原蔚华从部队上转业回昆,不久他们搬到了现在住的房子,也就是说直到邱爱英故去的时候,艾靓丽和妈妈是住在医院的宿舍楼还没有搬入现在的新家,而艾春明的工厂却早就搬离了原址。
当艾春明不远千里回到故乡,满怀着一腔对故乡和亲人的深深的眷恋之情找到姐姐住处时,艾靓丽把她心里几年来积攒下来所有的怨恨统统报复在艾春明身上,他认为妈妈的死艾春明脱不了干系,倘若她不是为了妈妈她也不可能带着她的女儿到sh寻找艾春明,那样的话她的女儿也不可能没了踪影永远地离开了她,至少妈妈如果不是听闻她把女儿弄丢了肯定还能活上很长的一段时间,她是医生她清楚妈妈的病不能遭受刺激,她两手空空地回到昆明,要不是妈妈一再追问,她也不会把女儿丢失的消息告诉妈妈,也就不会造成妈妈的猝然离世了,都是那个艾春明如果不是因为他……料理完妈妈的后事她对艾春明已经没了亲情,取而代之的是她心里永远都挥之不去的仇恨。
那段时间艾靓丽把自己封闭起来,即便是原蔚华也不可能清楚地看到艾靓丽的内心,失去女儿作为父亲的他也很心痛,他一直在部队上家里的事情他管得很少,从小亮到后来丢失的女儿他都没有很好地进到父责,他怎么好只顾及他个人的情感,与艾靓丽接连遭受到的打击相比他那点个人私情算得了什么,他只从家里发生的一连串不幸的事情中看到了艾靓丽的不容易和作为一个女人身上少有的坚强,他把失去女儿的痛以一个男人特有的大度的情怀化作更多的怜爱给了在重创中急需拯救关爱的妻子,他当然不会心胸狭隘地把这一切都归咎于小舅子艾春明身上,他也决然没有想到艾靓丽封闭了一段时间之后对艾春明的仇之深。
事情还得从五年前艾靓丽带着襁褓里的女儿到sh找弟弟说起。
艾春明离开故乡到sh后不久,平素身体还算硬朗的邱爱英身体每况愈下,终于有一天倒下了,与其说她是年老体衰还不如说她是思儿心切,一个母亲不愿唯一的儿子离开自己忍受老来无子相伴的孤独是人之常情,为了儿子看中的前程她屈服了,那是怎样的一种爱,爱就意味着忍痛意味着失去,意味着要把爱深深地藏在心底在儿子需要的时候随他的心愿,尚且年幼一心只想着向前冲的艾春明以他的阅历根本看不到人世间最微妙最珍贵也是最真实的那种情感,可怜的老人在儿子离开以前一些疾病已有了征兆,为儿女操劳一世勤扒苦挣恐怕都是她得病的根源,这些疾病在儿子走后于她身体情绪不佳的时候加紧了对她的攻击,即使在病痛中可怜的母亲也没想着让儿子回到身边来照顾她,她跟女儿说:“妈的病不要紧,不要告诉你弟弟妈病了,只要他安心工作平平安安就是妈妈最大的福,要是妈妈的死能换取你们的平安,妈宁愿早一点死。”艾靓丽只能含着泪点头,艾靓丽有她自己的苦,她要照料小亮还得养育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不久的女儿,原蔚华只在她生产的时候回来休假照顾她,很快他就回到部队上去了,部队需要他,服从军令是军人的天职,原蔚华的部队在边境线上,他们肩负的是保卫国家的重任,总不能为自己的小家不顾祖国这个大家,这时候的艾靓丽生平第一次感到为人妻难作军妻更难,这边妈妈邱爱英患病卧床一点帮不上她的忙,反倒像一个孩子似的拖累她等着她照顾,除此以外她还要忙于工作,她是军妻,老母卧病在床无人照料,年幼的孩子需要精心哺育,组织上很照顾她,人人都在为社会做贡献,她却呆在家里能心安理得吗?她是个外科医生,她的职责是挽救病人的生命,像她这样有着强烈的责任心和事业心的人更应该义不容辞为患者解除病痛,让那些命垂一线的人重获新生,患病中的母亲支持她理解她,艾靓丽从心里感激妈妈,妈妈的鼓励就是对她最好的奖赏,曾经就是妈妈一次又一次地鼓励使她在人生的道路上每走一步都倍感步履坚实,她就是这样一步一个脚印地坚持才有了她的今天,可眼下家里这种情况她不得不暂时放弃她在事业上崇高的追求,每天下来她都觉得很累,但心里感觉很充实,她性格中超人的韧性不断地显现出来,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像现在这样了,皮肉酸痛睡眠严重缺乏她可以忍,比这更大的苦凭着她的意志与韧性她都能坚持,她最忍受不了那种无色无味没有生气的生活,在那些日子里她找到了自己过去的影子,她自认为这是她生命中第二个火红的春天,像红杜鹃红山茶那样火红的春天,她盼望着她的儿女一天天长大,她不无期盼地希望病中的妈妈好起来,要是世上的事都能事随己愿就好了,妈妈的病没有像艾靓丽希望的那样转危为安。
有一天邱爱英对艾靓丽说:“小丽,妈妈的病怕是好不起来了,你能不能把你弟弟找回来,妈想瞧瞧他,不然妈到死也闭不上眼睛。”
艾靓丽哭哭啼啼地劝慰妈妈,“你咋个尽说些没得影的话,你肯定会好起来呢,我是大夫你该相信我的话。”
“小丽,”老人合上眼遂又睁开,像作了短暂的休息重新获得了一点力量,她吃力地说:“妈知道自己的病,你要是妈的好女儿就满足妈的这个心愿吧。”
“妈,我去,我去。”艾靓丽泣不成声了。
当天夜里,艾靓丽就带着还在吃奶的女儿开始了令她终生难忘的sh之行。
对艾靓丽来说她的sh之行是她一生不堪回首的往事,她永远不会忘记她的女儿丢失的那天是1992年12月17日。当时包裹着女儿的是一床由妈妈亲手缝制的白底蓝花的小被子,她的女儿身上挂着她家的祖传家宝一把纯银打造的长命锁。
那时候原蔚华还在部队上无法帮到她,艾靓丽为了她的sh之行对家里作了精心的安排,她把妈妈和小亮托付给既是她同事又是好友加同学的舒静,她才放心地带着还是奶娃娃的女儿去sh找艾春明,说实话带着个奶娃娃即使是乘坐卧铺那么远的旅途也还是很辛苦,生了女儿后她没有多少母乳,女儿基本上靠奶粉喂养,这就给手头增加了许多的工作,加上乘坐火车自身带给人的疲乏,人就显得异常地疲惫,从坐上火车的那一刻起,她的心就提前飞到了sh,她巴不得能一下子见到弟弟把他带回到母亲身边好了却妈妈的一桩心愿,列车内拥挤不堪过道上都挤满了旅客,如果不是始发站上车抱个孩子再没个座位那罪才不是人受的,因为人多车厢里的地板上常常狼藉得令人作呕,空气的污浊程度简直到了要让人窒息的恶劣,买不到卧铺票只好这么将就,单单只是这些还好说,车厢里长时间不给供水真是愁煞人了,她本来就没有多少奶水可以喂养孩子再加上没有水喝奶水更是少之甚少,到了一个大站艾靓丽就想办法把事先准备好的保温瓶蓄满开水,这样就不愁孩子没有喝的了,小小的保温瓶毕竟储水量有限,过不了几个站保温瓶的水就再次告急,还好有些小站上有义务送水员,多亏了这些好心人才得以使她们一路之上挺了过来。可能是孩子太小无法适应列车的颠簸与躁响,火车一开动起来孩子就哭个没完,艾靓丽只得费劲心力地哄,她哪里还知道困和累,整个精力都被孩子牵扯了过去,有时候孩子怎么也不肯乖,气得艾靓丽直想哭,要是她再大一点艾靓丽肯定会握拳狠狠地揍她几下,在她好不容易安静下来以后,艾靓丽往往不能合上她的双眼好好地休息一下,她想到被火车甩在大西南的托人照料的妈妈和小亮,也想两年未见面的弟弟,她看着怀抱中一路上不让她安生的女儿,等她长大以后她一定要把她遭的罪告诉她,她艾靓丽不知做错了什么事老天要这样责罚她,火车终于在两天后到了sh,列车还没有牢牢停稳在sh北站时艾靓丽就像获得解放一般脸上绽露出一点笑容,事实也是如此,早一点结束这该死的旅途本来就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sh比艾靓丽想象的要大得多,几天旅途的辛苦使她有一种归心似箭的迫切心情,她无法按奈自己,心里的小鼓敲打得她心慌意乱,“快见到弟弟,快见到弟弟。”她的这种深度的迫切心情甚至让她幻想弟弟很可能会跟她走个碰面,电影里和小说里不是经常出现这样的情节,一个人在寻找另一个人时果真要找的那个人就出现在自己面前,她期待她与弟弟能这样地重逢,明知道无巧不成书。她不是来旅游观光的,sh繁华喧闹的街景耸入高天的建筑引不起她丝毫的兴趣,这也难怪,几天都没有好好合过眼的人是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于是她出神地看着马路两旁过往的行人,就像yn赶场天那样密密麻麻的人,看来一个人急切地想得到某种东西时她的意念一定受着那种东西的强烈驱使,哪怕这个东西是虚无的根本不存在的,能支持她这么做的意念唯一的理由正是她会与弟弟不期而遇,走了半天看了半天弟弟还是没能出现在她的身旁,她有些失望,sh到处那么多的行人,想在大街上遇到一个人谈何容易,她开始拿出地址询问,不知什么原因看的人十有八九都摇头,难道这个地址是假的吗?不可能的,早就听说sh人爱干净爱整洁,她们的吃穿住行与西方发达国家接轨,本来sh在有租界的时期西方的文化就已经渗透进来,甚至在更早的时候从sh开埠那天起西方文明就已传入了sh,使得这个本就民族的sh逐渐地西洋化了,资本主义文化的不断渗透随之而来的是把它们的生活方式乃至意识形态转嫁到中国,sh人的生活习惯和意识形态里从此多了本不属于他们的一部分,虽然他们也是黑眼睛黑头发黄皮肤,他们看不起贫穷落后地方的骨肉同胞,他们管农民叫阿乡,这些作法很大程度上沿袭了西方文化的糟粕,他们自认为高人一等,尽管他们和那些来自小地方的人同出一股血脉,到过sh的外地人都会有一种生疏感,他们与sh人的生疏感和距离感难以弥合就是源于这种文化,踏在sh的土地上sh人给艾靓丽一个最大的直觉是她们看你的时候要把你全身看个透,直到把你看得发窘为止,好像你身上的某种东西令她们感到厌恶,艾靓丽最怕看到的就是她们的目光,她与她们的目光相对时她会觉得自惭形秽,她们没有见过她身后背娃娃的背篼,老是盯着看个没完,那目光好像在说:“这样背孩子不是要把孩子弄出个罗圈腿什么的?”真是可笑!当她们这么瞅她时她觉得很不自在,她想和她们争辩,yn人民祖祖辈辈都是这么带娃娃的也没见在中国这个大家庭中来自yn的人体格都是有缺陷的,又一想她是来找弟弟的何必跟她们计较这些。
怎么背上有点热乎乎的,转而又变得冰凉冰凉,孩子还是下火车前喝的奶,要怪就怪sh这个地方连个公厕都难找,为了回避那些探射过来的目光她只想找一个她们看不见的安全地带,大人也同样面临这样一个难题,时间已过晌午,找不到弟弟怎么办啊?不管怎样也得先把身上的难题解决掉,按照上面书写的地址艾靓丽经过多方打听找到了zb区××路××号艾春明所在工厂,到了才知道好像不是一个工厂倒像是个疗养院,如果这里真的是工厂的话弟弟的工厂怎么只有那么小,弟弟说他们的厂是电子设备厂以她的想象这里肯定高大的厂房林立厂区宏伟气派,可这里怎么看也不能将它同大型的电子设备厂联系在一块儿,这些疑问都需要她逐一搞清楚,可这会儿偏偏内急得有点吃紧,她边打听路边寻找如厕的场所,sh那么大,能如厕的地方却很难找到,前面那个厂附近的一个相当于“葫芦肚”的地方有人进进出出,男人这边女人那边肯定是她现在最想去的地方,她就要挺不住了,她来sh的一路上她的肚子还挺真气一直都是好好的,怎么到这会儿说不行就不行了,离那儿不远还停着一辆带拖斗的汽车,她走到近前看到果然是一个公厕,脸上立刻露出欣喜的表情,公厕污水横流,环境极其恶劣,把孩子放在哪儿呢,厕所外面也没个平台,她也不可能把孩子交给那些进进出出不认识的人,她赶紧走到汽车停放的地方快速绕着车走了一圈,除了汽车后拖厢里有些纸箱包装板,司机也没在驾驶楼里,看来汽车一时半会儿还走不了,她突发奇想,厕所里的环境太脏太差她不如把孩子先放到汽车的车厢里,车厢有高高的挡板孩子放进去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她可以趁此放松一下她酸疼的背脊,用不多时她就出来了,到时再去打听弟弟的消息不迟,她往左右两边看看确实没有来人的迹象,她才把孩子从背篼里小心翼翼地解下来放到那辆小型货车的平板上,这会儿孩子可能因为太过疲劳还在熟睡,她确定她把孩子放到车里时应该没有人注意到她,事有凑巧偏偏在艾靓丽刚刚踏入公厕的时候,艾春明和司机小谢从现在的疗养院走了出来上了车把汽车开走了,等艾靓丽出来她一看车不见了踪影立刻傻了眼,她怎么也没有料到这辆她认为最稳妥的汽车竟然载走了她的女儿,她更不可能想到捡到她女儿的人竟会是她苦苦寻找的亲弟弟艾春明。她顿时觉得眼前一黑,还没等哭出来人已经昏倒在地……
冥冥中她听到女儿在哭,这个娃娃在汽车开走的时候应该哭才对,车一开起来颠簸震荡,一路上她的女儿就是这么哭过来的,莫非她真的睡沉了,可这个孩子偏偏就没有哭一声,艾靓丽伤心的嚎叫声引来四周聚拢过来的人群,持续不断的泪水淹没了她的整个脸颊,她发狠地锤击自己的胸部,悔恨自己不该把孩子放在车上,大概是她的哭声感动了围观的人群,她们一双双热切的眼睛注视着她,有几个好心的大妈把她搀扶起来帮她整理凌乱的头发擦抹她脸上不住流下的泪水,尽管她们听不大懂她哭的是什么,但她们大抵也猜出她伤心至极她悲痛欲绝是因为她弄丢了女儿,没有人看见车开走的方向,没有人知道这辆车来这里干什么,艾靓丽的女儿就这样丢了。
稍微清醒一点的艾靓丽发疯似的跑进值班室问值班师傅知不知道汽车来自哪里开往何方,她明明看见小型货车就是停在了这家单位离大门口不远的地方,师傅见艾靓丽急得发疯的样子又是个外乡人,再看艾靓丽的穿戴一点不像那些走街串巷连生活都成问题的城市盲流,她身上的种种迹象都表明她不是故意要遗弃她的孩子,他告诉艾靓丽刚才汽车上走下来那个小伙子说他们原来的厂在这儿,如今这里改成了疗养院正好路过这里想来看一看,那个小伙子说的是很地道的sh话,和这个自称来自昆明找弟弟的姐姐怎么扯得上关系,艾靓丽信封上的地址只写了××路××号,没有具体的单位落款,地点确实不错就是现在疗养院所在位置,可是据他所知这里原本是一家金属制品厂与前来找弟弟现在又丢失了孩子的艾靓丽坚称的电子设备厂相距甚远,这是哪儿跟哪儿啊!值班师傅头都弄大了,其他都不重要关乎孩子的事要紧,他干脆告诉艾靓丽他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值班师傅说的的确是实情,他没有让艾春明作登记,如果艾春明没有说谎那么原来在这里的厂搬到哪里他确实不知道,总之不是艾靓丽说的电子设备厂。
艾靓丽没有问出个所以然她失魂落魄地走出值班室,马路两边有可能注意到这辆汽车的人艾靓丽都问了,没有一个人能提供出有价值的线索,sh有那么多的行政区,倘若捡到女儿的人是个粗心大意之辈,或者他再把她的女儿转送给他人,或再把他遗弃,她的女儿这辈子不是真的和她无缘见面了吗?她无意做出来的一件错事很可能造成她终身的悔憾,琳琳啊琳琳,是妈妈对不起你,妈妈在茫茫人海的大sh不慎将你遗失是妈妈的罪过呀!如果今生你与妈妈还有缘你一定要回到妈妈身边,艾靓丽毕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不像一般的家庭妇女孩子丢失了哭天喊地死去活来,她没有嚎啕大哭她的泪一股一股地涌出来,流了多少次也风干了多少次,有好心人建议她报警寻求帮助,在好心人的带领下她去了派出所,也留了联系方式,是街旁小卖店的电话,她告诉派出所的民警她要在孩子丢失的地方等,那几天艾靓丽白天都坐在疗养院附近的街边,像个抑郁型的精神病患者,她头发凌乱面色青灰,她不与任何人交流,不仅如此在她随身携带的并不多的行囊里还装有女儿用过的七零八碎的东西,睹物思人,看到这些能唤起她对女儿美好记忆的物件她就会因悲伤过度眼泪禁不住地淌出来,到后来她的眼睛犹如两口干涸的泉眼不再有泪水淌出,总有好心人看不过去,给她端水来喝,甚至端饭来喂她吃,艾靓丽生平第一次体会到流落街头的感觉,她知道自己是一副多么凄惨的可怜相,她顾不了那么多,就算自己精神失常如果能换回她的女儿她也愿意,庆幸的是她的脑子还在清醒,好心人劝她去休息一会儿,她说怕孩子万一回来错过了就再也找不到了,人们担心这样下去她早晚会疯掉的,晚上她也不去住旅馆,她不是没有钱,好心的杂货店店主就让她睡到自家的店里,艾靓丽整宿整宿睡不着觉,她不再想着找弟弟的事,接连经历了几个生不如死的日夜艾靓丽最终也没有接到派出所传来的好消息,没有人把她心爱的女儿交还到她的手中,看来那个捡到琳琳的人没能到派出所报案,兴许他还以为是谁故意将琳琳遗弃的呢,眼瞅着希望一次次落空堆积起的是一次比一次更强烈的失望,她千百次在心中呼唤着女儿的乳名,她幻想着能以她一个做母亲的感召力唤回她的女儿琳琳随时间希望最终变成了失望,以至不得不在绝望中饮泣悲歌。再说捡到孩子的艾春明方面,孩子被放到运货汽车的车厢里显然是有人故意而为之,几乎所有的人只会这样判断是孩子的父母遗弃了这个孩子,如果把孩子放到街边一定会引起很多人的注意,也不容易操作,一不留神很可能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万一事情败露实施这件事的父母定会遭到天下人的谴责耻笑,他们把孩子偷偷地放到车里,说不定躲在某个地方观瞧,等看到汽车开走了他们的心才算放到肚子里再走出来神不知鬼不觉就把事情做了,这几乎可以说是所有人的思想逻辑,艾春明也不例外,而更碰巧的是这个十个人就有十个人认定被遗弃的孩子偏偏遇见艾春明,艾春明心中的缘分一说让他起了私心,他让很多人都难以置信地收留并接受了小惠,甚至不惜牺牲婚姻为代价。由于他的坚持艾靓丽错失了与女儿重逢的可能,从某种程度上讲,这也是造成艾靓丽不幸的根源之一,姐弟因为孩子的丢失最终反目似乎顺理成章,如果追索姐弟失和形同陌路的真正原因艾靓丽也该有负责担当的,实事求是地讲毫不知情的艾春明在艾靓丽对艾春明思想脉络由亲情逐步演递成仇恨的整个过程里真的很无辜。
艾靓丽记不清是怎么回到的昆明,可能有好心人帮她买了车票送她上车,她也不知道是怎样回到自己的家中。
一开始艾靓丽心里对艾春明也没有那么恨,她把女儿的丢失客观地看成由她的粗心大意造成的一次意外,如果她不把女儿放到那辆汽车上她的女儿也不会丢失,她也不可能中途放弃寻找艾春明的计划。直到回到昆明见到妈妈以前艾靓丽还算是理智的。
回到昆明的家中艾靓丽目无表情地像行尸走肉一般来到邱爱英床前,几天来一直陪伴守候在邱爱英左右的舒静看到她只带了简单的行李回来忍不住问她:“娃娃呢?”再仔细打量艾靓丽蓬头垢面嘴唇干裂,舒静仿佛明白了一切,她尾随着艾靓丽来到邱爱英身边。
“妈……”艾靓丽动情地喊了一声,两行清泪应声而落。
昏睡中的邱爱英突然惊醒过来瞪大眼睛看着坐在她身旁的女儿,她吃力地欲抬起一双手,艾靓丽忙领悟地伸手抓住妈妈的手握着。
邱爱英声气微弱地问:“你弟弟呢?”
“妈,我没有找到他。”
邱爱英从女儿脸上发现了什么,眼睛立刻绕过艾靓丽的身体目光如炬看向更远的地方,随之而来的是她粗重的喘息声,“琳琳呢,琳琳呢?”
“妈……”艾靓丽欲言又止,她不知道该不该跟妈妈说。
邱爱英好像要拼尽全力声音明显地提高了,“琳琳呢?”
“妈……”艾靓丽喊声凄厉伴着她摇得跟什么似的那张泪流满面的脸。邱爱英身体剧烈起伏地喘着粗气,整张脸涨得通红,渐渐地随着她最后一口气吐出她的脸部松弛下来,眼目低垂看也不看艾靓丽一眼,眼里也没了先前的光彩,俄顷她的眼角出现两颗豆粒大小的泪滴,在她脸上深深的褶皱里回旋。
艾靓丽以为妈妈生她的气了,“妈,琳琳她……她,丢了。”艾靓丽咆哮般的哭声狂泻出来。
“阿姨。”舒静大喊一声,她像在医院那样紧急地为邱爱英做检查,然后她异常平静地宣布:“靓丽,阿姨走了。”
艾靓丽乍醒愣怔一下慢慢地抬起头来,泪水陡地止住了流淌,一双泪眼久久地凝望着妈妈还算平和安详的脸,突然她不顾一切地扑到妈妈身上歇斯底里地嚎啕大哭。
“妈……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呜……”
站在一旁的舒静让艾靓丽尽情地释放着自己,多少天的委屈辛苦牵挂担心或许还有数不尽的恼恨与诅咒都在她的哭声里了。
邱爱英与世长辞了,她看似平静安详的外表下潜藏着她对儿子无尽的思念,她依旧睁着的眼睛是她还不放心儿子依然留恋人世的真情告白,我们完全可以想象一个长期与儿子分距的母亲的相思之苦,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邱爱英一定是带着浓浓的伤感和深深的遗恨离开这个世界的,要不怎么在她告别人世的那一刻眼角还挂着泪滴。邱爱英没能等到见上儿子最后一面,她无奈地惜别让艾春明日后的生活陷入遗憾终生的自责中,艾春明怎么都不会想到他的妈妈就这样的去了。
艾靓丽在接二连三的打击中逐渐地觉醒过来,在处理与弟弟的关系上她不再理智,如果当初她把去sh寻找艾春明遗失了女儿只看成是意外,那么妈妈的死则是这件事脱不了干系的一个必然,她心里不断膨胀起来的一天比一天多起来的怨恨使她开始把所有发生的不幸归罪于艾春明,慢慢地她的心死了,从此她心里没有多余的地方哪怕一个狭小的空隙存放艾春明这个弟弟。
我们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局限性,一个人在失去理智的时候很难看到自己身上的短浅之处,因为这个时候的人往往意识不到看似理智的华丽外衣包裹下的自己正向一条可怕的路径中走去,她行走在这条路上昂首阔步迈向更远的远方甚至加快她疯狂前行的步伐,前面等待她的是什么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艾靓丽当时就是这样的一种状态,她把所有的责任,包括她丢失女儿,母亲得知这一消息后猝然离世统统推到艾春明身上,这个时候的她我们说她身藏祸心一点也不为过,生活中往往遭受到和别人一样的打击,有了感同身受或更直接的亲生经历后才更能理解别人身上的苦楚,如果艾春明也遭受到姐姐这样的不幸,或许姐姐对他的无情无义他就能够理解了。
舒静是艾靓丽整个不幸彻头彻尾的见证者,她完全能感受到艾靓丽身上泣之无声的那种痛苦,一个人悲伤到了极点反而给人的感觉好像这个人已经没有了悲伤,其实这恰恰是一种更危险更令人担心的状态,或许种种迹象很有可能表明一件更可怕的事情即将来临,舒静曾劝艾靓丽休息一段时间,艾靓丽根本就不听劝,而是把自己投入到更积极更紧张的工作中,仿佛唯有这样她才能尽快摆脱痛苦和找到生活中的乐趣,她的这种状态着实让人看了很担心,更不可思议的是有一天艾靓丽居然还跟她开起了玩笑说:“你以为我会死吗?小亮怎么办,原蔚华怎么办?”但愿她真的把痛苦抛之脑后掩埋在历史的尘埃中了。
舒静在艾靓丽的工作中看到了和以前不一样的艾靓丽,或者干脆说以前曾经是那么熟悉的艾靓丽自从遭受到失母失女之痛后在她的眼里已经完全陌生。
艾靓丽对工作的严谨和一丝不苟是出了名的,人命关天的事本就无可厚非,她的工作是为术前病人准确实施麻醉术,艾靓丽要经常给病人做手术,所以她们经常碰面经常合作,艾靓丽主刀的每台手术术前麻醉几乎都是由她担当主麻,有时候艾靓丽的手术有点麻烦,即使她那天休息艾靓丽也要求她亲自披挂上阵,在医院同事们知道她们两人的私人关系,工作中她们也是形影不离,私下里同事们把她俩称作“铁搭档”,艾靓丽在工作中说得再具体点在她亲自实施的每台手术中最明显的变化也是让她最受不了的是艾靓丽不再容许包括麻醉师在内的与手术有关的人员犯哪怕一点错,即便是她艾靓丽也一点面子不给铁面无私做到家了,她不想跟艾靓丽计较,可那些和艾靓丽一起手术的助理医生和护士就紧张得要死生怕有一点纰漏让她抓住,艾靓丽经常教育年轻的医生和护士对待工作不能有半点侥幸心理,艾靓丽所在科的人向她抱怨艾靓丽的严厉,她只好劝解她们艾医生是一番好意,没有严谨的治学态度,哪来的优良的医德医术,这么一说人家的心情就好了,舒静骨子里明白艾靓丽之所以这么如法西斯一样的严厉和艾靓丽的遭遇分不开,如果当时艾靓丽不心存侥幸不粗心大意地把她的女儿放到停放在一旁的汽车里,她的女儿也不会从此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但是作为艾靓丽好友的她怎好对向她抱怨艾靓丽的同事说这些。
生活其实是最好的老师,她教会了人很多以前你并不知道的东西,常常使一个浅薄的人一夜之间看到了自己的渺小,经历了“踩像”事件后,为躲避言憧未的爸爸寻仇,舒静被转到老家继续她的学业,在那几年里她除了学到了知识也少有的比同龄的孩子心理上更迅速地得到成长,她始终以一个带罪之身面对公众的视野,多年过去了当她再次回到昆明,她很想到言憧未家为她当年犯下的不可饶恕的错真诚地道歉,可惜她一直没有鼓起这个勇气,她非常恨自己,她深知虽然她的致歉对她的过错给言家造成的不幸于事无补,但做人作为一个有良知的人,她觉得必须这么做有它非凡的意义,也因为这件事,她从此以后喜欢把更多同情的目光投向那些弱者和在生活中百遭蹂躏的不幸者,而此时艾靓丽和许多不幸的人一样正遭受着不幸,可以想见舒静对艾靓丽的关爱和同情更多的是因为她的生活中曾发生了那件让她刻骨铭心的往事,生活曾给她上了这辈子她听到的最生动的一课,而绝非因为艾靓丽是她的同窗好友加同事。
艾靓丽在艾春明找上门来时隐瞒了一个真实的自己比什么都能说明她心里已经没有了艾春明这个弟弟,心中的嫌隙隔阂仇恨使她不愿道出她到sh找他时丢了女儿,她家的门在她和艾春明之间“砰”地一声牢牢地关上了,等于从此关上了她与艾春明的往来,她们之间不再有任何的牵扯,那是他咎由自取罪有应得,她心里不再有艾春明这个弟弟,所以在关上房门以后她没有流下一滴眼泪,她的脸上甚至可以看到一种胜利之后的狂喜和对仇敌无比的揶揄,泪是为情而流,情不在了代表心田的泪水自然就干涸了。
3 手术
玄学的思想告诉我们:在我们刚刚脱离母体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刻我们命属哪门已有定数,星运之道正所谓千百种人有千百种命主于生辰八字。现实生活也让我们得出类似答案:命运不会平等对待每一个人,一顺百顺福禄吉祥自然是我们期望的结果,如若上苍真的给我们这样的好命我们会庆幸老天对我们生命的安排,假使命运不肯厚待我们,我们除了选择与命运抗争这条路之外最要紧的就是不要消极地对待生活,要知道好命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飞来的横祸突如其来的打击能使完美无缺的生命遭损,谁都不希望厄运降临到自己头上,幸与不幸运道的好与坏如果不是人为的因素那就不存在公平与不公平,倘若有谁非要寻求一种平等以求心理上获得某种平衡,那只能是自寻烦恼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我们同情那些被厄运纠困的人,我们真诚地希望他们能尽快地从厄运中摆脱出来,从坏心情中彻底地解放,重返生活让生活之路充满光明。
艾靓丽的不幸遭遇的确令人扼腕叹息,可惜我们在艾靓丽身上就没有看到接连发生不幸之后她重返生活让生活之路充满光明的一面。艾靓丽接下来走的不是一条直通天边的光明大道而是一条阴暗湿冷狭隘自我封闭的羊肠小道。
能够证明艾靓丽心里不再有艾春明这个弟弟的例子很多,经常跟她打照面的舒静就没有看出艾靓丽有什么不妥,跟艾靓丽做夫妻的原蔚华也没有从她最近的表现中发现任何端倪,她照样该上班上班该煮饭的时候煮饭该给小亮辅导功课的时候也从不马虎,总之生活一切照旧,艾靓丽在给小亮辅导时她还是坐在旁边做她最爱干的毛线活仿佛家里总有织不完的毛活等着她,原蔚华不经意地观察到艾靓丽的眼睛经常走神,流露出思索着什么的目光,这种目光他觉得有点陌生,显然她目光里思索的成分不是来自小亮的课业,还有就是他们晚上行夫妻之事艾靓丽的心思不够集中,完事后他喜欢和她交流自己这方面的感触,艾靓丽总是先当听众然后从医学的角度向原蔚华答疑解惑告诉他不同时期人的生理和心理上的各种反应,他觉得艾靓丽就是他千年等一回的那种女人,只要他有要求艾靓丽从不拒绝有求必应,一个身体机能处于最好时期的男人有这样一位妻子是幸运的,最近的一两次他发现艾靓丽似乎不再想听他这方面的心得,好像只是在尽一个妻子的义务而已,他把这看作是一个人的低潮期,汹涌的热情哪能永远是高潮,有人说夫妻的一举一动所思所想都瞒不过枕边的那个人,是原蔚华一贯硬朗的军人作风不善于体察还是艾靓丽的演技过高,艾靓丽的生活并没有因为艾春明突然回昆明就发生根本性的改变,至少她身边和她亲密接触的人感觉不出艾靓丽有什么反常,直到有一天艾靓丽的一个手术才打破了舒静对艾靓丽的看法。
第三天马云昆通过爸爸找到了爸爸说的那个医术高明的医生,当时诊室里正好没有病人来寻诊,当马云昆的爸爸把艾春明父女带到艾医生面前,马云昆狠狠地瞪了父亲一眼,他不由分说拽着艾春明就往外走。
马云昆的爸爸不知道儿子演的是哪一出戏,忙说:“这个娃娃,你……”
马云昆愤愤地朝爸爸吼道:“你办的这是什么事啊?”
马云昆拽艾春明的手一下子松开了,因为艾春明压根就没有打算同他一起离开的意思,他只好拉着爸爸走出了门诊室。
艾靓丽面对面前这个特殊的病人没有现出特别的表情,就当他们是来找她看病的普通患者,“坐吧。”
艾春明还是觉得难为情,他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面前的这个医生是叫姐姐呢还是叫她艾医生,艾春明背上的惠惠观察着前天把她和爸爸挡在门外的这个是她姑妈的艾医生。
“怎么了?哪里不好?”
“是这个娃娃。”艾春明赶紧从一个布包里找出这几年惠惠的病历递给艾靓丽。
艾靓丽打开其中的一本病历一看,好奇地问:“娃娃的生日是12月17号吗?”
艾春明不知道姐姐要干什么,回答:“是。”
艾靓丽认真地看着厚厚的一摞病案,过了一会儿她对艾春明说:“这是一种到目前很难治愈的疾病,一般患儿都伴有严重的贫血症状,通常这种病在治疗上要先消除贫血症来改善机体的组织再通过必要的功能性锻炼进行康复,也不是没有站起来的希望。
“听说骨髓移植是一种比较有效的办法。”
“你说的很对,当然能做骨髓移植更好,但条件符合不符合匹配不匹配就要看运气了。”艾靓丽从艾春明话的意思中听出他希望成为惠惠骨髓移植的捐赠者。
艾靓丽又说:“你把娃娃放到那张移动的床上,我要给她做一下检查。”
马云昆和老马出了诊室,马云昆对他的爸爸老马好一通责备,他告诉老马他找的艾医生就是艾春明的亲姐姐,两天前就是这个艾医生没有让弟弟进家门的事他也一并说了。
说起老马他和艾靓丽是同事,他是这家医院检验科资深望重的检验师,他有一点印象好像他的儿子跟艾医生的弟弟是高中同学,艾医生好几年以前到sh找弟弟丢了女儿的事他也略有耳闻。
艾靓丽在给惠惠检查的时候诊室的门窗上交替出现马云昆和老马的脸,他们向里张望着,看看里面没有什么异常的动静就放下心来。
艾靓丽边检查边问:“娃娃多大啦?”
艾春明想也没想就回答:“六岁。”
艾靓丽愣了一下,如果她的女儿一直在她身边也应该是这么大,她把小惠左手的手臂高抬,突然她愣住了,怎么这个娃娃手腕内侧接近手掌的下方有一颗红痣,记得她的女儿这只手的手掌下方也有一颗红痣,她以为自己看错了摇摇头再定睛观瞧,果真是有一颗红痣,不过她马上在心里断然地否定了自己,也许是她想多了。
她从上到下捏着小惠的手臂一边配合着打弯的动作,“疼不疼?”
小惠只是摇头并不说话。
“这样呢?”艾靓丽试着换种姿势换个角度。
“啊!”小惠有点呲牙咧嘴。
“疼吗?”
“嗯。”小惠认真地配合着艾靓丽,这会儿她只把姑妈当成一个医生。
艾靓丽马上转过头来对艾春明说:“这个娃娃的运动机能还不是特别坏,要作长期康复锻炼的思想准备,在恢复期一定要注意不能太疲劳,否则不利于康复反而适得其反。”
艾春明完全领悟这番话的意思,说实话他敬佩姐姐的专业技能和敬业精神。
“你们去做检查吧。”艾靓丽的目光从艾春明的脸上移开,手中的笔飞快地在化验单上落着字迹。
化验结果要两天以后才能拿到,艾靓丽把化验单交到艾春明手上,几步就跨到诊室门口对外面站着的老马父子说:“马医生,拜托你最好亲自做一下这个检验,然后直接把结果给我。”
老马看艾靓丽一点都不含糊的样子点头答应:“好吧。”
“谢谢了。”她转回来对已经来到门口的艾春明说:“后天早上你到外一病房来找我。”
艾春明一行人走了,艾靓丽看也没看艾春明一眼。
艾春明那天和小惠都采了血,大大小小好几管,采完血老马对艾春明说会把结果直接给艾医生后天他去找艾医生就行了,不知为什么老马在艾春明面前说艾医生的时候不用你姐姐来称呼,到现在艾春明有点紧张,他不懂医但他清楚检验的结果关乎他能否成为小惠骨髓的捐赠者,两天的时间他都是怀着一颗忐忑的心期盼着好的结果出现,好容易熬过了两天,艾春明按照艾靓丽的要求来病房找她,有人把艾春明引领到艾靓丽的办公室。
“艾主任,这个人自称是你让他来找你的。”
艾靓丽看了艾春明一眼对说话的护士笑笑说:“是我让他来的,谢谢你小魏,你去忙吧。”
护士笑着同两个人点点头,带上门走了出去。
艾春明自觉地坐在离艾靓丽有点远的椅子上,像法庭上等待宣判的犯人一样,这时候的他面容看上去镇定实际上内心里暗流涌动,他拳着的手里已经有了细密的汗珠渗出来,他是不想在艾靓丽面前显出窘迫的样子。
艾靓丽直奔主题,说:“检验结果倒是很理想,不过……”
艾春明刚刚松弛的心弦重新绷紧,他皱起眉头抢问:“不过什么?”
“承担医疗费用将是一笔巨大的家庭支出,你还是和家里商量商量要不要做这个骨髓移植。”
艾靓丽说的家里显然是指艾春明作为一个成年男人娶妻生子有完整意义上的那个家,艾靓丽肯定以为艾春明取了妻子并生了惠惠。
家,艾春明初听心里觉得一阵温暖,他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尤其是听到“家”这个溢满浓浓亲情的字眼从姐姐口中说出的时候在他心里才产生这样强烈的效应,他的家在哪里,是的,他曾经有个看似幸福但经不起任何风雨的家,为了惠惠他提早结束了他脆弱得不堪一击的幸福生活,表面上看是他不珍惜来之不易的幸福,惠惠的出现无疑好比一枚试金石把他们家庭的问题及时尽早地暴露出来,让他得以通过宁莹洁这面sh人的镜子发现sh人身上的自私冷漠还有他们祖祖辈辈世世代代保有的精明,有父母在的地方是孩子共同的精神家园,父母在家的大门永远为儿女敞开,纵使儿女犯了天大的错,在父母身边儿女都能得到最大的宽容和呵护,妈妈的故去打碎了他对于家的种种美好的想象,倘若妈妈健在他犯的错在妈妈打过骂过之后对他的困难绝对不会坐视不管,眼下面对这个视他为路人的亲姐姐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大概艾靓丽以为艾春明听到她的话压力过大一时语塞,艾靓丽胡乱地猜测给了她一次轻薄的空间,这是她绝杀面前这个人很好的机会。
“我就说嘛,费用那么高,一般人的家庭是很难承受的,还有一种办法就是输血,跟骨髓移植的费用比微乎其微,但治标不治本。”
“骨髓移植要多少费用?”
“几万块吧。”艾靓丽眼眉一挑凝神注视着艾春明,意思在说:“你拿得起吗?”
艾春明迟疑一下,几万块的治疗费对他来说是个天文数字,艾靓丽以为她的话吓到了艾春明,她的眼睛流露出了不屑还是同情总之是很难分辨的那种神情。
“这个手术我们一定要做。”
艾靓丽看到艾春明眼中的坚定,多少年始终如一一点没变,曾经是她至深至爱的弟弟,如今已是过眼烟云她与他之间没有了手足的亲情和痛在骨髓的同情。
手术在两周以后如期进行,由于艾靓丽的关系艾春明父女得到了类似于亲情的照顾,这也是艾靓丽所能给予一个患者最大限度的关照,艾春明父女被安排在艾靓丽的外一科为数不多的高干病房里。
“爸爸,明天的手术是姑妈做吗?”
“可能吧,我也不知道。”
“如果是她呢?”黑暗中艾春明看到惠惠的一双明眸一眨一眨。
“放心吧,姑妈手术从来没有失手过。”
“爸爸,你说姑爹知不知道我们来昆明,还有你说的小亮哥,他长的什么样,他看到我站不起来会喜欢我吗?”
这一连串问题把艾春明问住了,他不知道该跟孩子怎么说,孩子心里的愿望直接反应了她的心理需求,她渴望着没有谋面的亲人关心她呵护她这种情感要求在情理之中。
“爸爸,小亮哥跟sh的阿虎哥像吗?阿虎哥总是跟我玩着玩着就找其他的小伙伴去了。”
“小亮哥不会的,他要是在一定会和你玩儿。”
“等我做了手术小亮哥会来吗?”
“不知道,可能会吧。”艾春明不知道小惠为什么一个劲儿的老提这些问题,他猜测小惠可能有点惧怕明天的手术,他安慰她说:“没事的,手术一开始可能有点疼,等针眼愈合了就不疼了。”
不仅仅是小惠,他何尝不是很想见到那个停留在他记忆里整天只会赖在他身边的外侄小亮还有他在情感上一直把他当成自己大哥那样敬重的姐夫,可惜姐姐封闭了他们来昆明的消息,她是不准备让他们见上一面了,说实话因为他的关系他觉得姐姐割断亲情的作法有些过了,他倒是没有什么,可小惠是个还什么人情世故都不懂的孩子,一个急需救治的患儿,姐姐不该把自己与他之间的恩怨让一个少不更事的孩子一起来承担,姐姐怎么责罚他都可以,但是让一个孩子像大人那样去背负承担她不该付出的情感代价,他从情感上怎么也是接受不了的,他鄙视他憎恨他厌恶姐姐不加区分将小惠与他统统一棍子打死,可怜小惠无辜地跟着他受那么多委屈,想到这些艾春明眼里涌满了泪花,强烈的自责感像刀子一样剜他的心。而且他不止一次地看到小惠在配合姐姐的询问和检查时她的眼神流露出的渴望的神情她多么想叫姐姐一声姑妈,有时候她的手臂难以支撑搭在姐姐的手上其实她是想得到姐姐的抚慰,姐姐不知道是真的没看出来还是装作看不见和感受不到孩子眼神的热切,那一幕幕着实让他看了心痛,他在心里默默地流着泪,小惠因他受到牵累真可怜!
艾靓丽自然无意把小惠当成自己的亲人,她只把小惠当成了她众多患者中也许最普通的一个,她没有闲暇工夫顾及倾听一个患者的心声,她总是忙碌的,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职业的习惯给她做了很好的掩护,使你从她那副跟谁都是一本正经的职业的表情中无从判断她的内心,或许她把她真实的内心包裹得严严实实让你永远抓不住真实的所在,即使是身为她同事和好友的舒静也不能很自信地认为对艾靓丽这个人了如指掌,这回她更是深有体会地加固了她对于艾靓丽一直以来都无法看懂的这种印象。
手术前艾靓丽只告诉舒静手术的患者是一对父女不是那种常见的同胞供或无关供。
手术的第一步是麻醉,这是一项由麻醉师按严格规定来完成必须精准无误的工作,舒静照例拿过手术报告单看患者的名字性别年龄等事项,当她看到艾春明这个名字时一下笨在那里不由自主地念出声来,目光直瞄瞄地落在艾靓丽的脸上,艾靓丽戴着个大口罩,仅有的露出很有限的脸部她也能看到艾靓丽当时的反应,艾靓丽也正用毫不示弱的眼光盯着她。
艾靓丽声色俱厉地提醒马上将要实施麻醉术的舒静,“做好你分内的工作。”
旁边的助理和护士不知道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她们的视线在艾靓丽和舒静脸上游移。
舒静狠狠地瞪了艾靓丽一眼,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她忍住了没有发声。
手术进行的很顺利,舒静一直目睹了手术的全部过程。
人的骨髓主要存在于长骨的骨髓腔和扁平骨稀松骨质间的网眼中,可能最先考虑到的是便于操作,艾春明取出骨髓的位置被定在了大臂的肱骨,艾靓丽亲自从艾春明右臂的肱骨处取出红骨髓到慢慢通过输血的方式注入到小惠体内她看见艾靓丽每进行一步都是一丝不苟指挥若定丝毫不敢有一点怠慢,艾靓丽的敬业态度一直是为人称道的,在业内同行堪称一面旗帜,多少次舒静折服于艾靓丽的这种对生命的尊重和对医学的敬畏,同为医生的她就很难与她比肩,所以无论艾靓丽发多大的脾气,只要她是对的她都不当众和她顶撞,今天的事她心里一直觉得堵得慌,她不理解艾靓丽为什么要瞒着她手术的病人是她的亲弟弟和侄女,那天舒澜跟她提了一句她的同学也就是艾靓丽的弟弟带着女儿从sh回来为女儿治病,没想到看病和手术的医生就是艾靓丽,艾靓丽竟然那么久当着她的面只字未提,舒静由此产生的怨气使她的心脏剧烈起伏。
艾靓丽在收尾的工作中交代值班的医生和护士,“要注意小惠接受移植后的反应,一般都会有发热的现象,密切关注她的体温。”
来到更衣室,艾靓丽看见先于她回到更衣室的舒静,艾靓丽显然早就估计到舒静一定会等她而且她必须要面对舒静那张气势汹汹的脸。
舒静一看到艾靓丽进来早就等候在那里的她猛地抬起头目光刷地扫射到艾靓丽脸上,她劈头盖脸地问:“为什么?”
艾靓丽不紧不慢换着手术服,显然她早有所防范,从手术室舒静狠狠地瞪她一眼她就知道手术完后她和舒静之间将要发生什么,可能艾靓丽想到对付舒静的最好的策略是先凉一凉,把你冷在那里杀杀你的锐气,等你心头的烈焰骤冷下来以后在迎头痛击,让你没有还手之力最终缴械投降败下阵来,所以她才不急不慌,她的脸上嘴角甚至还挂着一点轻浮的微笑,这张脸是舒静绝然没有见过的。
艾靓丽给舒静一贯的印象是这个人太有个性,但舒静面对这样一副神情的艾靓丽她显然没有估计到更不要说有胜算的把握了,舒静的力不从心让她觉得一阵心虚,为了表现出她的不示弱,她还是尽力地保持着她的顽强以维护她有点虚弱的自尊。
“为什么?”舒静追问道,声强一点也没有减弱的意思。
艾靓丽深重地看了舒静一眼以示对她的回敬,她声音不大但字字铿锵地说:“我能对你的问话保持沉默吗?”
舒静怎么也没有想到艾靓丽的回答反而把问题抛给了她,她一时语塞,没等她反应过来艾靓丽已经从她的视线里消失了,她的嘴角不自主地掀动了两下到底也没有发出声来。
舒静回过神来清醒地意识到她把问题看得太简单了,她在心里思忖:看来艾靓丽失女又失母的心之殇已经摧毁了她的理智,亲情早已被她践踏重重地踩到了她的脚下。
4 高干病房
小惠在接受了骨髓移植以后一直发着低烧,这是接受骨髓移植的患者最常见的症状之一,医学上把这种情况称作排异现象的变相反应,通常骨髓移植的接受方与供给者即使配型非常匹配也不可避免排异现象的出现,
有的接受移植的患者甚至要长时间服用排异药物,因而在整个移植的过程中后续治疗是相当关键的,长期服用排异药物也是一笔很大的家庭支出,可以毫不夸张地讲,移植的成败不是手术本身,手术只不过是整个移植过程中至关重要的一步,但不是起决定作用的关键所在,于是在医学上才出现了“移植看术后”这样精辟的论断,骨髓移植的供给者一般在一至两周体内的红骨髓可以恢复到正常水平,对一个健康的供给者不会带来身体的负面影响。
小惠和艾春明住的高干病房每天有那么多的医护人员进进出出,她们给小惠量体温输液发药,每次工作开始和结束的时候小惠都会给来治疗的阿姨一个甜甜的微笑,她瘦瘦的小脸脸颊两侧漾出的酒窝给这些阿姨留下极深刻的印象,加之她单薄瘦弱的身体,引来多少怜爱的目光,小惠看人时真挚的眼神和她回敬给每个阿姨的微笑给人生命顽强但略显无奈的启示,好像她脸部的表情都诉说着她小小年纪所感受到的生命的不易和艰辛,也许只有她这样长时间卧病在床的患儿才在长期的病痛中形成这种独特的心理,那些给她治疗的阿姨最不能面对最不忍看到的正是她的那张脸,有时候她躺在那里头发乱麻一般挂在汗湿的头皮上一副极其虚弱的样子,护士阿姨都忍不住像关照自己的孩子那样俯下身去帮她收拾一番,病房里艾春明仿佛不存在地被她们忽略掉了,艾靓丽作为手术的实施者自然成了艾春明和小惠的主管医生,她每天来查房第一个看的都是小惠而且在小惠面前要停留好大一阵,她亲自用一个儿童能接受和听懂的方式问小惠身体的感觉,她扶小惠坐起躺平曲腿侧腰不自主地就流露出一些亲昵的动作,当她意识到自己从一个医生的角色不自觉地进入到另一种情境中时她会马上戛然而止,能看得出小惠在积极地配合她时脸上都有点发烫大有很想表达什么的欲望,可每在这个时候艾靓丽职业的那张脸又呈现在她面前,小姑娘像被当头泼了冷水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她不知道姑妈是有意为之还是有别的什么,总之艾靓丽就是那么做的,接下来她来到艾春明面前通过几句简短的问话就匆匆了事,仿佛艾春明是个无关痛痒的病人,事实上艾靓丽的作法也表明艾春明与这个时候的小惠相比严格地说连病人都不能算上,艾春明并不在意姐姐对他的态度,似乎他已经习惯了姐姐跟他保持距离的这种状态。
让人觉得奇怪的是整个外一病房医护人员从上到下都不知道她们的艾主任与患者艾春明父女真正的关系,她们顶多认为艾春明与艾靓丽都姓艾纯属巧合,艾靓丽在医院很少和同事谈及自己的家事,这也从另一个侧面证明艾靓丽做人的严谨,所以医院的人鲜有人知道她还有一个弟弟在sh,当然艾靓丽不可能对艾春明父女施予亲人的温暖,在艾春明父女面前展现出一个好姐姐好姑妈的形象,她的的确确只把艾春明父女当成了她的患者或者说是一个与她不相干的路人。
小惠和艾春明术后的几天一直是童朴兰和马云昆在床前陪护,外一科的人知道两人是艾春明的同学,他们费解艾春明说着一口地道的昆明腔却不见他的家人来看他,而且他们刚刚来自中国最具影响力的大sh,还有身为麻醉师的舒静在艾春明父女术后的第二天就煲了一大锅鸡汤端来给艾春明父女喝,第三天又炖了排骨汤拿了来给处于虚弱的父女增加营养,艾春明还当着舒静的面叫她姐姐,舒静跟艾春明父女又是什么关系,这些在她们看来倍感困惑的关系增加了艾春明身上的神秘色彩,舒静也无意把艾春明与艾靓丽关系的这层窗户纸当着那么多的人捅破,因为她知道一旦她们关系真相大白艾靓丽不可避免地要陷入舆论哗然的尴尬境地,那样的话也会使她从此背负上不仁不义的骂名,她和艾靓丽多年的同学加好友的关系将不复存在,她希望艾靓丽身上不为人知无法示人的心结伤痛能随着时间一点一点地被带走。
其实艾靓丽并非是个无心的人,她最大限度地容忍了舒静对艾春明父女的善行义举,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是对她公然的不敬和挑衅,她对舒静的好心热心肠视而不见并不等于她默许舒静所做的一切,舒静在工作中历来都是她志同道合的朋友,但在最近的生活中犹如一块巨大的绊脚石总是成心跟她过不去,她不自省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像她对自己工作的自信那样在处理感情方面她自认为无论她选择了什么她都是对的,有时候她开始用一种自我解嘲的方式试着理解她们的行为,“你们要做就去做好了,反正与我无关。”
舒澜是铁路车务段的一名司乘,她的工作是连续在火车上工作一个完整的周期,即由昆明前往目的地再从目的地返回昆明,一来一回火车回到昆明后集体进行休整,一般都有几天的休息时间,与艾春明父女见面的当天她们新一轮的工作就开始了,舒澜跟随车务段一行人奔忙在列车上,与以往有很大不同的是这回她是带着十分焦虑的心情登上她工作的列车,她盼望着这轮工作能早点结束,事实上她在火车上工作的时间并不会因她的焦虑就缩短,她十分牵挂艾春明和惠惠的手术情况,她更加惦念着身体羸弱一看上去就能生出怜爱的小惠,所以在结束了几天的工作之后她顾不得休息,连家都没有回就来到医院探望艾春明和小惠,她买了初元人参蜂王浆等好几种高级营养品来到医院,上次见过艾春明和小惠后她跟姐姐舒静提过她的同学艾春明从sh回来了,并告诉她艾春明此来主要是给小惠治病的,她听马云昆说他托付他父亲帮忙找医生,看病的医生和手术的大夫以及具体的手术时间她都一概不知,她来到医院借用了医院的内线电话先是拨通了姐姐的电话号码,当从姐姐那里得知看病的医生和手术的大夫均是艾春明的姐姐艾靓丽时,舒澜的第一反应就是震惊,艾靓丽带着那么多可怕的个人恩怨能充当一个好医生而非一个好姐姐的角色吗她表示怀疑,同时她也想到了艾靓丽绝对不会对术后的艾春明父女施予一个姐姐和姑妈的关怀,从艾靓丽不让艾春明进自己的家门那件事舒澜就把艾靓丽这个人看个透,她对艾靓丽能否在人前成就一个好姐姐好姑妈的形象就不抱任何幻想。
果真如舒澜所想的那样,艾靓丽没有把艾春明父女当家人来处理,首先是巨大的医疗费用,捐献骨髓有同胞供和无关供两种,艾春明父女这样属同胞供的范畴费用与无关供比要相对低得多,即便如此移植所需的手术费和治疗费也是一般家庭难以承受的,把艾春明视作路人的艾靓丽理所当然地选择了袖手旁观,她在原蔚华和小亮面前没有透露半点艾春明回昆明的口风,致使可能有点粗心整天忙于工作的原蔚华一直不知道艾春明的到来,更不要指望她会给术后虚弱的艾春明父女物质和精神上的抚慰了,在这种情形下可怜小惠的一颗天真无邪的童心没有得到她需要的那种满足,她期待见到的小亮哥一直没有出现在她的面前,艾春明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小惠心中的希望落空,说实话他的心也由热逐步地一点一点地开始变冷,他心中有些东西在慢慢复活,而有些东西随时间慢慢地逝去,感情不愿放手的某种东西理智将他的内心出卖,艾春明住院的这些天他深切地体会到人情的冷暖和一种来自内心无力抗争的孤独,因此绝大多数时间他在看姐姐的时候眼睛里不再充满对亲情的渴望,艾靓丽在他面前的说教更像是一个小丑毫无生气地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当舒静把热乎乎的的鸡汤和骨头汤端到他面前他忍不住泪花滚滚,这里面既有对人与人之间那种厚重情感的赞美也不乏对同胞亲情无限眷恋的心之痛,他的眼中时而幻化出他的姐姐艾靓丽来到他的床前对他嘘寒问暖,记得小的时候他生病姐姐经常坐在床前喂他水和饭,在莹莹的泪光里突然从时光的隧道中一下子穿越回现实中来时,他清楚地看见在他身前为他和小惠忙碌打点着吃喝的不是自己的亲姐姐艾靓丽时他其实伤心到了极点,他尽量平复着自己好不让自己的眼泪流淌出来,内心里有如狂涛巨浪般地翻搅着,他想把这种极为真实的内心掩藏不想被别人看到他坚强外表下有一颗异常虚弱的心胸,趁着别人不注意的时候将触及他灵魂深处的情感埋葬,待到他生命永恒的那一刻一起将它带走。
舒澜来到病房的时候恰巧马云昆和童朴兰都不在,艾春明在她一进来时就发现了她,她怕吵着小惠忙朝艾春明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压在嘴上示意艾春明不要出声,她静静地走到小惠的床前,她眼中看到的一切让她由热泪盈眶到完全失控地大声痛哭。
“啊……太可怜了,太可怜了!”她边哭边轻抚着小惠青黄的小脸。
小惠可能被触摸抑或是舒澜失声的痛哭使她惊骇地从极浅的睡眠中惊醒过来,她瞪大眼睛愣愣地看着舒澜阿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艾春明一头从床上坐起,他想下床来安慰情绪激动的舒澜,正在这个时候几名护士慌张地跑了进来一探究竟,肯定是她们听到了舒澜大声地啼哭声。
舒澜还俯在床前自顾自地高声哭着,几天的牵挂担心终究变换成她一连串的歇斯底里的哭喊:“啊……太可怜了,让谁看了不心疼啊!”
紧跟着艾靓丽舒静童朴兰马云昆像从天而降一并从门口挤进来,艾靓丽是听到高干病房这边有人大哭循声追了过来,舒静是接了舒澜的电话后就从麻醉科往外一科赶,她今天没有上手术麻醉,马云昆和童朴兰见小惠又浑浑噩噩地睡过去,他们想让孩子好好睡一会儿,他们观察小惠的睡眠几天了都是时睡时醒没有深度睡眠和规律,他们来到楼道随便转悠转悠,听到大概是艾春明和小惠住的病房传来哭声,他们朝病房飞奔过来就看到舒澜俯身痛哭的一幕。
舒静一见是舒澜在那儿大声地哭个不停,她看了一眼身边的艾靓丽决定走过去拉舒澜起来。
艾靓丽拉了一把舒静又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她处变不惊的说:“舒医生,请把你妹妹带走。”她本来想说:“这样大哭大闹会吵到别的病人。”她嘴皮明显地哆嗦了一下话没出口就收了回去,舒澜是舒静的妹妹她碍于面子话不好说得那么重,还有也许是更主要的原因艾春明父女这对病人与她有关,不管她承认不承认她们的这种关系,也不管她是怎么想的怎么做的,但事实如此。
还是童朴兰抢在前面,她把舒澜从地上扶起,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小惠正在恢复,你这样会吓到小惠的。”
童朴兰搀扶着情绪还不能平复下来的舒澜往外走,她想找个外面能说话的地方同舒澜好好聊一聊。她们经过艾靓丽的时候,舒澜用她眼泪汪汪的眼睛别有深意地扫了艾靓丽一眼,她的目光认真并且带有明显地挑衅意味,艾靓丽分明从舒澜的目光中分辨出了什么,但艾靓丽就是艾靓丽,再凶猛强悍的力量也不足以摧毁她坚如磐石的意志,她没有用凌然的目光与舒澜的目光交汇而是选择了很轻佻的不在意和不在乎,不可否认舒澜落在她脸上重重的一瞥在她的脑海里定将流下深深的印记,对她的心灵多少还是会有一点触动,艾靓丽不愿承认因为她从来也没有输过。
舒静看见了自己的妹妹舒澜经过她和艾靓丽时的那种目光,她认为舒澜在高傲的艾靓丽面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可嘉,很多时候她是需要有妹妹这样的勇气来面对无论是生活还是工作中的各种问题,每当她想挺起胸膛做人的时候她都会觉得底气不足,好像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抓扯着她阻挡她的去路使她无法前行,她像个呼吸不畅的病人只感到力不从心,少年生活的阴影重新浮现在她的眼前让她窒息,对于她身边艾靓丽的所作所为,尤其艾靓丽对于亲情的把握她并不认可,她同情艾靓丽的遭遇,艾靓丽采取这种非常极端的方式来抱负身边的人无疑是一种极端自私的行为,艾靓丽的以暴制暴还予生活以颜色到头来报复的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如果报复的结果最终让她心里没有一点疼或许她的报复能让她的心灵获得一点快慰,倘若她的报复最后换来的是心如刀割般的疼痛,那么她的报复就是对自己撕肝裂肺的摧残,处于完全失去理智的艾靓丽当然不会看到这些,也许她这个人的局限性正在于此,有时候衡量自己是与非一个最简单有效的办法就是看看身边人对自己的态度,舒静希望艾靓丽能清楚这一点,艾靓丽若能多留意多观察周围人的反应及时调整知错就改她在生活中肯定会像在工作中一样出色,她也更愿意看到那样一个光鲜的无论在哪方面都出类拔萃的艾靓丽,有些东西要靠自己来悟才能深谙其中的道理,她不想在艾靓丽面前说得太多,无声的力量有时候比滔滔不绝的谈话更显示威力,舒静在童朴兰挽着妹妹舒澜走过后没有和艾靓丽打招呼悄没声息地走开了。
艾靓丽随后回到了她的办公室,她从里面把门反锁上,舒澜刚才经过她时那种犀利的目光反复在她的脑海里和眼目前出现,仿佛时光要让她永远记住那一刻,那一刻必将成为她永远挥之不去的记忆。
5 决定
世间的事就是这么奇妙,一个人往往看不到自身的缺点和不足,得到后不知道珍惜,失去后才意识到拥有的珍贵,仿佛生活就是要留有遗憾供人们日后反思,让人们在捶胸顿足在嚎啕大哭的悔恨中得到成长,只有经历了大是大非的洗礼过后,人们才彻悟所谓生活的真谛。
小学的“踩像”事件彻底改变了舒静以后的生活甚至人生轨迹,舒静在她的人生逻辑里时刻提醒自己与人友善方是人与人交往的根本,她不再爱管“闲事”,基本遵循的原则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她从不敢越雷池半步,少年爱争强好胜的她闯下大祸给别人的家庭造成了重大不幸也使她吞咽了一生都背负着心债的苦果,虽然言憧未的死与她没有直接的关系,但事情是因她而起她难逃罪责,生活给她的深刻教训无时无刻不鞭策着她警醒着她,于己无关的事从不发表意见特别是很可能导致结果颠覆的意见她更是慎而又慎,主观分明鲜少敏锐的看法再也找不到她,随大流温吞水这些过于聪明之举实际上违背了做人的原则她也不管,事实上她的明哲保身并不妨碍她做一个善良人的根本,两者并不矛盾也没有必然的联系,她矢志不移恪守坚持的与人为善一直贯穿她生活的始终,总之她尽可能地不与人发生冲突,表现在工作中她不与人争先,劳模先进以及由此而来的物质上的奖励对她没有吸引力,她力求通过自己的努力和艰辛的付出把自己的工作做好就可以了,名利等身外之物不是她追求的终极目标,她更看中她的工作质量业务水准,还有她不受这些因素干扰的纯净的精神世界,她始终认为精神上的富有比物质上的富有更让人有种获得感和幸福感,精神上的贫困比物质上的匮乏更可怕,至于工作中当不当先进那都不是她心之向往,工作的好坏业务水平的高低不是靠自吹自擂夸夸其谈就能做到的,有目共睹地被认可方能显出真正价值的所在,她选择用实力赢得尊重而不是为了某些名利的东西与别人争个你死我活,她的谦让精神源于与人友善的生活信念,生活中的她更多的是想到别人,主观上她不做为满足自己的一己之私就伤害他人的事情,作为她丈夫的卢卫东在受到她百般细致入微的关照感慨于她的品行时向她发出这样的质询:你不要事事都想着别人,你什么时候能想到你自己。舒静不愿向包括她丈夫在内的人吐露心声,她曾经错过,今天的她是在为自己的过去赎罪和必须付出的代价埋单,舒静当年的孩子气给她留下终身难忘的记忆,暂时的获得报偿她的是终将的失去,她努力辛苦地工作和生活以换得她心理上真正意义上的安宁,即便她很努力地做了她仍然不能理直气壮地从容地面对生活中的人和事,心理障碍是她永远无法逾越的一道鸿沟,她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艰苦跋涉为的是一朝心灵上的自由放松,她用厚待别人尤其是她身边的家人无休止地惩戒自己,鞭子抽打在身上的那种感觉让她觉得淋漓痛快,让她有一刻的安宁对她来说何等珍贵,她无时无刻不奢望着有朝一日她心里期盼的能够到来,如果她迟迟地不能等到这一天,只能说明生活对她的惩罚还没有到头。
仿佛每个人都要经历失去的痛才能更深切地体会到疼在骨髓里的那种感觉,一个有良知的人尤其不能为自己曾经犯下的错释怀。
多年来舒静一直饱尝着这样的一种痛苦,从开始至今并且很可能要伴随她的一生,处在中国另一端的sh此时宁莹洁也被这样的一种痛苦牢牢地抓攫着。
当从董见雅处得知小惠身患重症,那么小的年纪就承受生命的煎熬,艾春明带着小惠此去经年一直与病魔抗争,宁莹洁怎么也无法做到若无其事地让心情平静下来,曾经共同生活的经历曾经在一起时的磕磕绊绊像个侵略者强势入驻,使她的感情生活一度沦陷。
宁莹洁心理上出现的一系列反应被她最近的生活强力作着印证。
宁莹洁只要一闭上眼睛她的耳畔就会想着一个婴儿啼哭的声音,要么她一旦睡着了,猛地一下惊厥她从恶梦中醒来,梦中还是一个婴儿在拼命地向她啼哭,她越不想听那哭声就越烦她吵她,她自问她是不是做了什么缺德亏心的事,我们都知道一个有良知的人做错一件事是会从心理上过意不去的,宁莹洁的良心真的感到不安了。
宁莹洁的心理障碍源自董见雅的消息,人真是奇怪的动物,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的不幸也能牵累到自己,也能引起你触及灵魂的思索,虽然那个让你如此费心的人可能和你有点过节或某种瓜葛,但当你离开后,思想上有关这个人的沉重的包袱也就随之抛弃了,这个人的生与死福与祸都将不再使你挂心,可是为什么这个给你印象最深的也许是你最讨厌的人或事在日后的某一天阴魂不散久久旋绕在你周围,我们认为出现这种情况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你根本没有从情感上从心灵中彻底否定掉她,也许你暂时会把她遗忘,也许这个人的幸福引不起你太多的关注,一旦她有了一点闪失或某种不幸,立即会唤起你对她鲜活的记忆来,于是一个良心从未泯灭的人会将她的不幸和自己的命运联系起来,好像她的不幸与灾祸都与你有关(而实则无关),你良心上受谴责只因你有一颗善良的心,你不愿承认这个事实说明你不敢面对现实,你的逃避不可避免地暴露出你内心的脆弱,勇敢地走到生活面前,摘掉你用以掩饰装扮自己的假面具,崭露出的将是一张活生生的脸。
以前曾是那么自信,生活的浪潮都不能将她击垮,而今她却躺在床上瞪着她柔情多媚的眼睛开始沉思了,她的眼睛里似有晶亮如玉的光波,接连几个晚上她都不能安睡总有一个小孩的啼哭声惊扰她,那个哭声是她曾经熟悉的厌烦透顶的,也是这个哭声破坏了她幸福安宁的生活,被惊扰的她从这其中悟出个理:感情真正能割舍的东西其实并不多。就算那个人从一开始你就不喜欢她甚至讨厌她于是你就不想靠近她亲近她,更不要说对她付出什么真情,你巴不得她从你的眼前立刻消失,而她如你所愿消失了你又感到某种失落。
内三病房收治的病人主要是消化系统疾病的患者,所以医院的有些人干脆把内三病房叫消化内科,董见雅和她领导的护士团队每天迎来送往着来自四面八方的病人,生活每天都在重复,生活的秩序照旧并不会因为某个人或某件事发生改变,身处其中的人五味杂陈总是试图想改变着什么,她们说不出要改变的理由却执着于她们对一成不变地宣战。
身为护士长的董见雅对工作的求变采取的态度是包容的心态,她并不赞成过于刻板的所谓的规章制度,但是她给出的底线工作的宗旨是不能违背严苛的医疗原则,因为她们的工作是同病人打交道是对生命极其负责和尊重,事关原则的问题开不得半点玩笑,小的方面求变而万变不离其宗,表面上她放松管理实际上遵循的是教条而不死板的一种思路,医院的护理部在征询护士长意见的时候经过了一番唇枪舌剑的激烈讨论后一致认可董见雅提出的“灵动护理”的管理模式,但各个科室有各个科室的情况,照搬照抄显然是不行的,每个科室可以根据自己的具体情况做出相应地调整。
为提高每个人的业务水平董见雅在全院的科室中率先搞起了“一针见血”活动,即向患者承诺静脉滴注一次成功,如若不然采取惩罚性的措施当场罚款一块钱给患者,许多患者有感于她们的工作纷纷表示对她们工作的肯定但被罚款的钱他们绝对不能收,通过这些活动的开展锻炼了队伍,收到了很好的效果。
宁莹洁在这些“练兵”中着实吃了些苦头,董见雅注意到自从她告诉宁莹洁艾春明带惠惠去昆明治病的消息,宁莹洁整天魂不守舍屡屡在工作中出错,这和她的心情有关,一个人若没有一个好的工作状态肯定工作的质量会直线下降,她体谅到宁莹洁的难处,动用她手中的权利尽量让宁莹洁做一些辅助性的工作,科室的姐妹都看得出来,她们心知肚明是护士长对宁莹洁有意地庇护,她们知道宁莹洁格外受照顾除了她与护士长私下的交情深厚,似乎她们也感觉到了宁莹洁正处在一个非常时期。
宁莹洁正在酝酿着一个决定。
这天轮到宁莹洁休息,她早早就来到了离家最近的建设银行,门一开她第一个就走进去……
中午她来到天目路附近的一所幼儿园,她特意挑这个时候她认为幼儿园的工作在孩子午休后是个相对的空闲期。
幼儿园大3班的门被推开,一名年轻的老师从外面进来小心地掩上门,
老师走近了说:“林姐,外面有人找你。”
林囡秀当时正在巡视,她跟坐在一旁的另一名老师说:“吴老师,你照看一下,我去去就来。”又对刚才推门进来的年轻老师说:“丁老师,谢谢你。”
宁莹洁一看林囡秀走出教室,忙迎上去,“阿姐……”
林囡秀正在狐疑有谁会找她,一听见有人喊,目光马上追过去。
“是……你……”林囡秀怎么也不可能想到已经离开同福里几年的宁莹洁会找到她,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她跟宁莹洁只说过一两次她上班的地方。
“阿姐,是我,你和阿虎还好吧?”宁莹洁又走上两步有一点动情地拉着林囡秀的手。
林囡秀一时不知该怎么面对宁莹洁,她对眼前的这个人有太多错综复杂的心绪,索性还是等她说说看,林囡秀愣在那里眉头紧锁。
小丁老师看自己已经没有逗留的必要自觉地走开了。
“阿姐,”宁莹洁继续说:“我知道是我以前不好,你骂我好了。”
林囡秀猜测一定是宁莹洁知道小惠得病的事良心发现才来找她的,她对这个人已经没有多少好感。
林囡秀生硬地问:“你想怎样?”
“阿姐,以前是我不好,那时我真的不知道小惠得了病。”宁莹洁还在忏悔,仿佛不说原谅她她就要一直忏悔下去。
林囡秀见宁莹洁都要哭了,样子很虔诚,女人的心一下子绷不住劲儿了,她就势扶着走廊的栏杆眼睛望着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天空,那一刻在凝思在冥想。
“是啊!可怜小惠那么小……”林囡秀声音颤抖说不下去了,稍稍停顿了一会,林囡秀突然转过脸来面对宁莹洁,“你知道,这几年艾春明是怎么过来的吗?”
宁莹洁当然不知道,她离开同福里想到过艾春明一个人带孩子又要上班的艰难,她以为她离开后她能将对同福里的一切情感斩断,当她静下心来平静地面对生活时,她发现她要割舍和努力摆脱其实最终还是一路相随的是她心里的最痛,当小惠的病情暴现在她眼前,暂时搁置的情感重新找上门来,她只得痛苦不堪地承接着这段远没有结束的情感对她的折磨。
“阿姐,不管艾春明原谅不原谅接受不接受,我都想做点我力所能及的事。”说着她从挎包里取出一个厚厚的纸包递给林囡秀。
林囡秀有点慌了,她猜纸包里裹的肯定是钱,那么大一个纸包看样子数目还少不了,她禁不住问:“这是什么,你为什么不亲自交给艾春明?”
一向粗枝大叶的林囡秀真是傻得可以,如果宁莹洁能直接面对艾春明的话又何必要来找她。
“阿姐,你也许不知道,治疗小惠的病这点钱可能还远远不够,你拿着吧,小惠治病真的需要钱。”
“可是,可是……”林囡秀迟疑着不肯接钱,她找不到得以支撑她必须接受的理由,她没有权利替艾春明收受别人的馈赠,不要说是金钱,就是最普通的营养品未经艾春明同意她也不可以代他接收,何况宁莹洁是与艾春明有过感情纠葛的人她就更不能代为行事。
“阿姐,你不要想那么多,小惠治病要紧,”大概是宁莹洁猜到林囡秀的顾虑所在,她接着说:“阿姐,你想想看,我把艾春明和小惠伤得那么深,我怎么好意思跟艾春明提出现在要帮助她们,艾春明肯定不会接受的。”
“可是,可是我没有理由背着艾春明把钱收下来,你信任我我很高兴,可我……可我还是觉得不妥当。”
“阿姐,实话跟你说,在同福里相处那么长时间,我觉得阿姐是个好人才来找你的,你就别在推辞了。”宁莹洁说最后的一句话眼睛里流露出的是殷殷期盼的眼神。
林囡秀陷入两难的境地,一方面面对宁莹洁的真诚她若不答应她有些于心不忍,另一方面让她倍感沉重致使她顾虑重重的是如果她答应了宁莹洁的请求她日后该如何面对艾春明。
在林囡秀的潜意识里,她有点恨面前这个貌美如花的女子,曾经在宁莹洁离开同福里的那段日子她心里充满了对这个人的厌恶感,当这个人一旦从天而降般来到她面前时,奇怪的是她心里对她的嫌怨就涣然冰释,尤其宁莹洁看人时重视对方的执着眼神溢满着待人的真诚,总觉得她的貌相怎么看都不是一个坏人,这就是几年不曾见面的宁莹洁刚才跟她见面时她第一眼看到宁莹洁给她的最直观的印象,她恨宁莹洁只因宁莹洁的出现仿佛将她推入了绝境,她不敢登高眺望一不留神就会坠入万丈深渊,她害怕那种感觉。
身为女人的林囡秀理解并尊重宁莹洁心里的感受,一个人若能知错并能够为自己曾经的过失反省在她看来还是有得救的,最起码这个人在她这里是可以团结的对象,这个人的真诚在她这里也一定能得到珍视。
她们聊了许多,主要是围绕着小惠的病,林囡秀看得出来宁莹洁说了那么多虽然口头上很少提及艾春明,越是这样她越感到宁莹洁心里的欲盖弥彰,小惠是艾春明的心头肉,宁莹洁选择“曲线救国”其意图本身就够耐人寻味的了。
林囡秀告诉宁莹洁:“你不要急,等有机会我知道该怎么做的。”
6 离别
金碧路中段一群小伙伴在路边玩耍,他们甩着书包追逐打闹,身上的红领巾已经歪朝一边,原亮正以一个快马扬鞭的姿势将书包甩过头顶,突然他的手收在半空中,扬起的书包以一个自由落体运动垂直落下不偏不倚书包正好砸在了他的脸上,他顾不得疼,两只眼睛直盯盯地看着马路的另一侧,前面被追赶的同学觉得奇怪脚步一下停了下来,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见追赶他的原亮驻足望着马路对面,好像有什么东西或人吸引着他的注意力。
原亮看了一会儿,一个下意识的动作,他的身体已经展开了奔赴的姿势,他对几个同学说:“你们先走,我有点事。”
可惜这会儿过往的车正多,川流不息,他在路边急得直跺脚,他被强大的车流阻挡住去路。
他眼睁睁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个人身上背着个半大梳着两只小辫的女孩,旁边还有两个大人提着行李,好像跟他们是一起的,几个人一起上了公交车。
他想打辆出租车去追可身上没有带钱,眼看着他的那几个同学已经跑得没了踪影,他提起右脚悻悻的将路边的一块石子踢飞,他来到马路对面在刚才他看到那几个人上车的站点等待下一趟公交车。
公交车来到南窑车站,原亮飞快地下了车,这时车站的广播里不停地播报:由昆明开往sh方面去的k80次快速列车已经开始检票了。
原亮赶紧找到候车室入口见门就闯,被早就站在那里穿着铁路制服的阿姨一把逮住,“小朋友,你来干什么?”
“阿姨,让我进去吧,求求你了,再晚就来不及了!”原亮急得要哭了。
“你这个娃娃,什么来得及来不及的,进去吧。”
原亮脸上一下转阴为晴笑开了花,他使劲朝身着制服的阿姨鞠了一躬,一溜烟地跑了进去。
等他赶到检票口等待检票的旅客已经渐渐稀落,他隔着老远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和背着的小女孩在通道的拐角处消失。
“舅舅……舅舅……”原亮扯着嗓子大喊。
“你不能进去!”工作人员推搡他把门从里面锁上。
出站口,原亮擦亮了眼睛等待着从站台上走出来的旅客,他想证实一下在金碧路上看到刚才背着小女孩消失在检票口的到底是不是舅舅。
童朴兰和马云昆从出站口走出来,原亮上去一把拉住他们的手,他认出他们就是那两个提着行李来送行的人。
“叔叔阿姨,你们告诉我,你们刚才送走的那个背着个女娃娃的人是不是叫艾春明。”
马云昆和童朴兰先一愣,还是童朴兰更机警一些“你说的这个艾春明和你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舅舅,我是他的侄子小亮,我刚才在金碧路上看见你们上了公交车就一路追过来了。”
马云昆和童朴兰互相看看对方,不知道该如何来安慰面前的这个孩子,那天他们逛街路遇流落街头的艾春明父子,艾春明父子无家可归已经说明了一切。
“舅舅怎么到昆明也不来家里面,他就不想我们吗?”
童朴兰眼睛有点发红,“小亮,你舅舅是有事情所以才没有去见你的。”
“可是我真的很想舅舅,他就不想我吗?”小亮哭了,“小的时候我经常骑大马在舅舅的肩膀上,他哪儿都带我去玩,我最听他的话了,后来他和言中庆叔叔去了sh,我好舍不得他走。”
马云昆和童朴兰有感于孩子这种最天然最质朴的情感,马云昆红着眼睛眨巴着,童朴兰干脆扑在他的肩头哭出声来。
小亮的一番话重又勾起童朴兰的伤心,她心田里最脆弱最敏感最柔软的部分发出痉挛,她又想到了让她揪心牵挂的小惠,每每想到小惠时她都情不自禁地想哭,刚才送别艾春明和小惠她不断地告诫自己一定要挺住,火车一开起来,当看见小惠张开小手向她们挥泪洒别的时候,她一直压抑着的情感骤然奔涌而来,泪水狂放不止。
“阿姨,你怎么了,是我说错了吗?”小亮止住哭泣看着童朴兰的背影大惑不解地问。
童朴兰赶紧擦擦眼泪转过脸来,说:“没有,是阿姨不好,阿姨想起了一些别的事情。”
其实不仅是小亮,懂事的小惠来昆明的这段日子更是让他们这些大人为之动容。
小惠在出院前的最后一天,她的行动感动了外一病房的所有的医护人员,当然也包括身为主治医生也是她姑妈的艾靓丽。
那天小惠早早地就醒了,他叫爸爸给她洗了脸,还让早早就赶过来的舒澜阿姨给她梳了一个精致漂亮的发型,脱去了肥大的病号服换上了舒澜阿姨给她买的新衣服,她甭提有多开心了,脸上始终笑盈盈的。
“爸。”
“什么?”
“昨天给我输液的小红阿姨说今天护士站的阿姨们要来送我出院。”
“要是阿姨们早上太忙,她们很可能没有时间送我们出院,等到早上医生查完房开了出院证明我们就可以走了”艾春明这么说是想让满怀期待的小惠有个心理准备,万一如他所说他怕小惠的积极性受到挫伤。
童朴兰和马云昆从外面走进来,马云昆手中拿着一张单子。
马云昆说:“春明,其实出院证明昨天可能就写好了,刚才去的时候我看艾医生好像只把这张单子上填了日期。对了,她请你去她的办公室一趟。”
艾春明来到艾靓丽的办公室,这是他第二次单独来到姐姐的办公室,第一次是二十几天前来看化验结果,不知道为什么艾春明一走进这间办公室他的心情就觉得很压抑,他在心里纠结要不要喊她一声姐姐,还是喊她一声艾医生更合乎称呼?要不干脆什么都不要叫了,虽然见面时难免有些尴尬,话一进入正题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了,姐姐怎么对他他已经无心计较。
门虚掩着,艾春明推门进去。
艾靓丽好像有意冲破他们见面时可能会产生的尴尬,率先说:“坐吧。”
艾春明朝她点点头,坐在离她稍远一些的沙发上。
艾靓丽递给艾春明一本小册子,说:“注意事项都在这本小册子上了,回去以后按这个小册子上说的去做,不要怕麻烦,坚持下去小惠有一天很有可能站起来的。”稍稍停顿了一下她又说:“这次的移植很不错比预想的要好很多,小惠身上出现的排异现象不是那么厉害,如若不然在治疗上就会遇到一定的麻烦,这么短时间要想出院恐怕也是不大可能的。”
“那我们就走了。”他不想说“谢谢”“辛苦你了”这些在亲人之间最忌讳说出来又很生分的字眼。
“你的这几个同学人都很好。”
艾春明不知道姐姐为什么无头无脑地说这么一句。
等艾春明回到病房,病房里已是笑声一片,小惠被来送行的护士阿姨包围着逗得笑哈哈的。
“爸,”小惠收住笑,脸上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扶我起来,我想站起来!”
全场的大人一时诧异,艾春明也不知道小惠要干什么。他赶紧来到小惠病床的一侧,在马云昆童朴兰还有舒澜的帮助下小惠一点一点地艰难地站起来。
在小惠艰难站立的过程中,不知什么时候来到病房的艾靓丽不无担心地喊道:“要小心呐!注意保护。”艾靓丽听说了护士站的护士要来为小惠送行,她此来说不上是关切,她来这里的动机她也说不清楚,心里总有些怪怪的念头抑或是好奇心把她勾了来。
在场的所有医护人员小声附和着,她们担心刚被四个大人托起的小惠猛地栽下去。
小惠在大人的保护下吃力地往前迈了两小步像获得巨大信心一样牢牢站定在那里。
每个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小惠的脸上。
小惠笑着环视所有关注她的目光,说:“叔叔阿姨,谢谢你们对我和爸爸的照顾,我代表爸爸给你们鞠一躬。”说着她尽量地把头往下低,虽然很费劲但看得出她已经很努力地去做了。
“啊……”舒澜嗟叹一声接着换作她像洪水一样狂泻的哭声。
有的人想竭力忍住,结果还是哭了起来。
艾靓丽见此情景,一个人走开了,没有人看见她脸上是否也挂着泪滴。
艾春明一行人离开病房向医护人员一一道别,经过艾靓丽的办公室时艾靓丽若无其事地站在门口,她完全可以不再理会艾春明和小惠的去留直接回到办公室关上门,当背着小惠的艾春明同艾靓丽擦肩而过时小惠与也正在看她的姑妈目光交汇在一起,好像彼此都要在那一刻记住对方,对于两个人来说她们目光交汇的一霎那是印在彼此脑海里一个永恒的瞬间。
艾靓丽一直目送着她们直到她们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小惠出院后艾春明决定休整几天就带小惠离开昆明,趁着几天的休整他想带着小惠在昆明城里转转,那几天正好赶上舒澜休假在家,童朴兰的假期也快到了,马云昆已经回到单位上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他和小惠已经打扰她们那么多时日,如果不是因为给小惠治病,说不定他和小惠早就离开昆明了。
马云昆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辆轮椅车,他嘱咐艾春明一定要带小惠好好玩玩,别亏了孩子。
艾春明那两天在童朴兰和舒澜的陪同下带小惠去了大观楼,西山龙门,华庭寺,太华寺,圆通山,黑龙潭,小惠对昆明留下极深的印象。
那天游览黑龙潭奇异的两潭池水相互贯通却一清一浊引起小惠浓厚的兴趣。
“爸爸,为什么两潭水相连怎么就会一潭水清一潭水混?”
“爸爸也不知道。”
艾春明望望在一旁的舒澜和童朴兰寻求支持,两个人一起摇头笑,她们可能真的不清楚为什么会形成这么奇特的景观,重要的是她们一起分享着艾春明父女的这份快乐。
“小惠,爸爸问你,这两天爸爸带你到过的地方哪里给你留下的印象最深刻?”
小惠眼睛转了转,说:“爸爸,如果要让别人记住你,你怎么办?”
艾春明没有想到小惠竟然把人对于景物的印象联想到人的身上。
艾春明想了想,说:“如果想要被别人记住,我会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现出来。”
小惠转脸朝童朴兰和舒澜两位阿姨一笑,样子有点腼腆,“那……我就给两个阿姨唱首歌吧,希望两个阿姨永远都记得我。”
小惠放生高歌:“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你为啥来……”
童朴兰和舒澜一个人举着双手比划着节拍一个人两手击掌打着节奏,她们俩满含着热泪听完了小惠为她们的歌唱,小惠歌声刚落她们把最热烈的掌声给了小惠,她们都因为激动胀红了脸。
这个娃娃太懂事了!艾春明也被同样的情绪感染着。
艾春明问小惠昆明给她留下印象最深刻的是什么,同样的问题他曾经问过自己,如果把昆明所有的景点最美的景致在思绪里捋一遍他心里最爱的纵使几十年过后都不会更改的应该是从龙门处看滇池。
滇池的美几乎是所有观赏过滇池美景的人公认的,五百里滇池烟波浩渺云霞蒸蔚,凭栏眺远美不胜收,目力所及之处美景尽收眼底,多少次他流连于龙门处,眺望脚下一片汪洋的浩瀚之水,他的情绪在这里得到释放,他的心胸变得更加宽广,滇池向他展示了最精彩的人生,滇池奏响的是生命最美的华章,多少次他极目四望,想附着滇池脉搏最美的韵律呼吸,又有多少次他想纵身一跃,把生命交托给他的母亲湖,每到这个时候,他心潮澎湃掀起的狂涛巨浪以气吞万里山河之势将他撕成碎片淹没在万千珠玑之中,在眺望中醒来的他总会发现他脸上已经挂满了泪水。
这次登临西山龙门,观沧海他的心情别样的复杂,心中的百味轮番上阵,如果他的生命中没有小惠他可能真的要把他的生命融入浩瀚无垠的茫茫深处。
艾春明没有到妈妈的墓前凭吊,他在心里祈求着妈妈的原谅,倘若妈妈地下有知请妈妈原谅儿子的不孝吧,在昆明期间他没有当着舒澜童朴兰他们的面提到过妈妈。
这次的昆明之行他很少提及他在sh的家,他只隐隐地和舒澜他们说到他有一段不幸的婚姻,关于小惠的来历他没有向任何人说起。
第五章 1 争吵
艾春明载着一颗无比伤痛失落的心踏上前往sh的归途时,艾靓丽的家中爆发了一场从未有过的家庭战争。
原蔚华和艾靓丽婚后那么多年第一次红脸,即便是当年艾靓丽为找艾春明把女儿遗失在sh,他悲伤过指责过他也没有动真气和艾靓丽大吵一架,他怎么都想不通艾靓丽为什么要把千里迢迢来昆明的艾春明拒之门外。
晚上一进家门,小亮重重地将书包砸在沙发上。
正在看电视的艾靓丽和原蔚华被小亮反常的举动吓到,回过神来的艾靓丽厉声责问:“是不是和同学打架了?”
原蔚华心疼儿子身体往上一纵窜起察看小亮身上是否有伤情,小亮气急败坏地把原蔚华的手扒拉到一边。
他用同样的疾声厉色回敬原蔚华和艾靓丽,“谁和人打架了,你们是不是没事干了一天只会把别人往坏处想。”
在艾靓丽和原蔚华的记忆中,儿子这样不听话还是第一次,儿子从来都没有这样顶撞过他们甚至从来都没有大声说过话。
原蔚华意识到儿子反常的举动背后原因肯定不一般,他立刻用遥控把电视关了,本来艾靓丽还想说什么,被他以一个断然的手势制止了。
“来,坐到爸爸这里来。”原蔚华轻扶着儿子坐进沙发。
艾靓丽柔声细气地问:“你各吃饭了?”
小亮摇摇头,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起了转转。
原蔚华小声问:“你怎么了?”
小亮一头扎进原蔚华怀里声气里混合着大量的哭声,“我看见了小舅,他坐上了今天开往sh的火车。”
原蔚华目光剑一样地指向艾靓丽的脸,艾靓丽灰着脸目光黯然。这段时间,他总隐隐约约地感到艾靓丽身上有什么不对劲。
“小亮,你先回你的房间,我和你妈有话要说。”
小亮见爸爸一脸的严肃估计怒气正在往上升,他顺从地拾起书包,顺便从厨房里拿了点什么吃的进了他的房间,门在他背后重重地响了一声,他才刚一进房间就听见客厅里的爸妈激烈地吵了起来。
原蔚华唇齿紧扣怒不可遏地说:“是不是你……”
艾靓丽毫不示弱嚷道:“是我,我没有让他进家门,那又怎么样?”
“为什么,那可是你的亲弟弟,你这样对得起你九泉之下的爸妈吗?”
原蔚华说话的什么字眼刺激到艾靓丽,只见盛怒之下的艾靓丽脸上的青筋暴起,发出的声气更加带有逼迫性。
“我就是要斩断同他的一切联系,不许他再跨入我的生活。”
在原蔚华正常的情感中始终把艾靓丽与艾春明姐弟的关系看作是唇齿相依,他从来都不敢想象姐弟骨肉相残甚至兵戎相见的情境,在他的想象中妈妈不在了之后艾靓丽作为大姐她更应该是以一个长者的形象肩负起整个家庭的重任,这里面包括他们间的夫妻情,她与小亮的母子情,还有她与艾春明血浓于水与生俱来骨肉同胞的亲情。
原蔚华知道艾靓丽支撑起这个家的艰辛,那时他一直在部队上,家里的大小事情都是艾靓丽一个人扛着打点,他的岳母几乎在艾春明去sh以后就一病不起,后来他们的女儿降生家里又增添许多的事,他想把他的妈妈从临沧老家接来昆明帮忙,他的家里也是有老父和兄弟姊妹的孩子等着妈妈照顾,他的妈妈也实在是走不开,艾靓丽跟他从来也没有抱怨过,反过来劝他赶上啥算啥,那边的家里也是一大堆的事,妈妈比她更不容易。他心里感慨艾靓丽的善解人意,觉得艾靓丽为他们的这个家承担和付出的实在是太多了,身为男人的他一想起这些心里就觉得愧疚,总想着日后要给他的妻子艾靓丽补偿,包括他今天非常努力地工作,其实在很大程度上都是为了这个家更是为了回报他的妻子。
原蔚华和艾靓丽长期地分距,使他不能很好地把握艾靓丽思想的脉络,身为丈夫的他在处理感情的问题上有时都不知道怎么和艾靓丽相处,基本上都是听之任之,在他们共同的感情生活中他好像没有发现艾靓丽待人接物有什么不妥,当然他决然没有想到和看到艾靓丽感情的空白处,那就是她和她弟弟春明的关系,原蔚华一直以为艾靓丽已经从失母失女的打击中彻底走出来,他心里为她重获新生高兴,他的确也看到艾靓丽不再彷徨于过去不幸的阴影之中,他庆幸是艾靓丽的坚强最终战胜了自己。他未曾想到竟然是艾靓丽感情的那个空白处出了问题,这让他有些措手不及和不寒而栗。
原蔚华说:“女儿在sh不见了,就把罪责全部推到春明身上,这对他公平吗?”
“我不管那些,我只知道如果不是因为他,我的女儿也不会在我离开屁大一会儿工夫就没了踪影。”
“你能不能理智点,你对当时的情况估计不足才导致了女儿的丢失,怎么能怪到春明的头上呢?”
“要我理智除非把我的女儿交还给我。”
“这叫什么逻辑,你的这种想法实在是太可怕了。”
艾靓丽不满原蔚华这样说她,她脸上现出一脸揶揄地表情,说:“现在认识我还不晚,你后悔了?”
“后悔什么?”
“你明知故问,当然是和我在一起,如果你觉得不满意,那我们离婚好了,省得耽误了你美好的前程。”
“你简直就是不可理喻,越说越离谱了。”原蔚华懒得理会艾靓丽的无理取闹,摔门而去。
原蔚华独自来到盘龙江边,这里风大,风吹过后人很容易冷静。
显然现在的这个艾靓丽他想跟她谈心是不大可能了,他又不愿马上回家,他想到一个人,他必须弄清楚春明的这次昆明之行。
原蔚华来到他的办公室。
“喂,你是舒静吧,我是原蔚华,你现在在哪里,能不能见个面?”
电话那头的声音:“我正好在附近,正打算回家,这样,你在你的办公室等我,我马上过来。”
约莫十分钟的时间舒静赶到原蔚华的办公室,舒静同原蔚华一见面直接就问:“是不是和靓丽吵架了。”
原蔚华递给舒静一杯刚沏好的茶水,笑着点点头,说:“把你知道的这次春明回来的事告诉我。”
……
原蔚华回到家已经是深夜,他以为艾靓丽已经睡下了,家里漆黑一片,借着外面的光影原蔚华依稀看到沙发里有一团黑糊糊的东西。
“怎么没开灯?”
原蔚华掀亮照明灯,明晃晃的白炽灯刺了艾靓丽的眼睛一下,她条件反射地眨了眨眼,再看她的时候她还是一动不动坐在那里,她的眼睛盯着地上的某处,从眼神上看像凝眸沉思,但只要走近了仔细观察会发现她的目光犹如定在那儿一般,活似泥胎制成的雕塑有一种看似刻板地执着,屋里的一切仿佛都是静止的凝固的,只有她的鼻息能证明她还活着,墙上的挂钟有节律地发着滴滴答答的响声。
原蔚华担心的就是这个,看来艾靓丽的老毛病又犯了。
几年前艾靓丽去sh寻找艾春明女儿不慎丢失在sh回来后病重的老母经受不了这种打击猝然离世,雪上加霜的艾靓丽在接二连三的打击下精神遭受到重创,曾一度出现了精神分裂的症状,安顿完母亲的后事艾靓丽也从先前过度悲伤辗转成了异常的安静,有时候她呆坐在一个地方甚至可以一整天,她不吃饭也不喝水,在这种情况下小亮也得不到她很好地照顾。无奈之下原蔚华只好提前转业把家庭的重任接过来,那段时间艾靓丽暂时在家休息,原蔚华要照顾精神极度脆弱的艾靓丽,还要安排上小学的儿子衣食住行,他从一个家庭主妇的角色和角度体味他在部队简政放权这些年艾靓丽操持家务所付出的辛劳,他的用心体会帮助他在艾靓丽面前更加牢固地树立了一个好丈夫的形象,可能是他的真诚付出给了艾靓丽重新生活的信心,艾靓丽很快地康复了,他又看到了以前那个敢说敢做说话不乏机智幽默的艾靓丽,他最欣赏和喜欢的也是那样的一个艾靓丽。
原蔚华和艾靓丽相识于他的家乡yn临沧西蒙的阿瓦山寨,当时艾靓丽参加的边区医疗队就驻扎在他们的村子里,原蔚华的大妹妹原月明以前在乡卫生院接受过培训,回到村公所当了一名村医,自然就和省城来的驻村的边区医疗队接触很多,有时候为配合医疗队了解彻查当地的流行病和疫情她们吃住在一起,艾靓丽就和小她几岁的原月明住在一间寝室,原月明性格活泼开朗有人缘很快她们就成了好朋友,有一天原月明把艾靓丽带到家里,受到原家父母的热情款待,晚饭后,原月明把艾靓丽带到自己的闺房,艾靓丽随意地浏览着房间里挂在墙壁上的相框,当看到其中一个相框里的一帧照片时她的目光忽然停了下来,原月明不经意地瞅了她一眼。
“那是谁?”艾靓丽问。
原月明顺着艾靓丽目光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噢,你是说那个穿军装的吗?”
艾靓丽并没有回答,继续看着照片。
“那是我大哥,在文山州的部队上,现在已经是营长了,那是他入伍不久照的。”
艾靓丽从有点发黄的照片辨识他年代的久远。艾靓丽的确被照片里面庞英武气宇轩昂的人物打动。
聪明的原月明好像从艾靓丽的眼神中看到了什么。
接下来的几天原月明经过试探引导正式开始了周密的深入人心的攻势,远在几百里之遥的原蔚华根本就不知道此时他的妹妹正在为他精心策划一场别开生面的相亲。
在艾靓丽所在的边区医疗队就要撤离西蒙准备前往下一站时,她和原蔚华的“巧遇”发生了。
原月明导演了整个“巧遇”的场面,她打着妈妈病重的旗号把在部队上的哥哥唤回来,原蔚华真的以为妈妈得了什么重病,一到家里他才从家里人各个喜滋滋的脸上看出端倪,在原月明的授意下把原蔚华的这次探家说成是出差。
蒙在鼓里的艾靓丽只当她和原蔚华的见面是自然而然发生的,她稀里糊涂地就中了原月明精心设下的圈套。
“靓丽姐,我妈妈说你们的医疗队就要走了,她舍不得你走,她说要为你送行。”
艾靓丽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她想到和原月明一家人的相处蛮愉快的,上次去家里和她们见面一点都没有生疏感,原妈妈第一次见面就要认她作干女儿,一家人都很喜欢艾靓丽,原妈妈的和蔼可亲尤其是她真诚的笑脸给她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如同面对的是自己的妈妈,她哪里有那个荣幸,乡下的人就是朴实无华。
“好啊!你家的粉蒸肉我还没吃够呢。”
“对了靓丽姐,我哥哥捎信来说近一两天部队要派他出差到西蒙这边,说不定你们能见上一面呢。”
艾靓丽没有多想,如果她能与原家唯一没有见过面的远在部队上的原蔚华见上一面倒也是一种缘分。
就这样艾靓丽与原蔚华的见面被看成是偶遇。
晚饭的气氛很热烈基本上是围绕着艾靓丽和原蔚华这两个关键人物展开的,好像提前进行过预演一样每个人都扮演各自不同的角色,其中心目的都是辅佐故事的主人公把整场戏演好,吃过饭在家里人的撮合特意安排下艾靓丽和原蔚华走出家门来到村外乡间小路上散步,乡间的野花散发着诱人的气息,微风拂面感觉很惬意,正好符合两个人的心情。
“你回来的是时候啊!”
“是……是啊,本来可能是要再过一两天,结果提前了”原蔚华支支吾吾,说话的时候低垂着头,不知道这么说会不会让艾靓丽抓住破绽,凭他的感觉他看得出艾靓丽对这次会面是很用心的,艾靓丽怎么可能笨到看不出来他家里对他们的会面是有意而为之。
“下个月我们医疗队很可能就要去文山州,如果我们是到你们驻军的附近,你这个独立营的大营长到时候可不要装作看不见啊!”
这回原蔚华回答得爽快:“那是自然,有你在我们也没有不款待的道理,军民一家亲吗?”
艾靓丽偷笑,心想好一个“军民一家亲”,借着夜幕的掩护不知道原蔚华看没看见她脸上的表情。
这次见面两个人对对方都有了好感,但彼此都心照不宣,两天后边区医疗队继续开拔前往下一站,原蔚华还专程送艾靓丽一程。
到了艾靓丽所说的时间艾靓丽所在的边区医疗队来到文山州距离原蔚华部队二十几里的一个边境小镇,原蔚华亲自率领独立营官兵把医疗队接到部队上联欢,医疗队的人和艾靓丽开玩笑说是沾了艾靓丽的光,艾靓丽也不和他们分辩,并且还忙里偷闲到原蔚华的部队上去过几次,也就在那时候正式确立了他们的恋爱关系直到他们最终走到一起。
原蔚华比谁都清楚病中的艾靓丽需要的是他精神上的抚慰,他只好什么也不跟她计较或者说是背离做人原则地原谅了她。
那晚,原蔚华把艾靓丽扶到床上服了颗安定睡下,他推开小亮的房间发现儿子合衣而睡,他给儿子脱去衣裤。他来到客厅深深地坐到沙发里,点上一根烟,使劲吸了一口,长长地吐出烟雾,黑暗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凝神专注的眼睛。
第二天,原蔚华本打算拿着银行的存折取现,当打开存折他大惊失色,存折上的钱早在半个月前就已经取走了,他朝他们卧室的门瞥了一眼。
2 探望
有人说爱情是一堆永不熄灭的火。当你懵然不知扭曲在心底的意识为何物,时而为之振奋甜蜜,时而为之烦恼惆怅,爱便在你的心底萌发了,你不愿承认这个事实,因为你还不懂得爱情,或者你的年龄还不足以也不容许你准确大胆地揭示出你的这种心理特征,你只是粗浅地用“抱有好感”这样的字眼描述你复杂的内心世界,你有意无意掩饰着自己的内心,但内心的活动不会停止在原有初级的状态,只会随时间加剧愈演愈烈,于是你无可否认你已经身不由己地陷入到了某种情境之中,这种令人着迷神秘莫测的状态正所谓爱情。
其实爱就像蚕织出的丝那样由薄变厚由稀疏变得稠密起来,你心中诸如“好感”的东西不断地扩张加强生动并鲜明清晰,以至于得到你的认同进而俘获你的心让你崇拜不已,你会觉得拥有将无比幸福失去了就像大自然没有了光彩,生活将是乏味不堪的,你虔诚地祝愿自己一生幸福,你渴望爱伴随你的一生。
爱情一旦在心里产生是很难从心里抹掉的,如同创伤那样在你心灵深处留下深深的烙印,纵使因某种原因你暂时地把它忘却了,在你心静如水的一刻在你孤寂难耐之时它会幡回重来,那些留在你记忆中的点点滴滴都会在这个时候鲜活起来,尤其是那些曾使你刻骨铭心的往事更让你难以忘怀牵魂慑魄。
舒澜拿不准她心里产生的这一系列心理活动是不是人们所说的爱情,艾春明带小惠回昆明当她问及言中庆时艾春明告诉她言中庆很需要关怀激荡起她情感的波澜,使她再也无法做到内心的平静。
时间来到两个月以后。
舒澜找到了艾春明位于sh同福里的家,艾春明比谁都更加明白重情重义的舒澜表面上是来看他和小惠的,实则是她心里始终放不下的那个人一直让她牵挂,舒澜来sh看言中庆是迟早的事只不过时间上或早或晚,所以艾春明对舒澜的突访并不感到意外,从这次昆明之行每每触及言中庆的话题时舒澜无不落寞伤痛和期待渴求的眼神里他看到舒澜对言中庆始终怀着一颗火热的心,即便是舒澜了解到言中庆现在的状况,她的那颗为他而跳动着的心也没有减速或者骤停下来反而跳动得更加激烈,艾春明能够想象一个准备将自己的爱全部奉献给她心爱的人的姑娘内心是何等的火热。
舒澜来的时候带来了许多家乡的土特产,路南卤腐,宣威火腿,楚雄的鸡枞菌,寻甸牛干巴……仿佛把所有家乡人民的深情厚谊都带了来。艾春明和小惠离开昆明那天恰逢她的班组上岗,她没能送艾春明和小惠上车,多少给她心中留下了一点遗憾,艾春明身背无法行走的小惠肯定不能带很多的东西。
艾春明注意到舒澜的这些土特产里有一件很特别的礼物就是几条昆明产大重九牌香烟,他平日里是不吸烟的,舒澜的这个举动更加毫不掩饰地说明言中庆在她心目中的分量,虽然舒澜没有明确表明心意烟是给言中庆带来的,正是她的这种无声胜过有声的情义让他看到了一个更加真实的舒澜,她爱言中庆,多年以来从学生时代就已经开始,言中庆到了sh割断了他们之间的任何联系,舒澜不得不暂时搁置她对言中庆的情感,她始终在心中留有一隅随时为言中庆开放着。
言中庆对舒澜没有做到像舒澜对他那样有心,自然舒澜对他的这种深情他不可能知晓,两家的恩怨在言中庆那里得到很好的贯彻,凡是有关舒澜的事他都听而不闻,他把舒澜对他的情感扭曲,他甚至都没有正眼瞧过舒澜一眼,更不要说会理睬舒澜对他的一往情深了,言中庆在舒澜面前总给她一种油盐不进的印象,无论舒澜在他面前怎么做都是徒劳无益的,为此舒澜曾伤过心落过泪,等事情过后又像一个没事人一样开始贴近言中庆,言中庆对舒澜的“无耻”嗤之以鼻却又无可奈何,舒澜就是要缠着他,舒澜是当时学校里有名的小辣椒,小辣椒多是和小酱油搅合在一起的,只有经过猛火油盐爆炒过的小辣椒才更有味道,她没被那些小酱油浸渍过,相反她清纯得可爱泼辣得可爱,舒澜在那些小酱油面前出尽风头甚至令他们闻风丧胆,可一到言中庆面前她就温顺得像只绵羊羔,言中庆自知舒澜真的是够给他面子的了,曾经就有小酱油问言中庆:“你凭什么我们都摆不平的舒澜在你面前就服服贴贴。”当然他们不可能知道舒澜在言中庆面前就变得异常沉静的真正原因,言中庆想了很多办法想把像颗胶皮糖整天黏着他的舒澜从他身边撵走,最后的一招居然奏效了,他对舒澜采取的策略是不理不睬,舒澜最怕言中庆不理她,言中庆对她的视而不见比狠狠地骂她一顿还让她觉得难受,但她看言中庆的那种眼神仿佛告诉言中庆:“我就要和你在一起。”言中庆虽然恨舒澜恨得咬牙切齿,但却没有什么好办法,无计可施的情况下他只能选择躲。初中和高中的三年一直和舒澜是同班同学的言中庆都是在舒澜的“折磨”中度过的,后来他和言中庆结伴来到sh算是摆脱了舒澜对他的关照。
舒澜突然来到sh心理上早就有所准备的艾春明在生活起居方面还是显得措手不及和力不从心。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是舒澜晚上住在哪里,白天吃饭都不是问题,他家只有一间房,吃喝拉撒睡几乎都在这个房间里,舒澜是贵客让人家大老远地来了住进旅馆里总是有些生疏和不尽人意的味道,可是他的家里确实腾挪不开,无奈之下他想到林囡秀,同是女眷的舒澜和她住在一起很方便,想到林囡秀平时的为人,他去和林囡秀商量,林囡秀二话没说很爽快地就答应了。
小惠对舒澜的来访显得特别兴奋,一口一个“舒澜阿姨”地叫着,舒澜阿姨给她带来那么多好吃的东西她可以和隔壁的阿虎炫耀一番,阿虎和小惠都爱吃零食,平时阿虎会把家里好吃的拿过来和小惠同吃边吃边做游戏,这回舒澜阿姨带来的yn小吃小惠也要和阿虎一起分享,在大人们眼里孩子用点糖果之类的东西就能哄她们听话教她们开心,在小惠幼小的心灵里舒澜阿姨的到来可以多一个人陪她多说说话,平常爸爸上班她都是一个人躺在家里,爸爸一般中午的时候才会回来。她希望舒澜阿姨能跟她多呆上几天。
舒澜来sh的第二天艾春明就带着舒澜来到言中庆服刑的监狱探望言中庆,由于不是规定的探视时间艾春明颇费了些口舌才让舒澜和言中庆见了面。
也许言中庆早就料到他后来的必然结果,言中庆早在案发以前就做了必要的功课,他在看守所那段时间他一口咬定自己是孤儿,公安机关到厂里了解情况时居然没有他的档案,就这样蒙混过关让法院相信了他是孤儿的事实,言中庆才得以保全了自己在父母那里美好的形象,言中庆正式收监后,怕引起他家里的怀疑,他和前来探视的艾春明商量以他的口气给他家里发了一份电文说他被派驻到某国工作,言中庆瞒天过海地骗过家里人可以说是煞费苦心,这几年只有艾春明来探望过他,直到他最后出狱家里可能都不知道他在sh坐过牢的这段历史。
艾春明从昆明回来不久就来狱中探望言中庆,他怕时间拖得太久言中庆心里产生不好的想法,他把他和小惠在昆明的情况着意重点把舒澜的近况告诉言中庆,奇怪的是言中庆没有像以前那样粗暴地打断他,他听得仔细认真好像还显示出很浓厚的兴趣,艾春明这么做的目的无非是给言中庆事先提个醒——舒澜在不久的一天肯定要来看他。
接见室通向监区的门被打开,里面身着一身囚服的言中庆随一名管教干部走进接见室,一看艾春明的身旁还跟了个舒澜言中庆情绪显得很紧张。
其实言中庆比谁都清楚舒澜对他的“折磨”本无恶意,舒澜就是想接近他极力地讨好他以获得他对她真情的认可,从懵懂不知的初中开始,舒澜始终带着一颗敬畏的心尾随他几乎完全是因为两家的恩怨所致,舒澜脑子里形成的“父债子还”式的错误认识帮她和他走得越来越近,舒澜迁就他容忍他的孤僻冷漠和拒人于千里之外,对他对她的鄙夷装作若无其事,到了高中情窦初开的年龄,男女间开始互相爱慕相互吸引,言中庆在舒澜面前多多少少带点装饰色彩的刚强冷漠反而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吸引着性格刚烈火辣但又不失温柔的舒澜,言中庆从来也没有站在对方角度衡量取舍,他始终把舒澜对他的情义看得一文不值瞎耽误工夫。
舒澜面对言中庆的那张国字脸和他平日看上去就有点凶悍的目光有点怯生生的。
艾春明拽了拽舒澜的衣袖,对言中庆说:“中庆,舒澜来看你。”说话的时候他狠狠朝言中庆递了个眼色。
“中庆,你还好吧?”见言中庆落座,舒澜情绪激动地去拉言中庆的手。
言中庆的手躲开了,“你来干什么?来看笑话吗?”
管教干部在言中庆落座的时候已经出去,屋子里面只有他们三个人。
“中庆……”艾春明不满地提醒言中庆注意对舒澜说话的态度。
接见室一时冷了场,艾春明向两人示意他到外面去一下,艾春明来到外面走廊上无心地看着楼道内外的陈设,他想腾出点时间让舒澜单独和言中庆说说话。
好在舒澜早已习惯了言中庆的这副德性不会跟他计较,或者她早就预感到她们见面言中庆会一如既往和以前一样见面就跟他甩脸子。
舒澜耐心地说:“中庆,你莫急,在这里面也不怕,我会等着你出来。”
言中庆冷言冷语道:“谁要你等,莫非是自己嫁不出去了?”
舒澜仍是柔声细气地说:“我知道你的心情不好,不管你说什么我的决心都不会动摇。”
言中庆瞪大了眼睛说:“你最好死了这条心,我们言家和你们舒家不共戴天,怎么可能结成连理伉俪。”
“中庆,我知道,你的心里很不容易过去那道坎,但只要我们都努力,不管别人说什么,我们是可以在一起的。”
“我不要你可怜,你有那么好的工作,我有什么,背负着家庭的重任,伴着挨过一天一年的是无休无止的管束,一天比一天更加落寞的孤寂。”言中庆这番话说到了自己的伤心处,他说到最后抬起头来眨巴着眼,平抑几近流下的泪水。
“中庆,我知道你这些年心里的苦,”舒澜抬起眼睛望着言中庆,眼里已经蓄满了泪水,“你就让我跟你一起分担吧!”
“你错了,错就错在太自以为是,我和你不是同路人,怎么可能走得在一起,你走吧走吧,我不需要你的同情和怜悯。”言中庆说话的声调一声比一声高。
“中庆,你不要撵我啊!其实我早就想来sh看你了,你来sh的时候连个招呼都没打,这几年我可是一直在想着你,呜……”舒澜不管不顾地哭着。
言中庆见状有点傻眼,他不知道是要安慰舒澜还是要继续撵她走。
艾春明听到舒澜大声地哭泣赶忙从外面进来,她安抚着舒澜来到外面,“你在这里先静一静,我去去就来。”
艾春明再次推门进来,一脸颓丧的言中庆马上抬起头来注视着他。
艾春明说:“中庆不是我说你,你这又是何必呢,这么伤人家一个姑娘的心,舒澜如果心里没有你能千里迢迢跑到sh来看你吗?你好好想想吧,”说着他拾起桌子上刚才和舒澜一起进来时拎的一个红包硬是塞到言中庆怀里,说:“舒澜给你买的重九烟。”
艾春明又来到外面,舒澜脸朝窗外还在小声啜泣,屋内传出言中庆的喊声:“管教……管教……”
舒澜见艾春明朝她走过来,很平静地说:“他还是不肯接受我。”
“他心里的隔阂太深了——我们走吧。”
在返回sh市区的路上,舒澜也没有说上几句话,一到家里舒澜就像变了个人一样,尤其是和小惠在一起,她不能把自己悲伤的情绪带到家里。
3 求婚
董见雅医院的同事只要一看到那辆黑色的奔驰轿车就会想到一定是维特又来找董见雅约会,一开始她们看到这辆豪车的时候有点刺眼,在她们眼里只有有钱的人才可能有这样高档的车,她们并由此推断谁和这样的人在一起就是傍上了大款,后来她们知道这辆车经常停在院门口是来接内三护士长董见雅的,想到董见雅平时给人气质高贵和不同凡俗的印象,这种声音从开始的不绝于耳演变成后来的渐渐稀落,甚至很多人最后都发出一致的声音——董见雅配得起这辆车。
算起来董见雅和维特认识的时间也不算短了,如果是一般的情侣若关系发展顺利早就成婚奉子了,董见雅和维特的关系说不上是哪儿出了问题,旁人看她们的关系一直很好,爱不一定就要结婚嘛,现在sh有好多男男女女进进出出同一个屋檐下,不结婚的大有人在,加之她们听说少年时的董见雅曾有在欧洲生活过的经历,她们把董见雅也想成很时尚的人,这其实是旁人不了解董见雅的误解和偏见。
董见雅坚守中国人的传统,她认为结婚是爱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她心里追求的是为爱而结婚,不能像上一代很多没有文化的人是为了结婚而结婚,或者说得再直白点是为了生理需求的终身合法化,有感情的爱才更能使爱变得有滋味,她和维特在一起就没有让她心灵产生火花的那种感觉,如果把她和维特的关系准确定位的话,她认为她和维特的关系显然不是她要的那种爱情。
董见雅的迟迟不婚给她带来一定的压力,主要是来自父母方面的。她的父亲也很传统,认为女人应该以家庭为重,所以她这个年龄在父亲那里早就超龄了,她的妈妈母苍云是向阳小学的校长,她更是传统人伦坚定的捍卫者,她希望女儿能早一点找个中意的人出嫁,为人妻为人母才是正道,随着董见雅年龄的日渐增大她担心女儿再拖下去就只能找有婚史的男人了,女儿的婚事成了她最大的一块心病。
董见雅和维特在一起几年时间两个人的关系发展未果,本来母苍云就对女儿与一个外国人交往不是太情愿,她们的关系不明朗让母苍云很操心。她不愿让女儿在那么不能确定的一个人身上浪费时间,她的女儿董见雅已然是三十大几的人了,女人的青春短而又短,不像男人到了四十岁仍然活力四射甚至不减当年。
有一天母校长考虑再三还是决定再和她的女儿董见雅郑重地谈一次,关于女儿的婚事当然是母亲出面干涉比做爸爸的要方便得多。
董见雅一坐上车维特就跟董见雅建议:“我们去淮海中路吧,听说那里开了一家烤鱼店,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向你宣布!”
董见雅什么也没有说像老外那样耸耸肩,脸上一副很期待的表情,她感兴趣的不是烤鱼店是维特对她说的后一句话。
大概走了二十几分钟就到了,按董见雅的想象汽车到淮海中路怎么都要开四十分钟以上,她没想到维特对sh的路况很熟悉驾驶技术又是一等的娴熟,所以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
门店看上去确实刚装修过,中餐的风格样式,从隔窗就能看见里面的顾客数量上来看,这家店的生意是很火爆的。
走进去在服务员的引导之下他们来到一方类似于包间的地方,离大的厅堂就一个屏风之隔,隔开的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外面人声嘈杂,里面僻静优雅环境宜人。
维特得意地说:“我定了位子。”
董见雅眼睛一扫即将落座的地方莞尔一笑算是对他的鼓励,又像一语双关地说:“好啊!很不错。”
“董,不错的还在后面,等你品尝过这儿的烤鱼再做出评价也不晚。”
维特点了两份比目鱼和一支大盘装大马哈鱼外带一瓶红酒。
不多时他们点的烤鱼端上来,不大不小的两条比目鱼散发出诱人的香气,鱼身体上似乎还“滋滋”地冒着泡,混合着酱香和鱼香的特殊喂道很容易勾起人的食欲,平日里很少吃烤鱼的董见雅忍俊不禁率先拿起手中的刀叉。
“维特,我们开始吧,还在等什么?”
维特打趣道:“董,你看我们即将下肚的比目鱼看着我们呢?”
董见雅看见两支碟子里面的比目鱼眼睛都完好无损地长在上面。
董见雅给两个杯子里斟了红酒举起杯子等待着维特碰杯,“砰”一声脆响,两个人喝了一口甘冽清爽的红酒。
维特问:“味道怎么样?”
董见雅细细品味着刚撕下来的一块鱼肉,说:“真的很好吃,它的调料中好像有一味是迷迭香,香气浓郁。”
“董,你说得很对,在西餐中迷迭香是经常使用的调料之一,在你们中国使用迷迭香的菜品不是很多,所以即使那道菜里加了迷迭香一般的食客也是很难分辨出来的。”
“看来你对餐饮业了解得确实很多。”
“这不奇怪,‘民以食为天’,对自己所吃的食物怎么做的作一定的了解是很有必要的,在波兰有朋友来家里做客有时候一时兴起我也愿意自己研究创新一两道菜让他们分享,你不知道那种创造的快乐比分享更让人有一种满足感。”维特深眼窝里的蓝眼珠不乏激情。
“虽然我在家里不怎么做菜,更谈不上什么创新,但我完全能够体会你说的那种感觉。”
“看来我们还是很有默契的。”
董见雅对他所说的默契不置可否,猜测着维特话里话外的深意,她不急也不慌,且听且看维特接下来有什么表现。
维特指指装大马哈鱼的盘子说:“董,我们还有一道美味没有品尝呢?”
董见雅立刻作出回应,“好啊,”她用手做了一个雅致的表示“请”的动作,“我们一起来吧。”
这回他们的手在操作的时候比先前麻利了很多,样子看上去像在争抢美味。
维特解释说:“大马哈鱼是比较珍贵的鱼类,肉质细嫩鲜美,一般身长都可以达到六十厘米,且体重都在三点五公斤以上,那么大的鱼如果选择烤食是很难在短时间腌渍好的,所以在炙烤以前一般都需要先将鱼肉进行分割处理。”
“以前爸爸带我到西餐厅吃过这种鱼,那时就觉得味道特别好,也可能是处于物质相对匮乏的年代,那时候能到西餐厅里吃那么名贵的鱼人就像到了天堂一样,后来才知道马哈鱼在我国东北的hlj和图们江也有分布。”
“噢,太棒了,你不仅是一个优秀的医务工作者,掌握的知识也很丰富。”
“哪里,皮毛而已,”董见雅对维特失实地评价不满,她用眼剜了一下维特,她认为维特话里恭维的成分多了一些,“尤其是在吃的方面跟你比就自愧弗如了。”
“好吧,算我说错话,可是请你相信我说的每句话都是由衷的。”
董见雅不语,面对维特表白性质的发言最好是保持沉默,看着维特的脸,由他脸部的表情进而揣摩着他的内心。
“见雅,”维特提振他声音本身带有的穿透力,当看到董见雅以特别认真的姿态看着他的时候,他的表情里也多了几分严肃,“你知道,无论是在中国还是更遥远一点的欧洲这样的表达都是很羞怯的……”
“等一下,维特……”董见雅用尽心力感应着维特所说的羞怯,一个念头在她的脑子里飞快地闪过,好若天际里的流星瞬间划过长空,她心里好像一下子有了答案:莫非他……,她不敢往下想了。
“我决定向你求婚。”看得出来维特出自真心的告白经历了一番精心的准备。
“等等,等等,”董见雅闭了一下眼睛,尽管她已经猜到了维特的想法,可是亲耳听到维特亲自说出口她还是感觉到有点意外,“维特,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维特以为董见雅不愿意,神情有点紧张,但她从董见雅脸颊上突然漾起的笑靥马上明白了她的心思。
“朱丽娅怎么办?”
现在的董见雅心情真好,维特听得出董见雅是同他打趣。
“朱丽娅只是我的助手,你不会把我想成要把助手也占为己有吧?”
“在我们中国妻子是唯一的,一旦选定了一个人就要白头偕老陪伴终生。”
“我明白你的意思,把你说得换一种说法就是从一而终,对吗?”
董见雅笑而不语,沉默也是一种回答。
董见雅直到到了家门口她一路的歌声才改成了哼唱,推开门的董见雅继续哼着小曲,心情倍儿好,她的表现给人一种很难忘情的味道,她的脸红扑扑的,像刚绽放开的鲜花那般灿烂。
董见雅的父母听到女儿少有的歌声先后从各自的房间来到门口一探究竟,女儿到底怎么了?他们感怀女儿的欣喜,如果没记错的话他们应该是久违了女儿的歌声,女儿在学生时代才会这样唱啊跳啊的,成年后的董见雅一直给他们成熟稳重沉静少语的印象。
“爸爸妈妈,是不是吵到你们了?”董见雅插进爸爸妈妈中间两个膀子搂着爸妈往里走。
母苍云疼爱地瞅一眼董见雅,说:“我女儿难得这样高兴,遇上天大的喜事啦?”
“妈,维特刚才说要向我求婚。”
“是吗?”母苍云脸上爆出喜悦。
董见雅的爸爸董汉民忙推推夸在鼻梁上的镜框,“真的吗?太好了。”
“这回我很快就可以把自己嫁掉,省得爸爸妈妈看了心烦。”
母苍云右手的食指往董见雅的额头上一指,嗔怪道:“你这个丫头,什么时候才能变得正经点儿。”
4 改观
要说宁莹洁家这几年一个最大的变化是家里缺少了以前那种开怀大笑的场面,即使他们愿意笑,在他们的笑声里总带着点苦涩的味道,或者他们的面目表情里总能流露出生活不尽人意的那种辛酸。
他们满心欢喜特别看好的小女儿的婚姻却因一个捡来的孩子无疾而终,他们不甘心女儿的婚姻就被这么搁浅了,宁家二老这几年心里反反复复最多的是该不该接受的问题,从一开始的“坚决不行”,到现在的“不就是个孩子,干嘛非要嫡亲不嫡亲,接受下来也未尝不可。”他们已经很努力了。
他们的这种改变是基于小女儿宁莹洁离婚的这几年没有从阴暗湿冷的人生谷底跃入一片自由晴朗的天空做出的,倘若宁莹洁离开艾春明后找到了她真正理想的人生彼岸,找到了她感情能够依托的归属地,他们的心就可以放到肚子里安享晚年了。
他们注意到小女儿离婚这几年暂时的清静没有换来最终持久理想的幸福生活,他们醉心于看到女儿的笑脸从此在女儿的脸上消失了,他们最不愿看到女儿自闭的状态如影随形她走到哪里跟到哪里,他们最怕也最忧心忡忡的是日久天长长此以往他们的女儿能有个什么闪失。
一次宁家上下关于宁莹洁到底该怎么办的家庭会议在宁莹洁不在场的情况下就开始了。
华梅梅说:“当初我们家就该拿出一个高姿态来承认了艾春明捡来的那个孩子,既然他喜欢小孩就随他去好了,政策如果允许多生几个也不是个事情啊。”
二哥宁堂宽接着说:“当初我们就该阻止他们离婚的,春明他喜欢孩子就让他光明正大地养好了,又不是他和别的女人乱来弄出来的私生子,那时候如果一直到现在小妹和春明自己有了孩子说不定都有好几岁了。”
大姐宁芳春说:“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即使我们现在愿意,可艾春明怎么想也不一定,他当初肯定把我们家想成了根本不能接受这个孩子,事实上我们家也是这样做的,要是当初爸爸……”她看了一眼爸爸说不下去了。
大姐夫插话:“这小子真是的,我就没见过这么一根筋的人,当初爸爸让他搬来家里住他不肯来,换了别人是打着灯笼都难寻的好事,一个孩子说捡就捡,即使离婚也在所不惜,不难看出一个‘仁’字当先,我欣赏这样的个性。”
说来说去这场家庭的辩论到目前为止演变成了对老父宁福才的声讨课,坐在宁福才旁边的程芳翠当听众,时刻保持着和老头子步调一致,从年轻时到现在大半辈子的时光过去了,她始终扮演的还是宁家仆人的角色,哪怕主人都是错的,她也没有违抗指令的道理。
面对儿女们的一片指责声,宁福才有点气急败坏,他不想发作,儿女们说的都是实情,他心里最感谢的是大女儿,她遇事不盲从,当时说到离婚的时候大女儿就反复地劝过他一定要让小妹慎重,大女儿也曾向他提出接受这个孩子的建议,可他那个时候怎么也听不进去。
“好了,那个时候那个小囡整天地哭,搅得你妹妹整天心神不宁,你妹妹实在是没有办法才出此下策,结果事实证明你妹妹当初的选择是欠考虑的,爸爸妈妈那个时候只考虑到你妹妹的感受,没有找准方向,好像对离婚一事还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宁莹洁离婚后,家里以为她真的已经厌倦了以前的生活,甚至从心底彻底抹掉了艾春明这个人,她们张罗着为她相亲都被她拒绝了,她们这才发现原来艾春明在宁莹洁那里如此地深入人心,在她们的眼中宁莹洁从此就像变了一个人,很少再能看到她爽朗的笑,她不愿与家里人交流,把她的情感连同她自己一起关进了她的闺房,她不愿轻启她内心深处私密的情感,她独享着只属于自己的那份孤独。即便是父母她也不愿意跟她们提起往事,就这样让时光一天天地流走了。
宁莹洁的这些变化感受最深的就是她的父母,以前的那个莹洁什么事情都喜欢和她们商量,如今的这个莹洁把她们当成了陌生人,她们不敢轻易触碰她的伤心处,只待她有一天能把她的伤治愈。她们不想过多地干涉是出于心疼的考虑,女儿大了有些事情作为父母的她们不一定要手把手地教她,父母应该在她迷失方向的关键时刻站出来指明道路在她人生坠入低谷的时候给她力量。
女儿莹洁身上的变化刺激强化着她们觉醒的意识,在女儿离婚的问题上她们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如果她们大度包容接受了那个孩子,女儿肯定能保全一个完整的家,她们一次又一次在心里做着深刻的反省。
一天宁福才跟老伴说:“她妈,我们还是接受了那个小囡吧,不就是个孩子,干嘛非要嫡亲不嫡亲,接受下来也未尝不可。我们应该挽回莹洁和那个小子的这段婚姻,他们的婚姻不该就这么结束。”
“他爸,这个事也急不得,找个时间跟孩子们商量商量。”
于是就有了那次家庭会议,宁福才想豁出他这张老脸找艾春明祈求他的谅解。
家庭会议上孩子们各抒己见,话里话外造成现在这样的局面与老爸当初的“不得民心”不无关系,宁芳春作为家里的老大一看这样讨论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一方面还得顾及到老爸在孩子面前的权威性,她决定当机立断刹住这场争论。
“爸爸,也许从一开始就是我们错了,还不知道人家是怎么想的,给人家一点时间,等问过小妹再说吧。”
宁家二老只好寻机和小女儿莹洁面对面地谈一次。
宁莹洁决定去林囡秀上班的幼儿园找林囡秀那天轮到她休息,她没有告诉爸妈照旧出门,爸妈都以为她像往常那样去上班了,她早早来到离家最近的建行取了钱,中午的时候赶到了幼儿园找到了林囡秀。
应该说是她无比地真诚打动了林囡秀,她更有感于林囡秀的厚朴善良得以使她不至于在林囡秀面前过于尴尬,她心里必须承接和迈过的那道坎在林囡秀的大度下才没怎么费劲就过关了。
幼儿园告别了林囡秀之后她没有直接回家,她来到黄浦江边顺着江边小路漫无目的地游荡,她喜欢黄浦江不是因为黄浦江上热闹非凡的场面以及黄浦江两岸气势恢宏美轮美奂的风景,她看中的是暗流涌动滔滔不绝的黄浦江水,一如她此时此刻的心情,澎湃激荡起伏难平,走累了她就坐下来休息,要么她就在凭栏处俯身眺望江水,滚动的江水能将她的思绪放逐让她的心胸瞬间开阔。
回到家的宁莹洁好像没有注意到爸爸妈妈的存在,像堆烂泥一屁股坐进了沙发里。
宁福才见状赶忙关掉了正在播出的新闻联播。
“她妈,去给莹洁倒杯水来。”
程芳翠以一个与她年龄不相符的敏捷动作一骨碌地从沙发上爬了起来,又以同样迅速的动作把一杯白水垛在女儿面前。
“莹洁啊,喝点水,告诉妈是不是累了。”
宁莹洁抓过杯子“咕咚咕咚”地连喝了几口,人一下子精神起来。
“爸,妈,你们记不记得艾春明捡来的那个小囡,”宁莹洁话只说了一半,一双眼睛就开始在爸妈脸上逡巡,见爸妈都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她又说:“那个小囡说起来也真是可怜,原来她患有一种很严重的先天性疾病。可我那时候真的不知道啊!”她说最后一句话时差点哭出声来。
还是宁福才表现镇定,“慢慢说,细细讲来。”
宁莹洁就把半个月前从董见雅那儿听说的有关艾春明和小惠的事情讲了一遍。但她没有说她亲自找林囡秀的事。
宁福才问:“莹洁,你打算怎么办?”
“爸,坦率地讲我也不知道。”
“你跟爸妈说实话,是不是你心里一直放不下艾春明。”
宁莹洁低头不语。
“这就好办了。”
宁莹洁瞪着一双惊恐万状的眼睛,问:“爸,你要干什么?”
“爸想替你做点事,爸看得出你心里一直装着那小子。”
“爸,你不要乱来啊!事情是因我而起,还是由我自己来解决吧。”
“你想怎么解决,这样一直等下去吗?”
程芳翠一时没了主意,眼睛一会儿看看丈夫一会儿又把目光移到女儿脸上,她不知道该帮谁说,说什么好。
“爸,你想,那个时候小惠整天吵闹个不停,我实在是受不了,现在知道小惠有病又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跑去关心她,艾春明未必会接受的,如果换作你你会接受这样的好意吗?”
“是啊,她爸,莹洁说的有道理。”
宁福才哑然失笑,“那怎么办?”
程芳翠耐心地劝解道:“他爸,孩子说得对,这事还得从长计议,毕竟是我们伤的人家,让人家接受我们的好意也得一点一点地来。”
本来宁福才想为了女儿他可以不顾什么自尊面子去找那个小子说和,哪怕在他面前说几句服软甚至道歉的话,只要他肯谅解,今后关起门来还是一家人,那小子还得尊称他老丈人,面子不面子的又有什么用呢,要紧的是最终能让那个小子回心转意和小女莹洁破镜重圆。
宁福才一想到女儿离婚前夕他亲自去找过艾春明而艾春明不惜牺牲婚姻为代价都要坚持抚养他捡来的那个小囡就令他心寒胆战,倘若他这次去了艾春明当面回绝他或痛斥他一番那也是他该遭到的报应,弄不好真的会像她们母女说的那样把事情搞砸。
“爸,妈,我知道你们关心我,离婚的这几年,你们没少为我操心,但是事情终归还得我自己来解决,‘解铃还需系铃人’啊!”
话说到这个份上宁福才只有随女儿的意思了。
父母的心总是想力所能及地替儿女多分担一点,有时候他们为儿女做的很可能不尽如人意甚至是帮了倒忙,最起码他们这么做是出自父母对儿女永久的朴素赤诚的爱,从这个意义上作为儿女更应该理解感恩父母的一片苦心和不辞辛苦任劳任怨为我们所做的一切。
5 厨艺
舒澜来sh的几天都是住在林囡秀家里,她和林囡秀性格相近脾气相投,几天下来已经是无话不说的好姐妹,舒澜也学着sh人的称谓习惯叫林囡秀“阿姐”。
白天艾春明和林囡秀都要忙着上班,舒澜趁他们不在的这段时间穿梭于艾春明家和林囡秀家帮两家打扫房间,买菜煮饭,还要抽出一定的时间照顾小惠陪小惠玩儿。
艾春明带着舒澜来到灶披间时同福里每天要来烧饭的家庭主妇们还以为艾春明带来了新认识的女友,几经艾春明的解释,她们才勉强接受了舒澜是艾春明在昆明时的高中同学的事实,在她们的潜意识里她们非常看好舒澜,认为舒澜泼辣又能干且心地善良,比她的前任宁莹洁要强百倍。
舒澜就来sh几天还帮忙料理家务,艾春明心里觉得很过意不去,舒澜说她是个闲不住的人,如果就让她这么呆几天她会憋出病来,好像就她是个没有事情做的人一样,艾春明觉得这样也好,舒澜把自己放在一大堆事情当中,省得她在独自面对个人感情的时候又胡思乱想,艾春明也就没有阻拦她随她去了。
灶披间一向都是个女人们的天地,突然出现了舒澜这么一个生面孔,舒澜不可避免地就成了她们议论的中心,舒澜听不懂“丁林恭隆”的sh话,sh方言乃至整个吴越语系对人名的发音与属于北方方言区的yn没有什么分别,舒澜听她们说得最多的是“宁莹洁”这个名字,而且说到这个名字的时候都与艾春明和小惠有关,舒澜大致上可以判断艾春明的前妻就是这个名字叫作“宁莹洁”的人,那么小惠如果和这个宁莹洁是亲生的母女关系,宁莹洁又怎么舍得撇下小惠这么个患儿独自离去呢?
艾春明并不担心舒澜很快就知道了他境况,舒澜在sh的几天坚持要买菜煮饭,艾春明毫无顾忌地就答应了。
一方面舒澜与言中庆的关系亟待梳理,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分散一下注意力总比整天纠结在一件事情上让情绪在疾风暴雨中大起大落要好得多,另一方面,有关他和宁莹洁及小惠的事只要舒澜出现在sh出现在他的家里舒澜迟早要知道的。
舒澜来sh找言中庆是他鼓动怂恿的结果,他看到舒澜这么多年为言中庆的苦苦相守他觉得舒澜配拥有这段属于她的情,在言中庆那里他也急需这样的一段情来帮助他走出他心里的那片苦海,他相信舒澜能够用她那颗滚烫的心把言中庆心里的那座冰山慢慢融化。
早上舒澜准备推着轮椅车带着小惠到离艾春明家最近的市场买菜,临出门前舒澜告诉小惠中午要给小惠做几道她爱吃的菜,食材由小惠亲自来选,小惠听了很高兴,在她的记忆里爸爸只有休息的时候才会偶尔带她到菜场来,不带她来的原因当然是因为她不能长时间挺直地坐在轮椅车里。
第一次独自出现在灶披间就听到那么多关于宁莹洁的议论,舒澜盘算着要不要把她听到的宁莹洁作更详实的了解,灶披间的家庭主妇们非常热情,只要她一开口她们肯定会一五一十地告诉她,问题是她们有些人就是要一厢情愿把她和艾春明想成她们希望的那种关系,这样一来她们说出的话就明显带有很大的主观性了,她决定向林囡秀求助打开她心里的疑团。
“小惠指着菜摊上形似娃娃胳膊腿的白生生的藕说:“阿姨,我想吃藕。”
舒澜的思绪一下子被冲断,回过神来说:“好啊,那就做个‘拔丝藕片’。”
小惠小手指向长满长叶样子酷似刷把的油麦菜,说:“舒澜阿姨,我不知道那个菜叫什么?”
舒澜俯下头说:“那个叫油麦菜,味道有点像莴笋。你想不想吃?”舒澜估计有些孩子一提到芹菜油麦菜等有特殊香味的菜就会退缩。
果然小惠眼睛调皮地转了转,开动脑筋想了想,“我……还是想吃。”
“那好,阿姨给你做一个‘豆豉鲮鱼油麦菜’,保准你好吃。”
小惠被舒澜说得馋虫直起,好像已经提前尝到美味,小嘴巴砸吧了几下。
舒澜把轮椅车推到肉禽类分区,小惠的眼睛停在了一个铁皮箱子里盛着的活鱼上。
细心的舒澜不知道为什么小惠的手没有指向那些在水中闲游的鱼。
舒澜这回来到轮椅车前蹲下身体看着小惠,说:“是不是想吃鱼了?”
“嗯。”小惠脸颊上又出现了两个好看的酒窝。
“阿姨给你做‘酸菜鲤鱼’好不好?”
“好。只是……”
“只是什么?”舒澜有点猜不透小惠的心思。
小惠挺难为情地说:“只是太麻烦阿姨了。”
舒澜眼睛有点红了,她给小惠一个大大的笑脸,又伸手抚了抚小惠的脸,说:“咳!我当是什么呢,阿姨还以为说错了话。”
舒澜又买了一些五花肉,她想给小惠炒个“滑溜肉片”,她想孩子肯定爱吃,她又来到干货区买了一听玉米罐头和少量的干松子仁,“松子玉米”这道菜老少皆宜,孩子肯定不会拒绝。
舒澜做那么多的菜还有一层意思,昨天在和林囡秀聊天的时候她得知阿虎今天中午就要回家来,她们的老师统一要到教育局开会下午不上课,阿虎回家来正好可以赶上吃午饭,平常阿虎都不会回来,放学后直接到林囡秀的幼儿园里就餐,然后再从林囡秀那里到学校上课,她来sh的几天里一直住在林囡秀家里麻烦人家,她正好借此机会表达一下她对林囡秀的谢意,所以她跟林囡秀提议让阿虎中午放学回家一起吃中饭,林囡秀也爽快想也没想就答应了,阿虎吃腻了幼儿园的饭菜,总嫌她们那里的饭菜不好吃,就当是给他换换口味。
舒澜回到家里把小惠抱到床上安顿好就去准备她的午餐了。
舒澜在厨房的超强能力让同福里的家庭主妇们看了扎眼,她们看在眼里舒澜手脚麻利对烹饪非常熟练,她把刀工和烹调技艺发挥到了极致,井然有序让她在下一秒该干什么早就心中有数,灶台上的两个火眼一直都没有闲着始终发挥着它的威力,该蒸的蒸该煮的煮该炝的炝该炸的炸,整个过程看上去省时省力,不多时五菜一汤就堆满了小小的灶台,同样是女人她们为什么就做不到,真是羞煞人羡慕死人了,她们在一旁啧啧有声地赞叹舒澜近乎完美的表演,有的人可能想得多了点,艾春明以前没有找到那一定是老天没有眷顾他,如今艾春明这个她才是真正的响当当,她们只有低头认输的份了。
舒澜出色的表现为她在同福里的居民那里赢得了加分,她们宁愿小惠今后能有这样的一个妈妈来照顾她,别说宁莹洁已经有几年的时间没有出现在她们的视野里了,倘若她现实就出现在她们面前,小惠妈妈的位置也早就被这个叫舒澜的姑娘取代,在她们的心目中以前那个还算讨她们喜欢的宁莹洁自从舒澜出现在灶披间她就已经死了。
舒澜把几个菜从灶披间端进家里时阿虎正在和小惠玩儿,看到舒澜阿姨端了一大托盘菜进来阿虎立马来了兴致,他把画册往小惠身旁一丢,嘴里嚷着:“吃饭喽,吃饭喽。”他有点胖的身体就跑到了饭桌前。
“阿虎,你从艾叔叔家的碗柜里拿三套碗筷出来,阿姨把煮好的饭端过来就可以吃了。”
“唉,知道了。”
吃饭的时候阿虎如同跟时间赛跑一样一句话也不说像个饿死鬼般狼吞虎咽地吃着,显示出了他的虎劲儿,他手里的筷子在他的手中翻飞所有的菜被他吃了个遍,小惠要文静得多,她像个鉴赏大师那样细细品味着舒澜阿姨的手艺,嘴里不停地嘀咕着“舒澜阿姨做的菜就是比爸爸做的好吃。”
“阿姨,我还想吃一碗饭。”阿虎把空碗往舒澜面前一递。
“是不是阿姨做的菜太好吃了,平时你不是在家只吃一碗饭吗?”
阿虎自觉说的话有些站不住脚,他咕哝着:“人家今天早上没有吃饱。”
“你骗人,明明是舒澜阿姨的菜炒得好吃,你想多吃点。”
阿虎没再辩解,狠狠地瞪了小惠一眼。
看着两个孩子两小无差地争斗,舒澜觉得很有意思。
吃完饭舒澜到灶披间里刷碗,进屋的时候,小惠和阿虎正在吵架。舒澜赶紧把洗好的碗筷放到橱柜里来到小惠身边。
“是我阿姨,就是我阿姨。”小惠扯着嗓子喊,一见舒澜进来,委屈地哭了起来。
“怎么了,阿虎?”舒澜问。
阿虎申辩着:“小惠说你是她的阿姨不是我的阿姨,她说你和她爸爸是高中同学,我说既然是你的阿姨怎么不住在你家里会住在我家里,她就哭了。”
“咳!”舒澜在心里叹了口气,怎么这也能成为小孩吵架的理由。
阿虎不死心地又问:“舒澜阿姨你说说看,你究竟是我的阿姨还是小惠的阿姨?”
舒澜被孩子的执着弄得哭笑不得,只得说:“我既是你的阿姨又是小惠的阿姨,干脆把我劈成两半,”说着她的手在身体前滑稽地作了一个劈的动作,“给你一半给她一半。”
这回两个孩子都笑了。
晚上,艾春明和林囡秀都从他们各自的单位下班回家,舒澜又去灶披间炒了两个菜,她执意要把林囡秀和阿虎喊到这边来吃饭,省得林囡秀为晚饭又是一阵忙乎,艾春明觉得她的提议非常好欣然同意了,林囡秀也没有推辞,三个大人两个孩子在艾春明家里其乐融融地共进了一次晚餐。
晚饭过后林囡秀坚持要去洗碗,舒澜不肯两个人推来让去最后还是决定两人一起去灶披间。
和林囡秀同住一面的阿根嫂见林囡秀和舒澜一起进来,她打趣道:“你们两人搭档倒蛮好的唉。”
林囡秀有心驳斥,她看舒澜大概也听不懂sh话,所以没什么反应,她也就作罢了。
晚上舒澜和林囡秀聊天到很晚,舒澜没有一点困意。
“阿姐,你给我说说艾春明以前的妻子宁莹洁吧。”
“宁莹洁呢,人倒也没有那么坏,每个人都有自私的一面,自小惠来到这个家里,宁莹洁的自私就暴露个彻底。”
“你说什么?小惠并非艾春明和宁莹洁的亲生?”
“要是亲生的就好了,也许宁莹洁就不会抛下小惠离开这个家喽。”
“艾春明与宁莹洁离婚是不是和小惠有关?”
“可能吧,自小惠来到这个家里他们开始有了争吵,有一段时间他们吵得很凶,到后来听不见吵闹声就离婚了。”
舒澜在想艾春明和宁莹洁之所以走到离婚的境地基本上可以断定是因小惠而起。
舒澜听她的姐姐舒静说过当年艾春明的姐姐艾靓丽来sh寻找他时把女儿弄丢了,她还想到艾春明捡到了孩子而他姐姐艾靓丽又丢了孩子,怎么那么巧。
舒澜问:“你还记得捡到孩子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吗?”
“记不得是哪年的事了,但可以肯定是天冷的时候,因为捡到小惠的时候小惠被一床厚棉被包裹着。”
林囡秀还告诉舒澜宁家曾是旧sh的资本家,艾春明和宁莹洁结婚的时候家里有宽敞的房子,艾春明死活不肯去宁家居住,另外艾春明恐怕最不愿的就是没有得到自己妈妈的允许就仓促地与宁莹洁结了婚。
又过了两天,舒澜的假期到了,她跟随着sh到昆明的列车一路南下,艾春明背着小惠到sh北站送行。
小惠舍不得舒澜阿姨走眼泪不停地往下落,舒澜安慰小惠的时候也忍不住泪流满面,她告诉小惠她还会来sh看她的。
艾春明则是鼓励舒澜一定要再来sh看言中庆,他劝舒澜说言中庆心里起伏很大,对言中庆要有耐心要多给他点时间,舒澜含着热泪使劲朝艾春明点头。
6 寻机
这段时间林囡秀一直在寻找着她所谓的机会,那天宁莹洁到幼儿园找到她在关于小惠的问题上向她表示了悔过之意并挣得了她的谅解,林囡秀答应宁莹洁寻机向艾春明挑明把宁莹洁真心的悔过传达给他。
林囡秀对宁莹洁还是有一定好感的,宁莹洁没有和艾春明离婚前她们做邻居的那阵子,宁莹洁有个大事小情都喜欢来找她帮忙请教,林囡秀把自己会的知道的毫无保留地交给她,后来小惠的出现给宁莹洁婚后生活带来了不和谐,她选择了不选边不站队的作法,说实话事关家庭的矛盾她也说不清谁是谁非。
宁莹洁离开同福里后,看到艾春明带着小惠百般的辛苦,林囡秀情感的天平直接倒向了艾春明这边,她开始把宁莹洁的离去看成是自私和无情无义的表现,直到那天宁莹洁又出现在她的面前,面对宁莹洁的真诚她才又重新捡拾起对宁莹洁美好的记忆。
林囡秀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她喜欢把艾春明身边的女人进行比较,明知道舒澜是艾春明和言中庆的同学,这次来sh主要是来看言中庆的,她还是要固执地在她的心里把舒澜和宁莹洁分出个高与低来,她也明知道这样的比较没有任何意义。
舒澜热情大方性格火辣,这是她极为欣赏的,宁莹洁细腻灵巧聪慧过人同样博得她的好感,好像应合了两个人的性格特点,宁莹洁的皮肤白皙细嫩,而舒澜皮肤稍显黝黑略带粗糙。
如果要深究细问究竟这两种类型哪个更适合艾春明,别看舒澜泼辣能干而宁莹洁不擅家务,她更看好的是宁莹洁,她倾向宁莹洁的原因恐怕是先入为主,客观上宁莹洁是本乡本土的sh人,舒澜虽和艾春明是同乡,艾春明既然选择来sh,肯定包括他的情感也早就归属于sh了。
舒澜的直率坦诚是林囡秀喜欢的,她不绕弯子的个性跟自己很相像,舒澜像一面镜子看到了她就看到了自己。
那天晚上舒澜向她问起宁莹洁的情况时她有所保留地向舒澜吐露了真情,她没有告诉舒澜在艾春明带小惠回昆明期间宁莹洁来找过她,她当时就在心里盘算她所说的机会马上就要来了,还有一点是要靠她多费点心思来制造机会。她觉得宁莹洁拜托她的事一天不解决迫在眉睫的压迫感就会在她的心里存在一天。
阿虎在家吃了饭就来到隔壁找小惠玩了,他跟妈妈说他答应要和小惠一起做手工。林囡秀帮阿虎拿了几样必要的工具跟了过来。
艾春明把小惠放到轮椅车里,正准备推她到大桌子旁和阿虎一起做手工,一见林囡秀带着工具也来到他家他忙着打招呼,“你来了。”
“是啊,是啊,阿虎只顾往你家里跑,做手工的画笔剪刀什么的都没有带,还要我这个做妈妈的亲自送来。”
“孩子都这样,我小的时候一说要到哪里去玩,一高兴先跑到外面去了,结果也是自己的东西该拿的没拿,都是姐姐或者妈妈替我带上。”
“对了,你姐姐和你妈妈……”
小惠手中的剪刀忽然停在手工纸上,她看一眼爸爸有什么反应。
“舒澜来sh的时候什么也没有对你说吗?”看到林囡秀一脸的坦诚艾春明相信林囡秀无意提起他的伤心事。
“她只告诉我你姐姐是个医生,你以前也跟我说过的,她还讲了以前她的姐姐闯下的大祸,致使她们家和你那个好友言中庆家从此结下了很大的仇怨。”
“这次我回昆明的时候才知道我妈妈早在几年前就离开了人世,我姐姐好像那个时候来sh找过我,这回移植骨髓的手术就是她亲自做的。”
“对不起啊,舒澜真的没有跟我提起你妈妈的事。”
“没什么。”
“你想过没有,你白天上班,整日整日的把小惠丢在家里也不是个事情,舒澜她能干又心地善良,我看她……”
艾春明觉得林囡秀越说越离谱马上截断她,说:“你想到哪儿去了,舒澜只是我的同学,她心里一直放不下的是言中庆。”
“她倒是跟我说过还会来sh看言中庆,这么说她喜欢言中庆是真的?”
“从中学的时候舒澜就开始喜欢言中庆了,只因为两家那段不愉快的历史,言中庆对舒澜总是视而不见。”
林囡秀想既然话匣子已经打开,干脆一发而不可收算了,想寻到与艾春明这样心贴心的谈话机会实属不易,有哪个男人愿意细致八本和一个女人谈家庭生活,尤其很可能涉及到个人情感的私人问题。
“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个人愿意回来,不是可以减轻你的很多负担吗?”
艾春明听得出来林囡秀说的那个人是宁莹洁,“不,绝对不可以,今生今世我们都不可能了。”
“爸,什么不可能?”
“不许插话,你和阿虎好好玩儿,你们小孩子不懂。”
阿虎对小惠说:“小惠,该你了,把剪下来的部分照着图例涂上颜色。”
小惠的聪颖一直是艾春明忌惮的,她比一般的孩子在思想上要提早进入成熟期,阿虎直到现在都还是个孩子,你只要给他吃的穿的哄着他不哭不闹就万事大吉了,根本用不着担心他会闹出什么岔子来,像小惠这样直击心灵深处的话艾春明甚感头疼,生怕有一天他再也招架不住。
而且随着小惠一天一天地长大,艾春明想到迟早有一天她会问到“妈妈”这个话题,林囡秀经常过来照顾她,舒澜和童朴兰也把一个母亲式的爱给了她,她的内心深处都告诉她这几个人对她再好也不是她的妈妈,他到现在都不知道该如何告诉小惠她的“妈妈”宁莹洁和由此而来的有关她的身世问题。
或许这一切都不用他在小惠面前解释一个字,小惠就能从她外部的环境感知发现她要的答案,那样的话他可以省掉好多的周折,无论对他还是小惠在情感上也不可能出现那么多的起伏。
小惠的聪颖还在于他们的昆明之行,小惠超乎想象地像个大人一样挺立过来了,作为爸爸的他为此真的很感动,她的懂事博得那么多人的好感,难怪有那么多的人为她动容,她付出了真情也得到真情的回报。
当列车抵达昆明,他再也忍不住泪花滚滚的时候,小惠问他他告诉小惠他的眼睛疼,小惠带有疑惑的目光便让他明白他语言的苍白无力;到了姐姐家被姐姐无情地拒之门外小惠选择默默地和爸爸前行;当为小惠做检查和做手术的人是“不想认识你”的大姑妈时,小惠选择和爸爸一样只把大姑妈当成了医生;出院的时候小惠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感谢那些医护人员时,也使她的大姑妈艾靓丽重新认识了她。
更难得的是小惠用她那颗异常敏锐的心和眼睛观察着整个世界,她为童朴兰和舒澜阿姨放声歌唱,仿佛为人类社会的文明高唱着一首颂歌。
在昆明期间小惠期盼见到的姑爹和小亮哥最终没有出现在她的眼前,小惠当着他的面再也没有提起关于姑妈小亮的话题,她知道其实那是爸爸心头上的伤。
他和小惠的昆明之行带给他的是伤痕累累的记忆,一个人咀嚼心里的苦就够了,他没有带小惠到妈妈的墓前祭奠,足以证明他不想把他的悲痛通过他在妈妈墓碑旁的哀嚎声传达给小惠,因为那样的场合一束鲜花几声虔告不足以表达他对妈妈的哀思。似乎小惠完全明了他的心意,在很多时候小惠把她的问题和好奇心都收藏起来,她给他足够的时间去消解他对于妈妈永难释怀的那段情。
小惠无疑给了他一个广阔自由的空间,他可以在自己的世界里悲悯苍生感怀往昔,然后让他的心灵得到最大程度的释放以此慰籍他残破不堪的心灵。
小惠同时也在用她默默地爱回报他的养育之恩,每天他都严格按照姐姐给他的小册子上规定的事项为小惠进行康复训练,有时候需要小惠咬牙坚持,她积极配合他拿捏按扶,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小惠肢体的感知能力明显得到加强,肌肉持久性的耐力明显地好了很多,小惠回敬他的开怀的笑是对他这个爸爸付出辛劳的肯定,他看到了希望,终究有一天小惠同他共同努力的成果会使他们大吃一惊的。
眼下让小惠知道她的身世为时尚早,她小小年纪无法承受那么大的心理压力,让她知道在她出现在这个家之初有一个宁莹洁的存在,只能造成一种关系上的混乱,弄不好她还会鄙视曾经厌弃过她的宁莹洁。
林囡秀对他的关心是希望他和小惠能过得更幸福,他完全理解这个善良女人的一片苦心,如果在他今后的生活中能遇到把小惠视同己出的那个人,为了小惠的幸福他也不是不可以考虑续弦的问题,毕竟他还不到三十岁的年纪,人生的路还很长。
第六章 1 悔过
舒澜一回到昆明第一件事就是到医院来找她的大姐舒静,当她来到姐姐舒静的办公室见到姐姐时,她一头扑到姐姐怀里痛哭起来。
“小澜,你这是怎么了?”
舒澜眼泪混合着鼻涕,说:“这回到了sh,我才知道艾春明和小惠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舒澜把她在sh艾春明家和林囡秀家看到和听到的悉数告诉了姐姐舒静。
舒静若有所思目光呆滞地瞅着墙角发呆。
舒澜见状晃动一下呆若木鸡的舒静,说:“姐,你怎么了?”
舒静似从睡梦中醒来,“没什么。”她心里说:“她是该找个时间好好地跟艾靓丽谈谈了。”
“姐,我该怎么办?”
“你是说言中庆吗?”舒静知道舒澜心里的痛是言中庆,她早就有耳闻妹妹舒澜很早就倾心于言憧未的弟弟言中庆,她至今未嫁摆明了就是在等他。
“姐,我想等他出来。”
“你不是说他在坐牢吗?他现在这个样子你也不在乎?”艾靓丽明知道说了也是白说,爱情的力量实在是太可怕了。
舒澜坚定地说:“我就是要等他,早晚有一天他会接受我的。”
“你别做梦了,当年姐姐犯下的错给他家造成了不可弥补的伤害,他的家庭怎么可能允许你们在一起,你想想言中庆若不计前嫌恐怕他早就接受你了。”
“我不管,我要一直等到他接受我为止。”
“你别傻了小妹,姐告诉你,诸如仇恨这样的东西一旦在人的心里扎了根,那是一辈子都挥之不去的记忆,你懂吗?”
舒澜理屈词穷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嘴皮哆嗦了两下没发出声来。
“小妹,你还年轻,选择一个什么样的人作终身伴侣并不一定是你心目中的那个,如果你为了心中的理想不惜牺牲自己的青春,那样做了无异于把自己投身于火海,你现在就是奔走在通向火海的道路上,你知道吗?”
“姐,我不管,我不管,呜……”
舒澜再次扑到姐姐怀里不加掩饰地哭了起来。
舒静对舒澜的执着也无计可施,舒澜对事认真,认准的事哪怕一条道跑到黑她也会坚持到底的,在感情方面她更是意气用事,她珍视自己一个少女的芳心,就算是一厢情愿她也在所不惜,舒静担心的正是这个,舒澜在感情上的专一本没有错,错就错在她不该把她那么美好的情感荒废在一段根本不可能的姻缘上,而且舒澜的执着与执迷不悟最终会毁掉她一生的幸福,作为舒澜的大姐她最不愿看到的就是那一天。
舒静在舒澜离开她的办公室以后心乱如麻,今天一天手术室都没有排她的麻醉,她就把自己关在办公室一整天。
她想了很多也想了很久,想她这么多年历经的风风雨雨,想她生活中生命里每次让她刻骨铭心的亲历过往,不知为什么她觉得心里很压抑堵得慌,确切地讲她身上的这种不适感是听了舒澜说言中庆在sh的监狱里坐牢之后开始的。
舒澜这次去sh她知道肯定是去看言中庆,舒澜没有说言中庆坐牢的事,她没有阻止,舒澜应该有她个人的情感生活,即使是她这个作姐姐的也不便干涉。
这些年她小心地做人与世无争,她自觉自愿随时随地地以一个戴罪之身对她过去那段生活做着深刻反省,她怕别人揭她的伤疤,无意地触碰和旁敲侧击都会给她致命的打击,她以为她真诚地反省了悔过了生活便不再找她的麻烦,她意想不到生活还是有意无意地戳刺着她的痛处,好像故意要提醒她不要忘记自己曾有段不光彩的过去。
看来她的罪孽深重无比,生活差遣她的妹妹看似滑稽可笑地和她极想远离的人和事又搭上了关系,这不是生活对她的责罚又是什么呢?
言中庆为什么去sh又为什么会在sh坐牢,这一系列的事件如果与她无关那为什么一次次矛头都指向了她?
舒静百思不得其解,明知道妹妹舒澜为一段不可能的爱情全力付出而且越陷越深,她为什么默许了眼睁睁看着妹妹往火坑里跳?
所有的这些是不是冥冥之中的某种力量操控安排她不得而知,她必须和只能做的就是还原生活的本真,让时光的碎片彻底磨灭在人们的记忆中。
临到下班的时候舒静接到了在工商局工作的丈夫卢卫东的电话,说他就在附近办事,一会儿过来找她一起回家。
卢卫东找到舒静时舒静已经换好了便装在办公室来回踱步以打发等待的难耐。
舒静一见卢卫东进来便说:“今天正好孩子不在家,我们先不回家了,到以前我们经常去的那家饭馆吃饭吧。”
卢卫东觉得有些奇怪,以前这样的提议都是他提出来,舒静在吃的方面不是很用心,她对吃的要求不高,她这是怎么了,莫非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他想想没有什么特别的,再看舒静的脸和平常一样瞅他时总是一脸沉静地笑,谈恋爱的时候他最喜欢看到舒静这样的笑容,他也没有多想跟着舒静来到bj路上他们最爱来的那家老火腿金字招牌的餐厅。
他们要了平时喜欢吃的几道菜,准确地说是卢卫东爱吃的菜,结婚以前卢卫东馋了就会带舒静来这里打牙祭,婚后有了女儿他们一家三口还会经常光顾这家餐厅,他们认为这家店的菜品味道好,几十年都延续着家乡的味道。
几道菜上齐,舒静像个侍女亲自为卢卫东斟满酒。
“卫东,我今天特意买了你平时就想喝却又舍不得买的五粮液,这都是你爱吃的菜,你一定要痛痛快快地喝呀吃呀!”
卢卫东脖子伸过去用嘴轻呷一小口,他咂巴咂巴嘴,极尽赞美之表情,多年之痒被留嘴的醇香一扫而光。
卢卫东觉得今天的舒静说话怪怪的,他们夫妻有了孩子以后这样的二人世界还是第一次,他以为舒静想趁孩子不在家和他重温过去的美好时光。中国人缺乏的正是这种浪漫的激情,有了孩子全部的心思都到孩子身上了,哪里还有恋爱时的浓情蜜意,舒静是知识阶层,当然免不了知识分子的浪漫情怀。
“卫东,我不擅长厨艺,你又那么注重美食,每每想到这些我都觉得惭愧,我不是一个好妻子,很多时候我真的觉得对不起你。”
卢卫东鼓着两只眼睛,调皮地说:“没有啊,我喜欢喝酒,经常醉醺醺地回来,你从来都没有埋怨过我,这一点我已经很知足了,要检讨我该检讨的地方多了去了。”
卢卫东喝得真是高兴,一瓶五粮液一会工夫已经下去了多一半,舒静的小杯子里盛着有限的那点酒,她只是象征性的抿一小口酒,她的脸已经是绯红一片。
“卫东,你说在你的心目中我是不是个坏女人。”舒静两眼迷离两行清泪顺着眼角流下。
卢卫东一见舒静哭了着实有点慌,这还是他认识舒静以来第一次看到舒静哭,他忙放下手中的酒杯和筷子,“舒静,你怎么了。”
“如果我告诉你我是个坏女人,你信不信?”舒静情绪起伏有些厉害。
卢卫东使劲摇头,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焦急恐慌写在他的脸上。
“舒静,你到底怎么了,你想说什么?”
舒静哭诉着:“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做过一件让我至今都感到悔憾终生的事……”
卢卫东递上纸巾,说:“怎么以前没有听你说起?”
“我不敢跟你说,我怕你鄙视我。”
卢卫东点点头,彻悟道:“所以这些年你一直小心做人,包括对我一再地忍让。”
“啊……”舒静旁若无人地哭着,多少年来积压在心里的委屈都在她的哭声里了。
……
几天以后在卢卫东的陪同下,几经打听,舒静出现在言善明的家。
在确认年迈的两个老人就是言中庆的父母时,舒静扑通跪倒在地。
“大爹大妈,我就是那个当年向班主任马老师告发言憧未踩了军装画像的舒静,今天我来就是真诚地向你们一家人道歉的。”
言家的人面面相觑都甚感意外,可能是言中庆的姐姐上前一步搀扶舒静,“大姐你起来说话,我是言憧未的妹妹言如明。”
舒静头都没有抬一下,“小妹,你莫扶我,就让我这么跪着,如果得不到你们一家人的谅解就让我一直跪在这里好了。”
回过神来的。言善明和老伴李玉荣老眼昏花走上来看这个跪倒在他们面前的姑娘,怒不可遏的言善明手哆嗦着随手抄起他的龙头拐杖朝舒静砸去。
“大姐,小心!”言如明情急中喊道,当发现父亲抄起龙头拐杖时言如明已经来不及阻止。
舒静根本就没有躲,“啪。”拐杖重重地落在了卢卫东的身上,卢卫东在言善明举起拐杖砸向舒静的一霎那,他一个箭步抢在了前面挡住了舒静的身体。
言善明没有站稳身体往后退了两步,被老伴李玉荣和言如明扶住,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砸下去的拐杖会落在代舒静受过的卢卫东身上。
言如明关切地问:“大哥,你没事吧?”
卢卫东拍拍身上的土站起来,边说边退到一边,“我没事,我没事。”
言善明疾言厉色地冲着还跪在地上的舒静说:“你来干什么?你赶紧走,你赶紧走”
言如明斥责道:“爸,你这是干什么呀?打你也打了。”
“哼。”言善明重咳一声,总算是消了气。
言如明眼含热泪,说:“大姐,你起来吧,当年我哥哥的事也不能全部赖你呀!”
“是啊,是啊,姑娘你快起来。”
言善明提高了嗓门用颤额抖的声音说:“姑娘,你起来说话吧,你非要大爹亲自去搀你你才肯起来吗?”他又对自己的女儿说:“赶紧扶你大姐起来,地上凉这么跪着怎么受得了。”
可以明显地看到此时言善明眼里已是热泪盈眶。
“起来吧,大爹已经原谅你了。”卢卫东上去和言如明一起把舒静拽起来。
舒静哭喊着:“是我对不起你们,是我对不起你们啊!”
那天舒静当着丈夫卢卫东的面把积埋在心底多年的秘密大胆地吐露出来,卢卫东谅解并为舒静的真诚所打动,他感怀自己的妻子舒静是个极其善良的人,他平时太粗心若能多给她一些关心就好了,舒静鼓足勇气把她多年的胸臆向他倾吐,他有义务帮她填埋她心里的阴影。
舒静这么做有她的考量,为了自己不再怯懦努力挣扎地活着或者说是多年追求心里坦荡没有阴影的自在生活,为了这一天她等得太久也耗费了她太多美好的时光,她孤苦无依地行走在没有人烟的沼泽地里,彷徨恐惧落寞吞噬着她的灵魂,她没有放纵的自我,没有对生活应该始终饱有的开怀的激情,一度的扭曲本该光明的前景一片黯淡,现在她走出了那片沼泽地,等待她的是一条笔直拓宽的光明大道,一遭清算自己的过去换得的将是无比光明的未来。
舒静没有在言家人面前透露言中庆在sh坐牢的消息,她来言家的目的是不想再那么苟且偷安的活着,畅快淋漓充满光明的未来对她意味着一个新生命的勃发,一触即就的新生活的开始。
她没有把来言家的事告诉舒澜,她觉得那是她自己必须承担和要面对的,别人帮不了她。
2 扛活
九十年代中后期,产品单一缺乏竞争实力的五金行业几乎全军覆没被振兴的新兴行业所取代,全行业面临设备老旧更新换代的迫切问题,资金面的严重短缺,创新技术的严重匮乏,使一个个苟延残喘勉强维持几十年的老企业相继倒闭,艾春明所在的华光金属制品厂在这次大洗牌中虽然幸运地躲过一劫,但已是元气大伤风光不再。
一些脑瓜活络有活动能力的人开始为自己寻找退路,那些生性老实厚道憨有一把力气只知道一颗大树上吊死没有办法可想的人只能凭天由命一步步走向死亡的边缘。
艾春明早在几年以前跑供销的时候就看到了这个行业的危机,他凭着对职业的敏感性曾经就跟言中庆断言这个行业不会太长久了,那时候言中庆说他是杞人忧天没事瞎扯淡,他心里想言中庆就是一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人,不把血淋淋的事实摆在他眼前他是不会相信的,那个时候他就开始了所谓的寻找退路,他不想一个人独善其身他必须带着言中庆一起离开,等到真正的危机来临之前最好他们能全身而退,可以说言中庆的突然入狱打乱了他的计划。
艾春明为厂里跑供销在社会上积攒下一些人脉,有些统揽大权的当权派甚至向艾春明抛出许诺有求必应,也有些把话总喜欢往大说的人本来答应两个人一起过来没问题,最终变成了艾春明一个人过来还勉强可以,艾春明没有先行离开华光金属制品厂的一个原因是言中庆还没有打算离开的意思,另一个原因也是他迟迟不能作出决定的方面是来自于翟厂长,是翟厂长提拔他才有了他的今天,他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让别人戳脊梁骨说他忘恩负义,翟厂长待他不薄,他好歹要坚持到最后让他的离开是情势所逼无可厚非的,只有那样他觉得才不会有负翟厂长对他的一片爱心,他建立的良好的社会关系无疑帮他未雨绸缪插上成功的翅膀,使他每一步前行的道路上胜券在握道路越走越宽广。
厂里现在乱成一锅粥,在厂里风传着翟厂长要调离的小道消息,后来翟厂长亲自来找他使这一消息得到了应证。
“小艾,我马上就要调到局里面去了,局里答应我上去的时候可以带一个人过去,我想让你跟我一起走,这可是一个不容错过的好机会啊!”
艾春明眼睛先是一亮转瞬黯然下来,“可是厂长……我不能不管言中庆,他是我的同乡,我和他一起结伴来sh,他现在这种情况我更不能甩下他奔我自己的前程。”
翟厂长禁不住抬起手来重重地拍了拍艾春明的肩,感慨道:“小艾,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你聪明心地善良又讲义气,我很欣赏你,你的事情我都听说了,现在孩子恢复得怎么样?”
“比以前好多了,谢谢你啊翟厂长。”
“这样,我劝你还是好好考虑一下,毕竟机不可失,还是你已经找到了更好的去处,厂里现在的这种情况不容许再等下去了,要抓紧啊!”
艾春明只顾傻愣愣地点头了。
翟厂长走的时候又特意叮嘱道:“如果你决定跟我一起上去,这一两天就给我个答复,事不宜迟!”
艾春明没有选择同翟厂长一起调离而是暂时留在厂子里,也许他这么做没有过多地考虑自己而更多的是想到言中庆。
到最后艾春明哪儿都没去,他想他到了一个新的单位,上班不自由,收入那点死工资,照顾小惠也许更加地不方便,他给小惠移植骨髓欠下的巨额的债务什么时候才能还清,从昆明回到sh后他深感压在他身上的担子有多重,为了生活他也只能是这样。
艾春明经过反复地想,他决定到码头去当搬运工,虽说搬运工苦点累点凭的是一把力气,他还那么年轻干点体力活不成问题,他选择来码头装卸货物一是来钱快二是挣钱多,还可以多干多得,只要坚持一两年他就能把所欠债务全部还清,那样他才可以一身轻松地活着。
在艾春明和小惠的生活中有一个最大的生活难题,就是他在厂里上班的时候小惠的吃喝拉撒问题,宁莹洁离开同福里的几年他还能坚持到厂里正常上班得益于林囡秀和以前照看过小惠的保姆冯阿珍的照顾,这些年一直给别人家带小孩的冯阿珍几年如一日一有时间就会到艾春明家里来帮助小惠解决问题,她当着林囡秀和艾春明说过她带小惠足足有两年多的时间,和小惠有了很深的感情,最主要的是艾春明是天底下难找的好人,小惠身患重症他不离不弃,家里又没有个女人,她实在不忍看到他们父子俩造孽,她每天过来搭把手算不了什么,艾春明对她表示千恩万谢时她却说要谢就谢你的好心肠感动了我。林囡秀一有空也会抽时间来帮助小惠,可以说没有这些好心人相助艾春明和
小惠也很难坚持到今天,艾春明懂得感恩,他把最真诚的问候给了这两个女人以报答她们对他一家人的恩情。
相比小惠其他的难事小惠中午吃饭的问题倒是很好解决,艾春明从厂里的食堂打回饭菜来同小惠一起吃,他尽可能不到太远的地方出差,实在是没有办法他必须亲自前往的,他都要把小惠提前安排好了他才出门。
舒澜来到sh有感于艾春明独自带着小惠的艰辛和不易,她不知道在林囡秀面前哭过几次,她在林囡秀那里哭是怕艾春明看见,所以她在sh的那几天她要求主动承担家务,她是想替艾春明分担点,虽然只能帮他一时她的心里也会好受些。
sh港是世界的十大港口之一,货运吞吐量与年俱增雄居中国各大港榜首,机械装卸作业的现代化取代了过去全靠码头工人肩背人扛的历史,由于货物吞吐量巨大,加上时间紧任务繁重,许多货物的装卸还是由码头装卸工来完成,尤其对那些私人货物商船的运输码头上更是少不了码头工人的身影。
艾春明从箱子里找出刚到厂里在包装车间打包时的工作服,骑着跟随他多年的座驾那辆sh产28自行车来到码头,对他来说是轻车熟路,厂里跑供销的经历使他对这一带的情况很熟悉。
他来到货运码头,一支商船正停靠在码头上,码头上已经有人在组织人力准备卸货,有好几个和他一样身着工作服的人往一张临时摆放在那儿的办公桌前靠拢,艾春明见状也跟着凑了过去。
桌前坐着一个四十左右梳背头嘴上叼着雪茄烟的人,他一边用眼睛扫着来到桌前那几个人一边含糊地念着名字配合着手在一个文件夹最上面的纸上写着:
“陈阿福”
“李清来”
“王来弟”
……
他再一抬头一眼发现了人群中的艾春明。
“怎么,新来的?”他用眼睛左顾右盼仔细打量着艾春明像一个人贩子一样用他的标准对艾春明进行评估,然后就是一脸不屑的神情,说:“小伙子,你干得了吗?这可是个体力活。”
艾春明看看那几个被登记过的人都是膀大腰圆,即使看上去有一两个偏瘦的,身体上能显露肌腱的地方看着都是结结实实的,站在这个人群中他的身体的确是单薄了点。
“老板,跟他们比起来我看上去可能是瘦弱了点,可我有的是劲。”
人群中有人不服或不信或不屑,有人甚至打起口哨表示不满和讥诮。
那个被艾春明称作老板的工头眯着眼点点头,说:“我倒想看看他是真行还是吹嘘,”接着他对艾春明一本正经地说:“好吧,一会儿你就和他们一起干干试试,不行立马就撤,可不要硬撑着弄出个好歹来。”
艾春明笑笑,“谢谢你了老板。”
“你叫什么来着?”
“我叫艾春明,艾是艾叶的艾。”
船舷与路基上已经搭上了两条长长的舷梯,艾春明一行人走上舷梯,舷梯颤颤悠悠的,人走在上面有点像跳水运动员走板上下震颤,有经验的人与板的震颤形成一股合力即与板形成共振走起来就会容易一些也不容易摔跤,艾春明懂得这个道理,他心里不免还是有点紧张,他想一会儿从船上下来身体背负着重量才是真正考验他的时候,他们一行人装卸的货物装在麻袋里,每个麻袋标重30公斤,艾春明觉得这个重量对他倒不算什么,只要他能顺利地把舷梯走下来,再走上两转他就能像那些师傅一样干得如鱼得水。
第一转艾春明走得非常小心,一个好心的老师傅告诉他你没有走过先跟在这些人的最后面,省得耽误了人家的进度,艾春明就跟在那些师傅的最后面,如老师傅所讲他也怕自己走得太慢影响了人家,他走得慢可以用心体会走板的那种感觉,为自己积累宝贵的经验,尽快地熟悉掌握走板的技巧和规律。
一开始他把重心压得很低,他以为那样身体可以减少晃动,走起路来就会稳得多,在下舷梯的时候脚跟就能牢牢抓住脚底下的踏板,这样一来他的身体势必要前倾得多,看上去他比别人显得吃力,越是小心他就越紧张,这么做的结果他的脚底部不仅没有他想象的稳健,有好几次脚还打了擦溜险些摔下舷梯,说是叫舷梯其实和真正的舷梯有很大区别,它只有脚底下的踏板而没有两边的扶手,艾春明每逢脚打擦溜时都会激出一身冷汗,第一转就这样颤颤巍巍地走下来了。
艾春明发现由于过于紧张他的身体被逼出了很多的汗,走下舷梯的的时候他给了自己一个自信的微笑,他坚信他的第二转第三转肯定会越来越好的……
第一转下来其实有一个人一直很关注他,就是负责计数的工头,艾春明几次在舷梯上出现“险情”他的脸几次都歪朝一边,艾春明安全地来到地面上时,他脸上的肌肉才放松下来,到最后终于笑着点了点头。
第二转艾春明试着像那些师傅一样把腰直了起来,他立马发现和之前的感觉完全不同,好像突然有了一种海阔天空的感觉,他要的就是这样的感觉,行云流水收放自如,他一点也不紧张了,越走越熟练越走越轻快。
第三转他可以奔放自如扛着麻袋一路小跑,他的进度一点不输给那些老师傅,先头起哄的那几个人开始对艾春明称赞有加,对他刮目相看了,
工头再看艾春明的时候眼睛明显释放出友善的信号。
艾春明去码头的第一天正赶上码头非常繁忙的一天,这家的货卸完,那家的货船又到了,他们一行人又去那家的商船忙活,等到把那家商船的货都卸下装进码头的库房里已是下午四点多钟了,有些人已经疲惫不堪再也不能承载这种超体力的负荷准备打道回府了,艾春明觉得有点累但还没有到像一堆烂泥躺倒了就起不来的那种程度,几个伙计见艾春明还没有打算想离去的意思,纷纷劝他不要太逞能了,再有劲也还是要悠着点儿。
有几个同艾春明年岁相当的年轻人和他开起了玩笑。
“留着点劲晚上跟你老婆亲热的时候还要用呢,别把劲都用完了老婆不满意,自己也垂头丧气像个缩头乌龟,到时候还疑心是自己不行了呢。”
“哈……”几个人一起猥亵地笑。
有人接话,说:“是啊,别等你老婆想要的时候,你倒头像头死狗一样地睡了过去,长期下去当心你老婆给了戴上一顶绿帽子。”
“哈……”又是一阵粗野地哄笑。
“你们他妈的驴球马蛋整天雄成一个,赶紧回家抱自己的老婆去。”
马老贵也就是最先提醒艾春明跟在大队伍后面的那个好心人把艾春明从重围中分了出来,艾春明一行人干累了在一起歇脚的时候他对这些人的情况有了一个基本的了解,他才知道这个提醒他的好心人叫马老贵,和他开玩笑的那些人并不清楚艾春明没有老婆。
马老贵拍拍艾春明的肩,语重心长的说:“小伙子,看得出来你有一把子好力气,钱有的是挣,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要有所保留啊!”
“谢谢你了马师傅,我这就回家去,以后干长了看情况再说吧。”
艾春明觉得自己的体力完全可以再干一气,他对自己很有自信,如果体力不支身体会向他发出强烈的信号,以后他可以根据时间和身体的耐受程度来决定他干多干少,今天他是第一天来,主要是来摸摸情况。
艾春明骑着他的座驾那辆来sh后买的28凤凰自行车飞快地往家赶,他的心情实在是太好了,头一天来码头上扛活就挣了八十多块,他的脸上神采飞扬,打着呼哨的他有种想一路高歌的冲动,让他心情大为愉悦的还有他来到十字路口时他赶上的都是放行的绿灯,天公作美连信号灯都配合着他喜悦的心情,他一路前行畅通无阻,好像一溜烟的工夫他就到家了。
到家后艾春明继续延续着他的好心情,他看什么都顺眼,什么都充满着生气,他看小惠的时候觉得小惠比平时可爱了许多,也许他和小惠习以为常的生活太平淡无奇了,艾春明惊异地发现生活中稍微作出的一点变化竟能产生这么奇异的效果,由此他得出一个重大的结论:并不是生活本身不美好,而是要善于发现生活中的美才能更好地感知这种美。
他要很好地在小惠面前表现一下,他没有舒澜那样的好厨艺,他的行动完全可以证明他也是能创建更美好的生活,让生活变得多姿多彩。
吃饭的时候,小惠感受着爸爸的好心情。
“爸,今天为什么要做几个菜?”
“爸今天高兴,要是你觉得好,咱们天天都可以这样。”
“爸,你今天去了码头了,是不是挣到很多的钱。”
“是。”艾春明不想对孩子有什么隐瞒,小惠作为这个家庭的一员她有权了解家庭的基本状况。
晚上没事了一闲下来坐在那里的时候艾春明才感到身体的疲乏和由此而来的懒惰,他坐在椅子里一动不想动,如果可以就这么睡去的话,说不定他什么时候就可以睡着,艾春明的身体开始出现严重的疲劳状态,伴随着腿脚手臂关节的胀痛,身体的背部尤其着力最多的肩膀出现火热刺痛的症状,他的臂膀肿胀疼痛难忍,他想洗个澡,家里没有条件,一道布帘隔着只能简单地擦擦身上的汗气,以前都是在厂里洗或者到离家不远的公共浴池去洗,白天出了那么多的汗,热水烫一烫身上肯定感觉特别舒服,不仅能消肿止痛还可以很好的缓解疲劳。
艾春明咬牙从椅子里站起来,收拾了几样必备的用具,他步行来到公共浴池,可能是太累了的缘故他走得慢,像个步履蹒跚的老人。
在公共浴池外间的更衣区艾春明好容易才把粘贴在身上的衣服扒下来,他对着镜子看他身上红肿的部位,怪不得肩膀上刺痛难耐,原来有皮肤破损而且大面积的瘀血,他来到里面洗浴区,这时候里面洗澡的人已经不是很多,公共的大浴池升腾着热气,依稀可见里面零星地躺着两三个泡澡的人,淋浴花洒下有几个人享受着水流的冲刷,艾春明摸索着来到大池边小心地跨上池沿,他怕动作大牵拉有些疼痛的肌肉,他的另一条腿刚跨上去,还没有来得及试一试水温,“刺溜”一下整个身体滑落到水里,破损的皮肤与热水接触的一瞬间身上的疼痛感骤然加剧,艾春明呲牙咧嘴死死咬牙坚持着,足有大约十秒钟的时间他屏住呼吸,脸上额头上和密匝的头发丝中的汗珠一颗接着一颗地落入水中,渐渐地破损创面的灼痛感到了一个相对能够承受的持久期,艾春明睁开眼睛看着水面上不断升起的热气,他脸上的肌肉开始松弛下来不再是如同火燎般一脸的紧张……
第二天一大早,艾春明浑浑噩噩地睁开眼睛,他吃力地活动一下身体,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松快,肌骨紧邦邦的,身上的疼痛感比起昨天没有一点减弱,他看看墙上的挂钟,时间已经不容许他赖在床上,他挣扎着用两只臂膀的力量将自己的整个身体撑起,他必须马上起来给小惠准备早饭和午饭,午饭的饭菜装在保温桶里,他把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中午他赶不回来小惠只有自己吃,他觉得这样很对不起孩子,可是他真的没有什么好办法。
家里的事情忙完艾春明又来到码头上,他浑身疼痛让他看了停泊在岸边的商船就觉得眼晕,心里无形的抗拒催逼他打退堂鼓,他在心里不断地告诫自己一定要坚强,点过名马上就要开工了,只要舷梯一搭就,就等于吹响了冲锋的号角,他必须全力以赴顶上去。
开始的几天对艾春明来说最艰难的不是体力的吃不消,他最难克服的是他必须强忍着肩背上的肩伤对他一次次地肆虐。伤疤刚结了茄下一天强力的劳作又把伤疤重新撕裂开,鲜血渗透了他身穿的工作服他不觉得,新伤旧伤混合叠加对他的身体持续摧残,身上背负的重物与肩伤摩擦产生的剧痛经常使他昏厥,他没有喊过疼,叫过苦,他想起俄国作家高尔基《海燕》中的一句话,“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他用这句话激励自己,心里始终怀揣着一个信念: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咬咬牙挺一挺就过去了。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艾春明没有因伤痛停歇过一天,他默默地坚持着,坚持着……
心地善良的老阿叔马老贵把艾春明当成自己的孩子,他不忍看到艾春明反复发作的肩伤,说:“孩儿啊,你高低歇上两天把你肩上的伤养好再来,你身上钻心地疼,我马老贵看了心疼啊!”
艾春明对他抱之一笑,“没事的,我练过武,这点伤不算什么的。”
这个时候的艾春明根本就不会想到他生命中最为真实的生活仅仅才是个开始。
3 动物园
林囡秀心里的沉重来自宁莹洁,受人之托的那种滋味她算是尝到了,在宁莹洁百般央求下她背着艾春明收下宁莹洁准备给小惠用于治疗的资金,她在艾春明处试探的结果得到的回应是他们没有再在一起的可能了,艾春明鲜明的态度等于直接切断了这笔资金流出的通道,现在的她已经是黔驴技穷无计可施。
她想来想去那么多的钱老放在她这里也不是个办法,干脆怎么来怎么去物归原主跟宁莹洁表明她的无能也好落得个清静,潜意识里她还是有些不甘心,宁莹洁能把她的那么多钱拿出来给小惠治病足见她的良苦用心,从她的角度她也希望看到小惠能受恩泽所惠有一天真的能站立起来,基于这样的想法她还是愿意这比钱用到小惠身上。
仿佛人非要陷入绝境的时候,希望之门才肯为她打开,林囡秀自己都奇怪就在她决定放弃这比钱的保管权,她突然茅塞顿开一闪念一个人浮现在她的脑海——舒澜,也许舒澜就是能打开这扇门的金钥匙。
上次舒澜来sh她没有向舒澜透露这比钱的事,舒澜表示过她还会来sh,何不等到舒澜下次来sh时把这笔钱的来龙去脉向舒澜和盘托出,看看舒澜的反应如何,以她对舒澜的想象舒澜绝对不会坐视不理的,兴许舒澜的出现还能促成宁莹洁和艾春明关系上的转机,艾春明事后很可能会怪罪她,一当他了解到她的出发点是出于善意,到时候他对她只能是感激,她认为只要对整个事情有好处,她好人做到底哪怕是受点委屈也是值得的。
她很得意她的想法,谁说她脑子笨,貌似粗枝大叶的她有颗和别的女人一样缜密的心,不仅如此她比那些自认为聪明心细的人更加睿智,如果硬要说她傻,她的愚笨就在于这么多年来她竟然没有发现她的聪明过人之处,阿虎爸爸的死把她打入情感的魔咒中,到处的黑暗映衬不出她身上光彩照人的一面,致使她的聪慧被长期压制得不到应有的发挥。想到她的聪明之处一个新的想法已经在她心里应运而生生根发芽。
林囡秀答应小惠等她休息的时候带她和阿虎一起去玩。小惠一听林阿姨说要带她出去玩高兴得不得了。
小惠把林囡秀要带她和阿虎一起去玩的消息告诉艾春明,艾春明自然不会反对,白天他去码头扛活少有空闲陪小惠在家里他觉得很对不起孩子,他没有办法,现在不是他检讨的时候,为了挣到更多的钱,为了早一天还清为小惠移植欠下的债务,他只能每天坚持去码头扛活,等到债务还清了他再对小惠做出补偿吧。
艾春明心里高兴林囡秀带小惠出去玩实际上更主要的是这样以来在很大程度上给小惠调剂生活为小惠枯燥的生活增添了一抹亮色,他无需像以前那样担心小惠的身体状况,小惠经过骨髓移植和康复训练身体比以前的确硬朗了很多,虽然还是不能站立,较之前比现在长时间坐在轮椅车里已不再是问题,小惠一天天地好起来他才可以不用有那么多的牵挂在外打拼,他最大的目标就是用他的体力换取收入尽快地把小惠移植所欠债务还上。
周六林囡秀上班的幼儿园休息,林囡秀充分利用了她的聪明导演了小惠与宁莹洁的第一次见面。
她事前给宁莹洁通了电话,她以征询的口气问宁莹洁想不想和小惠见上一面,宁莹洁果然珍惜这个难得的机会其实早在她的预料之中,接着她向宁莹洁交代了和小惠在一起时的注意事项,凡是能想到的她都要说个透,这样做的好处无非是在突发的情况出现时不至于抓瞎。
林囡秀把小惠与宁莹洁的第一次见面安排在sh动物园,她颇费心思精心设计只为她能有更多的机会与宁莹洁交流,孩子一到了动物园注意力很快就被动物园里面饲养的各种动物吸引过去,肯定不会太在意她们大人的行为举止,小惠与宁莹洁有限地接触让这种气氛显得轻松而自然,彼此给对方一个初步的印象,为以后可能的再次见面开创良好的局面,一切顺理成章入情入理。
位于sh区虹桥路的sh动物园毗邻sh虹桥机场,建于1954年由一座高尔夫球场改建而成,在我国现存的城市动物园中位居第二仅次于bj动物园。
前面不远处就是动物园的门口,阿虎推着小惠坐着的轮椅车穿梭在如织的人群中,林囡秀跟在后面目光四处找寻着,阿虎几次回头看她的时候都发现她好像在找什么,他对妈妈有点不满嘟囔着嘴,“妈,你在找什么?”
“妈妈的一个姐妹说在这里等妈妈的,你别急,推着小惠一定要看好路,千万不能掼跤啊!”
阿虎急得不耐烦,“人家都进去了,要等到啥时候啊。”
入口处几个人散开,一个面貌清丽的人朝林囡秀招手,她看见了林囡秀。
“阿姐,我在这里。”
林囡秀催促阿虎:“快点,”她从阿虎手中接过轮椅车来推,“你阿姨在入口处等我们了。”
阿虎跑了起来,林囡秀也一路小跑跟上,来到宁莹洁面前。
“阿虎,叫阿姨。”
“阿姨好。”阿虎看着宁莹洁的脸,一副思索的神情。
“阿姨好。”没等林囡秀开口说话,小惠主动和宁莹洁打起招呼。
“是小惠吧。”宁莹洁看了一眼林囡秀忙蹲下身体用手摸了摸小惠的脸。
阿虎的眼睛不时瞟向宁莹洁,眼睛还是滴溜溜地转着。
宁莹洁对林囡秀说:“我们进去吧,边走边聊。”她又对小惠说:“小惠,你最想看什么动物?”
小惠想想,说:“阿姨,我最想看长颈鹿,这里面有吗?”
“当然有的。”宁莹洁心想看来艾春明从来没有带小惠来过这里,她看看轮椅里勉强能够坐直的小惠,暗自感慨道:“小惠身体那么不方便,艾春明背着她去哪里的次数都那么少,不来这里也就不奇怪了。”那天,林囡秀跟她提出要带小惠来动物园玩儿时,她还担心小惠的身体状况,林囡秀告诉她,小惠经过骨髓移植和艾春明坚持给她做的康复训练,已经能够坐在轮椅里不成问题。
阿虎插话:“这里面有四百多种动物呢,一听艾叔叔就没带你来过。”
小惠反击道:“没来过又怎么样?我爸没有时间。”
“是你家里没有钱吧?”
“你胡说,我爸爸是想让我长大一点再来这里的。”
阿虎不服,“那艾叔叔为什么每天都到码头扛活……”
“好了。”林囡秀及时制止住阿虎的言论,她无心指责自己的儿子不懂事,儿子说的一部分是实情。
宁莹洁听了心里酸酸的,林囡秀睃了一眼宁莹洁,看到的是她很平静的脸。
其实林囡秀清楚两个孩子吵架涉及的内容不自觉就会与她们身边的大人有关,她只要把两个孩子劝得消停下来就行了,无需再去观察宁莹洁有什么反应,艾春明家今天的一切又不是宁莹洁造成的。
宁莹洁来到小惠的轮椅车前面故意做了个无法忍耐的表情,说:“小惠,阿姨告诉你,像长颈鹿犀牛非洲狮这些大型动物它们的馆舍都会有一股很刺鼻的臭味,你想好了还要不要去?”
小惠以为宁莹洁是跟她开玩笑故意逗她的,她的小鼻子也学着宁莹洁的模样缩成一团,弄得在一旁的林囡秀和阿虎大笑起来。
小惠脸上还保持着刚才的表情,艰难地说:“我不怕臭,再臭我也想看长颈鹿。”
宁莹洁又转脸对阿虎说:“阿虎,你呢,你有没有不怕臭的心理准备。”
阿虎知道宁阿姨在逗他,笑着说道:“我也不怕。”
“那好,那我们先去看长颈鹿吧。”
宁莹洁对sh动物园非常熟悉,她已经记不清来过这里多少次,由于园区很大,加上小惠行动不便坐轮椅出行,她带领小惠一行人沿着出口的方向一路前行向西向北,选择这条线路是看到长颈鹿最省时省力的一条游览线路,而且大型的野生动物基本上都集中在这一区域,一路上阿虎在前面推着小惠,边推边四下里张望,目光不住闲地被途径的各种动物吸引过去,他和小惠一会惊呼一会喃喃自语,完全陶醉在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氛围中,看得出两个孩子都非常高兴,林囡秀和宁莹洁跟在两个孩子后面被他们欢乐的气氛所感染。
林囡秀说:“要是大人也像孩子一样无忧无虑就好了。”
“是啊,”宁莹洁附和着,“我看小惠这个孩子倒是聪明得很,比一般她那么大的孩子都要懂事些。”
“可能这种环境下成长的孩子因为历经的磨难多感受得比一般的孩子也多,因而她们的心理很可能提前进入了成熟期,我家的阿虎就不及小惠的一半,完全还是个孩子的模样。”林囡秀苦笑着摇摇头,又说:“你没看见刚才他和惠惠的争执吗,整个就是个不懂事的孩子的狂言乱语,要换做小惠肯定不会说出那么不懂事的话来的。”
林囡秀说到两个孩子的争执实际上是对宁莹洁的一种提醒,宁莹洁想了想,问:“那么艾春明没在原来的厂上班了吗?”
“他们原来的厂濒临倒闭了,这回他带小惠到昆明做移植费用肯定特别高,要不他也不会到码头去当搬运工,听说码头工人挣得多,但一天下来真的能把人累个半死,身体再好的人长期这样下去也吃不消,艾春明真的是条汉子,再苦再累也没有喊过一声苦。”
“可是长期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呀,我听说他们什么活都干,赶上时间紧,连饭都吃不上一口,饥一顿饱一顿的,有时候还要爬到冷库里搬运货物,时间长了风湿关节炎一类的病就找上门来了。”
林囡秀听宁莹洁这么一说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她哑然地凝望着宁莹洁,脸上肌肉随宁莹洁的话一松一弛好不严肃。
阿虎扭头喊她们,“妈妈阿姨快看啊,长颈鹿在看我们了。”
宁莹洁和林囡秀的谈话突然被打断,注意力一下子回到阿虎和小惠身上,再看远处的动物,长颈鹿还没有影子呢,可能是阿虎故意在逗她们也可能高高大大的长颈鹿在很远的地方真的被阿虎看到了。
小惠极目远眺,一个劲儿地问阿虎:“阿虎哥,长颈鹿在哪儿,长颈鹿在哪儿啊?”
阿虎手捂着半张脸诡谲地一笑,小惠才知道是上当了。
“你骗人,你骗人,你不是一个诚实的孩子。”
宁莹洁一见小惠气恼的样子赶忙走到小惠面前,说:“前面走到能看见有犀牛的地方,过了犀牛馆舍就到了,我说的刺鼻气味基本上就是从犀牛这边开始的。”
又走了一阵果真就到了宁莹洁说的犀牛馆,阿虎嗅到了难闻的腥臊味和粪便的臭味,手捂着鼻子。
这时候已经可以看见不远处长颈鹿的身影,有很多游客驻足在这里观望,这说明长颈鹿在游客心目中是很受欢迎的。
阿虎读着动物身份牌上的介绍文字。
“阿姨,这个牌子上说犀牛主要产自非洲和东南亚。”
小惠说:“样子真的很奇怪哦!它长得那么大肯定一天要吃很多的东西。”
宁莹洁看着两个孩子,说:“是的,中国本身没有犀牛都是从外国引进的,犀牛一般都有两三吨重,是陆地上仅次于大象的第二大动物。”
她们终于来到小惠渴望已久想看到的长颈鹿馆舍,外面的游客量明显多于其他的动物展区,刚才路过大象馆时游客相对也有点多。
长颈鹿馆于1965年建成,围栏高度只有一米五不到,视野很开阔非常方便游客观赏。
里面几只高矮各异的长颈鹿悠哉游哉地散步,一只长颈鹿稍稍仰起头就够到大树树干上的叶子咀嚼美味一样地吃起来。
此时的小惠旁若无人地仰望着高高大大的长颈鹿,她仿佛进入到一个很深的状态,任凭周围环境再乱也不能将她打扰,显然她是被长颈鹿的身高震撼住了。
宁莹洁和林囡秀看到小惠忘我痴迷的状态时都吃了一惊,她们怎么也不能想象小惠为何如此着迷痴情。
宁莹洁悄悄来到小惠身边,顺着小惠的目光看过去,一只长颈鹿大概看这边的游客多好像正朝这边走来,游客不停地朝这只长颈鹿招手喊话,长颈鹿果然走过来了,它头靠铁丝网,长长的脖子伸出老长,虽然离游客距离还很远,有的游客下意识地往后就躲,阿虎在第一时间躲进林囡秀怀里,小惠居然没有像那些胆小的大人那样躲避长颈鹿探出来的脖子,她丝毫没有畏惧感直到这只长颈鹿转身离去。
小惠的勇敢勾起宁莹洁强烈的好奇心,“小惠,刚才长颈鹿把脖子伸出来老长老长,你就不害怕吗?”
小惠笑着摇头,说:“我不怕,我听爸爸说长颈鹿是很温顺的动物,对人类很友好,一般情况下是不伤人的。”
宁莹洁又问:“那么告诉阿姨动物园里有那么多的动物你为什么格外喜欢长颈鹿呢?”
说话的时候阿虎和林囡秀已来到旁边。
小惠想都没想就回答:“长颈鹿有四条高高的长腿,站立在那里修长挺拔,要是人站立的时候也能像长颈鹿那样美丽该有多好。”
宁莹洁望望林囡秀,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孩子才好。
阿虎用手挠了挠头,用心琢磨小惠的话,好像他不能完全听懂小惠话里蕴含的意思。
长颈鹿的对面就是斑马馆,斑马身上有规则的花纹也引起小惠的浓厚的兴趣,她看了一会儿偏过头来问宁莹洁:“阿姨,过马路的红绿灯时走过的人行道叫斑马线是不是跟斑马身上的图文一样才这么叫的?”
“对!你说得很对!”宁莹洁很高兴小惠能大开脑筋问她这样的问题,同样能展开的联想阿虎为什么就没有想到,这就是小惠的聪明伶俐之处,她越来越喜欢小惠了。
很快到中午的时候,林囡秀一行四人走得有点累了,饥肠辘辘向身体发出了警告,阿虎早就吵嚷着肚子饿了,她们停歇下来找了个小卖店,买了孩子爱吃的烤香肠sh老面包还有小卖店里的热牛奶。
小惠和阿虎吃得最高兴,两个小孩腮帮一鼓一鼓的好像暗自较起了劲,小惠今天的兴致很高,宁莹洁担心小惠的身体能不能承受如此大的体力耗费,她用征询的目光看着林囡秀,林囡秀爽朗地将问题直接抛向了小惠本人。
她问:“小惠,你觉得累不累?要是累了咱们一会儿就回家去。”
小惠拍了一下胸脯表示:“阿姨,我没有问题,还有那么多的动物没有看呢,下次再来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阿虎站在小惠一边力挺小惠,说:“我也不想那么早就回去,还有那么多动物没看到,我还没看够呢。”
“阿姨,我还想看大熊猫,如果来sh动物园不去看国宝大熊猫就等于白来了一回。”
宁莹洁早就猜到孩子们会提出看狮子啊老虎啊尤其大熊猫孩子们肯定不会错过,她也很长时间没有看到大熊猫了,大熊猫是她每次来动物园必看的动物,她来动物园游览的一大半热情可以说都是冲着大熊猫来的,可惜的是在她的经历中从来没有和艾春明来过这里,她曾提出过到这里游览,艾春明拒绝她的理由是他更喜欢的是郊外的自然风光和一个城市厚重的历史,昆明城中心有个圆通山动物园,也是国内较大的动物园之一,因为不喜欢他很少去那里。
熊猫馆在整个园区西北角与狮虎山相邻,到了熊猫馆果真是人流如潮。
整个熊猫馆是个呈扇形式样的建筑,室内展厅与室外的活动场相比不算太大,室内展厅的游客观赏区与熊猫所在区域被厚厚的双层防弹玻璃分隔成两部分,游客可以透过玻璃近距离观赏大熊猫的一举一动,既保证了游客的安全又拉近了人与动物的距离。
在宁莹洁和林囡秀的共同努力下,她们好不容易才将惠惠的轮椅车推到了观赏熊猫的大玻璃前,围观的人群不仅大人们喜欢大熊猫,孩子们更是兴奋得不得了,欢呼雀跃声不绝于耳,大熊猫憨态可掬的每个动作和表情都给游客留下很深的印象,人们喜欢大熊猫在很大程度上跟它天生的呆萌相有关系。
小惠喃喃自语:“太可爱了,那个小一点的更好看哦。”
阿虎甩着他的一个膀子喊:“到这里来呀到这里来呀!”他忘我地状态给人的直觉好像他忘了这里面不准大声喧哗的规定。
林囡秀有些不好意思地劝导阿虎让他“小声点,小声点。”她偏过脸来看宁莹洁,宁莹洁对她笑笑,她倒不想破坏孩子们这种极高的兴致。
看够了室内的大熊猫她们来到大熊猫半圆形的室外活动场地,室外活动场相对要开阔得多,以一围墙与游客相隔,游客可以坐在围墙上观看大熊猫的活动,场内有山石,水池,草地和树木,还根据大熊猫的习性做了栖架,供大熊猫爬树玩耍。
小惠手一指,说:“阿虎哥,快看呀,那只熊猫在爬树架。”小惠有点担心,求助地望着两位阿姨,问:“它不会掉下来吗?”
林囡秀瘪瘪嘴以示她的无力解答,宁莹洁解释:“不用担心,熊猫是爬树高手,别看它走起路来样子有点笨,可爬起树来一点都不含糊。”
阿虎突发奇想地问:“阿姨,熊猫是‘猫科动物’吗?”
回答这样的问题显然不是没有多少文化的林囡秀的专长,她只能在一旁当听众了,她的目光游走于宁莹洁和儿子的脸上。
小惠没有到学校上过学,“猫科动物”这样的字眼她还是第一次听说,她饶有兴致地看着宁莹洁,等待着她的回答。
宁莹洁没有马上回答,林囡秀还以为阿虎的问题难住了宁莹洁,实际上宁莹洁在想该怎么回答阿虎的提问更好些,在她们都以为宁莹洁可能也不知道答案的时候宁莹洁已经想好了怎样来回答这个问题。
宁莹洁看着两个孩子说:“大熊猫叫猫但不是猫,平常你们最熟悉的猫科动物有狮子老虎和豹子,还有家里养的小猫,你们两个想一想大熊猫长得像老虎呢还是更像黑熊?”
阿虎和小惠一前一后回答:“当然像黑熊喽。”
小惠马上有点腼腆地笑着说道:“我知道了,大熊猫总不能是叫‘熊科动物’吧?”
宁莹洁没有想到一经她的启发小惠上道得竟如此之快,她发自内心地朝小惠脸上重重地一亲,给了小惠一个响吻算作奖赏,她说:“小惠,你真的很聪明。阿姨越来越喜欢你了。”
阿虎没有从宁莹洁对小惠的夸赞里听出肯定的回答,傻乎乎地追问:“阿姨,你还没有回答是不是小惠说的‘熊科动物’呢?”
宁莹洁对阿虎表现出来的“傻”感到很无奈,她只得亲口告诉阿虎小惠说的没错。
从熊猫馆出来顺时针下行,基本上都是些猛禽鸟类的动物,可能是不太感兴趣的缘故,也可能是都走得有些累了,她们则是走马观花,一路说说笑笑,实际上是属于返程的闲游了,对所看之物只能说是有一个浅淡的印象。
来到动物园门口宁莹洁和林囡秀
还有两个孩子告别,小惠和宁莹洁都表现出了强烈的不舍,宁莹洁转身的时候小惠还不忘多看了宁莹洁一眼,等宁莹洁走远了,小惠忍不住问“林阿姨,怎么这个阿姨从来没有见过。”
阿虎忽然脑洞大开,说道:“这个阿姨从今天一见面就好像在哪里见过,很像以前艾叔叔家里走出去的那个阿姨。”
林囡秀赶紧看看小惠又转脸瞪了阿虎一眼,说:“你胡说些什么?”
阿虎反瞪妈妈一眼,不满地咕哝着说:“谁胡说了,本来就像嘛。”
4 打架
艾靓丽直到在医院的急诊科看到儿子脸上多处受伤,而跟他打架的同学更是鼻青脸肿,似乎还有一两处明显有缝过针的痕迹,才认定了儿子原亮确实是跟人家打架了,而且看起来后果还很严重。
接到小亮的班主任徐老师打来电话说小亮和他们班上的同学刘猛打架了,而且把对方打得多处受伤,艾靓丽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听错了,反复地求证了几次,她答应班主任马上就过去,直到那个时候她都不愿相信儿子会跟别的同学打架的事实,她的儿子一向听话怎么会和同学打架呢?
她又拨了原蔚华的号码叫上他,原蔚华一听到这个消息,立刻像平地一声雷,本来有个会也被他推掉了,他似乎比她要还急,恨不能一下子飞过去。
学校在接到班主任徐老师的报告后立即采取了应急措施,学校医务室的医疗条件毕竟有限,决定把涉事的两个学生先送往医院治疗,然后下一步再作出处理意见。
艾靓丽赶到医院时,医院已经对原亮和刘猛的伤势做了处理,他们一行人来到观察室,小亮直挺挺地坐在一张病床上,一副大义凌然的样子,刘猛的妈妈抱着刘猛哭哭啼啼,嘴里不停地骂着:“怎么把人打得那么狠,简直就是小流氓在世……”
班主任徐老师是个四十几岁的妇女,显然对刘猛的家长已经无力控制,旁边还站着好像校方的一个什么干部和徐老师一起劝阻着情绪激动的刘猛家长。
艾靓丽进来先是扫了一眼儿子原亮,原亮瞅瞅她丝毫没有畏惧的样子,徐老师一见艾靓丽来了赶忙迎了上去,刘猛的妈妈突然止住哭声,怒不可遏地直奔艾靓丽过来,那个情形像要找艾靓丽拼命。
艾靓丽躲闪不及时被刘猛妈拽住了一只胳膊,艾靓丽尽量保持克制,她的怒火一点不比刘猛妈妈小,听到儿子打架的消息她的心气得就有些发抖,看到儿子淤青红肿的脸和一副胜利者的面孔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现在居然还有这么不懂事的家长问题没搞清楚就不分青红皂白认定是她的儿子无辜,虽然你的儿子受伤比我儿子严重,但不见得都是我儿子的过错,我也是妈妈,我也心疼我的儿子。
艾靓丽尽量微笑着说:“大姐莫急,你把手放开,有什么话好好讲。”
徐老师和那个校干部劝阻,刘猛妈还是不肯松手。
“你儿子把我儿子打成那个样子铁证如山,谁都看得出来你儿子伤势轻微,我儿子伤势要重得多。”
艾靓丽想今天肯定是遇上泼妇了,讲理那一套恐怕在她这里行不通,艾靓丽还是笑着,但她的笑已经不那么好看了,“大姐,请你放心,该我们赔的我们会赔,”艾靓丽突然提高了声量,字字铿锵地说:“但是,如果是你儿子惹事在先,我一个子儿都不准备赔给你!”艾靓丽使劲将刘猛妈的手甩脱掉。
刘猛妈还没看到过艾靓丽这样的架势,一时傻了眼痴呆呆地望着艾靓丽。
徐老师和那个干部也没有想到艾靓丽的这招镇住了刘猛妈。
正在这时原蔚华走了进来,他看到情形有些不对,忍不住问:“发生什么事情了?”
艾靓丽说:“没什么。”
刘猛妈一看撒泼不成干脆呕一嗓子哭了起来:“把我儿子打成这样,你让我们孤儿寡母的咋个整啊?”
经过徐老师和那个干部调停,他们决定来学校把事情搞清楚。
徐老师大致掌握的情况是:事情发生在第一节课和第二节课的课间休息时间,刘猛趁原亮不注意偷了原亮书包里的口琴,原亮向其索要,刘猛不仅不给,在追跑的过程中不断炫耀自己超人的本领,在原亮追上他就要夺回口琴的一霎那,无处躲藏的刘猛顺势把口琴丢到了楼下的水池中,一气之下原亮和刘猛扭打起来……
徐老师问:“刘猛,是这样的吗?”
刘猛不语点了点头。
刘猛妈听徐老师这么一介绍后自觉无地自容,嘴上还是气呼呼地说:“有什么好稀奇的,不就是一把破口琴吗?”
徐老师对刘猛妈的言行举止表示不满呛了她一句:“刘猛妈,注意你的言行,你这样是要袒护刘猛的错误吗?”
刘猛妈还想说什么,自觉理亏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外壳已经明显发黄的口琴就摆放在老师的办公桌上。原亮和刘猛打起来的时候原亮还不忘让他的小伙伴帮他捡回口琴,后来口琴就交到了徐老师那里。
徐老师当着艾靓丽和原蔚华的面,表情很严肃地问原亮,“该你了,原亮,说说吧你是怎么想的。”
原亮看看妈妈,说:“这把口琴我是替人保管的,当然理所应当要完好无损地交给人家。”
艾靓丽接过话来对徐老师说:“我认得这把国光牌子的口琴,这把口琴是我弟弟的心爱之物,是原亮小时候硬是从他舅舅那里骗过来的,原亮答应舅舅要替他保管,所以这把口琴对原亮来说具有非凡的意义。”
小亮被妈妈的话一下子戳中了心事,当着那么多人自顾自地哭了起来。
原蔚华搂着儿子想让儿子的哭声尽可能快地平抑下来,他凝望着目光一直追随儿子起伏背影的艾靓丽,只见艾靓丽面色平静得出奇。
艾靓丽和原蔚华都表示尽管事出有因,原亮打架似乎理由正当,他们也不鼓励孩子打架的行为,原亮和刘猛打斗过程中刘猛站了下风,考虑到刘猛妈所说“孤儿寡母”的家境,他们愿意支付学校垫付的医疗费用并给予刘猛本人适当的补偿。
刘猛妈以为艾靓丽说话算数,既然是她的儿子刘猛挑起事端惹出来的事,艾靓丽肯定一个子儿也不会赔给她,起先她有点慌了,不成想其实艾靓丽根本就没有存心跟她计较,不仅承担了学校的垫付的医疗费还主动给了她的儿子营养费,人家真是够大度了,她还有什么话好说,得便宜揉肚子疼算了。
临了艾靓丽还走上前对刘猛妈说:“大姐咱们不打不相识,今后有什么用得着的可以来医院里找我。”
刘猛妈很是不好意思,难为情地说:“对不起啊,一开始我不该对你那样,没想到你那么大度还不跟我计较。”
“好了,什么也不说了,都过去了。”
民事的部分解决掉了这事还不算完,学校为严正校纪以儆效尤今后不再发生此类事件,责令涉事打架的原亮和刘猛同学必须写出深刻的检查,学校给予两个涉事打架的同学一次记大过处分。
当日从学校出来艾靓丽原蔚华和小亮哪儿也没有去直接回了家。艾靓丽一改对小亮严肃的态度,没有一句责备的话,中午还做了几个小亮爱吃的菜,饭桌上谁也不主动说话,吃饭的时候小亮边吃边哭……
发生在小亮身上的这些事还得从那天小亮眼睁睁看着艾春明背着小惠离开昆明在艾春明在昆明期间他没能见到舅舅说起,从那天后小亮身上一个最明显的变化就是艾靓丽自己觉得小亮对他这个妈妈的话似乎也不大听了,也不知道是哪天小亮从家里的老箱子里翻出了艾春明的那把口琴,经常一个人躲在他的房间里吹个没完,孩子渐渐地长大了,他有他自己的思想情感,艾靓丽默默地感受小亮身上的这些变化,说实话她不便过多干涉孩子的这些私事,其实艾靓丽比谁都清楚小亮有的是一颗什么样的内心,同时她心里更加明白自己在处理和弟弟艾春明的关系方面进而影响到了儿子小亮和他舅舅以及和她的关系上她是理屈词穷的,因而她才没有原则地容忍了小亮的不听话,甚至放任自流,从小亮找出那把口琴后他就一直把它装在书包里带在身上,偶尔就会情不自禁地拿出来看一看摸一摸然后再把它放到盒子里收起来,这种情况她都已经看见了不止一次。
艾靓丽和原蔚华彼此心照不宣:艾春明带小惠来昆明就医期间,由于艾靓丽横加阻拦使得小亮没有能和他期盼已久的舅舅见面,对小亮无论从心理上还是精神上都是一次重大的打击。
如果说艾靓丽有所醒悟或从此有了某种转变,准备重新开始审视自己对弟弟艾春明和小惠的态度而自觉不自觉地肯在心里多问自己几个为什么,那么她的这种转变一定是源自小亮学校里因口琴打架的事件开始的。
5 心路
舒澜到sh探望言中庆后回到昆明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从言中庆冷言冷语地打击中振作起来,不是她对言中庆已经灰心或彻底死心,她心里的爱情之火没有因此熄灭,心灵里那个永远最私密的地方只为言中庆敞开,到sh之前她是有心理准备的,要是一说一个成那就不是他言中庆了,多年来,言中庆就好比一座固若金汤的城池她久攻不下,越是这样她的韧劲儿耐力随着言中庆一日更比一日甚的冷酷成长更加迅速,她从来没有把对言中庆的这种感情视作不正常,人们为了自己心目中渴望的爱情疯狂追逐难道都是些神经不正常的人的疯癫之举吗?她始终认为太易得到的东西也不可能做到长久珍惜,她心目中的爱情应该是那种虽不能够轰轰烈烈却让她永生永世都难忘并甘愿付出的爱,一如她对言中庆始终如一不会随时间变质的情一样,她不在乎他的职业他的家庭他的年龄他身体的好坏,哪怕是他正在坐牢她也不在乎,是的,当姐姐问到她“……他现在这个样子你也不在乎?”的时候,她在心里没有产生过动摇,纯粹的爱情应该没有这样那样的私心杂念,过于被左右的情感就像房檐上的墙头草随风摇摆不定,那一定不是她舒澜所崇尚的。
舒澜要的爱情是对现实极其残酷地忽略和否定,是超越了“柴米油盐酱醋茶”这些超现实因素理想化的爱情,在她的爱情里什么都可以没有,只有一个男人和女人就足够了,在她看来那样的爱情只要是她一心想得到的,她甘愿哪怕一辈子都在凄风苦雨中熬过。
舒澜始终认为她若能从言中庆那里争取到她想要的爱情可以使她的灵魂得到超脱一样的释放,在这种释放中她感到无比地欢悦满足还有欣慰,一个女人一生的幸福莫过于得到她想要的爱情,倘若她能够争取到言中庆的爱那么她的这一生还有什么所求呢?
舒澜更加确定她和言中庆的爱情只是暂时遇到了困难,是她和言中庆百年好合必然要经历的磨难,“梅花香自苦寒来”,耐霜傲雪的坚持迎来的才会是沁人心脾的馨香,要想得到一生一世的幸福,她和言中庆的爱要经历苦痛甚至刻骨铭心如同生死的考验,她坚信一旦经过了这样的挣扎之后她的获得将比任何人获得的都要珍贵,幸福感也更加浓烈,她期盼着她生命的严冬快一点过去,最终属于她的春天早晚会到来。
舒澜为了她心中理想的爱情长相厮守信心满满,几度春秋她对言中庆永恒不退的激情澎湃于胸,一路走来她觉得辛苦甚感疲惫,她把这看作是人生对自己最好的历练,她没有获得只因她历练得还不够,生活还在继续考验着她的诚意和耐力,她像个长跑运动员那样,每天坚持着枯燥乏味的训练,只为一遭得到生命绽放的狂喜。
舒澜的坚定使她排除了一切干扰,除了言中庆没有谁能让她的心湖激荡起感情的涟漪,她的情是为言中庆而生的,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即便她的生命中都是狂涛巨浪没有使她颤动心魂的狂喜她也愿意忠实地守候她心中至高无上只属于她的那段情。
于海波对她的一往情深似乎她没有拒绝的理由,论长相论家境于海波都堪称一流,要个有个要人有人,在舒澜左近相挨的同事中比他再好的都很难找出几个,而且是他主动追求舒澜,唯一的不足恐怕就是他比舒澜大八岁,生性挑剔的他之前见过的姑娘都是一眼就相中了他,而没有一个是她心仪的姑娘,直到舒澜的出现才让他眼前一亮觉得自己今生今世想要的人终于来了,事有凑巧偏偏是这样一个十有八九都认为优秀的人舒澜却对她没有上过心,舒澜为了让于海波对她彻底死心,当着他的面说了好多要多难听有多难听的话来伤他的自尊,舒澜说:“你就是天上王母娘娘的儿子,我这个凡间的女子也看不上你,正所谓王八绿豆对眼,我就跟你对不上眼。”
于海波足足追了舒澜几年,也白白地等了她几年,眼瞅着岁数越来越大,觉得再追下去恐怕也是无果只好认命,胡乱的找了个心甘情愿嫁给他的姑娘结婚了,可能老天还在眷顾他对舒澜怀有的深深的情义,结婚没有几年,他的老婆就害病毙命了,老婆给他撇下了一个儿子,不到四十岁的他形单影只又成了单身,他心里始终还在惦记着舒澜,只不过不像以前那样挂在嘴边,曾经风华正茂之时都不能求得舒澜的芳心,现在的他已经像残花败柳的女人那样“残缺”了,他更是不敢奢望舒澜对他产生什么好的想法,他把他对舒澜的爱转入地下,一种隐密的爱情在他的心中盘踞,舒澜这些都看在眼里,默默地感受着一个男人为了他心中的爱苦心经营和执着地坚守,如果舒澜看待于海波当初对她的追求只是觉得可笑,那么后来死了老婆的于海波舒澜除了觉得他可怜,在她的恻隐之心里至少多了先前没有过的“感知”的成分,在大彻大悟大是大非的舒澜面前有个男人也是值得她关注的,但仅仅只是关注而已,因为她的心中有言中庆在,言中庆已将她的心房塞得没有一点空隙,别人不可能强占入驻进她的心里,她也不会允许她心里有别的人的存在。
与此同时在狱中服刑的言中庆也经受着他人生中最让他懊恼驱之不散的类似爱情的情感折磨。
严格地说言中庆对舒澜能够产生想法可谓是历史性的变迁,在言中庆以往的经历中没有一个人对他思想的影响能起到死缠烂打般的惊人效果,以前舒澜虽然经常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晃,绝大多数时候舒澜就像过眼烟云来的匆匆去得也匆匆,不会在他的心里产生任何印记,或者说得再严重点,以前他只把舒澜看成跳梁小丑,所以他的目光里经常充满了鄙夷,他不愿不肯正视舒澜对他的情义,仇恨的目光像架设在他们之间的一道天然屏障,使他在独自面对舒澜的时候看她时是带了有色眼镜的,这种情况下他脸上自然没有喜悦的亮彩,冷淡愁惨才是他脸上的主色调,所以舒澜看到他的时候感觉总是他那张冷冰冰的甚至是没有任何表情的脸。
言中庆所在的男犯扎堆的监狱,每当劳作之后的闲暇之余,犯人们都喜欢有意无意地把话题扯到女人身上,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填补他们内心的空虚和生理上长期的亏欠,尤其是那些趟过女人河的男人对女人的话题更是乐此不疲,在舒澜没有来sh的监狱看他以前,每当那些男犯吹嘘津津乐道他们跟女人在一起时如何神勇,言中庆都会走到离他们稍远的地方清净清净,晚上在监室里睡觉这些话题更是不绝于耳,他不可能像白天那样可以躲到一边,他就堵上自己的耳朵蒙头大睡,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反感于那些眉飞色舞关于女人的谈论,特别是那些被他们堪称为精彩的细节的描述,有时候他也主动地去听上两耳朵,从他们那群人绘声绘色地讲述里他彻底明白了在男女的事情上男人当如何,好像他也能从那些人言语流露出的甜蜜里感受到作为一个男人的享有和幸福感,这个时候,那些人的声音继续嘤嘤嗡嗡在他耳边作响,他已经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他完全沉静在自己的世界,梦想着自己和所有男人那样有女人相伴,也和那些人说的那样行使着一个男人的该有的权利,舒澜的脸一下子充满了他想象的整个空间……
言中庆无法解释他受到的影响之深到底和舒澜有关还是无关,他如此心虚他的任何心理活动不想和舒澜有什么瓜葛,舒澜总会适时地强势入驻在他的心里,每当舒澜的影像再一次来到他的脑海,像在收音机里听到一档令他极其反感的节目他立刻把收音机关掉那样,他的思绪戛然而止,赶紧找点别的事情来做,平定他突然纷乱的心绪。
言中庆困惑不解他的行为动机难道真的只是为了想早一点出去早日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见到他久违的爹娘和弟妹吗?或许他真的应该早一点离开监狱这个牢笼,重新开始他的新生活,也会去恋爱结婚生子,太多的光阴白白浪费在监牢里,他有太多的理由争取早一天重获自由比那些没有他这种经历的人更争分夺秒地生活,仿佛这样他就可以抢回他在监牢里逝去的时光,他明显地比以前更努力地改造了,他主动配合管教完成各项工作任务,用他的实际行动争取减刑。
言中庆还注意到他过去一直引以为傲的坚持似乎在一点一点地土崩瓦解,好像在他的心里不再那么恨舒澜了,他对自己稍稍放纵很可能溃坝决堤不敢有丝毫的放松,总的来说风险可控还没有到溃不成军一败涂地的残破状,他要修复已有破损的坚固堡垒很容易,不要对充满诱惑力的生活充满微笑,尤其不能让舒澜看到一点生的希望,不管怎样他不能无所顾忌地去爱舒澜。
6 特殊礼遇
维特上次带董见雅去吃大马哈鱼时对她说要向她求婚已有一段时间,这段时间维特竟然玩起了失踪,偶有电话打到董见雅这里,董见雅只能听见维特的声音却不能见到他的人,维特用一个“忙”字作推托不能来见董见雅的理由,董见雅大度地表示理解,一方面是她的年龄所致,三十开外的人更加稳重成熟,对爱情婚姻的理解更多了一份清醒也更加注重现实的一些东西了,到了她这个年龄无须像热恋的小年轻那样对维特寸步不离,另一方面,董见雅对维特好像始终没怀有倾心忘我难舍难分的那种激情,从一开始就是维特一直在追她,她似乎只是被动地接受,缺乏主动进取的意识,可能董见雅生性就不是那种热情似火的人,也可能是她的确那么多年没有遇到让她一见倾心准备以身相许的如意郎君,倘若要更加准确地描述她和维特现在的关系,应该很难说她俩到了热恋致婚非要朝着下个目标迈进的程度,不如说董见雅积极响应着是因为她自始自终被维特热情的浪花所淹没,仿佛在她和维特的交往中再也找不到自我,她看似对未来的憧憬其实也是为了迎合维特对她的追求,不是发自她内心“我要怎么样”的真实想法。
维特对她说要向她求婚曾使她对维特产生了非他不可的依恋,甚至在她的心里一度产生了赶紧把自己嫁了的冲动,再不食人间烟火的人也不能不顾及到世俗的目光,爱一个人不容易,找一个爱你的人更不容易,在婚恋的道路上,她择偶的标准崇尚找一个爱你的人同时也是你爱的人,现实生活中往往人们无法获得自己心目中理想的爱情,婚姻总要有点缺憾好像才是生活的本来面目,如果一定要让她在爱与被爱之间作出选择,她宁愿选择被爱而非选择她爱,这是随着年龄不断增长她思想上由理想逐步转变为现实的一个积极的信号,所以当听到维特说要向她求婚的时候,她心里才有了想嫁出去的想法,显然维特不是她一直以来众里寻他千百度的那个人,但能够被人爱对一个女人来说至少她残缺的爱里也是有幸福的,总比找一个你爱而他不爱你的人结局要好得多,找一个不爱你的人伴你如同一具躯壳一具行尸走肉或悬于高处的空中楼阁,与其那样把自己的一生交托出去还不如孑然一身的好。
基于这样的思想董见雅已经现实的不能再现实了,最终难获理想爱情的她把找个爱你的人作为她坚守的至死不渝的底线,人不能稀里糊涂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不能得到最好的,退求其次也不能选择最坏的那个,如果这种简单朴素的追求都放弃了,人们期待和一直向往的有质量的生活不就成了空想,她的理性往往被世俗的眼光看作是清高,她董见雅三十大几至今未婚在她们看来是清高所致,她们不由分说认定了董见雅生性高傲,高高在上形同把自己束之高阁,这样的评价实际上是对她人格的蔑视和侮辱,当嘲讽的目光和辛辣刻薄的话直接刺向她的时候,她的静默是她最好的回击,因为她实在不值得把精力浪费在那些对她的嘲弄上,她珍视自己对生活的选择,不管怎样她扪心自问最起码她对得起她热爱生活的那颗心。
在婚恋道路上董见雅这些年一直默默地坚守着她的底线,她期待着能有一个爱她的人早一点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好让她尽早结束疲劳奔波的长跑,她跑得太久也跑得太累,一路上她无心留意两旁的风景,她只求前面的不远处就是她行程的终点,直到维特出现,她仿佛看到了曙光一样,终于在一个酷似终点的地方有人向她摇旗呐喊,她满怀期待正竭尽全力朝着那个目标驶去。
也许是等得太久的缘故,到了事情真的就要降临到头上时,董见雅反而变得异常的沉静,该来的终究会来,还是静静地等候吧,热切地期盼不会平添更多的喜庆而只会带来更多的烦恼。
董见雅没有把维特要向她求婚的消息在她们的内三科散布出去,她告诉了宁莹洁,宁莹洁发自内心地替她高兴,宁莹洁也在第一时间把带小惠到动物园玩的事情告诉了她,董见雅为宁莹洁与小惠相处融洽感到兴奋,到这个时候也许才到了她们为各自庆祝的时候,喜庆的事一桩接着一桩,一扫以前令人窒息的阴霾。
维特这一久的确很忙,他人不在sh,他所在公司要他回华沙述职,借着公事回国的机会正好可以打理一下他的私事,他把要向董见雅求婚的事告诉他的父母,祈求得到父母的祝福,他的父母很开明,一听说自己的儿子将要迎娶一个来自中国sh的姑娘,他们高兴得又唱歌又跳舞,还说他们非常支持儿子的这一决定,尤其当他们听说儿子的女朋友从小就在华沙生活能说一口流利的波兰语,他们更是喜欢得不得了,维特特意根据董见雅的身材定制了精致的礼服,还有象征着美好爱情的tiffany钻戒。
当然维特做这一切董见雅毫不知情,他只是在电话里告诉董见雅他很忙暂时不能来见她,他也没说他人已经去了波兰,至于为董见雅定制礼服和为董见雅选好了订婚戒指更是只字未提。
董见雅人很开明,她在电话中没有絮絮叨叨天下事她必先知地问个没完没了,维特不想说的部分她不勉为其难,她把维特不想告诉她的理由理解为肯定是时机还不成熟或有什么难言之隐,她给身边的男人如此宽松的自由度充分证明她做人的聪明和可爱之处,而且她这么做绝对有她的心理依据,不因她身边的人是个外国人她就放松了对对方的要求,中国人如此外国人也是如此,在她的潜意识里,即使是夫妻,夫妻双方也应该是两个相交的圆,有共同交融的世界也有他们各自独立的天地,只要不是所谓的原则性问题,一切都应该遵循随意而简单,这种人为的处理男女关系上的散漫和灵活好比文学中的散文这种文学样式追求的最高境界就是“形散而神不散”。
这样的夫妻关系也许给人的直觉就是夫妻间缺乏冷暖更谈不上恩爱,夫妻各自为政各行其是,甚至钱财都不能共同分享,给人外在的印象使人感觉夫妻不是紧密依存的那种关系,更像是人们说的只是一个伴而已,也许大难临头真的就各自飞了,人们不是故意要持有偏见或戴着有色眼镜看待这样的夫妻关系,在现实生活中越来越多鲜明的例子充斥着他们的眼目,他们才有感而发在这个越来越崇尚金钱的社会似乎爱情已经不那么重要,反而情爱才是维系男女厮守的磁石,什么责任啊道义啊统统只是教科书上的念白,苍白而没有说服力。
而且社会上这种普遍的看法矛头越来越指向了高收入的白领阶层和文化程度相对较高的知识阶层,事实也是如此,他们所看到的这些现象大多出自这些群体,来自偏远地方的穷山沟男女间组合在一起也许就是纯粹地搭伙过日子,虽然在他们间可能真的没有多少爱情或不是因为爱情而结合,但至少他们对对方的感情是真挚的,为了他们即使是豁出命去也不见得能挣到的像样的生活,他们没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整那些“闲白乞”。
董见雅对社会上这些普遍存在的甚至有失偏颇的言论保有自己的看法,如果维特最终能够成为她的爱人,她不准备对他限制过多干涉过多的现实依据来源于她的父母,她的父母是她身边最好的典范,在外界看起来,她的妈妈和爸爸为了自己视作生命的事业不惜奋斗终生,同住一个屋檐下的他们情感生活里似乎没有多少恩爱,他们独自来独自走,很少能看到他们在一起逛街到菜市场共同买菜的场景,在她小的时候他的爸爸董浩民带着她在没有妈妈的陪伴下离开sh去了华沙,妈妈若是一同前往必须辞去在sh学校的工作,他的爸爸理解并尊重妈妈的选择,她们把对对方的爱深深埋在心底,熬过了几年之后爸爸终于结束了在波兰的访问期回到sh,妈妈在回顾她和爸爸这么多年的过往时,每当提起小时候她和爸爸去华沙的那段时光,妈妈都会难过万分伤心地流泪,说她最对不起爸爸也对不起女儿,她和爸爸在华沙期间爸爸妈妈主要是通过书信往来,到了暑假假期相对较长,妈妈就飞到华沙来到她和爸爸身边,那也是她最开心的时刻。这么多年来爸爸妈妈相互支持着各自的事业,正是因为有爱他们才在各自的事业上取得巨大的成功,如今的爸爸已经是单位里的总工和技术权威,妈妈也当上了她所在小学的校长,爸爸妈妈的爱绵久悠长,那爱像陈酿的美酒越是经年醇香就越是醇厚。
下班时分电梯上上下下进出的人很多,董见雅和宁莹洁等几个同事乘电梯来到一楼,一出电梯就能看见拐角处的大厅拥满了人,是又来了急救病号吗?不对,只见大厅的人群都面朝电梯口成夹道欢迎的态势,她们各个脸上洋溢着笑,董见雅正觉奇怪怎么人群中的绝大多数都是她在医院一起工作的同事,她们下班不急着回家吗?到底发生了什么,强烈的好奇心驱使她们快步朝前厅走去,这时候全场的掌声突然响起。走到大厅的董见雅一眼就发现了手捧鲜花的维特在夹道的人群中朝她走过来,他在人群中格外耀眼,高大俊朗的外形在笔挺的西装衬托下散发着男性的魅力,略显金黄色的发丝更是如虎添翼提振着他身上阳刚之气,这是董见雅自认识维特以来维特在他面前呈现出的最好的一面。
维特走到董见雅的面前站定,神采飞扬地把手中的鲜花献给董见雅,说:“董,我今天要在这里向你求婚,让你的同事包括这里所有的人见证这一神圣的时刻,可是这里是医院,不能放音乐也不能布置豪华的场面,你不会介意吧?”
也许是维特有点生硬的中国话特别带有听觉上的冲击效果,也可能是维特制造的别开生面的求婚仪式让人着实感到新奇而更加吸引人们的眼球,而且最大的看点是一个老外向中国姑娘求婚,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维特和董见雅脸上,全场一片安静,没有一丝声响。
董见雅接过鲜花时脸胀得红红的,她被维特的情绪感染,好像一时半会儿还难以从维特突然袭击带给她的惊喜中清醒过来,这会儿她的情绪亢奋得不得了,心脏跳得崩崩响。
她有些难以自持地答着:“我不介意!”
全场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维特接着说:“在仪式正是开始以前,我想请董小姐换上礼服。”
董见雅眼睛一亮,心想怎么还有礼服呢,单是维特这样的求婚就够让她惊讶的了,维特居然还悄没声息地替她定制了礼服,这时候她才注意到旁边不远处朱丽娅和两名中方随从人员等候在那里,怎么还有医院护理部以刘主任为首的一行人也在那里,维特向她求婚惊动了院方吗?看来维特此行颇费了些心思。
维特的话音刚落,朱丽娅就走了过来,说:“懂小姐,请吧!”
董见雅分明看见护理部刘主任朝她点了点头。
很快身着一身洁白礼服的董见雅又出现在大厅里,礼服穿在她身上非常合适,整个人在礼服的衬托下看上去格外高雅,落落大方的气质足以压倒在场的所有人。
董见雅手捧鲜花神圣而庄重地接受着维特的求婚礼告。
维特单腿跪地,神情庄重而虔诚用他的母语波兰语说:“董,你天生美丽而高贵,我愿意做你的仆人一生伴随,请接受我的求婚吧!”
董见雅也郑重地用波兰语回应维特的告白,她说:“亲爱的维特,我要谢谢你为我所做的这一切,我接受你的求婚。”
全场热烈的气氛达到高潮,欢呼声掌声口哨声一并响起。
维特在全场的欢呼声中为董见雅戴上象征尊贵和具有美好爱情寓意的tiffany钻戒。
维特一时兴起出乎意外地将董见雅抱起就往外走,董见雅根本来不及反应只好随他去了,本来董见雅还想在维特给她戴上钻戒后将他扶起。
众人簇拥着维特将董见雅抱进他的座驾里……
第七章 1 五日之旅
舒澜没有理由也没有必要再等下去了,心胸中不断掀起的狂涛巨浪催促她早些时候来sh向言中庆做最后的表白,她要告诉还在狱中服刑的言中庆她就是喜欢他,她一定会等他出来,然后和他共同建立一个家好好地过日子。
舒澜踌躇满志又来到sh同福里艾春明的家,同上次来sh那样她带来好多yn当地的土特产。
小惠和舒澜一见面两个人抱着亲了又亲,小惠故意嗔怪说我还以为舒澜阿姨不来了呢,舒澜告诉小惠阿姨怎么可能不来,阿姨一想小惠就会来sh。
阿虎见了舒澜的面把他胖乎乎的小脸凑近舒澜阿姨问她看他是不是又瘦了,还说爱吃舒澜阿姨炒的菜,拽着舒澜阿姨的衣服坚持让舒澜阿姨还住在他的家里。
舒澜没有想到她上次来sh能博得两个孩子那么大的好感,很有些受宠若惊的味道,她被感动得鼻涕一把泪一把,这无疑会给她难忘的sh之行留下更多深刻的记忆。
舒澜来到林囡秀的面前还是遵照sh人的习惯管她叫了一声“阿姐”,林囡秀感到舒澜的喊声无比亲切,经过上次舒澜来sh短暂的相处,她们已经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了,好朋友再次见面肯定是充满了亲切感,舒澜只注意到林囡秀对她格外热情,她很难留意到林囡秀看她的时候目光中有些异样的神采,从见到舒澜那刻起,林囡秀心里就开始盘算着她的心事,她的心事只有她自己知道,不知情的舒澜只当她的目光和脸上的表情都是为了迎接她的到来。
舒澜把这次她来sh的想法告诉艾春明,艾春明非常高兴舒澜要用态度上的明朗和一直冷酷顽抗的言中庆宣战了,他鼓励舒澜说他非常看好她和言中庆的事,要用她火热的情怀争取到言中庆那颗异常冰冷的心。
舒澜还是住到了林囡秀的家里,林囡秀的心情有些迫不急待,舒澜的到来为她施展她的计划成为可能,她必须抓住舒澜在sh的有利时机展开对艾春明的攻势,还宁莹洁一个清白,如果有可能的话好让他们再续前缘,为了小惠今后的幸福,她也很想这么做,出于一个善良人的本心,她希望无论是艾春明还是宁莹洁他们能够过得更好。
林囡秀很享受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家关着灯黑漆漆的,她和舒澜躺在她家的床上东一句西一句地闲扯,那时候阿虎早就睡得不省人事,没人理会她们的谈话,她可以展开想象的翅膀畅游在广阔自由的天地里翱翔,她非常期待这样的时刻原因很简单,丈夫离世长期的孤独感和独守空房的滋味让她觉得有人陪伴哪怕只是说说话对她来说何其珍贵,舒澜来到她家里借宿满足了她一直想把话匣子打开的欲望,舒澜上次来sh走了以后,她觉得很不习惯,人仿佛一下子陷到更深的孤寂中,她嗜酒一般隐忍着这样的寂寞,怎奈生活不肯厚待于她。舒澜又来到她家里,她心里的某些东西一点点地活泛起来,人的精神状态似乎也好了很多,她有太多的话想跟舒澜说,有些她拿不准的事有待舒澜的疏解。
第一晚舒澜可能因旅途太疲劳和睡眠的严重缺失,舒澜在林囡秀话还没有进入正题以前就进入了梦想,林囡秀眼睁睁看着舒澜睡去也只能作罢。
第二天晚上,林囡秀早早地就安排阿虎上床睡觉了,她借故说有点累想早一点休息,舒澜怕万一林囡秀睡着了她再从艾春明家来到隔邻影响到林囡秀的睡眠,所以早早地就和林囡秀熄灯就寝,林囡秀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随口问问言中庆,问着问着话越说越多,看似自然而然的话匣子就这样打开了……
林囡秀把话题巧妙地从言中庆身上过渡到她想要的方面上来,她说:“舒澜,我问你,如果一个人知错了想悔改你会给他机会吗?”
舒澜不知她问话何意,揣度着林囡秀话的风向,说:“你是指曾经的恋人或者爱人吗?”
“是啊,你就单说爱人这一种情况吧。”
“这就要看怎么说了,如果造成他们的分手是不可原谅的原则问题那就很难说了,如果他们分手的原因只是一时情绪上的难以克制冲动,婚姻本身并没有出现大的问题,我觉得两个人重新走到一起倒是有很大的可能,我也非常支持这样的再聚首,得理的一方应该给屈理的一方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你分析得很透彻唉,我算是问着明白人了。”
舒澜马上意识到什么,猛醒一样地问道:“阿姐,你不会是在说我们身边的某个人吧?”
于是林囡秀就把宁莹洁如何到幼儿园找到她以及她背着艾春明收下宁莹洁用于小惠治病的钱和她安排小惠与宁莹洁见面的事向舒澜和盘托出了,好像林囡秀承受着巨大的精神重压就要撑不住了,而舒澜就是个无所不能的大救星能拯救她于水火。
舒澜的声音空而无力,“这事得慢慢来。”
林囡秀又犯起傻来,两只眼睛瞪得又鼓又圆,她听不大懂舒澜说的是什么意思。黑暗中只见她的嘴一张一合就是发不出声来。
舒澜也不解释,又说:“宁莹洁与小惠见了几次面了,艾春明知道吗?”
“见过几次了,每次都是我把小惠推过去,宁莹洁在某个地方等着我们。从这几回出去看小惠好像对宁莹洁越来越有好感,不知怎的小惠这个小囡特别有心好像知道了什么,小惠从来没有在艾春明面前提到过这个阿姨,艾春明一定还没有发现。”
舒澜沉默了,心想她也不知道艾春明究竟是个什么想法。她不敢妄下结论也不可能轻易许诺,一切都得等她了解情况以后再说,看来她的sh之行注定不会那么清净了,如果只单单是她的事情她或许还可以应付,现在她无意中就被带进由多方组成的迷局乱团中成为其中的一分子,想要抽身都难了。
舒澜这回能在艾春明家呆五天,她准备把她要去监狱探望言中庆的事情放在最后,林囡秀如此地信任她她怎好推托落得一身轻松,不管林囡秀是出于何种考虑,她的出发点毕竟是好的,深处其中的宁莹洁也是一样,总的来说她们的共同目的都希望小惠今后的生活能过得更好,她就更不在话下,上次来sh她从林囡秀处得知小惠非艾春明和宁莹洁亲生,她心里顿时对老同学艾春明多了一份崇敬对聪颖懂事的小惠更生出一份怜爱,这回来她亲眼所见艾春明为了还清为小惠治病所欠债务更是玩儿了命了,艾春明也真是不容易,孤身一人带着个患儿,还要拼命地去挣钱,没有女人的家男人强力支撑起的半边天总是残缺的充满悲壮的,她深感艾春明生活的艰辛和作为独立支撑一个家的父亲的艰难,她不可能眼睁睁若无其事地看着朴实厚道的艾春明一直这样生活下去,她赶上了如果她不闻不问那才是一种罪过,一种日后怎么都不可能原谅自己有悖于作为一个有良心和良知的人的罪过,她要帮助艾春明找回曾经失去的幸福重返无论是对他还是小惠都非常有意义的充满光明的生活。
舒澜到sh的第三天她向艾春明提出让艾春明带着她和小惠四处走走,正好和艾春明的想法不谋而合,他现在是自由职业者,一天的时间完全可以由自己来支配,不像以前在厂里上班那么不自由,每天都要去那里混时间,这次舒澜来他也有意带舒澜到处看看。
小惠听说爸爸这两天不去码头要带舒澜阿姨和她出去玩,她非常开心,吃了早饭就吵着赶紧出去,这个丫头只要是有人提出要带她出去玩儿,她就高兴得像要疯了似的,要不是舒澜来sh,艾春明难得带小惠这样消闲地走出家门,小惠懂事就懂事在她从不要求爸爸带她出去玩儿,她知道爸爸要去挣钱,平日里有林阿姨和宁阿姨带她出去她已经很满足了。
舒澜和艾春明推着小惠出门的时候在弄堂口正好遇见了体态有些臃肿的阿根嫂,她和舒澜在灶披间这几天已经见了几次面,舒澜上次来sh她的爽利干脆博得同福里的主妇们一致的赞扬,说来也奇怪阿根嫂对舒澜的好感似乎出自天然,对她的喜欢简直到了崇拜的程度,可能她骨子里就特别欣赏舒澜这种类型的女人,她固执地认为只有舒澜这样的人才配得上人品相貌都出众的艾春明,宁莹洁有什么,除了皮肤白皙脸蛋儿漂亮,哪一点顶得上舒澜,舒澜脸色虽然有点黑,论相貌一点不输宁莹洁,男人是要找一个能过日子的女人,不管怎样她看着舒澜就是顺眼,哪方面都比宁莹洁强。
和阿根嫂打过招呼,艾春明和舒澜推着小惠走出很远阿根嫂才肯收回她的目光,她微笑着轻轻颔首,脸上完全是一副欣喜和欣赏的表情。
今天的天气真好,明媚的阳光撒在脸上暖洋洋的,和煦的春风温柔抚触人的脸庞让人觉得沁人心脾,这绝对是个逛街游玩的好天气。
他们来到一个街心花园,周围的广场上有人在健身有人在跳舞,小惠的视线被一只一群人围着的宠物犬吸引,那条犬很可爱,可以模仿人的样子走路,主人不无情趣地把它打扮成小姑娘的模样,花色的礼帽,还眼挎一副没有镜片的眼镜。
不远处的一处公共座椅上,艾春明和舒澜眼望着小惠的背影,用心感受着小惠此时此刻的快乐。
舒澜说:“看着小惠开心的样子真好,春明,你不觉得小惠身上得到的爱太少了吗?”
艾春明沉吟着不知该如何作答,又好像在费心思忖舒澜话里意思。
“你不觉得小惠太缺少母爱了吗?”舒澜说话的时候不是面对面地看着艾春明,可能这样更有利于她表达的发挥,“问题是你还这么年轻,不可能也不应该这么过一辈子,好像小惠也更需要一个妈妈一样的人来照顾她,你说呢?”舒澜转过脸来用既真诚又火辣的目光直视着艾春明的脸。
艾春明好像还从来没有和舒澜这么近距离目光对接地且那么直截了当地谈论一个人的私人感情。面对舒澜突如其来的发问,他有种手足无措的感觉,的确对于他未来的人生他还没有考虑过,他和宁莹洁离婚后心里一心一意只想着千方百计治好小惠的病,他的私人情感已经被他抛向脑后甚至可以说是无暇顾及,眼下的情况更不容许他考虑个人的情感生活,他的情感生活只能是一片空白。
“舒澜,我告诉你,每个人对生活的理解和看法可能都不一样,为了小惠我可以不惜放弃家庭,我觉得我活着就是为了我想做的事情,这样活着我觉得才更有意义,就像当初我可以在昆明找到一份比较理想像样的工作而我偏偏要违拗妈妈的意愿跑到sh来,你知道吗,我没有想到我和妈妈的那次离别竟成了我和妈妈的永诀,”艾春明的泪水一下子落了下来,“一开始小惠来到我的生活里,我觉得是缘分注定命运使然,是老天成就了我和小惠今生今世注定要在一起,我在没有得到妈妈的允许和祝福下就结了婚已然犯下不可饶恕的大错,如果我的生命中再错过了小惠岂不是更大逆不道,那样也有悖于我一直引以为傲做人的良心和初衷,后来,小惠因一次高烧为表征查出患有严重的疾病,我更加感到我与小惠命成一体的珍贵,只有同病魔做斗争并最终战胜疾病仿佛我才对得起九泉之下的妈妈。”
艾春明掩面哭泣一直压抑着的情感顷刻间像放开闸门的水狂泻出来,到了现在舒澜总算明白了艾春明带小惠在昆明治病期间为什么始终都没有提及妈妈也没有到妈妈的墓前拜谒。
“春明,你听我说,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听我都想说,虽然你的爱可能是有残缺的,小惠应该有她自己的幸福,只有那样小惠才能更幸福地成长。如果一个人因年轻不懂事或一时之气犯下大错,她真心地悔过了,你是不是应该给她这个机会呢?”
艾春明迅速擦擦流泪的眼睛,看着舒澜说:“你是说宁莹洁吗?”
舒澜使劲地点了点头,说:“春明,别再固执了!”
艾春明只是痴痴地望着舒澜,没有表示什么。舒澜从艾春明的目光里和神情中发现艾春明给出的回答是他会考虑。
中午他们来到愚园路附近的小吃一条街,艾春明忙着去点餐,桌边只有舒澜和小惠两个人,舒澜瞅瞅远处站在食品摊位旁的艾春明,估计还有一会儿才轮得到他他一时半会儿还过不来。
“小惠,以前你们出来玩儿,来过这样的地方吃东西吗?”
“有的。”
“是和林阿姨还有阿虎吗?”
小惠看看还在远处的艾春明,有些提防地说:“不是啦,有好几次都是跟宁阿姨在一起的。”
舒澜一副甚感意外的表情又问:“小惠,你知道那个宁阿姨是谁吗?”
小惠瘪着嘴脸上好像有点拿不准的羞怯,说:“一开始我只当她是林阿姨的朋友,后来我觉得这个阿姨好像和爸爸有关系,她是不是爸爸以前的……”
舒澜想林囡秀告诉她的是对的,小惠好像猜到了什么。
舒澜问:“那你喜不喜欢这个宁阿姨?”
小惠点了点头马上抬起头问:“舒澜阿姨,你说这个宁阿姨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如果她真的是爸爸以前的……是不是我该叫她妈妈才对?可是爸爸……”她的小嘴又瘪了起来。
孩子太敏感了,舒澜想了想只能避重就轻似是而非甚至是所答非所问地作出回答,说实话面对小惠这样聪明伶俐的孩子她也不知道应该如何来安抚她,她说:“小惠,阿姨告诉你,一个人有时候犯了错误,有一天她知错了想要真心悔改,你说我们应该怎么做呢?”
舒澜不知道这么说小惠能不能听懂,只见小惠先是对她的话想了想,然后脸上一下笑开了花,舒澜一下子从小惠脸上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
中午他们吃了油炸小年糕,炝焖大虾,sh特色南翔小笼包,还有来自sx汉中正宗的大刀凉皮,小惠吃得很开心,好像比以前的哪顿饭吃得都香。
舒澜可能白天走的路太多,玩到下午才回来确实感觉到太累,她以为躺在林囡秀家的大床上可能会沾上枕头就着,不料躺在床上她一点困意都没有,林囡秀分明看见舒澜瞪着一双看起来比平时都要大的眼睛,她知道明天周六艾春明将陪伴舒澜到狱中探望服刑的言中庆,所以即使舒澜再睡不着,她在这个时候也不该打扰她。
舒澜怎么能睡得着呢,她的思绪已经飞到了言中庆那里,明天就是她和言中庆见面的日子,越是临近的时候她心里的波澜起伏就越大,她这次来沪主要也是奔着言中庆而来的,她心里的欢悦恼恨都是因这个人而起,言中庆的情绪直接影响着她的生活,甚至于言中庆的一个决定都有可能影响到她的一生。在黑夜里舒澜就一直这么瞪着眼睛,林囡秀没人和她说话很快就睡着了,她还是瞪着这样的一双眼睛……
第二天也就是舒澜来到艾春明家的第四天,一大早舒澜就跟随艾春明去监狱了,小惠这边也有了安排,是由林囡秀阿虎像往常那样带着她出去玩,林囡秀每次带小惠出去逢遇宁莹洁不上班她都要叫上宁莹洁,有时候她是把小惠直接交到宁莹洁手上,到了她们约定的时间宁莹洁再把小惠送回来由林囡秀把小惠带回家,舒澜来的第二个晚上林囡秀向舒澜讲述了她与宁莹洁以及小惠最近的一些活动情况,舒澜不置可否没有作任何表态,凭着直觉她是可以感觉得到舒澜对她寻求支持的愿望予以理解并会以她的方式推进事情的进程朝着她和宁莹洁希望的方向发展,礼拜六正好轮到宁莹洁休息,本来已经约好了周六见面可她还是打了电话给宁莹洁,在电话中她特意告诉宁莹洁舒澜来到sh的事,因而她们周六的见面又多了几分迫切性。
舒澜在监狱的接见室里看到的言中庆比上次来看到他时瘦了很多,言中庆也没有料到舒澜会那么快又来sh看他,当他看到艾春明旁边又多了一个舒澜嘴角本来浮起的笑霎那间消失了,管教在通知他的时候只说了艾春明一个人的名字。
舒澜等言中庆落座急不可耐地问:“中庆,你怎么那么瘦了,是生病了还是这里面有人欺负你?”
艾春明上次来看言中庆的时候也不见言中庆那么瘦,言中庆的变化确实看上去有点让人难以置信。
艾春明说:“中庆,你确实比我上次来瘦了不少,到底怎么了,有什么情况你一定要跟我们说啊!”
言中庆这时候才不忘挤出一个微笑来给他的两个老同学,“我没事,真的,挺好的。”
“没事就好,中庆,你和舒澜说说话,我去外面了。”
言中庆朝艾春明点了下头,目光从出去的艾春明身上收回落到舒澜脸上,他一改往日见到舒澜时暴躁的情绪,心平气和地说:“舒澜,不要再来看我了,我知道你是好心,可是我不值得你去爱的。”
舒澜伸出手去想抓言中庆的手,言中庆迅疾地躲开了,舒澜要哭了,“不,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放弃的。”
“你听我说,舒澜,且不说我们两家过去的那段历史,就说现今的你我吧,没有一点可比之处,从哪方面看我和你都没有在一起的可能,你就放手吧,去寻找你自己该有的生活。”
以前接触到的那个生龙活虎的言中庆到哪里去了,面前的这个人还是一见到她就充满杀气极易暴跳如雷的言中庆吗?从初中到高中一直到现在她面对的都是那样的一个言中庆,她早已习惯了,眼前的这个人如果还是她以前认识的那个言中庆那么怎么判若两人了呢?在这段时间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不,中庆,我早就习惯了以前杀气腾腾的你,我也喜欢那样的一个你,你身上的活力到哪里去了?你想用柔声细气来逼退我吗?”
言中庆还是保持着克制,言语里满是真诚地说:“舒澜,你完全地弄错了,你对我怀有的一腔热情你敢说那一定是爱吗?至少在你的爱里恐怕很大程度上是在替你姐姐当年犯下的错赎罪,如果我说的属实你还相信自己爱的纯粹性吗?”
舒澜反击道:“不错,如果换作十年以前你说的兴许是对的,一开始当我知道你就是言憧未的弟弟时,我看你的目光里都是同情,我接近你一种近乎希望被虐待的心情可能真的和我姐姐曾经犯下的错有关,那时还小不懂得什么是爱情,到了高中不知道为什么你的孤寂冷漠反而像磁石一样吸引着我,在这种情感产生之初可能我对你的敬畏中还多少带有一点你说的那种赎罪感,可我后来发现我想你想得近乎疯狂的时候我完全把我们两家那段不愉快的历史抛向脑后,我确信那就是只有男女之间才会生发的爱情,这种情感来得猛烈而纯粹,不为别人只为自己,你说这样的感觉还不算爱吗?”
言中庆没有料到舒澜剖析她的情感竟然如此细腻而准确,在舒澜有说服力的辩白面前他的言论就显得不堪一击了。
言中庆听完舒澜的话,好像有一股劲在心里憋着,他目光暗垂,无比纷乱的心被他游移的目光牵拉着,蓦地,他猛地抬起头来整张脸已被狰狞所笼罩。
他不无激动地恶狠狠地朝舒澜嚷道:“可是我心里就没有你说的那种感觉,从来都没有,今后也不会有永远都不会有,这样你是不是可以死心了!”
“啊……”舒澜绝望的泪水应声而落,她整个人瘫软倒伏在和言中庆隔着的围栏上,“啊……啊……”剩下的只是她力竭声嘶的哭声。
“管教,管教。”言中庆用超强力的声音凶猛地朝里面的那扇门喊。
舒澜是被艾春明搭着走出接见室的,艾春明赶进来的时候言中庆已经走出接见室里面的那道门,艾春明看了看那道空空的门在心里轻叹了一声,哭得无以附着的舒澜更需要他的安慰。
言中庆喊了管教快些离开了接见室,到了监区围墙的一个死角处,他极速的步伐一下子停了下来,一个急蹲下坠身体被他逼到死角里最紧仄的方寸之地,他两手紧紧地抱头像怕被人打那样没命地痛哭起来,“呜……呜呜……呜呜呜……”
一直跟在他身后的管教没有上前制止他,只是在一个距离他稍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他。
舒澜来监狱探望言中庆的第二天,也就是她到艾春明家的第五天,她乘坐k79次列车返回了昆明,舒澜走的那天艾春明本打算像上回那样买张站台票直接送舒澜到火车上,可舒澜说什么也不肯,她说她最不忍有谁到月台上送她这样的场面,每次都会让她产生一种生离死别的感觉,想到这回来sh舒澜见言中庆时言中庆把舒澜伤得那么重,他就没再坚持送舒澜进站,只把舒澜送到sh站目送着舒澜走进候车大厅,临行前舒澜和小惠眼睛都是红红的但都没有哭,舒澜告诉艾春明凡事都要多替小惠着想,不要只考虑到自己,艾春明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朝她郑重地点了点头。一个月后舒澜嫁给了于海波,这是一桩不负责任的婚姻。
再说林囡秀带着小惠和阿虎出来玩,在约定的地点宁莹洁早就等候在那里,林囡秀故意给了阿虎一些零花钱打发他带着小惠买东西吃去了,阿虎乐得有零花钱可以买他爱吃的零食兴冲冲地推着小惠的轮椅车走了,小惠几次回头瞥向远处离她越来越远的宁莹洁和林囡秀,看得出她的脸上是一副很走心的神情。
林囡秀见阿虎和小惠已经走远,劈头道:“我把你的事情都跟艾春明的那个同学舒澜说了,她虽然没有当面说什么,但我看得出来她还是挺上心的,我想有她的话艾春明怎么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样的古板,静观其变吧,你等我的好消息。”
“谢谢你呀,阿姐。”
“你现在谢我还太早,如果有一天你真的又回到同福里再谢我也不迟,到时候我还真的打算接受你的谢意呢。”
宁莹洁让林囡秀说得有点不好意思了,她的脸上飞过一片桃红色的霞彩,不过听了林囡秀的话她的确信心百增,眼前甚至开始出现幻觉她又和艾春明幸福地在一起了,不管怎样林囡秀带来的确实是个好消息。
2 他和她
其实艾春明早就应该有所察觉,小惠每次跟林囡秀外出都表现得异常兴奋的背后肯定有他不得而知的原因,他有一次问小惠时小惠的支支吾吾和林囡秀的闪烁其词以及她们像合谋一样故意在他面前封闭消息,种种迹象表明她们有意在对他隐瞒着什么,他早该从这些看起来有点反常的举动中发现端倪悟出其中的缘故。
如果以前艾春明因为忙着挣钱每天疲惫不堪使他粗心大意无暇顾及确实没有留意到这些或注意到这段时间一直有个藏匿在背后不敢现身的人关心着小惠,自从舒澜跟他的那次谈话以后艾春明开始用心体察这方面的情况了,他不动声色不打草惊蛇就掌握了她们的动态,在摸清这些情况之前他就已经想到能使小惠每次回家来都难掩兴奋的肯定不是林囡秀和阿虎而是另有其人,他始料不及情况比他想象得还要严重得多,小惠竟然和宁莹洁相处融洽俨然母女一般,怪不得她们也包括小惠在内在他面前有意遮遮掩掩,不知道为什么舒澜那日跟他的谈话竟会如此深入人心地驻扎在他的内心随时提醒着他,只因舒澜和他的那次谈话,他觉得舒澜说得有道理,不管他和宁莹洁今后的关系怎样,小惠应该有她自己的生活,在这种情况下宁莹洁出现在小惠的生活中他好像确实没有过多干涉的必要,他在情感上的这些让步是基于小惠在现有的阶段应该获得更好的生活,知道真相后他并不打算揭破它,但这并不等于他重新接受了宁莹洁的感情,把宁莹洁准备通往他的那扇大门又打开了,他想走走看看过上一段时间再说。
林囡秀对舒澜的猜测从她这方面感知到的自舒澜离开sh后艾春明身上的变化上得到了印证,在宁莹洁和艾春明的事情上舒澜所起到的作用实在是明显,每次她们出去玩回到家里艾春明都不再像审犯人那样关注她们身上的每个细节,艾春明不再关心她们到哪儿玩儿和谁在一起玩儿,即使是问了也是无心之施无须提防,其实艾春明想探听这方面的情况很容易,只要他略施小计,从还完全不懂事仍是儿童心性的阿虎身上轻易就能突破,对小惠来说宁莹洁带给她的肯定是一种全新的生活体验,多少年来恐怕她心里缺失并一直在寻找的也是宁莹洁提供给她的母亲式的爱,她需要母亲的温情滋养,她幼小的心灵才不至于枯萎,艾春明比谁都清楚小惠心里的这份获得对她来说比什么都珍贵因而她会比谁都更加珍惜,小惠每次回家时欢悦的表情足以表明她需要母亲爱的呵护,而这一切似乎只有宁莹洁能够给她。
林囡秀把她心里这种感觉拿来与宁莹洁共同分享,艾春明从顽固不化到现在的不闻不问已然让“灾后重建”的宁莹洁看到了希望,可是宁莹洁并不确信或没有十足的把握她的行动一定能得到艾春明的认可,毕竟她把艾春明伤得太重,如今让艾春明不计前嫌说不计较就不计较地接受她换作谁恐怕也是很难做到的,人的情感哪会那么容易在短时间就来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而且艾春明生性上的执拗都不大可能让她相信在大是大非的感情方面艾春明能轻易地作妥协,艾春明是一个对感情极其认真不容许出现一丝一毫偏差的内心火热把感情深深地埋在心底敢为他心中的爱不惜牺牲生命的人,但是他一旦选择放弃了,让他重新捡拾起曾经拥有爱从结果上看却最终是使他刻骨铭心的痛如同昨日黄花已没有什么新意,顶多就是死水微澜在他的心中荡起微小的涟漪再不会产生猛如狂涛巨浪般的激情,宁莹洁和艾春明做夫妻她太了解艾春明生性和谷子里这些不容践踏的东西,当她因为一个捡来的孩子与艾春明产生分歧隔阂离开同福里的家她没有想过还要回到那里,她以为她的爱随她们俩婚姻的解除一起结束了,她的确也过了一段对她来说相对平静的生活,心里不再惦念以前曾经的过往给自己一个理由凤凰涅磐浴火重生,小惠患病的消息平地起惊雷一般把她自以为坚固的堡垒击垮她才感到她脆弱得不堪一击,伴随良心上过意不去随之而来的是她发现其实人能真正做到割舍的事情并不多,她心里不仅放不下的是病中的小惠恐怕还有她和艾春明以前的生活,一个人心目中不死的爱情是一旦你爱上那个人除了这个人之外的一切的一切都无关痛痒,那种纯粹的爱堪比坚如磐石爱比金坚之厚重,其实正是她迷醉和心中始终向往的,所以重新折回头的她了解到艾春明被生活所迫每天到码头扛活时,她心里想得更多的是她应该站出来和他共挑重担一起来分担。
也许重新归来的宁莹洁真的是经历了浴火重生的洗礼,她对任何事情都不抱有幻想,心理上的更加成熟使她不再盲目地追求结果,由过程到得来必定要经历一番曲折甚至苦痛如同生活反反复复地对人们进行着考验,如果你失去了耐性彻底放弃了在磨难面前垂头丧气不肯前行终将一事无成,她把她有一天能回到同福里艾春明的身边看得曲折而复杂,她觉得不管她走得多么辛苦多么累那都是她必须经历的,她把这当作生活对她的考验,生活既然给了她这个机会她定当珍惜还生活一个清白。
宁莹洁发现她单独和小惠在一起时小惠一点也不感到拘束,小惠同她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从动物园的见面开始小惠就一直把她当成了熟悉的陌生人,好像她只是暂时离开了小惠,她的出现把小惠经历的空白处填埋,小惠通过与她的接触仿佛找回了曾经的记忆,小惠从神情到举止以及她的各种表现无一不是证明她甚至知道一有空会带她去玩的阿姨就是与爸爸有关联的那个女人,小惠这样的心领神会让她感到莫大的安慰,最起码她在与小惠交往的过程中可以省却很多有可能使她尴尬甚或感到难堪的环节,她与小惠的交往变得异常简单而使她感到无比轻松,这样一来在情感上她越来越喜欢这个曾经让她厌弃的小女孩,也是这个小女孩让她在迷蒙混沌中清醒过来有了一种重获新生的感觉,虽然她对未来生活的走向并不是十分有把握,她和小惠在一起至少让她感到她的生活里有空气和水,生命得以延续的基本要素都在里面了,生机勃发晴空万里只是迟早的事。
宁莹洁带着小惠可谓颇费心思,为了照顾好小惠她专门学习了护理小惠这种病人的相关知识,完全以一个医务工作者的角度对小惠进行着护理,时间久了小惠习惯了宁莹洁对她悉心地照顾,彼此之间形成了某种默契,每次相见不管是宁莹洁还是小惠都表现得异常兴奋,分手的时候两个人都情不自禁流露出依依惜别之情,只恨她们在一起的时间太短,每次林囡秀把小惠的轮椅车从宁莹洁手中接过来宁莹洁都要目送着她们离去,小惠不住闲地回头瞅着仍在原地站立的宁莹洁,林囡秀见此情景都要劝慰小惠两句,她知道小惠与宁莹洁在一起日久生情,时间已经很难把她们分开。
这天宁莹洁按照林囡秀跟她商定的时间早早地来到离同福里不远的巷口等林囡秀来接小惠,每次她们对小惠进行交接都是在这里进行,这里离同福里不是很远,方便林囡秀把小惠带回家,还能避开同福里那些相熟不相熟人目光,宁莹洁看看表已经过了她们约定的时间,眼瞅着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天快要黑了。
宁莹洁一副焦急的模样,这个时间正是人们晚归的高峰期,她怕见到以前在同福里的邻居。
“阿姨,要不你先回去吧,我一个人等林阿姨来就行了。”
“没事的,小惠,说不定你林阿姨已经过来了呢。”宁莹洁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望着巷口对面人来人往的大街上。
“累死我了,唔……累死我了。”一个女人肩背手提重物步履蹒跚吃力地往前走着,一面走一面自言自语。
走到小惠的轮椅车时她一下警觉起来,她分明看见小惠身边站着一个大活人,显然这个站着的人不是她每天都要打照面的林囡秀,她的警觉正是这么引起的,宁莹洁没有注意到她的到来躲避已经来不及,她逼近宁莹洁想看个究竟,宁莹洁用侧目发现了她,她还是执拗地硬是绕到宁莹洁的面前有意让宁莹洁大白于天下。
她狐疑的目光直接射向宁莹洁,不由分说就问:“怎么是你?你怎么会和小惠在一起?”
宁莹洁被她这么一弄真的感到很难堪,她不无尴尬地朝问她的人一笑,说:“阿……阿根嫂,是你呀!”
“你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么会和小惠在一起的?”
“我刚好路过这里,阿姐去买东西了让我等她一会儿。”
小惠本来不知道该怎么来帮宁莹洁,她的视线在两个大人脸上轮流转,一听宁莹洁这么说她寻机插话道:“就是啦,林阿姨说她忘记买东西了,刚好这个阿姨从这里过,林阿姨就让这个阿姨在这里等她。”
小惠说话时很从容一口气把要说的话讲了出来,阿根嫂无法判断小惠的言语是真是假,但她还是不相信宁莹洁所言非虚。
宁莹洁对面前的这个阿根嫂一向没有什么好感,她觉得这个人太热情,东家长西家短,但凡一个女人太热心,此人肯定也是一个爱播弄是非的人,在同福里的日子阿根嫂这样的人是她从心理上唾弃的,不要说对她会有什么好感,只会敬而远之。
果然阿根嫂在她面前又发挥起她的专长,开始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她说:“我说你还是识相一点吧,你在艾春明最困难的时候离开了他,现在良心发现想走回头路,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你想走就走想回来就回来,被你抛弃的艾春明和小惠会接受你吗?我要是你就找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永远都不要出现在他们的面前打扰他们的生活。你大概还不知道吧,艾春明早就为小惠物色了妈妈的人选,如果你真的不知道我可以告诉你那个人叫舒澜,从头到脚都非常优秀,艾春明是要找一个能过日子的人,你问问小惠那个舒澜有多能干,仅凭这一点你都比不上人家,加上你深重而不光彩的过去,你怎么好意思再来破坏人家即将开始的新生活。”
小惠不知哪来的勇气用力朝阿根嫂喊道:“你胡说,舒澜阿姨是我爸爸的同学,她喜欢的人是我爸爸的另一个同学言中庆叔叔。”
阿根嫂显然没有料到小惠横插一杠,她眨巴着眼睛不相信小惠能说出威力如此巨大的话来。
宁莹洁被阿根嫂说得灰头土脸,阿根嫂说得没错,她哪有资格再回到艾春明和小惠身边,她无力辩驳一时哑然的原因是她被阿根嫂的话句句切中要害,只有被打之势而无还手之力。
正在这时林囡秀天降神兵又似从地缝中冒出一般出现在她们面前,她看看阿根嫂盛气凌人的脸上不乏揶揄的表情,再看宁莹洁的脸像霜打的茄子一样,她明白了一切。
她冲着阿根嫂嚷道:“你瞎说些什么?”她又转过脸面朝宁莹洁说:“莹洁,不要理她,我们走我们走。”说着话她拉着宁莹洁的胳膊就往前走去。
走了几步宁莹洁停了下来,“阿姐,我该回去了。”
林囡秀分明看见宁莹洁脸上阴郁的表情,她虽然不知道阿根嫂对宁莹洁说了些什么,但可以肯定阿根嫂的一番话影响了宁莹洁因跟小惠在一起一天的好心情。
阿根嫂眼睛还停留在已经走远的宁莹洁和相反方向手推轮椅车的林囡秀,这会儿她拿不准她该倾向谁听谁的声音。
艾春明回到家中家里关着灯黑漆漆的,他以为小惠在林囡秀家里,他开了灯才发现小惠一个人躺在床上,见他回来小惠侧着的头动也没动,他赶忙走过去,小惠的眼睛看着原处一眨不眨,每次小惠被带出去玩回来都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今天的小惠异常的安静让他好生奇怪和不安。
艾春明俯下身体抱起小惠,轻拍着小惠的肩头,柔声道:“告诉爸爸怎么了?”
小惠把头往后一仰眼泪扑簌簌往下落。
“告诉爸爸,今天是不是和宁莹洁阿姨在一起?”
小惠一听到爸爸说宁莹洁三个字反而哭得更凶,她还是不语使劲朝爸爸点头。
艾春明用手抹去小惠脸上的两行清泪,“好了,你在床上躺一会儿,爸爸给你煮饭去。”
艾春明把小惠放回到床上,转过身去的艾春明面色平静。
3 遇险
如果之前的宁莹洁对未来生活抱有信心,认为她所有的经历和遭遇都是她必经的,那么在撞见阿根嫂听到她的一番话之后宁莹洁对未来开始丧失信心,从她的各种表象上看说她一蹶不振一点也不为过,诚然阿根嫂刻薄但句句是实的话给了她重重的一击。
宁莹洁听了阿根嫂的话一度心事郁结,这个后果反应出的问题直接表明其实她对自己还没有更多的防护措施和足够的心理上的准备,面对给自己制造麻烦不是太剧烈的流言蜚语她都不能从容应对,若让她在巨浪滔天泥流翻滚的大潮里搏击她更是没有十足的把握,提前上演的附赘对她的心理进行着检验,与小惠动物园的见面她曾豪情万丈地向自己宣称已经坚定了对未来的信心,说什么在心理上已经做好应付各种困难的准备看起来只是空谈,在真正的困难遭遇还没有来临之前她就已经败下阵来,她看似的坚强实则还很虚弱的内心被彻底地暴露无遗,宁莹洁心里哀叹她对自己的不了解,因为不了解致使她才没有看到自己身上的不齿和短板。
白天她下了班哪里也不去直接回到家里,简单地吃过晚饭,她就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她躺在床上听一听舒缓悠扬的音乐或是翻看着小说和杂志,思绪很难进入到音符和文字描绘的情境中,她这么做都是努力让自己不去想事情,半夜醒来她就再也睡不着,她企图回避着心事,越是不去想她就越是兴奋,没辙的她还是摆脱不了心事的困扰,她骗不了自己她比谁都清楚她的心事来自艾春明和小惠,到了早上该起床时困意开始袭向她,她要赶着去上班不得不马上起床,勉强起来的她只感到神疲乏力,在工作的时候最为突出的表现是经历不够集中反应迟钝,远不止这些当然出错在所难免。像她曾对艾春明说的那样她的工作是关乎到病人的生死安危,她的这种工作状态着实让看了的人担心,幸好她工作的内三病区有细心体恤的护士长董见雅的把守。
内三病区护办室的人谁都看得出来宁莹洁又摊上事了,虽然她什么也不说,她的心事分明写在她的脸上,给人直观的印象她的这张脸与她刚离婚时的那张脸没有什么分别,不管她怎么掩饰她的内心所暴露出来的紧张抑或忧郁都逃不过她们的眼睛,她们小声嘀咕她,她一出现她们在背后的议论立时停止,宁莹洁只当是没看见她们。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护士长董见雅,维特当着医院众多人的面给了她一个别开生面的订婚礼,她久久地不能忘怀维特给她的这次对她来说亦惊亦喜具有非凡意义的订婚,维特在精心策划这场订婚礼时没有给过她一点暗示,当她下了班来到一楼大厅马上被人换上了订婚礼服一场她自己是主角的订婚礼正等待着她,她的惊讶程度一点不比买彩票中了头奖逊色,如果硬要将这次订婚鸡蛋里挑骨头,她唯一的遗憾就是她没有丝毫准备把自己精心修饰一番,她甚至连脸都没顾得上洗一把就被拖进了订婚现场,正是维特别出心裁不拘一格的想法给了她莫大的惊喜,她回味的程度才不会在过后很快地消减,董见雅自认为她是个坚守传统但不失开明的人,她从来都没有认为订婚和结婚一定要在教堂里举行才显得正式和庄重,维特给她的惊喜超越了她预期的想象因而回味悠长,欣喜久久地在她的心里回荡着,这样一副状态的她别人看她时自然是笑意写在脸上。
董见雅的长处或者说是人格魅力在很大程度上体现在当别人有了困难或危急时她把自己的事情先放一放,她体恤身边的每个人,身为护士长她有责任和义务关注弱者和在十字路口徘徊的人,她把这些人作为帮扶的对象纳入她的工作体系,她认为护士长对内的职责不仅在工作中要督导每位员工尽心尽力地工作,更应该在适时的时候适当地关心一下她们的私生活,如果一个人总是带着个人情绪出现在工作中,她的相当一部分精力都被烦心的琐事耗费掉,她的工作效率和工作质量肯定得不到保证,更不要说有什么创造性的突破了,像她们这样的医务工作者,工作性质的特殊性要求她们在工作中力求稳和准,只要她们能按照医规循规蹈矩地跟进每一个环节工作出现纰漏的可能性就会降得很低,当然若能做到圆满是最好的结果,要做到稳和准必要的前提和条件就是要全身心地投入,护士的护理工作还有别于医生对患者的治疗,医生对患者的治疗大多数时候只是通过下达医嘱间接的对患者进行治疗,尤其内科病的治疗更是这样,而具体的实施细则都要由护士亲自来完成,护士要百分之百贴近患者,因而较之医生的工作她们应该比医生对患者更加用心,大到病人用药后的药理反应小到病人的一次呕吐一次心率失常她们都需要留意和观察。如果心被分去了一半当然不可能做好护士的工作,可以说做护理工作最忌讳的就是心不在焉,弄不好是要出人命的。
宁莹洁这周轮到上治疗班,相比之下上责任班和护理班要轻松许多,早上晨会后医生开始对自己所负责的病人进行查房,然后根据患者的病情下达医嘱,治疗班通常是接到医嘱后对医生用药的针剂进行配药给病人打针或输液,一早上通常忙完了所有病房针剂的配伍都要九点以后,这一大早的忙活没有点精力是很难胜任这项工作的,治疗班是病房护理工作的重中之重来不得半点含糊。董见雅基于这样的考虑联系到宁莹洁最近的状态,她决定把宁莹洁从治疗的位置上替换下来,好让她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对自己做一番调整。
开早会时董见雅的目光快速地在每个人脸上扫巡一通,说:“我来说一下这周的工作安排,马雅接着上治疗,宁莹洁改上护理,其他正常调整轮换各就各位。”
马雅脸上对护士长的安排明显表示出不悦,宁莹洁的反应是有点出乎意料,董见雅把她从治疗上替换下来事先没有和她通过气因而她感到很意外,马雅和宁莹洁两人似都有话要说。
马雅抢先说道:“护士长,我对你的安排有意见,”她用眼睛斜视了一下宁莹洁,宁莹洁表情坦然地看着她,她又把目光转向董见雅,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说:“护士长,照顾的也不能总被照顾吧,又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大事,凭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照顾她,如果没有正当的理由,是不是可以说是人情起了作用呢,内三病区谁人不知私下里宁莹洁和你的关系最好。”
董见雅没想到马雅竟然无知到把她和宁莹洁的私人关系都抬出来作为自己这番话有说服力的筹码。
她回击道:“如果我告诉你她现在处于一个特殊时期,你还会认为我是在拿你说的私人情义做交易吗?”
马雅被董见雅这么一说自觉有点理亏,本来想说的话欲言又止。
这个时候众人都把目光投向宁莹洁,好像她们更关心宁莹洁会是一个什么态度。
只见宁莹洁急得涨红了脸,她看看马雅又看看董见雅,说:“马雅对不起啊,都是我不好,护士长还是我来上治疗吧,谢谢你了!”
不等董见雅发令:“大家各就各位。”宁莹洁率先走到了里间的操作台前开始了她的工作,所有的人都透过隔着的玻璃窗看到宁莹洁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全神贯注的样子。董见雅知道宁莹洁这会儿心里一定很难过,的确如她猜的那样,这会儿宁莹洁有种想哭的感觉,只不过看不到她的眼睛里有泪水淌出。
宁莹洁记得艾春明捡到小惠时小惠看上去已经有一岁的样子,艾春明跟她商量干脆就把捡到小惠的那天作为小惠的生日,那一天是92年的12月17日,这么说来小惠的生日马上就要到了,她盘算着要给小惠过一个怎样的生日,说来也巧,小惠生日那天正好她休息。
宁莹洁一想到小惠的生日她就被深深的自责和愧疚折磨,那个时候小惠出现在她和艾春明的生活中,她从心理上排斥小惠,根本没有打算把小惠留在身边的意愿,她对小惠的一切事情可以说都是漠不关心,更不要说会真心诚意地为小惠过一个生日了,在她的记忆中小惠的第一个生日因为她从来没有一个积极的态度,艾春明本打算给小惠过生日的念头就这样胎死腹中,后来她就和艾春明离婚了,也不知道小惠以后的生日艾春明给她过不过或是怎样过的,这回恰逢又赶上小惠的生日,等于老天给了她一个补过的机会,她一定要好好地把握住。
经过这段时间的思虑和与小惠经常地接触,宁莹洁决定由幕后走到台前,她不想再这样一直等下去,她要采取主动用言行获求艾春明的谅解。
小惠生日那天早上宁莹洁从林囡秀手中接过小惠的轮椅车时把她的想法大胆地告诉林囡秀,林囡秀有感于宁莹洁的真诚一度激动得热泪盈眶,她非常肯定地说女人就是要主动争取自己的幸福。
艾春明一早起来给小惠和自己煮了早点,吃完早饭收拾停当,他告诉小惠她今天下午会早一点回来给小惠过生日。
小惠被宁莹洁推着走在大街上,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兴奋,以前宁阿姨也是这么推着她在大街上走来走去,她比每天都高兴的原因是宁阿姨也说要给她过生日,而且宁阿姨告诉她今天她有什么要求她都会满足她。
宁莹洁带小惠到sh有名的儿童大世界为小惠买了新衣服,在为小惠试穿衣服时小惠沉浸在一种节日的喜庆中,宁莹洁能感受到小惠欢天喜地的那种心境,她想到小时候妈妈爸爸带她买新衣服时她都欢喜得不得了,如果那个时候妈妈再给她买上一个带有花式的发卡对她来说更是喜上添喜,在那个物质相对匮乏的年代,她们家也还是过着很富足的生活,sh的名点不管是西式还是中式点心在她过生日的时候只要她想得到的爸爸妈妈都会买来给她吃,家境的优越使她感受不到生活的困苦,后来她长大了渐渐懂事她才从自己周围人那里看到了普通百姓生活的艰辛,也是从那个时候起她懂得了节俭,现实生活对她的教育使她始终秉持着一颗善良的心同情那些为生活所困的人,她现在带着小惠就是重走她当年的路,她以自己那时候作为一个小姑娘的心境揣度着小惠的心境,她为小惠所选的每件物品都合小惠的心意,都是小惠意愿的表达,她征求小惠的意见,小惠实在拿不定主意时她通过捕捉小惠的眼神表情把她的想法告诉小惠,看得出来小惠心里窃喜这个宁阿姨好像她的心思她全知道,自然小惠对这个宁阿姨内心充满了崇拜和依赖,小惠有时候忘我的言行举止已然把身边的这个那么懂她的阿姨当成了她想象中最亲近的人,她和宁莹洁母女一般地互动着,好像她们间传递的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最纯真的母子情。
小惠生性聪明,当着宁莹洁的面她很少主动提到爸爸艾春明,虽然她并不知道宁阿姨为什么离开爸爸,她朦胧地感到宁阿姨的离开多少与自己有关,而且第一次在动物园见到宁莹洁林阿姨坚称让她管宁莹洁叫阿姨,后来她知道了这个宁阿姨与爸爸有关,她就在心里别扭着既然叫阿姨那她肯定就不是自己的妈妈,那么她的妈妈又在哪里呢,有好几次她差点忍不住好奇想问爸爸,可她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小惠无意间在宁阿姨面前透露出今天下午爸爸准备早点回家给她过生日,小惠说者无心宁莹洁听者有意,艾春明想给小惠过生日的想法正好与她的想法相契合,她想与艾春明一起为小惠庆祝生日,这段时间艾春明已经默许了她的存在,不如趁给小惠过生日之机成就她与艾春明期待已久的见面,当着小惠她当面请求得到艾春明的谅解,有小惠的生日作掩护,她和艾春明见面并认错好不至于那么尴尬,不管怎么说她和艾春明夫妻一场,艾春明是个重情义的人不可能一点不念旧情。
中午带小惠吃南翔小包子的时候,宁莹洁问小惠,“小惠,你说晚上阿姨为你庆祝生日好不好?”
小惠一副难为情的样子,嗫嚅着说道:“当然好了,可是爸爸也说晚上要给我过生日。”小惠的潜台词在说她真的不明白他们这些大人到底是怎么了,彼此都很相熟却又不见面。
宁莹洁也不知道该如何使小惠明白她希望和她们父女在一起共同为小惠庆祝生日,她怎么可能直截了当地告诉小惠她真实的想法。
小惠若有所思,从她脸上的神情就能看出是一闪念的想法,她粲然一笑,道:“阿姨,我想去爸爸扛活的码头,你能带我去吗?”
宁莹洁想了想冲小惠一笑,坚定地说:“行。”
宁莹洁分明看到小惠有意在她们之间与她达成了某种默契,她在内心感叹这个孩子太聪明并打心眼里更加喜欢小惠了。
有了这种默契的宁莹洁和小惠在一家西餐厅预定了她们的生日晚宴,宁莹洁就推着小惠兴冲冲地上路了,因为晚上她们还要来这里就餐宁莹洁把给小惠买的生日礼物寄存在这家西餐厅。
宁莹洁听林囡秀讲艾春明扛活的地方在延安东路附近的黄浦江畔,从她和小惠中午预定晚宴的西餐厅赶到那里正常走的话少说也要一个半小时左右,像她这样推着轮椅车到那里肯定要比两条腿走路费时得多,她推着小惠尽量超近走些夹杂在胡同中的小路,sh她非常熟悉,四通八达的道路她拿捏的非常准,在她上中学时一次暑假她和同学到街上玩耍,那个同学和她打赌看谁先到目的地,她选择了迂回曲折的类似于羊肠小道的里弄小马路穿行,她得益于对sh街巷阡陌的熟悉度,结果她轻轻松松早早地就到达了目的地,她在目的地等了好久,她的同学才连跑带颠气喘吁吁地赶到那里。
宁莹洁推着小惠在这些远离城市喧嚣但不失市井繁华的街区中穿梭,她们所到之处大多是民居聚集地,有些古老的历史印记都完好地呈现在这些地方,仿佛像人们诉说着这个城市厚重的历史,正像有些旅游达人说的那样如果你到了bj,要想了解更多的京味文化和老bj特色的人文风貌不如走进bj的胡同里,因为bj的胡同被人形象的比喻成是一本活的教科书。sh老街区市井的容貌同样具备这样的历史担当,即使在今天它同样焕发出夺目的神采,走在其中好像通过时光的隧道回到了旧sh,在这里代表sh民居特色的石库门随处可见,仿花园式的洋房点缀其中让人不禁驻足要多看上两眼。
小惠大概从来没有来过这样的地方,她异常兴奋两只眼睛不够用一样被这一带繁华的市井所吸引,她看呀思维也随她的眼球跳跃着,她的这种状态是宁莹洁想看到的,宁莹洁她把小惠带到这些地方来一是可以节省到艾春明工作地的时间二是可以通过在这样的街区行走让小惠对她居住的sh有一个全方位的了解,在她幼小心灵里培养树立起一种家乡的意识,宁莹洁认为小惠作为一个sh人从小了解自己的家乡非常有必要,灌输并留给她关于sh的一个初步印象对她未来的成长非常有好处。如果说艾春明当初捡到小惠时她没有对小惠真正地上过心,那么现在的她可以说处处都在为小惠着想。要说她现在最大的心得便是她感慨她对小惠从情感上的漠视到心灵上的接受非要经历生活重大的变迁才得以实现,无疑这一天的到来她等得太久太久,久到她差点儿对她未来的生活失去信心,仿佛幸福都是有残缺的,必须要走过一段艰难曲折的路人才能得到成长,心灵上才能获得脱胎换骨的蜕变。此刻她在心里感激着小惠,小惠在她的生活中何其重要,是小惠使她在百孔千疮过后重拾重建人生的信心,在狂涛巨浪的大海里乘风破浪奋力前行。
来到码头,她和小惠老远地看见在黄浦江边停靠的一艘货轮上一架舷梯链接着船体和码头的路基,老远地望去舷梯就像一条巨大的松紧带在风中上下摇摆,行走在上面肩扛重物的人好似杂耍艺人施展着他们高超的平衡技巧。太远了,根本看不清那些码头工人的面孔更不要说是她们脸上的表情了。
宁莹洁和小惠就这么远远地看着,再往前就是海港作业区了,宁莹洁不敢靠得太近,客观上讲海港作业区里人流密集人来车往,她和小惠行走在里面不安全,主观上说实话尽管她已经想好了要面对艾春明,临到跟前她心理还是有些发虚,她不敢想象艾春明见到她时会是什么样的一个情形,还有她怕靠得太近影响艾春明他们一行人正常地作业,恐怕她不敢带小惠再走近些还是主观的因素占得多要一点。
小惠用尽眼力在码头工人中极力搜寻着爸爸的身影,可她怎么也找不着。她们所在的位置太远了,在那些远看一身行头样子几乎差不多的人中辨识出一个熟悉的身影真的有些困难,小惠的样子流露出她有些不甘心。
“阿姨,爸爸就在那些人当中吗?”小惠急切地问,连声音都是急迫的那种。
“可能吧,应该就在里面。”
刚才一路走来天还是好好的,怎么这会儿要下雨了。
sh的雨季主要集中在7至9月份,冬天是很少下雨的。
宁莹洁看看天,好像马上就会有一场大雨来临,她有点急了,她环视了一下四周可以把小惠暂时安置在离这儿很近的一处房子的屋檐下,暂避一时还可以,时间长了身上肯定会被淋湿的。
她随即把小惠推到那排房子的屋檐下,确信小惠的轮椅车所在位置下起雨来也淋不到,她说:“你在这里等阿姨,阿姨去刚才咱们经过的那个胡同买把伞,记住一定要等阿姨回来,不许出来啊!”
小惠点了点头。
宁莹洁跑向了大雨来临之前漫天盖地裹挟着沙砾灰尘和枯枝败叶的狂风中。
小惠所在位置仍然可以见到码头扛活的工人工作的场景,这时候工人们还没有停止作业,他们急等着把货船上的货要抢在大雨来临之前搬运到仓库里。
小惠往宁莹洁跑出去消失的方向望了一眼,接着抬头看看天,她的手开始在轮椅车手动轮上不安分地摩挲,她试图要把车轮转动,一下,两下……她使劲一用力,身体一个前倾的动作,轮椅车动了起来,又一连串的几个动作,她似乎找到了窍门,轮椅车走起来比之前轻快了许多,以前她从来也没有这样自己驾驶轮椅车的经历,她兴奋无比像受到了鼓舞,手上转动车轮的动作越来越有力度,她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她要亲自把车滑行到爸爸工作的地方……
雨突然下大了,升腾起的雨雾屏风一样的雨骤然将能见度降到最低,哪里是道路哪里有台阶哪里是斜坡都看得不是很分明。
一台载有大量货物的装卸车在和雨抢时间。
小惠困在大雨里,她的衣裳和身体已经被雨水全部打湿,她在雨中困难地行进着一面走一面左顾右盼,她不知道前行的路在哪里她该往何方,暴雨阻断了她的去路。
宁莹洁在疾风劲雨里摸索着赶回到她和小惠分开的地方,当她发现小惠并没有在那里时,她面色慌乱意识到小惠肯定一个人去了码头的装卸作业区,这也是她最担心的,她顾不得将手中的雨伞撑起遮挡雨水就冲进了暴风雨中,她的脸上身上瞬间被淋透。
“小惠……小惠……”宁莹洁大声疾呼,她四下里寻找着小惠跑到哪里喊声就在哪里响起,怎奈她的声音再大暴雨声还是将她的声音淹没了,雨水顺着她的头流下来遮住她的视线她也顾不上擦,她心急如焚想快些找到小惠。
舷梯上艾春明扛着一大个木桶走在最前面,后面紧跟着李清来和陈阿福等人,他们正在把船上货运往码头的仓库。
“呸。”李清来重重地吐了一口口水,“妈的!什么他妈的鬼天,下那么大的雨。”
陈阿福接话说:“就是,看来是要停工了。”
艾春明心想这么大的雨他们这些人在舷梯上上上下下真的很不安全,万一谁的脚底下没跟一打滑就掉进黄浦江里了,也许这趟下来是他们今天搬运的最后一趟。
一向鬼机灵的李清来突然叫起来,“快看呐,在一号货场那边好像有个小姑娘在轮椅车里。”
“轮椅车”艾春明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迅速想起自己的女儿,不由自主地朝一号货场那边望去,急骤的暴雨里他看到的只是被雨雾笼罩的白茫茫的一片,“哪儿啊?哪有什么轮椅车?”
陈阿福极目远眺后凑上前来对李清来说:“是啊,哪有什么轮椅车,还有什么小女孩,该不是你他娘的产生的幻觉吧,你是为了给哥几个寻开心打趣还是昨晚做了什么花梦,以为应验了呢?”
李清来一副极认真的样子,使劲瞪了陈阿福一眼,说:“我就是看见了,哪里像你狗眼视力差什么都看不清。”
艾春明不想和他们争辩,因为他家情况特殊,他想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下去看看不就得了,他比他们先加快了脚步。
“小惠……小——”宁莹洁发现了小惠,声音被卡在喉咙里,她又惊又喜,她没有注意到一台装卸车正朝小惠的轮椅车驶来。
小惠似乎听到了宁阿姨的喊声,她想喊出声来和宁阿姨作一个呼应,她的口腔几次都被灌进的雨水堵住她发不出声音,为表示她听到了宁阿姨在喊她,无奈之下她只好举起她的一双小手在空中不停地摇摆。
装卸车还在和时间赛跑,越来越逼近小惠的轮椅车,装卸车的司机在暗淡的黑幕下没有发现车的前方有一部轮椅车,而且装卸车越是靠近小惠前面的货物越阻挡了眼前的一大片视线,他根本就不可能发现已经近在咫尺的小惠。
宁莹洁发现装卸车逼近小惠的时候装卸车已经离小惠很近,小惠发现了有一个庞然大物正在向她靠近,她肯定是吓坏了,慌乱中她使出全身的力气转动着车轮,轮椅车还是不见行进,离小惠还有一段距离的宁莹洁眼看到了生死关头她奋起直追,她必须赶在装卸车到达小惠面前时将小惠救出,时间已经不容许她有任何想法,她只有拼尽全力去追去追……
当装卸车就要靠近小惠的一霎那,飞奔而来的宁莹洁一看已经来不及了,她把全身的力量都灌注在她的两只手上,只见她奋力将小惠的轮椅车推到一旁几乎同时她的身体就倒了下去,在宁莹洁倒地的一瞬间,她侧目望见被她推到远处的轮椅车,脸上浮起了笑意。
装卸车终于停了下来。
有人喊着:“出事了,出事了。”
四散的人也不管雨大不大从四面八方聚拢了过来,其中也包括正往这边赶的艾春明一行人。
艾春明拨开人群一眼辨识出倒在地上的宁莹洁,他大声喊道:“莹洁,莹洁……”艾春明就泣不成声了,他把宁莹洁抱在怀里,宁莹洁浑身多处出血,鲜血染红了她的外衣,还在流血的脸上鼻息已经很微弱。
“小惠,小惠。”宁莹洁错碰的齿间艰难地发出低微的声响,她费力地转动她的眼睛,试图用她的一个眼神引领艾春明的目光关注到小惠所在的方向,可惜她没有做到。
医院的救护车赶到的时候宁莹洁已经停止了心跳。
小惠的轮椅车被宁莹洁重重地一推,撞到了货场里的一个货架上,小惠跌落到轮椅车下昏了过去,后来经医院的医生检查小惠只是受了些皮外伤并无大碍,医生说小惠昏过去是因过度紧张和惊厥所致。
林囡秀得知宁莹洁不幸的消息,在第一时间把宁莹洁放在她那里给小惠治病的钱哭着塞到艾春明手里,她告诉艾春明这是宁莹洁早前的一点心意,她一直不敢告诉他。
宁莹洁不幸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她所在的医院,内三科所有的护士包括护士长董见雅都没有过度的悲伤,下葬那天好像她们才把压抑很久的悲戚释放出来,马雅哭得最凶。
对宁莹洁遭遇的不幸身亡最不能接受的当然是宁家父母,悲痛归悲痛,他们还没有糊涂到把女儿的不幸归罪于艾春明父女身上,下葬那天艾春明为小惠穿了一身素衣,衣袖上戴了孝,宁福才伤感地对艾春明说他们的女儿跟他没有这个缘分所以才会早早地就离开了。
4 魔爪现身
宁莹洁出事后的一段时间里艾春明没有到码头扛活,这次事件对宁莹洁有关的每个人无疑都是一次重大的打击,小惠虽然在这次事故中只是受了点轻伤,对她幼小心灵产生的影响却是无法估量的。
艾春明亲眼目睹和亲身感受到小惠没有了以前那样人人称道的活泼开朗,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再也听不到小惠爽朗的笑声,有时候呆着呆着她的眼里就会淌出热泪,她的目光经常流露出思索的神情,好像成年人的那种目光,她这样年龄的孩子眼神很少有她这样的专注度,可能有时候她沉浸在她的世界里太久勾起了她伤心的记忆使她情不自禁,她就会哭出声来,艾春明没有想到小惠跟宁莹洁在一起的这些日子,宁莹洁能如此深入人心在小惠心里产生犹如母子一般的亲情。尤其在面对宁莹洁为她买的那些生日礼物小惠的表现更像银针刺目那样扎她的心,这个时候她的哭声长时间都停不下来,艾春明推断在小惠和宁莹洁间已然建立起了亲如母女的那种关系,在小惠情感的过往里她已经接受了宁莹洁的存在,宁莹洁的出现丰富着她的生活,使她一直残缺母爱的生活从此有了不一样的色彩,在她与宁莹洁情感的天空里阳光明媚,突然那阳光被黑压压一片云翳遮住,她的整个世界骤然间什么也看不清了。可想而知小惠对宁莹洁的那种至深至爱的情感不仅源于宁莹洁跟小惠在一起投入的每个真情的瞬间,更有在危难时刻为了她献出生命的壮举,也是宁莹洁在最紧急关头所展示出的至高人性让小惠久久难以忘怀。
艾春明必须用他的父爱抚慰这样一个有情有义的小惠,在他眼里一个孩子的情感更应该被珍视,因为孩子情感的纯粹性不容许也不应该遭到亵渎。
不仅是小惠他自己何尝不是也需要调理,妈妈的故去他没有来得及好好地整理一下心绪生活迫使他投入了人生新的战斗,他不得不把对妈妈的怜惜和追思填埋在他每天疲惫不堪地工作中,在这期间他甚感安慰的是小惠经过移植手术和不断的康复训练情况比原来有了很大的好转,他在和小惠艰辛地度日中收获了一份更加浓烈的亲情,小惠和他都把对彼此的那份亲情那份爱留给时间珍藏,在小惠的生活里长期缺失的母爱使她强烈地渴望着有一个人能像妈妈一样疼她,她找到了又瞬间化作泡影,这种突如其来的打击对一个渴望着得到母爱的孩子来说是何其残忍,他本打算考虑宁莹洁欲与他复合的愿望,像舒澜所说小惠应该有她自己的生活,为了小惠他也必须这么做,不料一场变故夺走了小惠即将拥有的幸福也彻底摧毁了他心中对于爱的希冀。
在宁莹洁离开后的一段时间里,艾春明只要一合上眼睛宁莹洁最后的影像就会在他的眼睛里出现,宁莹洁浑身瑟缩牙齿错碰地躺在他的怀里,她微弱的鼻息她始终流着泪的眼睛还有她渴望着活下去的求生的身体剧烈地起伏无一不是在向他宣誓她曾经做错了她祈求他的谅解,他从宁莹洁的泪水里看到了她的真诚,他无言却泣不成声表明他已经原谅了她,他什么也不想说,两双流泪更像是流着血的眼睛在心灵上已经作了呼应,他至今都难忘当救护车上的医护人员赶到时他傻痴痴地坐在冰冷的雨水里,他分明看见被抬走的宁莹洁脸上有了一丝笑意,那是宁莹洁与他呼应留下的最后印记,宁莹洁就这样走了,走之前她的心中没有遗憾。艾春明有时候半夜醒来,他发现他的眼角挂着泪滴。
他带着小惠从医院平安地返回到家中,宁莹洁却永远地躺在了医院里,林囡秀哭着重重地将宁莹洁在早前留在她这里为惠惠治病的钱塞到他的怀里,这里面自然少不了林囡秀对他的责备和怨恨,更有她对宁莹洁遭遇不幸的惋惜,斯人已去,再多的责备再多的顾念能告慰亡魂吗?恐怕留给活着的人只会是更多的伤感,不如随时间淡去,让时间把伤怀的往事慢慢带走,正如宁莹洁的父亲说的那样,宁莹洁与他到底是没有缘分,她才会这样急匆匆地离去。如果当初他和宁莹洁因鬼才相信的缘分相识,那么宁莹洁这次与他永久地分开岂不是又被这种所谓的缘分捉弄,若这个世上真有所谓的缘分,相信它的人不是自投罗网被人们鼓吹乐道的缘分玩弄于鼓掌,可悲啊,人们居然心甘情愿生活在这么一个可怕又可悲的世界里。
艾春明经过这段时间心里的盘整,痛彻肺腑之后他不再伤心难过,他需要的是振作起来积极地投入到生活中去,这也是对亡者最好的纪念,哭得死去活来厌倦生活从此消沉下去又能怎么样呢,于事无补人比黄花瘦不是更让人痛心吗,倘若被追思的亡者真的地下有知肯定也不想看到一个懦弱浪荡无所作为的你,不如在记忆中珍藏用忘却的纪念这样一种方式继续前行在生活的路上,妈妈的故去,宁莹洁的离世,俭省的都是一颗还没有支离破碎的心。
小惠跟爸爸说想再去看看她和宁阿姨出事的地方,艾春明答应了小惠的请求,他猜想小惠可能想以她的方式给自己未能放下的情感一个交代,好让发生的一切从此在她的心里放下。
一个艳阳高照风轻云淡的早晨,艾春明推着小惠来到码头她和宁莹洁出事的一号货场。
小惠环视了货场一周,她看见了远处那排她避雨的房子,顺着那排房子沿货场方向一直看过来,她辨识出那天自己在雨中所走的路径,她手往前一指问:“爸,是那个地方吗?”
“是。”艾春明弯腰侧目看小惠脸上有什么反应,他担心小惠触景伤情一下子哭起来,看来他的担心有些多余,小惠脸上异常的平静。
“那天如果也像今天这样天气晴朗就好了。”小惠像是讲给爸爸听又像是自言自语,“再或者要是那天我听了宁阿姨的话躲在那个房子下面不出来一直等她回来就好了。”
艾春明听出小惠有意责备自己,他觉得小惠这样说出来也好,省得这些话一直积压在心里憋久了形成心理上的某种负担。
“那天我真的很想到码头跟前看到爸爸。”
艾春明点头示意不想打断小惠的话。
小惠继续说:“那天我提出让宁阿姨带我来爸爸工作的码头,宁阿姨一下子就答应了,我是想给她创造一个与爸爸见面的机会,我知道她很想见到爸爸。”
艾春明重重地朝小惠点点头,表明她的心意他这个作爸爸的完全明了。他不觉眼眶有些潮润,他有感于小惠用她的行动来搭建连接他和宁莹洁之间的桥梁。
艾春明红着眼睛对小惠说:“小惠,爸爸要谢谢你,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小惠不甘心地点点头,眼睛里蓄满了泪水。“爸……”
“好了,好了。”艾春明蹲下身体用手抚摸着小惠的小脸借以来安慰她。
一阵喧闹声,小惠和艾春明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原来是李清来陈阿福马老贵王来弟等工友吵吵嚷嚷地围了过来,每个见了艾春明父女的人都好像久别重逢有好多话想说。
李清来还是不改一说话就作搞笑夸张的表情,说:“啊哟,我们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陈阿福道:“什么时候来,你就不想我们吗?我们可是想死你了。”
“快来吧,来这里说说笑笑地好打发日子。”
马老贵看了轮椅车里的小惠一眼说:“要是你不放心这个小囡,就把他一起带到码头来好了,说不定还能派上大用场。”
“是啊,是啊。”众人附和道。
艾春明看得出经过这次的事故这里的工友对他本人和他家的情况有了一个基本的了解,平日里到在一起就掐的几个年轻人也正经了很多。他在内心里感激着工友们的关怀。
艾春明拱手抱拳以一个习武人的姿态作了一个标准的见面礼,他说:“有劳各位了,你们放心我会尽快回来的。”
不知是谁先鼓起掌来,接着所有人跟着击掌,掌声越来越热烈。这大概就是劳动人民最纯朴的情感,有时候他们虽然不知道该用什么字眼表达心情或词不达意,但他们懂得用自己惯有的方式达意传情,也许他们的做法不够准确或不合时宜却真实地反应了他们的心境和内在的质朴,仅就这一点受者就应该很感动了。外在的形式只是包裹着的华丽的外衣,只有内外统一内在的美才能得到更好地彰显。而普通老百姓的纯情实感正因为它的朴实无华才更打动人给接受者历久弥新的美好印象。
艾春明非常愿意和这样一伙人在一起,日久天长在他们间已经铸就了一种彼此都很珍重的友谊,不知为什么要是就这样来上工,把小惠一个人像以前那样丢在家里他有些放心不下,小惠经历了这次变故使他隐隐地感到小惠身上少有的坚强和脆弱,孩子的坚强总是稚嫩的,孩子的脆弱当是她这个年龄的孩子内心真实的反应。小惠需要他长时间在精神上心灵上进行疏导和抚慰,直到有一天她内心不再惶遽,在这个或漫长或短暂的过程里小惠需要他一路的陪伴,他怜惜百般磨难的小惠不该遭遇太多的不幸,他深感责任重大,作为父亲他要全力保护小惠不让她再遭受什么伤害。
艾春明把宁莹洁生前通过林囡秀转给小惠用于治病的钱拿到银行存了一个定期,他不能轻易动用这笔钱只能用作小惠今后的医疗费,为小惠移植骨髓所欠的费用经过他在码头长时间的打拼已经还的差不多了,这段时间他在家里休整,除了精神上的就是来自他身体方面的,他的右腿膝盖下大约十五公分的地方有一块瘀青,一开始他总以为是不注意磕碰所致,吃力过重时有时像刀割一般疼痛,这直接影响到他干活的进度和对承重的耐力,干他们这样的活出点小外伤是经常性,在他们这些人身上没有一点伤的恐怕一个也找不出来,谁会在意身体不注意撞击摩擦产生的破损,大不了出点血结痂过上几天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一个男人弄得跟一个小女人那样矫情小题大做在他们这个圈子会让人耻笑的,艾春明本身刚强的性格也不可能使他在这样的小问题上兜圈子,经过在家这段时间的修养,他腿上的瘀青最终没有如他期盼的那样消退,瘀青的部分像一个肿块一点点扩散开去并且伴着的是越来越加剧的疼痛,慢慢地一开始只是瘀青的部分逐渐隆起皮肤表面且有增长变大的趋势……他简单地认为兴许他的腿上只是生了一个脓疮而已,没必要那么大惊小怪。
马老贵的一句话点醒了艾春明,艾春明带着小惠一起到码头扛活了,他没有把身上的疼痛对任何人说,当然他也不会把这样的事告诉还是一个孩子的小惠。
艾春明把小惠带来没多长时间小惠就成了这里的红人,小惠懂事聪明伶俐又会说话非常讨人喜欢,这里和艾春明年纪相仿的几个年轻人在小惠面前收敛了很多,小惠亲切地管他们叫叔叔,他们各个也确实拿出了当叔叔的样儿,其实在他们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对小惠无不生出怜爱,他们都是有孩子的人,设身处地地想一想,与艾春明父女相比他们的情况实在是好之又好,他们根本不应该也没有资格再对生活抱怨什么,艾春明父女是他们活生生的励志的样本,仿佛艾春明和小惠在他们眼前一出现对他们就是一次最生动的教育,对他们的心灵都是一次最好的洗礼。而且随着他们与小惠接触越来越多,他们强烈地意识到他们有责任让一个尚不能站立的孩子尽快走出心里的阴影,他们要做的就是像小惠的爸爸艾春明那样更好地爱护她,好像只有这样他们才对得起他们的良心对得起他们养育的自己亲生的骨肉。
艾春明用心感受着工友们播撒的这份浓浓的情义和如此厚重的爱。
从同福里艾春明家到码头少说也有四五公里的路,为节省时间有时候赶上刮风下雨艾春明干脆背着小惠乘坐公交再走一小段路就可以到码头他扛活的货场,赶上天好或时间富裕的时候艾春明就会推着小惠来货场上工,不管怎么去码头小惠都是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艾春明很高兴看到小惠自跟他来码头经过一段时间身上显著的变化,他可能以前从来没有意识到带小惠来码头竟然会有那么大的好处,小惠不仅开阔了视野,还学会了待人接物方面的一些技巧,惹得这里的大人们好生羡慕,说自己的孩子绝对没有那么懂事,他们夸小惠活泼开朗人小鬼大,完全是个小大人,其实他们心里比谁都明白小惠之所以这么懂事完全超越了她的同龄人和她特殊的成长经历有关,艾春明一行人干活的时候小惠就呆在他们休息的地方读书识字,虽然她不能到学校里上课,艾春明也坚持让她学习课本上的知识,艾春明亲自交小惠,课本是现成的,就是阿虎每学期用过的旧课本,小惠悟性很高,好像也比能到学校里读书的孩子更渴求知识更珍惜学习的时光,她非常用心,艾春明稍加指点她很快就能领悟,这一点让艾春明非常欣慰,艾春明从小惠脸上明显的看到以前那种欣喜的表情,他暗自为小惠高兴,小惠又和以前没有什么两样了。他怕就怕小惠迟迟不肯走出她自闭的世界,始终沉湎于令她无限悲伤的往事里,看来小惠战胜自我的能力还是有的,这才像他艾春明的女儿,艾春明在心里自豪着感慨生活对他的恩赐,上苍赐予他那么好的女儿,他今生可以别无所求,他和小惠这样的守护已经足以!
艾春明无时无刻不在收获来自精神方面的喜悦,与此同时来自身体的不适越发让他在心里滚过一阵又一阵隐忧,他不愿把自己的身体往坏处想,眼看着为小惠移植欠下的巨额债务就要还清了,他还要挣更多的钱用于小惠今后的康复,这是亡者生前关于小惠最后的嘱托,他这么做无疑是对亡者最好的追思和悼念。
这天艾春明照常带小惠来到码头,他把小惠安顿好就和陈阿福等人到货船上装卸货物去了,他们今天要在同一艘船上卸货和装货,这艘货轮来自西班牙,货物从西班牙远涉重洋运抵sh卸下后将囤积到码头货场,紧接着又有货场的货物装载到货轮上运抵他国,完全的机械化作业有时也很难满足这样快速的装卸要求,反而是传统的人力肩扛很快就能把货物的装卸按要求码放到指定的地方。
艾春明一行人被分成两组,上的上下的下有条不紊,远看舷梯上成行的两列队伍就像两条流动的长龙,清早江风习习拂面而来沁人心脾,身上不会出很多的汗,绝对是个鼓足干劲大干一场的好天。
艾春明记得他第一次来这里试工的情景,那时纯粹是因为没有经验加上过度紧张身体在舷梯上才会摇摇晃晃,现在他觉得身体有些吃力,因为时间紧,他们在抢时间装卸货物,谁也不可能掉队,他身体产生的摇晃不是来自体力上的不支,而是他必须克服来自腿上的疼痛,腿上瘀青隆起的部分在他干活时难免剐蹭,摩擦产生的疼痛难忍越来越妨碍他顺畅地工作,这段时间他实在是太忙了,码头进入了一个相对繁忙的时期,他必须抓住这个有利时机所以根本抽不出时间顾及他疼痛的腿,等忙完这阵再到医院去看看,无奈他的腿实在是不争气,他为了不掉队迅速麻溜的动作直接导致他的腿疼加重,接连不停息的作业多趟下来他身上开始盗汗,大颗大颗的汗珠往下落,他坚持着隐忍着,他不想让人觉得他是一个懦夫,在他的工友面前他从来给他们的都是一个硬汉的印象。
又搬运了不知多少趟,艾春明来到库房的一个台阶处,巨大的箱体压在他的肩上,负重的肩头倾斜到一侧,要上台阶了,他想把姿势稍作调整,他把负重的肩部往上一耸,迈出的左脚已经踏上了台阶,当他的身体前倾疼痛的右腿正要跨上另一级台阶时,右腿突然来了一个侧弯它没能支撑住来自身体上方的重量,伴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剧痛,艾春明应声倒地,他肩上的纸箱滚落到台阶下,他手抚着疼痛的右腿想站立起来,试了几次都均以失败告终。
紧跟着艾春明的李清来赶紧放下肩扛的箱子跑了过来,后面的几个工友纷纷放弃手中的货物往艾春明这里聚拢。
李清来手摸艾春明的腿问:“你怎么了,是不是你腿伤发作了。”
艾春明满头大汗,脸上一副虚弱的表情,豆大的汗珠还在往下垂落,他只是点了点头。
“我就说嘛,刚才看你就有些不对头,问你你还说没事,不好就休息几天也不要太拼命了。”
陈阿福说:“是啊,你要弄出个好歹小惠咋办?”陈阿福想用手去撩艾春明的裤腿,样子有点鲁莽。
马老贵一把将陈阿福的手扒拉到一边,他俯下身去手轻轻地拿掉艾春明盖在右腿上的手,然后他极小心地撩开艾春明的裤管,艾春明腿上的疼痛点霍然暴露出来,只见艾春明腿上的病灶处一个坚硬的肿块泛着晶亮的光晕,好像稍不留神就要破损一样,陈阿福李清来等众多人的目光像被针扎一般本能地一闭,他们实在不忍看到如此扎眼的东西横行霸道地占据人的机体,他们看到的这个可恶的东西虽然不是长在自己身上,却也感同身受疼在心里。
马老贵心疼地说:“去医院看看吧,挣钱要紧身体更要紧,我马老贵活到这把年纪还没有看到过你这么要强的孩子。”
艾春明把裤管放下,握了握马老贵的手说:“谢谢你了老马叔,我明天就上医院去。”他浑身一使劲在马老贵的协助下坚持站了起来,他环顾一周对大家笑笑说:“没事的,不好意思啊,让你们挂心了。”
“说什么呢?如果你还是我们的好哥们儿就听劝马上到医院看看。”一向爱搞笑的李清来以这样调侃的方式来表达心声。
“要不你先休息一会儿,等一会儿货物全部装上船我们陪你一起去。”不知道是谁说了这么一句。
马老贵摆摆手说:“散了吧散了吧,都干活去了,我去去就来。”
马老贵扶着走路一步一瘸的艾春明离开了仓库。
艾春明提前结束了这一天的工作,他答应马老贵明天一定去医院看看医生。
这天艾春明推着小惠回家走得比平常慢了很多,腿疼自然是主因,小惠问他他告诉小惠他的腿碰了一下,休息几天就没事了,除此以外他走得慢的原因来自他的心里,不知怎的他隐隐约约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在他的心里从来不曾产生过这样的恐慌,好像他身上的疼痛不在他的腿上而是在他的心里,人一旦有了这样的畏怯其实才是最最可怕的,丧失对生活的信心和始终保有的旺盛的斗志都是有可能的,他害怕不良的情绪对他产生持续打击的效果,也许是太缺乏亲人的关怀了,他内心一度柔软到想哭,他用手抹了把眼角,果真有泪沾湿,如果这个时候有人骂他不够刚强他不会觉得羞愧难当,人在最软弱的时候需要亲人的抚慰和关怀,像他小时候生病那样妈妈总是守护在他的身边,他生命中至亲至爱的人已经不在了,活着的亲人呢?啊!姐姐……艾春明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立时有了一种骨鲠在喉的痛感。
轮椅里的小惠当然不可能看到这些。
5 心事
最近的艾靓丽始终被一件事情困扰,艾春明带小惠回昆明治病在离开昆明的那天正好被小亮撞见他没能如愿地与日思夜想的舅舅见上一面,之后他整天把艾春明以前吹过的口琴带在身上不管会吹不会吹没事的时候都要拿来吹上一阵,至此小亮变得少言寡语,接着就出现小亮和同学因为艾春明的口琴在学校打架的事情,她印象中那个听话的好孩子再也看不见了,以前小亮对她这个妈妈的话言听计从也很依赖她这个妈妈,从表象上看这个时候的小亮正处于青春期特殊的叛逆反应,当一个男孩子已经开始意识到他的身体明显有别于妈妈而不再依附于妈妈有意疏远妈妈的时候应视作是一种正常的生理反应,小亮怎么看都不像是这一时期的孩子,她作为一名医生更懂得孩子发育阶段从身体到心理成熟逐步演化的每一个过程,一个最明显之处从小亮身上还不能看到他的第二性征的出现,这说明小亮有意躲避她不想和她这妈妈说话纯粹就是心理作祟故意而为之,艾靓丽知道她有意隐瞒了艾春明来昆明的消息致使小亮没能和艾春明见上一面是症结所在,于情于理她这么做都是说不过去的,也许对她来说是一件大快人心的好事,但对渴望人间美好亲情的小亮来说就是莫大的伤害,最近一个阶段原蔚华似乎对她也产生了看法,在她们夫妻的恩爱里好像多了几许让她难以言说的困窘,而且随时间的延续这种困窘必将发展成导致两个人隔阂的障碍,她甚至想到了她们夫妻关系的裂痕将由此产生,小亮对她肯定也产生了类似这样不好的看法,这么说来小亮不尊敬她这个妈妈就变得有理有据了,现在小亮对她这个妈妈很有形同陌路的味道,他虽然仍管她叫妈妈但她看得出来小亮的眼神中没有了母子的亲昵感倒是让她感到心寒的貌合神离,他管她叫妈妈只不过她们的关系是一个永远都无法更改的事实,在她们之间小亮好像跟她多说一句话都是浪费时间,她觉得她和儿子小亮的关系已经陷入到了某种危机当中,面对儿子的“不孝”她列举不出儿子的七宗罪,反倒是她在儿子面前显得理屈词穷。
艾靓丽不想也不愿意承认在对待弟弟艾春明的事情上她是有过失的,她更不会当着原蔚华和儿子的面承认自己有过失,多少年来她一直享受着她自认为是何等优秀带给她的狂喜,她甚至清高到把自己当作别人学习的典范或是标杆,当然在生活和工作中她尽量避免她在人前流露出这样的轻浮情绪,好让别人对她始终怀有一份崇敬,使得她优秀高贵的形象在人前得以保全并做到完好无损,受这种潜意识的影响她肯定不会向自己屈服,她宁愿把小亮对她不冷不热的态度想成是小亮对她这个妈妈的背叛有意挑战她这个做妈妈的权威,在这种情形下她多少带着点失望的心情不知道受谁的驱使使她自然而然鬼使神差地想到了她的女儿,她固执地认为如果她的女儿一直在她的身边一定不会像小亮那样伤她这个妈妈的心,可能世间真的有什么肉眼看不到的力量操控,不知道为什么小惠的脸会经常反复出现在她脑海,小惠每一个看她时颇有深意的眼神不断地向她提示着什么,小惠好似渴求互动的肢体语言就会深深折磨着她,这个时候她会比任何时候都强烈地感到小惠就是她的女儿。
没事的时候艾靓丽喜欢把自己关在办公室手捧一杯热水驻足窗前思虑家里这些让她烦心的事,她的心老也静不下来,总觉得她需要调理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事实也的确如此,小亮不教她省心,原蔚华对她的态度暧昧总让她感觉不舒服,是的,她和原蔚华因为艾春明吵了一架自结婚以来还是第一次红脸,夫妻哪有不吵架平平稳稳度过一生的,再恩爱的夫妻也会因生活中的一些琐事闹矛盾难免拌嘴生气,可事情过后还不是和好如初,就像人们说的那样夫妻吵架是夫妻关系的润滑剂,每天一成不变波平浪静的生活时间久了就让人感到乏味,偶尔的争执吵闹双方力量对比的强弱关系重新排布在家庭中格局,久打不散的鸳鸯各就各位就消停下来了,她和原蔚华在那次争吵中没有明显地分出胜负,他们在力量的对比上没有谁明显占优,这才导致了原蔚华对她颇有成见不阴不阳的那副嘴脸,联系起小亮的不听话,他们有意针对她的这些变化都与她的弟弟艾春明有关,她想到艾春明带着小惠来昆明治病的前前后后,小惠看她的眼神她觉得有几分亲切,好像是她熟悉的在哪里见过的,私下里她甚至不切实际地想过小惠会不会就是她的女儿。
十点半她有一台小手术,被手术者是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小伙子,听说来自贫困山区还没有结婚,虽然只是一个小手术却牵动着他的老父老母,其实当地的医院完全可以做这样的手术,他们宁愿跑上更多的路不辞辛苦来到省城的大医院,好像只有省城的大医院才能做到万无一失,小伙子是这二老唯一的儿子,他们亲自找到她希望她能给他们的儿子做手术,医院一般不准许患者选择医生,她理解两位老人的苦心,她觉得那位妈妈对待自己的儿子就像她的妈妈对待她的弟弟那样,以前弟弟生病了妈妈寸步不离守护着弟弟,听说这位小伙子的妈妈为了节省路费赶上儿子的手术竟然从家里走了两天的路才来到昆明,她听说了这一情况后有感于母爱的伟大,所以在他们找到她请求她来为他们的儿子手术时她直接就答应了。
手术进行的很顺利,手术需要全麻病人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完成,手术室今天为她安排的麻醉师是她的老搭档舒静,舒静核对一下手术报告单冲她点了一下头就开始了她的麻醉术,然后不大一会儿工夫舒静认为手术可以进行了又朝她点了点头,隔着一层口罩她看不见舒静的脸,她看到的是舒静格外出神的那双眼睛。
舒静一直目睹了艾靓丽实施手术的全部过程,虽然舒静不止一次像这样在旁边看艾靓丽做手术,但今天的她看得格外的仔细,以至于艾靓丽在做手术时忙里偷闲不经意发现舒静一双眼睛始终不离地盯着她,好像舒静生怕她今天的手术有个什么闪失。
手术结束之后艾靓丽和舒静经过紫光灯的消杀一起来到更衣室。
艾靓丽说:“舒静,我看你今天有心事。”
舒静摘下口罩,说:“是啊,人有心事的时候总是写在脸上或是她的眼睛里,想瞒都瞒不住。”
艾靓丽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说:“说来听听。”
“我听说这个做手术的小伙子的妈妈为了儿子的手术赶了两天的路才来到昆明,他们请你亲自操刀你想都没有想就答应了。”
“是,那又怎么样,不过是答应人家做个手术,这也能引起你的感动吗,你不会告诉我你的心事就是来自于我吧。”
舒静表情认真目光充满真挚地望着艾靓丽,说:“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是不是觉得这位小伙子的母亲很像你自己的妈妈,这个小伙子的年龄也差不多跟你弟弟一样大。”
艾靓丽表情淡然沉默不语,你从她的脸上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舒静突然伤感地说:“昨天我把我妹妹接回家了,如果她的心中不是一直装着言中庆她和于海波在一起也就不会成今天这个样子。”
艾靓丽听说舒静的妹妹舒澜嫁给她现在的妹夫于海波后没过多久就精神失常了。
舒静红着眼睛说:“你知道的,那个言中庆就是和你弟弟一起去sh的,他现在还在sh的监狱中坐牢,舒澜去sh看过他两次,他不肯接受舒澜只因我们两家的过去,我在卢卫东的陪同下找到言中庆家真诚地向她们道歉,不是为了舒澜更是为了我自己,我当年犯下的错凭什么要由我的妹妹舒澜来承担,犯不着把我的妹妹也搭进去。为什么?为什么老天会把我的过错责罚在我妹妹身上。我把妹妹带回家面对我年迈多病的父母我的心是多么不好受啊!”
舒静最近的感触颇多,如果生活中不曾发生那些让人不快的往事,那人们的生活肯定少了许多的痛苦,烦恼也就不会有那么多了,正因为人的意志力量不足以阻止任何不好的事情发生,孬事祸事才会经常找上门来以致酿成悲剧,人生也因为有了太多曲折而悲惨的故事才变得丰富多彩起来。
艾靓丽傻痴痴地望着舒静,显然舒静向她坦陈的心事她没有任何心理准备,所以也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
舒静接着说:“舒澜到sh是住在你弟弟隔壁的寡妇家,舒澜告诉我小惠不是你弟弟的亲生,而且可以断定你弟弟短暂的婚姻也和捡来的小惠有关。”
“什么?”艾靓丽脸色苍白,喉咙被什么东西卡住。她身体瘫软地坐在椅子上,一副有气无力的颓唐相,只是鼻孔出气证明她还活着。
思绪顽固地将艾靓丽的记忆拉回到艾春明带小惠来昆明看病的每个瞬间,当时的艾春明身上的确存在诸多的疑点,那个时候的她只想着一心要报复艾春明,哪里会以一个姐姐正常的情感关心体恤艾春明一下,她与艾春明的亲情得不到她的认同,自然艾春明身边的小惠也是她极其厌恶的,她心中对艾春明的忿恨只因艾春明带给她这辈子都无法抹掉的伤痛,如果不是因为艾春明她的女儿琳琳也不会弄丢,妈妈也不会听到这个消息就猝然故去了,让她更加怒火冲天满怀厌恶的是几年杳无音讯的艾春明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时竟然死没出息背着她和妈妈偷偷地把婚结了而且已经有了那么大的一个女儿,看来至少在小惠的问题上她是错怪艾春明了,她也觉得奇怪艾春明从来没有当着人的面提起过小惠的妈妈,而且小惠身上的疑点颇多,她记得她第一眼在小惠病历上看到小惠的生日时她问过艾春明,小惠生日的12月17号恰巧就是她在sh把她女儿琳琳弄丢的日子,还有小惠手腕上的那颗红痣,小惠如果如舒澜所说不是艾春明的亲生,那么小惠是怎么来到艾春明的生活中的呢。
她记得曾经那么充满自信的艾春明在为小惠移植骨髓那段时间,她经常看到他目光无助眼神忧郁,他作为小惠移植的供体他本身也是个病人,他也需要照顾,在他忧郁和无助的眼神里肯定有他对生活艰辛的感慨,更有他心中难舍渴望的亲情,还有小惠,在她每次给小惠做检查时小惠那双充满灵性的眼睛都深情地望着她,好像非常渴望和她有一个眼神上的互动,小惠的腿或臂膀在她的手中被捏握时小惠像要把整个身体都匐向她好像投入妈妈温暖的怀抱,那个时候的她不想也不愿意用心灵感知他们的心声。
舒静看了一眼完全陷入到另一情境中的艾靓丽,说:“我们尚不能保证在我们的每台手术中都做到精准无误,在生活中我们更是不可能每件事情都是对的。”
艾靓丽不知道她在手术室的更衣室里坐了有多久,她也不知道舒静什么时候离开的房间,直到一名护士在更衣室中找到她并告知那个小伙子的妈妈坚持要向她当面道谢,总也不见她的踪影又寻到手术室非要见上她一面不可,她才赶忙看了一下腕子上的手表匆匆离开了手术室。
如果说艾靓丽之前因为小亮和原蔚华对她的“疏远”使她有些伤脑筋的话,那么在听了舒静关于小惠非艾春明亲生的消息后艾靓丽无论从良心上还是情感上都使她陷入了坐立不安的境地,再想拥有以前心灵上的那种平静已经不可能了。
从回到家里艾靓丽就给人魂不守舍的印象,她炒的菜明明该放酱油的她摆成了醋,你跟她说话吧她的反应总是慢半拍一副愣头巴脑的样子,要么所答非所问,要么词不达意,总之她的心思根本没有在她要做的事情上或是家里人的问话上,小亮看到妈妈这个样子也觉得奇怪,吃过晚饭小亮说要去同学家找同学,原蔚华本来有个聚会他也借故推掉了,在这种时候他怎么有心情应付那些可有可无的应酬,他想在家陪陪艾靓丽,他总觉得因为艾春明的事情他们大吵过后,他们之间的问题没有从根本上得到很好地解决,坦白地说事关小舅子艾春明的事他也感到很棘手,他有他的原则艾靓丽有艾靓丽的立场,女人到底没有男人那样宽广的胸襟,他打算放弃他的原则原谅艾靓丽的“过失”,但这并不等同于他与艾靓丽“同流合污”,在情感里在思想认识上就认同了艾靓丽那种所谓的清醒。
基于这样的想法原蔚华想表现一下自己,于是吃完饭后他抢着去厨房洗碗,结果被艾靓丽身体一拱把他挤了出来。
“你今天这是怎么了,你几时在家里洗过一次碗。”艾靓丽脸上是那种揶揄的笑。
原蔚华不好意思地笑笑,平心而论艾靓丽说的没错,在这个家里居家过日子柴米油盐酱醋茶这些琐碎而具体的事物基本上都是由艾靓丽打理,对瓶瓶罐罐的事他真的不是太在行,艾靓丽的贤惠的确造就了他在家务方面的低能儿,艾靓丽不仅仅是一个好医生,还是一个非常称职的家庭主妇,她的优秀之处非一般人能比,也许是艾靓丽太优秀了,反而你在她的身上很难发现她有什么缺点。
能力太强的人往往自恃清高,所以她们在意识上很容易陷入偏执的误区,最可怕和最让人难以捉摸的是她们沉迷于偏执当中却不自觉,自我感觉良好在她们身上恣意蔓延从而蒙蔽了她们的双眼让她们不能正确客观地看待自己,旁人的意见当然就不能深入到她们的心里,以使她们矫正她们有些过激或极端的言行。
艾靓丽对弟弟艾春明的骨肉相残将她这样的性格暴露得淋漓尽致,在众人的目光中她对弟弟的冷漠不尽人意,致使她因为极端导致与家人关系上的紧张,自我感觉良好的习惯纵容她总是板着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面孔使她看不到也从不愿意检点自己的过失,艾靓丽就像一个不能从迷雾里走出来的人她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导致今天“疏远”的恶果她也没有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不对劲。
在原蔚华的笑里肯定还有很多无奈的成分在里面。他没有想到他想表现一下自己的柔肠百转的本意反而弄巧成拙使他变得尴尬,显然艾靓丽没有用心领悟他的好意,他心里由此产生的郁闷自然艾靓丽也不会看到。
本来他是想借着对艾靓丽的关心挖掘艾靓丽的思想深处,不成想艾靓丽反而问他怎么了,好像他背着艾靓丽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才有意在她面前表现一番,也许是他想多了吧。
原蔚华不语,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艾靓丽的问话,该不该把他的问题抛给艾靓丽。
那天晚上,艾靓丽和原蔚华背靠背地躺着,两个人都没有睡大睁着眼睛,艾靓丽没头没脑问原蔚华,“你还记得我们的女儿百岁的时候我们去相馆里照相的事吗,还有妈妈拿出来挂在女儿身上的长命锁。”
原蔚华当然记得,那时他正好从部队回来探亲,当时他们照的相片坐立的顺序是:小亮和他居左小亮站在他的身前,艾靓丽抱着他们的女儿琳琳,他和艾靓丽平行而坐。后来相片洗出来,妈妈把长命锁拿出来挂到琳琳的脖子上,妈妈说这把长命锁是合二为一不注意看很难发现同样的两半拼接的缝隙,艾靓丽突发奇想把相片的背面相应的位置写上了他们的各自的名字并把这张相片藏到了长命锁中。
“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还提它干什么。”原蔚华猜不透艾靓丽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件事,他猜想艾靓丽表现的异常会不会与此有关,他这么说是怕艾靓丽提及女儿再度伤心。
艾靓丽自顾自地说着:“小惠会不会就是我们的女儿琳琳。”
原蔚华越听越离谱,小惠是谁?他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有些事情他必须搞清楚,但不是现在,也不是和艾靓丽去打听。他不想接艾靓丽的话给艾靓丽一个自由想象的空间。
艾靓丽记得艾春明带小惠来昆明治病期间她在为小惠做检查时发现小惠左手手腕内侧接近手掌的下方有一颗红痣,当时她还愣了一下,这与她的女儿琳琳的体貌特征是吻合的。
第二天原蔚华通过舒静了解到小惠就是艾春明现在的女儿,并且他得知小惠并非艾春明亲生的事实。
6 截肢
走出大铁门的那一刻,一缕阳光当头些斜射下来,暖暖的但有些刺眼,尽管他选择戴了一副墨镜,强烈的光照还是迫使他把头低了下来。新鲜的空气,象征新生的第一缕阳光都让他惬意,没有掌声没有拥抱没有破涕的微笑他心中也不会有感到失落。
他现在要前往的目的地是艾春明家,他一门心思地直奔艾春明家想见到艾春明是因为艾春明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来看他,他的潜意识告诉他艾春明家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否则艾春明不可能对他不闻不问,若是他知道他出狱的时间不可能不来接他。
这个从监狱大门走出来的人就是服刑期满的言中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走出监狱大铁门的时候艾春明正躺在医院的手术台上接受医生为他实施的截肢手术。
言中庆来到艾春明家发现艾春明家大门紧锁,隔壁的林囡秀家也是铁将军把门,林囡秀家平常没人一个上班一个上学,艾春明不是一直在码头扛活吗,小惠应该在家里的,他想找个人问问,可是过道上没有人出来,整个楼上都是一副冷火秋烟的景象,一种空旷寂寥的落寞感油然而生,他不禁打了个寒战,他折转出来走过林囡秀家寻思着看看哪家像有人在的迹象敲敲门问个究竟,偏巧他刚把手抬起正准备敲门这家正好有人出来。
“你找谁?”一个中年妇女见言中庆有点鬼头鬼脑的,心里自然多了一丛防范。
言中庆有点猝不及防,以为人家把他误解成了小偷,他举起来的手放下来时自然就觉得很尴尬。
“喔,我来找住当头的艾春明,他不在,小惠也没有在家里,我有好长时间没有来他家了,请问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中年妇女明显放松了警惕,嘴角匆促地挤出个笑,说:“这样啊,听说他现在在医院里,听讲他的腿上生了很可怕的瘤子,可能腿都要保不住了。”
言中庆听了她的话脑袋里像有颗雷突然炸响,只感觉“嗡”的一下头一阵眩晕,他在监狱最后的半年里艾春明没有来看过他。人生几起几落,艾春明该是经历了使他困难的阶段。
谢过中年妇女言中庆心急如焚直奔她说的那家医院。
言中庆有点基本的常识,他先是找到住院部的肿瘤外科,然后再顺藤摸瓜打听到艾春明正在手术室接受截肢手术,乍一听“截肢”二字他懵了足有几秒钟的时间,然后他疯了似的跑向医院的手术室。
言中庆像一头滥撞的疯牛,直到撞向迎面而来的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时他疯狂的脚步才总算停了下来,那个人险些被他撞倒,两个人面面相觑,只在瞬间就认出了对方,言中庆一把抓过那个人的身体,在气势上有点以大欺小的架势。
“你怎么在这儿?”
那个被言中庆抓住的人还没有从刚才的纳闷里完全清醒过来,他的嘴动了一下没有说出话来。
言中庆又问:“腿真的保不住了吗?”
那个人含着泪重重地点了点头。
言中庆身体一下瘫软地坐在了手术室外的长椅上,整个人完全崩溃一样脸呈颓唐之色。
“言哥,言哥。”那个人拉着言中庆的手就势坐了下来。
在一旁的小惠看见刚才两人相撞的一幕,她手费劲地转动轮椅车上的手动轮赶了过来,虽然还是很吃力,但手上的动作已经很娴熟,从宁莹洁出事那天开始,她已经经历了无数次这样的练习。
“小谢叔,这个叔叔是谁?”
“他就是你爸爸经常跟你提起的言中庆叔叔。”
在小惠幼小的心灵里,对爸爸来说言中庆叔叔应该是和舒澜阿姨一样至关重要的人,虽然她没有见过或者因为她那时她太小还没有留下记忆。她知道之前言中庆一直在监狱里坐牢,爸爸这几年经常去监狱探望的就是这个叔叔。
言中庆听见小惠的声音像在沉睡中被唤醒,他的眼睛里豁然恢复了晶亮的光彩。
“言叔叔。”小惠拖着哭腔喊道。
“小惠……”言中庆扑通跪倒在小惠的轮椅车面前,两行热泪顺着眼角滚落下来。
小惠动情地扑到言中庆怀里大声哭起来,“爸爸的腿没有了,爸爸的腿没有了,呜呜……”
言中庆也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小惠,他对小惠是完全陌生的,艾春明结婚以后从宿舍搬到现在的同福里居住,他来过同福里几次,后来他听说艾春明捡到了小惠,但他并没有见到过小惠,再后来……几年过去小惠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已经是那么大的一个姑娘。
说到小谢,艾春明离开厂里后同小谢就各奔东西了,临别的时候艾春明问过小谢今后的打算,小谢告诉艾春明看看再说,小谢毕竟是本乡本土的sh人,艾春明想小谢人机灵又会开车还有他还很年轻,他身上有那么多的优势今后总不至于混得太差,祝福好人一生平安顺利该是他送给小谢最好的祝福,小谢重感情一再说今后都不在厂里上班恐怕难得见上一面了,他真的不舍他与艾春明共同建立起的友谊,艾春明鼓励他男儿当自强整天儿女情长只会消磨一个人的意志,艾春明有他的考虑,因为小谢人太重感情,他怕跟小谢有过多的往来像他这样的情况只会给人家增添麻烦,所以在他的内心不是太情愿和小谢继续保持过往甚密的关系,他这么做也是为了小谢好,见小谢似乎不能很好地领悟他的意思,他最后干脆对小谢说如果你混不出个人样来就不要来见我。也不知道小谢是把艾春明的话当真了,还是小谢曲解了艾春明的意思心生怨气,几年过去了小谢真就音讯皆无不再与艾春明有任何联系,直到艾春明在码头干活摔倒的第二天去医院,那天碰巧被也上医院的小谢撞见,他们两个人才又搭上了关系,世间的事竟是这样的巧合,有缘的人总会不期而遇在他们不经意甚至已经忘记了对方的时候,生活仿佛又跟他们开了个玩笑使他们重逢了,还得说是他们播撒的友谊的种子让友谊地久天长,哪怕是天各一方,他们始终心系着对方。
艾春明那天在码头干活摔倒后他推着小惠百感交集地回到家的第二天就去了医院。
那天小谢去医院在经过门诊时老远地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进了诊室,他不确定看到的是他心里想像的那个人,他来到艾春明走进去的诊室,门的侧上方有一方肿瘤外科的指示牌,透过门窗他看见里面坐着前来问诊的人果真是他久违并思念的哥哥艾春明,几年前离开厂里之前分别的那幕他还记得,他能领悟哥哥的一番意思,哥哥是不想给他添麻烦,他不仅不记恨哥哥,这几年里他一直在通过他的努力想接近哥哥,在厂里哥哥是他最亲近的人,哥哥照顾他他心里总是感觉暖暖的,几度热血沸腾他在心里早就把艾春明当作了自己的亲哥哥,现在他房和车都有了也算没有辜负哥哥对他的期望,这个时候也该是他接近哥哥的时候了。
世界上有一种友谊堪比亲情珍贵,小谢这几年虽没和艾春明有交集,但他没有忘记他对自己有过的承诺,等到他混出个人样来他一定要和哥哥再续前缘把他们的友谊一直延续下去。
诊室里医生正在为艾春明检查,他没有直接闯进病室问个究竟。
为艾春明看病的是位头发花白的老医生。
“小伙子,今年多大了?”老医生用手小心的摸着艾春明腿上的肿块无关痛痒地问。
“二十九。”
“这个年纪应该是结婚了吧。”
艾春明轻轻点了点头。他平静地问:“医生,这个肿块不要紧吧?”
老医生沉着脸说:“不好说,以我多年的经验……”老医生沉吟片刻道,“还是等化验结果出来再说吧。”
艾春明已经预感到医生半遮半掩的话背后暗示着什么,单凭医生为他检查时完全与病情不搭边的问话足以说明他腿上生出的肿块不容乐观。
医生要求艾春明住院,艾春明没有告诉医生他家里的特殊情况只说他还没想好,他要是住院了小惠怎么办,他的确有一大堆问题要想。
艾春明离开诊室躲避在一旁的小谢猴急地窜进了病室,他一屁股坐到艾春明刚才坐过的凳子上。
“医生,请问刚才出去的这个人怎么了。”
医生严肃地说:“你是他什么人,我们有责任替患者保护隐私。”
小谢有点急了,说:“求求你了医生,告诉我吧,他家的情况很不好,他的病是不是要住院而他不肯来。”
医生听了小谢的话有点迟疑不决。
“我是他的好朋友,”为表明他的诚意小谢又说:“是生死患难的那种,他家里有一个他捡来的患重病不能行走长期要人照顾的姑娘,新婚的妻子也是因为这个孩子离他而去,他的家又不在sh本地,他要是住院了谁来照顾他呀!”
小谢情辞恳切,心里的急切完全表露在脸上,看得出来他的急迫出自真诚。
“好吧,看你不像个坏人,我就破次例告诉你好了,”医生调整一下说话的语气说:“他得了骨癌,那条腿恐怕是保不住了,为了保全生命有时候也只能作这样的放弃,你懂我的意思吗?”
小谢当然明白大夫的意思,医生的职责是实事求是,站在医学的角度本着尊重生命的态度作出准确的判断,也许不会带有任何感情色彩,作为一名听众一个与患者有关联的人,恐怕就很难接受这样的事实了,从道义上他们也不愿接受这样的一个事实。
“知道了,谢谢你医生。”小谢红着眼睛说。
走出诊室时,小谢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慨叹世事的变幻无常和好人的命运多舛。这会儿他决定去检验科找艾春明。
小谢来到检验科的时候看见艾春明旁若无人地坐在椅子里,一副孤苦无依的样子,他的目光呆滞平静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艾春明没有注意到他,小谢要装作从这里经过偶遇艾春明的样子以使他们的见面看上去只是一场不是刻意导演的意外的重逢,为了他们时隔几年后的这次不寻常的见面,小谢只能在艾春明面前自编自导演戏了,他这么做实属无奈不得已而为之。
小谢走到艾春明身边的时候故意把头偏向艾春明这边,他像发现新大陆那样大声喊道:“哇!哥,你怎么在这里?”
艾春明和几个一起坐着的人听到有人冷不丁在叫都抬起头来看,当看见说话的人是几年都未见面的小谢,艾春明眼睛一亮脸上立刻现出少有的兴奋。
“是你呀,小谢!”
小谢忙着屁股落座到艾春明旁边空着的椅子上,一双手比什么都快地抓过艾春明的手使劲地摇晃个不停。
“哥,你真的想死我了!这几年我一直憋足了劲儿想来见你,但又怕混不出个人样来始终不敢来见哥哥。”
“胡扯,你心里若有我这个哥哥早来见我了,是不是在哪里躲着发财早把哥哥忘了?”艾春明又恢复了在厂里时在小谢面前时的那种活力。
小谢委屈的眼泪倏的流了出来:“我没有,我本来就是想着哥哥的嘛”
艾春明见小谢动了真情手赶忙伸过去摩挲摩挲他密匝匝的头发以示安慰说:“好了好了,跟你开个玩笑,怎么还像个孩子似的。”
小谢破涕为笑,说:“哥,这回你可不要把我从你身边赶走了,你有事一定要告诉我啊,你说要认我做兄弟的。”
艾春明的眼睛一下子红了,他有感于小谢人的本分和有情有义,这才是他的好兄弟,他相信即便是他们十年不见面,再见到的时候彼此也不会生疏,小谢绝对可以担当他生命中少之又少堪比亲人的那种朋友。
艾春明怎么也没有想到小谢看到他真情地回应会一头扑到他的怀里和他紧紧拥抱在一起然后咆哮般地哭了起来。小谢的放声痛哭自然与他们建立起的深厚友谊有关,也许还有更多他对艾春明命运不济的惜叹在里面。
哭了一会儿,小谢把架在艾春明肩膀上的头往回一撤,一只手快速地抹了抹他的一双泪眼,说:“哥,你哪里不好,我要给你请最好的医生。”
艾春明再也没有到码头扛活,他的腿已经不容许他干这样的体力活,在小谢的劝说下艾春明住进了医院,这次住院他腿上的肿瘤被拿掉了,全程的陪护都是小谢,在医院期间艾春明在码头扛活的兄弟结伴专程来看过他,也算是没有白朋友一场,艾春明一住院小谢同时肩负着照料小惠的重任,他开着他的车往返于艾春明家和医院之间,把事情安排的井井有条,他把生意和家里的事情全权交给他的妻子处理,他严正地告诉妻子他可以没有他的生意但他不能没有艾春明这个哥哥,他的妻子听闻不敢有丝毫怠慢。
艾春明在医院观察治疗期间医生说可以进行一段时间的保守治疗,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走最后的一步,小谢叮嘱医生太过敏感的字眼比如“截肢”就对他说说就可以了,他会在适时的时候对艾春明讲实情让他慢慢地接受这个事实,艾春明比谁都清楚医生不肯把最难以接受的话讲给他听更说明了他病情的严重性,医生和小谢遮遮掩掩的背后是一个他们认为他不能接受的事实在等着他,既然是保守治疗艾春明决定回家一段时间,这正好与小谢的想法不谋而合,医院的环境氛围他们始终认为除了治疗根本不利于患者的康复和修养,经过跟医生商量,他们决定暂时回家一段时间,小谢答应医生如有必要随时可以回到医院来。因为艾春明要经过定期的放疗和化疗,小谢估计艾春明至多只知道他的腿上被切除掉的是一个恶性肿瘤。
一天小谢买了些果品和蔬菜来到艾春明家。
小谢一进门便问:“哥,小惠呢?”
“被隔壁的阿姨和阿虎推出去玩了。”
“那我去煮饭。”
“不急,你刚进来,先歇会儿”艾春明用手把刚站起来的小谢按了坐下。
小谢见艾春明似有话要说,顺从的等着艾春明开口。
“小谢,我的腿是不是要截肢?”
“哪儿啊,哥,你能不能不胡思乱想?”小谢明白这个沉重的话题迟早是要展开的,只不过他没有想到这个话题提前上演了。
“我的腿肿块拿掉的地方瘀青的面积越来越大,经过这段时间的放疗化疗,好像没有多大的起色。而且腿上的不适感好像一天比一天更加明显。”
小谢赶忙蹲下去聊开艾春明的伤腿的裤管看,小谢的表情从严肃很快转成了惊愕,他看到的是比以前更恶劣的情形,也应证了医生判断的准确性。
小谢轻轻地放下裤管,说“哥,要不我们还是去医院吧。”
“你是说截肢吗?”
到这会儿小谢也不想隐瞒什么了,但他说出的话还是有所保留,“可能吧。”他记得大夫跟他说过艾春明这种情况已经到了非截肢不可的地步了,实际上把他的肿块拿掉的意义不大,表面上只是在为所谓的保守治疗作最后的争取。
这样一来,艾春明对截肢的恐惧的剧烈程度和心理接受能力似乎就要比一上来截肢要好得多,这样的安排完全是在小谢经过深思和大夫商量后作出的,艾春明全然不知,在小谢看来艾春明遭受的打击已经够多,截肢对任何一个年轻人都太残忍了,他这么做只是想为艾春明减轻一些痛苦。
艾春明决定再次住院前把从姐姐那里得到的祖传家宝拿到典当行卖了。
艾春明从柜子取出他家的传家宝唐代玉陶时是带着一颗敬畏之心的,他怜惜地看了又看,他对古玩一窍不通,玉陶拿在他手里端详他心里突然涌起一阵莫名的哀伤,他的心情很难简单地用爱不释手来形容,爱不释手意在其价值的珍贵,这里面不舍的是这件器物寄予了太多他对妈妈的深情,妈妈临终的嘱托是希望他能把它一直守护延续并传承下去,睹物思人,妈妈的音容犹在,妈妈临终时他没能侍奉左右已然不孝,现如今他要再次对妈妈不孝真的让他心痛难平。妈妈你若地下有知,就请原谅儿子的过错吧!艾春明想不动声色悄悄安排这一切。
“爸,你要干什么?”小惠见艾春明反复摆弄着玉陶不解地问。
“爸爸要把它拿到典当行卖了,咱们欠人家的最后一笔账要还,过几天爸爸要去住院也需要钱。”
艾春明在典当行里把他掌握的仅有的一点关于玉陶收藏方面的知识用到了讨价还价上,老板看了玉陶后见果真是一件不可多得的稀罕之物,舍之又觉得可惜,最后出了一个艾春明认为比较公道的价格玉陶成交了,艾春明离开典当行来到就近的一个邮局,他给马云昆汇出最后一笔款项,汇款单上简短的留言处艾春明写下了几个字:今生之情永生难忘。艾春明原想等还掉最后一笔欠款他心里肯定会特别轻松,他甚至想过他要带小惠找一家好一点的饭馆庆祝一番,不想生活出现了变故,他的最后一笔欠款是靠他变卖祖传家宝来填堵的,他再也无能为力靠自己辛苦所得填埋他心里旷日持久的那份负担,而且他和小惠今后一个时期支出所用都要靠祖传家宝换得的款项维持,他的心情不仅没有获得以前预想的那样的轻松反而感觉沉重了许多,生活迫使他选择了这么去做一如他当年不顾家里人的反对来到sh,路是他自己选的他只有任命。
世界上的景致大概可以分成两种,一种景致是走马观花看过后只留下个浅淡印象或是看了就忘了的那种,另一种属于心之向往百看不厌白去不烦所到之处能使心灵愉悦放松或在情感上能引起某种的共鸣的心之地。
在故乡昆明,西山龙门在昆明众多胜景中脱颖而出成为艾春明永久的心之地,每次登临西山龙门他都会有不一样的感受,当年十九岁的他再次来到龙门处凭栏眺远时他热血沸腾激烈壮怀地感悟人生曾写下了让他终生难忘的感怀诗,在sh许多美好的景致湮灭在sh特有的喧嚣中,独有一处景致是他的钟爱,那就是绵延六十公里的黄浦江畔,每当他心里苦闷难当时,每当他在人生的道路上面临重大抉择时艾春明都要来黄浦江畔长时间的静坐,在黄浦江畔他能让自己思想波涛的起伏合着黄浦江涛涛江水的节拍共融,好让他在心灵安宁下来那一刻寻找到答案,和宁莹洁离婚前后的一段时间;当小惠被查出身患重症的当口;言中庆误入歧途锒铛入狱之后;从昆明回到sh在厂里决定去留的最后时刻;宁莹洁为小惠不惜献出生命善后;他都来到黄浦江畔,在昆明为小惠治病期间,妈妈辞世的消息使他在短时间不能排遣掉不断集结在他心里成倍增长越积越多的郁闷,他顾不上在传悲送伤中饮泣,让自己的悲情愁绪有一个彻底地释放,回到sh他静坐在黄浦江畔看着持续滚涌的黄浦江水,他郁结在心中的愁情在他泪水静静地流淌里慢慢得到消解,仿佛涛涛江水流过时带走了他的悲戚,他的思绪也随江水流到了很远很远的他到不了的远方。
走出邮局艾春明再次来到黄浦江畔,他买了一盒香烟,口鼻里扑出的香烟缭绕在他的脸庞,时而一阵江风吹散他眼前一团浓雾般的烟气,露出的是他忧郁多皱的一张脸和他执着逼人目光深邃的眼睛,今天江面上的船不算多,漂浮在江面上的船只悠哉游哉闲庭信步一样划过他的视线,这一景致与他此刻失意怅惘的心境正好形成巨大的反差,人不自静心难平,思想上犹如狂涛巨浪的起起伏伏让他的情感在剧烈中颠簸,生命的洪流欲将他抛向一个无比黑暗茫然的所在,他想抗争,与生命斗与自己斗,他不能就这样轻易地输掉,如果他就此倒下了,他丧失的不仅仅是对生活的信心,更是一种对他尊重生命的漠视和亵渎。
几天后,艾春明在小谢的陪伴下再次走进医院,他实施截肢手术的那天言中庆正好出狱。
7 路
艾春明的手术做了两个多钟头,小谢言中庆就在手术室外守候了两个多钟头,小惠一直坚持留下来她说要等着爸爸做完手术出来,无论小谢言中庆怎么劝说她也不听,两个大人也只能随她。手术当天晚些时候林囡秀和董见雅也赶到医院探望。
截肢手术涉及的神经组织较多,在骨外科所有的手术中难度之高可想而知,小腿截肢的骨端处理有其特殊性,胫骨和腓骨的切除以及相应多余肌肉的切除都要适应未来假肢的装配,手术本身直接考验着外科医生强大过硬的技术素质,当然对承受截肢的病人心理上的考验也是非常巨大的。截肢给病人身体和心理造成的负面影响显而易见,截肢病人的康复较一般病人的康复有很大差异,截肢病人的康复通常包括身体康复和心理康复,较之心理康复身体的康复要容易得多,相比之下截肢更为重要的也是心理康复而非身体的康复,也就是能不能过自己心理上的那一关,这对病人来说好比人生中如同生死的一次考验,一般的患者在手术完麻醉过后醒来往往疼痛难忍加上之前健全的肢体突然变成了残疾心理上一时难以接受的毁灭性的打击比起手术本身更可怕,有的人长久地陷入悲痛中不能自拔,这个时候如果在暴躁的情绪下做出什么过激的事也完全在情理之中,不仅无可厚非而且此情可悯。
艾春明推出手术室的时候还没有从麻醉中苏醒过来。截肢手术可采用硬脊膜外腔阻滞麻醉或腰麻、全麻,考虑到艾春明太年轻和心理的承受能力等诸多因素,医生为艾春明的手术选用的是全麻术,这就意味着病人苏醒过来可能要晚些时候。
运送艾春明的担架车在有几名医护人员的护送下缓缓地从手术室两扇半开的门中出来,一个医生摘下口罩望着外面等着的几个人说:“哪位是家属,请过来一下。”
小谢赶忙跑上两步来到说话的医生面前,鉴于艾春明家的特殊情况,小谢自然就充当了艾春明的家属,艾春明手术单上的签字都是小谢签的。
言中庆看了一眼小谢没有多想推着小惠的轮椅车一路小跑护送着载有艾春明的担架车,小惠身体和整个头颅使劲地往前够还是不能看清爸爸的脸,她有些着急,言中庆干脆绕到前面放弃了轮椅车背起小惠就走,小惠在言中庆的背上还是够着头拼命地朝艾春明的担架车望着,这回她看清了爸爸的脸,她脸上的表情才放松下来,看得出她的眼神里始终都带着对爸爸急在心里的那种关切。
再说小谢,他和医生跟随在担架车后面,医生边走边叮嘱说:“等会儿麻醉过了要注意病人情绪上的剧烈波动,这通常是病人要度过的最艰难的时期,等熬过了这个阶段病人从心理上战胜了自己,病人才真正进入到一个相对平稳的平复期,这一过程经历的时间或长或短因人而异。”
小谢重重地点点头,沉重地说:“谢谢你大夫,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艾春明被送进了观察室,诺大的房间里暂时只有艾春明一个病人。
大约两个小时后艾春明苏醒了,可能是从白天一直守候艾春明的人都有些累了,他们稍不留神就让自己忙里偷闲开小差,他们都没有注意到艾春明什么时候醒来,小惠被安排在一张病床上,大概也因为太累了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随意识渐渐恢复的是万刃穿心般剧烈的疼痛,艾春明不由自主把手伸向他的病腿,他摸索着神情高度紧张,再往下摩挲一把抓起了什么脸上急剧紧张地皱成了一团,伴随着是他歇斯底里的咆哮声。
“我的腿我的腿,啊……”艾春明双手发疯地捶打着他的上半身。
巨大的响动惊起了小憩中的小谢和言中庆,他们一头蹿起认准目标朝艾春明睡着的床急奔过去,他们分站在床的两边也没能阻止住艾春明始终不停对自己疯狂地虐待。
哭声响成了一片。
“我的腿……我的腿……”艾春明没命地哭喊着。
言中庆泪流满面,“春明啊,你不能这样,不能这样啊。”
小谢把艾春明的一只手用全身的死力扳到他的胸前,哭诉着说:“哥,你要打就打我吧,只要你好受怎么都行。”
被惊醒的小惠竭力地嘶喊着:“爸……爸……”她几次想奋力地爬下床几次都失败了。
新一轮疯狂地举动又开始了,凶猛的来势带着摧毁一切的力量比之前更猛烈十倍百倍,艾春明口中喊出的是瞬间失去理智后语无伦次的一通乱骂:“让我去死,没有腿我活着干什么?让我去死,让我去死!”
“哥。”
“春明。”
“爸。”
“放开他!”正在这时一声高呵犹如划过长空的一道闪电骤然使响成一片的哭喊声停歇下来。
小谢和言中庆惊骇地望着门口。
艾春明的哭声还没有停止下来,只是两只手暂时停止了挣扎。
小惠像见了救星,喊道:“董阿姨。”
董见雅箭步如梭几步跨到艾春明的床前,紧随其后的是和她一起同来的林囡秀。
下午董见雅在同福里附近办完事,准备到艾春明家专程探望一下艾春明父女,她想在小惠身上延续宁莹洁的爱,虽然她代替不了宁莹洁,但她愿意把一个母亲式的爱给小惠这个可怜的孩子,她来到艾春明家的三层楼,上楼梯的时候林囡秀正要出门来医院两个人走了个碰面,林囡秀正好把她一起叫上。
董见雅红着眼睛动情地说:“正视现实吧,这也是对莹洁最好的安慰,是的,你可以一死了之抛开这个世界,但你可以说你是赤条条了无牵挂地去死吗,在这世界上就没有你值得留恋的东西了吗?小惠怎么办,如果你的死可以换取小惠更大的幸福,那你就去死吧,去死吧!”说到最后董见雅哭了。
林囡秀帮小惠坐进轮椅车来到艾春明床前,小惠拉着爸爸的手嘤嘤地哭着。
小惠的哭声在突然安静下来的环境中格外凄厉,让在场的大人情不自禁地落下泪来,她们受到小惠情绪的感染一颗颗被震撼的心在各自胸膛里剧烈颠簸,她们纷纷把怜爱的目光投向使她们感佩的亲情中,她们最受不了的是看到小惠死死地拉着艾春明的双手,仿佛这一幕告诉人们小惠要与她的爸爸同生共死。
接下来的几天艾春明都像一个死人般地躺在病床上,他的眼睛里始终流淌着泪花,无声无息地,正如他好像要与这个世界隔绝一样,他静静地躺在那里没有声息。一个人若进入到了一个非常极端的状态,周围发生的一切也许都与他无关不再能触动他的神经,好像他的无声无息在某种程度上意在和这个世界作着告别。
小谢深知他的哥哥艾春明正经历着他术后最艰难的一个时期,这是他心理康复的关键阶段,要想进入到让所有人放心的平复期尚需一段时日,所以他并不着急,他把最绵长悠甜的温情都献给了艾春明,因为只有把更多的爱给予这一特殊时期的病人,病人才有可能从他在的万丈无底的深渊觉醒觉悟尽快地抽身自拔重获新生,他多么希望看到艾春明能早一天从自己的阴影中走出来,再看见他时还是那个和以前无异永远充满自信活力四射的哥哥。
几天后艾春明被转入到了普通病房,为方便照顾艾春明和小惠,小谢经过跟医院商量为艾春明要了个单人间,这样他既照顾了艾春明又不用再单独分出一部分时间和精力关照小惠可以说是一举两得,小谢这样的考虑可谓是用心良苦,而小谢这样的作法也的的确确表明他已经把艾春明当成了他的家人,因为艾春明截肢的创面愈合后马上涉及到安假肢的问题,他要协助艾春明完成他康复以至安上假肢后的每个动作直到有一天艾春明能借助假肢像一个正常人那样的行走,另外小谢对小惠始终怀有一份特殊的感情,几年前他和艾春明捡到了这个孩子,由于艾春明的善良坚持把小惠留在了身边,从而改变了艾春明乃至小惠一生的命运,这不能不让他在艾春明身上所闪现的人性的光辉面前多了几许对艾春明个人的崇拜,他无比敬重艾春明这个有如此厚朴之心的哥哥,从那个时候起他就在心里认定艾春明这个哥哥,他几年的奋斗为的就是一朝和哥哥重逢给哥哥一个交代,好让哥哥不再牵挂他。除此以外他还有一个更私人的考虑,他知道言中庆是哥哥艾春明的好友和同乡,他对言中庆和舒澜的事略有耳闻,言中庆迟早是要回昆明的,不如趁哥哥康复这段时间让他们好好地在一起一段时间,这段时间或许对他们彼此都是这一生中也许最值得珍惜和纪念的时光。
言中庆有他的打算,正如小谢猜测的那样,他要回到昆明去,回到舒澜身边,找回他本该属于他和舒澜的爱情,舒澜第二次到sh探望他伤心地离开他之后,在狱中的他也经历着痛苦的煎熬,他彻底想明白了,他应该接受舒澜的爱情,以前是他太任性,把两家的恩怨看得高于一切,其实恰恰是两家过去的恩怨可以化干戈为玉帛,不应该成为阻挡他们爱情的万丈高山,他准备回家说服他的父母迎娶舒澜做他的新娘,这样才不枉负舒澜多年来对他的深情厚义,虽然他们错过了多年的大好时光,但只要他们真心地相爱,他们的爱同样值得珍藏,因为他们把最真心的托付交给了对方,他们的爱因为错过的时光显得更加弥足珍贵,因为来之不易因为爱得真切更加回味悠长历久弥新。突然发生的变故让他始料不及,他必须把他回昆明的事暂时搁置起来,艾春明需要他这个好友真心的陪伴,他要等艾春明彻底康复心理不再有残缺他才可以放心地离去寻找本就属于他有些迟到的爱情,爱的迟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会经营或不懂得经营,曾经的他是不懂得经营,现在他比谁都迫切地需要经营,心里主动生发出的爱受欲望的驱使只恨不能快点快点地行进,他渴望着万般焦渴地渴望着……
直到有一天艾春明的眼角不再有泪滴,这已经是他被截肢的残腿不知道换过多少次药之后开始结痂慢慢地趋近康复的事了,他的心开始回归,他攀爬出了那个异常阴冷无比黑暗令他毛骨悚然的所在。
“啊……”一天清晨艾春明啜泣地哭出了声来。
他的声音不大还是让早就醒来的言中庆和小谢听见了,言中庆想上前劝上两句,小谢及时拽了拽言中庆的膀子,言中庆回头看了看小谢,小谢递给他一个眼色,在小谢看来哥哥这回的哭泣很有些反常,和刚刚手术后情绪暴躁歇斯底里地嚎啕不同,和相对平静时他长时间地躺在那里默默地暗流也有明显的区别,兴许哥哥这次的哭是一个好兆头,小谢这么想可心里还是觉得有点发虚,毕竟换做谁想要走出那个困境从心理战胜自己都是难之又难的事,他只能在心里期盼着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宛如隔世的一个人重回故地时往往带有一种千疮百孔万劫不复过后的惊喜。哭过后的艾春明忙着擦去残留的泪水,脸上即刻绽露出久违的笑容,甚至他的笑容里还带有些许喜不自胜的豪情,他头朝向言中庆和小谢的方向,说:“中庆,宏斌,你们两个扶我到花园里走一走,嗅嗅外面新鲜的空气和花草的清香。”
“好。”
“好啊。”
言中庆和小谢为艾春明有这样积极地表现高兴,他们兴致勃勃地答道。
小惠听到了他们的说话声醒来,吵着要和他们一起出去,艾春明兴然回应着女儿的请求,他自觉这段时间由于他情绪上的低落疏忽了小惠,他觉得很是对不起女儿。
医院的花园在医院两个主体住院楼的正前方,它的另一侧最醒目的建筑就是医院的门诊大楼。花园的造型非常别致分内外两个部分,它的核心区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花坛,外面围绕着花坛的是被对称的四条甬道分隔成的四潭碧水,四条甬道直指花坛,人可以通过甬道直接到达核心部分与种植在花坛里的花草亲密接触,花坛里面种植着月季芍药一类的大型花卉,正直夏初时节当是一年花开最胜的时候,四潭水中都养有金鱼可以通过清澈的池水看见水中的鱼儿嬉戏。从整个花园的造型上看可谓是匠心独运不失为一方休闲娱乐的好去处。
艾春明一行人来到花园的中央,他们嗅着花的芬芳,各自在心里享受着花的馥郁芬芳带来的这份惬意,花在微中摇摆,仿佛她们在欢快起舞迎接他们的到来。
“爸,这里太好了。”小惠由衷地感慨道。
艾春明凝眸望了小惠一眼,说:“是啊,人一到这里好像心情一下子就会好起来。”
小谢说:“要是哥哥喜欢这里我们每天都来好了。”
言中庆好像沉思着什么,他的脸上浮着浅浅的笑意,只在他的笑意浮起的一瞬间被正好回头看他的艾春明捕捉到。
艾春明问:“中庆,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昆明?”
言中庆好像早就预料到艾春明会这样问他,他说:“我想好好陪陪你,咱们难得又相聚在一起。”
艾春明听得出言中庆的话有两重含义:第一,这是他重新获得自由和艾春明的再次聚首,他们真的有好多的话要说,他们各自对未来的规划和愿景应该是他们最关心的话题。第二,不难看出言中庆的话里透着很浓重的伤感,如果有一天他回到昆明恐怕他们再见上一面并非易事。话里话外言中庆非常珍惜他和艾春明最后的时光。
其实艾春明何尝不是也有这样的想法,但他不能拦着言中庆不让他走,以前他一直以为言中庆出狱以后会继续留在sh,宁莹洁的死让他茅塞顿开,他一下子想明白好多事情,之前模糊不清的一些事物顿时明晰彻悟,言中庆离开sh是对的,sh是言中庆为担负家庭重担准备献出青春年华的地方,由于他选择了错误的道路,sh成了让他终生难忘的伤心地,他的离开意味着和他不堪回首的过去彻底告别,他带着一颗伤痕累累的心离开sh可以看作是他展望新生活的开始,而他情感的重心也不再是他思念的家人他的老父老母和弟妹,他的弟妹已经成年而且都已经有了各自的生活,和十年前他刚来sh的时候相比,那个时候他们家的确是有没米下锅的困窘等着他站出来共同承担,现在的他也该有自己的生活了,他离开sh有他情感上的依据,那就是一颗痴痴的心一直在等待着他,他情感的依附也应该属于那个愿意把一生的爱都献给他的人——舒澜,也许言中庆和舒澜的爱真的来得太迟,他愿意祝福他们终成眷属相伴一生。
小谢预感到艾春明和言中庆的谈话很可能又是他们人生中要面临的一次重大抉择,他不便掺合在其中于是他推着小惠走开了,小惠很懂事,他和小惠相处多日已经形成了很好的默契。
艾春明说:“中庆,你不用顾及我,我已经没有事了,你应该尽快回到昆明去,和舒澜在一起开始你们的新生活。”
“我知道。我再也不能辜负她了,可是……可是……”言中庆很想说:“可是你的腿还没有好这个时候我怎么能走呢?”
“中庆,你不用担心我,‘哀莫大于心死’,刚截肢后的几天里我的心的确已经死了,我经历了非常痛苦地挣扎好容易又活过来了,我比之前更有了好好活下去的愿望,不管今后怎么艰难我都会和小惠过好每一天。”
言中庆像是从艾春明的话里受到了鼓舞,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两只眼睛熠熠地闪着光,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艾春明继续说:“等到截肢的创面全部愈合,拆了缝合的药线我就去安假肢,争取早日能站起来。”
言中庆越听越激动,他感怀艾春明生命力的顽强和与命运不停抗争永不屈服的精神。
半个月后医生看艾春明的腿截肢皮瓣缝合处已经全部愈合并无明显的红肿医生为艾春明拆去药线,原则上这个时候可以考虑安装假肢,因为艾春明的腿截取的部分位置靠近膝关节,很容易导致膝关节神经的萎缩,医生让艾春明加紧时间锻炼,看看功能恢复的情况然后再考虑安假肢,艾春明依照医生的要求每天进行着所谓功能恢复的练习。
又过了几天,艾春明一次练到满头大汗,他突然停歇下来对在一旁共同协助他也气喘吁吁的小谢和言中庆说:“这要练到什么时候啊,还没等装假肢就快把人累死了。”
小谢眉头一皱感慨地说:“是啊,可这仅仅才是一个开始。”
言中庆说:“春明,再苦再累也要坚持啊。”
又经过了几天的练习医生终于宣布可以考虑安装假肢了,经过这么多天的苦熬艾春明同两个陪练相视一笑,意在说:实在是不容易啊!
假肢的安装通常先用临时的假肢替代真正的假肢进行模拟练习,待定做的假肢拿来再投入到真正意义上的练习当中,从带上假肢一开始的不适应到能依靠假肢行走这一过程才是考验病人毅力的时候。
在艾春明的一再催促下言中庆满怀期待地踏上了他的希望之旅,言中庆走的时候还是非常不放心,艾春明答应言中庆等他能够依靠假肢走路了他会每个月都与他保持联络,在九十年代末通信还不是十分发达的年代书信几乎是他们保持联络的首选,但前提是像当年言中庆在sh坐牢他没有告诉言中庆家人那样,他在sh发生的一切在言中庆回昆明后也守口如瓶。
在艾春明装配假肢的整个过程中,为尽快适应假肢的不适感和熟练掌握依靠假肢走路的技巧,他练习得异常艰苦。
他的动力源不断地被充实,生性的刚强和自身向上的精神驱使他与困难斗与自己斗。
经过了对他来说生与死的考验和短暂的痛苦过后,他傲视磨难的凌然和百折不挠的意志不仅没有因截去的一条腿折损反而变得更加坚强。在他的思想深处他认为他的坚强和具有开拓性的独立意识是对小谢友情最好的回报,在他和小谢的友情里他看到了胜过亲情誓同生死的珍贵和这种情义所展示传达出的人性的至高无上。他必须变得比以往更坚强在他如此深沉的情感里方能与小谢对他的深情厚谊对接呼应,共同撑起他们间钢铁长城般的厚重,因为彼此的珍重他们的心和谐共振一起奏响最美的乐章。
每天艾春明都要练到汗流夹背为止,他这样的坚持无需在小谢面前证明他的刚强只是他觉得作为持有和接受这份厚重的一方,他的刚强是对另一方最好的回馈,从一开始直立都很困难必须有小谢的搀扶才能完成每个简单的动作到他能慢慢行走小谢撤到一旁只需跟随着他象征性地加以保护,这里面有小谢的一份辛劳,他们共同见证和书写了一段情深似海的友谊,这里面女儿小惠所起的作用功不可没,最难得的是在他练习假肢的过程中小惠从来都是一个积极的响应者,小惠情感上给他的支持对他的心理是个莫大的安慰,在他练习的时候小惠都会坐着轮椅车跟随在他的后面喊“一二一”或喊着“一步两步三步……”为他加油鼓劲,艾春明在这种温暖的感召下不再沮丧,满怀着一天比一天更好的热切希望等待着他真正回归的那一刻,他给自己的练习以极大的热情,以至让人感觉不到他练得太辛苦更看不出他在困难面前有丝毫退缩,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让他玩命似的练习告一段落,这件事使得小谢和小惠看到了一个更真实的艾春明。
也不知道像这样练习了过多久,一天小谢见艾春明满头大汗停下来歇脚,他猜想艾春明可能要犯懒于是打趣道:“哥,你练习的成效显著是靠一滴汗水掉在地上摔八瓣做到的,你可不能偷懒啊。”
艾春明没好气地朝小谢做个鬼脸,说:“谁想偷懒。”说着他又一瘸一拐地走起来。
小谢在后面窃笑,以为他的激将法果真起了作用,他朝一旁的小惠递了个眼色,小惠很诡谲地一笑,她和小谢叔在心中有了某种默契,然后他们的目光都落在艾春明的背影上。
只见艾春明越走越吃力,每行进一步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他跨出去每一步伴随而来的是他肢体僵硬的支撑和紧接着无节律地晃摆,看着看着小谢的笑僵持在脸上,连日来可能是由于他的粗心他就没有发现艾春明练习时有什么毛病,这回他仔细观察引起艾春明这一系列动作的始作俑者来自他身体的哪个部位,他一眼看到艾春明身上的问题来自他残腿所在的接受腔。他跨到艾春明面前双手扶着艾春明的身体使他坐了下来,小惠不知道是也看出了毛病还是小谢反常的举动引起了她的注意,她马上摇着轮椅车赶了过去。
“哥,你歇会儿吧,我这张臭嘴就说不出什么好话来,练习还是要有时有晌,不能太着急。”小谢一边说一边用纸巾擦抹着艾春明头发里渗透出的汗珠,他分明感到他为艾春明擦的汗是冷汗。
小谢慢慢地蹲下身强烈的意识让他越发觉得在艾春明目无表情的脸下一定掩盖着什么,而艾春明欲掩盖的正是他迫切想知道的,在这种心理的驱使下他的一双手自然而然就奔着艾春明的假肢去了,当小谢的一双手触碰到艾春明包裹残肢的接受腔时,艾春明的手下意识按住了正准备往下行进的小谢手上,小谢抬起头来他面对的是艾春明一双火辣的眼睛,接着他的目光游移地滑向小惠,他发现小惠正用热切的眼神看着他们,他这才领悟到艾春明火辣的眼神向他传达着什么,小谢迟疑了一下不敢贸然行动一双手一时不知道搁在哪儿好,艾春明迅疾地扫了小惠一眼,当他看过后确定小惠是一副坦然面对的样子他朝小谢点了点头,小谢的两只手重新回到艾春明的假肢上艾春明没再阻止。
小谢小心地将套在艾春明残腿上的接受腔取下,不忍看到的一幕条件反射刺激着他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当他的眼睛再次睁开的时候目眶里不觉已经蓄满了泪水。
两个大人可能都没有注意到小惠在看到爸爸渗着血的残腿时的第一反应,她头一偏眼睛紧紧地一闭,接着就是她伤心地嚎叫,可想而知这样的场面让小惠这么大的孩子看到实在是太残忍。
小谢手拿假肢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泪水滚涌而落,“哥,你能不能爱惜一下自己的身体,你不心疼自己我看了还心疼啊!”
“爸……”小惠没命地哭着。
艾春明残腿的截面殷红一片,可以想象他带着假肢每行进一步都要经受着剜心般的疼痛,他的身体和心理要经受着多么大的考验。
小谢并不知道艾春明如此卖劲儿练习背后其真实的用心,艾春明有他自己的考虑,他觉得因为他的一条残腿已经让小谢为自己付出了那么多时间和经历,他不能再让小谢为自己耽搁了,小谢多日的真心相伴足以证明他是他的好!兄弟,即便是亲兄弟也未必能做到小谢这个份儿,他心里领受小谢送达的温暖够他受用一生,他有小谢这样的一个好兄弟足矣,就算是他现在死去,他今生因为收获了小谢满满的爱他也不应该有什么遗憾了,他的残腿截去了他装配上假肢,这个时候该是他放小谢走的时候了。人与人之间传递爱的方式各种各样,有时候只要心里装盛着对方对方能感到一份浓浓的情义就可以了,这样的情义更让人回味悠长也更值得彼此珍藏于心,他现在需要的正是这样的一份亲情,他希望小谢理解并尊重他的良苦用心。
几天后艾春明和小惠回到自己的家,小谢是含着泪离开的,他什么也没有说,其实已无需再说什么,装着对彼此的珍重虽然有些不忍,满含热泪的微笑里一定漾着殷殷的期盼和浓浓的祝福。
小惠坐在轮椅车里目送着小谢叔离开,她没有哭,好像她能感知到小谢叔和爸爸之间那份无比厚重的情义。
第八章 1 杂货店
言中庆回到昆明的第一件事就是跪拜在父母面前汇报他这些年在sh的境遇包括他坐牢的经过悉数和盘托出。言善明和李玉荣听后先是一顿气咻咻的打骂大概是骂够了打够了没有了力气他们的打骂才总算停歇下来,言善明在一旁喘着粗气,李玉荣则是抱着儿子的头痛哭,老人气消过后又像小时候那样问打疼没有,言中庆一见已经到了火候,忙站起来拍拍膝盖上的尘土,目光不停歇地把家里到处都看了个遍,他回忆家里十年前他离开时的样子对比今昔的变化心里感慨万千,他眨巴着眼睛眼里闪着泪光,十年的光景他驻足在家里仿佛弹指一挥间,许多事物包括人都随着时光渐渐老去,不变的是对家永久的依恋和对亲人最至真的情怀,看过了他心里漂泊恋家的那颗心才算沉落下来,有了魂归故里的那种归属感,感慨过后他把他今后一个时期的打算告诉父母,他没有说要迎娶舒澜回家,他想等安定下来以后再做父母的工作。
言中庆家这些年的情况有了很大的改善,他的弟妹非常争气,弟弟妹妹都上了大学,毕业后弟弟进入到政府部门工作,最小的妹妹进到一家大型企业做了管理干部,大弟弟即将成婚,小妹妹也有了意中人,而且结婚都不用回家来和爸妈挤住房,这让言家父母省却了很多操心的事,虽然他们的身体大不如前,但也乐得安然自在。
言中庆的家地处昆明城中心闹市街区,最宝贵的是他家的房子临街,得天独厚的天然条件使言中庆看到了商机,他决定利用好他家住房的这一优势开一家临街的小卖店,他把他的想法说了立即得到家里热烈的响应,在政府工作的大弟弟特别支持他的想法,他的小妹妹也特别赞同哥哥的意见,言家父母倒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想到儿子言中庆回到昆明总要有个事情做老这么呆着也不是个事儿也就没说什么,心里期盼着儿子能有一个好的结果,让他们最感安心的是言中庆做任何事情都瞒不过他们的眼睛必须在他们的监督下进行所以也就不会闹出他在sh那么大的乱子来,有了家人的支持如同理想插上了成功的翅膀,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具体事物的操作,怎么干该干什么言中庆早已成竹在胸。
言中庆在昆明没有什么人脉通过昆明的家人找了几个泥瓦匠就这么大张旗鼓地干起来了,泥瓦匠打通了他家临街的那面墙,在墙上开了一道门,这样他家算是跟街面上真正意义上联通在一起,他家临街的那间房本来就是辟作客厅之用所以改动起来也很方便,开个规模不是很大的小卖店客厅的一半大小就足够用了,在他的建议下紧缩了客厅的空间,把原来堆放散乱的家具归并在靠里的空间里,外面将来当作小卖店的空间就腾出来了,经过粉刷一新再买来一些木料板材请木工打了几个货架合理地把空间利用起来,小卖店已经初具规模,看上去要多顺眼有多顺眼,可能所有的事情基本上都是由自己打理的缘故,言中庆守着多少天自己辛苦的劳动成果心里有一种别样的满足感,闲下来只有他自己的时候他的手触摸着雪白的墙皮和还散发着油漆味的货架他如同爱宝贝那样内心充满着亲切感,人对物都能产生这样的情感更何况对人呢?那些天的忙碌他跑东到西晚上他倒头就睡没有时间和空闲来想他个人的私事,现在处于相对空闲期他思想异常活跃,他要考虑的事情实在是太多,比如进货渠道经营的种类还有他觉得要先给小店起一个响亮的名字尽快地张贴出去,说不定名字一打出去就会有供货商找上门来谈合作的事儿,起一个什么名字好呢?名字不能太花哨又不能太土气,左思右想他决定本着勤勤奋奋做人本本分分做事的经营理念为小店最终取了个名字叫“中意杂货店”,果真写有店名的牌匾往外一挂好多供货商就找上门来,当然这些都还不是他最牵挂的,他心里最惦记的是舒澜,他想等小店的经营步入正轨后就和舒澜成婚,眼下他认为最打紧的应该是把小店先开起来才是,其他的以后再说。
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已经就绪,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要做一个合法的经营者工商牌照一定少不了,等工商牌照申请下来杂货店就可以开门大吉了,言中庆按照计划推进着杂货店开张的每项事宜,没有做不到的只有想不到的,事无巨细小到一个螺丝钉的安放都遵循合情合理,在选择经营货物的种类上言中庆动了一番脑筋,既然是杂货店,就要在“杂”字上多下工夫,突出个“杂”字,经营的品种尽可能齐全但每种商品的数量存货不能太多,然后视销售的情况确定各种货品的保有量,他头脑中突然蹦现出的这些经营之道在他创业之初帮了他大忙。
一天言中庆来到区工商局,他来到个体户管理办公室,里面的工商干部正在接听电话,这名工商干部就是舒静的丈夫卢卫东,看有人进来他忙向言中庆打了一个手势示意他马上就好,言中庆只好耐心等待。
“……喂,舒静,你说什么?你要带舒澜去洗澡,好吧,那我就去岳父家等你。”
本来言中庆只是无心地听着这名干部的谈话,当听到舒静和舒澜的名字时言中庆坐不住了,他两手扳着板凳的两侧,好像他不这样他就禁不住要从凳子上跳起来一样,他强力地按着凳子,这引起了卢卫东的注意。
卢卫东把电话放归位,问:“你怎么了,来这里干什么?”
言中庆沉吟着说道:“我想在自己家开个小卖店来这里申请一个个体工商管理执照。”
卢卫东问:“你叫什么?家住哪里?”
“我叫言中庆。家住pl区……”
“言中庆……”卢卫东嗫嚅着,那样子好似这个名字他在哪儿听过。
言中庆从刚才卢卫东的电话推测基本可以断定接待他的这名干部就是舒静的丈夫即舒澜的姐夫,以前耳闻舒澜的姐夫好像是在工商税务一类的政府部门工作。
言中庆难掩心里的迫不及待,问:“大哥,你电话中的舒静和舒澜是不是姊妹俩个,姐姐在医院工作妹妹舒澜在铁路工作?”
卢卫东有些好奇,说:“是。你是……”他猛然想起妻子舒静在说起妹妹舒澜的时候提到过言中庆这个名字。
言中庆点了下头,说:“我前些天刚从sh回来。舒澜她……她……还好吧?”言中庆说到最后哽咽了。
卢卫东伸出手去搭在言中庆的肩头用力地捏了捏,他没有回答言中庆关于舒澜的提问,说实话舒澜现在的境况他不知道该不该或怎么来告诉言中庆。
舒澜的境况的确令人担忧,她精神失常后就被接回到她父母家与父母共同居住再也没有回到于海波身边。
对舒澜来说她的第二次sh之行可谓致命一击直接导致了她和于海波不负责任的婚姻以及后来她精神分裂的结果。
从sh探望言中庆回到昆明的舒澜天天哭夜夜哭,她不再相信她坚守多年至死不渝只为一人守候的爱情,在情感上万念俱灰的她把她对言中庆的情感打包埋到心底最深处,她埋葬的不仅仅是她厚重狂炽的一段情义更是她从年少到整个青春时期情感的记忆,曾经的那段时光令她癫狂痴迷无以堪付,在漫长的追索和等待中她付出太多的艰辛,她收获的不是幸福满满而是难以吞咽的苦果,她彷徨过几度低迷几度振奋她不断地否定自己又不断地重塑着自己,多少个彻夜不眠的夜晚,她激荡的心开始慢慢变凉直至冷至冰点,对什么都已经无所谓了,最不堪重负的情感在绝望中被撕裂斩断,也许是暂时的或是永久性的告别,不再为此心焦难过,放下了给自己一个心灰意冷的理由也许是万般无奈之下给自己最好的解脱。在舒澜彻夜的不眠里,她熨平了年深月久的哀伤,她没有了眼泪,心湖的水几近干涸,一个月的时间很快过去了,她似乎已经把自己整理好,举行了一个简单的仪式,她嫁给了又成了单身一直觊觎她的于海波。
婚后生活没有给舒澜令她灵魂震颤的喜悦,她在于海波面前着实扮演的就是一个填房或者说是续弦的角色,于海波倒像是初婚那样激情四射生龙活虎,处处显示着一个健壮男人应有的活力,这或许能为舒澜阴郁的心灵带来一抹春色,时间久了琐碎的生活把舒澜仅有的一点热情也带走了,她心里到底装盛的不是于海波,于海波虽然是她事实意义上的男人,从情感上她还是没有真正接受他,这直接导致了他们在行夫妻之事时只有形式上的结合至多只是披上了灵魂躯壳的外衣而非达到肉体和灵魂上高度完美地统一,后来她开始厌倦了,再后来她就成了今天的这个样子。
我们说谁该为今天的舒澜负责,怪她自己吗?似乎是又似乎不是,了解舒澜的姐姐舒静最终给出的诊断是她的妹妹舒澜始终没有走出她自己是致使她精神分裂的罪魁祸首。
言中庆跟着卢卫东来到舒静爸妈住的地方等舒澜,卢卫东没有告诉他舒澜现在的状况,有时候旁人的眼光不能恰如其分地揭示一个人的内心世界的时候,除了当事人自己明白问题的所在与之相关的人或许可能一见便知问题的出处,在卢卫东看来他的小姨子舒澜是为情所困,而症结就是他眼前的这个言中庆。
舒澜手里拿着一把蒲公英蓬散的花球在姐姐舒静的搀扶下走了过来,她的脚步细碎,好像一不注意就要被什么绊倒,所以走起路来极小心,在姐姐的搀扶下她的身体还有点轻微的摇晃,可想而知在没有人搀扶的情况下她走路的稳定性有多么糟糕。
言中庆看见舒澜一头从坐着的台阶上蹿起,“舒澜……”他嗫嚅着,上前一步迟疑着脚又定在那里,只在瞬间他箭步如飞跑上去。
舒静已经注意到一个成年男子直奔她们而来,她判断的依据是这名男子后面她的丈夫卢卫东也跟着他一路小跑,而且他脸上的表情和这名男子一样凝重。她不知道言中庆是谁,卢卫东又为什么要和这个人在一起,言憧未出事时言中庆还是个不大的婴儿。
“舒澜。”言中庆大声喊道,他这么做试图唤醒舒澜的意识,他眼中的舒澜目光呆滞完全沉静在另一个世界。
舒静看了看言中庆,她的潜意识已经告诉她面前这个国字脸很有男性气概的男子就是妹妹心里老也放不下的言中庆,大概是舒澜看到姐姐的目光落在言中庆脸上,舒澜也学着姐姐的模样抬起头来看言中庆,她的表情明显只是把言中庆当作了陌生人。
“舒澜。”言中庆压低了声音柔声道。
舒澜也不看言中庆自顾自地玩她手中的蒲公英花球。
“舒澜,你不认得我了吗?我是言中庆。”
舒澜可能是听到“言中庆”三个字抬起头来望望言中庆,她嘴里反复念叨着言中庆的名字,眉头紧锁一副费力思索的神情,她再次抬起头来打量言中庆时她看得格外认真仔细,言中庆以为舒澜恢复了意识,舒澜冲言中庆一笑,抬起手来对着言中庆的脸一吹,蒲公英蓬散的花球上一个个细小的花絮立即散开来在他们眼前飞舞,“哼……哼……”舒澜的喉头里发出类似吟唱的轻哼,那飘飞的花絮随风飘逝像诉说着什么又像随风吟哼着一首关于生命的哀歌。言中庆注意到舒澜两侧的眼角明显有晶亮如玉的光波在闪。
“舒澜,舒澜。”言中庆泣不成声两只手不听使唤无以附着地抓住舒澜的胳膊,鼻翼颤动的同时使劲地摇着头,伴随而来的是胸部的肌肉剧烈地起伏,“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舒静不忍看下去,头一偏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淌,卢卫东默不作声地站在一旁红着眼睛看着他们。
言中庆就这么眼泪汪汪地望着舒澜,他的泪光里不停地叠映出舒澜各个时期包括她的整个学生时代还有后来她两次到狱中探望他时的影像,对言中庆而言舒澜的这些影像已然成为留存在他生命里挥之不去的记忆,无可否认尽管他从来没有承认过舒澜对他至真至爱的这段情义,舒澜在他生命中的意义也是真实存在着的,情感的扭曲混沌麻痹着他的思想意识,使他长时间不能接受珍视舒澜对他的美好的爱情,当他的这种所谓的刚强渐渐地褪色,他的情怀也慢慢地觉醒过来,他无比坚定地认同了活得异常真实的舒澜心中的爱情,他开始向往渴望舒澜美好爱情的抚慰,他期待着他们重逢的那刻,碰撞出的肯定是最灿烂的火花。
眼下,一个亟待拯救的生命摇摇欲坠,正如他眼前刚刚飘过的花絮一样随风飞舞不知飘向何方……言中庆奋力地甩甩头,沾湿的脸上没有一滴泪水……
言中庆回家以后说服了他的父母,他又亲自来到舒澜的父母家告诉二老他要娶舒澜为妻,他保证他会照顾舒澜一辈子,接下来言中庆找到了舒澜现任的丈夫于海波说明了情况,于海波也通情达理很快和舒澜解除了婚姻关系。
言中庆迎娶舒澜的日子定在言中庆杂货店开业的那天,在家人的帮助下言中庆和舒澜举行了婚礼,他们请人不多场面也不是很盛大,卢卫东和舒静前来道贺,卢卫东亲自把言中庆申领的工商营业许可执照交到他的手上
2 决裂
一个女人一生中最幸福的时期应该在她结婚的时候,订婚之后的董见雅正值结婚前紧锣密鼓的准备期,像大多数处在这一时期的女性那样董见雅自然也从心里体验到了她人生中最幸福最值得珍藏的这段时光。她用心体会着这样一种幸福的感觉,生怕由于她的疏忽或粗心让自己不能深切感受那种幸福的滋味,结婚是她迈向人生更高境界的一个阶梯,过了而立之年的她情感中比花季少女多了一份厚重,像对待人生中每次重要的过往那样她小心却独得享有着整个过程分秒瞬间的震撼,把她的情感融入到她所见到的每道风景中,这样的历经让她觉得不虚此行,收获着如获至宝的狂喜,犹如走过了一段风雪迷茫的路之后,前面目力所及的远处更加辽远也更加通透,也正是这样一份近乎清醒的厚重匹配充实着她作为一个成熟女性该有的品格。
董见雅情感的细微处通达着她灵魂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她崇尚和孜孜以求的是趋于完美和没有瑕疵,她对自己的要求展现在她生活和工作的方方面面,她不允许自己因为懈怠造成的失误,如果她漫不经心哪怕她做到了一百分结果都不能让她满意,如果确实因为能力所限她不能做到尽善尽美或结果与她想象的相差甚远她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董见雅对自己要求完美的这一个性决定着她有别于他人的世界观和生活观,她始终都坚守着这样一种模式无论怎样她都不可能放弃她内心的向往和追求。这样的一个她对工作和生活有时候给人的感觉不免有些严苛,她不管旁人的目光,在她的眼中最迷人的风景最感人至深的画面应该是在信仰中苦苦挣扎百折不回偶遇乍现的一道景致,也是她算不得瑰丽的人生对自己最好的回馈,倘若她真心的付出获得的是使她灵魂愉悦的报偿,那么她的获得一定是万金难买的富有,在董见雅看来物质上的匮乏是一种贫困,精神上的匮乏才是最可怕的,人若在精神上缺少了对完美品质至高无上的追求,无异于在混沌中摸着石头过河,生活也将呈现出一片混沌模糊的状态,没有目标感和方向感,那样的人除了缺乏应有的主动性和自觉性,更为严重的是自信心的丧失,有足够激情也就无从谈起了。
在董见雅的生活中情感里都留有别人生活的印记,她谦逊谨慎把别人看作前事之师,别人或可成为她的一面镜子,光彩照人之处值得她汲取,不尽人意的方面时刻提示着她警醒,她身边就不乏生动鲜明的例子,宁莹洁也好,她后来听说的舒澜也好,她们的出发点虽然不同对情感的认知度也存在明显的差异,但她们各自追求的都是完美至上的爱情,只可惜她们最终也没能实现自己的愿望,她们是不幸的但却又是有幸的,她们没有得到她们想要的爱情着实让人扼腕叹息,她们用行动书写着她们心中的恋歌强力地证明着起于心胸最真挚无私的爱,不管结果怎样她们没有枉负自己最真实的那颗心,这一点又是比谁都幸福的,她们敢于追求在追求中尽情地释放自己,这样的洒脱令人羡慕不已,完美而真实地活着,生命的意义不正在于此吗?迷人向往的风景不一定就能拥有,结果很可能惨烈,欣慰的是付出过后永久心的宁静。
董见雅这些年的确把完美而真实地活着作为自己追求人生的最高境界,她心中那一道道最迷人的风景是她心之向往,她用心努力地做好自己,静待着她期望的结果出现,在她看来如果她最终不能获得想要的结果只能说明她的能力不够或做得还不够好,这大概是一个完美主义者永不放弃视完美为终极目标的毕生信念,有人曾经劝她降低对自己各方面的要求为自己减负人活得才更加轻松,人世一周遭短短几十年活得不容易,有些人分秒必争地活着活得精彩活得有质量,有人则选择无所谓信念无所谓追求稀里糊涂地过一辈子,这样的人生在他们看来也没有什么不好,董见雅却认为与其让她这样的活着还不如让她放手一搏将自己的生命耗尽,一句话人活着总要体现出一种价值,那也是生命意义的所在。
在董见雅同事的眼中董见雅迟迟未婚也是她这种所谓完美价值的体现,一般人到了婚恋的年龄找个差不多的人嫁了对自己对家庭算是完成了一桩必经的大事,周围很多的例子都已证明女人年龄越大越是没有选择的余地,到了最后简直就是没得挑了等于自己葬送了自己婚恋道路上美好的前程,换一种思维那些剩到最后的人要么是精英中的精英要么就是无人问津的邋遢,所以当维特别出心裁地在董见雅医院制造了浪漫独特的求婚仪式后董见雅医院的同事就擦亮眼睛等着看维特和董见雅这对精英强强组合接下来完美地演绎,也可能她们太过期待,在她们的想象中董见雅和维特后面的婚礼肯定是要把他们的才情发挥到极致,她们有理由相信本身追求极致的董见雅一定要让她迷倒众生的说服力垂范百世,让婚礼现场的人永远铭记她和维特的婚礼。
其实董见雅真就没有同事们想象的那样事事都力求完美,可能她心中的完美与同事们想象中的完美还是有一定的差距,以至于让她们认为这与她追求完美的个性非常矛盾,同事们只看到董见雅性格中奢华的一面,而董见雅内在的朴素被她们忽略掉了,她们把朴素和追求完美看作一个矛盾的两个对立面的依据是朴素让人自然地联想到保守,保守趋于沉稳与完美格格不入,殊不知她们的这种想法是偷换概念,与朴素贴近的应该是真实,更准确的定义朴素它应该是完美的另一种体现,这样看来朴素与完美并不矛盾,生活中的董见雅更注重的是内在的品质而非形式上的美艳,只要两情相悦真心相爱哪怕没有一个像样儿的婚礼她也不会觉得有什么遗憾,因为最具震撼力的是令她的灵魂为之震颤的能唤起心底柔波的真情,就像那句戏文唱到的那样——寒窑能避风和雨,夫妻恩爱苦也甜。董见雅真正崇尚的是精神意义上的完美。
sh作为我国特大型的城市lc区的发展已经不能满足日益增长的文化需求和高速发展的现代化工业的需求,于是国家在九十年代末期提出了开发pdx区的新战略,国家这样划时代的战略眼光具有很好的前瞻性,为的是让sh这颗东方明珠更好地呈现在世人面前。
维特和董见雅的新房设在pdx区最早的一片奢华区域,这里离浦东机场很近,新房已经装饰一新只等着主人入住。新房有三百多平米为独体别墅典型的欧式风格,前庭广场可用作停车位,别墅周围植有绿地,董见雅来过这里两次,对房屋和周边环境非常满意,维特带她来这里的时候脸上也总是显出一副得意的神情。
董见雅和维特的婚期定在国庆节,国庆节将至,结婚的各项事宜都在紧张地推进当中,婚礼策划颇费心思,考虑到两个人的文化背景和风俗习惯的不同决定采用中西合璧式的典礼,结婚典礼安排在sh久负盛名的徐家汇天主教堂举行,然后款待宾客的礼宴将在sh著名的锦江饭店举行,维特的父母会提前来sh在婚礼当天参加维特和董见雅盛大的婚礼。
听维特说他的父母这几天就要从华沙来sh,董见雅下了班决定吃过晚饭逛街来维特的住处,她想在未曾谋面的公婆面前力争做一个好儿媳特意来请教维特她当如何,西方人是非常讲究礼仪的,作为一个西方儿媳的中国人更是不能在他们面前丢丑,她的一言一行代表的是中国形象,她不想让西方人耻笑我们中国人没有教养,所以在维特的父母来sh前这是她必修的一课。
路过一家婚纱店的时候董见雅停止了脚步,她驻足在婚纱店外面的橱窗前留意着披在几个模特身上的婚纱思绪一下子被带回到一周以前维特和她到一家婚纱礼服店定制婚纱的场景,没有想到试穿婚纱的过程竟然是那样的繁复,她在朱丽娅的协助下足足试穿了有七八套之多,作为欣赏者的维特均以摇头表示了他的否定,不是领口小就是腋胸收窄处过于狭窄,要么婚纱的样式趋于老旧再或者婚纱的色调不匹配她的肤质,总之试过的婚纱都不是很满意总有能挑出它不好的理由,最后黔驴技穷的婚纱店店长突然拍了拍脑门大脑洞开想起了橱窗里那件穿在模特身上样子酷似晚礼服的婚纱,他说他竟然给忘了这是前两天刚刚空运过来代表欧洲最新潮流的款式,因备受青睐数量不多被定制一空,现货仅此一件,经过试穿这件模特身上取下的婚纱,婚纱一度被她的身形曲线衬托得落落大方,维特双手叉在胸前眼睛瞪得大大的脸上一副玩味的表情,他左打量来右打量去,直看得她有点发窘,维特调皮地打了个口哨,他嘴里说了句“就是它了”婚纱的事情才算最终敲定,维特说了他选择这套婚纱的理由,他认为婚纱穿在她身上无论从尺码大小颜色搭配还是简洁明快的样式都符合她的形象和气质,可以说婚纱的精致与她的优雅相得益彰。
维特是总公司位于波兰华沙派驻sh分公司的业务代表,他公司的业务主要从事跨国贸易,而设在sh的分公司负责的是亚太事物,维特的分公司在sh的一家名为雄都的四星级酒店长期设有包房,其中包括几间办公室和一件他的私人住宅,董见雅虽然知道这里但从来都没有来过,所以她来这里不是轻车熟路,她只记得维特告诉过她他住的房间门牌号是0910,来到酒店找到0910房间董见雅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已经是晚上接近九点半钟了,她想也没想就敲门了。
“谁呀?”董见雅听见里面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应答,她讲的是波兰语,董见雅猜可能是朱丽娅。
等了一会儿门还是不见开,董见雅再次敲门,叩门声连击三下。
一阵细碎急促的脚步声过后门在董见雅的眼前被打开,来开门的果然是朱丽娅,朱丽娅显然对访客是董见雅估计不足,她愣了一下脸上呈现出来的是不成想引起的慌张。
董见雅也一愣,她有些大惊失色,朱丽娅的穿着实在让她感到吃惊,因为在维特的房间来接见她的是朱丽娅,最扎眼的是她这会儿穿了一身睡袍而且头发有些凌乱。
朱丽娅声气里难掩她的慌张,“怎么……是……你?”
董见雅分明从朱丽娅的脸上看到了什么,她压制着心头即刻升腾起的怒火,声音里还是裹挟着尖厉的味道,“维特呢?”
“他……”朱丽娅把头一沉不再说话,可能是因为羞臊使她不敢抬头面对董见雅。
“让他出来见我。”董见雅平静地说,好像在她心中这里什么都不曾发生一样。
反而是董见雅的这种态度让朱丽娅琢磨不透,她看了看董见雅而在董见雅的脸上她找不到任何她想要的信息。
“见雅,你先进来吧,可能这里边你有些误会”
董见雅站在原地没动,她举起右手做了一个表示制止的手势,坚持说:“让他出来见我。”
朱丽娅从董见雅的声气里听出不容置疑的成分。
朱丽娅朝里面的卧室喊道:“维特,维特。”
约莫过了五分钟的样子,维特一副垂头丧气的落魄相来到外面的客厅,他衬衣的纽扣扣错了位置,西裤上的皮带有一处没有插入裤子的皮带扣中致使裤子穿在他身上给人一种衣衫不整的印象,维特整个人看上去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维特申辩:“见雅,你听我解释。”
董见雅以一个断然的手势对维特作出回应,此刻的她内心翻搅的情绪使她无法平静让她处于失控的状态中,朦胧扭曲在心底的意识以雷霆万钧之势爆发了,她边说话边摇着头,眼睛微微地眯缝着射出的两道寒光逼人,她的目光和表情揶揄而坚定,“不不不,维特,你错了,完完全全地错了,你们西方人也许能开放到容忍你和这个人结婚却又和另一个女人上床,我们中国人做不到,我们的婚姻是要和结婚的那个人白头偕老,是要把男女之间最美好的真情无私奉献给对方,而不是只获得感官上的满足替自己多找一个固定的性伙伴。”
董见雅说完果断地将戴在无名指上的tiffany钻戒取下当着维特和朱丽娅的面以自由落体运动的方式让钻戒掉在地毯上,钻戒在地毯上跳了两下在重力的作用下最终落回到地面。
维特和朱丽娅惊恐失色地目睹了董见雅将tiffany钻戒取下并轻佻扔下钻戒的全过程,他们看傻了眼,等他们完全反应过来董见雅已经扬长而去,他们不停地呼喊着:“见雅,见雅……”
董见雅任凭他们喊叫,她快速地消失在走道的那一端,她再也不想看见这两个人,她巴不得这两个人永远在她的记忆里消失,她的脸没有了一开始时的怒气反而看上去平静了很多。
回到家后的董见雅告诉她的爸妈维特是个混蛋,她不打算和他结婚了。
董见雅的婚期在国庆节前的某一天突然宣布取消了,她对医院关心她的同事只简单地说了一句话:那不是爱情。
3 代课教师
艾春明在弄堂口摆起了修鞋摊,几个月后又去董见雅妈妈的学校里当了一名代课老师,他的人生可谓丰富而精彩,在sh的确有太多值得他去珍藏的记忆。
他截肢的那一条腿经过伤口愈合拆线和康复性的训练以及三个疗程的放疗化疗后安装了假肢,又经过了对他来说是漫长而疲劳的适应期艾春明基本上生活已经没有大碍,小谢跟他开玩笑说:“哥,你现在看着跟好人没什么两样,这下我可以彻底解放了。”
艾春明对小谢只有感激,多少个日夜是小谢真心的陪伴他才度过了那段无论对身体还是精神上都是最困难的时期,在他实施截肢手术到康复训练和安装假肢的整个过程中小谢像亲兄弟那般一直陪伴守护着他,一路走来小谢没少鼓励他,生性顽皮的小谢用诙谐幽默的语言激发他对生活的斗志,于他情绪最低落的时候用他最感人至深的话语给了他活下去的勇气,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小谢正是他在人生道路上逢遇的一个知己,他虽然残疾了,心里收获堪比亲情的友情够他受用一生。小谢应该去忙他自己的事情了,他早一点自立好让小谢早一天放心地离开他。
严格意义上来说从他截肢的那刻起他就不再是一个正常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可供他选择的职业因他残障的腿已经少得可怜,这个时候更准确的说是职业选择他而他已失去了健全人那样选择职业的优势或者说是资格了,他带着小惠还必须顽强地活着生命不息永不停歇地走下去,他不敢保证他和小惠以后的生活有质量,他们的生活里很可能没有鲜花,没有七彩的阳光和缤纷艳丽的色彩,即便是这样他也需要付出很多的努力才有可能达到,现实生活的残酷磨灭了他对生活曾有过的激情,他对生活没有了企盼,只求能和小惠平平安安地度过每一天。
他选择摆摊修鞋这个营生经过了深思熟虑,他的家庭状况明摆着不能走路的小惠需要他长期的照顾,他现在又成了这个样子,以前还梦想过通过他以前的关系到某个单位谋个差事,随着他腿的残疾,这些本就有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更是落空,眼下他的身体局限于他只能做些极其简单力所能及的事情了,没有为小惠治病背负巨额债务时的那种压力,因为身体的残疾他也一样感觉不到轻松。
他选择修鞋的营生有几个便利之处,他的身体不会因耗费过多而吃不消,弄堂口离家很近方便照顾家中的小惠,逢到天好的时候他可以把小惠带到鞋摊这儿来烤烤太阳说说话,省得她一个人呆在家里孤独,他跟小惠说了他的想法后,小惠高兴得不得了,他的修鞋摊就这样支到了弄堂口。
同福里的居民一听说艾春明开修鞋摊除了感动和欣喜之外自然是有力的出力该帮忙的帮忙,老少爷们儿娘们儿的鞋都拿到艾春明的鞋摊上来钉补,其实他们的出发点就是想帮一帮生活处于极度困难的艾春明父女,她们根本没有指望艾春明有一手漂亮的活能达到她们心满意足为止,艾春明心灵手巧,尽量把手上的活做得漂亮点以回报这些邻居的好心,时间长了艾春明的手艺声名远播,sh一些别的片区住的居民有的专程找他来修鞋,一传十十传百,林囡秀的同事包括董见雅医院的同事有的即使绕道都要来艾春明这里修鞋,与其说是她们相信看中艾春明修鞋的手艺,不如说是艾春明励志的经历和故事更打动她们,她们眼中看到的是艾春明正用他的实际行动演绎着正能量,这些正能量悄然影响着她们每个人的生活,鼓舞着她们在每次遇到困难挫折时因为身边有艾春明这么好的榜样而不失去信心。
董见雅离开了维特生活更加明澈简单,基本上一直保持着两点一线的生活状态,除了工作之外她把无聊闲暇的时间都用在了读书上,徜徉在书的世界里她可以陶醉其中放飞灵魂,让心灵得到进一步净化,人不再浮躁为得不到而精神空虚,太多的事太多的情感像浮云掠过一般不再是思想上的牵绊,她希望世间一切的事情都能如此,她以一颗普世济人的菩萨心肠感怀悲悯着人这一生为情感的付出,宁莹洁也好艾春明也好包括她自己也好,曾经都在情感的死胡同里苦苦挣扎,宁莹洁的死终结了她莫衷一是的情感之路,艾春明眼睁睁看着宁莹洁倒在血泊里长时间陷入深深的自责和悲哀中,她自己不也是憧憬着她向往的美好爱情而到头来被无情地甩进了绝望的境地。凡此种种世间的事若能事事遂愿,那么肯定就不会导致那么多悲剧的发生,最可怕的是有了不幸的人从此沉湎于那些不幸带来的悲情中久久不能自拔就此沉沦下去或一蹶不振。
她得知艾春明摆了鞋摊似乎获得了一种能使她振奋的力量,她怕艾春明消沉下去,对艾春明而言生活已然成了这样不肯厚待于他,他就更要活出个样来给生活看,她太高兴了,总觉得是自己获得了新生一般。艾春明的鞋摊支起的不仅是一个家,还有他对生活的热望以及身体虽然残缺但始终没有放弃的对生活的追求。
董见雅把艾春明截肢后很快支起了修鞋摊的事非常隆重地告诉了妈妈,妈妈母苍云表示作为校长的她一定会将艾春明的故事讲给学校里的孩子听。
时间眼看到了暑假结束的时候,一天董见雅下班回家,妈妈正在厨房里准备晚饭。
“妈,今天晚上吃什么?”
母苍云忙活着锅里正在炒的菜顾不得看女儿一眼所答非所问,“哎,你的那个修鞋匠朋友叫什么来着?”
“他叫艾春明,你要干什么?”董见雅神情有点紧张。
母苍云关了煤气灶上的火,莞尔一笑,说:“瞧把你紧张的,是好事儿,我们学校新学年要找代课老师,我记得听你说过,这个叫艾春明的要是高中时不害那场大病,兴许早就是大学生了,你去问问他愿不愿意到我们学校当代课老师。”
“好啊,的确是个好消息,我这就去告诉他。”董见雅说着转身走了出去。
“哎,你干什么去,你不吃饭了?”
母苍云说话的时候董见雅已经到了家门口。
董见雅甩下一句话,“不吃了,你们吃吧。”
母苍云望着女儿的背影苦笑着摇摇头,说:“这孩子,知道这样还不如吃过饭再告诉你呢。”
董见雅买了点水果和蛋糕来到同福里艾春明的家中,艾春明正在给小惠和阿虎讲yn十八怪,两个孩子听得津津有味,门是虚掩着的,透过门缝董见雅看得清清楚楚,阿虎老老实实地仰着头边听边看艾春明绘声绘色的演讲。
董见雅还是敲了敲门。
艾春明边走向门口边问:“谁呀?请进,门没有锁。”
董见雅用膀子推开门,“是我!”
小惠见进来的人是董见雅立刻活跃起来,“董阿姨!”
阿虎喊:“董阿姨好!”
艾春明也没想到董见雅会这个时候来到他家,“见雅,你怎么来了。”
董见雅把水果蛋糕放到艾春明家吃饭的大桌子上,剥了一个蛋糕递给小惠,又剥了个蛋糕给阿虎才转过脸来说:“我来是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艾春明也很感兴趣,两眼有点放光,他问:“是什么?”
董见雅坐下来,说:“这回你可以实现当老师的梦想了。”
艾春明听得不是很明白,两眼愣愣地看着董见雅。
董见雅解释说:“我妈让我来告诉你,她们学校开学要找代课老师,我告诉她你肯定行的。”
“什么……”艾春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说我可以去当老师?”
“是的!”董见雅点头表示肯定。
“喔……耶……”小惠和阿虎双手高举异口同声地欢呼。
艾春明怎么也不敢想这辈子他与老师这个职业还能沾得上关系,这一夜艾春明失眠了。
艾春明被直接分到五年级任五一班二班的语文课,他提前拿到了课本,利用开学前的几天他在家里要好好地准备一番,他精心地备课,把阿虎也叫道自己家里和小惠一起把他们当成台下的学生模拟课堂反复练习,从一开始的紧张到最后随意自然地流露,小惠和阿虎也从开始的表情严肃到后来脸上一副喜悦轻松的表情,艾春明才认为是勉强及格了,真正的课堂要面对台下众多的学生情况要比他在家里模拟练习复杂得多,他难免会更紧张,一紧张他可能就会忘词儿,为避免到时候这种状况的发生,他必须对备课做到滚瓜烂熟游刃有余,以便机敏应对复杂的课堂变化,因为他没有任何当老师的经验,他的第一堂课很可能不在他的掌控之中。老师在给学生上课时给学生的印象也是很重要的,带小惠从昆明回来他的头发在半年后几乎全白了,这回林囡秀到先想到前面了,她建议即将去当老师的艾春明要注意在人前的形象,花白的头发一定要染成黑色在学生面前才更有亲和力,开学前的一天林囡秀替艾春明染了发,艾春明看上去真的年轻了不少,小惠和阿虎面对艾春明的新形象高兴地鼓起了掌,艾春明对自己的这一形象很满意。
艾春明在开学的头两天就和学校的其他老师一样来学校报到了,开学的第一天艾春明正式地走上讲坛当起了代课老师。
他给学生上的第一堂课至关重要,母校长告诉他她会带领学校教导处的老师一起坐在台下观摩他给同学讲课以示对他的考察,这也是直接关系到他是否能留校的一个关键,希望他能很好把握这次机会。
年级长李老师在艾春明走上讲台前先行对艾春明进行一番介绍。
“同学们,今天是开学的第一天,对每位同学来说新的学年开始了,下面我宣布你们的语文课由这个艾老师来担任,希望同学们能好好地配合他支持他。下面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艾老师给我们带来第一堂课。”
李老师带头鼓掌,台下立刻想起热烈的掌声,每位同学的眼睛当然还有母校长带领的考察团队眼睛齐刷刷地落在艾春明脸上。
艾春明穿着笔挺的学生装走上讲台深深地朝台下所有人鞠了一躬。
“台下的各位同学好各位老师好!请允许我介绍一下我自己——我叫艾春明,”他用粉笔迅速在黑板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来自yn昆明。当初爸爸妈妈给我起这个名字可能是希望我更加热爱自己的家乡,可我却来到了sh。”
艾春明有点失落的心情马上被他掩盖,他拿出一本五一班同学的花名册,说:“在开始讲课以前我想先和同学们认识一下,从今天起我就是你们的朋友,既然是朋友我希望同学们在我的面前不要拘束可以畅所欲言。好,下面我开始点名,请点到名字的同学站起来一下方便我们大家一起认识。严喜亮,郭春生……”
名字点毕,课堂里阙静无声,同学们个个聚精会神等待着艾春明讲课。
“请同学们把课本翻到第二页,我们今天讲第一课《窃读记》,”艾春明把课文的题目写在黑板上并在“窃”字后面注上了拼音,“窃”字底下用重点符号进行标注,“有哪位同学知道‘窃’字是什么意思?”
台下好多的学生开始举手,艾春明看到挨边的一个女同学请她站起来回答。
女同学答道:“‘窃’就是偷的意思。”
“对,你说的很对,组一下词呢?”
女同学又回答:“‘偷窃’,‘盗窃’。”
艾春明抬手示意让那位同学坐下,说:“这位同学答得非常好,‘偷’‘盗’‘窃’这三个词为同意词是互生的关系,‘偷’也是‘盗’,‘窃’也是‘盗’,在汉语里这样的现象很多,再比如‘浑浊’这个词,‘混’也是‘浊’,‘浊’也是‘混’,还有它反义词‘清洌’也是一样,这里就不再更多地举例子。老师把课文读一遍,请同学一定要认真地听,”他看见有些同学一直盯着他的脸上看时,他开玩笑说:“老师的脸上没有字,字在课本上,”
同学哈哈地笑起来,连台下观摩的老师都被逗笑了。
艾春明又叮嘱道:“老师在念课文的时候,同学们一定看着课本认认真真地听。”
艾春明用他抑扬顿挫声情并茂的声音将整篇课文朗读了一遍。同学们很享受地听完了老师的朗读,就像听了收音机里连载的广播剧一样,同学的热情一下子被带动起来。
艾春明说:“下面我来提问——我们来看第一段,‘转过街角,……,我放慢了脚步’为什么就放慢了脚步了呢?”
艾春明故意以一个顽皮的微笑看着学生。
学生们七嘴八舌,最后比较统一的答案是饭馆飘出的菜香诱人食欲,主人公饿了呗。
艾春明总结第一段的内容说:“第一段用一句话来总结就是尽管主人公‘我’饿了,但是跟我要去书店读书相比吃饭就没有什么诱惑力了,这一段写得最精彩的地方就是‘……我放慢了脚步。’作者不直接去写‘我’肚子饿了,用这一句话作为点睛之笔,这就是语言文字的精妙之处。”
学生们全神贯注地听艾春明分析课文,对艾春明的讲解很感兴趣。
艾春明又说:“我们来看第二段,其中提到‘书店里仍像往日一样挤满了顾客,我可以安心了’,”他走到一个男同学面前轻拍他的肩膀,“你怎么理解这句话。”
那位同学马上站起来想了想,答:“老师,她是不是在说书店的顾客多,卖书的人就不容易发现她,她就可以继续阅读她想看的书了。”
艾春明故意以质询的口吻追问:“你是怎么得出这个看法的,前面两段并没有写她如何看书,或是怕被人家发现的呀!”
“前面两段虽然没有写,但在后面她说了她害怕被老板发现,看完
一本书要到好几家书店还有她喜欢顾客多的书店这样不容易被人发现等。”
艾春明拍了一下这个同学,这个同学就坐了下去,他问:“同学们,你们说他答得对吗?”
同学们有的回答对有的不置可否拿不定到底是对是错。
艾春明看了一眼刚才回答问题的同学给了他一个鼓励肯定的眼神,然后对所有的同学说:“他回答的没错,而且非常准确。作者为什么要这样写呢?或者说这样写有什么好处呢?有谁知道?”
有几个同学踊跃举手,艾春明指了一下当中座位的一个女生,说:“你来回答。”
女生站起来,答:“这样写可以引起读者继续往下看的兴趣。”
“请坐,你答得很好。”艾春明说,“作者在前面先交代了书店的人很多,‘我’可以安心,然后就像这个同学说的那样让你追着往下看,一点一点剥开安心的缘由,实际上这是设置悬念和埋下伏笔的一种写法,在这里悬念和伏笔的关键词就是‘安心’。我们的好多同学在写作文的时候都犯一个通病,在文章的一开始就把应该是文章最精彩的部分提前呈现出来,结果到后面就觉得没什么可写的了,设置悬念的好处就是让要表现的内容更加引人入胜引起读者浓厚的阅读兴趣。一篇好的文章一般都要有悬念和伏笔的存在。”
在老师组成的观摩团里一个和母校长最近的女老师小声同母校长交流,“不错,这是这篇课文里没有的知识点,艾老师在知识拓展方面做得非常好,有利于学生养成开动脑筋的好习惯,进一步培养学生的学习兴趣。”
母校长点点头,这个老师的看法其实也正是她的看法。
艾春明问学生第三段写了什么呢,学生回答不一,艾春明捕捉到一个学生的关键词“迫切心情”,他马上目光追了过去手指向那个同学。
“那个同学说得很对,第三段主要是写‘我’想要读到那本书的迫切心情,大家来看反应了文章里的‘我’的迫切心情的词句有:‘跨进店门’‘暗喜’‘踮起脚尖’‘从大人腋下挤过去’‘把短发弄乱了,没关系’再看下面一段‘我像匹饿狼,贪婪地读着。’这是一句承上启下的句子,承上是继续说‘我’的迫切心情,启下是因为像饿狼一样贪婪所以才快乐才惧怕的,我在这里要重点问一下最后一句话怎么理解?”
艾春明叫了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女生回答。
女生很聪明照着老师的句式回答说:“‘我’读到了‘我’想读的书‘我’很快乐,‘我’害怕被老板发现所以‘我’很惧怕。”
艾春明非常满意女生的回答,情不自禁地击掌叫好。班里的气氛非常热烈。
……
艾春明问:“怎么理解最后国文老师说的‘你们是吃饭长大的,也是读书长大的!’”
下课的铃声打响。
艾春明补充一句:“今天的课就到这里,刚才我问的问题留作课后思考练习,下节课上新课前我要考大家的。”
一节课下来,艾春明手心里都是汗。说不紧张是假的,好在他总算顶下来了,没有出什么错,在家练习了不知道有多少遍,小惠说他完全没有问题了,他心里才真的有了底。
艾春明的第一堂课得到学生和观摩团老师的一致好评和认可,同学的反应更是强烈热情很高,下午艾春明被教导处的老师叫去,母校长早就等候在那里。
母校长见艾春明拖着残腿进来,情绪高涨地说:“恭喜你,小艾,你的课上得非常好,从今天起你正式被聘为我们学校的代课老师,这是聘任证书。”
艾春明激动地接过证书,说:“谢谢您母校长。我绝不辜负您对我的期望。”
“考虑到你的实际困难,你可以把小惠带到学校里一起来上课。”
艾春明没有想到连这个母校长都替他想到了,他激情难抑地说:“真是太谢谢您了母校长!我想替小惠向您鞠上一躬。”
至此艾春明开始了他的教师生涯,学生放假的时候他继续干他替人修鞋的营生。
4 表明心迹
两年以后。
对艾春明来说当上代课教师假期闲暇之时还可以到弄堂口干他修鞋的营生无疑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了,像他这样的人求得生活稳定已实属不易,当教师的经历让他开拓了视野,心胸变得更加开阔,他喜欢和学生们在一起,给他们传授知识的同时他收获着来自他们类似自己童年成长的那份喜悦,学生身上的点滴无一不带有他小时候生活的印记,小惠对学校的生活也充满了向往,她跟着他来学校上课,在学校里她结识了很多的小伙伴,下课了同学们都到外面的操场上追逐嬉戏,她喜欢滑行轮椅车来到窗前看操场上学校里独有的一道风景,课间操的时候她更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她对下面纵横整齐的方阵行注目礼仿佛她位列其中,她内心怀有的那份渴望可想而知,每到这个时候他都会在远处看着她不去打搅她,这个时候的小惠需要的是一份独有的清净,她用心体会由于身体残缺不能正常享有的属于她的荣誉,作为父亲他是能够感受到小惠在这一特殊情境下的那种心境的,可是他们这样的生活竟然也要被剥夺……
当教师的经历着实让艾春明体味到了他生命中意义非凡的那种快乐,每天打开书本书中散发出来的书香的气息都能让他陶醉,他在办公室精心准备教案他会情不自禁的进入到一种忘我的工作状态中,他享受着这个过程包括他给学生教授的每一堂课,他把它当作是一种精神享有,一时间他忘了身上的疼痛,起初他以为是在课堂上站立太久他携带的假肢引起的负赘感致使他残腿的截面处产生很大的不适,他没有从心理上太在意,他的腿被截去后他按照医生的康复计划做了定期的放疗和化疗,但医生并没有打包票一样地告诉他他身上的癌细胞已经全部被杀死,那么引起他身体的疼痛有一种可能就是癌细胞的再次复发,艾春明也想到了这个让他后怕的结果,直到两年后的有一天来自他残腿的疼痛让他难以支撑他才很不情愿地又走进了医院,医生检查的结果宣布了那个他不想听到的坏消息。
医生郑重地说:“你身上的癌细胞扩散了”
“医生,我还能活多久?”
“不好说,半年也有可能一年,你现在需要做的是坚持放疗和化疗再配合一定的药物治疗,期待着奇迹的出现,要知道如果从思想上彻底放弃了生的最后一线希望也就没有了,你懂我的意思吗?”
艾春明当然懂,如果以前他所走过的路是一条为了理想不断前行的曲曲弯弯的路,那么接下来他要走的就是一条人类在病魔面前永不服输与病魔不懈抗争的搏杀之路,到现在已经无所谓害怕不害怕了,他必须永不言败坚强地活下去。
艾春明掩埋了癌细胞在他身上扩散的消息。从安上假肢到癌细胞扩散的这两年中,小谢隔三差五就会来家里问候他,当初言中庆离开sh的时候,他和言中庆有个约定即在每个月他会写信告诉言中庆他的状况,言中庆也会把他在昆明的情况在回信的时候告诉她,在言中庆最初写给他的信中他得知了舒澜的情况和言中庆把病中的舒澜接回家成婚的消息,他祝贺并鼓励言中庆要面对现实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最近的一次通信言中庆告诉他舒澜的病情大有好转他的杂货店已经步入正轨生意越来越兴隆。
艾春明这些天回来得很晚,不是有意亏欠小惠逃避一个父亲养儿教女的职责,即便他回来再晚惠惠也不会无人管理,每天他不分晨昏在街角干他的营生,整个白天他只有中午回来做饭时陪小惠呆那么一会儿,常常有时候因太忙顾不上回家,让他放心的是小惠已经具备了一定的自理能力有些事情她可以慢慢地处理不需要他事事操心,开始他觉得他很对不起年幼患病在家的女儿,时间长了他只好也只能无奈地认为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总不能整天陪小惠呆在家里吧,人要在赖以生存的环境中生活下去就得挣扎,换言之,没有钱也就等于失去了活命的根本。
眼下他不是也需要别人的照顾,他却不能像小惠那样闲等在家里,他病残的腿疼痛一发作起来疼得他直想在地上打滚,这种苦他去像谁诉说,每到这个时候他的眼前就会幻化出一副生动令人感怀的情景,一位慈祥的母亲坐在床前为病中的小儿送水喂饭,那不是他小时候经常出现的一幕吗,那时候并不怎么珍惜,现在想起来是多么幸福的事啊!要是妈妈现在就在他的面前,他一定会扑到妈妈的怀里大哭一场,不用说泪水肯定会在不知不觉中流淌下来,与他相比小惠无疑是幸福的,最起码有那么多人爱她疼她,董见雅,阿虎,还有,还有……哎,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最近一个时期以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长久盘踞在他的心里,私下里这种感觉会使他脸上一阵潮红心里一阵慌乱,那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他说不清,为此他很苦恼。
晚上回到家里小惠多半是在隔壁吃过饭了,通常晚饭后的一段时间是她和阿虎玩得最开心的时候,孩子是该有她的快乐,倘若小惠是个健康的孩子她的兴趣恐怕不仅仅满足于和阿虎一个人玩儿了,小惠对邻家阿虎的依赖自然与她身体虚弱不无关系,一个病孩整天一个人躺在家里,哪怕有一个人能陪陪她也是好的,她小小的心灵也是会寂寞的,偶尔有那么一两次孩子闲着的时候她好像是无意地跟他说:“爸爸,你以后能不能早一点回来。”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明,令他这个父亲欣慰的是小惠很懂事,从不埋怨他的早出晚归,至于在人家家里吃饭,一个孩子怎么可能懂得那么多的人情世故,有心责备她老在人家家里吃饭吧,一想到她身患重症连动弹都有些困难他就于心不忍。
小惠没有向他要求太多,静心默察他的表现或者直接说成是对孩子的责任态度,他真够得上写一篇深刻检讨的份了,小惠能够如此这般已经是他的福,内心里一种深深的自责总在折磨着他,换言之他怎么好意思对小惠要求那么多。
他到邻家接孩子时总是笑逐颜开频频点头作感激状,当然免不了要说些感激之类的客气话,除此之外他每次都感到孩子总麻烦人家看管不是个事儿,他自信自己是一个具有严肃生活态度的人,绝不能因为孩子有病人家由怜生爱主动过来照顾就心安理得连累人家接受人家的帮助,原谅容忍自己未尽父责对自己切实没有进到责任进行开脱,他沉甸甸的心不断告诫自己要无愧于作一个父亲,所以他总是尽量地去弥补对孩子的亏欠,暂时忘却辛苦一天的疲倦陪孩子玩,教她唱歌学拼音认生字,讲各个地方的逸闻趣事,直到孩子带着满意地微笑不知不觉地睡去,他才折转来想想这一天发生的事。
有一件事情他始终想不明白,一度接连几日不能安眠,妈妈的死是造成他神经衰弱的诱因,从昆明返回sh以后,他经常在梦中梦见妈妈,醒来时他的眼角总挂着泪滴,他以为过度的思念使神经高度紧张身心异常疲惫,随着时日这样的状态会一天天地好转,他的腿被病魔夺走后,思念被来自身体的疼痛压抑了,半夜时常在恶梦中被惊醒,原来是伤腿的剧痛噬咬他这颗脆弱不宁的心,归其根本他夜里不能安睡已经有一段历史,像这样接连几日辗转难寐还是没有过的,他到邻家去接小惠林囡秀从来不曾责怪过他,相反对他嘘寒问暖让他心里觉得一阵热乎,暗自感激这个女人有一付好心肠,细想想类似这样的事随时间在不知不觉中延续,已无法说清它的久长。
在这些日子里,他发现林囡秀在看他和对他微笑时眉宇间笑容里似乎多了些什么,这些多出来的成分自然使他心里感到不安,一个女人当生活的阳光再次照进她的心田,她平静的心湖重新激荡起涟漪的时候,不断充斥并胀满的激情才会不由自主地在她的脸上显现出来,那写在眉宇间和甜笑里的妩媚温存还有别的什么什么就不言而喻了,这一点艾春明再清楚不过,因为他也曾爱过,在爱的信息传送过来的一瞬,他也曾从心底发出过阵阵荡遍肺腑的呼唤,但是他心里那团感情的烈焰早已熄灭了,他回避着林囡秀有意探射过来意味深长的目光和蕴含丰富的微笑,对林囡秀主动送上来的温情和关怀他婉言拒绝,对这个每天都和他打交道几乎接触最多的女人他有着很复杂很复杂的心绪,可以坦白地说他不是厌嫌这个比他大几岁性情有些鲁莽甚至有些粗枝大叶的女人,这个女人曾给过他心灵上的慰籍,给过小惠一个母亲式的爱,他可以在内心里感激这个女人而不参杂任何感情因素,他坚定地想也只能这样,接连几个晚上他被搅在肯定与否定的拼争中,情感之矛盾,感情的波涛一次胜过一次地冲撞,在他本不平静的心湖里又翻动起更大的浪花,如同惊涛骇浪中的海燕既不可能摆脱大海的诱惑又不得不在波急浪涌的大海里搏击,待到风平浪静之时畅翔于蓝天白云与湛蓝的海水之间,显然那只无忧无虑尽展歌喉快乐翻飞的海燕不是他。
今天艾春明回来的依旧很晚,其实他也不想这样,为挣到更多的钱他别无选择,自己再有困难也不能推掉找上来的顾客,你想人家有困难找你帮忙你能一口回绝掉吗,何况你的帮助会得到应有的报偿。
临近收摊的时候一位大嫂拿着一双刚为孩子买来的鞋找到他,说是等着明天穿,孩子为了这双鞋跟她又哭又闹,天本来就已经黑下来了,路灯的光线不是很强,难于准确缝合鞋子的裂口,那位大嫂主动拿着手电替他照亮,为了精益求精使缝合处不至于太影响到鞋子的美观,他很是费了一番周折,那位大嫂谢过他后满意离去,他才一步一瘸地往家赶。
在他站立起来的一刹那,头部像要炸裂似的猛一阵眩晕,假肢裹挟的截肢处的创面突地发出钻心透骨般的疼痛,他咬牙强忍着,泪水几近夺眶而出,被剧痛激出的汗水还是浸透了他的内衣,可想而知因为疼痛对他来说每行进一步都何其艰难,一想到走过这条街就能看见前面不远处自家屋顶的房檐,他心里就霍地亮了起来,顿时一股振奋电波般地滚过他身体的每寸肌肤,来自身体的剧痛似乎减轻了许多,在那个屋檐下虽然万家灯火的时候还经常是黑着的,但很快它就会亮起来,和别人家一样明亮,在灯光照耀的世界里同样充溢着温暖亲情,交织着爱与恨喜悦与悲戚还有心酸与甜蜜,生活不会平等善待每一个人,这种时候在只有他和小惠组成的世界里爱变得局限,幸福必然也是残缺的,但温暖绝对不会比人家少得可怜,他们所拥有的温暖靠的是心与心的交互,患难与共互勉的真情。
从昆明返回sh以后年幼体弱的小惠明显更加懂事了,她这个年纪的孩子智识未开,但她已经学会用自己的心灵感知这个世界,她把委屈默默地憋在心里从不向谁诉说,白天爸爸不在家,她就尽可能地少喝水,她身体不方便,她怕喝多了水自己难于照料自己,逢遇爸爸回来晚的时候,阿虎哥和林阿姨要把她接去她们家,两家只有一壁之隔她总说离开家怕爸爸找不到她,她要等爸爸一起回来吃晚饭,要是没有她爸爸一个人吃饭就不香,每当她这么说的时候,林囡秀都会感动得涕泪交加,为她对爸爸的一片真情打动,一个孩子尚且如此小小年纪就会以她的方式关心疼爱她孤苦无依的父亲,林囡秀深息他们父女间有着怎样一种深深地爱,她也明白小惠那么小不该承受如此多的心理重负,她怜惜这个孩子,她怎么能不为所动,她不能就此等下去了,这个残破的家也该有自己的幸福,有妻子的爱,母亲的慈祥,她的这种恻隐之心堪可告慰自己那付悲天悯人的好心肠,有了这种心情的她自然更加疼爱病中的小惠,当然也不可否认她对艾春明一往情深的一片痴情。
她爱这个男人,爱这个有钢铁般意志不畏困苦的硬汉子,还是在艾春明捡到小惠的那段日子,她就辨出他是个好人,起心眼里崇敬他,要问她对他的爱是起于什么时候,就在那个时候艾春明在她的心里深深地扎下了根,随着这一系列事情的出现她越发感到她已经深深爱上了这个男人,她的生命中不能没有他,而艾春明也该有个女人了,无妇不成家嘛!一个男人需要女人的温存知冷知热的照顾,而能给予病魔缠身又被重病女儿拖累的艾春明这一切的不正是她吗?不要再犹豫了也不要再掩饰自己的情感,心里积存的话越多心里就越烦躁不安,说出口把来自心胸中最强烈的情感畅叙给你心爱的人吧!
林囡秀在心里揣摩此事已经很久了,说她是蓄谋已久一点也不为过,她只是苦于一直不能寻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好把她的心里话吐露出来,为此她急得心里发慌,她越是急越是找不到机会,久而久之她心里倒有些怨恨起艾春明来,她曾做过一些安排人为地为自己创造机会,比如做好晚饭等着艾春明回来吃,等吃过晚饭阿虎和惠惠到一旁玩耍时向艾春明吐露胸臆表明她欲要同艾春明共同组建一个新家开始一种无论对她对艾春明还是对阿虎小惠来说都是一种崭新生活的愿望,再比如逢到礼拜天以惠惠想去公园玩为借口邀请艾春明一同前往在赏花游玩时表达自己心里这一美好的愿望,可是这个该死的艾春明就是不给她这个机会,俨然一具死木头对她的好意精心地安排毫无察觉又像是有意躲避她,总是客客气气地谢绝掉,她心里的恼恨怨意他从不肯细心体谅一番。
有着快乐心境的人梦境里的一切往往是事随己愿美而无憾的,现在的她对未来生活充满了渴望的激情,那种盼望着快点得到的焦渴心情驱使她魂随梦飞,一个四口之家的雏形刚刚在她的脑海里出现,顿时梦幻里的一切都变得生动活泼充满灵性和动感,可以想象诸如黄浦江之游外滩漫步等等四人相拥相挨甜蜜美满的场景会经常在她的梦里出现,与其说这个时候她是活在现实里还不如说她是为幻梦而活,为她不断高涨的激情驱使下所产生的种种虚无而活,任何一个处在她这种情况的女人都不想失掉她梦境里的一切,对女人来说一生最大的幸福莫过于和心爱的男人生活在一起,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值得自己为之付出的那个人就是女人最终的归宿,多少辛酸又踏过多少艰难的征途,几度筹谋在漫漫的人生苦旅中,只有经历了如此复杂思想历程的人才懂得得到时何其幸福得到后当如何珍惜,大胆地去爱吧,把你的生命融进他的生命里,把你的情感铸进他情感的火海中,啊!两颗心灵碰撞出的火花使生命在瞬间中得以燃烧,那烈焰冲向天空火光照亮了整个世界。
林囡秀发自内心的呼唤像汹涌的潮水泛滥着,她心神不宁她忐忑不安甚而战战兢兢地等待着这一刻,她的全身在不自主地颤抖,心脏呈没有节律地张缩状,那焦人奈人的时刻就要来了,就要来了……她现在的心情如同新婚之夜的那个新娘。
艾春明终于回家了,家里通常是不上锁的,惠惠卧病在床,他不在家的时候有个什么事儿阿虎和林囡秀会过来帮助她,这也免却了他晚归摸黑开锁的不便,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他养成了习惯一推开门先冲着床的方向喊惠惠的名字,等他稍微适应了屋里的黑暗之后再掀亮标志着有生命气息的电灯。
“惠惠,惠惠。”没人应他。
他的身体已经移到临近电灯开关的地方,好像有个黑糊糊的东西,像是个人,这能是谁呢?莫非是惠惠自己坐起来了故意捉弄他,但从这团黑糊糊的东西的体积上看惠惠似乎应该瘦小得多,他的手抻住电灯的线绳,那黑影一动一只手按在他的手上。
“春明,不要开灯。”
这声音和刚才伸过来的手一样都带着颤抖,艾春明已从声音里辨识出是林囡秀。
“你为什么坐在这里?”艾春明固执地要将灯打开。
林囡秀一欠身冷不防地扑进艾春明怀里,双臂紧紧地抱住艾春明的双肩,她的声气里比刚才又多了一种局促不安的成分。
“不要开灯,惠惠不在,她已经和阿虎在我家的床上睡着了。”黑暗中的林囡秀不敢看着艾春明,她像做错了什么事心里好一阵恐慌。
由于两个人是身贴身紧紧相拥着,艾春明明显地能感到林囡秀粗重的鼻息和她猛烈地心跳声,她知道现在紧紧抱着他的女人将要做的这件事情迟早会来的,他只能装作毫无意识,对他来说任何带有感情流露的话语和表示亲昵的动作都是不合适的,脑子一瞬间的思索迅速变成了他敏捷清晰的行动,他抬手拔掉紧紧扣在他肩上的一双手,他试图告诉她她们不该这个样子。
“有什么话咱们坐下来说好了。”
“不,春明,我等这天已经很久很久了,虽然你避开我不理我,但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得出你并不讨厌我……难道我们就不可以……”林囡秀的两只手在艾春明的脖颈上越绞越紧,与此同时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将她猛地推倒在床上,接着是一个宏大的声音冲动地向她喊道:“不,不可以。”
林囡秀再次扑上来,她想看看黑暗中艾春明闪着幽光的明眸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
艾春明用力狠狠地把她甩到一边,说:“不……不……”他的声音是不容置疑的那种。
艾春明强硬的态度使林囡秀伤心至极,她滚涌着热泪哭诉着心里的委屈,“你根本就不喜欢我,你嫌我岁数大,也没有……”她霍地从床上爬起来向外跑去。
“不……”艾春明以一种山体倾覆般的巨响咆哮道:“不……”
这一声吼带有的强大的震慑力使小跑中的林囡秀一个急刹车牢牢地站定在那里,止不住的泪水和哭声顷刻间骤停下来。
艾春明不无伤心地摇摇头,说:“因为我不能给你一生一世的幸福,我的生命就快到终点了,我只想在有限的时间里为惠惠多挣点钱,她应该和别的孩子一样幸福地成长。”
“呜……”林囡秀情不自禁地哭起来。
她为艾春明不济的命运而哭,也为自己的苦命而哭。
5 真相大白
到这个时候艾春明不得不去考虑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即小惠的未来了,当林囡秀向他表明心迹他告诉她他不能接受她的感情因为他剩下的时日已经不多的同时也宣告了小惠将来怎么办的问题正式提上了议事日程,在他的有生之年他必须作一个通盘的考量把小惠未来的生活安排好,这样他才可以放心地离去,说什么死而无憾全是骗人的鬼话,人活在世上总是有那么多的不如意能做到无憾而终的又有几人,如果在他的生活中非要寻出个能让他挺直脊梁甚至可以为之自豪的事情来,那就是他选择了把自己放到一个至高点上,为了他心中的理想放弃了一个更为优越的环境不顾家里人的反对来到他儿时就向往的城市——sh,他追求的结果虽然不尽人意但追求的过程是没有遗憾的,因为捡来的小惠促成他不幸短暂的婚姻他不觉得遗憾,反而他感谢生活赐给他那么懂事乖巧的女儿,使他在和女儿相依为命的过程中看到并享有那么多人间最可贵的真情,也因为此他的生命才变得更加有意义,他多彩的人生照亮丰富着别人的人生。
小惠在一天天地长大,她特殊的成长经历在她幼小的心灵里埋下了深深的烙印,那就是她和正常的孩子比有很大区别,也许她一辈子都将在轮椅里或是床上度过,她的人生因为她身体的残缺肯定也是残缺不全的。而且随着她一天天地长大她越发懂事的心开始变得更加敏感,确切地说宁莹洁的死肯为她献出生命的付出对她幼小的心灵是一次深深地触动,她的确也从这件事情中成长了不少,她情感的倾向性越来越明显,她像大人那样最易触痛的心直接反应着她或喜或悲的心情让艾春明在拿捏的时候只能把小惠当作一个大人来看待,小惠身体的残缺决定了她不可能像正常孩子那样拥有快乐的人生,这一基调定性了她性格上脆弱,加之生长环境的影响多愁善感肯定是她个性中最鲜明突出的表现,艾春明明知道这样的性格如果伴随小惠一生对她未来的整个生活将产生负面的影响,但有些东西却是他无力改变的,环境对一个人性格的形成有时候也能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艾春明无力改变的正是小惠的生存环境,小惠身体原因造就的更似天然的性格缺陷更是他无法改变的。他只能寄希望于小惠随年龄增长能正确看待自己的人生。
从情感上艾春明不愿意去想小惠的未来,他更希望小惠在他的陪伴下顺其自然地成长,这样的成长过程可以省去很多不必要的烦心事,情势所逼因为他所剩时日已经不多,生活把关于小惠人生如此重大的问题提前上演了交由他全权处理,他心中有关小惠的担心这时候变身魔法一般地膨胀放大,他担心和忧虑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且不说来自小惠身体方面的,相比之下他更加担心或死不瞑目的是小惠将面临生活给她的重创,在一次又一次的打击中她能否变得更加坚强还是就此沉沦对不肯厚待她的生活从此失去信心,这一切恐怕都是他闭上眼睛以后的事了,正因为不能预知未来或提前看到那个结果因而才更让他揪心,就好比人不能预知自己的生死那样他无法想象小惠未来的生活,他只有通过想象根据小惠各种情感的表现模糊地揣度今后一个时期的小惠历经的生活之路,于他于小惠都是一件何其残忍的事情,反而是明摆着的目力所及之处能给他些许安慰,他欣喜的是小惠深明大义的那种聪颖灵慧,宁莹洁的故去带给她亲情的温暖和坚强活着的信心,可是一想到他将不久于人世他的心又开始纠结,有一天他不在了,小惠活着的信心还会在吗?在小惠不幸的生活中她至亲至爱的人都将相继离她而去,以她的年龄她实在不该遭受生活一次又一次对她的打击,无奈生活已然成了这个样子,而且他能从小惠的晶莹明澈的眼睛里看到小惠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她的眼中好像总有澄明的东西在滚动,虽然她什么也不说,她静静地等待着生活中将要发生的一切,因为无论是谁更不要说是她都阻止不了任何不好的事情发生,人们在无力改变生活的情况下只得被动接受生活的安排,事实上人们想改变生活的愿望不会轻易地得到满足,往往事与愿违苦心经营的结果以失败告终。
艾春明注意到小惠在她的成长中对周围的人有更多的依托,因她身体的不便她要做的许多事情必须在别人的协助之下才能完成,她生命发出的光彩甚至需要通过别人照亮她自己,这种情况下与她生活密切相关的人必然就成了点亮她人生的关键所在,基于这样的考虑,小惠惨淡的人生道路上需要一个引路人为她指明道路就至关重要了,作为父亲他自然不想也不愿看到小惠因身体残疾本就落后再输掉她的人生,他离开后小惠面临的处境仿佛一个人长期在没有光感的世界里生活,倘若有人照亮了她的世界,她的生命或许能活得精彩,这也是他所能期盼的最好的结果。
想到小惠的未来艾春明不免有些伤感,他自检他不能给小惠一个像样的生活更谈不上所谓完美的人生恐怕是他这一生中最大的遗憾,如果他的生命能够得以延续,他一定会感谢生活的眷顾,自始至终成为点亮小惠人生的那个人,小惠前行的路上需要有光的照耀,她行走起来才不至于磕磕绊绊跌跌撞撞,眼下的情形这些只能是他一厢情愿的美好希冀,他真的怕有一天他走了小惠本来明亮的世界突然漆黑下来,他必须在他走之前让小惠生命里的光明一直延续下去,那样他走得才能放心,小惠也不会因他的离去过度悲伤而孤独了。
艾春明想过能点亮小惠人生的人心里一定装盛着满满的爱,林囡秀董见雅还有病中已经好转的舒澜,如果他有托付的愿望他相信她们一定会有积极的响应,小惠若跟了她们其中的任何一个人他都可以放心,他不知该作何选择,小惠的人生该由她自己决定,他想把这个主动权交到小惠手上。噢,还有一个人突然在他的脑子里闪现出来,他没有十足的把握,但如果小惠愿意他可以厚着脸皮不计前嫌地去求她……而且就算他们的心曾经产生过很大的隔阂,但不知为什么冥冥中有股力量使他坚定地认为能够陪伴小惠成长最终成为点亮小惠人生的最佳人选应该是她。
艾春明也不切实际地想过在他生命的最后阶段能寻找到小惠的亲生父母,像医生告诉他的那样要有战胜病魔的信心等待着奇迹的出现,在他的身上奇迹的出现不大可能了,他只感到身体越来越坏,疼痛发作起来常规计量的止痛药吃下去都不是很起效,既然他的生命已经没有延续下去的可能性,寻找到小惠亲生父母的可能性始终是存在着的,只是他手上关于小惠的线索少之又少,他一旦启动了寻找小惠亲生父母的计划,小惠便会知道她不是他亲生女儿的事实,他不确定小惠是否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世,总感觉宁莹洁的死小惠从中感悟到了什么,那么到这个时候还是他亲自一五一十地将小惠的身世讲给小惠听,权衡来权衡去他觉得还是不好开这个口,小惠若知道了她的身世还会这样安之若素吗?有一天林囡秀和他的一番关于小惠的谈话才让他打消了他的这些顾虑。
林囡秀说:“小惠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特别是关于她的身世我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告诉她。”
林囡秀脸上满腹焦虑地说道:“小惠问起我她身上长命锁的事,不知道是阿虎说的,还是她从别处听到了什么?还有……还有……”林囡秀迟疑不决要不要说。
艾春明追问道:“还有什么?”
“小惠问我放疗和化疗是怎么回事儿,她说她记得爸爸截肢的时候进行过一段时间的放疗和化疗,怎么最近爸爸又开始了放疗和化疗了呢。”
“你怎么说?”
“你想我能怎么说,我只能说我不知道。看来有些事想要瞒小惠是瞒不住了,我猜她该是知道了些什么。”
艾春明想了想说:“这样也好,她若真的知道了什么还能够这么安静真的是难为她了,总比什么也不知道的好。”
林囡秀感慨道:“是啊,该让她知道的迟早要让她知道,只是她这个年纪还不该经历这些。”
艾春明内心倒没有那么多感慨,他总觉得他和小惠都有太多特殊的经历,他们身上的传奇必然导致了他们所走的是一条不寻常的路。
一天晚上艾春明从他家的衣柜里翻找出当年捡到小惠时包裹她的白底兰花的小棉被,小惠没有忍住她的好奇心。
小惠问:“爸,这是以前裹在我身上的被子吗?”
艾春明想小惠的提问显然知道了她是被爸爸带回家的,关于小惠的身世他没有必要闪烁其词躲躲闪闪了。
“是的,当时还有你身上的那把长命锁。”艾春明看着小惠认真地说。
暑假已经过半,艾春明心里着急小惠的事情还没个着落,他想趁假期把小惠的事安排好,来自他身体的疼痛一次次向他发出警告他很可能将不久于人世,时间不容许他再有任何拖沓。
“小惠,爸爸想出趟远门。”一提到具有象征意义的“远门”一词艾春明眼眶不禁湿润,他看见小惠眼睛里分明滚动着泪花,小惠对“远门”的理解超出了他的想象。
“小惠,爸爸想问你爸爸不在的这段时间你最想和谁在一起,林阿姨,董阿姨,还有……还有……你愿不愿意和姑妈一起生活,如果你愿意我想说服你的姑妈把你接回昆明。”
小惠坚定地说:“我哪里也不想去,我只想和爸爸在一起。”
“小惠你听爸爸说,爸爸终究有一天也会离开你的,万一爸爸离开了爸爸想给你一个最好的托付。”
“爸!”小惠冷不丁扑到艾春明怀里,“我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哪儿也不想去。”
艾春明心如刀绞,此刻他和小惠犹如生死的离别使他心痛难忍,他想安慰小惠又不知道怎样来安慰她。
小惠哭着泪水浸湿了艾春明的衣裳,艾春明抚摸着她的头发算是给孩子的一种安慰吧。
小惠突然抬起头来,一双泪眼望着爸爸,说:“爸,你出门的时候带上这把长命锁,你走到哪里看到它就像看到我一样。”说着小惠就把挎在脖子上的长命锁取下递给爸爸。
艾春明的泪水像决堤的洪水冲堤而落,这个孩子太懂事了,小惠的话语让他明显感到了他们之间浓浓的那份亲情。
“好。”艾春明接过长命锁的手不由自主的颤抖。
“啪。”长命锁重重地摔落在地上,艾春明没有接住小惠递过来的长命锁,只见长命锁应声落地从棱角处裂开被摔成大小完全相同的两半,好像还有什么东西随锁的裂开一起掉在地上,长命锁落地时锁的边缘棱角处先着地,锁摔在地上与地面猛烈地撞击使锁瞬间沿着棱角线爆裂开来。
小惠和艾春明都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他们瞪大眼睛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幕。
“爸,好像那是一张相片。”小惠手指着随长命锁裂开一起跌落在地上的硬纸一样的东西说。
艾春明赶紧将地上像硬纸一样的东西拾起,果然是一张为适应长命锁大小被修剪过的照片,艾春明定睛一看几乎同时他一脸颓丧只在瞬间又莫名其妙地爆发出振奋,总之是一张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变换了各种复杂表情的脸,他摇了摇头,手中的相片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在了地上。紧接着他失魂落魄般瘫坐在靠着他的一把藤椅里。
“爸,你怎么了?”
艾春明还是不肯相信地摇着头,他一脸傻乎乎的样子像受到了很大的刺激。
小惠从床上准备趴着捡地上的相片,她费了好大劲怎么也够不着。
正在这时林囡秀正好推门进来,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状况,她帮着小惠捡起了相片没头没脑地看看傻痴痴的艾春明又看看急于想得到相片的小惠,她看看相片上的几个人,大抵猜到了这张照片很可能是小惠的全家福,两个大人一男一女分别是小惠的爸爸和妈妈,站在爸爸身边的一定是小惠的哥哥,而坐在右侧的女人怀抱的肯定就是当时的小惠。她把相片递给了小惠。
小惠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喊道:“姑妈……”
林囡秀觉得像天方夜谭一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小惠,你说什么?你说相片里的那个女人是你姑妈?”
小惠一边回答一边重重点头,说:“是,那个人就是我姑妈。”
林囡秀不知是高兴还是过于惊讶总之脸上呈现出来的是难以捉摸的那种表情。
“春明啊,小惠说的是真的吗?”林囡秀作着最后的确认。
艾春明紧紧地闭着眼睛,轻轻地颔了颔首。
这帧相片是小惠满一周岁时他们一家照的全家福,那时候正赶上原蔚华休假在家,艾靓丽说机会难得提出趁原蔚华在家照张全家福以作纪念,妈妈邱爱英在小惠一周岁时把家里的长命锁拿出来挂到了小惠的脖子上,她告诉艾靓丽长命锁是外形大小图案完全一样的两半对接而成,做工之精巧让人很难看出它对接处纹理的缝隙,后来相片洗出来后艾靓丽突发奇想把洗出来的一张黑白照片藏到了长命锁中,并在照片的背面写有他们各自的名字,也就是现在艾春明和小惠看到的这帧照片。
真相一旦大白一忽儿与小惠相关的人又多了一重身份,每个人都要在这种变化中适应自己新的角色,艾春明万万没有料到小惠的亲生父母居然就在他们的身边,本来他还想为了小惠的将来打算,把他和姐姐已经斩断多年的亲情续接上,他认为等他不在了小惠若跟姐姐在一起是最好的选择,仿佛生活是一番好意,又像是给他们开了个玩笑,这会儿不知道为什么他却不认为让姐姐接受小惠就顺理成章,生活把一道新的难题推给了他……
知道了小惠身世的第二天艾春明把林囡秀叫到了家里,他提前把小惠做了安排,目的是不让小惠听到他们的谈话。
“我买了染发剂。再帮我染一次头发吧。”
艾春明坐在椅子上林囡秀替他围好了围巾,她把染发剂用手调和了一下开始给艾春明染发。
“万一,我要是回不来……”
林囡秀打断他,说:“不要说些不吉利的话。”
“万一我真的……如果有人来接小惠,这应该是小惠最好的结局。”
“不要说了。”林囡秀不知道再听艾春明讲下去情绪会不会失控。
“如果……”
林囡秀心里的悲情愁绪瞬间爆发,说话的声气里已经含混着哭声,“我懂,我都懂。”
接下来艾春明开始了他和小惠说的远行——故乡之旅。临行前艾春明带上了小惠的长命锁,他嘱咐小惠他不在的时候要听大人的话不能太任性,小惠哭着说要等他回来。
6 心有可期(大结局)
窗外时而闪过一片绿野平畴时而被光怪陆离的街景取代,流动的景致一幅幅一幕幕被远远地甩在了身后,雾霭笼罩下的原野空旷辽远,要么随处可见满目的山峦沟壑,艾春明头抵着车窗目光呆滞任窗外的各种景致在眼前流过,思绪并没有随眼前的景致飘飞,偶尔会有他感兴趣的事物强烈地刺激着他的视觉他也会动情地看上两眼,坐在由sh开往昆明的k79次快速列车上,几次的南来北往西去东来他的感触何其多,每次过往都是他人生经历中一次重要的启航,而每次过后他的人生又开启了漫漫征程,第一次踏上由昆明开往sh的列车,他激动难抑欣喜难抑,此去sh他是为理想前行开创一条默默地奋斗之路,经过时光变迁第二次他带着小惠由sh返回昆明,他是带着对故乡对亲人深深的眷恋和美好的希冀与愿望踏上故乡的土地,他归来时满载的却是深深的失落与悲伤,而今他再次随着奔忙的列车准备前往他来时的故地他已没有了往日的激情,不知道一别数年的故乡迎接他的会是什么?
故乡的山山岭岭沟沟壑壑已在眼前了,云岭大地特有的气息像瑞日祥云使他感到沁人心脾,那是他最为熟悉的味道,他口渴一般吸吮着流芳空气里渗出的馨香,用尽心力体味着心中只有自己知晓的那种美妙的感觉,下雨了吗?明明是大好的晴天,脸颊两侧怎么濡湿了呢?你不是没有了往日的激情没有了心中难舍的眷恋,那你怎么哭了呢?
故乡,永远寄托着美好情愫的故乡,梦绕魂牵日思夜盼的故乡,子孝亲慈一想起你就觉得温馨和忧伤的故乡,多少次在梦里把你深情地向往,在时光的隧道中穿梭,悠长的岁月久远的空间会一下子缩短拉近,童年的牛少年的梦青春的花一骨脑地涌入脑海,你永远都无法想象你为何如此着迷痴情,你流连在泛波清澈的小溪边久久不肯离去,你在逶迤的群山里用整个心灵感受大山的脉搏与寂静,你聆听古刹名寺里的钟声将思绪放逐任意驰骋,爱得多深思念就有多强烈,啊!故乡,你留给我的为什么总是最美好而又最难以磨灭的印象哦!我爱春天里油浓生翠遍地金黄的油菜花和那漫山遍坡与大地山野世代相伴的山茶杜鹃,我爱平坝里分列并序微风拂过绿浪翻波的稻田,我爱夏日里远山近岭上无处不在的野花山果和浓郁醉人的花香果香,我爱碧波万顷烟波浩渺云霞蒸蔚的滇池和雄峻巍峨的玉案山观音山相应成趣的湖光山色,我更爱隐卧于山谷腹地中的佛寺道观以及古道的静谧幽深和赋于它们美丽的传说,我甚至爱把光辉遍洒深山坝子里的晴空丽日,纵横城区湫隘的街道,池塘里鱼虾嬉戏其间丰美多姿的水草……
当昆明街区的建筑物越来越多地进入到眼帘,艾春明情感的烈焰也达到了空前的放纵,他顾不上擦拭眼睛里不断滚涌的泪水,他的眼泪就这样不停地流着,心胸中的情感随滔滔不绝的泪水涌出淋漓尽致地释放……
艾春明到昆明的那天恰逢礼拜六,他估计姐姐应该在家休息就直接找到姐姐家原来的住处,他被门卫告知她的姐姐家已经乔迁新居,新址在离这儿不远的一处别墅区。
艾春明这回找到姐姐家倒没怎么费事,来到姐姐家的住所看着姐姐家高大气派的新居他感怀姐姐家境日新月异蒸蒸日上的变化,与姐姐相比他与姐姐的差距可谓相差甚远而且差得不是一星半点,他敲了门以为来给他开门的会是姐姐或者是姐夫,他心里有几分忐忑。
“你找谁?”开门的是一个上了年纪但身体看上去还很硬朗的大妈,在艾春明浅淡的印象中姐夫原蔚华的妈妈不是这个样子,莫非这个大妈是他家的什么亲戚。
“请问这里是艾靓丽家吗?”
“你是谁?”
“吴妈,谁呀?”艾靓丽说着话已经来到门口。
“大姐。”艾春明一眼看见了姐姐,姐姐和前几年见到时没有什么分别。不管心情怎样复杂他尽力平抑着自己不使自己暴露出来。
艾靓丽着意地看了一眼艾春明,好像这样她才能确认管她叫姐姐的人是不是她的弟弟,她看见艾春明简单的行装,身上只背了一个半大的旅行包。
“进来吧。”艾靓丽马上把脸转向吴妈,“吴妈,帮他把行李拿下来安顿好,然后泡两杯菊花茶来。”
艾春明把随身携带的包递给叫吴妈的人跟随艾靓丽来到客厅的沙发处,心想看来姐姐家真的是今非昔比了,这个叫吴妈的人八成是姐姐家请来的保姆。
艾靓丽说:“随便坐吧。”
不知怎的,艾春明差点流出泪来,他不想让姐姐看到,姐姐算对他客气了还是根本就把他当作了外人,他知道姐姐有一个职业习惯,即便是家里的人从外面的公共场所回来也是不允许随便坐家里尤其是被单蒙着的地方。
沙发的边上正好有一把椅子,艾春明还是遵照以前姐姐的习惯坐到了椅子上。
“刚下火车吧?”
艾春明点点头。
“要不要吃点东西?我让吴妈……”
艾春明打断姐姐的话:“不要了,刚才在火车上吃过了。”艾春明沉吟了一下说:“姐夫和小亮都不在家吗?”
“喔,原蔚华说有事要办一早就出去了,小亮嘛你知道上中学现在学校抓得紧,这会儿正在学校补课。”
菊花茶端上来了,刚才说话的间隙艾春明注意到吴妈把他的行李安放在门口衣装的整理区。
艾春明从一进到姐姐家始终有种泪花就要滚淌出来的压抑感,她喝了一口菊花茶借以平复一下内心,他不想再和姐姐这样闲扯家常,他想到他此来的目的不如直奔主题的好。
“小……”
“我……”
艾春明说话的时候刚好艾靓丽也正好发言,两个人的话撞在一处。
艾靓丽说:“你先说。”
艾春明说:“还是你先说吧。”
“小惠现在的情况还好吧?”
艾春明回答:“好了很多,但站立还是很困难。”
“她这样的病运动机能改善是很困难的,但只要坚持康复训练站立起来还是有希望的。”艾靓丽又说:“我从舒澜的姐姐舒静那里得知了小惠的真实情况,你还记得你是什么时候捡到的小惠?”
艾春明明显地能感到姐姐说话的重点是在她后面的一部分,姐姐可能已经有所察觉或是怀疑小惠就是当年她到sh找他时弄丢的女儿,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姐姐在给小惠检查的过程中发现小惠身体的某些特征与她丢失的女儿很相像从而产生了联想,听舒澜说姐姐当时来sh找他时弄丢女儿是发生在冬季的事。
艾春明胡乱地说:“记不得了,好像是sh的冬天。”艾春明永远都记得捡到小惠的那天是1992年12月17日,艾春明为了永远记住这一天他把12月17日定为小惠的生日。
“喔。”艾靓丽若有所思。
“大姐,我这次来……我要出趟远门,也许要去很久,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在我走以前把小惠……”
“这……”
艾春明见艾靓丽一脸难色,他无法揣度姐姐是不愿意还是有别的什么想法。
……
“大姐,我该走了,我和同事约好一会儿在旅馆见面。”
“什么旅馆?”
“bj路上临近南窑车站有家春来旅馆。”
艾春明把他随身携带的长命锁趁姐姐不注意塞到了姐姐家沙发旁茶几的一个角落里,他走到姐姐家门口准备出门。
一起跟出来的艾靓丽还是发现弟弟的腿脚有什么不对劲,“你的腿?”
“没什么,火车上崴了一下。”
艾春明一来到外面,他心里长时间的压抑霍地被一阵迎面而来的风吹散,强压的泪水还是挣脱束缚一样流了出来,小惠托付给姐姐的事情搁浅了,他离开姐姐家时姐姐送他到了门口但没有说希望他再来之类的话,情感上的隔阂影响了亲情在关键时候的互动,姐姐有她的考虑,他此来已经把小惠作了托付,虽然姐姐没有亲口答应他,他该说的已经说了,也算是不虚此行。
从sh来这一路他都是靠止痛片来缓解他身上的疼痛,他不清楚他身体越来越剧烈的疼痛是不是向他昭示他的生命快要接近终点,他来昆明还有两件事情要办,去妈妈的墓前拜谒还有就是到学校看看他思念的小亮,言中庆和舒澜那里还有马云昆和童朴兰那里他恐怕真的要辜负他们对他的一片情义了,想到这些他要替那些人骂自己无情无义,但愿日后他们能理解他的苦衷。
来到安葬妈妈的墓园,艾春明按姐姐告诉她的编号找到妈妈的那方墓碑,她买了一束黄色的菊花和几样平日妈妈最爱吃的面点摆放在写有妈妈名字的墓碑前,他的心境此情此景就像他读过的拜伦的《致玛格丽特》诗中描述的场景——晚风沉寂了,暮色悄然无声,林间不曾有一缕微吹度,我归来祭扫玛格丽特的坟茔,把鲜花撒向我所挚爱的尘土……
艾春明“扑通”一声双膝跪在地上,应声而落的是他难掩悲痛的啜泣,“妈……你的不孝儿春明来看你了,”艾春明一并接连在妈妈的墓碑前磕了几个响头,“妈,原谅儿子的不孝吧,虽然在你生前我没能服侍你左右,但我完全能够体会妈妈的思儿之痛和病中的辛苦,妈妈你所受之苦偿付的是换取你这个不孝子这些年的平安,妈妈我不知道用什么来报偿你老人家的比天高比海深的恩德,只有等来生报答你的恩情了!”
艾春明长跪不起,眼前幻化出妈妈在一个仿佛他永远到不了的地方向他招手,他朝妈妈招手的方向跑去,离妈妈越来越近了,妈妈突然消失在他的视野中……
“妈……”艾春明哭得死去活来鼻涕一把泪一把,“你还是不肯原谅我,你要我怎样才能到在你的近前尽孝,让我到在你的身边吧,到在你的身边吧。”
妈妈的影像再次出现在他的眼前,还是跟先前一样向他不停地招手,这回他再次跑向妈妈并投向了妈妈的怀抱。
艾春明幸福的笑了,泪水纵横的脸上泛出一片喜悦的亮光,妈妈原谅他了,他一边哭一边笑,泪水源源不断地从他的两只眼睛里流淌出来。
妈妈向她招手的一幕永远定格在他的记忆中,在他看不见的那个世界妈妈肯定这样迎候着他,他的心灵已经通达到妈妈所在的地方,他告诉妈妈:“我来了!”
离开墓园艾春明拖着疲惫的身躯来到一处邮局,他准备了笔纸唰唰唰地写了一封长信,他把信折好放到信封里并贴上了邮票,在就要将信塞进邮筒的一霎那,他的手停了下来,他想了想信最终没有塞进邮筒放到了他的旅行包里。
找到小亮的学校已经临近下午下课的时间,艾春明怕学校放学的学生多一时错过了小亮,他向老师说明了来意被准许提前等在小亮所在班级的教室外,下课铃声响了,教室门一打开学生鱼贯而出,小亮和几个同学一前一后走出来,接见艾春明的老师怕艾春明认不出小亮,一见小亮出来老师亮起了她的嗓子喊道:“原亮。”
小亮发现是他的数学老师叫他,他没有注意到老师旁边的艾春明。
“小亮。”艾春明虽然看不清小亮的面孔还是忍不住地喊道。
小亮以为老师旁边站着的人喊错了他的名字,在他的记忆中只有他家的人会叫他小名,通常情况下学校里的老师同学都是以大名来称呼他的。一听到有人直呼他小名,而且是在学校里,小亮忍不住对喊他的人产生了很大的好奇心,当他放眼望去定睛观瞧的结果是和艾春明的目光相对,瞬间的诧异遂而变成惊喜紧随其后的就是由各种复杂情感交织成的突袭猛来的泪水,时光荏苒岁月如梭,艾春明已经不再是当年的那个浑身透着青涩的毛头小伙,小亮从一个泼皮顽童一忽儿变成了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不管时光如何变迁,不变的是他们各自始终守候着的那份亲情和对对方牢记印刻在骨髓里的记忆,虽然容颜很可能有了很大改变,留存在记忆里最本真的印象也会在顷刻间帮助自己辨识出对方。
“舅舅。”小亮说话的时候两只手不由自主的抓住艾春明的身体,好像这样他才能锁住艾春明的脚步再也不让他走掉。
艾春明能明显感到站在他面前只比他矮半头的翩翩少年手上的力度,他用心感知着小亮传递亲情的力量,曾几何时他何尝不是想把小亮拥入他的怀抱好好地亲近亲近,十年的相思之苦只为团聚这一刻的拥有,他克制着自己没有冲动到把小亮揽入怀中是怕他的举动在他和小亮之间产生激烈撞怀的效果,因为他想到他很可能将不久于人世,这么做只会给一直爱戴他的小亮造成更大的伤害,但他还是忍不住在小亮的头发上摸了摸。
站在一旁的老师感受着艾春明和原亮的这份亲情,她默默地走开了。
“小舅你在这里等我一下,”小亮折回教室马上背了书包出来,说,“我跟刚才的赵老师请了假,晚自习就不上了,我们先找个地方坐坐吧。”小亮拉着艾春明就往楼梯口处走去。
小亮一直是拉着艾春明的手走路的,他一边走一边回头看艾春明的脸,一路的兴奋使他根本没有注意到艾春明是拖着残腿吃力地跟着他走路。
他们来到离学校不远的一家肯德基店,这家店面朝车水马龙的商业街,走到店门口的时候小亮像小时候那样撒起泼来,“小舅,今天你要给我买肯德基。”
“好。”艾春明心里发酸,他亲爱的外甥还是和从前一样的顽皮,在他面前别看已经长那么高了依然是个天真无邪的孩子。
找了一处相对僻静的两人座位,小亮把艾春明扶坐在座位上,他自己快速地坐下来把书包除掉放到他的腿上,他就这么静静地凝望着舅舅,艾春明也这样地望着他,这一刻是小亮与舅舅心灵交汇多年思念之痛一朝得到满足的时刻,小亮眼睛里不禁泪花滚滚,艾春明极力克制着自己,怎奈一掬热泪还是浸湿了他的眼眶,小亮忽然想起了什么他拉开书包的拉链拿出个什么东西,说:“小舅,你看这是什么?”
艾春明凝眸一看原来小亮手中拿着的是他青春年少时的心爱之物——那把国光牌口琴,他记得以前他经常吹奏这把口琴,或许是因为他吹奏得太动听小亮太喜欢,小亮死活就是要他的这把口琴,无奈他只好舍弃他的宝贝给了小亮,当时为了心里好受一点说只是交由小亮替他保管。
小亮把装盛着口琴的盒子递给艾春明,腼腆地说:“舅舅,小时候不懂事把舅舅的口琴骗到我这里,当时说好了是替舅舅保管,现在完璧归赵物归原主,最主要的我觉得这把口琴跟着舅舅才更能发挥它应有的价值,在我心目中舅舅一直都是最好的口琴演奏家。”
艾春明接过口琴看看又把他递了回去,说:“你继续保管吧,以后你就名正言顺地成为这把口琴的新主人,舅舅恐怕能留给你的只有这把口琴了。”
小亮没有马上接过口琴,他情绪高昂地说:“舅舅,让流动的音符在你的口中转起来吧,我想听舅舅现场即兴的演奏。”
艾春明环视一周,来就餐的人并不是很多,他想满足小亮的愿望,他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再和小亮见面,兴许他奏出的是他生命的绝响。
“好吧。”
艾春明把口琴托在手中仔细地端详了一会儿,像是对这把口琴的敬重更像是对所吹奏曲目的敬畏,然后他的吹奏开始了。
音符在艾春明吹奏的口琴的孔板间激越地跳荡着,一曲“雪绒花”荡气回肠柔美动听令人无限神往,“友谊地久天长”使人陶醉其中的同时引人进入到关于生命的思考和人与人美好情义的遐思中,而那首脍炙人口追根溯源来自教堂的永远不会随时光褪色堪称经典的“youraisemeup”听者在欣赏时不知不觉就被带入最至深的情境中,精神前所未有地得到空前的享受也使精神最饱满完整地得到一次洗礼。
艾春明的演奏明快如行云流水,高亢如万刃齐发万鼓齐鸣,低沉似暗流涌动雷鸣呜咽,不觉中营业厅里已是鸦雀无声,本来响着的音乐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被关掉,肯定是艾春明吹奏得太精彩引起服务生的注意,她们要配合艾春明引人入胜的演绎,精神上得到最大化的享受从而使自己达到情感上的共鸣,听罢,小亮非常兴奋忘情地击掌叫好,仿佛他带了一个头将包括服务生在内现场所有的人情绪引入了至高点,全场立刻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和一片赞叹声。
“太好了。”
“好听,真的好听。”
“从来没有听过那么好听的口琴演奏。”
“绝对是艺术大师的水准。”
……
短暂的安静过后厅堂里的主题背景音乐再次响起,犹如一场高雅音乐会后为舒缓情绪奏响的供人们消遣的小曲。
“小舅,你吃什么?”
说实话艾春明对时下的麦当劳肯德基一窍不通,他虽然深处繁华的大sh他甚至都没有带小惠去过一次这样的地方,主要是这些年的光景不是太好他一直忙于挣钱没有时间,再就是听说这些西方的垃圾食品没有多少营养他觉得小惠吃了不好。
“随便,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好嘞,那我去点餐了,你在这儿耐心地等一会儿。”
艾春明点头目送着小亮到柜台,在小亮前面已经有人排队等候在那里,小亮排队时不时偏过头来朝艾春明坐着的地方看上两眼。
艾春明趁小亮排队的当闲,把他下午写好没有发出去的信塞进小亮背着的书包里。一会儿小亮端着一个托盘里面装了点好的快餐回到了他们的座位旁,他点的不是很多是最经济实惠的套餐,他来这里的目的不是真的要让舅舅请他他好大饱口福,而是想和舅舅有一个单独的二人世界跟舅舅敞开心扉地说说话,他把一份套餐码放整齐摆在艾春明面前,然后把剩下的钱交给艾春明。
“舅舅,你先吃。”
小亮忽然低着头鼻翼颤抖浑身抽搐地哭起来。
艾春明眼眶顷刻间也湿润了,他欠身前倾一只手抚摸着小亮略显单薄的肩膀,“你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小亮的情感大概处于猛烈地起伏期哭得不能自已,他头还是不肯抬起来只是摇晃着说。
“是不是怪舅舅那么多年迟迟不来看你?”
小亮睁着一双泪眼辩白:“不是,小舅你怎么比以前瘦多了,你上次来昆明的时候也不像现在的这个样子。”
“上次……”
“是的,你走的那天恰巧被我看见,我追到火车站但没有追上。我知道你是迫不得已才不来见我的。”
艾春明心想上次他来昆明姐姐阻断了他与小亮间渴望的那份亲情,这当中小亮一定受了很多委屈。
“好了,别哭了,快吃吧放凉了就不好吃了。”
小亮经过舅舅的安抚总算平静下来,这会儿他和舅舅一起享用他买来的劲脆鸡翅堡套餐。
“舅舅你这次来……”
“和几个同事一起来出差。”艾春明不确定他编造的谎话小亮能否听出破绽。
艾春明了解到小亮中午没有回家,因此小亮并不知道他回昆明的消息。小亮把这些年他知道的事统统向舅舅作了汇报,当然艾春明了解的情况中也包括他的姐夫原蔚华现在的境况。
视线转向sh,艾春明离开sh前往昆明的第二天,董见雅像往常一样下班就往家里赶,每天她回到家时爸爸基本上都已经从单位回来了,妈妈这个时候十有八九都在厨房里忙活她们一家的晚餐,快开学了妈妈今天说要到学校里去,董见雅以为妈妈肯定会晚一些时候才会回来,妈妈作为校长,方方面面操心的事的确很多,推开家门的那一刻,一阵扑鼻的饭香扑面而来,她知道妈妈这时候正在厨房里忙炊就一门心思直奔厨房而去。
走到厨房门口,妈妈侧身劳作的倩影再次加深了妈妈留给她的美厨娘的印象,有多少次她来到厨房门口当看到妈妈精心劳作的场景时,她的心里都不禁生出母女间才有的浓浓的温情,每到这个时候她心里就被满满的温馨感和幸福感充塞着,她心里最大的感触就是有妈妈在有热乎可口的饭菜吃才像个家。
董见雅走近了妈妈,妈妈也发现了她。她留意到妈妈看她的时候有点特别,好像有话要说,联系到妈妈脸上整个儿的表情看,妈妈今天的心情不错,别是有什么好事要与家里人分享。
董见雅凑近妈妈撒起娇来:“妈,你心里有好事呀?”
母苍云有点不信,“你怎么看得出来。”
董见雅调皮地说:“你心里的喜事都写在你的眼睛里和你的脸上了。”
母苍云故意作出一个滑稽的表情,说:“真的吗?”紧接着她恢复了常态一本正经地又说,“吃过饭我要郑重地向你宣布一件好事。”
董见雅看得出来妈妈说话时眼睛里还是流露出难掩的喜悦,而且妈妈执意要等吃完饭宣布她说的好事,主要是吸取了上次的教训,当艾春明可以去妈妈学校里担任代课老师的消息一出,她连饭都没吃就跑去艾春明家送信去了。
董见雅带着很大的好奇心好容易熬到了吃过晚饭,她等得有点不耐烦了催促着妈妈,说:“妈,这回你可以说了吧。”
母苍云说:“你去告诉小艾,再开学时他将以一个公办教师的身份出现在学校的老师和同学面前。”
董见雅眼睛瞪得圆鼓鼓的大声说:“什么?真是可喜可贺呀!”
在董见雅看来她与维特分手后真就没有一件开怀喜庆的乐事,这件事的到来好比一阵及时雨一扫盘踞在她心里的阴霾。
董见雅随即起身拿了她的挎包出门了,她买了小惠和阿虎最爱吃的蛋糕零食,本来她是可以乘坐公交到艾春明家里的,到他家的时间也不算晚,此时的董见雅整个人被狂喜抓攫着,她要尽早地赶过去与她们一起分享快乐,心情的迫切使她打了一辆出租车直接来到艾春明家。
到艾春明家发现他家黑着灯,林囡秀家不仅亮着灯,细一听还有声音传来,好像是阿虎和小惠正在做游戏的声音,她敲敲门迎接她的是林囡秀,林囡秀显然对她的突然到访有点吃惊,但只是一瞬间她的脸上马上转成了喜色。“见雅,快进来。”
阿虎和小惠一看来人是董见雅立即停止了他们的文字接龙游戏。
小惠特别高兴,董阿姨一来就是带来好消息,爸爸可以当代课老师的喜讯就是她传来的。
“董阿姨好。”
阿虎喊:“董阿姨好。”他的注意力被董见雅手上带来的东西吸引过去。
董见雅彬彬有礼地说:“你们好。”她把手中的东西递给林囡秀,问,“怎么,艾春明不在家吗?”
林囡秀向董见雅递了个眼色,她把董见雅带来的东西拿到阿虎和小惠那里,说:“你们在这里玩儿,蛋糕一人只许吃一个。”
为避免她们说话的声音被听见,林囡秀带董见雅来到隔邻的艾春明家,她要向董见雅细说艾春明家的事。
林囡秀把董见雅让进门就问:“见雅,你有什么事吗?”
董见雅说:“是这样,我妈妈的学校传来了好消息,艾春明已经被正式转成公办教师了。”
林囡秀摇着头两行清泪瞬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她头也不抬一度沉静在极度的悲痛之中,她突然抬起头来的时候,两股更强大的泪流狂泻出来,“见雅,没有用了,没有用了,他这次回昆明恐怕都……”
董见雅一看林囡秀如此动情,虽然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隐隐约约地感到有一种不祥之兆,否则的话林囡秀听到她带来的好消息也不可能在心里形成那么大的反差反而即刻泪奔,而且她预感到艾春明不在家与林囡秀给她出乎意料的印象有直接关联,她大声问:“为什么?”
林囡秀哭着说:“艾春明身上的癌细胞扩散了,现在的他要靠吃大把大把的止痛药来止疼。”
林囡秀家里小惠没好气地对阿虎吼道:“我不跟你玩儿了。”
阿虎斥责道:“你耍赖,哪有你这样的说急眼就急眼。”
“我要回家,赶紧把你家的门打开,我要出去。”
阿虎摆出一副泼皮的嘴脸,说:“有本事你自己开啊。”
“你开不开,到底开不开?”
阿虎继续耍赖,两只眼乜斜着小惠,意思在说:“我就是不给你开,你能把我怎么着。”
小惠高声大喊:“阿虎打人了,救命啊。”小惠管不了那么多了,本来董阿姨来家里是找爸爸的肯定是有事情要说,结果被林阿姨带出去说悄悄话了,她们背着她肯定是在说有关爸爸的事儿,她想了解她们都说了些什么。
小惠的这一招阿虎没有料到也没有任何心理准备,情急中阿虎举起双手作投降状,心里说:“算你狠!”嘴上却说:“好好好,我给你开就是了。”
阿虎把他家的房门一打开,小惠转动着她的轮椅车就出去了,她家的门没有锁,小惠使劲撞开她家的门,两个大人惊愕的脸立刻暴露在她的眼前。
“小惠。”
“小惠。”
小惠劈头盖脸就问:“你们是不是在说我爸爸?”
林囡秀和董见雅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样作答。
小惠转动她的轮椅车来到她家的大衣柜前,说:“林阿姨,你把大衣柜的门打开。”
“小惠,你要干什么?”
小惠说:“里面的抽屉里有个木头盒子,盒子里放着言叔叔写给爸爸的信。”
董见雅不解地问:“小惠为什么要拿这些信?”
小惠解释说:“董阿姨,那些信的信封上有言叔叔的地址,sh到昆明只要两天时间,能不能通知言叔叔爸爸回昆明去了,我真的很担心爸爸。”
董见雅已经从林囡秀那里得知小惠的身世,艾春明此去一定是说服他的姐姐接纳小惠,可是艾春明的身体状况的确令人担忧,她觉得小惠说得很有道理,她看看林囡秀朝她点了点头。
林囡秀完全领悟了董见雅的意思,觉得小惠真的很聪明把事情想到她们前面去了。她答应道:“小惠,你别担心,我明天就照信上面的地址给你言叔叔发个电报,告诉他你爸爸回昆明的事。”
董见雅回到家里母苍云带着她的老花镜在看报纸,她知道妈妈实际上正在等她,她见了妈妈也不说话,在离妈妈稍近的地方坐了下来,她一副心事郁结的样子,妈妈一准是等她回来以后分享艾春明接到好消息后他们一家人的快乐,母苍云见女儿愁眉紧锁猜到其中定有隐情,她除去鼻梁上的老花镜问:“见雅,出了什么事?”
董见雅眼睛看着原处说:“艾春明身上的癌细胞早在前一段时间就已经扩散了,现在的情况十分危急,最不可思议的是他发现了小惠竟然是当年他大姐来sh找他时丢失在sh的女儿,可能他意识到他很可能将不久于人世,他想走之前对小惠有一个正式的托付,所以他回昆明去了,恐怕……”
母苍云不无感慨地说:“小艾命运多舛,老天对他真的不公。”
第二天林囡秀带着小惠和阿虎来到就近的邮局按言中庆信封上的地址给言中庆发了电报,林囡秀想了半天心里一直纠结电文里要不要说小惠的身世,又怕这样太混乱结果弄巧成拙反而把事情复杂化,干脆言简意赅把该思虑的事交给言中庆一方自己落得个省心算了,基于这样的考虑林囡秀发出的电报电文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个字,电文如下:艾春明昨日启程回昆明。
言中庆收到电报的时候和舒澜正在他家的杂货店里忙活,舒澜的精神状况经过一段时间的调养已基本恢复正常,经历了生活变迁的她非常珍视她和言中庆现有的生活。
当邮局的人来到杂货店点名言中庆签收电报时,言中庆愣了一下,他甚感意外的同时总感觉有些不寻常,他回昆明的这段时间与艾春明保持联系都是以书信的方式,看到电报的发出人是林囡秀他更是心有疑虑,在他看来艾春明回昆明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为什么林囡秀要来告诉他艾春明回昆明的消息这本身就非常耐人寻味,艾春明供职的小学快开学了,这个时候他来昆明干什么,他是一个人来的还是和小惠一起来,舒澜说他太敏感了不过是一份电报而已,言中庆却不是这么看,他心里自接到电报后就是七上八下的老也没个安宁,他和舒澜商量想明天火车到达的时候去火车站接站,舒澜说这样不好等等再说,艾春明这么急着回昆明一定有什么事情,也许下了火车直接就奔他大姐家去了,言中庆觉得舒澜说的确实有些道理。
言中庆听了舒澜的劝阻决定艾春明到昆明那天在家里等消息,到了傍晚时分一直未得到任何消息的言中庆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再也坐不住了,他等这一天的结果是艾春明没有如他和舒澜期望的那样自动找上门来,舒澜见言中庆急得抓耳挠腮坐没个坐相站没个站相心理也产生了动摇,她和言中庆决定去找她的大姐舒静,她们赶到医院舒静正准备下班,舒静了解到这一天艾靓丽根本就没来医院上班,她们一行人二话没说直奔艾靓丽家,她们越发感到头顶上像有黑压压的乌云笼罩那样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
再说小亮,和舅舅一起吃完肯德基他要艾春明和他一起回家,艾春明推托说同事在旅馆里等他,小亮无奈和舅舅难舍难分地道别后就直接回家了,家里只有吴奶奶在家,她告诉小亮他的爸爸妈妈晚上要出席一个联谊会,这会儿她在家里急得直转陌陌,原因是她下午收拾客厅的时候在沙发茶几的一个暗角发现了一把长命锁,这是她自来这个家里从未见过的,她推断是上午自称是艾靓丽弟弟的艾春明留下的,可是他为什么要留把长命锁在这个家里呢,还是这把长命锁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吴奶奶把长命锁递给小亮问小亮可见过时,小亮本儿都没打就认出这把锁是以前妹妹身上带着的,后来妹妹不幸不见了这把锁也就不见了,可是这把锁怎么又会在家里了呢?小亮脑壳像要炸开一样,他痛苦地举起双手扣在他的头顶使劲地晃悠他还是百思不得其解,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预感到家里即将发生一件天大的事,他不知道这件事是好是坏,这件事的到来也不是谁的力量可以阻止得了的,他快要急哭了。
艾春明和小亮分手后他径自来到火车站,他要做的事都已经做完,这个城市已经没有他留恋的东西了,他买了当天昆明返回sh的火车票准备前往sh。他在候车大厅等候进站的时间,他觉得很疲惫,这一天的奔忙耗尽了几乎他所有的体力,他坐在椅子里就好像躺在了他栖息安身的床上那样的享受,他再也不想起来,辛苦地奔忙换得的是他最终的心安和内心的平静,他知足了,他的嘴角似乎还挂着点微笑,如果此刻就让他离去聊以**他已经没有什么遗憾。
联谊会上艾靓丽和原蔚华和着优美的音乐与许多像他们一样有身分的人仕一起翩翩起舞。徜徉恣肆在这样美好情境中的人自然是陶醉在一种极高雅的精神享受中,在这群人中艾靓丽的状态无论从神情上还是举止上都看不出是沉静在其中,她看上去给人的感觉老是心神不宁,舞步不是跳快就是慢了一拍半拍,确切地说更像一个初学者,几次都踩到原蔚华脚上险些掼倒,幸好有原蔚华硬朗的军人作风才把每次险情化险为夷,艾靓丽老是犯错也觉得很难为情。
原蔚华见艾靓丽一直不在状态,问:“你今天是怎么了,情趣不高还是哪里不舒服?”
艾靓丽支支吾吾说:“艾春明回昆明了,早上下了火车就找到家里来。”
原蔚华突然停止了舞步,一脸严肃地说:“你怎么不早说,我们赶紧回家去。”
在艾靓丽和原蔚华赶回家的途中,先行一步的舒静姐妹三人已经来到艾靓丽家中,她们安抚着家中无着无落的小亮,其实她们的内心也如万马奔腾般的狂乱,一点不比小亮的心好得了多少,从她们每个人脸上现出的那副焦虑的神情一见便知。
舒静说:“别急,他们马上就会回来的,他们明知道有事儿怎么可能回来晚呢?”她的后一句话是说给自己听的。
言中庆不满地对舒静说:“大姐,你能不能不要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的,你这样只会让人更加心乱如麻。”
舒澜看一眼言中庆对舒静说:“是啊,大姐,我们还是坐下来等吧。”
当艾靓丽和原蔚华十万火急地赶到家,家中舒静几人早就等候在家的情形还是把他们惊呆了。
沙发上坐着的几个大人一并站起身迎了过来,样子好似被沙发内置的弹簧弹出的一样,小亮拿着长命锁急奔过来,吴妈紧跟其后。
小亮说:“爸,妈,你们看这是什么?”
艾靓丽瞪大眼睛反复瞧着小亮递过来的长命锁,问:“哪儿来的?”
吴妈上前两步说话:“下午我打扫客厅时在沙发旁的茶几上发现的,以前在家里从来没有见过。”
“艾春明,一定是春明这回带来的,”艾靓丽把长命锁递给原蔚华,原蔚华不明其意,讷讷道:“什么?”艾靓丽说:“打开,你还记得我们的女儿一岁时我们照的全家福我藏在了里面一张。”
原蔚华一用力长命锁从边缘处开作两半,对折的两半中果真有一张黑白照片,照片因为年久有点发黄,那上面却清楚地记录着他们一家难忘珍贵的历史瞬间。
小亮说:“下午的最后一节课舅舅还到我们学校来找我,我跟老师请了假晚自习就没上,我让舅舅请我吃肯德基。”
艾靓丽说:“他早上来家里告诉我他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他想把小惠托付给我,还问我妈妈的墓地在哪里还有小亮在哪所中学读书。”
言中庆忍了许久的话在这个节骨眼上不可能保持沉默了,他要一吐为快,他怕他不说出来就再没有机会说了,他情绪起伏得厉害,动容的情绪从一开始就有点失控,他才一开口眼泪就滚落下来,“大姐,你们知道这些年艾春明是怎么过来的吗?远的不说,他带小惠来昆明治病回sh后为了偿还欠下的巨额债务,他到sh的码头去扛活,每天身体超体力地透支,后来他得了骨癌,他截肢的那天我正好从监狱里出来,在那样的情况下他还鼓励我回昆明,他安假肢的事都是我不知道的了,我不放心他的身体状况,大夫说他身上的癌细胞随时都可能扩散,我答应他回昆明以后对他在sh发生的事守口如瓶,即便是舒澜我都没有告诉她艾春明现在真实的状况。”
原蔚华问:“那你们怎么知道他回昆明的。”
“是他家邻居发来的电报。”
舒澜急切地说:“大哥,现在春明在什么地方,我们要尽快找到他啊。”
舒静过来安抚舒澜她怕妹妹的病再度发作,“小澜别急。”
原蔚华问小亮:“你和你舅舅分手的时候都说了些什么?”
小亮回想着:“他说他和同事住在春来旅馆,舅舅的样子好像有好多的话要说。”
原蔚华又问:“你舅舅没有给你留下什么东西吗?”
小亮摇头答道:“没有。”
艾靓丽突然眼前一亮,“你和舅舅在一起时有没有离开过舅舅。”
艾靓丽的话对小亮作着某种启发式的提醒,小亮说:“我唯一离开舅舅的时间应该是点餐的时候。”
艾靓丽也不知道是根据什么,嘴里喊出一个字——信,她叮嘱小亮:“你的书包。”
小亮回到家里就听吴奶奶说长命锁的事根本就无心复习功课,所以在离开学校到回家的这段时间他就没有动过书包里的书本。
艾靓丽刚打开书包上面的拉锁,一个浅棕色的鼓鼓囊囊的信封就暴露出来,艾靓丽迅速抽出来一看,信封的封口处已经贴实,信封的正面署有“艾靓丽”三个字还有她现在这个家的详细地址,奇怪的是信封上却贴了张足额的邮票。艾靓丽撕开信封写满字迹的一叠厚厚的信纸展露出来,艾靓丽随即展开了信纸,最上面一页就展露在她的眼前了。
姐姐: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或许我已经踏上东去的列车开始我生命中的最后一次旅程了。有些话,那些埋藏在我心底许多次欲言又止的话不得不在这个时候说了,抓破的伤痕需要很久才能愈合,心灵的创伤更不是短短几年时间就能平复的,我并不是有意要触及你内心的伤痛,在几经痛定思痛的折磨和反复的思虑过后,我只能万般无奈地摇摇头,不知不觉泪水已经糊满了我的眼眶,往事,那些使得我们相互伤害让两颗本来贴得很近的心灵造成深深隔阂的往事又固执地在我脑海里翻回,像过电影似的在我的眼前一一掠过……
还记得吗,当年我是怀着多么大的激情前往sh的呀!一时间我满脑子被兴奋喜悦和对sh种种神奇浪漫的想象充塞着,我真得有些难以自持了,简直就像个孩子,你和妈妈小亮在月台送我时我旁若无人地看着两边人流如潮的旅客急急地涌入车厢,无心地听着你和妈妈对我的叮嘱,真的,你和妈妈说的什么话我全然不知,更不要说我没看见你和妈妈脸上显露出对我远行担忧的表情了,随着一声汽笛响过,月台上的人渐渐稀落了,火车往前拱了两下平稳向前滑行,我才像从梦中醒来似的,头脑里比什么都清楚地意识到我将远行而我们马上就要分别了,跃入我眼帘的不再是车站里喧闹的场景而是你和妈妈小亮流着泪水的眼睛,你和妈妈亲切温暖的话语开始像电波一样传入我的耳廓,还有小亮带着啜泣的呼唤异常清晰地在我耳畔回响,火车快起来,你和妈妈跑了几步便驻足向我招手示意,小亮却疯了似的追赶着疾驰的火车,他边跑边喊不停地摆着双臂,他的哭喊很快变成了嘶声力竭的吼叫,我的视线被泪水模糊了,我能想见到此时你们也一定在哭。火车越开越快我已经无法看清你们,但透过车窗我还依稀能看到有个点在跳动,那是小亮,我的心为之震颤,父爱般的深情顿时荡遍我的周身,我全身的热血都沸腾了,爱的激流竟然如此迅猛地向我袭来这是我想不到的,当然我也万万没有料到我们的这次离别竟是我同妈妈永远的诀别,多年以后的今天当年的那一幕还深深地印刻在我的脑际,姐姐,想起这些我又难过得哭了,在我得知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那一刻我都不曾这样伤心地哭过。
你一定想着我在sh是如何风光潇洒快乐而又浪漫的吧,到了sh以后,严峻的生活和无情的现实把那些五光十色五彩缤纷的梦击得粉碎,初到sh的我还没来得及为大sh特有的繁喧震撼的时候,我就从先于我到sh的言中庆脸上阴郁的表情中预感到我们将面临的处境和茫然不知的未来生活的种种了,事实上我们到的不是什么国营大厂,而是一家街道办的集体所有制企业,生产的产品自然不会是新兴的电子产品而是那些最最常见又和我们生活密不可分的勺子铲子之类,说上当也好说被欺骗也罢,到了这个份上我们已经没有退路可走,也许是强烈的自尊还没有坍塌吧,也许是年轻人的意志还在心底汹涌不容亵渎吧,内心深处的懊悔湮灭了天真烂漫的初衷,青春的热情理想和报复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时光的蹉跎中埋葬,在这期间我结识了一个叫宁莹洁的姑娘,她是个地地道道的sh人,她有着大多数sh人滑爽细嫩的肌肤,俏丽姣好的容貌,同时也有着所有sh人那样的骄傲与精明,但她也有着一般sh人的吝啬和冷漠,我在她家里的催逼下没有得到妈妈允许便和她结了婚,不久我捡到了那个和我命运休戚相关的孩子——小惠,如果我们的生活中没有这个孩子的出现,我也就不会发现sh人身上的冷漠和吝啬,也就不会因婚前草率而疏于对她的了解了,正是这种种的遗憾才使我觉得其实我们并不合适,我们的相处已然成为一种负担,并给彼此的心灵造成深深的痛苦,我们短暂的婚姻从此告结,分手后生活重又归于平静,经过一番冷静理智的反思,我似乎原谅了她,是啊,在我们的新婚之际,我捡来一个本不属于我们的孩子,这给我们不足十二平米的生活空间以及暂时只有我们两个人相亲相爱的生活带来多么大的不和谐,甚至是尴尬的令人难堪的局面,可生活恰恰给我们开了这个玩笑,作为一个女性,一个初初涉足婚姻生活的女性,悍然维护自己幸福的生活那是没有错的,她曾一度失悔,在罪责和忏悔中她离开了人世,对她的死我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婚姻的不幸使得我把更多的爱倾注到小惠身上,尤其是发现这个可怜无辜的孩子身患重症,我更是意识到为父一方的责任有多么重大,渐渐地我发现我的生活里已经不能没有她,宁莹洁的死还没有完全让我从痛苦中振作起来,新的打击便又开始了,为此我差不多付出了我一生的血本。
应该说sh对我们这样的外乡人是排外的陌生的甚至是冷漠的,这一点我同当年一道闯sh的盟友言中庆深有感触,生活迫使我们不得不改变着自己努力适应这里的一切,在这种改变和适应中我们变得坚强和现实起来,内心的空虚和精神上的孤独还是照样加重了我们心里的悲情愁绪,想象和现实的脱节又使我们不约而同思念起远方的故乡,我就是在这个时候认识的宁莹洁,我敢说我相信如果言中庆也能像我一样从别人那里得到一点心灵上的慰籍,他肯定不会遭受身陷囹圄之苦,天理良心言中庆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坏分子,他完全是在孤苦无依的情况下不知不觉滑向畏途,原来他受了人家的利用,害他蹲监坐牢的自然是与他称兄道弟的可恶的sh人,在他劳改期间,每次到了规定探望的时间我都去看他,在sh我成了他唯一的精神支柱,他需要兄弟情同手足的温暖抚慰他受伤的心灵,我每次都能从他动容的表情和滴泪的眼睛感知他渴求亲情的迫切,岂止是他需要关怀,小惠不是更需要父母真挚无私的爱吗?不知她是缘何离开她的父母的,既然她闯入我的生命里和我有着休戚与共的缘分,我就要对她负责,把我全部的爱一个父亲所能做的一切给予她。
小惠不像一般孩子那样天性活泼,一次突然的高烧宣告了她患有重病的事实,经查她患有严重的肌无力,不要说站立连坐着几乎都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她一天的时间基本上都躺在床上,为治好她的病我多方寻医仍是不见好转,听一位好心的大夫说一般这种病人都伴有严重的贫血,需要进行骨髓移植,不知怎么的我想到了做外科医生的姐姐,啊!故乡,我背着孩子南下了,我一面为就要回到深深眷恋的故乡兴奋,一面又为小惠小小年纪竟被如此严重的病症折磨焦心,此去真让我思绪万千心痛难平,原想姐姐会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我一把,却不想姐姐把我挡在了门外,要不是给小惠治病我真的不知道听到妈妈的噩耗时要不要活了,我倒不是真正怨恨姐姐不让生命垂危的小惠走进家门,让我恼恨和震惊的是姐姐把妈妈的死讯遮得严严实实,如果我不是因为小惠的病回到昆明,不知道姐姐还要对我隐瞒多久,姐姐,我恨你!从心灵上真正地痛恨你!可以说从那个时候起,我心目中让我好生羡慕钦佩的姐姐,才华出众一直被我视作偶像的姐姐,那个小时候和我相亲相爱给我无限关怀爱护让我深深感激的姐姐已经不复存在了,姐姐,你太伤我的心了,你知道妈妈是如何地爱我疼我,我又是如何爱怜为儿女操劳一世的妈妈,妈妈尚在人世时我不能在身边伺候她尽一份孝心似乎是命运的安排,妈妈不在了我还不能在妈妈的遗容面前多看她两眼,哭诉我内心的悲痛,让我歉疚的心在忏悔中得到些许安宁,然后在悲痛欲绝的哭喊声中把妈妈送走,这都是因为你的缘故,你太狠了,你太狠了!你自私,你狭隘,你把私怨统统报复在我身上,我忍下了,把满腔的愤懑憋在心里,妈妈若是真的地下有知一定不会原谅你的。
我带着强忍下来的悲痛给小惠捐了骨髓,在昆明我得到马云昆和童朴兰夫妇以及舒澜莫大的帮助,他们把新婚的房子让给我和小惠居住,在经济上给了我最宝贵的支持,在那些日子里他们悉心照料着我和小惠,要知道他们正是急于采摘爱的蜜果的一对情侣呀!经过一个月的治疗恢复,我带着小惠回到sh,我坚持按照姐姐给我的小册子对小惠进行康复训练,虽然小惠仍是不能站立起来,她的气色明显好多了,一些功能也得到很大的改善,这使我看到了希望,小惠有望站立起来,想到未来的一天小惠能像其他健康的小姑娘在我面前欢蹦乱跳时,我心里甭提有多高兴了,一时间我忘记了心里的悲痛。
由于姐姐的缘故小惠没有见到她期待已久的小亮哥,小惠非常懂事,在病房她用她的坚强和可爱赢得了一片赞誉声,相信姐姐是看得见的,可以说与姐姐的冷漠形成鲜明的对比,姐姐,当你看到小惠用她的聪明可爱回报所有关心她的叔叔阿姨,你真的不感到痛心吗?
虽然我无法偿还欠马云昆夫妇的人情债,经济上的债务还是要偿还的,为尽快地还清债务,我提前离开了工厂,我必须找到一个能挣更多钱的工作,这个时候我生平第一次真正感受到钱的重要和挣钱的辛苦,我别无选择,每当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里的时候,我什么都不想干只想躺着,床对我来说有多么大的诱惑力啊!可是小惠还需要人照料,而每次回到家我都从第一眼看到她对我的微笑和充盈着浓浓亲情的目光中意识到一个父亲的责任,尽管我肩上的重负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我真的太累了,我曾贪婪地想就这么放开手脚踏踏实实地沉沉地睡去,再没有牵挂忧伤和每天不堪重负的疲劳,为了生活我只好如此地度过每一天。
也许是每天太过疲劳身体一直得不到很好地修复,我患了骨癌,还了债我身上的钱所剩无几,我哪里有钱来治病啊,小惠一天天地在长大,她应该跟其他的孩子一样幸福地成长,可能是病拖得太久了,我极不情愿地卖了祖传的家宝用于治疗和支付生活上的开支,在深深的绝望中我的一条腿被锯掉,言中庆正是这个时候刑满出狱,我记不清有多少天像死人般地躺在病床上,言中庆一直陪我到安装假肢的前夕,在我的生活里还有两个女人给过我莫大的关怀和支持,她们都是纯良的好人,我为她们的善良感动,又为她们各自不幸的命运慨叹。
言中庆回昆明了,我安装了假肢,他的离去让我引以为自豪的意志坚强真正地动摇了,故乡,永远寄托着美好情愫的故乡,一想起你就觉得温馨和忧伤的故乡,我又何尝不想回到你的怀抱永远感受着你的温暖和气息。但我还是咬了咬牙,我必须坚强地活下去,为了小惠也为了我自己。
我和言中庆有过约定,就像当年他在sh服刑我不告诉他家里人那样,我在sh发生的一切在他回昆明后也守口如瓶,条件是我必须每个月给他写封信,就这样我在艰难度日中维持着以后的生活,坦率地讲我曾想割断同你们的一切联系带着小惠凄风苦雨地过活,却不料生活在这里发生了重大转折。
我身上的毒瘤并没有因为我残障的一条腿停止肆虐,癌细胞终于扩散了,我知道我的时间已经不多,每天我都靠吃大把大把的去痛片来止疼,这个时候我开始为小惠的将来着想,虽然我死后小惠完全可以交托给我提到的那两个女人,她们也愿意把小惠视为亲生女儿抚育她成人,不知为什么,因为有姐姐在我内心强烈排斥我的这种想法,我曾天真地想再像当年那样回过头去寻找小惠的亲生父母,时隔多年我手上唯一的线索是捡到小惠时的一块长命锁和一床白底兰花的小被子,在茫茫的拥有千万之众的大sh想要寻找到两个不知名姓的人谈何容易,如果小惠的父母不在sh岂不更是大海捞针,况且如我所愿地找到了她的亲生父母他们也未必肯接受现在的小惠,小惠到底不是一个健康的孩子啊!就在我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仿佛生活给我们开了一个很大的玩笑,小惠的身世昭然若揭了。
不仅我有些难以置信,恐怕你们也无法想象小惠竟是当年姐姐来sh找我时不慎遗失在sh的女儿,一忽儿我身上又多出了一种身份,我是孩子的养父实则是她的嫡亲舅舅,我真的太高兴了,在我的有生之年还能够想见到小惠的未来,我没有向小惠说穿一切,我极小心地探问小惠愿不愿意跟姑妈一起生活,我开导她并向她保证姑爹姑妈还有她一直想见的小亮哥一定会待她好,她只是不置可否地摇着头,眼睛里蓄满了泪水,我从她的神情完全揣摩得到她幼小心灵对我深情地呼唤,她应该回到你们身边回到她亲生的父母身边……
姐姐该说的我都说了,胸臆吐露出来心里顿然觉得畅快了许多,我能想象得到我那翳暗的脸上又焕发出青春的光彩,想想这些年的生活,欢乐痛苦参半,留下的遗憾言说不尽,我来到妈妈的墓前,祭扫墓前的枯枝败叶,我似乎听到了妈妈对我的召唤,在心静如水的一刻,仿佛看见了妈妈正张着双臂温柔平和地要将我迎入永恒,妈妈在世时我未能尽一点孝心,在我生前余下不多的时光里,我也只能仅此而已了。
我心存的最后一个愿望我不说姐姐也应该想到是在小亮身上了,在我的记忆里他还是那个咿呀学语耍赖撒泼的细娃嫩崽,一个活蹦乱跳整天向我要这要那天真无邪的小孩子,几年前我带着小惠来昆明就医,我是多么想见到他呀!我极不情愿地克制着想见到他的欲望,久违多年后的今天我是无论如何要见上他一面的,不然我死都不会瞑目,想象中我面前的小亮一定已是一个英气勃发的翩翩少年,见到他我陡然意识到他天天都像小树一样长大,我还从他充满希冀渴求的目光中辨识出他对我的那份亲情那份爱,我是多么想像他渴望我能留下来那样和他相处一段时日,说到底我们是有感情的,一想到又要匆匆地离去我心里是多么不好受啊!
姐姐回忆往事是为了忘却过去,想想吧,心胸开阔一些,多给别人一些宽容,你会从中发现爱别人和宽容别人的同时,你收益到的是来自心间的快乐,是充溢灵魂深处无比的快慰,不记得是哪个人说过这样的一句话:爱一个人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为他的幸福而高兴,为使他能够更幸福而去做需要做的一切并从中得到快乐。你是会从你亲生的女儿小惠那里得到快乐的,我坚信你也一定能够像以往克服医学上的每道难题那样攻下难关治好小惠的病,那时的小惠将是一个多么幸福的孩子……
姐姐,这恐怕是我最后一次这么称呼你了,当我在心底喊出这一声的时候,泪水再次涌满了我的眼睛,莹莹的泪光中不时叠映出白云蓝天下的高山田坝里我们扑蝶捉虾采摘山果欢乐嬉戏放声说笑的场景,那是一段多么幸福催人记忆的时光,如果有来生,我真的很想像小时候那样和姐姐到郊外野游无忧无虑地笑闹,陶醉于大自然那壮美瑰丽的奇景里,这一切真怕闭上眼睛再也看不到了,宽恕我吧,宽恕一个即将死去的人,我长眠了躺卧在泥土里也能安息了。
艾靓丽屏住呼吸读完了艾春明写给她的信,她的脑海里瞬间闪过有关小惠的各种影像她第一次在小惠的病历上看到12月17日,她为小惠检查时发现小惠腕子上的红痣,小惠在离开医院与她擦肩而过对她深情地一瞥……突然艾靓丽发出一声能震天动地的呼喊:“啊……”喊声刚落她整个人就瘫软地倒在原蔚华的怀里,双目紧闭。
原蔚华喊:“靓丽。”
舒静嚷道:“靓丽”
“妈。”
“大姐”
“大姐”
一秒,两秒,三秒,舒静对艾靓丽经过短暂地观察正准备拉开架势施救时,像经历了片刻休息的艾靓丽忽然睁开眼睛冲舒静轻轻地晃了晃头,用非常微弱却很坚定的声音说:“快,火车站,火车站。”
昆明南窑火车站站内站外人头攒动,往来于车站的人行色匆匆。
相对安静的候车大厅内,艾春明坐在一排连体的椅子里,他挣扎着想要从椅子里站起来,和他一起候车的旅客听到广播后都纷纷离开了座椅前往检票口,没有人注意到艾春明。
车站标准的普通话广播:由昆明开往sh方面去的k80次快速列车已经请您到2号检票口检票了。由昆明开往……
艾春明从他背着的旅行包里取出一个药瓶拧开瓶盖倒出一小把药片想塞入口中,他的这一系列动作看上去并非像常人那么简单而是非常迟缓,每个动作的进行犹如举千钧之力必须克服来自心理和身体的各种阻力才能够完成,当他欲把手中的药片送进嘴里想尝试再一次站起来时,他仅有的一点气力也被耗尽,不要说站起来了连他手中的药片都没能送入他的口中,他最终没能赶上那波出行的旅客把自己滞留在了车站,他手中的药片撒了一地,另一只手还紧紧地握着盛药的瓶子,他坐在椅子里身体没有发生倾斜,从老远看俨然是一个正在这里候车的旅客,他的脸上留有浅浅的微笑没有狰狞也没有痛苦,但愿他是了无牵挂地与这个世界告别,可在他仍旧睁着的眼睛里分明珍藏着他对这个世界的留恋、希冀、期待与未能遂愿的遗憾失望,或许还有对人生百味的慨叹对世事无常的难料与无奈,还是在他十九岁的时候,他年轻的生命在感悟人生时曾作过这样的一首诗:
假如我站在高山之巅,
只为看得更高更远。
如果我不再哭了,
肯定深情的泪液已在心田里干涸。
要是生命短若雨晴的长虹,
我将在最耀眼的一瞬绽放异彩。
倘若要我在荣辱里选择,
我愿忍辱中体味荣的快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