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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红妆十里赠倾城 顾文先生 337322 2024-11-28 15:16

   第1章 开章闲序 小城故事多画卷

   公元二零一零年,书于宁海县知恩中学。

   一朝风雨一朝人,一段岁月一人生。身处一方山水的我们,都拥有一段难以忘怀的岁月,都拥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经历。午后,掬一杯红茶,慢躺在摇椅中,回味那些曾经年华,都透彻着一股的清馨无暇,纯真烂漫。

   人生漫长,何处故乡?变换的是城市的容颜,不变的是我们对故乡的依恋。

   宁海,这座小小的县城,俗称缑城,也叫猴城。从我懂事起,便好奇地要去了解这儿的地名掌故。话说古时,始造新城,造城之人照着猴子留下的脚迹,筑起了城墙,猴城自此而来。正如我幼时,一直深信着可爱的故乡是齐天大圣孙悟空帮助祖先修建而成。而随着年龄的增长与阅历的增加,儿时那美丽传说也随着落花瓣逐水而逝,也许这就是传说的魅力,因为其中的一份美好,一份宁静,一份惬意。一个地方的由来是有很多传说的,如今的我更愿意相信故乡就是那传说中的“世外桃源”。《搜神记》里刘晨、阮肇两位樵夫入桃花溪遇游仙的神话,也随着天台水流终至宁海,于是,宁海被古人称之为“桃源”,意即世外桃源,超然脱俗,如今的宁海城依旧有一条老街,叫作桃源街。看到这里,大家是不是想起了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呢?一份世外桃源的记忆和一份自由的向往,那一句:“后遂无问津者”给了我们多少的遐想。

   我们都希望自己的家乡是美好的,就像我喜欢自己家乡的那些美丽传说般,要说这是为什么,也许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答案。这里,有我们对家乡的一份依恋,对自己家乡的一份痴情。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赵翼这句诗真的是评价得恰到好处,中华上下五千年不知出了多少能人义士,才子佳人,一个个都在历史的长河中书写着自己的艺术人生,一个个鲜活的灵魂在流年面前又是如此的无奈。痛问苍天生命是否依旧永恒,人生的意义又是什么?在爱与不爱面前我们会无奈得选择放手,在生与死的抉择面前,我们会凛然舍生取义。然而在生死和永恒之间上苍赋予我们的,却是有限的年华。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每一个人的家乡都承载着许许多多的故事,留下过太多太多的回忆。多少痴情儿女曾在那慢慢人生路中,一醉红尘;有多少浪子剑客在那流光飞舞中,淡看江湖风雨;又有多少人一直怀着那份亘古不变的虔诚信仰,一笑爱恨情仇。

   就在这四明山脉交汇之处,宁海也孕育出了许许多多的温柔故事,刻画了数不尽的人事凄凉。一场春雨绵绵,一个烟雨江南,一段十里红妆。轻纱素娟,红绸罗缎,一把轻罗小扇,可叹岁月已晚,远去了当年牵挂,却将那迷人的魅影一一留下。

   第2章 序章:逍遥子痴情陈家女 杜鹃山老祖点红尘

   宁海,这座小到不能小的县城,四面环山,城中有一赵家村,村内青石淡瓦,古色古香,村中有一邻近水塘的四合院,住着一户姓陈的人家。

   陈家四世同堂,老陈的爷爷去世早,奶奶依旧健在,村人都叫她老祖宗。老陈是个木匠的出身,女儿出生后,便在县城里开了家面馆,生意一做就是二十几年。老陈的女儿,名叫陈巧玲,长得清秀娟丽,也是村中唯一一个出国留学的孩子,但至今未归。

   离老陈家不远,有一颗千年古樟,是这个村子最苍老的印刻。古时宁海,一般大户人家若是生了女娃,便会在家中庭院栽上一棵香樟树,到了女儿待嫁之时,香樟树也长成。当女儿出嫁际,家人要将树砍掉,做成两个大箱子,并放入丝绸作为嫁妆,取“两厢厮守(两箱丝绸)”之意。

   据说老樟树是村中一大户人家所栽,当年,因为家境富庶,女儿出嫁了,树却忘记了砍。如今,这户人家的后代亦住在这里。话说这家人中,有位老赵,排行第三,兄弟中最小。老赵为人老实,是村里出了名的老好人,他是个老师,妻子也是。老赵为人简朴,家里什么都不多,除了书。因为他性格沉稳,祖上老宅一直由老赵管着,院子很旧,有很多祖宗留下的东西,老赵常说:这宅子是古董,一定要好好呵护。

   老赵有一个儿子,叫赵明义,一个小女儿赵悦姗,儿子赵明义是个情种,痴情着老陈家女儿巧玲。

   明义之思

   我珍藏着一本书,一直将它摆在书架的正中,书皮上娟秀地写着:“与你之思,如漫天星辰。”那是你送我的第一份,也是唯一一份情人节礼物。

   这座城市的车站每天都会发出十七列向南驶去的火车,经过家乡的那列,总在日暮时分徐徐开出,抛下身后被夕阳轻抚的城市,沉默地驶进夜色之中。它穿过一座座深山,穿过一座座高桥,穿过喧嚣的都市,穿过宁静的村庄……它穿过整个深邃的夜。远方,夜幕星辰,清澈而梦幻,月光亲吻着大地,整个世界都睡着了,只有列车疾驰在铁轨上,交织着无数平行的人与故事。黎明破晓之时,装满我们记忆的故乡便到了。

   梦里有故乡,故乡有你。是的,我怀念的不仅仅是你,还有幼稚青涩的自己。“杜鹃山上的星空会是什么样子的呢?”雨后,温柔的阳光从教室的窗口照了进来,撒在你青稚的脸上。我安静地趴在课桌上:“巧玲,今晚我就带你去看星空。”

   曾经以为,眷恋地爱着一个地方是因为那里有让你深爱而不舍的人,可如今的故乡早已没有了你,却还是让我魂牵梦绕着。原来,我们怀念的不是某个人,而是那段回不去的时光。人会离开,而记忆却会永远地留在那里。我在宁海,杜鹃山上星辰璀璨,只是,身边没有了你。

   那年,满目苍翠夏天。执意送你离开的我,同你挥手告别,没有不舍,只有一丝遗憾。我很想抱抱你,但我没有。我不知道未来你会留下还是离开,就像不知道我自己的未来一样。又到了满目苍翠夏天,我回到了故乡,我很想再见你,然后微笑着给你一个深深的拥抱,对着你的耳朵轻轻道:“巧玲,我爱你!”

   宁海

   一日,酷暑当头,午后,赵悦姗乏然睡去,忽觉峰回路转,见一女子身着古代衣饰,雍容华贵,颦淡嫣然,细细一看,却像极了巧玲。悦姗急性子,便走上前,拉住那女子:“你回来了?这些年你对得起我哥吗?”话语刚落,仙子消散在她眼前,悦姗茫然,睨了睨眼,忽见前方亭台楼阁具毕,水榭歌台全然,俨然一番仙境模样,那面似巧玲的仙子,手握着琵琶,依俯于一颗桂花树前,演奏着一方清曲:

   不忆,近深夜话早别离,是该离去!

   不语,梨花微带梦魇,红烛流尽。

   去他的衣带渐宽,始乱终弃,到头来终不见依稀伤感,分崩离析,惜夕兮!

   悦姗听得茫然,全然不解歌词妙趣,只觉得曲意忧伤,不觉呆坐许久,触景生情。忽然仙子渐渐消散在她眼前,只见四周的亭台楼阁皆黯然消散。悦姗忽觉阴森害怕,忽然一道白光闪现,伴着一声雷响,悦姗呼救道:“哥,救我……哥!”

   睁眼之际,只闻屋外,蝉鸣依旧,身边的老风扇依旧嗡嗡作响着,她摸了摸额头,尽是汗水,只觉心跳得厉害,不禁呆坐于一旁,所梦之事已忘大半,只记得梦中有一姑娘,像极了陈巧玲。少顷,悦姗愈发清醒,便起身喝了口水,朝明义的房间走去。

   赵明义自毕业后,便去了军队,从小身体羸弱,在兵营里吃了一番苦头。退伍后,没有好好找过一份工作,在国内到处旅游,日子过得也算自由,边旅游边赚钱,几年下来也赞了一些积蓄。直到家里人对他下了最后的通牒(都快三十的人了,也该成家立业了),才回宁海。他打算在宁海好好找份工作,却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正在烦闷郁结之时,悦姗走了进来。

   “哥,我刚刚做了个梦。你猜我梦见谁了?”悦姗俏皮道:“你猜嘛!”明义觉得无趣:“爱谁谁。”悦姗轻声道:“是你的玲儿,还爱谁谁吗?”她又道:“自小青梅竹马,非要弄得万里相隔。你说你毕业后为啥要去当兵,她要你留在宁海工作,你非要走。”她越说越气:“她也是,你当完兵回来了,她非要出国读研,你劝她留下来,她也非要走。你说,你们是不是……是不是自找苦吃来着。”她顿了顿,走到窗边:“都快三十了,哥,咱爸妈都着急着呢。人生有几个三十……”

   明义托着腮,后悔着当年的执著。这些年,自从陈巧玲出国后,两人就再也没有过联系。合着那么热的天气,赵明义心中越发的郁闷。一旁,悦姗起身道:“算啦算啦!缘分这种东西不能强求,人嘛还是要往前看的啦。”她不禁感慨道:“或许,最好的缘分,不是在人海中相遇,是不在人潮中走丢。最好的结局,不是在一起,是不忘记。”明义不禁陷入了深思,悦姗忽而一笑:“哥!心仪开了家咖啡店,你晚上陪我去嘛,就当去散散心,好吗?”

   真是:颦月深情,烟抚薄纱,度青丝白发。但醉处,只为故人嫣容,已然咫尺天涯。

   陈心仪是赵悦姗闺蜜,听闻明义归来,心里甚是欢喜,自打初中起,她对巧玲就颇为妒忌,因为心仪一直深爱着明义,可明义的心里始终只有巧玲。

   心怡道:“好久不见,明义。”明义问道:“好久不见,心仪。没想到你开咖啡店了?”陈心仪回道:“你知道,自打初中起,我最大的梦想就是有个自己的咖啡店,还要养一只喵。”悦姗道:“怪不得店里有那么多喵的摆件,连杯子和墙纸都是印着猫咪。”心仪慢悠悠地走到咖啡厅里,抱出了一只小猫:“这是我们家的胖胖。”

   “这不是赵明义嘛!”只见一男子从远处走来,笑呵呵道:“好久不见啊!”明义对他点点头:“龚泽,好久没见了。”龚泽不禁问道:“明义,好久不见巧玲了,你们是不是分手了?”见明义垂眉伤心,他毫不收敛地一笑:“我早说了你们不合适,你就是不听,非缠着她不放……听我一声劝,别等她了,你们没戏的,天涯何处无芳草,明儿哥们儿给你介绍介绍……”心怡叉着腰,瞥了龚泽一眼,愠怒道:“龚同学,请你先管好自己!”从这刻之后,龚泽的话心怡一概不接。

   趁明义送龚泽离开之际,悦姗拉起心怡的手,解释道:“龚泽说话比较直,不会拐弯,其实人还是很好的……”心怡冷笑一声:“他凭什么这么说明义!他不知不道,这话,砸得人有多疼……”她甚是生气:“他说话一直都那么直,他直,那是因为他太自私,懒得改变,不愿意花心思考虑对方的感受。都不愿意费点功夫说话委婉一点,我又何必为了他强忍不舒服呢。许多人把说话直等同于真诚,这真是一个天大的错误。‘真诚’,那是真心实意为别人着想,能为别人着想就会避免让对方为难,不代表着不懂礼貌与没有修养……”悦姗连连点头,随后不禁扑哧一笑,对心怡轻声道:“心怡姐,你是不是喜欢我哥呀!”心怡羞红起脸:“我……我是就事论事……那……那有……”悦姗闹道:“就有,就有……”

   这时明义走了过来,问道:“就有什么?”悦姗歪着头,拉长了声:“有……有……有……樱桃!”心怡微微舒了口气:“姐姐对你好不好,酸奶覆盆子,再添几颗樱桃,特意为你准备的。”悦姗朝心怡使劲点了点头:“嗯嗯,鲜红的果实,甘甜而微酸,就像少女情窦初开的心事,带着微微的甜蜜,却是个不能言说的秘密……”心怡微微一羞,明义不禁一笑:“她天生是个吃货……哈哈哈……”悦姗俏皮道:“吃货才好呢,好哄!”

   心怡和明义几年没见,相聊甚久。那晚,明义将心中的愁绪吐露出来,愈是深刻,心怡心里越是难受。“都问人活着为什么?看你不就知道,不为钱那就是为情。明义,你一点都没变。明天我们一起去爬杜鹃山,散散心,如何?”心仪问道。明义放下手中的咖啡:“好!杜……杜鹃山……”他起身:“不早了,我和悦姗就先走了,咖啡很不错,cheesecake也是。”明月高空,芭蕉瑟瑟,夜过三更,透着一股股的沁凉。

   宁海城东,有一高山,名叫杜鹃,其名何来不知,一说其貌形似杜鹃,更有一说甚是奇怪,据说那年大禹治水之际,行至宁海,发现此地山脉奇异,丘壑纵横,百兽出没。原以为此地水脉温顺易治,可接连数月无任何进展,就在一行人劝大禹放弃此地之时,天空忽然出现了一只杜鹃神兽,它被大禹的执著所感动,化身成了一片山脉,从此宁海水患就没有再次发生过,后人为了感恩杜鹃神鸟,就把这片山脉里最高山峰取名为杜鹃山。如今杜鹃山早已成宁海人夏日避暑健身之去处。

   这日清晨,鸟声清脆,清风和畅。半山腰的凉亭里,心怡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明义笑道:“一看就知道平时不锻炼,以后得空多出来跑跑步,爬爬山。”悦姗不服气道:“你好意思说啊,走得最慢的是你。”明义回道:“趁这会儿休息,我就跟你讲讲爬山的心得。”心仪显得好奇:“亲!那赶紧说说领悟呗,以后人家爬山,也不用这么辛苦了。”

   明义慢慢喝了口水:“这登山之人讲究的不是这个‘山’字,而是这个‘登’字。马若里无意间的一句话:‘为什么要登山,因为它就在那里。’成了很多职业登山者和一些热血青年的励志名言。但杜鹃山并不高,一般人都可以登顶,也正是它魅力所在。”悦姗道:“哥,你别扯个外国人进来啊,我又不知道他是谁?还有,为什么杜鹃山不高反而有魅力呢?”心仪对悦姗道:“悦姗别急,听你哥慢慢说完。我倒要看看他葫芦里买的是什么药。”

   明义继续说道:“还记得那年高考后,我同与几个好友相约于此踏青。有几个好强的朋友来了劲,非要比试一下,看看谁可以第一个冲到山顶。”他继续道:“他们较着劲,飞一般地朝山顶奔去。当我们刚登上山顶,只见那两个早已登上山顶的朋友还一直喘着粗气,显然是还没缓过来,有一位甚至还捂着肚子。一问才知,他俩刚刚爬到顶就吐了。”悦姗道:“一定是平时没锻炼,他俩是不是书呆呀?”明义摇摇头:“当然不是。”他继续道:“登山期间我们曾遇到一位老者,他很苍老,却能轻轻松松登上山顶,着实令我们佩服。其实,当中道理并不难懂,这位老者是随着自己的感觉,自己的心在登山,当他累了,他会伫足休息,欣赏一下四周的绿水红花,云里长亭,然后一路哼吟着小调清曲悠然前行。而一路狂奔那几位,别说欣赏四周的美景,真是一丝休息都没有。”悦姗回道:“恩,道理很简单,就是‘欲速则不达’,‘过犹不及’。”

   陈心仪道:“看来我和心怡爬得有点儿急。”明义回道:“迷途知反,你还有的救啊!”心仪撅着嘴:“好啊,明义你真坏!你故意的吧!”悦姗笑道:“我哥哪里是故意的啊,他明明就是有意的。”明义一脸冤屈回道:“好好好!都是我的错,你们看,山顶貌似有很多人了。”

   山顶,“喵了个咪的!姐姐我终于到山顶了。”悦姗站在山顶的一块大石旁,小县城尽收眼底,远山青葱连绵,城市碧玉小家。“哥,你看那是谁?”悦姗拉着明义的衣服问道。陈心仪道:“这不是巧玲家的老祖宗,她老人家怎么一个人坐在亭子里?”明义道:“好久没和太婆婆聊聊天了。”悦姗笑道:“顺便打听打听巧玲姐的事情咯,哥!”陈心仪在一旁点点头,心里却微微泛起酸意。

   “太婆婆好啊!太婆婆您还记得我们吗”悦姗笑道:“太婆婆好啊!太婆婆,我是姗姗,以前常来找巧玲姐玩呢,我知道您最喜欢看《五女拜寿》呢。”老祖宗回过神,看着他们:“姗姗啊,婆婆好久没见你了,小姑娘变了,越来越漂亮了。”悦姗连忙回道:“太婆婆,我一直都很漂亮好不好。之前一直在读大学,现在毕业回家了,以后我会常来看望您呢。婆婆你看,我哥也回家了。”老祖宗望向明义:“明义啊!回家了也不顺道来看看婆婆,你瘦了。”明义回答道:“太婆婆,是明义不好,这些年都没来看望您,明义惭愧。”老祖宗上下打量着陈心仪,不禁欣喜:“明义,这位姑娘长得真漂亮,是你女朋友吗?”陈心仪连忙解释道:“太婆婆,您误会了,我叫陈心仪。我和明义只是普通朋友,巧玲她,她也是我好朋友。”太婆婆看着心仪道:“婆婆老了,老是爱忘事。”

   赵明义和陈巧玲走到今天这个地步,谁都不曾想到。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悦姗只知,自从明义在机场送巧玲出国后,便再也没有了联系,几乎一夜陌路。不解的是,悦姗给巧玲打电话,巧玲始终不接,悦姗劝明义给巧玲打电话,明义也是不打,只是黯自沉默伤神。后来,悦姗去读了大学,巧妙地错开了巧玲回国的时间,几年下来,再也没见过巧玲一面。

   悦姗接着老祖宗的话说道:“哪里呀,太婆婆的记性好着呢。太婆婆啊,好久没见巧玲姐姐了,她最近好吗?”老祖宗缓缓道:“还是再么不懂事,你说这孩子真是,一个月才给家里来个电话。”悦姗接道:“太婆婆,巧玲姐在国外有六七年了吧?她在做什么工作呢?”太婆婆回道:“玲玲是个老师,教国外的小孩子学汉语。”陈心仪问道:“太婆婆,那巧玲在国外有男朋友了吗?”老祖宗摇摇头:“这丫头,这事儿啊,也最让我操心啊。小祖宗今年要回来了,我再也不会让她出去了。”悦姗回头对明义道:“哥!巧玲姐要回来了!哥,你在想什么呢?”赵明义回忆着匆匆岁月,不觉黯然出神。老祖宗看着明义叹道:“明义呀!婆婆是个信佛的人,这凡事都有因果。”悦姗回道:“太婆婆我懂,我哥就这命呗。”明义喃喃道:“因果?”

   这时,不远处,传来阵阵凄美的笛声,哀思回荡。赵明义本是个多愁之人,闻声伤感道:“他为什么要到山顶来吹奏这么伤感的曲子,曲中的故事又是什么?”陈心仪道:“也许他在怀念某个挚爱的人。”老祖宗叹了口气:“他也是个苦命之人。”

   听老祖宗这一说,明义更是好奇。陈心仪对明义道:“曲中似有段侠骨柔情,亦有一番红颜追忆。”老祖宗道:“他是个老教师,早年常带着他老伴儿一起爬山,后来他老伴儿爬不动了,他也不来了,再后来他老伴儿走了,才不到六十,他……都说世事无常,阿弥陀佛!”赵明义问道:“他一定很思念妻子。漫山的鸟语花香都已索然无味,一切都显得如此落寞、虚空……”他心思悲痛:“失去了爱人是悲伤的,更让人难过的是从此迷失了一颗心(想起了巧玲)……我们永远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会先来,谁也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也许来不及说一声再见,也许来不及看最后一眼……”老祖宗道:“明义呀!人的一生,都是命中注定。今生的不幸都是前世的因果报应。”悦姗拉长了声,对明义笑道:“看来,我哥前世一定罪孽深重。不然怎么会和巧玲姐这么折腾。”她茫然一问:“太婆婆,您说的因果到底是什么?”

   老祖宗眺望着远处,指着西南一方问道:“你们看,远处的高山头上是不是有座塔?”陈心仪张望着回道:“太婆婆,那是福泉寺里的如意塔。”老祖宗感慨道:“这如意塔呀,藏着一个故事,只是,故事有些太过久远。”悦姗心思道:“这故事是不是和《白蛇传》一样呀?”

   老祖宗回忆道:“当年,我的太婆婆说啊,这古塔呀,是宁海一位商人所造,当年,商人在外做完买卖,回程之际,被山贼越了货,血本无归,眼见家道就要衰败于自己之手。说来也巧,那日正是大寒,正在商人徘徊踌躇落魄之际,在街角遇见了一个白发满头,衣衫不全的老乞丐,商人心善,可钱袋空空,他对乞丐道:‘老人家呀!我没钱给您买吃的,但我家还有几幢老房子,生个火还是很暖和的,晚上就上我那儿睡吧。’他把乞丐带到家中,和乞丐聊了一晚,谈及自己的遭遇,不禁摇头。可是谁也没想到,平日风餐露宿的乞丐,竟知道这帮山贼的老窝,商人连夜将此事告诉了知府。第二天官府就将这帮山贼悉数抓获,商人被劫走的货也被尽数归还。商人很感激老乞丐,可没想到,乞丐第二天便离开了人世。”说到此老祖宗便又叹了一口气。

   悦姗听着入迷,双手托腮问道:“太婆婆,后来呢?”陈心仪问道:“太婆婆,后来商人是不是为老乞丐修了这塔?”老祖宗摇头说道:“商人自后虽经商有道,但是教子无方,他儿子横行乡里,在外面害了人命。商人膝下再无子女,晚年便把家产悉数卖尽,一部分施舍给了穷苦人家,将剩下的钱财都用来修建了这座如意塔。”赵明义感慨道:“到头来还是千金散尽,真是造化弄人!”太婆婆对着众人道:“天地之间,一切皆有定数,佛家有说‘积德方可消业’。后来这商人皈依佛门,潜心修行,几世下来,渡了生死,脱去了轮回之苦,修成了阿修罗道。”

   悦姗甚是不解,老祖宗又道:“明义呀!你能和玲玲相遇,也是几世因缘的结果。年轻人的事,老辈儿人可管不了,缘分是要你们自个儿把握的。”悦姗在一旁鼓吹道:“哥!太婆婆的意思我懂了,你要加油哦!”赵明义沉思了片刻:“太婆婆,明义懂了。”老祖宗望着远山:“云散千山,一切都是随缘造化。”心仪不禁心思道:“许多人相信,没有注定的人生,人生所有相遇都是一连串的机缘巧合。然而,即使抱持如是信念的人也会有这样的结论:人世渺渺,当他们回头审视,原来多年来曾被自己视为巧合的事,其实都是不可避免的。比如,我遇见了你,明义。”

   第3章 序章:仙霞阁一曲度红颜 绮梦外云水开红妆

   夏木正茂,蝉鸣正盛,长风吹过发梢,带来一股股睡意。几天下来,明义依旧没有找到适合的工作。饭后,他躺在院里的青藤摇椅上,随着一股淡淡的惆怅朦胧睡去。入梦之际,一电话将他惊醒:“明义,听心仪说你回来了,下午有空吗?”这声音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明义不禁一笑:“绝对有空,正想找你来着。”电话那头道:“你在家吗?”明义点头回道:“恩!”电话那头:“等我,到时候再聊……”

   “小日子还是挺悠闲啊!”一面目清秀,身材瘦小的男子轻轻踹了踹摇椅,明义抬起头:“张大嘴,这椅子可是古董,你看这雕工,再看这纹理,是我太爷爷的爷爷留下来的。”张大嘴回道:“别扯那些没用的,这椅子被你躺过也算是掉价了,赶紧起来,我带你出去走走。”明义伸了个懒腰,起身而去。

   张大嘴是明义的发小,原名张毅,因为人过于直率,瞒不住任何人的秘密,才有了“大嘴”的外号。大嘴为人老实,又是文科出身,举手投足间透着随性洒脱之气,毕业之后换过几份工作,如今正同父亲一起经营着二手车生意。

   “这车不错,挺贵的吧。我早就想要一辆小越野了。”明义问道:“什么时候买的?”张大嘴摇摇头:“刚收来的,过几天说不定就卖了,我自己哪有闲钱买车。”他又问:“对了,你工作怎么样了?”明义不禁皱起眉头:“不如意,才发现,原来我什么都不会。”说完就把头扭向一侧,望着天空,两眼无神道:“烦恼,痛苦!”张大嘴回道:“感受到了痛苦,说明命运要将你带到更好的地方。烦恼则是要让你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大嘴见他一脸迷茫,不禁一笑:“别太着急,慢慢来嘛,压力别太大哈。”明义问道:“我们要去哪里?”张大嘴回道:“过会儿就知道了,坐好了哈,要起飞了!”

   跃龙山位于宁海东南,此山在建国之后经过了一系列整改,渐渐成了城市的一个标志。面对着满山青翠,松柏绿樟,明义不禁道:“知我者,张毅大嘴也!”张大嘴笑道:“你在外逍遥惯了。”明义回道:“是啊!太逍遥了,现在想稳定下来却难了。大嘴啊,很久没有一起聊天散步了。”两人信步而行,来至文峰塔附近的望溪亭,栏杆轻扶,绿荫相辅,远处皓云流光,明义深吐一口气:“好山,好景……”张大嘴指着远处的流水:“唐寅有句诗,正照你之心境。”明义疑惑:“是吗?念来听听。”张大嘴念道:“浅浅水,长悠悠,来无尽,去无休。”明义听着喃喃念道:“好一句‘来无尽,去无休’,愁绪流淌在心头。”张大嘴拍拍明义的肩膀:“明义啊,你要自信一点。记得那年,我刚刚毕业了,也是茫然无绪,校园混迹了四年,一事无成,毕业后面试过很多企业,最后在一家保险公司做起了车险。可是现实很残酷,我路子少,人脉不广,不能给公司带去利益,自然无法胜任这份工作,不到一年便辞职了。”

   明义问道:“看来这类工作不适合家境平平的人。”张大嘴摇摇头道:“话不能说得这么绝对,有时候工作是要看缘分的。”明义继续问道:“那接下去呢?”张大嘴回道:“当时,我没钱没技术,就想着去做个有技术的工作,然后阴差阳错的做了个检测员。”他不禁摇了摇头:“可好景不长,时间一长,那些有技术的老人就开始提防我喽,特别是我‘师傅’,处处留一手。我开始问自己,生活意义是什么?”赵明义问道:“那你的答案呢?”张大嘴回道:“我才发现,工作这几年,我没有真正的生活过,曾经,我想找一份工作,能够拓宽人生的视野,增加自己的学识,追逐人生的卓越,实现生命的价值。可是到头来,我发现,不是社会太现实,而是我太幼稚。”他继续道:“如今我和我爸从事着二手车的生意,日子虽然过得平淡,但那也算是我的一份事业,而不是给人‘打工’。”明义感慨道:“很多人都是在从事着自己不爱从事的职业,为了生活,万般无奈。”张大嘴道:“选择职业前,首先自己要给自己一个合理的定位,然后给自己一段时间去沉淀,然后你才会有资本去思考和改变,无论如何,都不要忘记初心。人生苦短,要做自己喜欢做的事,由心而发的事……”赵明义陷入了沉思,他望着张毅,没想到短短几年,他变了,更成熟了。

   经过张大嘴的一番开导,明义明白,他需要时间去沉淀自己。见明义深思,大嘴伸了个懒腰:“夏日虽酷热,但也有一番别致的景色啊,何不陶醉于山野之间?”明义收起苦闷,对张毅点点头。两人谈笑于山林之间,悠然自得。

   真是:过于漂泊的人生,渐行渐远。

   过于激进的岁月,世事变迁。

   江南的深夏,最是雷雨激荡的时节,特别是在黄昏之前,一场倾盆大雨,格外的舒凉沁心。

   天边响起了闷燥的雷响,沉静的四合院刮起了一阵阵急风,吹得枇杷树瑟瑟作响,少顷,大雨倾盆而降。“哥!你可回来啦!爸妈都去外婆家了,这晚饭……要我们自己解决了,一会儿你帮我洗菜吧。”悦姗嘟着嘴,明义笑道:“姗姗大小姐亲自下厨,我怎能不搭把手呢,但是你要保证哦。”悦姗急忙道:“好啦!我知道的,一定不会再烧焦的,绝对好吃美味哒。”悦姗从小娇惯,厨房之事岂能精通,明义拿起砧板:“还是我来吧!”

   雷雨过后,夏夜格外清凉,悦姗寻着好友出门逛街,家中只剩明义一人。明义是个性情洒脱之人,平时最喜游山玩水,品阅诗书。他至二楼书房,打开窗户,点一盏微灯,坐于书桌前,窗台的风铃晚风和鸣,还有阵阵熟悉的蛙鸣。他拿起柴静的《看见》细细品读着,每每心有所触,总忍不住一声感叹长抒。那《看见》本就是一首人世乐章的百汇,或是哀伤,或是无奈,或是欢笑,或是平淡,渗透着人性的点点滴滴,展人间冷暖,赵明义不禁感:“往事随风如秋叶过客,这人间真情也好,世态炎凉也好,都离不开生活两字,人活着究竟还是要追求一些什么的,不然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了。”

   夜,渐渐深去,赵明义放下书,至一楼客厅,泡了一杯淡菊花,至四合大院外。夜风清爽,星空如洗,信步至院子的西北角,此地乃是老赵家一处“禁地”,细细一看,木梁全是精湛雕镂。夜晚光线不好,他看不清木梁上雕刻的是什么,却愈发觉得此处神秘,从小,他与悦姗就被嘱咐道:“里面都太公们留下的古董,千万不能淘气,不能带小朋友进去,知道吗……”他在这“禁地”前停伫了片刻,忽觉一股莫名的神秘力量在指引着自己。“哥!你在哪儿干嘛?快过来帮我……”远处悦姗喊道:“哥!快来啊!”明义转过身,径直离去。

   雨后的夏夜是老天的恩赐,隔着纱窗吹着自然风,点着熟悉的蚊香,不用开空调风扇,伴随着夜声,步步入眠。

   梦归处,朦胧如是,赵明义来到一处山林,远远可见一竹林小筑,依山而建,傍水而修,甚是古色古香,着实透着一股唐风宋韵。沿着青石小道缓缓走近,原是一家茶肆,店家匾额空空无字,店内之人穿着甚怪,戴笠披篷,长须盘发。明义甚是好奇,便在茶楼外的坐了下来。

   这时,一身穿长袍,手持镰刀,面色亲善的老人缓缓走来,他卸完一担子木柴,亦在明义身旁坐下。明义问道:“老伯伯,请问这里是?还有,这些人怎么都穿着那么古怪?”老者只对明义微微一笑,并没回答他。不一会儿,茶馆里走出一女子,身型高挑,品貌端庄,清秀脱俗,她穿着朴素,眉心点一红痣,见明义,便急忙迎上前:“远方的来客,照顾不周,还请见谅。我是这儿的老板娘,顾二娘。”明义回道:“老板娘,我叫赵明义,您能告诉我这儿是什么地方吗?”顾二娘微微一笑:“来即时缘,何须知其源。不妨休息片刻,畅聊一番。赵公子稍等,我去砌茶来。”只闻身旁那老者道:“二娘,一壶红茗丹凤。”明义皱起眉,转头问向老者:“老伯伯,我听过不少茶名,西湖龙井,洞庭碧螺,庐山云雾,信阳毛尖,在宁海,也就望海茶排得上名头,却不曾听过这红茗丹凤,想必也是一方的极品吧?”老者回道:“红尘之物不可及也!这红茗丹凤取自天台凌云山顶。此茶树,蕴足天台之灵气,方可生得新芽,五百年一新。神仙喝了亦可延年益寿,凡人喝了只能明目提神耳。”明义只觉老人在逗他,无奈地点点头。霎时,一阵山风吹来,顿感微凉,随后渐渐飘起了牛毛细雨,如三月阳春。

   顾二娘提着一盏茶壶,托着几盘点心来到明义身旁,沏茶道:“赵公子,请喝茶。”明义正欲再问,只闻天边一阵惊雷,山风渐渐大,不禁一颤。顾二娘笑道:“赵公子不必惊慌,公子有所不知,在四明山与天台山山脉相交处,有一方仙域,一日四季,名叫白溪胜境。”明义只是皱眉,二娘继续道:“这尘世之中,总有痴情儿女造化业障。只有结了业障、望断了红尘的有缘人,才会被指引到白溪盛境,一修正果,以渡轮回之苦。”明义只是喝茶,顾二娘笑道:“这儿是仙霞阁,公子凡人肉躯,有缘来此,可见公子是个痴情之人。”她指道:“徒步往东便是仙域所在,驾船往西则是俗世红尘。”明义回道:“仙霞阁?为何我见到的,却是一块空匾。还有,这世上怎么可能有神仙……老板娘,您和老伯伯就别再于我开玩笑了。”顾二娘指向牌匾道:“赵公子请看。”明义站起身,只见那无字匾上赫然出现了“仙霞阁”三个鎏金大字。顾二娘笑道:“公子之前看不到字,只因公子是个凡人,喝了这红茗丹凤之后,公子便能看到凡人不得见之物。公子既有缘来此,不如进来茶馆,听一曲《度红颜》。”赵明义只觉自己眼拙,并没有太在意顾二娘之言。

   走进茶楼,只见厅室一隅有一处戏台,戏台不大,两侧悬有竹帘遮幕,陈旧精致。茶馆内老物满堂,木椅酒缸,瑶琴古画,锦帘纸窗样样具有,戏台与大厅被一巨大的屏风相隔,明义凑近细瞧,只见屏风上绣有一女子,正轻握蒲扇,抬头眺望星空,空自悲切,兀自凄凉。顾二娘道:“赵公子,此画为唐寅游学仙台之际,神游于仙霞阁,留下的一作。上题有杜子美的诗句:‘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明义喃喃念道:“下一句是: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他不禁垂眸一语:“这世上哪有何种寂寞?可与他人说?”

   赏完屏风,赵明义顺着顾二娘的指引坐于戏台正前,饮茶之际,只见几个神仙般的女子,附着琵琶,古琴,洞箫,小阮,箜篌,立于戏台,仙姿卓美地演绎起了这首《度红颜》。

   明义正襟危坐,曲声宛如天籁,声韵却凄凉婉转,眼泪呼之欲出。曲终乐散,明义微微拭去泪水,问道顾二娘:“老板娘,这曲子,有种说不出来的感动。为什么从头到尾都没人唱过一句歌呢?”顾二娘回道:“《度红颜》乃是师旷所谱,红尘不可闻之。整曲诉尽人世事悲欢,天道往复,尤其为痴情薄命的儿女所续两首副曲……”赵明义不解顾二娘所言,只是发呆出神,自言自语道:“人会变得无情,大概是因为失去了最珍贵的东西……余下的,便开始变得无关紧要……”顾二娘不禁感慨道:“到底是一个痴情儿!”。

   此时,只见一身着青罗绸缎的女子缓缓而来,顾二娘迎上前:“紫苑妹子,你怎么来了?”紫苑喝了口茶:“来此东海之滨,只为了却一段红妆旧事,她原是那天河掌管北水花房的木槿仙子,因凡心过赤,下界为人,终被情所困。如今已是她最后一次入世为人,历完这红颜之劫,销完尘缘,便可回至天河,重守其司……这红尘俗世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顾二娘回道:“一世烟雨迷蒙,一段十里红妆,一曲儿女情长,一品千古流芳。”她俩不禁谈论起尘世间的人情世故,明义在远处望着,愈发感觉这紫苑仙子似曾相识,不觉来到了她身旁:“巧玲,你怎么也在这儿?为什么老板娘叫你紫苑?”紫苑仙子只对明义微微一笑:“你我有过一世之缘,如今能在此相遇,亦是缘分,不妨随我一览此地的绝尘烟雨,绿树青山……”

   明义来不及和顾二娘道声别,只见自己已然站在山崖一角,四周绿树红花,眼前云海相绕,他望向悬崖下,不禁一身冷汗,又见半山腰的仙霞阁闪着熠熠金光。赵明义环顾四周,急忙拉起紫苑仙子的手:“巧玲,你没事吧,这个地方太诡异。”明义继续问道:“巧玲,其实……这些年你还好吗?我们得赶紧下山。”紫苑仙子望向金光云海:“我并非你口中所唤之女。”她对明义微微一笑:“缘起缘灭,无需牵念。”说罢,转瞬之间,四周之景由夏入秋,一片璀璨金黄,飘零落叶,大雁南归。赵明义看着出神,忽觉脚底一空,跌入了万丈悬崖,之闻明义大喊道:“巧玲!巧玲!快跑!”

   赵明义大喊着“巧玲!”,辗转之际,不禁从床上翻下,他眼神迷离,全身冒汗。悦姗连忙跑来,不禁大笑道:“哥!你怎么躺到地上了!”赵明义长舒一口气:“原来是个梦!原来是个梦!那个,悦姗啊,给哥倒杯水来。”赵悦姗说道:“好的,我的亲哥哥。”赵明义抬起头一看,钟表所指,已是深夜一点半,窗外明月皎白,虫鸣依旧。

   悦姗端来一杯水:“哥!你到底梦到什么了呀?”赵明义道:“我记不清了,我在一个深山的茶楼,然后遇到了很多奇怪的人和事,一个和巧玲一模一样的仙女,然后我被她带到了山顶,我从悬崖掉了下来,然后我就醒来。”悦姗倚在窗边:“哥!你也梦见一个很像巧玲姐的仙女呀!”她皱起眉:“真是奇怪了,前几天我做了个梦,也梦见了一个仙女,老像老像巧玲姐呢。”赵明义皱起眉,悦姗笑道:“哥,巧玲姐都说了啥呀?”赵明义回忆道:“我也记不清了。”悦姗说道:“日有所思,也有所梦。”赵明义回道:“或许吧,你早点休息吧。”悦姗嘟着嘴说:“好吧,晚安。”

   赵明义放下杯子,慢慢躺回床上,回想着那个梦,暗自念道:“尘缘?红妆?”,再加上悦姗之前言,他越发觉得蹊跷,不知改如何解释。夜渐渐深了,明义却愈发清醒了,回首着往事,与她有关的一切……

   第二天一大清早,邻家狗吠急促,赵明义早早就被吵醒。“谁家在杀狗吗?还让不让人好好休息了。”飘着凌乱头发,悦姗缓缓下楼,厨房的挂钟,指针走到六点半。悦姗打了个哈气:“哥!早啊,王阿姨家的那条哈士奇吃了枪药了。”说完又打了一个哈欠。赵明义回道:“现在公鸡少了,它免费叫你起床,还不乐意。”悦姗回道:“呜呜呜,可我真的好困!

   没过多久,天气又煞热起来。老赵家的四合院不算小,种着许许多多的草木花卉,西南角卧有紫藤与凌霄,东南一片有夹竹桃,紫薇花,枇杷树,玉兰,无花果,清盛锦,石榴等等,俨然是一个小花园,西南和西北两侧各有一老槐树,槐树四周还载有一些木槿。老赵特钟情于盆景,特别是树根盆景。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赵明义不解着:“什么是舜华啊?”一查才知,原是用木槿形容女子的美貌容颜。夏季正值木槿花开,朝开暮落,明义觉得此花有趣,打算去院中一瞧。“哥!这么热的天打算走哪儿去啊?”悦姗问着,赵明义回道:“赏花。”

   来到西北角的槐树边上,赵明义指着木槿花,对悦姗说道:“这就是‘日新之德’的木槿花。”赵悦姗看着这红白相交,不甚娇艳的木槿,回道:“哥!这花开得太保守了吧,一点不艳丽,我还是喜欢紫罗兰。”明义问道:“紫罗兰?”悦姗笑着应道:“是呀,这可是‘爱情花’呢,罗马神话中,紫罗兰是维纳斯为爱人而流的眼泪变成的。”悦姗又道:“心仪姐店里就有一花茶叫‘幻境话语’,就是用紫罗兰花泡的,这个茶呀啊,在泡茶之初的茶色是浅紫蓝的,随着水温的渐变会成为浅褐色,冲泡好的茶中要是再加入柠檬汁数滴,茶色会从浅蓝色变成粉红,很漂亮的!”

   “哥!你看什么呢?刚刚有没有听我说啊?”悦姗不禁气道:“哥!哥哥哥哥哥!”明义莫名来至西北角的“禁地”,对悦姗道:“悦姗,我总觉得这里有股力量在吸引着我。”悦姗淡淡一句:“是是是!”

   明义轻推了一下房门,平日紧锁的房门竟悄然洞开,发出吱吱的响声。悦姗大惊:“哥!这门怎么坏了,不会是遭贼了吧?”说罢,便急匆匆地冲了进去。明义慢慢踏进房内,只见屋内摆放着十几个大大小小的木箱,箱子朱漆描花,正面与侧面都有铜把手,箱子四角都包裹着铜叶,且都被锁得严严实实,一看就是上了年纪的物品。除了满屋的箱子,还有大大小小的青花瓷瓶和古式家具。悦姗在房间来回走动着:“哥!应该没有贼进来过,不然东西也不会如此齐整。”赵明义回:“恩,这每个箱都那么大,就算三个人,也是万万抬不动的。”赵悦姗环视房间:“我还是头一次进来,没想到这里面有这么多东西。可是好奇怪,这门怎么就好端端坏了呢?还好我们发现早。”

   明义在房间徘徊着,忽见一古式紫檀书橱,书橱满是雕花镂刻,凑近一看原是八仙过海的典故,书橱上放满了书籍,大多都是线装书本,他被这些古书深深吸引住,这么多书,也不知道从何下手,这时悦姗走了过来:“哇塞!那么多书啊,每本都好厚好厚的。哥!你看那套书。”赵明义问道:“那层书多了,你说的是哪一本啊?”悦姗指道:“就是最左边靠右第三套,外面有金光闪闪的书套的那个。”明义说道:“你等等,我把它拿下来。”他小心翼翼地将这套书取下,悦姗吹了吹上面的灰尘,不禁打了个喷嚏,捂着鼻子道:“哥!这儿的书多久没人碰了,积了那么那么厚的灰!”赵明义拿过书本:“我对里面的内容更感兴趣!”正当明义打算翻开书本之际,院子里传来老赵的呼唤:“姗姗!明义!快来帮忙提点东西。”

   悦姗见爸妈回来,急忙跑出房间,明义带着书也走了出去,车里放着几大袋的杨梅和水蜜桃。当天,老赵就找来朋友将那扇坏门给修好了。

   夏日永昼,赵明义接到了陈心仪的电话:“明义,晚上来我这儿坐坐吧,我想和你聊聊天……”走过两条缀满法国梧桐的大街,绕过几条怀着旧时光的巷子,巷口对面便是陈心仪的咖啡厅。

   午后的时光,总让人觉得懒散,赵明义在咖啡厅徘徊着,他掀开印有一对波斯猫的门帘,屋室内暗红色的墙面,泛着黄韵的灯光,磁带转动着的播音机里放着八九十年代的歌,一个小书橱里不仅摆着咖啡配料还有古旧的书籍。“是不是觉得这里的一切都有些旧?”陈心仪倚在门边问道,赵明义环视四周:“旧物是多了一些,可别有一番情调。”陈心仪对他微微一笑:“下午顾客少,有小唐打理小店就够了,你等等,我去拿点抹茶华夫饼,还有你爱的卡布奇诺。”

   伴随着邓丽君的《小城故事》,两人闲聊着,聊到学生时代的天真烂漫时,心仪不禁托起腮,静静地凝视着明义。“明义,那年高考后,我们几个死党第一次一起看电影,你还记得吗?”陈心仪喃喃叹道:“那时的我们各自揣着梦想,都饱含着一股子热血青春。”赵明义说道:“是啊!我还记得,那部电影叫《云水谣》。”他回忆着:“那时,张大嘴还在追你,你非要悦姗和巧玲坐在两旁,不给他一丝机会……”陈心仪微微一笑说道:“因为那时候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直到现在,还是……”明义惊讶道:“心仪,不会吧!这到了今天才和我说起这事!悦姗也没和我讲过,瞒了我那么久,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快说说,那个人是谁?我认识吗?”陈心仪看着明义,不自觉的握紧着左手,她欲语又止,明义看着急,笑道:“你这么大姑娘了,还害羞?”陈心仪喝了一口咖啡:“明义,他吧,你很熟悉。可直到在他都不知我喜欢着他。”明义茫然,心怡甜甜一笑,心思道:“我好想好想,好想听到你对我说那三个字。明义,我没有长久地拥有过某样我喜欢的东西,从来没有和仍何人争抢过,我把不能得到任何当做命运,却在每一次开始都满怀期待……我始终觉得上天不会喜欢爱抱怨的人。可直到遇到你,我才明白,没有发自内心想要得到的,如何能够被称作是深爱。”

   陈心仪回过神,不禁问道:“明义,当年完《云水谣》的时候,我曾问过你一个问题,你还记得吗?”明义回道:“记得,当然记得。那时你问我,有一天要是我成了那个陈秋水,巧玲换成了王碧云,我会怎么对待这份爱情?”陈巧玲眼神专注,激动着问道明义:“明义,现在的你还会选择当初的那个答案吗?”明义点点头示意,陈心怡又问道:“你还记得我问的第二个问题吗?”明义摇摇头,心仪道:“要是你遇到了‘王金娣’你又会怎么选择。”明义长叹一口气,想了一会儿:“心仪,我不是陈秋水。但是……可以……我会选择一直爱着王碧云,矢志不渝。如果我真成了陈秋水,并遇到了王金娣,经历了那番相爱却不能相守,凄凉苦楚的人世情长后,我也会选择娶王金娣,相知相守,相濡以沫,毕竟做人最重要的是讲情义。”陈心仪听完之后默不作声,一个劲往咖啡里加糖,赵明义看着奇怪说道:“嘿,心仪!心仪!糖!糖会不会放太多了!”陈心仪抬头回过神来回道:“啊!哦!”明义问道:“想什么呢?还有,你还没告诉我你喜欢哪个男的是谁呢?”

   陈心仪站了起来,拉着明义:“明义,我们去外面聊吧,我这杯咖啡太甜了。”来至前厅。陈心仪望着窗外:“明义,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赵明义边看杂志边说:“问吧。”陈心仪慢吞吞问道:“明义,听悦姗说,你和巧玲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但是我知道,你一直在等她,就像陈秋水一直等着王碧云。可是你等的那个“王碧云”却不似电影那般。你是不是也应该考虑一下身边的那个王金娣呢?”明义早已意会,他不知道如何回答,沉默了许久,缓缓道:“心仪,我对巧玲的心是永远不会变的,我和她有过约定。我……我不值得那个‘王金娣’付出任何。时……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陈心仪听完后,泪珠微微打转:“那好吧!我就不送了,路上小心点,有空多来这坐坐。”待明义离开后,陈心仪独自坐在明义刚坐过的椅子上,拿起杂志,翻着翻着,便趴在桌上暗暗地抽泣起来,自己的心意他岂会不明?可他的回答却是在心仪的意料之中,偏偏自己却希望再被伤一次,那怕伤得更直接,更彻底,她不禁苦笑一声:“原来我们可以飞快的追上未来,却无法以同样的速度甩掉往事……”

   那晚,明义忐忑不安,他心里装着的女人只有陈巧玲,他也万万没想到陈心仪喜欢的那个人就是自己,没有直接当面拒绝她,下次见面也不至于尴尬,这样对双方都好。晚饭后,赵明义在院子里纳凉,悦姗喊道:“哥!晚上我去心仪姐那边,你陪我去嘛。”悦姗一提到心仪,明义不禁想起了下午之事,心思愧疚着:“心怡,对不起!你待我很好,可我……其实这么多年过去,能够让我回头流连的,只有巧玲。我曾经伤害过很多人,最后,所有的伤害都会返回到我自身……”他回绝了悦姗,随后打开电脑,进入游戏,想驱散心头这股思绪,却毫无办法,依旧纠结于心。刚起身,不经意地瞥见了那本从“禁地”中带出的书,一股强烈的好奇心驱动着他。他来至书桌前,刚解开书套,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反射出一片五彩霞光,刺眩了明义的双眼,仔细瞧来,此书原来唤作《十里红妆》。

   第4章 初章:天道人心 何首乌精

   自晋武帝太康元年始,全国统一,短短几年里出现了一片政治繁荣,民生富庶之景象,宁海于此时置县。战乱纷争,王孙叠替,天道往复,一切时过境迁于千年之后。

   正德年间,夜近黄昏,宁海城西上空突现一片紫彩霞光,人皆惊讶叹望,霎时风云际变,雷电狂风大作。第二天,西门鼓楼无端倒塌,只见一群人聚于塌方之处,官民皆有,甚是嘈杂。

   人群中有人言道:

   “应该是个宝物!”

   “话说知县大人也来了?怎么不把它弄回府上呢?”

   “据说这宝物是在清理鼓楼废墟时发现的,哎呦!说来真是奇啊!谁也不知道这地里还埋了这东西。”

   “还宝物!那个壮小伙掘地之时,只觉有块硬物,心想是块石头,可便用力一掘,这家伙可出大事了!只见一股鲜血喷涌而出啊!周围人见状,都撒腿就跑。”

   “我听人说这东西在地底下已经修炼成精了,那根已经化成了人形,像极了个娃娃!”

   “越说越离谱,府尊大人才不敢把它带回去呢……”

   “我活了这么大年纪了也是头一次见到这实在物,先前只听得我姥姥说要修成这个如此通灵的模样得不下千年!”

   “快说说,究竟是什么样子?”

   ……

   里三层外三层,被围地个水泄不通。只见知县皱眉紧锁,问道一旁的县丞与师爷:“昨日黄昏天象异常,今日在又遇到此事!这……怪事连连,不知对我县是福是祸?”这时,人群外突然传来一阵沧桑之音:“福祸相生,轮回可乘。”

   一提着铜铃,身穿破衫的瘦道士缓缓而来,众人不约而同给他让开了路。道士走到此物身旁,对众人道:“各位乡亲父老。这是千年的何首乌,吸得天地精华早已修炼成精,因昨日天台山脉共降祥瑞与祸福,使其暂失幻化之术,今不幸被人所伤,千年道行大毁,性命堪忧,已生报复之心。”众人听完,纷纷议论起来。

   一旁,师爷对知县轻声道:“何首乌流血,甚是奇怪,想必真成精了。不如信了道人所言。知县走到瘦道士面前,做礼问道:“依大师所言,此物若是不除,必会殃及百姓?”瘦道士一字一句回道:“戾气太重,环肆弥漫……”没等瘦道士把话说完,只见人群中有人喊道:“既然要害人,就把这祸害除掉!”一时,在场之人无不应声附和。

   此时,只闻一孩子喊道:“道长!我母亲说,人心要向善,是我们先伤害了它,它才有报复之心,我们应该帮帮它,救救它?”另一孩子咬着手指问道:“道长!您一定有办法救它的?我母亲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瘦道士叹声道:“芸芸众生皆为己,人心最是不为过。”随即轻声喃喃道:“天意啊!”此时,一挑夫手持扁担,怒道:“你这道士浑说得些什么?我说,这个精怪不能不除,要是害出了人命,可如何是好。我们老百姓只想求得个安生太平……”瘦道士叹了声气,随后对知县道:“此物不可除掉,若今世伤它性命,几番轮回,转世为魔,祸害的就是后代子孙,凡事皆有因果报应。”知县问道:“道长,那?”瘦道士回道:“贫道有一方法,可保两全,但是需要知县大人帮一个忙。”知县回道:“大师既有方法,何不说来听听,我等必全力相助。”瘦道士细数交代后,转头望向两个替首乌精求情的孩子:“你我缘分未尽,无奈最好不见。”

   那晚,城西鼓楼被官兵把守地严严实实。首乌精所在之处,四周围满了香草和青竹,只闻知县问道:“道长,我已差人在此铺满了香草,插遍了青竹,点好了九百九十支檀木线香,还需要什么,尽管吩咐便是?”瘦道士对县长说道:“大人操劳,待贫道作法度它。”只见瘦道士在离首乌精三丈之外,折断了一根柳条,就地盘腿,开始念经做法,半个时辰后,瘦道士起身至首乌精身旁:“貌美如花今非是,苦心千年一夕毁。可怜元宵十四后,三月春雷九天落。消得人间飘摇号,随我白溪度逍遥……”话语刚落,只见满地的香草与青竹瞬间枯萎凋谢,线香成灰,首乌精缓缓飘浮于半空,一阵耀眼的金光,霎时间仿如白昼,只见瘦道士拔出一把桃木,舞剑念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那首乌精瞬间幻化成一个女子,身着留仙裙,桃花善面,闭眼微笑,清秀迷人。

   过了没多久,天空雷光大作,首乌精缓缓睁开双眼,转瞬之间,与瘦道士一同朝着东南方飞去,西门鼓楼,独留一把桃木长剑。

   第5章 初章:天道人心 迷津可点

   几天后,宁海“何首乌精”之事传遍了整个台州府,甚至宁波府。这一传二,二传三,便传得越来越邪乎。几年后,此事渐渐淡却,偶听人提起,已是茶余饭后。

   一日天朗气清,只见一群妇人晒着太阳,围坐闲聊,一妇人道:“(赵家独子)彦卿真是可怜啊,父亲早逝,母子俩相依为命。这刚娶上媳妇,也没过几天好日子,家里就出了那么大的事。只怕他母亲熬不过这个冬了,真是可怜啊!”另一妇人接道:“这孩子从小心地善良,还记得那个首乌精不,要不是这孩子求情,那道士也不会度它。”她祈祷着:“老天爷保佑,保佑他们母子吧!”

   赵彦卿家境贫苦,住于宁海城西,不识一字,人品倒是一流。平日在家务农,给东家种着几亩地,一年下来也够吃穿,余暇之际便会上山砍些柴,卖到霁月酒楼增添些家用。

   “李郎中,怎么样了?”彦卿皱着眉,李郎中轻轻摇头:“借一步说话。”

   屋外,李郎中欲言又止,随即缓声道:“彦卿啊!同前几位郎中的诊论一致,你母亲是得了天胞疮。”他继续道:“这是常年积劳所致,上了年数,经脉不顺,积毒难排,才会……”赵彦清眉头紧皱,李郎中无奈道:“在宁海,没人治得了这病,你……你还是……准备准备后事……”赵彦卿如遇晴天霹雳,急忙跪下求情:“李郎中,你一定要救救我娘啊!她苦了那么多年……我……我没让她享过一天的福,李郎中!你一定要救救我娘啊……”李郎中急忙扶起他:“彦卿!别这样,你先起来。”对着泪流满面的彦卿,李郎中一筹莫展:“不是我不肯帮你,是我真的无能为力。整个宁海都知道,得了这个病就是要去见阎王了啊!彦卿啊,你听我说,听我说。”赵彦清只是流泪,李郎中道:“我给你开几个方子,兴许能缓解一下你母亲的痛苦,这阵子,多陪陪你母亲,也算是尽心尽孝了!”他亦是泪光闪烁:“恕我无能。”随后拍了拍赵彦清的肩:“别太伤心了,让你母亲看到了不好。”李郎中离开了彦卿家,彦卿一个人坐着,他望向桌边的药方,流水不断,不敢泣出一丝声响。

   一日,霁月楼,彦清送完松柴,刚欲离开,只见一客桌上围满了人,他甚是好奇,上前一瞧。只见一满脸麻子的壮汉道:“我瞧得仔细,那地方只有神仙去得……”一位书生道:“据我所知,兄台在三门海上见所见之景,乃为海市。宋朝沈括在《梦溪笔谈》中有云:‘登州海中时有云气,为宫室台观,城堞人物,车马冠盖,历历可睹。’兄台真是好运气啊!”这时一位老人道:“我听老辈人说起过,这海市只能见着,却寻不得,就是神仙住的地儿。”书生应声道:“可不是嘛,据说海市之景,皆归于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岛。”他继续道:“只有得道之人才可去这三座仙岛。听说仙岛上有天宫般繁华富丽,又有世外桃源般之悠然宁静!当年秦皇为了长生不老东渡求仙,向往的就是这三座仙山。”只见壮汉笑道:“你个书生,还谈论起秦始皇了,这世上哪里有什么长生不老的药,就连治百病的药我都没见过,老百姓比不得帝王将相,只求太太平平多活个几年,哈哈哈!”众人听完,皆开怀大笑起来。

   这时,人群中一带斗笠的人缓缓道:“不瞒各位!我还真知道一种可以治百病的药!”见无人搭话,赵彦卿马上问道:“这位兄台,真有此药?”戴斗笠的回道:“兄台可听过白溪?”赵彦清摇摇头,书生接道:”娄家村附近的白溪。”

   “在下姓傅名志,正是娄家村村民。各位是否还记得,几年前城西鼓楼,首乌精之事?”傅志疑惑道:“各位都不记得首乌精之事了?”那满脸麻子的壮汉笑道:“这事儿,宁海谁人不知啊!”傅志道:“据说当年,道士救了何首乌精后,并未离开宁海,而是带着道行尽失的何首乌精于一洞天福地修炼。”他继续道:“就在白溪,那儿就有能治百病的灵药。说来也怪,近几年,白溪峡谷里经常出现怪事,常见五彩霞光闪耀,据说那冒光之处就有灵药。”赵彦清激动问道:“原来是这样!那有人进得峡谷,取到过灵药吗?”傅志又道:“据说那首乌精虽被道士所救,可对当年之事耿耿于怀,所以没人敢进去看个究竟,生怕被那首乌精给害了。”众人听罢,皆纷纷觉得无趣,书生笑道:“兄台所言竟与那海市一般,我还以为兄台亲眼见过灵药,哈哈哈!”只有赵彦卿在一旁沉思着:“这位兄台!兄台能否带我去白溪峡谷?”他匆匆相问,众人只觉彦卿是在玩笑。

   当晚,赵彦卿在家中招待了傅志,打理好家中琐事,嘱咐好妻子,第二日便同傅志往白溪而去。白溪峡谷附近,傅志对彦卿再三相劝:“赵兄,你是个孝子!可是此去……你要三思而后行啊。前方有何危险,谁也不清楚……”赵彦卿眼神坚毅:“事到如今,我若还在顾虑这些,当初就不会来。傅兄,我心意已决!”两人在峡谷口别过,彦卿便一人往峡谷深处而去。

   一晃,三天过去了,傅志依旧不见彦卿归来,他着急万分,欲往峡谷内找寻彦清,他刚进峡谷没百步,只见远处闪起一道五彩霞光,忽然一阵狂风刮来,阴声阵阵,甚是人。远远可见一人走来,步履蹒跚,衣衫不整,仔细一看正是彦卿,傅志见状,急忙上前扶住他,彦清眼神迷离,全身虚脱:“傅兄,我没能找到灵药,我……”没等他把话说完,便昏了过去,傅志急忙背起他,离开此地。

   “没什么大事,多修养一阵子就会好的。”

   “多谢郎中,那我就不送了,这些您收着……”

   “爹!他醒了!他醒了!”

   赵彦清微微睁开眼,隐约可见一孩童闪过,“赵兄!赵兄!你终于醒了,菩萨保佑!平儿,快去倒杯水来。”傅志万分欣喜,扶起彦清:“赵兄,来,慢慢靠着,喝口水。”转头对平儿道:“再去拿点吃的过来。”赵彦卿喘着气,虚弱地问道:“傅兄,给你添麻烦了,真是不好意思,我,我,我这睡了多久?”傅志回道:“别说了,你现在很虚弱。你睡了整整一天。什么都别想了,在我这儿多修养几天。”

   那日傍晚,赵彦卿缓缓下床,出门透了透气。傅志在院子里编着竹篮,彦清问道:“傅兄,你编的是?”傅志急忙将他搀扶至藤椅:“编个竹篮而已,赵兄,你怎么下床了……”两人聊到峡谷之事,只见傅志问道:“赵兄,那个发出奇光的地方……”赵彦卿叹了口气道:“我始终没有找到这个地方,我能看到它,能接近它,却始终找不到它。它跳跃得太快了,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当我追它至峡谷深处时,只见四周花木突然盛开,宛如春日,完全不似如今冬日之象,可是那景象却不能长久,很快,那些花木就凋谢颓败了。(幻象:只因万物需循天道)”傅志长吸一口气:“甚是奇怪。赵兄能安全回来,真是菩萨保佑,谢天谢地!赵兄还遇到过什么?还有赵兄,见到这些你不害怕吗?”赵彦卿回道:“怕!当然怕,但是一想到灵药,还有我娘,就顾不得那么多了。”他继续回忆道:“这五彩霞光,若即若离,似乎有意在避开我。”傅志拍拍彦卿的肩膀:“赵兄,也许我们都错了,或许,根本没有什么治百病的灵药。谁也没见过灵药,找灵药之事,还是要从长计议吧。”赵彦卿回道:“不管有没有灵药,我一定要找到那个地方,万一有呢。”傅志皱起眉,摇了摇头:“赵兄!你不能让白发人送黑发人!山林多鬼魅,万一你出事了,你母亲怎么办,你考虑你娘的感受吗?”

   “爹爹,赵叔伯,可以吃饭了。”平儿喊道。傅志扶起一脸愁眉彦卿:“赵兄,什么都别想了,先吃饭。”

   那晚,赵彦卿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眼前飘过妻子憔悴的脸庞,她为了这个家付出了太多,想起病重在床的老母亲,他不禁流下了泪水。霎时,屋外犬吠忽停,虫鸣声也消失了,出奇的安静。只见一道金光从房顶缓缓散发而出,照亮了整个房间。

   “凌宵妒花人自立,偏逢月明娇媚语。恨饮惜时断肠水,总是离人伤别泪。”一飘然若仙的女子悬在半空,笑着对彦卿道:“赵彦清!你可记得我吗?”彦卿惊然,忽然一人参状的草药飘到他眼前,只闻仙女道:“你且不必惊慌,我乃当年城西鼓楼的首乌精,并无害你之心。”她飘至彦清面前:“人世无常,你母亲阳寿将尽,非人力能一改天命,身染恶疮乃是前世的罪孽因果。我念你孝心可叹,故赐你此药。(来此只为还愿)”赵彦卿接过那仙草,急忙跪谢道:“多谢首乌仙子,救母之恩无以回报!”此时,房中飘散起那熟悉的五彩霞光,首乌仙子念道:“世人都晓金银好,唯有真情不可当。金银散尽情去了,你说荒唐不荒唐。世事变化谁得晓,旧日恩情因记牢。小心二月十四后,风雨迷途人自晓。”说罢房内一切恢复原样,赵彦卿一阵抽搐,睁开了双眼,只见自己躺在床上,屋外朦胧微亮,公鸡起鸣,方觉是梦,他微微侧身,打算回笼一觉时,只见枕边躺着一支参状仙草。

   当日,赵彦卿把此事说于傅志,傅志惊奇之余,甚是替彦清高兴。两人到了当地的一处寺院,为首乌精祈福,随后赵彦卿便迫不及待地回至宁海,将所遇之事同妻子一一相告(瞒着母亲)。半月后,彦卿母亲的病终于痊愈。

   话说当年,还有一位替首乌精求过情的孩子,他叫徐明,家住宁海城东。

   徐明祖上籍属余姚陆埠,一直随着当地一户大家,在其府内做差。徐明年幼之时,便父母双亡,好在还个独眼的叔伯可靠,相依为命。(当年,东家在陆埠开过货栈,发了大财,可好景不长,因为害了人命,最后险些家破人亡,后逃至宁海安生。)

   徐明年幼之时,就在城东(坑龙王村)给人放牛,其叔伯因疏于管教,性子便野了起来。待徐明长大成人后,生性便愈发顽劣,竟同当地痞子厮混,平日里打架斗殴,偷鸡摸狗,无恶不作,名声早已不好。

   一日,天干气冷,寒冰冻结,下起了鹅毛大雪。一大早,徐明的叔伯便出门赶集。屋外,一衣着单薄,吊儿郎当的少年喊道:“徐明!徐明!出来啊,文渊哥等得不耐烦了。”徐明被吵醒,显得格外不耐烦:“他姥姥的!大冷天的,还嚎什么嚎!”那少年回道:“文渊哥说了,有好事找你!他是落不了你的好,谁叫我们是兄弟呢!”

   至文渊家,一身材瘦小,鼻梁高挺,面容奸诈的男子笑脸相迎道:“呦!你让我好等啊!徐明弟兄!”徐明见状,便知没什么好事:“文渊兄!最近可好啊?上次被我打伤的那条腿好了没?”文渊笑道:“都说不打不相识!呦!你这一说,我的腿还真有点疼了。”他笑了笑:“这不,腿不利索了,要麻烦兄弟帮我一个忙啊!哈哈哈!”徐明上下打量着他:“别那么客气!有话直说吧!”文渊假泣道:“兄弟啊!好兄弟啊!兄弟有所不知啊,我也是被逼无奈啊!前阵子儿,那张达生的儿子要娶媳妇,便问我借了五十两白银,给他的老房修理一番。这,这我哪儿有这么多银子啊,我认他是个老实人,就管了这闲事,向鸿运赌坊的王老爷借来了五十两,谁知这张达生上山采药,摔下悬崖死了!徐兄弟,我就想要回那五十两银子,你也知道向熟人讨债……”徐明笑着回道:“确实不地道啊!文渊哥,据我所知,这张达生还没被下葬吧!这会儿你就要讨债啊!你也不缺这五十两银子吧?”文渊急道:“我这不是被王老爷逼的啊!徐兄弟,我听说你可是讨债的行家,这回只要你肯帮我,利息全是你的!”

   徐明笑道:“文渊哥,我徐明讨债从来都是狠的,尽管放心。你也别跟我扯什么王老爷了,大家都是明白人。就张达生的家底,不知几年后,他儿子才能把这五十两还你。”说罢,只见文渊在一旁哈哈大笑道:“徐明啊!徐明!行!这事儿就交给你了!哈哈哈。”随后,几人便去了附近的酒楼。

   三天后,徐明来到至文渊家,文渊笑盈盈问着:“徐兄弟!怎么样了?银子要来了吗?”徐明将一黄色布袋甩在案案头:“五十两在此!你数数!五两利息我扣下了。”文渊笑得合不拢嘴:“哈哈哈!徐兄弟,你是咋讨来的啊?说给我听听!”徐明冷冷道:“今天张达生下葬!他小女儿把自个儿卖到陈家,给人当丫鬟去了!这些钱刚好够还你的……你满意了吧。”文渊见徐明语带不悦,不禁冷漠道:“怎么?你心软了?我只认钱,别人的死活我才不管。你要是心肠好,就去把她赎出来啊!”徐明盯着文渊的嘴脸,转走道:“不会有下次了,这差事我再也干不了!”

   那日,一石桥上,人从桥上走,水自桥下流,一切都是如此平常宁静。日近黄昏,一拄着拐杖的白发老翁走到徐明面前,温声问道:“孩子,你在这儿,都快坐了一天了,是不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啊?”徐明抬起头看看老翁,皱着眉,默不作声。老翁继续道:“孩子啊,有烦心事就说出来吧,说出来就好了。”徐明对老翁道:“老伯伯,我是替人讨债的,从来我都是向赌徒嫖客,不思进取之辈讨债。可是前阵子,我却为了五两银子破了规矩,害得一小女子卖身为奴。你说,我是不是万恶不赦之徒!”老翁叹声道:“凡是没有绝对的对错!善恶也只在一念之间。道常无为而无不为。如今你已知错,乃大善也!”徐明站了起来问道:“老伯伯,我该怎么办,我如何才能补偿犯下的罪孽?”老翁说道:“孩子!从今往后,只要你能记住一句话就好——‘勿以善小而不为’,不积小善而为大不善。”老翁继续道:“世人能做到这点,便已善莫大焉!”徐明望着桥下的流水,一边点头应是,一边叹气懊悔。第二天,徐明来到了陈家大院,拿出了身上所有的积蓄,一番折腾后,总算把张达生的小女儿赎了出来。

   自此之后,徐明开始本分为人,性情渐渐温和起来。平日帮着叔伯进山里砍竹,在家编席,下地务农,对周围父老乡民也是尽心尽善。转眼两年,邻村的媒婆前来说亲,而他的妻子,正是张达生的小女儿。

   又是一年元宵日,十四花灯微雨时。黄口歌来把灯问,烟花流水苍桥畔。

   梁皇山脚,真云寺内,只见一僧一道谈笑而行,至后山竹苑,那胖僧问道:“这回她也还了愿。自此之后,该往何处安生?”瘦道手指东北道:“南海之翼,慈悲之乡。”胖和尚道:“善哉!善哉!虽在白溪胜境修回了百年法力,却折了仙枢与那少年,不知多久才能入世为人?”瘦道士笑道:“无妨无妨!修行千年不及行善一时,且见她又幻作老翁,又度一人,也算是功德一件。今日将她交于普陀山之主,也可助她早日入道。”胖和尚念道:“一世檀珠慈悲度,三生罪孽为谁赎。你了却了她之苦,可不知那红尘之苦该如何了结?”他停下脚步:“待你度了那木槿之苦,一并去往仙霞阁,消了这段十里红妆。”道士笑着:“万事随缘化。这赵家和徐家之郁结,随他吧!随他吧!三劫过后,去往那冥河之畔做一回渡者,等那姑娘尘缘尽散,也该回去了!”说罢,两人往离开了竹苑,不知何往。

   十年后,嘉靖年间,赵彦卿和徐明都已到而立之年。

   城西,只见一间破房外炊烟升起,墙外长满苍苔,满地的花砖碧草,一个少年在门外把弄木棍,正是赵彦卿之家,那少年乃是赵彦清的儿子赵昱。

   城东的一处田地外,只见两孩童身穿着破青衣,竖着两牧丫髻,腰间编着个小葫芦,皆笑吟吟地回家而去,这两个牧牛童子乃是徐明的儿子徐盛、徐慕

   第6章 初章:离人千殇 晚林别院

   王朝的嘴脸往往体现在大灾之后,绿林横道,赤眉动荡。嘉靖三年,浙江饥荒,台州府尤其严重。屋外寒风凛冽,嘶嘶作响犹如死神的低吟,皇城里,文华门外,一对太监道:

   “这是造的啥孽啊!伏天不起风,蜡天不下雪。前几日听说浙江那边遭了饥荒,死了不少人呢!唉!”文宝哀声叹道:“眼看没几日就要过年了。”文宣细声道:“饥馑当头,民生大事。主子不会不管浙江的百姓!据说赈灾的粮已经从太仓挑拨过去了。”文宝望着天上的残月,叹了口气道:“主子当然会管,可是阁衙上下贪墨,层层剥削之后又有多少粮米会到百姓的手里。”文宣马上打断道:“小声点,你这话在我面前说过就好。记住了,在宫里还是专司其职,别议朝事,免得引火上身。”说罢,两人便朝着司礼监走去。

   宁海,城隍庙外,一顶官轿缓缓停下,轿里走出一位面容端庄,衣着朴素的妇人,她是宁海知县夫人陈夫人,在两个丫头的搀扶下,缓缓走进了庙宇。

   “含笑,快把香蜡烛拿来!我来点香,你把要供奉的水果和糕点都摆好,还有三碗红汤圆、三杯清茶,五杯黄酒。”陈夫人吩咐着,“夫人,好厚的一层灰。”一个丫头惊讶道:“也不知道,多久没来人了?”一切安置妥当后,只见陈夫人微微皱眉,在城隍爷的像前默默地祈福:“……‘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今日大寒,城隍爷有灵,请保佑宁海的百姓,能平安地度过这个灾年……愿调济之粮能在年前发到灾民的手里……城隍爷保佑!”

   宁海城西,一群顽童在河边嬉闹,小拱桥一侧,只见一少年握竹竿,聚精会神地盯着水面。

   “赵昱哥!你在钓鱼吗?”一位扎着马尾辫的小丫头睁大着眼问道。“嘘!鱼都被你吓走了,小点声。”赵昱竖起食指贴在唇边,轻声回道:“春芬,你爹爹的病好点了没?”春芬愣在一边一声不发,赵昱又问:“我爹爹说你爹爹是个大好人,菩萨会保佑会保佑他的!春芬,你过来,我来教你钓鱼。”春芬回道:“恩。赵昱哥!现在是冬天了,还能钓着大鱼吗?”“当然有!我要钓的就是大鱼!爹爹经常在冬天带我去钓大鱼呢。”赵昱道:“只是冬天钓鱼,可有很多讲究的。”“哦!那怎么样才能钓上大鱼呢”春芬指向水面:“这溪水那么凉,都没见到一条鱼。”“我爹爹说冬天天儿冷,鱼儿都少游懒惰,要想在冬天钓到大鱼,得知道三个诀窍。”春芬抬头望着赵昱,赵昱道:“第一要选在大天气少暖的晴天,第二要选对地方,特别是密草丛生的深水区域,第三就是要肥一点儿的蚯蚓咯。”他站起来,指着一旁的桥墩说:“在这附近下竿就对了。”

   夕阳紫日,远处的枯树上,挂着几只乌鸦。“爹,我回来了,我今天钓了不少的鱼。”赵昱得意道。赵彦清看了看小竹篮里的鱼:“你把这些鱼都给唐伯伯送去,顺便跟他说一句,就说今晚我有事找他商量。”赵昱皱着眉回道:“爹,一条都不留吗?”赵彦清说道:“你唐伯伯身子不好,赶紧送去吧。”赵昱望着钓来的鱼儿,一脸不情愿。

   那晚,赵彦清领着赵昱来至唐家:“春芬啊!你和昱儿先去外头玩玩,我有话要和你唐伯伯说。”随后清关心道:“唐兄,你还是老样子,病了,也不舍得去看郎中。明儿,我把李郎中请来。”唐永卧在床上,虚弱道:“彦清啊!这病,我比谁都清楚,熬一熬便好了。”说罢,便不停地咳嗽了起来。“唐兄啊!我有件事要找你商量商量。”赵彦清捂了捂脸:“在这村里,我赵彦清也只能找你诉诉苦了。”唐永急忙道:“彦清,不妨直说。”

   赵彦望向窗外,只见春芬与赵昱在院子里打闹着,他转头对唐永道:“唐兄,三年前,昱儿的母亲难产而走,如今倩儿也三岁了。从去年开始,这旱灾闹的……唉!庄稼的收成本就不好,一家三口本也是艰难度日,家里更没有什么积蓄。今年又害上了蝗灾。”他顿了顿:“灾年当头,朝廷开恩,把赋税给免了,可是东家却追着要前几年的地租,若是交不上,就要我把倩儿卖给他们,说是等倩儿大了,再给他们家做丫鬟还债……”没说完,赵彦清的双眼早已泛起了泪光。

   “我岂能愿意,可如今昱儿和倩儿都还小,两个都是骨肉,我都放不下啊。”唐永皱着眉,紧握着拳头说道:“彦清啊!我唐永但凡有点能力,必当义不容辞。唉!可是如今,我……我也是束手无策啊!唉!”唐家与赵家一样,家徒四壁,唐永不禁惭愧起来。

   赵彦清擦了擦眼泪道:“唐兄!若……实在没办法,我只能将倩儿卖给东家当丫头了。”唐永看着赵彦清,不禁吞吞吐吐道:“彦清啊!我倒是有一个办法,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赵彦清回道:“只要不把倩儿卖给东家,要我怎样都行。”唐永道:“早些年,我在杜鹃山的石场做几月长工,这杜鹃山上,有个晚林院,院中的二夫人夏宛儿膝下无子无女,她想收养一个孩子,恰好我认识晚林院的管家……彦清啊!这件事情可不小,倩儿是你唯一的女儿……你要三思啊……”

   晚林院内,“看那么久,该看仔细了吧?你叫赵彦清?”

   彦清只是沉默着,“来来来,过来把这张‘卖身契’签了。”一位面容和善的中年男子道:“好了,别再磨磨唧唧。恰逢灾年,朝廷管的了这么多人吗?外头饿死的人多的是,卖儿卖女的多了,你家姑娘长得漂亮才被二夫人看上。说句实话,能给二夫人做养女那也是她上辈子修来的福气……”赵彦清一声没坑,拿起印泥,食指轻轻一摁。

   他看着这契约良久良久,那中年男子又道:“唉!可怜天下父母心啊,哪有亲爹愿意将女儿随随便便就卖了的,世道不济,都是被逼的啊!这位兄台,你呀,就给自己一个痛快吧。二夫人对你也算是够好的了,你先把这些银子拿回去,交完地租还有多的,留着过日子吧。”他继续道:“夫人说了,等过完元宵后,再把她送来。你姑娘在这儿是不会受委屈的……”赵彦清长叹了一口气,在契约上按下了手印。

   走出晚林院,门口,唐永伫立良久。赵彦将契约递给唐永,梗咽道:“我不识字,也不知道里头写着什么,但是女儿没了。”唐永细看后,回道:“彦清,你就别过自责了。倩儿是给陈家二夫人做养女,不是做下人去。世事无常,或许这样对倩儿也好。”两个人从城东走回了城西,彦清一路沉默,泣泪不断。

   第7章 初章:离人千殇 度日唯艰

   宁海城东,徐明家内,只闻一个女子嚎啕哭泣:“老天爷啊!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她还不到一岁啊……我的冬儿啊!我的冬儿……”

   “爹,妹妹走了,妈整天以泪洗面的,该怎么办啊?”徐盛问道

   “人死不能复生,让你妈再缓一阵儿吧。”徐明边编着竹席边嘱咐道:“盛儿,待会儿让徐慕将张舅舅接来。”他问道:“慕儿上哪儿去了?”徐盛回道:“弟弟陪东家的少爷去玩了。”徐明吩咐道:“把篾刀放下吧,去楼上陪陪你的母亲。”说罢,徐明又忙着编起竹席来。

   不见往昔家家户户的炊烟,只有寒鸦在远处星星点点。

   “徐明啊!素娟怎么样了?”张鸿君问道。徐明皱眉回道:“娟儿每日以泪洗面,唉!让你来,一是为了劝劝娟儿,二来是要和你商量一下,这接下去的日子该怎么过了。”张鸿君叹了口气说道:“娟儿也不容易啊!”徐明走上前说道:“阿哥,你别站着。”他转身对徐慕道:“慕儿,去准备一下碗筷,盛儿,去楼上把你母亲带下来,再去叫上叔伯,一家人该吃饭了。”

   饭后,徐明支开了两个儿子,留下张鸿君和其叔伯,同聚在房间。徐明从柜子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个木盒子。张鸿君问道:“徐明啊,这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徐明回道:“阿哥,叔伯,这里是我几年的积蓄。”说罢便打开了盒子,盒子基本见底。

   “除去日常的开支,还有几年前修缮房子的银两,如今,已剩下不到十两。”叔伯问道:“明儿,和东家一起干的营生如何?”徐明回道:“和东家走的都是明面的帐,东家一直待我如自家人。前几年,编好的竹席在市集上叫卖,还能凑活营生,余多的东家也会帮忙收走,再转卖到台州府,一年下来也能多出几两银子。可是,今儿恰逢灾年,东家这边的营生实在难做,宁海城中,买的人本就少……”张鸿君问道:“接下去你有什么打算?”叔伯道:“明儿啊!当家的无非两条路,开源和节流。”徐明回道:“叔伯提醒的是。如今城外还有一大批流民,东家那边走货不易,如今,别说去台州府了,就连去宁波府的官道也少有商人往来。开不了源,只能节流了。”张鸿君问道:“那,东家就没有说起,过往后该如何走货?”徐明叹了口气回道:“上个月,少东家从宁波府走货归来,被一群强盗给劫了。还好这强盗不是真正的恶徒,也就是图口饭吃,要个活路。”徐明叔伯问道:“人没事就好,可这事儿,我却一直不知……”徐明回道:“叔伯,这事当然越少人知道越好。少东家没被害了性命,只是断了一条腿,如今再无心思去外头跑货了。”

   张鸿君听完,皱其了眉,徐明的叔伯感伤道:“往年闹个大水赶个旱年,老百姓苦一苦都能熬过去,今年是虫蝗作祟,都往死里收人,我活了那么大岁数,也是第一次见着,老天爷啊!民间疾苦啊!”徐明感慨道:“哥!我也是没办法了,才找你商量,好歹帮我想想有什么营生可做,如今粮价几天一番,这几两银子怕是撑不了多久。”他眼眶湿润:“娟儿还没从悲痛中走出俩,慕儿和盛儿都还小,这个家……”张鸿君道:“不瞒你和叔伯,自打在府衙做差后,也算是吃上了公家的饭。可从今年入秋以来,我也就再没拿过俸禄,牢头说整个宁海府衙,无一例外。”

   一时,在场三人都沉默了。张鸿君叹了口气道:“受苦的都是百姓穷人,那些地主权贵才饿不着。县里的那些地主大户都认准了这个灾年,这就是个发财的机会,都不肯贷粮度荒,硬是逼着那些穷苦百姓把田卖了去换粮。如今地价被已经被压至十石一亩。”徐明叔伯感慨道:“照理,一亩地,丰年五十石,歉年四十石。这么伤天害理的事情,知府就不管?”张鸿君回道:“叔伯,人家就是不给你怎么办?陈知府,只是一个小小的知县,那里斗得过这些人,如今只能等着朝廷的调粮。”说完对着徐明说道:“对了徐明,素月楼的陈老板在灾年里发了笔横财,正打算在村头修个祠堂。你会点木匠活,正巧这张木匠也缺个帮,如何?”徐明沉默着,看着叔伯一言不发。

   徐明的叔伯深知徐明敦厚老实,便劝道:“明儿啊!你也别顾虑太多,我知道,你打内心里是不愿意替陈老板做事,但是,为娟儿还有两个儿子……”徐明朝张鸿君点点头,张鸿君起身道:“我明儿就去帮你去打个招呼,我也该回去了。叔伯,徐明你们也早些休息吧!娟儿那边还是慢慢来吧!毕竟……”此时,屋外明月高悬于空,格外皎洁。

   离县衙不远处,有一个别致的小院,院内铺成朴素,内外清幽。院里,两个丫头正在晒被褥衣服,院中的葡萄藤和几棵红枫都枯谢颓废着。正房里传来一声声尖锐的骂声:“我大明朝迟早毁在这些硕鼠蛀虫手上,简直是畜生不如!”

   “老爷,您这是何必呢。”陈夫人掀开绸帘,从内房走了出来,愁眉道:“我一个妇道人家,是不该管这官府里的行当。可今儿,我也要说说,自打从山西调至宁海,整整两年了,还是那么直肠子,凡事都不知道要圆滑。”陈知县反问道:“难道要我和那些蛀虫同流合污?和他们一样做个贪官污吏?从太仓运往浙江的粮,算算期限,一个月前就该到了,扣着粮船,把着粮市,逼着百姓贱卖土地,好乘机发一把……”见他一脸牢骚,陈夫人回道:“你小点声!知道你一向清高不合污,我也没说让你和着县里的那些豪绅大户们……”陈知县道:“也就城东的诸家,能替百姓着想,其余的我就不说了,几百亩的小地主都是喝了墨的,也趁着灾年贱价去兼并土地。”说罢又叹起气来。

   陈夫人皱着眉说道:“你就没和他们再商议商议,你可是一县之长,明面上多奉承奉承,他们心里落着好了,自然就好办多了。”陈知县气道:“都叫苦!捞不着实际的好处,谁会真给你办事?面子上都是在到处张罗着,几个月下来,他们才捐了多少的粮,私底下又兼并了多少田地,外面都说官府不管,可官府根本管不了(可见豪绅势力之大)。”陈夫人又问道:“从太仓运来的粮一共有多少?”陈知县面容凝重:“一个台州府,那么多难民,六个县就只有二十艘粮船。运粮的事我已经交给县丞去办了。”陈夫人长叹一声,望着门外的青天:“上天保佑,皇上保佑,让宁海的百姓能熬过这个冬天吧。”

   嘉靖四年,浙江的饥荒渐渐淡出了统治者的视线,一年多的大饥荒,就像被风吹过的一片落叶,被遗落在历史的角落。有逃荒迁移的,有饿死他乡的,有卖儿卖女的,有落草为寇的。从洪武年间开始,大明朝便颁布了一系列治理流民的诏令和商誉,让流民归籍或者当地附籍,且禁止摊征和减免赋税,禁止土地兼并和查抄皇族侵吞的土地,使得受灾的百姓得以休养生息。可是反对土地兼并,对付一般的地主阶级是可以的,可是皇亲国戚就无所适从。好在新皇帝嘉靖即位没几年,国库尚且还有“余钱”去对付灾后最棘手的流民的问题。可是上高路远,天水一方,浙江的百姓依旧是风雨飘摇,度日唯艰。

   第8章:人心是粮食 经世民为本 ( 征剿流寇)

   宁海城中,县府衙门外,几个身披重甲的官兵御马而来。城门东侧的告示墙上,一群百姓围观着什么,一人道:“朝廷怎么募兵了?”一老人问道:“多少年了,朝廷都没来宁海招过壮丁,这……又是哪儿打仗了?”一书生说道:“听闻江西玉山一带的瑶民起义,据说都打到了开化和常山……”人群中一身材健壮的青年问道:“请问,当兵的俸禄是多少?”一书生回道:“这位壮士,告示上说,一年饷银二十两。我说壮士啊,你不会是……”那壮士回道:“杀得都是造反的刁民,替朝廷出力,那是尽忠,拿俸禄奉养家人,那是尽孝。尽忠尽孝,我徐盛义不容辞!”众人都怔怔地看着这年轻气盛的小伙。

   徐盛自幼性格内敛,每每放牛归来,便跑去村头的逍遥酒楼听人说书,尤钟爱杨家将与隋唐演义,从来不好那些志怪传说与才子佳人的风流韵事。曾拜于东门近山寺一兮师傅,习内家拳,因性格沉稳耿直,深受一兮喜爱。几年下来习得一身武艺,为人处世也甚是爱憎分明,心存慈悲。稍年长,便陪着少东家上过几年私塾,同家人一起忙于生计,照顾兄弟。

   屋外,春寒不散,清冷万分。徐盛在院外徘徊,他显得很焦虑,索性劈起了柴。徐明来到院内:“盛儿,天都开黑,怎么还在劈柴,在外操劳了一天,快快歇息歇息吧。”徐明刚欲朝屋内走,只见徐盛吞吞吐吐道:“爹……爹爹……我……我想去外面看看。”徐明问道:“看看,看什么?”徐盛回道:“看……看看大明朝的样子。”徐明笑道:“等家里宽裕些了,一定要领上你阿母,她信佛,领着她去普陀山瞧瞧吧……”徐盛低下了头道:“爹,今天……我……我看到了募兵的告示。爹,我想好了,我要去参军。”徐明大惊,随即道:“你哪儿都别想去!给我进屋去!”说罢,转身回屋,徒留徐盛一人于院外,不一会儿,劈柴声不绝如缕。

   被父亲相拒,徐盛并没有放弃,他在等待一个恰当的时机。一日,徐盛随着父亲上山,劈砍着毛竹:“爹,我还是想去参军。”徐明沉默着,只是砍着竹子。徐盛放下柴刀道:“爹,你就答应我吧,我一定要去兵营……”

   父子俩互视着,徐明指着山下的村子:“你阿母已交代好了苏院的秦婆婆,给你找个好姑娘。盛儿,你也成家立业了!”徐盛道:“爹,这事阿母怎么也不与我支个招呼?”徐明回道:“你想去参军,跟你阿母支过招呼了吗?”他语重心长道:“盛儿啊,爹娘将你辛苦拉扯大,不是让你去背风险冒生死去的,只求你能平平安安的过完一生……”他叹气道:“为父无能,没让你过上一天的好日子,一直清苦,一直清苦。可是你自小就懂事,就别让爹和你阿母操这份心了……”徐盛低下了头道:“爹,从我记事起,你和阿母就没让我受过委屈,你们靠着手中的篾刀养活了一家人。孩儿不孝,这么大了,也没能给家里带来些什么,还让您老伤心。爹,从小盛儿就没求过你什么,可是这次我……”说完,只见徐盛沉默了,徐明转身开始劈砍青竹。

   又过几日,暮鸭素点,晚风带暖。饭后,徐明当着一家人的面问道徐盛:“盛儿,你改主意了没?”徐盛没有吱声,默默地摇头。娟儿与徐慕皆一脸茫然,不知为何事,娟儿问道:“盛儿,你有什么事吗?”徐明深知自己的儿子个性倔强,认准之事再难改变:“盛儿要去参军,你就由他去吧。”娟儿愣了一下,斩钉截铁道:“不行!绝对不行!”

   徐盛早已是铁了心,要说是冲动,不如说是再三权衡。徐家本就穷苦,徐慕自小身体不好,做不了重活,如今素绢又打算给徐盛娶个娘子,过几年徐慕年长,也要开始张罗着亲事,家里收入本就微薄,可一笔笔的花销都是不小的数目。徐盛明白家中负担沉重,自己又没能力改变这个事实,甚是懊恼。如今若能当兵入伍,不仅能随了自己的抱负,二来也能为家里省去一大笔开销,思虑再三,终究还是去府衙画了押,选择了参军。

   随军出发前,徐明夫妇无奈面面相觑,徒留泪水,徐明在徐盛耳边轻声嘱咐:“盛儿,爹娘已经失去过一个女儿了,不能再失去一个儿子了。”娟儿哭个死去活来,终究还是随了徐盛的意愿。徐盛望着一家人,哽咽至无语,离别之际,徐盛擦了擦眼泪道:“小慕,爹娘身体不好,你要多照顾他们,替我尽一份孝。爹娘,孩儿不孝,不能在您老身边相陪,待我金戈铁马,凯旋归来时,再向你们请罪。”说罢,便起身离去。苍山薄雾下,竟是送离人,淡去的背影,消失在泪眼中。

   “原地休憩!”行军队里传来了久违的号令。远处一山丘上,浙江剿寇总兵江传仁正迎风伫立,望着远方。一探兵上前汇报道:“总兵大人,我军正处于兰溪附近,穿过山岭,前方三十里便是龙游县城。据龙游守备张正汇报,此处山林密布,地势险要,常有流寇出没。”江传仁环视着四周:“绕过这个口子,要行军多久?”一旁,郑副将回道:“若是绕道官道,需往东南绕行三十里山道。如此,今日大军便赶不到龙游。”江传仁跃上战马:“战事紧迫,不容耽搁,全军出发!”

   龙游县城外,当地卫指挥使早已等候多时。江传仁喝道:“来人啊!把张凤,张指挥使给我拿下!”张凤被按跪在地,他负隅顽抗道:“你们……你们凭什么抓我!我……我可是朝廷正三品的官儿!”江传仁蔑视道:“还有脸说是朝廷的官,龙游是军事战备要地,你私自积压军器,延误战机,私通反寇,十个脑袋都不够砍!”张凤听完,瘫倒在地。

   “郑关,那几个流寇审得怎么样了?”江传仁问道一旁的副将,只见郑关回道:“吃了苦头才招。不出总兵大人所料,此绝非一般流贼,是江西瑶民,来龙游就是为了找张凤索买军器。我们还是来晚了一步,这批物资已被运出龙游,怕是难以追回。”江传仁恶狠狠地盯着张凤:“把那个流寇和还有这个败类一起砍了!杀一儆百,以此示众!”张凤被拖走后,江传仁继续问道:“把这几个流寇捉住的那个士兵,他叫什么?”郑关回道:“回总兵大人,此人名叫徐盛,是台州宁海人士!”江传仁道:“此人身材健壮,颇有胆识,是个当兵打仗的料!将他调就到你部下,记住,要好好锻炼他。”说罢,一行人进了龙游城。

   几日之后,大军如期到达衢州府。夜深,传来急道声:“报!(江西剿寇总军)信使求见!”江传仁看过所差书信,随即召集下属,连夜议事。

   (原来西北督军王安对江传仁甚是厌恶,处处排挤。早些年,在朝堂议事之时。在对西北军力战略部署提议上,众人皆赞成王安之意,唯独江传仁提有异议,这让王安一直耿耿于怀。)王成武,西北督军王安之子,毛遂自荐,也参与这场战事。他欲借此次剿寇,独自率部捞取战功,更想替其父出一口气。故,王成武没有等到两军对流寇形成合围之际,便开始对驻军于乐平,德兴一带的流寇开始动兵。王成武虽是将门之后,却无领兵打仗之能。因盲目自大,草率出军,三万部队受伏,在流寇合围屠杀之下,损失惨重,仅突围出三千人马,守于德兴城内,孤立无援。王成武所驻徽州余部(一万余人),正在火速前往德兴增援。

   “这个王成武!就是窝囊废!”

   “看来,他天真得认为这些流寇是一群乌合之众。”

   “自以为是!在德兴被包了饺子!”

   江传仁传令道:“传令下去,天亮之后,各部在衢州备足储备,连日加速行军,三日之内赶到信州!”郑关回道:“总兵大人,王成武擅自出兵,延误大局,如此草率行事,致将士死活于不顾,应该立刻上报兵部,以治其罪!”江传仁回道:“临阵易将,军心不稳!西北方向的流寇还需他来拖住。此时,不宜上报!”周围的部下均面露不甘。江传仁道:“战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今,将王成武合围在德兴的流寇,足有两万。”他继续道:“常山、江山、开化、上饶一带的流寇至少五万。都是些亡命之徒!我军仅三万之兵。江西刘少安部还未赶至鹰潭,若是德兴城破,流寇可在徽州,景德一带起势。如此,在短期内,我军再无机会将流寇合围歼灭。”他仰面道:“如此下去,战事只会朝着持久发展,胜负犹未可知!”众人皆蹙起眉。江传仁明白,如今大明已呈衰落之相,西北边患一触即发,以当今之国力,绝不允许东南之地再耗上一场持久战。

   江传仁兵分三路,将其中一路兵马兵分成多个小股,部队在与流寇作战中虚加声势,诱使流寇以为是大股部队来袭,如此一来,在开化,常山与江山一带的流寇被大批牵制住。后又亲自率领两路大部队,合歼了在玉山与广丰一带的流寇。随后,一路进军至信州城外,对城内的流寇形成了合围之势,寇首彝族土司常依山被困于城内。至此,德兴外的流寇方起兵赶回信州救主。如此,德兴之围方得以解。

   围了信州之后,江传仁命令身在衢州之兵将,均表现出败退之状,又令王成武部假意北上撤退,本部则撤退至信州以南,且放出传言道:“西南剿寇总军害了瘟疫”。而流寇之军,在接下次的几回作战中,屡次得胜,已成骄兵。

   直到寇军一切行军之举,均透着一层意义他们要和明军正面打,而且要奔决战打,而这情形正是江传仁最希望看到的,他知道明军应该早日从这场战争中脱身,因为大明朝太怕消耗宝贵的战争资源,而此时此刻,寇军正中江传仁的下怀,犯了兵家大忌。

   后续战事中,王成武与刘少安部在江传仁的带领下,对流寇展开了一次战略上的围剿。王成武之军偷偷地绕至乐平一带,朝着信州后方行军;刘少安偷偷进军鹰潭,且完全没被寇军察觉;江传仁之部,早已兵分三路盘踞在玉山附近。一个包围圈已经悄然形成。

   天亮之际,正当常依山打算对江传仁发起总攻时,王成武的部队出现至信州的后方,并对寇军展开猛烈的进攻,明军各部对寇军形成了一个合围之势。至此,这次农民起义大势已去,常依山也在这次作战中自杀身亡。

   此次剿灭寇军的作战中,郑关之部战功卓越,徐盛也因善战骁勇而深受郑关之关照,他在作战之中屡次斩杀敌军猛将,突破了寇军一道道防线。战后,江传仁更是任命徐盛为自己的随从亲兵,而徐盛却遭到了军营里一些小人的妒忌。

   战后,大军暂于衢州府安顿,当地知府特意为出征的将士举行了一次庆功会。江传仁喜简约质朴,故宴席摆在知府衙门的正堂内。庆功会当日,地方上有名气,有脸面的乡绅与官员都在,众人寒暄做作着,王成武举杯向众人道:“这次清剿流寇,各位将士们都功不可没,特别是江总兵,功劳可是最大!来!我们一起敬江总兵一杯!”众人皆敬酒示意,江传仁回敬。

   王成武对江传仁得意道:“这小小流寇岂是大明军队的对手,真是以卵击石……”江传仁只道:“流寇之患已除,可并未根治!也不能够根治!”王成武喝得满脸通红:“江总兵,江大人!这流寇再怎么折腾,他妈的就是寇!是寇那就是一群乌合之众,不足为惧!有多少流寇,我们就砍他多少人头!此次大胜就是人心所向!”众人在宴席上跟着起哄附和,特别是那些文官乡绅。江传仁皱眉摇头,微怒道:“天下糜烂,百姓从贼,皆因饥饿!百姓饥饿,皆因无地可耕!得人心者得天下,你们知道什么是人心吗?”众人都哑口无言,江传仁愤怒道:“人心,就是粮食!这就是为什么镇压了一批又一批,却一直根除不了流寇!”说罢,他在徐盛的搀扶之下,离开了宴席!众人沉默着,气氛肃敛,随后,王成武笑道:“大伙儿都怎么了?总兵大人喝多了!来来来!我们接着喝!”庆功宴上,气氛又热闹起来。

   第9章:人心是粮食 经世民为本( 虞二娘)

   大战虽胜,寇首常依山战死,可寇军残部依旧流窜于山岭州县之中。这些流亡的寇军死伤严重,急于求药,奈何军医师甚缺,活下命来的这些医师竟然不懂得如何配搭药剂,期间明军又在四处围剿,寇军残部之处境实属悲惨。

   江传仁下令,各地州县,凡药店杂铺,一概登记备案,百姓不许私带及多带物资出城,尤其是药品,且夜行宵禁,直至歼灭地方寇军残部,方止。次日,在龙游县,徐盛随着郑关来至城门口设卡排查一切形迹可疑之人。

   连着几日下来,皆无异状。一日,一裹着头巾的女子,手持两个提桶,朝城门走来,身旁立着一孩童,应是她女儿。女子低着头,眼神镇定自若,跟着人群缓缓移动。只闻前方包子铺传来吆喝声:“快买!包子嘞!快买,包子喽!”她身边的孩子不禁哭闹起来:“娘!娘,二宝饿要吃包子……二宝要吃包子……”那日,正巧遇着郑关亲自督查,(昨晚在酒楼,遇着王成武的部下,且争吵了一番,惹得一身怨气。)今日心里正憋着闷火,见那孩子哭闹,心头更是烦闷,不禁上前:“都给老子安静!你,过来!”说罢,那女子领着孩子,踉踉跄跄地走到他面前,徐盛也凑了过来,郑关上下打量着她,问道:“一个小女子领着个孩子,你男人呢?”那妇人闷声不响,微微垂头哀伤着,郑关见状,话锋一转:“好好好,不问这个。家住龙游何处?出城所为何事啊?”那女子回道:“这位军爷,小女子家住龙游蓑衣巷口,丈夫死得早,婆婆要把我和孩子卖了,无奈之下,便欲出城,前往娘家,投靠亲友!”说完假泣起来。郑关并无怀疑,一脸同情道:“真不容易啊!你走吧,好生照看好孩子,早日到家!走吧,走吧。”

   那女子欲转身离去,只见徐盛拦道:“等等!”那女子转过头,只见徐盛一脸猜疑:“这两个提桶里装了些什么?”那女子回道:“没啥,里头全是自个儿做的糕点。”徐盛上下打量一番后,盯着她的双眼:“回娘家投靠亲友,身上却背着如此小的包裹行李?”那女子抬起头:“这位军爷,小女子家穷,只得一身衣裳。”徐盛又问道:“这孩子喊饿,你有吃的,为何不给他。”那女子微微笑道:“二宝见着好吃的,就爱耍无赖,让军爷见笑了。”徐盛见那孩童,并非娇惯,应是真饿,又见那妇人眼神躲闪,语声颤抖,更是怀疑她心中有鬼:“既然孩子喊饿,把提桶打开吧!”那妇人皱起了眉:“这……这,不能让他吃。”徐盛命令道:“快点打开!”

   那妇人迟迟不愿打开,徐盛夺过那提桶,打开一看,果然不出所料,皆是药材,徐盛拿起药材道:“这些,你孩子是吃不得!”那妇人哭笑了几声,眼神反而坚毅起来,一脸镇定:“好吧,这世道差,今天运道更差!”郑关呵责道:“大胆刁妇!来人啊,把她给我带下去!”说完,两个兵卒欲押那妇人,只见她语气平和:“我有脚,自己走,不劳你们费心了。”她身边的孩子已被吓得哇哇大哭。“不许哭!听话,不许哭!不能哭给他们看!”那妇人边走边训道。

   那日,牢狱内,徐盛与郑关正审问着那妇人,郑关问道:“你是个做母亲的,应该知道什么事是可以做,什么事不能做。”那妇人一语不发,郑关继续道:“好,你可以不说。你不为自己想想,也该替你的孩子想想吧。”他大声喝道:“说!到底是谁让你送这些药材的?”那妇人笑道:“是谁?是千千万万受尽剥削,受尽屈辱的百姓让我做的!”郑关大又喝道:“大胆刁妇,死到临头,还呈口舌之快。我再问你一遍,究竟是谁?”那妇人一脸仇恨,眼神冰冷:“你再问千遍,万遍,我还是那句老话。”郑关气道:“岂有此理!”他沉着声道:“这么多年,我从没对女人用过刑。”徐盛见状,对郑关道:“郑大哥,你先坐会儿。让我来问问她……”

   徐盛对那妇人道:“虞二娘,我们不想为难你,更不愿看到你的孩子成为一个孤儿。你是明白?你还想继续装糊涂吗?”门外传来二宝的哭啼声:“娘……娘……”,女人到底还是女人,最经不住孩子的要挟,可是虞二娘却镇定道:“伤天害理的事,你们做得还少吗?少拿孩子来要挟我!”徐盛长吸一口气,问道:“难道,非要拼杀个你死我活,才是你愿意看到的?”虞二娘回应道:“那都是你们逼的!是朝廷逼的!是那个姓朱的逼的!”郑关听不下去了,回道:“你倒是说说,朝廷怎么逼你了?皇上又怎么逼你了?我给你个诉苦的机会!你慢慢说,我看看你怎么说。”

   虞二娘回忆起了往事。原来,这虞二娘本是江山人,后嫁到陈家。这陈家的家境一般,夫家有几亩田地,男耕女织,日子也算凑活。可是当地豪门乡绅借着官府撑腰,连年强行兼并土地。村民哀怨四起,却被官员层层打压,或沦为饿殍,或沦为流民,或沦为草寇,正在一家人走投无路,险被饿死之际,被路过的寇军所收留。自此,虞二娘一家也加入了寇军。起码,在寇军之中,他们不会饿着。剿寇之后,二娘夫君战死,从此只得与儿子相依为命。

   “郑大哥,你看这……”徐盛欲言又止,郑关见其目光带着丝丝怜悯,转身对二娘道:“官逼民反对吧!无可奈何是吧!可是,即便如此,入了寇军,就是与朝廷做对,死路一条。”徐盛打抱不平,轻声道:“那些贪赃枉法的官员还逍遥法外,她却要被治罪,这不公平!”郑关目光冰冷,盯着徐盛:“公平?徐盛,你要明白,天底下没有真正的公平。你要记住,你是大明的子民,大明的兵。”徐盛强硬地回道:“是!可是她,她也是大明的子民!”霎时,牢内气氛凝重起来,郑关走到虞二娘面前:“我可以不杀她,甚至可以放了她。”徐盛甚是欣喜,笑道:“郑大哥,我就知道,你不是冷血之人。”郑关转身问道虞二娘:“二娘,城外的寇军究竟深藏何处?只要,只要把你知道的都讲出来,你和你儿子都能平平安安地离开这儿。”虞二娘听完,蔑笑道:“郑将军,你死了这条心吧!”郑关转头,朝徐盛无奈一笑:“我累了,盛,这个女人就交给你来审吧。”他起身离去,刚走出牢门:“明儿还是口若磐石,不透一字,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郑关离开后,徐盛静坐一旁,心中百感交加,不是滋味,暗自道:“若是没有我,她也不会被带到这里,在此受这遭苦。”这时,虞二娘忽然对徐盛道:“小兄弟,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徐盛抬起头,面带惭愧,点了点头,三娘继续道:“你别再费心了,我是不会说的。小兄弟,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我不曾怪怨与你,只是,我心中有一事放不下。”徐盛问道:“你请讲。”她流泪道:“我是个将死之人,只是我那可怜的孩儿,从此,没了爹娘来疼。这孩子从小命苦,小兄弟,我走后,麻烦你找个人家,好生将他寄养,你……你能答应我吗?”徐盛点点头。

   第二日,牢内不见虞二娘之影,徐盛把自己锁在牢房内,郑关见状,命人打开牢门。“为什么?”郑关问道:“因为她可怜的过去?”徐盛不语,郑关接着问道:“她去哪儿了?什么时候放的?”徐盛回道:“她答应过我,从此不再与寇军为伍,安生过日子去了。”郑关摇头道:“昨晚试你,果不出我所料。徐盛,有时候,恻隐之心是多不得的,它会招来杀生之祸。”他继续沉声道:“你太年轻,记住我说的,行军打仗,不可有一丝怜悯之心。那些个清浊是非,又岂是你我能真正看明白的?”他轻轻挥手,只见身后,两个狱卒压着虞二娘而来,徐盛大惊,郑关道:“徐盛,你先回去吧,好好冷静冷静。来人啊,把这个刁妇押下去!隔日处斩!”她与徐盛擦身而过,长发拂面,似乎有飘荡不尽的话要说,明恍毅然的目光下,她只是对徐盛莞尔一笑。直到她微皱一眉,徐盛的视线渐渐模糊,他心如刀割,双脚如系铅铁。

   第10章:忠孝难两全 家书抵万金( 兵家谋略)

   衢州府,怀嵩楼。江传仁与众部下们正在饮茶赏景。

   江传仁道:“浙江本多山,衢州尤甚。”一将士道:“总兵大人,在这怀嵩楼上,可饱览衢江,远吞山光,再加那一曲曲闲音小调,着实让人静心怡情啊!”江传仁笑道:“莫再叫我总兵大人!从今日起,我江传仁不再担任浙江总兵兼杭州巡抚。”众人皆皱起了眉,江传仁继续道:“往后这重任,要王成武扛起了……江某不日将往广西……”原来,朝廷有令,江传仁将前往八桂担任布政司兼府江兵备道。

   一将士愤怒道:“仗是江总兵大人打出来的!兵部怎么会下这狗屁调令!他奶奶的!”另一将士气道:“分明就是王安所为……”江传仁举起清茶,轻轻抿了一口:“莫言恶意猜忌他人。以后,在战事上,给务必要协助好王成武。”他微微皱眉:“浙江海防,事关国体,军国大事不容儿戏!”他转身从容:“孔夫子说过:‘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你们都是我江传仁带出来的兵,就该明白,军人的职责是卫国安民!当矢志不渝!”众将领齐声道:“是!总兵大人!”(众将士的内心却一直愤愤不平)

   回府的路上,深感孤郁的江传仁掀开车帘,问道骑于马背的徐盛:“徐盛啊!早就想问。”徐盛回答:“大人请问。”江传人身子微微向前一倾:“你身手了得,不比常人,究竟师出何家?”徐盛谦卑道:“不瞒大人,我年少之时曾拜于一位僧人,学了几年的功夫。”他不禁叹了一声气:“可惜,我只学了一些皮毛……”江传仁心思道:“是个打仗的料,假以时日必可成大器。”他朝徐盛道:“过几日,你去找郑关,和他一同前往宁波府(驻守)……”徐盛皱起眉:“大人……我……。”他吞吞吐吐,激动道:“徐盛不想去宁波府,徐盛不才,本是一介小兵,若不是大人的历练与照顾,徐盛怎会有今日。如今大人即将调往广西,徐盛愿追随大人,尽犬马之劳!”江传仁笑道:“年轻气盛!别误了大好前程!”徐盛目光坚毅道:“大人,徐盛虽没读过几本书,但也知‘君子义以为质,得义则重,失义则轻。’大人待我如子,我怎能见利忘义!”江传仁点点头,应允下。江传仁掀下车帘,微微一笑,心思着:“此人可为心腹。”

   嘉靖十七年,桂林府,藩司衙门内院,一圆脸滑虚的胖太监对江传仁道“江将军,明儿是农历二月十五,王爷要祭祖,特地让我来跟将军说:后天呀,请将军一同前往尧山……”江传仁回道:“那有劳李公公了,届时定来尧山。来,请这边喝茶?”那太监看着茶,转了转眼珠,拉长了声:“哎呦,府上正忙,还有很多事要咱家打理。这茶呀,我就不喝了,就是怪可惜了,多么好的龙井啊!”江传仁淡淡一句:“若是公事繁忙,李公公就先行回去吧!这茶,有空再来喝便是!”李公公听罢,猛一挥手,哼声离去:“一盒龙井都不舍得,王爷居然能看重你……”

   尧山,观云顶,清风拂面,不甚温柔。

   “江将军!观云山之景,还不错吧!”(靖江)王朱邦苎问道:“这桂林府比起杭州,如何?”江传仁回道:“王爷,大明幅员辽阔,各省地貌风情均不尽相同,桂林之山水比起杭州,更是别有一番风味。”朱邦苎回道:“岂止是山水有异,这人心更是不齐。尤其是在这八桂土司之地,将军认为呢?”江传仁捋了捋胡子:“王爷年纪轻轻,已有如此见识!”他指向东南:“土司、瑶人、官员等,一幅盘根错节之象。”朱邦苎道:“自大明立朝以来,西南之地素来动乱,连年用兵,费用浩繁。以广西来说,自正统年间开始,‘瑶乱’日趋严重。”他又问:“依将军所见,如何才能使八桂之地安定太平?”江传仁微微一笑:“瑶乱为患甚久,不用我多说,王爷也知道原因。”朱邦苎微微皱起眉,江传仁道:“就拿广西两江之地来说,大量土司兵被调往广西中部、东部戍守,西江沿岸的卫所与巡检司也多为兵驻守。”他顿了顿:“如此之势,官员与两江土司之间极易相互利用,尤其是贩运私盐!正德年间,朝廷对两广地区的私盐进行过一次大规模的查盘镇压,可指标不治本,土司、官员勾结私盐贩子依旧严重。人心如此,广西焉能不乱!”朱邦苎身旁一官员问道:“将军之意,瑶乱未除,可是朝廷出兵不利?”江传仁摇摇头,解释道:“是出兵无奈!广西的食盐通路,无非西江与府江这两条江。连年来频繁的军事行动,两广军队之财政已然捉襟见肘。且说西江流域,朝廷对咽喉处的大藤峡缺乏直接有效的控制。而土司的东扩,不仅与当地官员勾结,各方大肆贩卖私盐从中获得暴利,使得西江流域始终无法成为两广军事财政收入的主要地区。”江传仁总结道:“军事受制于经济,如此循环往复,只会陷入泥潭之中。”朱邦苎收起叹息,望着远处的苍山说道:“人心如此,历朝历代不曾更改!”

   “王爷,如此美景,何不聊些痛快之事!”江传仁望着远处的山峦说道:“素闻靖江王陵坐落于一卧佛之下,如此风水宝地真是难寻!今日有幸得见,真是名不虚传啊……”朱邦苎笑道:“将军,等暮春三月,尧山上更是一片杜鹃花海……”

   嘉靖十七年,越南国莫登庸父子篡位称制,勾结广西土官翻盘朝廷,两广总兵仇鸾、兵部尚书毛伯温率部征安南。此次,朝廷采用了翁万达“重兵威慑,抚剿兼施,迫其乞降”之策略,策反已叛土司,兵不血刃乞降莫登庸。同年,翁万达、田汝成等率兵打破大藤峡,瑶乱不再,地方官员倒卖私盐之象暂有收敛。

   此次出兵征伐瑶乱,徐盛亦在行伍之中。在第四次围剿作战之中,徐盛被调至郑关部队,隶属骑兵,一路厮杀,战事过半,只见瑶寇退败而走。此时,杀红眼的徐盛正欲乘胜追击,却被郑关制止住:“徐盛,莫追!”徐盛咬着牙,恶狠狠地盯着窜逃的瑶寇:“这么好的战机,为什么?”郑关拉住缰绳,躁动马匹瞬间温顺起来:“瑶寇诡谲奸诈,切莫大意。”随后下马,指着前方:“仔细看看,退兵乱中有序,实乃佯败。这些瑶寇就是要诱使我军脱离阵地,追入密林深处,从而将我军分割包围。”郑关身旁一副将道:“将军英明!何况此次围剿,我军兵力有限,如若中计,恐被敌军围而尽歼。”徐盛封刀入鞘,抹了抹脸:“还以为是作鸟兽散,险些中计!”郑关回道:“敌人既然有备而来,我们不妨将计就计。”

   第二日,一道冷光出鞘:“徐盛,你且穿上我这身铠甲,领五百精锐轻兵,杀入匪窝。切勿恋战,适时佯装败走,诱敌朝青露峰方向而来。切记,败走之际弃掉所有兵械器具。”徐盛即刻领兵追去,郑关身旁那副将问道:“将军,若是敌军不来,我们该如何?”郑关笑了笑:“敌军必来!”

   大藤峡,山高地险,古往今来,乃是兵家必争之地。前三次围剿,郑关皆以失败告终,可他心里明白,寇军虽狡诈,毕竟是由一群乌合之众汇聚而成,若是能引出龟缩于峡内的寇兵主力,围剿便可成功。连吃胜仗的寇军,已滋生骄纵之气。寇军匪首张达一向骄傲轻敌,战前,郑关早早放出风声,扬言明军主力前来剿匪,他又让徐盛佯装剿寇统领,中计败走,深信张达必定会捉住战机,下令追赶绞杀明军主力。

   徐盛领兵追至峡口,只见一排排暗箭飞来,随后冲出一股寇军,厮杀而来。佯装重创的明军,丢盔弃甲而走,身后传来寇军一阵阵示威呐喊之声。此时,只闻逃跑的明军兵卒喊道:“郑将军中箭了!郑将军中箭了!”张达闻声,早已心痒难耐,热血上涌,便传令寇军大肆出峡,追击溃败明军。

   寇军一路气势汹汹,过弩滩而来,追至青露峰之际,只见郑关率领着一支明军从两侧杀来。原来,郑关早已命令一支四百人的部队突袭到寇军的后方,截断了寇军后路,又命一只两百人的骑兵部队插入寇军主力,将寇军主力分割成两支孤立的部队,随后侧翼之军尽情绞杀之。寇军遭伏兵之后,乱成一团,皆往碧滩都城败走,张达在乱军中,被砍断了一只手。

   徐盛欲乘胜追击时,郑关又制止道:“穷寇莫追!”徐盛下马问道:“将军!又是为何?”郑关回道:“《孙子》有云:穷寇勿追,此用兵之法也。”徐盛气喘吁吁,郑关继续道:“兵者,置之死地而后生。这些大都是亡命之徒,如果把这些寇匪逼急了,便会狗急跳墙,搏杀到底,到时我军损失必定惨重。”然后对身后的众军士道:“传我命令,停止追击。”那日,明军将碧滩都城内的寇军团团围住,几天下来,明军展开了一系列政治攻势,层层诱降。又过了几日,寇军缺粮,短短七日之后,一大批的反寇归降,明军没有损失一兵一卒,便将寇首张达擒获,彻底除掉了大藤峡瑶乱。

   大藤峡一战后,徐盛意识到,行军打仗,不能光靠武将之勇猛,更要懂得兵家之谋略。

   一晚,新辰璀璨,皎月冷光,徐盛独自在断崖峰,喝着闷酒。他懊悔从小读书不多,学识浅薄。

   一阵熟悉的声音传来:“怎么?又喝起闷酒来了。”徐盛转身,将一坛酒递给郑关:“既然来了,就陪我喝得痛快吧。”郑关猛饮一口:“年份差了点。嗯,下山后,我带你去喝好酒!”徐盛回道:“只怕,我喝不了好酒。”郑关笑了笑,问道:“什么才叫好酒呢?”徐盛扔掉手中空坛:“我,我不知道。好酒消愁,可是,我却越喝越愁!”郑关坐到徐盛的身旁,望向远方:“人生如酒,留一半清醒一半醉,恰是人间好处生。此陈年佳酿,得禁得住时间的发酵,岂是一朝一夕可得的。”

   一阵清风吹过,徐盛敬佩道:“郑大哥!大藤峡一战,这是我……是我第一次从心底里开始佩服你!”郑关喝了口酒:“早些年,我曾在大同府戍关,北方虏贼,屡屡犯境,滋扰我大明边陲子民。那时的镇守总兵是袁仁龙,我就在他部下。”他继续回忆道:“袁总兵是举人出身,我本以为书生带兵,温文尔雅。可他性子辣,我没少挨骂,在他手下四年,那滋味,啧啧啧!”郑关边饮边回忆:“不管怎么说,我也是袁总兵带出来的。他生前最爱对兄弟们讲:兵家四派,缺一不可。”徐盛疑惑道:“兵家四派?”郑关回道:“兵权谋、兵阴阳、兵形势、兵技巧。”徐盛望着远处:“郑大哥,我,我想成为能领兵打仗的人,一个有用的人!”郑关微微一笑:“微风过处有陈香!陈酒佳酿香绵长。”随后又道:“将者,智、信、仁、勇、严也。徐盛,你的路很长。”徐盛目光坚毅:“无论多难,我都准备好了!”郑关不禁乐道:“徐盛,要记住,不想做将军的兵都不是好兵!”长风习习,郑关微醉,不禁感慨:“可惜啊,可惜,奸人当道,累祸忠良。”他起身对月,敬道:“袁总兵!郑关在此,先敬你一杯!”说完,一饮而尽。徐盛看着他,不禁感慨:“袁总兵,一路走好!”此后,徐盛不再妄自菲薄,借酒消愁,而是饮尽孤独,整日求学苦读。

   漓江边上,翁万达与江传仁正信步闲叙着,徐盛侍在其侧。“江兄,恕我冒昧一问,江兄在广西也快四年了,为何不把妻儿一同接来?”江传仁笑而不语(他即将归隐而去),翁万达又问:“此次朝廷出兵肃清大藤峡,江兄怎么看?”江传仁回道:“盐业赋税向来为朝廷所重视,凡有利者,腐且附之。历年来,盐院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广西的盐业虽不及两淮两浙,可是一旦牵涉军国大事,也是非比寻常。”翁万达回道:“上头有上头的难处,顾全大局,还是不要彻查为好。”江传仁笑道:“自然是如此。”

   一叶竹篱飘过,两人不禁谈及徐盛,翁万达不禁点头道:“这个年轻人是块好料!”江传仁道:“他还需历练。翁兄,我想啊,让他去朔北。”翁万达微微一笑,领会一笑,随后叹了一声气:“传仁啊,不是我说,不出十年,鞑靼必成大患。”江传仁若有所思:“我也甚是担忧。自太祖征讨北元以来,边陲之患始终未绝。”翁万达道:“如今鞑靼势盛,常率其部众骚扰延髓诸边。北部战事频繁,让徐盛去北方历练,也是好事,只是……”他转身问道徐盛:“只是边关凶险,不知徐盛如愿不愿意?”徐盛目光如炬,尽是杀气:“徐盛定会多杀几个鞑虏,来报两位大人知遇之恩。”

   三日后,徐盛便起身前往(大同)云川卫。

   第11章:忠孝难两全 家书抵万金( 归家远行)

   宁海城中,风雨大作,徐慕出诊归来,心事重重。小满问道:“一脸木讷,怎么了?遇着什么烦心事了?”他依旧愁眉不展,小满急道:“你倒是快说嘛!”徐慕缓缓道:“我,我想大哥了!”小满微微松了一口气,走上前,将他身上的药箱卸下,抚慰道:“大慕哥。吉人自有天相。”她沏了一杯茶,递给徐慕:“你……怎么会突然想起他?”

   徐慕喝了一口茶,回忆道

   杜鹃山下,雨后初晴,江风清鹭,晚霞迷人。山脚有一个小村,村里住着一对“父女”,原是“银城”德兴人。嘉靖十四年,一路北上逃难至宁海,方才安稳落脚,相依为命。“父亲”的个子很矮,邻里村民都叫他老王,老王女儿出落得漂亮,貌美年芳,满村皆知。

   老王原名王长青,年过不惑,原本家道丰裕,娶有一妻崔氏,替其生有一女,却先他而去,父女两相依为伴,日子还算可以。那年瑶民起义,波及德兴,一家人安生不牢,商榷之后,还是收拾了细软家产,随着中百姓晓夜奔走,一路往浙江而来。刚至常山,只闻身后传来一阵喊声,原是溃败的士兵,只因这些士兵无人管教,目无军纪,竟如绿林贼莽一般,抢掠百姓财帛子女,甚至杀害无辜。如山的溃兵,乱军之中,王长青为了保护这一包家财,被急了眼的士兵打晕,醒来之后,不见了女儿,寻了数日,皆无音讯。

   寻至衢州城外一家村店,吃了些粗粝之粮,方欲离开,只闻一女抽泣。王长青寻声觅迹,只见一个女童,单衣蓬首,蜷缩在墙角,细细一看,虽然不是自己女儿,年纪却也相仿,动了恻隐之心:“这孩子想必也是遭难的。”便上前闻其来历,果真如是。一路下来,王长青随着逃难的百姓,边逃亡边寻找着女儿,在常山,衢州等地寻了几年,皆无果,便北上寻女,直到寻累了,在宁海安置下来。将身边的那个女孩认作女儿,待她如亲生。

   时光荏苒,岁月如流。王长青渐渐习惯被周围村民叫做老王,女儿小蕾也愈发亭亭玉立。一日,小蕾在苏街卖完织布,天色已晚,只觉腹中饥饿,便买了几块卖桂花糕充饥,身旁一酒肆内,有一妇女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小蕾离去,她又远远相随,尾随及家。

   那妇人站在门首,不愿离去,老王见其举止诡异,便出门问道原由,细细相叙,妇人道:“……小女与我失散多年的女儿同名,且容貌相似,何况如王恩人所言,她身上确实坠着的那块翡翠明玉……”老王听罢,不禁眼角湿润,将自己在常山失散亲女,及衢州城遇见小蕾之始末,细细讲与。那妇人含泪道:“王恩人,今日天色已晚,家中小女不见我回去,必会着急,我……我明日再来。小蕾背上有三颗大痣,恩人今晚不妨留意一番,如此便知是否是我苦寻之人。”那晚,老王留心了小蕾背上的胎痣,再合着那妇人之言,不免感慨,心想到养了多年的女儿将被他人认领,中不满觉得凄惨。

   到了第二日,那妇人领着自家女儿来至老王家中,老王出门相迎,见了妇人女儿之后,不禁流下了泪水。原来,妇人之女,正是自己失散多年,苦寻了多年的女儿蓓儿。自从常山失散,蓓儿寻父不着,被那妇人救下,那妇人来宁海投靠远亲,蓓儿也随她至此,随后便认她做了母亲。谁知如今,这两对走散的离人,相逢如是,也算是天缘凑巧。彼此互换了女儿,相抱痛哭着,自后两家人来往不绝。

   天公巧弄,这事儿远传邻里,远近尽知。

   那日,徐慕出诊回来,稍感乏力,正巧在老王家附近一家茶楼歇息,与酒肆闲聊之际,听闻此事。他替老王高兴之余,不免想起了多年没有音讯的哥哥,心中甚是感伤:“真是老天爷眷顾,好人有好报!”小满感慨道:“大慕哥,好人当然有好报呀,爹爹常说做人要心存善念,知晓感恩。”徐慕点点头。

   那日下午,他回至徐家,更是挂念徐盛。“慕儿,你怎么回来了!哎呦,你看,都变瘦了,最近是不是很辛苦啊?”素绢上前,拍了拍他身上的尘土:“都这么大人了,还那么邋遢。你这样,小满还看得上吗?”徐明一个劲地咳嗽。

   柴房几近空空,徐慕换上破布衣,拿起柴刀:“爹,娘,我上山去砍些木柴来。”

   已近黄昏,村中风烟四起,袅袅不绝。素绢哭着跑进屋来,徐明一惊:“娟儿,这是怎么了?”素绢哽咽道:“徐……徐……你儿子他,他……”徐明急道:“是不是慕儿出事了?”素绢哽咽着,徐明愈发着急:“你……你倒是快说啊!”话音刚落,只见一人缓缓掀帘而入,徐明与其对视,不禁老泪纵横,那男子扑通跪地:“爹!娘!孩儿不孝!”正巧,徐慕砍柴而回,他掀开门帘,见着此情此景,不禁含泪激动道:“哥!真的是你吗?”离家五年的徐盛,已是徐家最深沉的牵挂。

   徐明抹了抹泪,上前搀扶起徐盛,哽咽道:“儿啊!我的好儿啊!你还活着啊,你还活着啊……”徐盛泣泪道:“孩儿不孝……孩儿不孝……”徐明哽咽着:“你活着,就是对我最大的孝顺啊!我的儿啊……”徐盛不能一语,抱着父亲直哭。徐慕扶着已是泪人的素绢,声带哽咽:“娘,哥回来了,我们不哭,不哭,多好的事儿啊。”素绢道:“盛儿啊,这些年你受苦了啊,都是为娘的错啊,娘对不起你啊……”徐盛走到母亲身旁,自责道:“娘,盛儿不孝,这些年,让你们牵肠挂肚,我却,我却连一份书信都没……我……”徐慕抹着泪:“哥,爹,娘,你们都别说了。不管怎么说,哥回来了,今儿是我们一家人团聚的日子,应该高兴才是,我去弄些酒菜。哥,你等着我,我去去就回。”徐盛回道:“小慕,不必了,我已经很久很久没吃过爹娘做的菜了,家里的饭菜,最是怀念,最是好。”徐慕笑道:“好,我这去生火,这就去生火。哥,你先坐会儿,和爹娘好好叙叙。”

   那晚,徐盛将这些年的种种经历都说与徐明,徐明感慨道:“儿长大了!”素绢道:“盛儿啊,回来了,就别走了。早日成家立业吧。外面风风雨雨,打打杀杀……为娘心疼……”徐盛垂下眸子:“爹,娘,不瞒爹娘,路途遥远,三日后,孩儿定要起身前往大同。”他微微惭愧道:“孩儿曾下立誓言,为我大明,为了朝廷,为报江大人知遇之恩,必当鞠躬精粹,死而后已。如今鞑靼杀我大明子民,边患可危,我怎能……”家人几番相劝,甚是不舍,徐盛却坚决如初,一时间,大家都沉默了。

   屋外犬吠不止,只闻徐明道:“盛儿啊,爹娘别无他求,只希望你这辈子能安安稳稳,平平安安的过。你长大了,无论你决定是什么,爹娘都会在宁海等你回来。”徐盛噙着泪:“爹,娘,孩儿不孝。”徐明起身,拍了拍徐盛的肩膀:“好了,好了。大丈夫志在远方,自当要精忠报国,有所担当。”徐慕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哥,一定要多来些书信,这样,我和爹娘才会放心。”徐盛只是点头,心如刀割一般的痛。

   临别前夜,徐慕问道徐盛:“哥,这些年,你为何不来一份书信。莫说爹娘,为弟也甚是牵挂,时常夜半惊醒。”徐盛惭愧道:“行军打仗,脑袋都是提在腰间,说不定此去大同……”他沉默了一会儿:“小慕,我曾以为,时日久了,爹娘就会把我渐渐淡忘,这才没有寄来一封书信,可是,我错了……大错,特错。”徐慕伤心道:“哥,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家里有为弟的在,你大可不必牵挂。”徐盛惭愧道:“好弟弟。果然不是当年那个哭鼻子的小子了,为兄惭愧,只能让你替为兄多尽一份孝心了。”那晚,兄弟两一番长谈,彻夜未眠。同为徐家子,人生之路,却是如此不同,世事弄人,可兄弟情深,却未曾有违。

   三日后,日近正午,又是离别。徐盛上马,对视着亲人,不禁垂下了眼帘:“爹娘,孩儿走了,切勿思念。”他含着泪水,又一次离乡而去。那远去的背影再一次印刻在徐家人的心中。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复别匆匆,怀伤重重,山长水远,家书万金。

   第12章:缘来千里聚 塞北一相识( 巧遇奇女子)

   (嘉靖十七年)天色微暗,周身疲乏,至远来客栈(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远来亦“缘来”),店小二出迎招呼,安顿好马匹,不禁问道:“公子好生俊俏,想必是前往大同?”徐盛笑着点点头:“不错。小二,来两个小菜,一壶好酒。”他拍了拍尘土,正欲坐下,只见东边那桌,一红衫女子喊道:“这是什么酒,一点味都没有?小二!小二!”身旁一紫衣女子道:“算了!喝酒误事,多吃些菜……”红衫女子嘻笑道:“好好好!我依你。”她一抬头,不禁同一脸惊讶的徐盛对视,徐盛急忙移开视线,只闻红衫女子不屑道:“哼,没见过美女喝酒吗!”

   酒菜恰至,徐盛问道:“小二,请问此地离大同还有几里?”小二抖抖肩,回道:“也就三十几里的道儿。”他面带微笑:“客官一看就不是山西人士,也不像个经商的,不知是来走亲还是访友啊?”徐盛回道:“小妹远嫁大同,许久未见。”店小二接道:“原来如此!大同乃是九边重镇之一,远嫁到此,她必是十分思念父母兄长。”徐盛点点头。此时,后桌一男子问道:“小二啊,这大同府治于山西行都司,属九边重镇之一。你可知余下八镇?”小二摇头不知,那人喝起酒,摇头道:“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世人蒙蔽,皆因如此啊。”徐盛看他眉清目秀,一股子书生气,不禁道:“圣人有言:知之为不知,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徐盛寡陋不才,想请教请教公子。”那人起身,作拱手礼,徐盛还礼。

   原来,此人名叫章涵,山西大同人士。两人相谈甚久。“徐兄担心之事,我亦同愁啊!如今边防松弛,百姓恐苦交加,怨声交迭。”章涵微皱双眉:“这鞑靼骚扰延绥诸边,绝非嘉靖一朝之事。”徐盛问道:“章涵兄?”章涵抿了一小口茶:“你也知道,元末明初,太祖将蒙古逐出中原,建都于南京。而末代皇帝元顺帝妥欢帖睦尔既没有战死,也没有自杀,而是率领着王族和所剩的军队撤退到了蒙古高原。他们在漠北草原依然维持着自己的统治,并且坚持元朝国号,与我大明长期并存而立,互有攻伐。”徐盛问道:“那后来呢?”章涵放下茶盏:“太祖当然想灭掉北元。洪武五年,徐达将军率军攻向哈拉和林,那可是蒙古黄金家族的大本营。要知道,哈拉和林可是权力和荣耀的象征,一旦被攻破,整个帝国将彻底坍塌,因此,蒙古人抵抗甚是顽劣。徐达将军一路势如破竹,可是由于战线过长,后援不继,大明军队受阻于土拉河畔。”徐盛敬章涵一杯,说道:“想必上天不愿杀戮沉孽,生灵涂炭。”章涵摇头不屑道:“徐兄,那北迁的蒙古人若能一改杀掠之习气,上天才能真正的怜悯他们。可是,很多事情……唉……该地的鞑靼……”徐盛不禁皱眉,又问:“这蒙古人,为何称为鞑靼?”章涵长吸一口气:“这若要细说,怕是几日都讲不完。粗粗来讲,自从太祖伐元后,几经变迁,到永乐初年,蒙古已经分裂为鞑靼和瓦剌两大部分,双方鏖战不休。到正统年间,瓦剌部崛起。弘治年间,鞑靼部的达延汗统一了蒙古各部,势力大增(渐往来河套,出没为寇)。正德末年,达延汗死后,蒙古各部又一度分崩离析。如今,鞑靼的势力又兴盛起来,不断率其部众骚扰延绥诸边。沿边军民对待蒙古人,亦以鞑靼相称。”徐盛不解道:“章涵兄,民为国之本,这蒙古人不安于经济之道,却覆着一身杀掠之气?这究竟是为何?”章涵摇摇头,笑道:“也许只有他们的长生天知道。”

   酒过三巡,章涵见徐盛一脸困惑,不禁笑道:“大同不比江南水乡,处处温柔,处处多愁。徐兄必会喜欢上大同。”徐盛笑道:“章兄何出此言?”章涵回道:“诶,到时便知了。”这时,只闻店小二兴奋道:“徐公子竟不知大同三绝,‘蓟镇城墙’、‘宜府教场’以及最绝的‘大同婆娘’。公子年轻气盛,若有雅兴,可前往那凝香楼一探啊!”只见章涵皱眉,微微摇头一叹。

   “姐姐,这男人啊,天生不是好东西!从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若是几条狗凑在一起,还会挣着吃大粪。”她满杯下肚:“让人作呕!”紫衣女子一脸尴尬:“二想,你喝多了,少说几句!”店小二一脸不屑,继续道:“两位公子,请见谅,丑人多怪嘛!丑人多作怪!”二想听罢,疾步上前,一把将小二撂倒在地:“你再说一遍!信不信我把你的舌头割下来!”徐盛见状,赔礼致歉道:“姑娘,姑娘请息怒,他只是一时失语,才有冒犯,请姑娘高太贵手!”章涵亦道:“还请姑娘高抬贵手,不,是高抬贵脚!”二想朝徐盛微微一笑道:“好啊公子,可以饶了他。但是……我要先把他的舌头割了!”紫衣女子上前相劝:“二想,别伤着人了!还不收手。”二想一脸不愿,还是放开了那嗷嗷喊痛的店小二,她怒道:“看在我姐姐的面儿上,今儿就绕了你。若有下次,本姑娘定不轻饶。”她朝章涵与徐盛怒视道:“还有你们!”章涵与徐盛一脸无奈。

   稍后,章涵朝紫衣姑娘做礼道:“多谢姑娘。不知……不知姑娘芳名?在下章涵,这位公子是徐盛。”紫衣女子回礼道:“小女子青儿。”一番相谈,不禁释怀。

   “原来两位姑娘亦要前往大同,若不嫌弃……”章涵还未说完,二想接道:“嫌弃!”章涵不言,青儿一脸歉意:“章公子,还请包涵。”一旁,徐盛笑道:“二想姑娘直爽,章涵兄怎会介意。”章涵接道:“当然,当然不会!”他心思道:“唉!如此烈的女子,我岂敢介意啊!”

   一抹清风,一盏清茶,一曲琴声,章涵请茶道:“两位姑娘,这是客栈的云山茶。章涵先饮一杯,略表歉意。”徐盛笑道:“章涵兄,如你这番赔礼谢罪,我可是第一次见。”章涵回道:“诶,徐兄,当求一个雅字。这一瓣绿色,一弘清香,青瓷白盏……”一旁,青儿笑道:“古人说‘茶禅一味’,看来,章公子已经陶醉在清雅的禅意玄机里。”二想嫌弃道:“想必平日,章公子是滴酒不沾。”章涵点头一笑:“不胜酒力,几杯就倒。”

   几盏茶毕,青儿愁眉道:“先前听两位公子谈及戍边之事,小女子疑惑。两位公子是否认为,如今延绥诸边之势,皆为鞑靼之过?”徐盛回道:“鞑靼入塞虏寇,杀掠吏民,无恶不作,人皆恨之!”青儿回道:“徐公子,你当真如此痛恨鞑靼?”章涵接道:“嘉靖八年,虏入大同塞,掠井坪、应、朔,百姓死伤无数;嘉靖九年,虏入大同塞,四路杀掠吏民,遣将出京营兵御之,虏得利去;嘉靖十一年,虏遂拥十万骑入寇,大同危机,百姓流离失所;嘉靖十二年冬十月,虏唆使大同军复叛,杀总兵官李瑾,代王奔宣府……大同百姓居无宁日,流离失所,苦不堪言。”徐盛双眉紧蹙,沉声怒道:“戍边之将,竟如此不堪!”一旁青儿微微叹了声气,二想抿了抿茶,喊道:“小二,来一壶酒!”徐盛放下手中茶盏,对二想道:“多来几壶,我陪你喝!”

   少顷,青儿起身,依扶着竹栏,忧道:“万事皆有因果,只是,可怜了这两地百姓。”徐盛回道:“朝廷不会坐视不管,边陲之患也必会安定。”青儿对徐盛淡淡一笑:“徐公子,只怕……唉。”二想打断道:“我说你们,真是扫兴。”徐盛微微一笑:“二想姑娘,你还小。”他回忆着往昔:“没上过战场,更体会不到战争的残酷,那种痛,你岂能知晓。”二想反问道:“难道你知道?”徐盛回道:“早些年,南方平叛流寇之时,我见过太多,太多的妻离子散,无可奈何。”青儿心思道:“若不是逼得无路可走,他们又如何至此。”

   “徐兄来大同,想必不是来探亲吧?”章涵笑道,青儿看了看徐盛,问道章涵:“章公子?”章涵只是笑而不语,蘸着茶水,在桌面描了一个“兵”字,徐盛笑道:“实不相瞒,徐盛一路奔波,正要赶去云川卫。”章涵对青儿道:“凭徐兄的身形步法,还有眉宇间透着的忧国忧民之气,一看就不像是走亲之人。”二想上下打量着徐盛:“原来如此啊,怪不得你张口闭口不离‘家’‘国’。”徐盛回道:“众位,先前有所隐瞒,实属无奈。”二想回道:“不强求,不强求啊!”

   徐盛又对二想道:“你还小,等你长大些,就明白了。(战争之残酷)”二想显得不耐烦,回道:“懒得和你说这些。最烦你了,徐盛!我只是长得可爱,哪儿小了啊!”她一扭头,微微生气。

   一缕清风吹过,二想望着远山:“看你们一个个忧国忧民的,真是好累。我才不想活得那么累。”她长吸一口气,显得十分轻松,指着远山道:“有些事儿呀,你再怎么想都没有用,不如洒脱一点。等我老了,一定要在山清水秀的江南,选一座高山结庐隐居,从此不问江湖世事……”

   独酒乏趣,二想举着杯,对徐盛笑道:“本姑娘可不小!得罪了我,是要受罚的。你若是能喝过我,我就不计前嫌……否则……”徐盛微微一笑:“否则,徐盛甘愿受罚!”二想回道:“恩,要说到做到哦!”

   晨曦未露,夜色依旧。徐盛房内,一阵轻柔的步伐声飘过,他微微睁开双眼,只见一黑衣人在房内信步来回。徐盛急忙从床上跃下:“大胆毛贼,意欲何为?”他握剑而起,破窗而出,朝黑衣人追出。

   至一处黑竹林,晨曦微露,显得格外清幽。那黑衣人停了下来,转身便与徐盛交起了手,几个回合之后,被徐盛一把擒住。只见那黑衣人求饶道:“咳咳!咳咳……饶命,你弄疼我了!”徐盛掀开她的棉纱,一脸惊讶:“是你!”那黑衣人一脸怒气:“我……我那么大声,鬼都会醒。看你一表人才,怎么也是个粗人,当真不懂怜香惜玉吗?”徐盛放开了她,一脸严肃地问道:“你鬼鬼祟祟,意欲为何?”她嘻笑道:“本姑娘高兴,来你房里转转,又有何碍?本姑娘睡得早起得也早!”徐盛训斥道:“二想,你怎能如此胡闹!你一个姑娘家怎能随随便便出路男子房门……”二想笑道:“你还在意这些啊,本姑娘都不在乎!”她长呼一口气:“本姑娘只想吓你一下。没想到,你却拔剑,我……我真是……命……大……啊!”

   话音未落,暗器袭来,徐盛一阵闪躲,回头之际,与二想一番对视,暗自道:“好轻盈的功夫。”缓过神来,她已不见了踪迹,此时,不远处,飘来二想之音:“徐盛,我可不叫二想,我叫阎三娘,喝不过本姑娘就要受罚哦,我先走喽!有缘再见啦!”徐盛不禁纳闷:“阎三娘?她究竟是何人?”

   刚回客栈,只见店小二笑道:“徐公子,你去哪儿了?这……这……”徐盛皱眉问道:“小二?你为什么盯着我看?”店小二大笑,拿来一镜,徐盛一照,不觉一惊,小二笑道:“这脸……涂得跟鬼画符一样!”徐盛不禁摇头:“定是二想丫头所为!”相问小二,乃知二想与青儿已离店而去。

   第13章:缘来千里聚 塞北一相识( 戍边粮草短)

   春意渐浓,没有“乱花渐欲迷人眼”,依旧是“浅草才能没马蹄”。朔风习习,关山几重,终至云川卫。进了卫城,徐盛一跃下马。自从接道江传仁的书信,卫指挥使童少秋便已等候他多时。

   就这样,徐盛在云川卫开始了一段新的生活。因为江传仁的举荐,童少秋待徐盛自是与他人不同,平日训练,对徐盛要求之苛刻远甚他人,久而久之,徐盛的军事才能也渐渐地显现出来。

   一日,操练完毕,徐盛于营帐外独自徘徊:“鞑靼骑兵强横,而云川卫却是清一色步兵……”正在沉思之际,远处,童少秋唤道:“徐盛!上马!”一路铁蹄,奔至高山卫,跃而下马,只见卫所城堡伫立,甚为宏壮。童少秋道:“筑堡围城,只是,缺了包砖。这里是魏尚希的地盘,你看到那些马匹没有?”徐盛回道:“好俊俏的马匹!”童少秋道:“这马产自漠北,骨子里透着冷血的杀气。”此时,身旁传来一阵笑声,魏尚希上前拍拍童少秋之背:“有了好马,再配上骑术精湛、善于搏杀的士兵,就是精悍的蒙古铁骑。”

   相谈之际,童少秋惋而叹道:“可惜啊!可惜!筑堡围城,半途而废……”魏尚希笑道:“有了这铜墙,还怕那铁蹄呐?”徐盛皱眉道:“鞑靼凶悍无情,城墙虽实,能挡一时,却不能挡一世,更不能只靠这一堵堵墙来平复边关。”魏尚希大悦,笑道:“自然是这个理啊!”

   几人边聊边走,魏尚希面朝北方,目光深邃:“自洪武经永乐,我大明对塞北之敌皆不以为然。如今,远的不说,就大同来言,已然军备乏力,大不如前。”他叹了口气:“如今大同之势,敌强我弱,已成事实。鞑靼骑兵,战法独特,常冲至弓箭射程之内发起进攻,随后马上撤退,冲锋不以密集之式进行,把骑兵速度之优势与弓箭之类兵器之优势发挥至极点。”童少秋接道:“自古与蒙古铁骑作战的中原王朝,步兵皆处与劣势。光行军作战之速度,就明显居下,所以只能步步为营。”徐盛困惑道:“步兵对骑兵当真无可奈何?”魏尚希道:“鞑靼的骑兵的确凶狠,可是他们却忽略了步兵的重要性。”徐盛疑惑道:“还请魏指挥使详解?”

   魏尚希指着那长约三丈的长矛道:“步兵若是战法得当,也可使骑兵有力无处使,无论对方骑兵如何强大。”他继续道:“盾牌与长矛排成的方阵,阵前鹿砦相配,再加背后之强弓,敌方骑兵只能下马去推倒鹿砦并与步兵相搏,若一味骑于马上便是等死。一但下马,敌军骑兵之弓箭长兵就没有太大作为,只能与带盾步兵于方阵中短兵相向。”童少秋接道:“步兵虽有步兵的优势。可是,在这行军之中,将领的指挥能力和兵卒之素质才是关键。(步兵行军之际,定要深知战场详情,必要派兵侦察周围之情况,在紧急情之时做出正确反应,迅速布阵,还要保证后勤供应,精湛的指挥能力必不可少。因为,步兵非结阵不足以抗骑兵,一旦阵脚被骑兵冲散,步兵非死不可。弓弩与朔边的火枪射程有限,敌骑兵若在距你百米之处正面发起冲锋,三轮箭矢下来,骑兵已然冲到阵前,挺着马刀高速冲向前阵,长枪兵必须在这种情况下死死顶住骑兵的冲锋,无论如何阵形都不能被冲散,必须努力迟滞骑兵的冲锋速度,然后配合弓箭兵给予骑兵重大杀伤。这期间步兵的调度,协调,队形之保持,都不能有丝毫偏差,否则一旦阵型被骑兵突破,就是一场大屠杀。)”魏尚希接道:“童老弟所言甚是,可是,能做到临阵不乱的将军,当世真是少之又少,如今这兵啊!也是越来越不行喽。”童少秋少见牢骚:“军饷连年克扣,军粮不济,以致军心不稳,让我等如何安心整兵备武。”徐盛看着他们,心中一阵酸楚,他又问道童少秋:“童大哥,为何云川卫与高山卫的骑兵如此之少?大明戍边之境,骑兵当真如此稀缺?”

   魏尚希在一旁苦笑道:“徐盛,你可知当年太祖夺取天下那会儿,万里战线,骑兵却不足十万。(当年太祖北上伐元之际,骑兵稀缺,他曾言:‘方今马少,全仰步军,必常附城垒,尚有不测,则可固守地全,以待援至,此上策也。’)”童少秋则道:“若是步兵,骑兵可协同作战,近可攻,退可守。当年“土木之变”,于侍郎守得京城固若金汤,以城池为依靠,以战代守,充分发挥我军火器多,装备精良之优势,与敌对阵之中,先以少数兵力引诱敌军,待敌迫近时,再突然以火铳、火炮火箭进攻。等敌人阵势被火器打乱之时,用步兵、骑兵发起猛烈反击。这就较充分地发挥了己之所长,削弱敌军优势,从而使我军迅速地变被动为主动,短时间内击败敌军,取得胜利。”魏尚希回道:“我并非指说骑兵不重要,不同时期,不同的战局理应具体分析对待。且看如今边陲时局,已然不同与往昔,骑兵其实更为重要。”童少秋听完,不禁点头道:“魏兄所言甚是!”徐盛锁眉道:“如此看来!从大面来讲,我军若要取胜,定要步骑协同,若是可以,更是要车骑并重。”魏尚希回道:“若是真有那一天,这些城墙卫戍尽可散却。”

   徐盛道:“看来,这批良马是魏指挥使组建骑兵之用啊!”魏尚希摇摇头:“就靠这几批马完全不够,恰恰相反,还会成为守边之负担。”童少秋拍了拍魏尚希的肩膀:“魏兄若是嫌弃这些良驹,不如给兄弟我。”不知不觉,几人已站在了卫戍城墙的最高处,高耸的烟火台,还有四方炮台箭楼。远处,孤鸿落日,紫日残阳。

   童少秋向魏尚希“讨要”来了二十匹良马,尽数交由徐盛操练。徐盛亦未辜负童少秋的厚望,不到个月,已然具备相当战力。如此一来,云川卫也有了一支二十人的骑兵小队“苍龙铁骑”,作为骑兵指挥长,徐盛整军严厉,在云川卫已无人不知。

   又过半月,一早操练过后,徐盛求见童少秋,请求道:“童大哥,我听闻军中的神机箭尽数封存在仓库。童大哥能否将这些神机箭分拨给众将士操练,如此……”

   童少秋打断道:“徐盛啊!如今军粮有限,云川卫兵士的口粮都不甚充足啊。”徐盛怔道:“这……我……”童少秋皱着眉:“不当家岂会明白当家的难!徐盛你要知道,没有不花银子的仗。养这十几匹马,云川卫已经是勒紧了腰带。”徐盛回道:“童大哥,我明白了。”童少秋回道:“你明白就好,我也希望士兵能日常操练神机箭,可后备供给不足,难以支持……”童少秋有些不甘:“云川卫的情况就是这样,你应该明白。”徐盛抑制着满腔的怒火:“戍边而战,粮草不济,战备不足!这边,守得真是窝囊!”童少秋回道:“有牢骚给我憋着!我且问你,为何想起要用神机箭?”徐盛平复后,回道:“我在战场上见过这火器的厉害,若能将神机箭配和步兵、骑兵协同作战,将大大改善战局,特别是,万一我军与敌在正面交锋之际,战初尚可占尽上风。”童少秋回道:“神机箭,不到万不得已,不可使用。何况,这些神剑能不能用,亦尚未可知……”最终,徐盛带着一股无奈与懊恨走了出去。

   第14章:缘来千里聚 塞北一相识( 陌客熟人)

   晨曦微露,卫所来了一位不速之客,给卫戍官兵送来了一百石米栗,五十石草料。询问一老兵后,徐盛不禁心存敬佩,心思道:“每年都送如此多的粮草!真是好一位大善人。”他来到送粮的车马旁,一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章兄!怎么是你!”徐盛惊讶道:“没想到,你就这位‘大善人’!”章涵见徐盛装束,不似当日在远来客栈,人也黝黑了不少,便笑道:“徐兄,多日不见,你似从炭堆里爬出来!想必在军营里学到了不少本事,吃了不少苦吧!”徐盛大笑道:“哈哈!今日来了,定要好好叙叙。”

   一番好叙才知,章涵乃是大同豪绅章麟志之子。嘉靖四年,蒙古达延可汗,对宣府大同发动了一次空前的侵扰。大批村镇惨遭浩劫,数万百姓被掳,无数家庭离散。章麟志与父母在战乱中失散,六岁的小儿子更是被蒙古骑兵掳走,流落到草原,不知所踪。章麟志对蒙古鞑靼恨之入骨,也深知屯政久弊,官吏贪墨,大同各卫戍军需不济,便让章涵每年向各卫所送去粮草,尽一番绵薄之力,以表报国之心。(其实做了天子厌恶之事)

   “如此说来,如今云川卫已有骑兵……无奈草料缺乏……”章涵拍拍胸脯道:“这事交给我就好。”徐盛言谢,章涵又道:“还有,魏指挥使与童指挥使所言不错,若是没有骑兵与步兵协同作战,大明戍边之军干脆就别打仗了,大同那么多的卫所,我都去送过粮,多少有些了解。要说良马短缺那是实话,可是连一支有规模的骑兵都组建不起来的,也就云川卫与高山卫……”徐盛甚是惊讶,章涵揣测道:“也许是这两个卫所不受总兵重视吧!或是两个指挥使都有各自的难处……”徐盛回道:“自古行军打仗,皆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你都来此送粮了,此中难处,还不明显?”章涵拍拍徐盛的肩膀道:“徐兄,难得相聚。这样,我向童指挥使请个情,你且‘护送’我一程。一来你可随我去见见各卫所之状况;二来,我也可图个方便,到了大同,还烦请徐兄亲自来府上的旧仓取上五十石草料(骑兵所用)。”徐盛听罢,甚是高兴,见过童指挥使,一切安排妥善后,便随着章涵出发前往大同。

   一路“送粮”下来,途径各卫所,徐盛长了不少见识,也却愈发困惑起来:“大同卫戍众多,可是,论其戍边之法,无非增加火器,休整城墙,可见消极。”章涵反问道:“徐兄有何良策?”徐盛目光冷峻,直射前方,坚毅道:“组建强大的骑兵军团。”章涵只是莞尔一笑:“也许,你是对的。”他又指着远方:“徐兄,前方便是大同城!”说罢,快马一鞭,疾驰而去。

   大同城,城楼高耸,气度威昂,自古就是京城之门户,三晋之屏藩,中原之保障。“虽是北魏帝都,辽金陪都,却不比江南少上一丝温柔。”章涵道:“徐兄,所见如何?”徐盛环顾四周,回道:“繁华富庶,不下江南。”

   沿着热闹的商市一路朝前,徐盛不禁疑惑:“章兄,你看那家铺子。”章涵望向宝利银庄,银庄门口的两个大红灯笼格外醒目:“怎么?”徐盛问道:“你看门口那人,这装扮,倒像个太监。”章涵回道:“徐兄没看错,王公公就是宝利银庄的当家,大同城里的商人都得巴结他。”徐盛疑惑:“巴结他?为何?”章涵回道:“经商易货,钱财周转在所难免,这儿的商人多少都问他要过银子。”他感慨道:“这太监仗着权势,竟连总兵大人都不放在眼里。”徐盛气道:“岂有此理。”章涵道:“整个大同就这一家银庄,也不知这太监多中饱了多少私囊。”徐盛问道:“此事,当地知府不管吗?整个大同为何只有一家银庄?”章涵笑道:“徐兄,这可是皇店啊,这死太监如此嚣张,还不是仗着皇上‘撑腰’。”徐盛回道:“皇上绝不会给些人‘撑腰’。”章涵只是一笑,随后对徐盛道:“徐兄,随我去西市一探。”

   西市,乃是大同最繁华之地,章涵指着沿街商铺:“天华院的当铺、木兰堂的绸铺、南天宫的香苑、甘霖雨的茶轩……”他转身对徐盛道:“西市沿街的商铺,但凡门面儿大点的,都是官店皇店。”他随即感慨道:“从太祖开始,大明朝中但凡稍微能赚钱的生意早就被官家所垄断,盐、冶矿、糖、茶……现在,这些皇店又来挤压本就微小薄利的私商市场……如此与民争利,必为后人不齿!(这些皇店的经营,嘉靖帝亲自幄筹,确定商品价格与盈利……嘉靖中期后,各级封建官僚也纷纷开始开设自己的商品,即“官店”,最常见的便是“当店”。强权之下,何利不可得。如此与民争利,数十年之内就会摧毁民间的百年积累。)”徐盛问道:“官家做的了的生意,百姓就碰不得了?”章涵回道:“只要皇店经营的东西,其他商人一律不许触碰,即便是走街串巷的小贩。若是有人胆敢僭越,官府便会治你。”徐盛惊讶:“治你?”章涵淡淡回道:“资产罚没,人即收监。(这是财富阶级与官僚阶级的结合。皇店科敛扰商,侵害民利,成为明代中后期商业资本发展的一大桎梏。)”徐盛听完,不禁沉声一叹,连连摇头。

   两人在一处酒肆歇下了脚,酒过三巡,皆微醉。只见酒肆里,一带着高帽的说书先生道:“今儿给各位,讲得是一段悲欢离合,一片儿女痴心。”他开始唱起:“好好好!《苏三起解》泪满裳,呀嘛,泪满裳……”说书先生讲得汗流浃背,有不少听书的姑娘已沾衣湿泪。

   西北角

   “姐,你说人生苦短数十载,我……我能遇到如此痴情公子吗……”

   “姐,你说这世上真有王景隆那样的男子吗?”

   “恩,当然有啦!只是妹妹你还没遇到。”

   ……

   声调如此熟悉,徐盛不禁起身,来到那对女子面前,微笑道:“那么巧,两位别来无恙!二想姑娘,青儿姑娘!”三娘似笑非笑道,嘴角一撩:“怎么又在酒楼遇到你们俩?我们……当然无恙,无恙。”章涵做礼道:“两位姑娘,章涵有礼。真是赶巧!没想到,两位姑娘也在此。”徐盛板着脸,严肃道:“二想姑娘,不,是阎三娘。年纪小小,功夫不错。你究竟是谁?”三娘娇媚一笑,细语道:“想知道?除非你追上我呀。”说完,便疾风而去,留下一缕淡香,徐盛摇头一笑,相追而去,章涵傻怔于一旁:“青儿姑娘,这……这是怎么回事?二想姑娘,阎三娘又是谁?”青儿一脸无奈,格外担忧道:“章公子,现在没时间和你解释了。”说罢,便急匆匆追了出去,她一转身,青丝垂发,如沐春风,冰玉芙蓉似仙子一般萦空而立。“青儿姑娘……”章涵双眸望定:“好飘逸的女子……”只见店小二急得追了出去:“客官!还没结账啊……”如此,只留得章涵一个人,收拾此局。

   徐盛一路相追,只见前方市澶林立,三娘急停转身,气喘吁吁道:“停!累死本姑娘了。”徐盛回道:“你不是很能跑嘛?”三娘板下脸,撇唇道:“这位公子,你知不知道对女孩子说话要温柔一些?”徐盛道:“你先回答我?”她假做不知:“回答你?回答你什么呀?哦,你是不是想让我告诉你,我是谁啊?”徐盛回道:“正是。”三娘眼珠子一转道:“你看那边……”原来一番追逐,两人立在屋檐之上,徐盛闻声一瞥,三娘便想趁机溜走,不料,却被一方硬瓦绊住左脚,不禁失去平衡,眼见就要坠下。身后,是匆匆赶来的青儿,她见此状,面色惊厥,不禁喊道:“三娘……”

   就在三娘要房顶落地之瞬,徐盛将她一把搂住,缓缓下落。她回身望向徐盛,深色的眼瞳中差杂着几丝未定的惊恐。青儿急忙来到她身旁:“三娘……三娘你没事吧?”三娘一把推开徐盛:“姐,我没事……我……”青儿急忙谢道:“多谢徐公子相救,三娘向来不懂事!多谢徐公子!”徐盛愧疚道:“是我不好,惊到了三娘姑娘。”三娘轻轻站起:“姐,崴脚了……好痛……都是他啦!”

   都说万事随缘,徐盛一路搀着三娘回客栈:“你叫阎三娘?”三娘回道:“是呀!怎么?”徐盛继续问道:“那晚……”她羞红了脸,回道:“哎呀!别提了。”青儿不禁尴尬,在一旁解释道:“三娘她向来好玩,那晚冒犯了公子,实在抱歉……至于为何叫她二想,就说来话长,徐公子……”徐盛回道:“无碍无碍……哈哈……两位姑娘轻功了得,不像是寻常人家的女儿。”青儿掩饰道:“不瞒公子,我与三娘一路游历而来,这阵子恰好路过大同。家父与大伯皆是习武之人,我与她从小便被言传身教,虽学有武艺,也只是皮毛,只是用来防身罢了。”三娘接道:“本姑娘,今天……今天是失手,徐盛,你可别小看人。”徐盛回道:“原来,两位姑娘是来游历啊。可是,此边陲之地,多有战乱,你们还是……还是早日离开吧。”三娘摇摇头道:“我才不怕呢!这才出来几天。”

   回至客栈,只见章涵独自喝着小茶,听着先生说书。“几位,等候多时,你们总算回来了”他一脸无奈:“快喝点茶吧。”

   一番相叙,章涵愈发好奇:“两位姑娘从宁远而来,真是千里之遥啊,我们可真是有缘。”三娘捂着脚:“是很有缘啊!疼死我了!”章涵继续道:“我想,一路下来,两位领略了不少异地风情,奇闻异志吧?”青儿回道:“章公子所言不错,我与妹妹一路游历,经历颇多。”三娘急忙道:“这一路而来,本姑娘没少教训那些恶霸乡绅。”青儿哀道:“一路所见,尽是民生凋敝,百姓苦不堪言!”章涵见青儿蹙眉,不禁转移话题道:“我想,朝廷不会不管百姓。还有,徐盛,你有没有发现,此地多魁伟之士。”徐盛回道:“的确如此,毕竟南北有异。”三娘好奇道:“徐盛,都说江南女子出水玲珑,娇小妩媚,是不是都这样啊?”徐盛回道:“徐盛不知。”三娘笑道:“哎呦!好啦,也没指望你能说明白,还是大同有趣!”章涵回道:“那是因为处于边陲,故而别有韵味。”青儿道:“自古大同就是连接汉人与外族的枢纽之处。几百年来,融汇了太多的文化。”三娘好奇道:“哦!是吗?”

   章涵抿了抿茶,提了提袖子道:“春秋之际,此处为北狄林胡所居,到了秦汉又受匈奴侵扰,西晋之后为鲜卑所占,直至北魏建都此地时,大同之地除了汉、鲜卑外,尚有党、氐、羌等族。”三娘回道:“原来那时候,这里的人那么繁杂。”章涵又道:“人杂了,就要融合。从拓跋焘统一北方再到孝文帝的全面改革,鲜卑自身的汉化使得各民族的文化社会及风俗习惯都融为了一体,北魏的大融那种包容开放,兼收并蓄的气度和精神,对大同历史文化的传承产生着深远的影响。”青儿不禁点了点头。章涵继续道:“此后历经隋唐,那时候大同受突厥人之扰,连年战乱。自石敬瑭割让燕云十六州后,这里长达四百多年一直由契丹、女真、蒙古占领,辽升大同为西京后,视为重地,非亲王不得主之!而契丹、女真入主中原,既带来他们的风俗习惯,更多地是吸收了汉人的先进文化和风俗习惯,使大同风俗呈现出交融互补之象。”他不禁长吸一口气,转而叹道:“此地多慷慨悲歌之士,文治武功之才……”三娘对这些并不感兴趣,转而道:“姐,我特别想去南方,想去西子湖畔看看。”青儿对二想微微一笑道:“好好好!到时候呀,姐姐带你去苏杭一带,看一看那流水小桥,烟雨人家。可是,之前呢,你一定要乖哦。”章涵见状,无奈地喝了几口茶。

   徐盛望向窗外:“大同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当年石敬瑭割地,使中原四百余年失之防御,不仅可惜,更是可恨!”章涵回道:“不错,大同进有依托,守有屏障,女真亡辽,蒙古亡金,皆先下大同。徐兄,当年石敬瑭割让燕云十六州,实为不齿,可他手下那个谋臣桑维翰,更是应该让后人唾骂!”青儿道:“无论该唾骂谁,都已经无用。若是没有杀戮征伐,百姓能安居乐业。这燕云十六州在谁手中,又何妨?”徐盛又道:“青儿姑娘此言不错。徐盛更是觉得,这燕云十六州之险固然重要,但是更重要的,是一国之军力,若是国力足够强盛,少了这燕云十六州亦有何妨?”青儿看着徐盛道:“徐公子,其实,我想……没有哪个士兵愿意日夜操练,整日清苦乏顿,甚至看着身边的战友猝然倒下,对吧?”徐盛回忆起了当年的岁月,不禁感慨万千,伤心地点了点头。

   章涵拍拍徐盛的肩膀,惭愧道:“差点把这事儿忘了。徐兄,实在惭愧。据府内下人来报,旧仓中的五十石草料已派做他用。十日之后,还会有一批新的草料入仓,我会差人送至云川卫。”徐盛回道:“无妨,那就十日之后吧。多谢章兄!”一旁,三娘捂着脚:“好疼哦!徐盛都是你害的!算了,你也不是有心。十日之后,可是十四呀!(伏笔)”

   那日,徐盛离开大同之后,三娘对青儿道:“姐,这两个人还挺有意思,一个文弱书呆,一个粗枝大叶。”青儿回道:“他们都是好人,你别看徐公子一板一眼,我能感觉出来,他是个心思细腻之人。”三娘回道:“是吗?我倒是不觉得。”随后又道:“也许,是吧。”她回忆起那千钧一发之际,被徐盛抱住那刻,一股暖意不禁涌上了心头。

   第15章:无奈苦相思 痴情草原王

   十日之后,烟雨绵绵,徐盛领着兵卒卸着草料。华宝开心道:“徐大哥,章涵公子真是个大好人……”二壮也道:“要是每个豪绅都能这样,该多好!”华宝笑道:“二壮,我看你是没有睡醒吧!”二壮回道:“嘿嘿,也许俺真的没睡醒!”

   漠北,只见两匹骏马驰骋于一望无垠的草原之上,猎鹰鸣于长空,朝阳初照。“驾!驾!其其格……其其格……”一位长袍裉袖,面庞俊朗的男子,边追逐边喊道:“其其格……其其格……”在那片嫩如翡翠的草原上,奔驰的白马格外显眼,骑在白马上的女子一色红韵,腰系长鞭(更是显眼)。

   她忽然拉紧了缰绳,那马儿渐渐停下,她朝着身后那男子喊道:“格根,你看前面那片云?”格根扬起鞭子,指着那片黑压压的雷云:“是腾格里,他要惩罚那些汉人。”她回道:“你还是老样子,腾格里只会惩罚那些有罪的人!”她又驾起马,向前而去,格根轻吼道:“其其格!回来……”他追了上去,一把拽住其其格,缰绳紧勒,伴随着一声嘶鸣,马匹停了下来:“做我的女人,不能总是那么任性!”嗖一声,只见其其格向他挥去一鞭,格根顺手接住鞭子:“好了!不许胡闹!”其其格一脸不快道:“格根,你听好了。我弘吉剌?其其格不会做你的女人。”格根盯着她,一语不发。“你把鞭子放开……放开啊!”其其格喊道,格根很不情愿地放开鞭子:“总有一天,你会心甘情愿做我的女人。”其其格莞尔一笑:“好啊!等你成为了真正的大汗,再和我说这些吧!”

   她朝前缓缓走去,不时回头一望。格根见她舜颜如花,双眸如水,最初的记忆,缓缓退回到十几年前,那时候

   正德十一年,格根三岁,就养于蒙郭勒津。一日,格根的父亲尔斯博罗特,前来蒙郭勒津。孛儿只斤?格根骑在马上,父亲巴尔斯博罗特来到蒙郭勒津。那日,草原的风格外冷,巴尔斯博罗特对格根道:“你看那天上的雄鹰!”格根用手遮挡着强烈的日光,抬起头。巴尔斯博罗特又道:“你要比它飞得更高,更远。格根,你要记住,我们是黄金家族的后代。”格根回道:“是,阿布。”巴尔斯博罗特看着这个孩子,脸庞稚嫩,目光却格外沉稳深邃,他继续道:“格根,你该挑一个新娘了!”

   第二日,帐外,格根喂着马驹,忽然跑来一个小女孩,嬉闹调皮,愣是一头撞倒了他。格根扶起那女孩:“你没事吧?我……我……”小女孩喊疼道:“好疼……姐姐……”她微泣着,格根不禁疑惑:“为什么我从来没见过她?”小女孩开始不作声响,这时又跑来一个女孩,她稍稍年长,名叫娜仁托雅:“她是我妹妹其其格。”格根上下打量着其其格:“你叫其其格?为什么我以前没见过你?”其其格吞吞吐吐道:“我……我不长住于此。你当然见不到我啦,我也没见过你啊!”格根拍拍身上的土灰:“我叫格根。”其其格回道:“葛根?好奇怪的名字,你的阿布一定是个郎中吧?”格根回道:“我的阿布是济农。”其其格回道:“济农是什么?”格根只觉得她与众不同,无论是打扮,还是谈吐。一旁,娜仁托雅解释道:“格根,我妹妹的母亲是个汉人,她自小就在汉人家里长大,所以很多事情,她不明白。”格根点点头:“哦!对了,娜仁托雅,今天我要选新娘了。”娜仁托雅微红着脸:“阿布昨天说起过。你……你会选谁?”格根看了看她,再看看周围:“我不知道。”此时,一只猎鹰从众人头顶飞过,其其格兴奋道:“姐姐你看,好大的鹰……好大的鹰……”

   巴尔斯博罗特与部落中有名望的人在毡帐里喝着酒,一阵阵呼麦传来,其声高如登苍穹之颠,空灵深邃。格根看着眼前的六个女子,她们都直愣愣地站着,一声不发。“选个好新娘对你很重要。脸要圆,就像秀丽地月亮一样透彻饱满,她会让你心胸宽广,乐于助人;颧骨要高,鼻梁要挺,因为这样才会给你带来权利与福气……明白吗?”(不禁让人想起当年成吉思汗选新娘之景)巴尔斯博罗特教导着格根。

   格根点点头,走向前,眼珠不断得来回游动,他抬起头,看着每个女孩的鼻梁。此时,他停了下来,眼前的娜仁托雅,红着双脸,一脸害羞。原来,这六个女孩中,娜仁托雅的鼻梁是最挺拔的。这分明就是设计之内,走个过场,巴尔斯博罗特知道,蒙郭勒津部的主人阿拉塔,一定也是这么希望的,虽然这六个女孩都是他的女儿,可娜仁托雅的母亲是阿拉塔最爱的女人,娜仁托雅的母亲更是巴尔斯博罗特年年少之知己(如此联姻,虽唯亲,更为利)。

   格根看了又看,忽然,他转身然望向阿拉塔身边的其其格,喊道:“阿布,我要其其格当我的新娘。”帐内,众人皆一惊,阿拉塔望向巴尔斯博罗特,只见巴尔斯博罗特面色沉重,不禁皱起了双眉。格根继续道:“阿布!我要其其格当我的新娘。”众人再一次望向巴尔斯博罗特,只见他端起酒杯,大口喝了起来。

   阿拉塔见状不禁大笑:“我这六个女儿个个漂亮,但是你儿子一个都没看上。”巴尔斯博罗特掩饰着心中的不悦,强笑道:“哈哈!格根年少,不懂大体,还是让他再选一次吧!”阿拉塔急忙拒绝道:“不不不,格根已经选好了。蒙古男人就是要自己选择新娘才对。”然后转头问道其其格:“其其格,你一定愿意做格根的妻子的,对吧?“”她不知道什么是“新娘”,只是看着阿拉塔。阿拉塔抱起她,来到格根面前道:“格根,其其格是我的明珠。你真有眼光。”然后对巴尔斯博罗特道:“为了她,我要送你儿子一套黄金铠甲。巴尔斯博罗特,你儿子选对了!”巴尔斯博罗特微微一笑:“对不对,时间会告诉我们的,哈哈……”阿拉塔上前敬酒道:“就让他们在五年之内完婚吧。”格根看着其其格,只觉她愈发漂亮,他将一羊脂玉坠戴在其其格的脖子上,以表定情。在场的人都显得高兴,除了巴尔斯博罗特。

   转眼五年,宁远城内,在一方三进三出大宅后院,斑驳的阳光穿过绿叶,一位少女独自卧在高枝,细细地看着书:“没想到,唐太宗也能写出如此清丽的诗句:‘佩高兰影接,绶细草纹连。碧鳞惊棹侧,玄燕舞檐前。’”正当其其格回味之际,只闻一丫头唤道:“三姑娘……三姑娘……你快出来啊!夫人急着见你……”三娘回道:“碧痕,娘找我何事?”碧痕抬起头,刺眼的光线,不禁微眯起眼:“夫人没说,只是一直皱着眉。”其其格玉足轻点,飘逸落地,然后把书扔给了碧痕:“我这就去。”

   这是宁远顾府,主人名叫顾禄生,他的夫人名叫阎夙金,是三娘母亲阎玉儿的姐姐。顾禄生是宁远的豪绅大户,这些年,没人知道,他还有这个外甥女。

   当年,阎玉儿在宁远城外被强人所虏,在塞外,阴差阳错地被阿拉塔救起,她被救起之时,已怀有三月身孕,可是阿拉塔对阎玉儿一见倾心,甚是疼爱,便将她留在了自己身边。阎玉儿感激他的救命之恩,心中却时时刻刻想着回家。随着时间的推移,阎玉儿也慢慢地接受了阿拉塔的爱,最后留在了漠北。她是部落里唯一的汉族妃子,也是当时阿拉塔最疼爱的女人。玉儿的身子本就孱弱十分,在产下其其格之后,更是虚弱,大病不起。或是草原生活的诸多不适,让她早早含泪而别。阿拉塔仰天长啸,悲愤万千。玉儿已去,其其格出生之际啼哭本就微弱,身骨瘦小,有恐步了母亲后尘。阿拉塔决意让她远离草原,将她送到至千里之外的宁远,想着待其其格稍大一些,再接来部落同住。那时,夙金已嫁入顾家,生有一双儿女,就这样,顾家从此又多了一个女儿,其其格也有了一个汉人名字阎三娘。

   顾禄生表面待其其格如亲生女儿。可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之人,大多无利不往来。顾禄生是个城府极深的商人,岂会真心疼爱三娘,连亲生女儿他也不曾爱惜。封建社会,男尊女卑,女儿必嫁,家业总得由儿子继承,故生女如覆水。

   三娘微一用力,那门吱呀而开,“娘,我来了!”她撒起娇来:“娘,我看书看得头都疼了!呜呜……”阎夙金不禁笑道:“你哪里是读书读得头疼,定是玩累了。”三娘嘟起嘴。阎夙金盯着三娘的脖子,焦急地问道:“三丫头啊,你脖子上的那块羊脂玉呢?丢哪儿去了?”三娘摸摸脖子,木讷道:“哦,好像是丢了。”阎夙金急忙道:“你丢哪里了?真是个傻丫头,快想想,丢到哪里了?”三娘若有所思道:“这个……额……就丢在,就丢在,丢在……”这时候,青儿缓缓走来:“,在我这里呢。”夙金接过那羊脂玉,重新挂在三娘脖子上,告诫道:“今后一定要好好保管,不许再摘下来,记住了吗?”三娘很不情愿地点点头。阎夙金摸着三娘的头,温声道:“三丫头长大了,倒是活脱脱的一个大美人儿。丫头啊,今年也十一岁了。还记得当年送你这块玉的少年吗?”三娘茫然。

   “过几天,我叫文伯带你去见阿布。唉,三丫头要成‘大姑娘’喽。”夙金抱着三娘,摇呀摇,摇啊摇,一番不舍道:“日子过得真快啊,不知不觉,已经十一年了。”三娘若有所思,紧紧搂着她。

   那晚,青儿房里。“我不会嫁给他的!”三娘斩金截铁道。青儿咬了咬嘴唇,回道:“不管怎么样,你还是要回去一趟。或许那个格根早把你忘了。”“可是,万一没有呢?我怕!”三娘央求道:“姐姐,你陪我一起去吧,我一个人好害怕。”青儿无奈道:“要是爹娘答应的话,我就陪你去,若是他们不允……”

   天水小巷,青石板桥,小园圃,草原一样都没有,漠北岂有宁远来得熟悉,来得温柔。三娘一再央求,顾禄生深思之后,终允青儿一并前去,并嘱咐万事小心。一路风吹草低,绿野茫茫,赶了十天的路,前方终于出现了一批马队,高声喊话道:“喂……喂……请问是三娘公主的商队吗?”文伯应答如是。“我是格根的好兄弟拉克申,现在就由我来护送公主吧。”三娘与青儿掀开车帘,看着拉克申,剽悍的体格,黝黑的脸庞,蓬乱的发髻,还有满脸的胡腮,青儿不禁心生胆怯,其其格问道:“姐,是第一次见蒙古人吗?”青儿点点头,问道:“三丫头,你的阿布也是这样吗?”三娘回道:“阿布祥和慈目,才没那么可怕。还有,你现在要叫我三公主,哼哼……”青儿回道:“看你得意的,我的公主殿下……”

   众人见过了阿拉塔,几番怀旧,很快便谈到了三娘与格根的亲事。

   “阿布,我……我……”三娘吞吞吐吐道:“我……不……”这时,格根走进帐里,行过礼后,一眼便认出了三娘:“其其格,多年不见,你又变漂亮了!”三娘却爱答不理,随便回了句:“是吗?我从小就美啊……你难道不知道?”众人皆开怀大笑,阿拉塔回道:“格根,她不比一般蒙古女子,你可要好好待她,哈哈哈。”格根点头应是,三娘急道:“我……我还没答应他呢。”阿拉塔笑道:“听阿布的话,格根是个好孩子,你别辜负了他的心意。”

   那时候,他们策马扬鞭于草原之上,蹄声渐弱,环肆疏林,河畔饮马。“其其格,五年了,好久好久啊。”格根道:“这是给你的,双龙缚丝长鞭,这鞭子抽人可是疼。”三娘接过鞭子,谢道:“好漂亮!你怎么知道我使鞭呀。”格根回道:“昨日问了青儿姑娘,这才得知。”三娘回道:“哦,原来是姐姐说的。这鞭子真的好漂亮!我很喜欢。”格根道:“你是我女人,以后我会送你更好的。”三娘只是莞尔一笑。

   格根来到她面前,微笑道:“三娘,今年就做我的新娘,我会爱你一辈子。”她虽然是蒙郭勒津的公主,身上却留着汉人的血液,生在异乡,却长于故国,一头黑发,似夜幕流泻,天生面容端丽,皎如春华,比起蒙古女子,别样迷人,格根不禁看出了神,她却一直摇着头。

   格根道:“嫁给我之后,就住草原吧,这里才是你的家。”三娘依旧摇头道:“草原当然是我的家。本姑娘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要你管?”格根稍显尴尬:“你是我的女人,女人要听他男人的。”三娘面露不悦:“格根,那是你的一厢情愿。我什么时候是你的女人了?我从来都没有亲口答应过你。”格根上前一把拉住三娘,目光犀利又掺杂着丝丝温柔:“那又如何?你早晚是我的。”三娘一脸不屑道:“格根,蒙古男人有选择自己新娘的权利,蒙古女人也有选择自己男人的权利。我其其格可不是物品,不是想送给谁就送给谁的!你若是强来,定不会让你得逞,你可信?”格根渐渐松开了手,三娘摇晃着鞭子,打趣道:“除非你是可汗。”格根眼神坚毅:“你等着,相信我,我一定会做到!可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三娘俏皮一问:“何事?”格根回道:“一定要等我。”三娘点点头:“那,那就看你自己喽!趁我还没有爱上别人之前。”说完,她跃上马,疾驰而去。格根望着她冷冷的背影,暗自道:“三娘,我真的好喜欢你。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心甘情愿的跟我走。”

   格根十七岁那年即已带兵打仗,他辅助兖必里克墨尔根济农(明史称吉囊)征讨兀良哈,屡立奇功。时光流转,又是四年。那年格根二十五,三娘十五。“三娘,这是在行军途中夺得的,我一直保管珍藏着。”格根将一鎏金玉盘九节鞭递给三娘:“怎么样,喜欢吗?”三娘淡淡一句:“这鞭子真漂亮,只可惜它是夺来的。”格根回道:“三娘,整个蒙古,甚至整个中原都是我征服的目标。”三娘回道:“格根,我最讨厌的,就是杀戮。”格根回道:“只有不断的征服与讨伐,才能称霸草原。三娘,我们蒙古的信仰里不仅允许战争,更允许有杀戮。”三娘静静地看着他,不禁转头:“你想做大汗,可是你却不知道蒙古人究竟想要什么。自古有言:‘得民心者得天下’,你可知否?”只见格根愣在一旁,不禁皱起了眉头。

   格根放下回忆

   他看着愈发成熟的其其格,不禁问道:“你说的,我都会记下。”三娘转头道:“还有其他事吗?”格根走上前:“有,我有正事要问你。”他问道:“为何要阻我攻围云川卫?”三娘回道:“念你杀戮太多喽。何况,我非常非常非常不愿意见到汉人与蒙古人之间刀刃相向。”格根的直觉告诉他,并不是,他了解的三娘,她骨子里憎恨战争,可是,她从不会干涉自己的任何一次行军作战,可这次……

   格根盯着三娘:“你在骗我,其其格。”三娘回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反正,不会有第二次了。”

   营帐内,“故人苍山里,云深人未知。铁马金戈错,祸福避趋之?”青儿叹道:“避得了一时,岂能安宁一世?”三娘依着青儿,昏昏欲睡,青儿问道:“骑了一天的马,累了吧。你呀,好好躺下睡,不然会着凉的。”三娘回道:“不要嘛,我就眯一会儿。若是真着凉了,你来照顾我喽,嘻嘻。”此时,帐外有人喊道:“青儿姑娘!青儿姑娘……”青儿皱眉道:“唉,怎么又是他。”三娘显得有些不耐烦,起身回道:“好困呀!啊呀,我姐姐睡着了。”那人在帐外回道:“那,还请三公主帮个忙,将这几碗奶茶收下。”三娘出帐,端起那盘奶茶:“好了,好了,困死了。巴图将军,你也回去吧。”巴图答谢后,随即离去。

   那晚,青儿坐在帐外的一处高地,苍穹无垠而透彻,点缀着无数繁星,她抬头遥望,感思着:“若是没有这些战乱,此处应是人间天堂。”沉思之际,只见文叔走来:“丫头,在想什么呢?”青儿抬头:“文叔!”她继续道:“没想什么,只是心中有些莫名的伤感。”文叔问道:“是不是今天看到了那些病重的牧民,心中难受?”青儿点了点头,文叔坐到了她旁边:“隔了这长城,里外却是两个世界。”他继续道:“这长城以南,多雨多暑,人们都耕稼以食,桑麻以衣,宫室以居,城郭以治。而大漠之间,多寒多风,畜牧以食,皮毛以衣,转徙随时,车马为家。”青儿又遥望着天空,遥望着远方:“天时地异,南北有别。这沃野天堂,虽有如此美景,却是让人漂泊不定。”文叔道:“那些着病的牧民,大都是缺乏五谷所致。”青儿回道:“如此,文叔下次前来,让马队多载些五谷杂粮,岂不是更好?”文叔笑道:“丫头,五谷贱价,不比丝绸茶叶瓷器药材。何况,生意也不会与这些牧民相通。”青儿不禁叹了口气,文叔又道:“掌权者若是真体恤众民,因摈弃城规,因地制宜,习树五谷,才是良久之计。”青儿看着文叔一脸忧思,不禁道:“文叔,青儿想家了。”她靠在文叔身旁:“此行前来,尽是爹爹之意。其实,我已知晓,只是,我……我真的不愿意……”文叔回道:“丫头啊,凡事看开一些。(伏笔)”

   第16章:隔岸且观火 朔北难逃离( 隔岸观火)

   时隔一月,云川卫内,只闻徐盛训斥一兵卒:“若是怕苦,回家即是!来了,便片刻都不许偷懒!”那兵卒一脸不服,只得低头道:“不就是多睡了半刻……”徐盛目光严厉,呵责道:“虏寇来了,你也多睡半刻?脑袋还能多留一刻吗?”那兵不语,还是心有不甘,徐盛责罚道:“城外十里有一破亭,限你半个时辰来回,将亭子之名告知于我。骑兵队不养窝囊废!”

   这时,一兵卒来报:“徐大哥!章涵来找。”徐盛诧异,心思:“章兄怎么来了?”他顾不得章涵,转头对受罚的士兵道:“我数到三,便开始吧!一……二……”身后传来一阵熟悉音调:“他犯了什么错了?大老远就听到你的训斥。”徐盛继续道:“三……”只见那兵嗖地一下冲了出去。章涵转身望向那兵:“好小子……”徐盛笑道:“我也是为他好。骑兵队里的兵,来回二十里,都要不了半个时辰。”章涵面露同情道:“打铁还需身体好。当兵的,确实含糊不得啊!”

   徐盛笑问道:“章兄,好久不见。此番前来是?”章涵戏谑:“怎么?不欢迎我吗?”他笑道:“我要去西北走货,这不,恰好路过此处,便想起了徐兄。”徐盛回道:“大同一别,甚是想念,今日得空,定要一醉方休。”

   那晚,两人相谈甚多,举杯望月,对影三人。徐盛认章涵是个可交心的,便将先前种种经历皆说与章涵,杯酒添醉,不禁伤怀悲泣道:“章涵兄!我是个不孝之人……我是个不孝之人啊……”章涵亦是微醉,拍其肩劝道:“徐兄啊!良田千倾不过一日三食,我知你并非贪图名利富贵。这人生在世,赤条条地来,赤条条的走,又何苦为难自己呢?”徐盛泣不成言:“章涵……兄!我……我……”章涵又道:“这世间,人,各有各自的难处,各有各的路要走。”徐盛惭愧不言,章涵道:“徐兄啊,我……先前之言,并非指你不是。而是想说,不论你如何选择,都要相信自己。”徐盛回道:“自古‘父母在不远游’,在江总兵身边的这段日子,剿流寇,伐瑶乱。我岂能不思念父母兄弟,可是……”章涵站了起来,身体微倾摇晃道:“徐兄!我敬你一杯……来!”他一饮而尽:“徐兄!你是个忠义之人,知遇之恩岂可不报?你虽不能在父母膝下尽孝,可是在此边陲御敌,亦是尽孝!”徐盛迷糊,章涵又道:“自古忠孝不得两全。岂是白讲?徐兄啊,家国家国,若是无国,又何来家之说?想当年崖山之役,赵宋不复,这江南偏远,也得饱受元蒙铁骑之蹂躏啊!”徐盛沉思良久,抛开酒坛,低声回道:“章兄所言极是……如今,徐盛只有替百姓多杀几个虏寇,方能对得起父母,对得起江总兵的知遇之恩!”不知不觉,东方既白。

   天蒙蒙亮,十里外的“无名”亭内,一边民正卧着休憩,周肆吵杂,他不禁睁开眼,远方,只见一群蒙古铁骑正纵马扬鞭而来,他不禁撒腿而跑:“鞑靼来了……快跑啊……”云川卫内,徐盛正在马厩里牵马,准备着一天的操练,章涵依旧睡得不省人事。

   天日郎朗,望台上,远处尘沙飞扬,一士兵开始警觉起来。气氛渐渐紧张了起来,没多久,童少秋便来到了卫戍高台,吩咐道:“告诉将士们,我们的‘老朋友’要来了。”

   徐盛环顾着四周,不少士兵显得手足无措,神情恍惚,一看就非久经杀场之兵;有些士兵则是一脸坚毅,目光从容坚毅且透着一股杀意,显然是踏足过杀场,经历过生死。徐盛对骑兵队喊道:“我们云川卫的兵,绝不是孬种!身为骑兵,更是要冲在最前面……”他暗自道:“来吧,狗日的鞑靼,我徐盛,也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那头,只见童少秋拧紧了眉头:“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许擅自应战,违令者,军法处置!”身边一兵谄媚道:“指挥使英明,这虏骑有一百多好人,啧啧啧……这……如饿狼一般,我军万万不可与其硬抗啊。我这就下去传话……这就传话……”一声令下,全军严守云川卫。反观城下鞑靼,清一色骑兵,领头那厮,彪形体壮,肤如炭色,面色狰狞,他见明军龟缩于卫戍而不敢应战,便嚷道:“有尔等鼠辈,焉有不亡国之理?勇士们,你们说对不对啊?”身后一片起哄声,童少秋无动于衷,领头那厮又激道:“听说你们汉人,生来皆有属相。龟缩在此,是属王八的吧?”说完,身后又是一片起哄声。

   城头的士兵,皆拉紧了弓弦,童少秋只是淡淡一句:“谁都不许动。”鞑靼并未强攻,只是一味在城下起哄,他们料到童少秋不会鲁莽出兵。

   不久,远方的烽火台皆腾起一股股浓烟。只闻徐盛请战道:“指挥使,烽火台硝烟四起,大同危机!”童少秋岂能不知,这一百号鞑靼兵子,显然是来牵制整个战局,可是,若出了兵,云川卫便可能元气大伤,一蹶不振。童少秋不予回复,徐盛心急如焚:“童指挥使!大同危机!”童少秋只是淡淡一句:“你先下去吧。”

   几株香的时间过去了,这些蒙古兵愈发觉得乏味,索性下马休憩起来。又没过多久,只见一个虏骑掳着一年轻女子而来。远远可见女子奋急反抗,却还是被一把擒按在地,她无助地抽泣着。领头那厮走了过来,他托起女子的脸,面露**:“长得倒是标致。”然后对着高墙上的明军喊道:“喂!龟孙子们。瞧瞧这位如花似玉的女子,等爷爷享用完后,再留给你们把……哈哈哈哈哈……”

   那被按在地上的女子,脸朝着高墙,一脸无助与惊恐,眼神充满着求助的泪光。领头那厮走到她身旁,用蛮力将她的衣裳一件一件的撕下,不停地挥舞着,就像炫耀着平日从边民手上抢来的战利品一样。

   云川卫里,徐盛一脚踢开身边的长矛:“隔岸观火……隔岸观火……”士兵们也开始愤愤道:“这童指挥使为什么不让我们迎战?莫非他怕了这群狗日的!”一个士兵轻声道:“小声点,都不要命了!指挥使自是有他的难处。还是服从军令吧!”徐盛咬着牙,望着远处那得意忘形的鞑靼头子,紧握双拳道:“你的命,我取定了。”

   远处,那领头的鞑靼光天华日**女子。童少秋转过身,握紧着拳头,身边的士兵皆纷纷转过了头。鞑靼本性野蛮,那女子已然沦为了他们泄欲的工具。她无助地放弃了反抗,直到她奄奄一息,云川卫始终没有派来一兵一卒前来救她。

   本以为这些鞑靼子会趁着夜色昏暗而离去。可是谁也没料,第二日清晨,他们依旧围着云川卫。显然,在虏军本部撤离大同塞之前,他们会一直围着云川卫。

   徐盛面对着墙壁,一语不发。章涵咳嗽了几声:“徐兄!你……你的心情,我明白。”徐盛转过头,看了看他,依旧沉默着。章涵只是一句:“徐兄,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说完,他亦愤愤不平地离开。

   几日后,鞑靼子撤离。徐盛知道战机来了,他终究没能忍住,整顿好战甲,跃上战马,带着骑兵部的二十几号兄弟,不顾童少秋之令,一路追杀而去。这些鞑靼子根本没有想到,身后忽然会杀出一队骑兵。徐盛的这队骑兵虽然人数不及虏寇,却异常的凶悍,而且战术及有特色,两翼突破,弓弩交错。鞑靼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冲乱队伍,徐盛抓住时机,一骑长驱直入,斩杀了那领头的鞑靼。此时,众鞑靼已然溃不成军,四处逃窜,在各色长短兵器轮流招呼之下,死伤大半。

   又是夕阳西下,紫日当空,徐盛携着那鞑靼头子的人头,来到了那位死去姑娘的墓前。那墓,没有墓碑,没有棺椁,只是一方土堆,没人知道这位姑娘的名字,徐盛将手中的人头焚毁于墓前,深深地跪下,以此赎罪。

   那日,童少秋未露一丝惊讶,反而表现得格外镇静。骑兵部违抗军令之事,他只字未提,他知道,这事将会很快传到大同总兵耳中。反观漠北深处,有人却对此事格外上心,此人正是鞑靼小王子格根。

   “阿拉木沙啊!一百多个勇士,才回来十几个,而且……查干也没了。”格根容颜冷肃,压低着声,显得十分痛苦:“我还记得,征战兀良哈那会儿,查干替我挨过一刀。”阿拉木沙低下了头:“格根,我一定会替查干报仇。”格根面笼阴悒,缓缓地回道:“记住,我要活的。”出了军帐,吃了亏,受了气的阿拉木沙深思着:“徐盛!”

   几日后,在云川卫前,只见一群鞑靼士兵叫嚣着:“徐盛小人,速速出来……”可是这次,徐盛并未莽撞出战,云川卫的士兵们,临高而射,箭雨撒向虏寇的阵地,逼得他们仓皇后退。几番互射,虏寇之兵死伤颇多,阿拉木沙只好早早撤去。徐盛见势,按兵不动道:“此中有诈,切莫着急。”阿拉木沙太过心急,一味用激将之法逼着徐盛出城而战,期间无所不用其极,却始终不能如愿。

   第17章:隔岸且观火 朔北难逃离( 屯政久积弊)

   烽烟之后,天空显得格外透彻。

   一兵卒向童少秋汇报道:“报!大同府副总兵姚广志……”童少秋立刻起身:“开城门!恭迎姚大人!”这是姚广志第一次来云川卫问候众将士,也是上头的人第一次来云川卫视察。

   当晚,筵席之中,姚广志不仅大加赞赏了徐盛,也对童少秋的坚守有力表示了肯定,云川卫向来经营困难,我早已知晓?总兵大人亦能不知?他意味深长道:“大同作为九边要塞之一,各卫所的情况我岂能不知?领兵打仗是我等职责之所在,无论条件再艰难,你们都要给我撑下去。当然,上头不会不管……”众将士点点头,姚广志问道童少秋:“童指挥使,你有什么想说的?”十几年了,童少秋终于有机会同副总兵直接沟通,同上层的人诉苦。他怕,这次若是不说,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他擎着泪水:“姚大人,戍边之难,皆因粮草不济。”姚广志岂能不知,他只是与随行之人一阵好喝,并未理会童少秋,随后又反问道:“粮草何来不济?”童少秋见状,便已心知肚明,不禁低下头:“这……是属下管治无方,还请姚大人责罚。”姚广志假笑道:“诶!无妨无妨。当家的,各有各的难处嘛,只要能撑下去就好……”徐盛欲有所言,却被童少秋一个犀利的眼神顶了回去。

   姚广志拉长着声笑道:“童指挥使,云川卫虽小,却是卧虎藏龙啊。”童少秋谦虚道:“姚大人这话,云川卫众将士皆无地自容啊!”姚广志指道:“徐盛就不错嘛!何必妄自菲薄?”随后问道徐盛:“徐盛,你觉得我军如何才能抵御这凶悍的鞑靼?”徐盛起身做礼,目光坚毅道:“纯粹地修高墙,增火器,乃是消极之态。虏寇皆为骑兵,且擅长野战突袭。我军正面攻防,多依赖步兵。属下认为,我军应集中优势兵力组建强大的骑兵集团,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屋内的气氛渐渐凝重起来,烛光闪烁,滋滋地发出声响,姚广志问道:“此话怎讲?”徐盛继续道:“骑兵机动性强且具有良好的冲击能力,较之步兵,车兵,其优势太过明显。以骑兵配合作战,常以少敌多。当年李牧用万余骑配合步车兵大破匈奴。歼敌十余万。秦赵长平之战,秦将白起仅用五千精骑以截断赵军,对全歼赵军四十余万之战局起到了关键作用。”姚广志问道:“如你所言,这步兵对骑兵,没有丝毫优势可言?”徐盛回道:“步兵若战术得当,亦可重创骑兵,可是难以达到歼灭敌军主力之目的。当年岳家军虽多次重创金兵,可金兵主力往往能在溃败之际迅速撤离,重整再战。”姚广志听完,不禁点头,随后称赞道:“是个人才!”转头对童少秋道:“童指挥使啊!这云川卫也该有一支精壮的骑兵了!”那晚,姚广志许诺,将配两百骑兵于云川卫,火器、军粮亦翻倍不止,且预任徐盛为云川卫指挥佥事。

   第二日,在众兵士的目送下,姚广志回师大同。扬起的尘沙,伴着刺眼的阳光,童少秋只是微微叹了一声息,徐盛望着他的身影,愈发困惑:“那日筵席,你为何不让我向副总兵说明?难道他真的?(疑惑:是个阿谀奉承,谄媚之人?或是真的心有顾忌?)”此时,章涵走来:“想什么呢?那么出神。”徐盛告之所惑,章涵无奈一摇头:“难怪,童指挥使他,是有难处!”

   两人走到望塔一侧的清凉大树下,章涵解释道:“他对你使眼色,那是在保护你。”他又顿了顿:“这个姚副总兵,没那么简单。”徐盛问道:“章兄!你这么一说,我更是一头雾水。”章涵道:“徐兄,我们章府为何连年往各卫所送粮草?朝廷却对此事却不闻不问。”徐盛皱了皱眉,章涵回道:“因为有人不想朝廷知道此事。”

   徐盛更是锁眉困惑,章涵指着远处的荒地,说道:“徐兄,如今大明的屯政,你有何见解?”徐盛回道:“守屯结合,寓兵于农,已然不复。强兵足食更是无从说起。”章涵回道:“自我大明开国至今,军户就是以军屯为生。军屯若是没了,军户也就没了。如此下去,谁为大明而战?”徐盛回道:“我不明白,朝廷为何可以对此事置之不理?”章涵回道:“徐兄,如今朝廷不是不想管此事,而是管不了。”徐盛痛心皱眉:“管不了?此话怎讲?”

   章涵没有直接回答她,只是道:“徐兄,这卫军本是世袭,而如今九边军户不济,朝廷又以募民为兵。这军屯本养兵自足,而如今军屯废弛,只得朝廷拨款维持,这笔开销,可不是小数目!”徐盛疑惑道:“这军屯之制,颇具合理,为何如今如此颓废?”章涵叹了声气:“一切都是人心之不足,私欲纵横所致。”徐盛回道:“还请章涵兄详说。”章涵回道:“徐兄啊,若是详言,我怕是三天三日都说不尽啊!就拿云川卫四周的军屯来说,大都已落入当地乡绅豪强之手。童指挥使肯定想过替朝廷勘探田亩,收回军屯,可是这些豪强背后的势力,又岂是他能惹得起的。”徐盛愤愤道:“我就不信,朝廷真的会置之不理。”章涵只是莞尔一笑:“章府连年送粮草于各卫所,朝廷却不知此事,其间缘由,徐兄想必也明白了吧。童指挥使那晚为何不将话讲透,你也应该可以理解了吧。”徐盛恨然压声:“姚广志!还有,上头的人!”章涵看着一脸正气的徐盛,心中暗自道:“能壮士断腕的,能有几个?如今,能做到明哲保身,就很不错了。”

   第18章:隔岸且观火 朔北难逃离( 虎牙河被掳)

   章涵在云川卫,不知不觉已然半月有余,一日清晨,他打点好车马,向童少秋等人告别。徐盛十里相送,做礼道别道:“章涵兄!此去宣府,一路保重!”章涵回道:“徐兄,下次见面,不醉不休!”

   本以为就此别过,可是峰回路转。正午后,一男子丢魂似地朝云川卫驾马急来,大喊道:“鞑靼骑兵……鞑靼骑兵……”徐盛仔细一看,原是随章涵一随同,他甚是焦急,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原来,章涵等人一路往东,正当饮马休整之际,惨遭一股鞑靼兵袭扰,人财物资皆被强虏而走。

   “我……我趁着他们不注意,盗了马,跑了出来。章公子他,他们都被那群虎狼……徐兄弟,徐总兵……你一定要救救章公子啊!”他小腿中箭,流血不止。安顿好章涵的随从后,徐盛了解到,这股鞑靼仅有二十几个铁骑,他心思着,或是常出没于边境的游骑散兵,这些散寇平日多游牧为主,偶发寇意,便袭扰边民,其战斗力较之正规虏寇,相差甚远。

   那男子声调微缓,无力道:“我隐约听见他们说,要往虎牙河那边去……”徐盛二话不说,领着骑兵队,一路寻去。

   夜,渐渐深去,月光流泄,折射出一道道冰冷的光线。不知不觉中,徐盛等人已追至十里之外虎牙河,只见一群鞑靼正在休憩,周边生着两簇明亮的篝火。“徐大哥快看,他们在那!”华宝轻声指道:“怎么少了几个人?”徐盛仔细一看,章涵二十人的马队,如今只有十几个,一个个都被塞住了口,无从叫唤。“希望是中途逃走了!华宝,二壮,你们各领四个弟绕到其左右两侧,其余的弟兄,随我正面进攻。都听我指令,一并出击。”众人回道:“是!”随着徐盛一声号令,明军骑兵从灌木中杀了出来,鞑靼未来得及举刀应战,便被徐盛合围歼之,章涵等人皆被救出。

   当众人整顿完毕,准备回城时,岂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原来这几十个鞑靼士兵,是阿拉木沙的诱饵,在虎牙河身后的密林里,早已埋伏了鞑靼重兵。蜂拥而来的鞑靼,如狼似虎。眼见将被包围,徐盛便下令道:“兄弟们!背他们上马,一起杀出重围!”无奈实力悬殊,突围的部队被阿拉木沙斩成了两段。可奇怪的是,这群鞑靼士兵却未对众人痛下杀手,而是围而不攻。很快,众人皆被俘虏。

   篝火通明,绳子勒紧着双手,阿拉木沙走到徐盛面前,傲慢地问道:“你就是徐盛?”徐盛抬起头,红着眼:“要杀便杀,何来废话。”突然而来的猛击,徐盛只觉眼前一黑,骤然晕倒在地。阿拉木沙不屑一笑,转身离开,他骑上黑马,下令道:“都给我带回去充当奴隶!”

   身后,一群面色憎狞的阴兵鬼魅御马追来。徐盛跑至悬崖孤顶,崖下深不见底,漆黑一片,身后铁马铮铮,一股股冷箭袭来,他闭上眼,只顾往前一跳,扑通一声,沉入深潭之内,一股透凉从脚底贯穿至头颅,不禁令人窒息。“咳咳咳……”随着一声咳嗽,徐盛缓缓地睁开了双眼,原来只是一场梦,他环顾四周,双手双脚皆被死死绑住。周围,鞑靼士兵说着蒙古语,一路欢声笑语,他一句都听不懂,甚是刺耳。

   一士兵见徐盛醒来,便通知了阿拉木沙,部队随即停下。“喂!”阿拉木沙得意道:“你的兵不是很厉害嘛,如今都成了我的俘虏,哈哈!”徐盛冷冷一语:“那又如何,胜败乃兵家常事。”阿拉木沙讥笑道:“你连逃走的机会都没有,还枉谈胜败。”徐盛冰眸如剑:“为什么不一刀杀了我,这样岂不干脆。”阿拉木沙拔出弯刀,贴在徐盛脸颊:“你以为我不想杀你吗?你是格根的。你放心,你杀了查干,他会亲自把你碎尸万段的。”徐盛恍然大悟,不禁嘲讽一笑:“没想到,我徐盛居然能让‘小王子’如此‘器重’。”阿拉木沙淡淡一句:“你,还是想多了。”

   阿拉木沙离开后,一股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徐兄!徐兄!”徐盛极力扭动着身体,身后的章涵亦被绑得纹丝不动。徐盛不禁愧疚:“章兄!我……是我连累了你们……”章涵摇摇头,惭愧道:“徐兄!都是我管教不严,才害了你们啊!”原来,章涵被掳走之际,有几个随从在阿拉木沙的威逼利诱之下一一叛变,来云川卫报信的那个男子,便是其中之一。章涵气愤道:“贪生怕死,何异于猪狗。徐兄!是我连累了你们啊……”徐盛镇静地回道:“暂且不说这些,木已成舟,不如想想该如何逃出去。”离中原越来越远,章涵一脸迷茫。徐盛望着远方的大明,握拳道:“我一定要想办法把他们救出去,一定!”

   那方,被俘士兵与随行劳工一个个皆泛白着嘴唇,他们被串在一条绳子上,双手尽栓,都勒出了血痕,血滴坠落在草地上,看押的鞑靼骑兵还不时地用鞭子抽打着,就这样,一行人一走便是七天。

   一日清晨,只见一座高山出现在众人眼前,众人原地休憩,云山之巅,只见猎鹰盘旋。“这才六月,怎会有如此大的雾气?”章涵心感疑惑

   “徐兄,若是没有猜错,此处便是大青山!”章涵对徐盛道:“只是这雾气,甚是奇怪。”徐盛回道:“大青山,大青山,雾锁青山。”章涵伤心道:“大青山地处阴山山脉,此处正是蒙汉交界。”他看着身后,一片朦胧:“这……再多看几眼吧。以后,怕是……”徐盛望着章涵,坚定道:“章涵兄,我一定会救你们出去!相信我!”休憩整顿后,众人绕过大青山,往河套平原而去。

   第19章:隔岸且观火 朔北难逃离( 大难终不死)

   六月的漠北,天时极易骤变。那日,雷雨交加,雨后又格外清朗。徐盛等人被押至格根驻地,关在一深暗的地牢。阿拉木沙走进格根营帐:“格根!我把徐盛给您带来了!”格根只是淡淡地回道:“先关上几日。如今战事为先。”

   几日后,徐盛等人被带到一处旷地,四周都是持着弯刀与长矛的骑兵,冷光四溅,他们被死死地按跪在地。

   格根走到徐盛面前:“你就是徐盛?”徐盛抬起头,面不改色,镇静地回道:“正是!”格根容颜冷肃:“将死之人,还如此盛气凌人。”徐盛只是道:“徐盛惭愧,怕是此生再也不能为我大明御敌杀寇。既是要杀,何必婆婆妈妈。”格根轻喝:“你当真不怕?”徐盛只是淡淡一笑。格根对身边的猛士使了一眼色,只见大刀出鞘,往徐盛脖子砍去,迅疾而下,刀口悬在他脖子上,若差分毫,便见血光。徐盛身后,被俘的士兵愤怒骚动着,却不敢言。“居然不眨一眼,看来你当真不怕死!”格根见他一脸坚毅,略作沉吟:“好!既然如此,那就送你去见长生天吧。替无辜的查干去赎罪吧。”徐盛不屑地淡淡一笑,格根诧异:“你笑什么?”徐盛一脸怒视:“烧杀抢掠,作奸犯科的盗寇居然妄称无辜!天大的笑话!”他目光凌厉:“是心虚了?还是麻木了?”

   格根瞪眼,蕴怒道:“见长生天去吧。”他望向这群明兵,叹而嗤笑道:“可惜啊,到死了,你们都不明白,究竟在为谁而战。”徐盛望着自己的兄弟,心中满是愧疚。被俘的士兵中,有人不禁微泣起来。格根对徐盛道:“死之前,我可以满足你一个要求。”徐盛毫无迟疑地回道:“放了我的兄弟们,要杀要剐,冲我来。”格根不禁扬眉,似笑非笑地道:“我可以不杀你。这样,我的兄弟被你所杀。我杀了你的兄弟,如此两清,如何?”

   原来,格根想当着徐盛的面,将这些明兵一个一个地杀掉,让徐盛痛不欲生,一刀杀了他,并非格根所愿,无法一解心头之恨,正要下令之际,只见身后一女子驾马而来:“这儿怎么那么热闹?”格根急道:“其其格,这里不是女人来的地方,快回去。”三娘挥着鞭子,看着那群被俘的明军,见一人神似徐盛,便蓦然下马,细瞧之后,诧异道:“怎么……这……果真是你……”徐盛抬起头,亦是惊讶:“三娘?你怎会在此?”格根睨她一眼:“你们认识?”三娘转身对格根道:“格根,他是我朋友,你不许杀他。”格根无奈,只得先将徐盛等人再押入牢。

   这日,三娘将所遇徐盛之事,一一告之格根,其中不乏夸大:“多亏他救我一命!你可不能杀了我的救命恩人。”格根只是淡淡一问:“那日,你阻我攻袭云川卫,就是因为他?”三娘点点头。格根一脸沉郁,面露威严:“他杀了查干,我一定要杀了他。”三娘反驳道:“查干死有余辜,你都看到了,他都做了些什么。”她继续道:“格根,查干所做之事,皆有违你初衷。”格根长吸了一口气:“可他罪不至死。”三娘反驳道:“那死在他手里的无辜百姓呢,那些妇孺孩童?都是罪有应得?”三娘又道:“格根,我知道,进犯明廷边境,实为通贡。当初你说好的“佯攻不虏”呢?你的部下,有几个人做到了?”格根不言,三娘摇着头,急道:“如此下去,与明廷的间隙只会越来越大。”格根不容三娘再妄议政事,打断道:“好了!这些我自有分寸。”三娘冷哼一声,走到帐口:“徐盛,你杀不得!”随后掀帘而去。

   第二日,地牢外,徐盛被押解出来,他一言不发,双眼审视着眼前这个女人:“她究竟是谁?”三娘微微一笑:“怎么一句话都不说了?”她又凑近道:“其实……我叫其其格。”转而关心道:“你……没事吧?”徐盛依旧不言,三娘急忙道:“对了,你放心,格根不会杀你,更不会为难你的兄弟们。”徐盛只是淡淡地问道:“三娘,为什么要帮我?”三娘转眸,只是回道:“这几日,你和你的兄弟们先委屈一下,过几日,格根定会放你们回去。相信我。”徐盛继续问道:“三娘,不,其其格,你为何要帮我?”三娘扭不过他,只好回道:“还是叫我三娘吧!有机会,我会告诉你的。”徐盛将手按在心口,含泪谢道:“三娘,大恩大德,此生无以为报,我……”三娘打断道:“什么都别说了,我明白。”转而俏皮道:“更何况,我可不要你的回报,我才不要你缠我一生呢!好啦,男子汉大丈夫,不许流眼泪……”她离开了,嘱咐着徐盛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几日后,牢门又被掀开,猛烈的光线,让人睁不开双眼。“都出来,都出来……”众人被推搡而出,在三娘的求情下,他们都活了下来,格根如此做,纯粹是因为他爱三娘,可他心头的恨并未消散。就这样,徐盛等人成了蒙古人的骑奴。所谓骑奴,就是鞑靼奴仆,负责喂养主人的马匹。徐盛明白,不比其他奴隶,他们双手沾有蒙古人的血,这些鞑靼岂能放过他们,只有逃出草原才是唯一的出路。

   第20章:隔岸且观火 朔北难逃离( 塞外汉人营)

   徐盛等人被遣送至十里外的几处汉人营。这儿的汉民大都被鞑靼从边陲掳来,被胁迫在草原中替鞑靼开荒种地,他们吃尽了羞辱,尝便了苦头,只求能平安的活下去。在三娘的“照顾”之下,众人被安排至同一处营地。在这里,守备森严,众人只得以眼神相互问候。

   一满脸皱纹的老头问道:“你叫徐盛?”徐盛回礼道:“老伯!在下正是。”老头上下打量着他,转过身:“叫我陈伯吧。”他似乎在翻腾些什么,“你要学会吃苦,这里不比中原,有什么不懂的,问问小秃子就是。”他边说边递给徐盛一条大长鞭:“这个你拿着,赶羊用得着。记住,每天的羊粪都要收拾回来。”说罢,便让一个孩童小秃子,领着徐盛出去放羊。回顾那头,章涵被使唤着伺养牛马……(本是富人家的公子,如今被掳于此,着实叫苦不堪。)

   几日后,徐盛与周围之人渐渐熟悉开来。一晚,众人围在篝火旁,忙活着家中杂事,气氛略微低沉,只能闻到陈伯一声声的咳嗽。“陈伯,你还好吗?”徐盛关心道:“要不要喝点水?”陈伯又重咳了几声:“老毛病了,多咳一会儿就没事了。”徐盛轻声地问道:“老爷子,这些都是被鞑靼掳来的?”陈伯轻瞟示意,转身往屋内走去,徐盛跟了进去。

   “他们大都是穷苦人家的出生,本在边陲郊外以务农为生。”徐盛气愤道:“掳人为奴,着实可恨!”陈伯又道:“他们当中还有一类人,自甘归顺。”徐盛道:“自甘为奴?”陈伯摇摇头:“并非所有归顺的汉人都要被奴役,有的甚至会被受到重用。”他叹了口气:“被送到这儿的,都是他们用不着的。”徐盛皱了皱眉,陈伯继续道:“无论如何,有朝一日,你定要离开这里。”徐盛故意问道:“何出此言?”陈伯回道:“有句话叫做‘树高千丈,落叶归根’。”徐盛不禁思念:“爹,娘,弟弟……我……”

   第二日,云栖高远,呼麦悠然,其声低如下瀚海之底,宽如于大地之边。

   远远眺望,可见一人牧马而来,牧马之人正是章涵。两人穿着厚厚的蒙古袍,披发长须,好不干净,一番对视,皆大笑起来。

   相谈才知,章涵所遇更是苦楚不堪。“在此放牧养马,被蒙古人欺负不说,还被那些个汉人欺负。”章涵气道:“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徐盛道:“我从陈伯那得知,这儿除了被鞑靼掳来的难民,还有心甘归顺的,这些汉人你得多加提防。”章涵回道:“不瞒徐兄,关于这些归顺漠北的汉人。这些时日,我也打听了不少,当真鱼龙混杂。”

   徐盛道:“叛国之人,自然是鱼龙混杂。章兄有所打听,不妨细说一番。”章涵回道:“鞑靼掳掠之性深于骨髓。不知徐兄有没有注意到,如今他们掳掠边民,亦有选择,被掳边民并非全是农民,亦有木工、画工、铁工等有艺能者。”徐盛心思着:“的确,这陈伯的手艺着实……”章涵又道:“至于那些出逃塞外的汉人,或因政治原因无法在大明立足,比如白莲教徒;或是不满将官欺凌,如盘剥哗变后出逃的边军。”徐盛接道:“边军叛逃,有所耳闻。”章涵回道:“我还记得嘉靖十三年,朝廷遣派总督宣大侍郎张瓒来镇抚大同的叛军乱卒。”徐盛紧皱其眉,章涵回忆道:“还记得云川卫之时,我与徐兄相谈军屯。屯田被占,军政不堪,屯军多且逃亡。徐兄还可记得?”徐盛应道:“不曾忘记。”章涵继续道:“如今朝廷赋税愈发苛敛。赋役沉重,土地兼并严峻,这些农民不堪官府和地主剥削,渐渐便成为流民。为求生路,相当一部分人就冒着危险,前往塞外谋生。”

   徐盛问道:“皆因生活困顿而移居塞外。可蒙古人岂能安待他们?”徐盛分析道:“久而久之,这些汉人岂能心甘,定会归逃。”章涵回道:“(正统之前,使是主动投奔的汉人,也是承受着蒙古人的奴役)这些受苦的汉人,归家之心可想而知,但蒙古人防范严密,他们却不易脱身,即使侥幸逃回,又多被明朝边军捕杀邀功,所以真正回归的十分有限,这些蒙古人甚至以边军的滥杀来恐吓境内汉人。”徐盛气愤道:“这些无纪枉法的边军,皆可杀尽!”

   长风阵阵,徐盛仰望着天空,忽道:“对蒙古人来说,这些迁徙而来的汉人,未必人人都能让他们受益。”章涵望向东南:“朝廷招抚不力,(正统末年开始)这些蒙古人已经开始重用汉人。(起初以军事活动为主,让汉人充当向导和间谍。而他们真正重用归顺的汉人是从正德年间开始)”他继续道:“这个格根就颇具雄才大略。”徐盛道:“在大同之时,我听童指挥使说起过他。人称‘小王子’,乃是达延汗之孙,骁勇善战,颇有谋略,年少之时即带兵打仗。(主要是辅助吉囊征讨兀良哈,以及青海蒙古。)”章涵继续道:“他非常重视汉人,在部落中选拔有才干又甘心归顺的汉人为营地头目与统领,以汉人管汉人。”徐盛沉思了一阵:“大明朝不可轻视此人啊!”

   说完这些归顺漠北的汉人,章涵问道:“三娘有没有提起过青儿?”徐盛回道:“未曾提起,她们既是姐妹,青儿自然在此。”聊着聊着,只见一个蒙古人骑马而来,恶狠狠地训斥着徐盛与章涵,两人只好就此别过。

   一日,三娘来到了汉人营帐。

   朔北的天空,云都是格外的白,格外空灵。风吹草绒,丝丝清凉,只见满脸胡腮的徐盛躺在一块青石之上。忽然间,一张熟悉的脸挡住了青天,她眨了眨双眼,又做了个鬼脸。“三娘!”徐盛起身道:“你怎么来了?”三娘回道:“我来看看你和章涵啊。”她不禁笑道:“怎么样?”徐盛反问道:“什么怎么样?”三娘重重地拍了拍徐盛的肩膀:“你明知故问呐!当然是过得怎么样啊?”徐盛用长鞭指着羊群:“这就是。”三娘一把夺过徐盛手中的长鞭:“好歹,你也学会了如何放羊!这鞭子甩起来响,打在羊身上只痛不伤。”徐盛看着这群羊,只是淡淡一笑,三娘说道:“只痛不伤。如今格根对你们,就如放羊这般……你们要有耐心,知道吗?”徐盛看着三娘那双真挚的双眼,缓缓来到她面前道:“三娘!你一定要帮我的那些兄弟,章涵体弱,亦不可在此长待。”三娘转身道:“你呀,先想想你自己吧,总是一副舍己为人的样子。”

   缓缓走于草原之上,三娘将自己的身份相告于他,她随性地甩着鞭子:“我虽是蒙郭勒津的公主,却极不适应草原生活。每年夏草枯衰之既,我便会与阿布告别,同文叔一道回道宁远。”徐盛转而问道:“三娘,我能看出来,格根很爱你。”三娘缓缓点头:“他的心意,我全都明白。我知道,他希望我能永远留在他身边。”她停了下来:“可是,我不爱他!”她皱起眉:“他对我越好,我越是愧疚,也越害怕!”徐盛问道:“害怕?”三娘沉着声道:“我怕,有一天,我离开了,他会承受不了。”她转而一笑:“所以呀,这些年,每次来草原,我都会想着法儿躲避他。”

   他们来至一处高坡,三娘望指着北方:“徐盛,你听说过北海吗?”徐盛点点头:“恩。”三娘回道:“三年前,我为了躲避格根,便去北海游历。”她回忆道:“那里有一个‘圣湖’,你要是去了,一定也会被她的美丽所吸引……那湖水是如此的澄澈,那儿的风是如此的清爽,那儿的云是如此的飘逸!”徐盛回道:“说及北海,不禁让人想起苏武将军。(即,苏武牧羊:天汉元年,苏武奉命以中郎将持节出使匈奴,被扣留。匈奴贵族多次威胁利诱,欲使其投降。苏武已死相抗,不屈,后被迁至北海边牧羊,匈奴单于扬言待公羊生子方可释其回国。苏武历尽艰辛,留居匈奴十九年,持节而不屈,至始元六年,方获释回汉。苏武面对威逼利诱忠心耿耿,不畏强权,忠贞不屈,爱国且不向挫折屈服低头的精神,让后人敬仰。苏武去世后,汉宣帝将其列为麒麟阁十一功臣之一,彰显其节操。)”三娘喃喃道:“苏武将军!”她长吸一口气,望着徐盛:“你放心,我一定会救你们出去的。”徐盛做礼道:“三娘,大恩不言谢!”三娘微微置气道:“好啦好啦,你在这样,我可就不帮你了!”徐盛开怀地笑着,三娘道:“看把你高兴得!”

   长空鹰飞,她望向南方:“徐盛,我好想去南方游历,那小桥流水人家,着实让人羡慕。”徐盛回道:“南北有别。也许在你眼里,南方是个温柔之地。”他叹了口气:“不曾想,这温柔之乡,亦有纷争战乱,民不聊生。”三娘怀伤道:“为什么,非要弄得你死我活!”她坐在一块青石上:“格根好杀戮,我常劝他止杀好生,可是……”徐盛回道:“一言止杀(丘处机劝解成吉思汗),谈何容易,从军多年,我最恨的就是战争与杀戮!”

   “人生处处是无奈。不知要过多久,这人啊,才能随性自由的活着?”三娘扬着鞭子,挥洒道:“还好这几年啊,有青儿姐一直陪着我,不然我会闷死在这里的。”徐盛回道:“青儿姑娘文静淑慧!”三娘俏皮一:“那我呢?”徐盛思了思,回道:“你呀,洒脱开朗,活泼随和!”三娘拉长了声:“哦……那,你喜欢我这样的女孩呢,还是青儿姐这样的女孩子呀?”徐盛不禁微微脸红:“我……我……”三娘见他迟迟未回,不禁扑哧一笑:“瞧你脸红的……”徐盛不禁掩饰:“我……我没有。”三娘又笑道:“是是是!你没有!”徐盛转而问道:“青儿姑娘可好?”三娘不禁皱起眉:“她来此不到十日,便得了一怪病,还好医治得及时。”徐盛急问:“那如今,可曾好些?”三娘回道:“静养了一些时日,好多了……”徐盛微微舒眉,三娘愧疚道:“她是水土不济,才病得那么重。”她继续道:“其实,这儿有一位医术高超的汉人郎中,可是他却治不好姐姐的病。最后,还是让一位蒙古巫师医治姐姐的,只是……”徐盛见三娘面带忧虑,不禁问道:“三娘,你怎么了?”三娘无奈道:“巫师说了,姐姐若要痊愈,需要煎熬服用一种珍贵的灵药。”徐盛回道:“是不是大漠深处无此药材?”三娘摇摇头:“恰恰相反,这药呀,只有大漠才有,就在落日窟周围。”徐盛问道:“哦,是何药?落日窟又在哪里?”三娘回道:“我也不知道是什么药,巫师们只管它叫‘灵药’。这落日窟呀,就在三十里外……”

   第21章:隔岸且观火 朔北难逃离( 落日窟奇遇)

   落日窟,相传是在成吉思汗西征之时,被蒙古人无意发现。自洞窟见世后,周边牧区便怪事不断,常有牧民于窟内自杀,死状悲惨。直至长春真人(丘处机前往中亚拜见成吉思之际)路过此地,听闻此事后,敬天做法三天三夜,并将窟口封住,从此周边牧区太平无事。

   后人传言:(被蒙古人屠戮而生的怨灵,皆汇聚于此)落日窟邪魔汇聚之所,凡进窟者,将受诅咒,不得善终!

   “她一直卧床不起,也不是办法。”徐盛急道:“难道,就因为这个传说?”三娘无奈道:“除了我,没有人愿意靠近落日窟。”她缓声一语:“格根自然是不愿我去冒这个险。”想到巫师所言,她不禁垂下了眸子:“姐姐的病,若无此药医治,虽无性命之忧,但每年深夏必定复发,痛不欲生。”徐盛听完,骑上马:“我帮你们去取‘灵药’。”三娘无奈地摇摇头:“只有世袭的大巫师才知道落日窟的确切位置,如今,他们又闭口不言。”徐盛道:“这……”她见徐盛一脸着急,不禁一笑:“好啦!其实呀,我已从小巫师嘴里得知落日窟的大致方位喽。”她又道:“只是……只是这小巫师的话……”徐盛回道:“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三娘点点头:“嗯。等青儿姐痊愈了,我会常带她来看望你们。”徐盛道:“走,我们这就出发!”三娘点点头,甚是开心。

   快马加鞭,至落日窟附近。三娘下马,指着不远处一方凸起的青丘:“就是那里了,三水相绕,丘上立有三颗高树!”至青丘西侧,两人下马,四处寻找着灵药,良久不得见。

   三娘坐于一磐石上,扔着小石子,气馁道:“小巫师啊,你也只是道听途说吧。”徐盛朝着三娘喊道:“三娘!你找到了吗?”三娘愁起眉,微微起身,忽觉站立不稳,地面开始剧烈地颤动起来。她无意间触碰到了机关,打开了落日窟的大门。

   十米之外,只见一石门闪现,缓缓而开,徐盛惊讶道:“这……”三娘回头,只见所坐之石,已然沉入地面,她望向石门那处,不禁惊讶:“难道这就是落日窟!”徐盛来到她身旁:“三娘,你没事吧!”三娘高兴道:“这一定是落日窟!真是长生天保佑!”她指道:“巫师说过,落日窟中灵草更多……”她兴冲冲地朝石门跑去,徐盛一把将其拉住:“三娘,别急,还是小心为上!”

   燃起火把,徐盛在前,两人小心翼翼地朝窟内走去。越是往里走,通道越是窄小,走出通道,又是一处石室,室内四周壁画栩栩如生,石室尽头,有一道大红色的石门,两人不禁停下了脚步,环视着四周。

   徐盛指道:“三娘你看,这壁画旁有一行字!”三娘将火把凑近,照亮着石壁,皱着眉:“都是些隶书!”三娘又道:“这有个‘汉’字。这里的一切可能是汉人所刻。”他细细瞧着壁画:“这……战争,屠杀……都是骑兵,有汉人,也有外族人……”三娘又道:“我隐约能猜到了。”她指着画像里的一个汉人将军:“他,就是霍去病!而这幅图呢,刻画着当年的河西之战。”徐盛回道“可惜霍去病英年早逝,真是天妒英才!”徐盛道:“十七岁,两出定襄,功冠全军;十九岁,三征河西,开疆拓土;二十一岁,统帅三军,纵横漠北。与匈奴会战的每一仗,都是以寡敌众,大胜而归。”三娘回道:“我不相信一风华正茂的将军,就这么说病就病,一病不起。或许是因为他当年的那一箭,才惹来了杀身之祸。(因为一个误会,李敢曾刺伤卫青,霍去病对此一直积怨在心。上林苑,借着汉武帝狩猎之际,霍去病在甘泉宫狩猎场,当着武帝的面射杀了李敢。)这一箭,虽射死了李敢,却让武帝的心格外伤痛。居功自傲、僭越皇权、挑衅君威,武帝何以容忍!杀死霍去病的,正是其倔强孤傲的个性!”

   三娘见画中惨相,不禁感慨道:“当年,刘彻为了剿灭匈奴,打得国穷财尽,十户九空,甚至为此下了‘轮台罪己诏’。我不明白,为什么武帝一定要对匈奴赶尽杀绝?”徐盛回道:“或许,是因为冒顿单于的那封求亲信。”徐盛继续道:“匈奴单于贪得无厌,凭借武力肆意侵边,攻城屠邑,掠夺边民之身家财物。武帝虽然耗费了巨大的国力,但从长远来看,取得了一个和平的环境,从而让王朝得以稳定发展。”三娘伤感道:“可不是所有的匈奴人都如单于那般可憎。”徐盛见她伤感,不禁轻抚其背。

   三娘缓缓来至另一壁画前,细阅着壁画旁的刻字:“壁画所刻,乃是成吉思汗止杀东归之景。”徐盛回道:“上天有好生之德。”他继续道:“当年蒙古军队,占尽天时、地利、人和,若成吉思汗生于统一而强大的汉唐,蒙古军队何以征服华夏。”三娘回道:“可是,历史就是如此,分分合合循环往复。只因人心不改,逐利为己。”徐盛指着画中一人:“一心为民请命,不顾万里跋涉之险,穿越塞北高原,劝阻成吉思汗少杀无辜班师东归,长春真人真济世之神仙!”三娘回道:“是啊,世人都愿成仙成佛,长生不老。岂不知,心善成佛,心恶成魔。”徐盛凝视着她,只觉三娘愈发美丽动人,不禁看出了神。

   三娘见徐盛奇怪,不禁问道:“你在看什么?我们往前走吧!”徐盛回过神:“没,没什么……”至大红石门前,徐盛轻轻一推,只见石门下沉,一道道蓝光从门口溢出,踏入石室,只觉室内浩渺无边,仿佛置身于天际之中,徐盛诧异:“蓝光流泻!”两人缓缓朝里走去,不禁豁然开朗,清风阵阵,流水盈盈作响,蓝色的流光从窟顶缓缓流下,再从石门飘出。三娘惊讶道:“哇,好漂亮……”

   徐盛收起惊讶:“三娘,找药要紧。”三娘点点头,环视着四周,洞窟很大,她回忆着巫师的话:“……那灵草啊,晶莹剔透,不染一丝尘埃,会不时闪烁五彩之光……”她对徐盛道:“灵草会闪烁五彩之光,看谁先找到喽。”她俏皮一笑,甚是可爱。

   三娘四处找寻着,一个不经意的台头,见一处峭壁上闪现出一抹一五彩光芒,她欣然一笑,几下轻功,飘逸地飞上那峭壁,她轻轻地摘下“灵草”,小心翼翼地收好:“灵草!”她来到徐盛面前,问道:“找了那么久,都有什么发现呀?”徐盛只是道:“你看,窟内各室规则异常,凿痕也是整齐划一。这窟并非天地玉琢而生,乃是人为雕琢。”他指着窟内的壁刻:“岩壁上的雕刻,皆是道家典故。”三娘问道:“那又如何?”徐盛回道:“落日窟的传说中涉及一人丘处机。所以我猜,此窟与道家颇有关系。”他不禁疑惑:“只是不知此窟,究竟作为何用?”三娘看着四周亦玄亦幻,摇了摇头:“既然想不明白,就不要想啦!”她在徐盛面前晃起灵药,开心道:“你看,灵药!”徐盛激动道:“三娘,太好了!”他又问道:“你在哪儿寻到的?”三娘指着峭壁:“呐,就是那里。”

   两人正欲离开,只见石门重闭,窟内蓝光渐渐淡去,转而透亮如昼,一阵阵怪声从窟内飘来,混杂着马匹溅踏嘶鸣之声,士兵哀嚎之声。“三娘,快!”徐盛拉起三娘,躲至一处高台后面。

   声音越来越清晰,一层薄雾生起,令人心生怖意,三娘紧紧拉着徐盛,轻声问道:“徐盛,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徐盛盯着前方,待薄雾散去,只见两队兵马相互对峙着,车马之多,望不到尽头。徐盛握着三娘的手:“别害怕,有我在!”两人仔细窥视着前方,三娘又道:“你看那边,那将军骑着白马!他们是蒙古军队!你再看另一边,这番装束,倒像是大明军队!”徐盛回道:“不,这不是明军装束。”忽然,传来阵阵狂风呼啸之声,两军之中,一将军大喊道:“杀!杀!”两队兵马开始厮杀起来,只见飞沙走石,血染天地,三娘看着残忍,一头躲进了徐盛怀里:“徐盛,我怕!”徐盛抚着她的后背:“别怕!没事的,没事的!”他紧绷着神经:“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忽然,传来阵阵惊雷声,三娘又抬起头,望向窟顶。霎时间,风云际变,只见头顶雷云密布,电光火花,四周一片昏明,扬尘飞沙,望不到边际,两人仿佛置身于几十万大军决战的战场。低头一看,只见脚底竟幻化成一片草地,四周石壁骤然消失,两人完全暴露在两军面前,转身之时,只见一对骑兵,扬着马刀,已然冲到眼前,徐盛见状,急忙从身后护住三娘,重重地扑倒地上,大喊着:“不!不!”

   片刻之后,徐盛微微睁开双眼,见身下的三娘紧咬着嘴唇,死死地闭着双眼,吱吱呜呜地哭泣着。徐盛急忙起身,只见一马车朝他疾驰而来,他未来得及反应,那马车径直从他身体穿过,朝着前方的“敌军”冲去。徐盛这才明白,这一切的一切皆是幻像,他急忙扶起三娘:“三娘,我没事!这一切都是幻像……”三娘缓缓睁开双眼,神色惊恐,抽泣道:“我怕!我怕!”徐盛紧紧抱着她:“三娘,别怕,这些都不是真的!你千万不要乱动,别看眼前一片宽阔,其实我们身处高台,稍有差池,便会坠下……(葬身窟内之人,多半吓死)”良久之后,待天空放晴,只见前方的军马渐渐模糊起来,窟内又飘起一阵浓郁的雾气,雾散之后,只见四周一片归于宁静,蓝光流泻,一切如初。三娘环视四周,不禁后怕:“徐盛你看,我们若再向前多走一步,便可能坠下高台,性命不保。”

   “这究竟是什么?”三娘害怕道:“这一切,太不可思议了!莫非这里……真的……真的有怨灵!”她说完,不禁后背一凉,徐盛思了思,安抚道:“三娘,你千万别吓唬自己。若真有怨灵,我们早在黄泉路上了!”说完,只见石门重开,三娘拉着徐盛,随即离开。刚出窟,只闻一阵巨响,窟门紧闭,缓缓朝青丘内隐去。

   窟外,三娘望着天空,阳光明媚,清风阵阵,她不由地打了个哆嗦,长吸了一口气:“落日窟!”徐盛递去一袋水:“喝口水吧!看来,被吓得不轻啊!”待三娘缓了缓,徐盛对其解释道:“我若是没猜错,窟里所遇,乃是‘阴兵借道’。”三娘一脸困惑:“阴兵借道?”徐盛点点头:“我曾听一老兵说起过,生人若遇见阴兵,需蛰伏回避,否则,就会被这些阴兵吸吸去三魂六魄,暴毙而死。可照我们今日所见,这阴兵传言,并不属实。”他不解道:“可这一切,到底是?”三娘回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一定是老天爷保佑着我们。”徐盛点点头:“恩。”

   回程途中,三娘回忆道:“那日,在远来客栈,你曾说我不懂战争的残酷,直到今天,我才真正体会到。”徐盛回道:“这就是战争,冷血无情!”阳光渐渐淡去,汉人营远远可见,三娘谢道:“徐盛,谢谢你!”徐盛诧异:“谢我?为何?我们是朋友,这是我应该的!”三娘对他微微一笑,继续道:“在落日窟,那两个骑兵冲过来的时候,谢谢你保护我……”徐盛挠挠头,傻笑着:“那个啊!哈哈!”三娘望着徐盛,一股暖流穿过心田:“徐盛!”她欲言又止,徐盛问道:“三娘,怎么了?”三娘转而道:“姐姐卧病之事,你可别对章涵提起哦。”她又道:“章涵这个书呆!也是苦了他,公子少爷有几个受过番受苦的。”她不禁捂嘴轻笑。徐盛点点头:“好!”她御马离去,不时回头一望,心中默念道:“徐盛,真的……真的谢谢你!”

   第22章:隔岸且观火 朔北难逃离( 有女怀春青丝叹)

   徐盛刚从落日窟归来,只见小秃子远远跑来,一脸心急:“徐大哥,你……你可回来了?”徐盛问道:“小秃子,怎么了?”小秃子指着陈伯帷帐:“陈伯和俪姐姐又吵得不可开胶了……”徐盛摸了摸小秃子的脑袋:“她的犟脾气又犯了。”小秃子点点头。

   入帐,只见陈俪儿与陈伯皆沉默不语。徐盛轻轻端起茶壶,不见有水:“陈伯,我给你打点水去!”俪儿急忙起身:“还是我去吧!”她刚出帐,徐盛便坐到陈伯身旁:“老爷子,怎么了?和女儿置这么大的气?”陈伯气喘吁吁,摇了摇头,高声无奈道:“这是老祖宗的规矩,怎能由她胡来。”帐外,只闻俪儿重重地跺了跺脚,高声回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帐内,徐盛一脸不解,陈伯埋怨道:“丫头不仅个儿长高了,脾气也越来越大了!”徐盛微微一笑:“再怎么说,也是你女儿。”陈伯只是微微叹了口气,将原委细说于他。

   原来,陈伯祖辈是杭州有名的绣匠,南宋之际杭绣曾经盛极一时,陈家有幸被招至织造院。作为宫廷杭绣匠,自然是给王公贵族的衣袍添上精致的绣纹。到了陈伯这一代,更是精益求精,可他不曾想到,世事无常,他与俪会被囚困于草原,更不曾想到,这宫廷杭绣竟会出现在蒙古的贵族的衣袍上。

   陈伯对徐盛道:“别小看了这刺绣,其实,它即能磨练个意志,也使人修身养心。心静下来,没有一丝的私心杂念,这样绣出来的才是精品。”他长吸了一口气:“俪儿今年十一。我十一岁那年,我娘第一次逼我刺绣。”他回忆着往事,不禁淡然一笑:“那时候,我同娘三天一小吵,十天一大吵。我自是百般不愿,心想着,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做这些姑娘家的事儿。何况,还有姐姐与妹妹在呢。”他收起笑脸:“渐渐地,我才读懂了娘的泪水。姐姐与妹妹绣得再好,也进不了织造院(男子方可进)。我身上担负的,不单单是传承这项技艺的责任,还要重振我陈家绣纺,不让蒙冤而死的爹爹失望于九泉。”陈伯收起回忆,低声道:“让你见笑了,说了那么多无关紧要的。”徐盛轻声回道:“陈伯,陈伯,没想到……”陈伯只是一笑:“俪儿她是我唯一的女儿,我这身技艺早晚是要传给她的。”徐盛笑道:“原来刚刚拉长了声……”陈伯笑了笑:“俪啊,心气高,性子又直,处事太过浮躁。”徐盛回道:“你是怕她绣不好?俪的绣工很好,天赋极高,若是您指点……”陈伯打断道:“徐盛,但凡给贵族上绣,她天赋再好,若是出得一丝差错,难免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她是我女儿,有些事是逃不掉的(早晚要给贵族刺绣)……”他拿起俪绣好的一方绸帕,皱起眉:“就她绣的帕子,一眼扫去,不下三处错误,你叫我如何放心。”徐盛回道:“这九尺之台,始于微末……凡事熟能生巧,她慢慢积累,必会有所成就。”陈伯回道:“我想啊,等她再大些,心智再成熟些。”他语调微沉:“都说祖法规制(可是这项技艺自老祖宗开始,就是传男不传女,传媳妇不传女儿),不可违背,可我就这么一个女儿……”他长吸一口气:“我也只有这一个女儿了……(可怜天下父母心)”

   片刻之后,只见俪儿掀帘而入,递来一碗水:“徐大哥!”徐盛对她微微一笑,一饮而下:“甘甜!”俪儿道:“甘草凉茶。”徐盛问道:“俪,今日这茶为何如此甘甜。”她随后朝着陈伯道:“前几日煮好的,我放了双倍的甘草,肥水还不流外人田呢!那么多甘草,不用白不用……”徐盛见状:“俪,我们去找章涵吧!”说完,拉起她朝帐外而去。

   “徐大哥,今儿你去哪了?”俪儿问道:“我……我见到一个女子和你同行,她是谁呀?”见她蹙眉,徐盛不禁一笑:“她是我的救命恩人。”俪儿眉梢舒展:“哦!”她轻声一笑。徐盛拉她上马:“来,俪,上马。”驰骋于茫茫绿海,俪儿抬头望着蓝天,心思道:“只是救命恩人?她会不会喜欢上了徐大哥?这……这绝对不行……”

   徐盛道:“……俪,你爹爹年事已高,凡事……”还没等他说完,俪儿打断道:“他就是个老古董……”徐盛回道:“早晚有一天,你会理解你爹的。”只闻俪儿又抱怨:“哼,不教就不教,我才不稀罕。”她轻轻搂住徐盛,温声一语:“我有徐大哥就好。”她望向天空,不禁激动道:“徐大哥,你快抬头看呀!快抬头看!”徐盛抬起头,东方天际,残阳如血:“塞外长空,落日金边。”俪儿道:“徐大哥,那朵云像不像一只小羊羔。”徐盛回道:“恩。”俪儿不禁搂紧徐盛:“俪儿多么希望,徐大哥能天天……天天陪俪儿看这夕阳西下。”她说完,一下子涨红了脸,羞涩而又妩媚。

   几日后,马房内,华宝边挤着马奶边抱怨道:“二壮,这儿真不是人待的,天天给‘他们’当牛做马的,十几天了!都没让我们洗过一次澡……”他凑到二壮身旁:“你闻闻,比这畜生都臭!”二壮边笑边摇头:“哈哈哈!在云川卫的时候,你也没干净到哪里去。”他看了看身旁的马匹,又闻了闻自己:“唉!是比畜生还臭,连畜生都不如啊!到了这儿,可不是给人当牛做马!”华宝又道:“其实,这些日子以来,我发现这里的汉民过得是苦,但牧民过得也苦,也让人看着心痛。”二壮凄凉道:“穷苦人家何必为难穷苦人家!这两边打了那么多年的仗,苦得都是百姓啊!”

   华宝问道:“二壮,你说,我们会还回得去吗?”二壮毅然道:“我相信徐大哥,他一定能带我们离开这里。”此时,一阵讥笑传来:“离开这里,痴心妄想!他都自身难保了,还管得了你们?”转头一看,只见一对鞑靼兵子走来(汉人营久驻,已然会说汉语),一鞑靼兵恶狠狠道:“他最好不要落到我手上,非扒了他的皮不可……替查干报仇……”华宝欲要反驳,被二壮即刻拉住,二壮轻声道:“华宝,听话,不要冲动!”一鞑靼见华宝不服,上前将他一把揪住:“不服是不是!”华宝挣脱不得,被那鞑靼兵撂倒在地,他怒目相回:“哼!就你们这些杂碎!就算都上,也不是徐大哥的对手!”鞑靼兵对华宝一阵拳打脚踢,二壮上前求情相劝,亦被一阵拳脚伺候:“徐盛有能耐是吧!有能耐是吧……”

   华宝与二壮的惨叫声,被路过此处的徐盛听个正着。“都住手!”徐盛大喝道:“都住手!”鞑靼兵转身:“又来了不要命的!”二壮急忙扶起华宝,来到徐盛身旁。一鞑靼兵笑了笑,拔出长刀,威胁道:“原来你们认识,都要造反啊!”徐盛回道:“我就是徐盛!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要为难我兄弟!”一鞑靼上前就给徐盛一脚:“给我打!”徐盛望着华宝与二壮,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们不要过来。这些鞑靼兵心里都憋着一股气,轮番拳脚之下,徐盛吐出一口鲜血,倒卧在地。华宝与二壮再也看不过去了,欲上前相助徐盛,只见一鞑靼兵拔出长刀,威胁道:“谁敢过来,我就杀了谁!”徐盛大喊道:“华宝,二壮!听……听令!”

   那头,三娘询问陈伯:“陈老伯,徐盛呢?”小秃子回道:“徐大哥被唤去马房了!”三娘上前摸摸小秃子的脑袋:“小秃子,你越来越可爱了!”小秃子领着她,朝马房而去。

   至马房,“都给我住手!”三娘朝着天空,猛挥一鞭,只闻一声巨响。鞑靼兵见到三娘,皆行礼道:“见过三公主!”三娘急忙上前,扶起徐盛:“徐盛,你怎么样了?”徐盛忍着痛,缓声回道:“我……我没事!”三娘心疼道:“你没事吧!”华宝与二壮在一旁解释着:“平日里,他们就百般为难兄弟们……徐大哥是为了我们才……”

   三娘听完,冷光扫向这些鞑靼兵,责备道:“格根都不追究了,你们还耿耿于怀。心中不服可以找格根说去……”这些鞑靼兵急忙求饶道:“三公主,我们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三娘气道:“不敢?有什么不敢的,若是不服,向格根亲自说去!”这时,只见徐盛求情道:“三娘,别,别!不要为难他们……”三娘来到徐盛身旁:“你真是个木头!傻瓜!你知不知道,你差点被他们打死!”徐盛朝她微微一笑:“他们只是下手重了些,我没事……你若同格根说了,他们必要遭罚,就不要为难他们了……”三娘气道:“只是重了些?我不管!我一定同格根说!”徐盛一再相阻,三娘只好作罢。

   身受重伤的徐盛只得静养,俪每天都会来看望他,每每都会心疼地流下泪水。“真是个傻姑娘!”陈伯拭去她的泪水:“去吧,把这碗伤药给他送去。”俪儿流着泪:“爹……他们下手怎么这么狠啊……”

   一日,三娘前来探望徐盛,一进门,见俪儿正在抽泣,不禁问道俪:“徐盛是不是欺负俪儿了?”徐盛见三娘前来,不禁欣喜道:“三娘,你怎么来了?”三娘打趣道:“你是不是欺负她啦?”俪行礼后,不禁摇头:“三公主,徐大哥没有欺负我!”三娘朝她点头一笑,然后对徐盛道:“谅你也不敢!”后关心问道:“你……好些了吗?”徐盛点点头,三娘来到他身旁:“以后不许这样了,你这一伤,多少人要为你牵挂呀……”徐盛点点头:“你放心。”俪儿见她如此关心徐盛,不禁心生醋意,脸色渐渐微沉,走出帐外。

   帐内,徐盛问道:“三娘,格根那边?”三娘回道:“格根他……”她轻轻低下了头:“汉人营绝非你们久待之地,尤其是你。”两人双目对视,三娘眼神里尽是担忧,还有丝丝自责:“格根向来爱憎分明,亦是个惜材之人,正因此,他的部将们才会如此尊敬他,爱戴他,一心为他效劳。查干之死,因你而起,格根碍于我,才对你们网开了一面,可是……”她顿了顿:“他如此费劲将你擒获,查干是他的爱将兼好兄弟,他若是随随便便就放了你们,如何服得了众人……”徐盛回道:“三娘,我明白了。”三娘见他眉头深锁,不禁安慰道:“你放心,我还会想办法的,相信我。”

   此后,三娘常来探望徐盛。一次,在帐外,三娘正欲牵马离开,只闻俪儿喊道:“三公主。”三娘转过头:“俪。”她对俪儿微微一笑:“有事?”只见俪儿神情紧张,双手紧拽着布衣,好一会儿才道:“三……三公主,你……你是不是喜欢徐大哥?”三娘不禁一愣,俪儿又道:“徐大哥那么好,你一定喜欢他,对不对?”她满心在乎,语调之中微带醋意,三娘上前,摸了摸俪儿的头,笑了笑:“俪,你的徐大哥呀,可是个大木头,大傻瓜,我呀,才不会喜欢他呢……”俪微微生气道:“才不是!”三娘只是微微一笑,随后轻盈地一个转身,缓缓骑上马:“俪,过两天我会再来看他的……”她挥鞭而去,俪儿呆愣良久,难过道:“徐大哥才不是木头,你不要再来了……我讨厌你……”

   天色渐渐暗去,俪坐在篝火前,四溅的火花,她托着腮,不知在感伤些什么。陈伯问道:“俪儿,在想什么呢?”俪一脸愁眉:“爹,我没事,我……”陈伯问道:“俪?”俪儿回道:“我,可能是太累了!”她起身,独自离去,不知不觉又来到了徐盛帐外。

   帐内,徐盛问道:“俪,你怎么了?”俪儿不答,徐盛复问后,俪带着质问的语气:“徐大哥,你是不是喜欢三公主?”徐盛顿了顿,俪又问道:“她是公主,又长得那么漂亮,你一定喜欢她,对不对?”徐盛只是微微一笑:“俪,三娘是我朋友。”情窦初开的俪,眼眸满溢深情,激动道:“那,徐大哥,我可以喜欢你吗?”徐盛来到俪身旁,抚了抚她的长发:“俪,我一直视你如亲妹一般……”俪儿听完,不禁黯然伤神,泪珠在眼眶中翻滚:“徐大哥,俪不想当你的妹妹……徐大哥,你是不是讨厌俪,不喜欢俪……”徐盛微微拭去她的泪水:“俪,你活泼可爱,大家都这么喜欢你,徐大哥怎么会讨厌你呢。”俪儿上前搂住徐盛:“徐大哥,俪喜欢你,你不要再见她了,俪讨厌三公主……”徐盛缓声回道:“俪,感情之事你尚且懵懂。”俪一脸困惑,抬起头,望着徐盛:“徐大哥,可俪就是喜欢徐大哥……”徐盛回道:“俪,这男女之情,需两情相悦,纯粹自然,方可持久。”俪儿本就聪明,渐渐松开了手,不禁问道:“徐大哥,你是不是有喜欢的姑娘了?”徐盛对她微微一笑,随后摇了摇头,俪不禁伤心:“那……为什么?”徐盛回道:“我要把云川卫的兄弟救出去……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

   那晚,怅然若失的俪,辗转反侧不能入睡:“徐大哥,你当我如亲妹,可我……”泪水不经意地翻涌而出:“我真的好喜欢你……”

   第23章:隔岸且观火 朔北难逃离( 鹰击长空竟自由)

   帐内,“你从哪儿捉来的鹰?”一汉人向章涵投来羡慕的眼神:“这海东青够大的,太漂亮了!”章涵回道:“它很难拒绝鲜嫩的羊肉。”说完,只见这只被束缚的鹰,暴烈而狂野地抓扰着,铁链哗哗作响,章涵盯着它:“我会征服你!”

   鹰是蒙古人的图腾崇拜,蒙古人好熬鹰,而鹰中最有名的是海东青。(相传成吉思汗的十一世祖孛端察儿被家人抛弃后,靠他所养一猎鹰捕来之食维持生存。后来,孛端察儿的后代繁衍起来,便把鹰作为保护神。还有另一传说,成吉思汗在称汗之前,一日打猎归来,没想到他的安答札木合在途中暗自挖下陷阱,意欲谋害他。正巧,成吉思汗的猎鹰在追捕猎物之时发现其陷阱。因为猎鹰有功于成吉思汗,萨满教巫师才铸铜鹰戴在神帽上,表示神鹰至高无上的地位。由此,鹰成为了蒙古人崇敬的对象,并且逐渐成为图腾崇拜。)章涵从小便听过蒙古人熬鹰,要把一直野性十足的鹰驯服,并且臣服于自己,是他始终不忘的一个心愿。

   那汉人问道:“以前熬过鹰吗?”章涵摇摇头,那汉人走到鹰面前:“那时候,我穿行在茫茫雪原,‘左牵黄,右擎苍’,浑身是胆,是个豪情满怀的猎手。我肩上的那只鹰,双目圆睁,傲视着万物,目光犀利,穿透着茫茫雪原。”章涵面露欣喜,那汉人转而又道:“我还记得第一次熬鹰,那时候,整整三天三夜对峙,我实在是熬不下去了,倒头便是呼呼大睡,等我醒来一看,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它的眼神,如此不屑一顾,反倒将我的意志磨灭殆尽。”他转身对章涵道:“鹰,它与生俱来是高傲的,它不会听命于自己的手下败将。此后,无论我用什么方法,都已经驯服不了它。它是我唯一没有驯服的鹰,自此之后,我告诉自己,再也不许失败。”章涵听完,看着这只被自己擒住的鹰:“我不会败给它!”

   夜幕降临,凉意袭人,章涵在帐外生起了一堆火,在火光之下,猎鹰怒视着章涵,章涵亦死死盯着它,如此,一夜峙着。第二日,晨光微露,苍鹰显得格外的愤怒与急躁,它饿了。章涵殷勤地将切碎的羊肉捧到它眼前,它却凶猛地扑哧着,朝着章涵扑去,它对鲜肉置之不理,使劲地用嘴啄击着铁链。

   没有一个人会去打扰熬鹰的章涵,连汉人营的蒙古守备都不例外(在他们眼里,熬鹰之人乃是英雄),夜幕沉沉低垂,三天后,猎鹰的戾气已然渐渐消散,它眼中的怒气亦消散殆尽,疲乏的身体再也无法拖动沉重的铁链,不时半眯着双眼,似乎随时都会睡去。章涵拿起木棍,在猎鹰面前撩拨着。鹰怒了,却没有了锐气,它声调沙哑,毫无底气,透着一股悲伤与无奈。夜风阵阵,鹰的意志渐渐消沉,几近崩溃。

   第四日,夜幕降临,章涵的体能也快耗尽,他很累,可是他看到,这只猎鹰的眼神中透着一丝丝的乞怜,他终于可以将这只鹰抱入怀中,安抚着它,他将准备好的鲜肉置于它掌中,那只鹰迅速地将肉吞入口中,眼神中透着温和与顺从。是的,章涵将一只猎鹰熬成了,他欣慰一笑,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自从吃了三娘取来的“灵药”,没过多久,青儿便已痊愈。夏日的草原,闷热难耐。“我听人说,章涵熬成了一只鹰。”三娘对青儿道:“人家都是秋天捕鹰,春天再放了它。章涵倒好,深夏熬鹰。这么热的天儿,身子没有熬出病来,真是老天保佑!”她又道:“这章涵虽是大家公子,却无半丝娇气,真是难得,听那些守备说呀,他凡是都要争个最好,如今汉人营里养马养得最好的就是他……”青儿思道:“居然熬得了一只苍鹰……有如此毅力……当真难能可贵……”

   “姐,我带你去一处好地方!”三娘轻轻靠向青儿,在她耳旁轻声道:“……那儿,没有人知道的……”青儿听完,不禁点点头:“恩!真是太好了!”

   两人驾着马儿,至一水草丰美的清湖畔,青儿下马,捧起水擦了擦脸:“没想到这儿的水这么清澈。”三娘回道:“阳光正好,暖暖的。”说完,罗裳轻解,玉肌如雪,只闻扑通一声,水花飞溅,沾湿了青儿一身,“姐,快来呀!”三娘在水中嬉闹着,不时地朝青儿撒着水花:“姐!你怎么还不下来呀!”青儿咬着唇,不自觉地朝着环视四周,耳畔萦绕着三娘的笑声:“姐,你放心,这儿不会有人来的!”青儿朝她微微一笑,素衣滑落,娇羞地朝着湖中走去:“三娘,你是如何寻到这儿?”三娘回道:“那时候,我正在追一只小兔子,是它带我来这里的……”阳光洒在她们身上,勾勒出两人曼妙的身姿。

   三娘忽然道:“我一定会想办法,让格根早日放了徐盛他们……如此,我们也好早日回去。”青儿回道:“你有何打算?”三娘微微置气道:“我好声好气求情与他,可他就是不答应我……真是气死我了!”她擦拭着身子:“他说,被奴汉人只有凭真本事,才能获得自由。”青儿回道:“在你面前,他向来性直豪爽,你又何苦恼他。”青儿回忆道:“前几日,你从落日窟回来之后,他急忙找来巫师给你做法,一祛诅咒,虽气得不可开胶,却未出言伤过你一句。”她握着三娘的手,愧疚道:“三娘,以后不许这么冲动了,知道吗?你这样,让我如何过意的去。”三娘回道:“姐,我知道!”她憨笑着,随后仰着头,望着蓝天白云:“我也知道,格根对我的情谊,只是……只是……”青儿问道:“只是什么?”三娘回道:“青儿姐,有时候,喜欢或者不喜欢一个人,一个眼神,一个举止,其实就能说明一切。”青儿回道:“你也知道,他身边从来不缺女人,可是他心里真正爱着的人只有你……”三娘顿了顿:“可……可我……我真的不爱他。”青儿不禁伤怀道:“或许,这就是爱,让人无法自拔,即便痛苦万分……爱,是无法勉强的……”

   三娘迎着阳光,慵懒地靠在青儿身旁,轻声道:“姐,这徐盛啊,真是个大笨蛋,早晚有一天,他会吃大亏的!”青儿问道:“徐公子?”三娘抱怨道:“前几日在汉人营,他差点被打死,若不是我……唉,他总是先替他人考虑,却忘了自己,真是笨死了……”三娘又是嫌弃,又是关心,青儿不禁笑道:“你说了那么多。我可是发现了,你和徐公子的性子,还真有几分相像。”三娘回道:“怎么会!”青儿回道:“你们两呀,都爱先替他人考虑,再顾忌自己……”三娘还是嫌弃道:“我才不像他,他就是个木头……”

   夏日,清风吹来,不甚清凉。远处,草原里的精灵活蹦乱跳着,三娘不禁欣喜道:“是小兔子!”她轻盈地跃出水面,理好衣着,偷偷来至兔子旁边,一个扑哧,却逮了个空,她追逐着野兔,离青儿越来越远:“青儿姐,我一会儿就回来!”青儿见她如此烂漫,不禁一笑:“恩!”

   那头,章涵一手放着牧,一手擎着鹰。那苍鹰的眼神如同一把利剑,扫射着前方,时刻准备着穿透“猎物”。

   章涵追随着它的足迹,沿着清溪,驾马而行,渐渐地,渐渐地朝着草原深处而来。苍鹰朝东而去,他紧随其后着,远远望见前方有几棵大树,树下拴着两匹白马,章涵不禁诧异:“奇怪,难道这里有人?”他下马,缓缓朝着前方走去。

   听闻一阵之声,青儿轻声道:“三娘,兔子捉住了吗?”不见回复,她又问道:“三娘,捉住小兔子了吗?”她转过头,见一男子呆愣在旁,不禁一阵唤道。

   章涵这才回过神,急忙转身,捂着脸:“对不起!着实失礼……着实失礼……”他不停地喃喃自责:“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片刻之后,只闻一女子气冲冲地问道:“你都看到了?”章涵回道:“姑娘,对不起,无心冒犯,无意窥见姑娘背影,着实失礼……”女子又问道:“真的只有背影吗?”章涵闭起眼,对天发誓道:“章涵对天起誓,所言有假,天打五雷轰!”那女子不禁一笑:“那,我的背影好不好看呀?”章涵直摇头:“不不不……”女子问道:“不好看吗?”章涵回道:“不不不……”女子又道:“那就是好看啦?”这时,青儿对三娘道:“三娘,你别再捉弄章公子了,他……他也是……无心之过!”三娘转头对青儿道:“姐,他都把你看了,这账该怎么算呀?”

   章涵轻轻睁开眼,不禁羞愧道:“三娘,我……我……”三娘故作生气道:“你什么你?好啊,章涵,没想到,你竟是个色胆包天的登徒浪子。”章涵羞着脸:“我……我……”三娘叉腰问道:“你说吧,要怎么办?”此时,理好衣着的青儿来至两人身旁,对三娘摇摇头:“三娘,你别为难他了!”章涵轻轻抬起头,望向青儿,只觉青儿如出水玉芙蓉,不禁被她吸引住。青儿见状,不禁一阵尴尬,羞红着脸,急忙转过头,章涵致歉道:“青儿姑娘,是章涵失礼,我……我……”青儿轻声回道:“你无心犯过,何错之有。”

   这时,那苍鹰落回至章涵的右臂,只见三娘手中的兔子焦躁不安起来,她轻抚着兔子,随后对章涵道:“那,姐姐是饶过你了,可我气不过。”她指着章涵右臂之鹰:“你看它,还一直盯着我的兔子,那么可爱的兔子!”她冲那只鹰做了个鬼脸:“你不觉得这只苍鹰很可怜吗?一个自由不羁的灵魂从此消失。你应该将它放回天际,自由,对于任何生灵来说,都是最宝贵的。”章涵听完,不禁想起了自己的遭遇,不禁惭愧道:“三娘所言在理,章涵惭愧!它应该自由自在地翱翔于天际!”

   那日,天空湛蓝,苍鹰在章涵的头顶盘旋良久,最终还是转头离去,飞向草原深处。章涵放飞了它,带着一丝不舍:“鹰儿!去追寻属于你的自由吧!”马背上,三娘甩着轻盈的鞭子:“鹰,即使被人征服,也只是行止听从于人。放飞后的苍鹰,搏击九霄、猎取狐兔,这傲视天地的本性是丝毫不会该变的。”章涵回忆着与鹰共伴的日子,不舍道:“每次,它飞落在我肩头,我看向它,是爱怜之外更有敬佩;它看向我,更是冷傲之中透着忠诚。我们互相看重,相互钦佩,胜者虽荣,败者不辱。”他继续道:“熬鹰熬鹰,只有战胜了自己的极限,才能战胜这只鹰。我曾以为彻底征服了它,可是,直到今天,我才明白,人是永远都无法束缚住一颗自由的灵魂!放飞它,才是天道所归!”三娘对他微微一笑:“章涵,没想到,你的觉悟,还是挺高的嘛!”

   三人驾马而归,谈笑风生,三娘道:“章大公子,听说你吹得一曲好箫。青儿姐姐不计前嫌,可到现在为止,我可还没有原谅你哦!”章涵愁眉致歉:“章涵深感罪孽深重,只好吹奏一曲,以表惭愧,希望能得到两位姑娘的原谅。”他扬起青色长萧,曲声婉转绵长而来,转而缥缈云绝,曲毕,楚天辽阔,万方空明。

   三娘陶醉在那荡气回肠之中,青儿柔声道:“云山万里,朝朝暮暮,天涯望断,归思如诉。”章涵对青儿微微一笑:“青儿姑娘,人世纷杂,世事难咽。(“咽”形容箫声: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霸陵伤别。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霸陵伤别。)”三娘心思道:“看来,曲逢知己。”章涵望着青儿,一身淡白色的长衣,微微凌乱长发飘逸在空中,宛如仙女一般轻盈自然,青儿关心道:“章公子,草原生活不比中原,你要照顾好自己。”章涵甚是心暖,急忙回道:“章涵谨记!青儿姑娘,你也要照顾好自己。这儿昼夜温差大,易染风寒。”青儿朝他微微一笑,轻轻点点头:“多谢章公子,青儿会照顾好自己。”

   送别章涵之后,青儿对三娘道:“章公子,他瘦了好多……”三娘问道:“姐,你真的不生气吗?”青儿摇头原谅,三娘又道:“这个章涵,每次看你的眼神都怪怪的,定是喜欢上你了。”青儿不禁红起了脸:“三娘,才不是呢……”三娘笑道:“我看人一向很准的!他就是喜欢你!”青儿拉长了声,示意三娘不要再提:“三……娘……”

   那晚,对于窥见青儿沐浴之景,章涵深深懊悔着,不由地叹了一口气:“唉!虽是无心之过,可是……”他走出帐外,抬头,只见苍穹浩瀚无垠,繁星点点,仿如青儿温柔的脸庞,“她,不经意地嫣然一笑……”章涵吹起长萧,箫声低沉,中正清幽,曲毕,万籁俱寂:“青儿,请你原谅我,我想……我已经爱上你了……”

   第24章:瘟疫犹可治 弊政难觅医( 编入军队)

   格根素来珍爱人才,一日,他现身汉人营帐。茫茫草原,太阳刚刚坠入地平线,偌大的篝火,如冲入云霄的火球,透亮高光,蒙古人围在篝火周围载歌载舞着(蒙古人多以此来表达快乐之情)。

   宴席上,有蒙古贵族,还有几个汉人头目,皆围坐于上端,一群蒙古男女翩然起舞着,徐盛立在一侧,伺候着呈上酒肉。格根对身边一猛士道:“巴图,你看那小子,多健壮,你能‘战胜’他吗?”巴图大笑道:“格根,你太小瞧我了。”说完,便对那小伙子吼道:“你,过来,我们来摔跤吧!”小伙愣在一旁,胆怯地不敢应战,格根喝得有些多,宣布道:“今晚,谁能赢了巴图,我就赏他一百头牛羊,一个蒙古女人,从此自立帷帐。”霎时,小伙子双眼充满了对自由与平等的渴望,他硬着头皮,上前应战。两人缠在一起,头顶着头,焦灼而斗,但姜还是老的辣,那小伙徒有蛮力,却处处落得下风,最后,只见巴图一个侧翻,将那小伙重重摔倒在地。众人开始起哄,巴图一脸得意:“还有谁,还有谁!”扫视四周,皆无人应战。

   正在这时,只闻沉稳一声:“我来!”。

   徐盛走到篝火旁:“还请指教。”巴图上下打量后,一番嘲讽:“太瘦了,还是算了吧!摔一跤很疼的,你可受不了,身子骨会散架的……哈哈哈……”徐盛激将道:“哼,你是怕了吧,才会这么说。”巴图眉头一缩,招手相唤,愤怒道:“那就来吧!”他见徐盛迟迟不动,便忍不住冲了上去,徐盛一个闪躲,两人缠斗起来,论蛮力,徐盛根本不是巴图的对手,众人皆认为巴图稳操胜券。

   “欲前先后、欲左先右、欲上先下”徐盛避实就虚,稳着下盘,竟不落下风,巴图久久未能将徐盛摔倒,他显得有些急躁,在一次前扑时,徐盛一个转身,几下巧推,只见巴图重重地栽了个跟头,摔倒在地。

   格根放下酒杯,仔细打量着徐盛:“是他?没想到,他身手如此了得……”巴图输了,甚是不服,格根来到他身旁:“你输了!”转头对徐盛道:“徐盛,你自由了。”然后传令道:“来人啊,赏他一百头牛羊,给她配个蒙古女人……”徐盛却打断道:“还请格根收回赏赐!”众人惊愕,巴图怫然不悦:“你好大的胆子,莫非格根的赏赐,你还嫌不够?”格根沉着声:“你赢了巴图,这是你该得的。”徐盛回道:“格根,我要的是真正的自由,金银,女人,对我来说统统没用。”格根似笑非笑:“真正的自由?你要的自由,是要通过实力来获取的。”徐盛抬起头,看着盛气凌人的格根,眼神愈发坚毅:“是!实力!”(格根常招徕有才智的汉人于帷幕之中,让汉人承担各种军事任务,也让汉人担任出使明朝的使者,利用他们对明朝统治者的了解,争取外交上的获利。为了使归顺汉人能够甘心为其所用,他会不吝财物,常厚加奖赏。)格根微微一笑,转头对巴图道:“把他编入军队吧。”

   第25章:瘟疫犹可治 弊政难觅医( 天生瘟疫)

   在达延汗统一东蒙古之际后,建六万户,六万户之一,唤作兀良哈万户。由于兀良哈万户常趁漠南蒙古与明朝作战之时,南下抢掠漠南蒙古各部的人员物资,最终成为其他万户的征讨对象。

   帐帘被轻轻地掀开,“徐兄,一定要去吗?”章涵劝道:“这可是战场!”徐盛只是淡淡一句:“正因如此,我去定了!”章涵沉默了,徐盛亦沉默着。良久之后,只闻章涵沉声:“徐兄,答应我,一定要活着回来!”徐盛微微一笑:“一定!”

   出征兀良哈,随行在编的汉人军卒不下百人。行军路上,天生戾气,疫病开始在军中蔓延。短短两日之内,便死了上百人,逼得格根不得不停止行军,开始着手整顿起军中的疫情。无奈军中缺草药,巫师在帐外做着法,祈求着长生天。

   法事正兴,只闻一汉人军师道:“天生瘟疫,不可妄兴大兵,恐有不利……今且宜静守以待天时……”格根一筹莫展道:“天生瘟疫!”

   渐渐地,在百余号汉人之中,也出现了疫情。徐盛行兵打仗多年,行军中突发瘟疫他亦有所经历。他走进得病军士的营帐:“大家都听我的,现在,赶紧将得病的兄弟们扶出来。”他将得病的将士隔离至一处营帐,安置在下风之处,两面通风,摘以车前草,甘草等平常草药,捣碎而喂食之。自此,汉人军帐里再无新疫发生,那些患疫的兵士中,症轻者已逐渐好转。

   此事传到了格根耳里,他命徐盛放手医治,并命军中医师全力协助。

   “徐盛,你要是治不好这些鞑靼,小心……小心他们把你生吞活剥了!”一患病的汉人军士虚弱道:“你……你……千万不要逞强!”徐盛握着他的手:“别说话了,你需要休息,你放心,我会没事的。”

   远方,一些患疫的士兵被带至一空旷处。徐盛看了看众患者,吩咐道:“舌苔厚积,湿热疫邪深入,这病人是重症,把他分到第一阵营吧。”他将患病的士兵分别安置于三个阵营,营帐皆位于通风之处,又以驱病之草药治之,并且吩咐军士将已死的士兵尽快焚烧火化。几日下来,军中新增患疫之兵渐渐少去,症轻的士兵亦逐渐好转。

   一晚,星辰如洗,天穹格外清澈。汉人病营中,只闻一男子低声抽泣着,他声音很小,怕被周围染病的士兵听去,相比于死亡,他更怕帐外鞑靼兵的讥讽嘲笑。月光透过营帐的破洞,他越发感寒冷。他停下了抽泣,脑子里闪过故里的村庄,清风和小鸟,他露出了久违的笑脸,陷入了那段美好的岁月,闭上眼轻轻哼起了家乡的童谣。

   徐盛闻声,轻轻掀开帐帘,就这样,静静地,静静地望着这个病重的士兵,微微皱起了眉梢。那士兵忽然睁开眼,两人一番对视,士兵吃力地唤道:“徐大哥!徐……大……哥……”徐盛来到他身旁:“兆川兄弟,我在,我在!”兆川紧紧握住徐盛的双手,缓了很久,问道:“徐大哥,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人生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徐盛不知如何回答,只是回道:“大川,你会好起来的,别想这么多了,你会好起来的……”兆川目光游离,沉郁道:“徐大哥,你说人生在世不过百年,人啊,终究难免一死,既然早晚都会死,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徐盛摇摇头:“不,大川,人生怎么会没有意义呢。”兆川吃力地摇摇头:“不,不,没有意义,没有意义!”徐盛回道:“大川,你还年轻,你的路还很长,还要去经历许许多多的事情……”兆川无力道:“徐大哥,曾经我只想……我只想吃一顿饱饭,我好久好久都没吃过一顿饱饭了。可是……现在我……我……”他很吃力,徐盛紧握他的手:“大川,别说了。”大川微微一笑,吃力道:“徐大哥,你看那月光,徐大哥……月亮……它悬在夜空,千年万年,是不是很孤单……”徐盛紧握着兆川的双手,缓缓回道:“它不会孤单的,不会……大川,你要坚强,你会好起来的,徐大哥保证……”

   徐盛离开营帐,借着明亮的月光,独自行走于草原之上,他累了,索性躺下,眺望着星辰,眺望着明月,面带伤感:“对,人活着究竟为了什么?为了什么?”这时,只闻一男子道:“活着为什么?为什么要去想这个问题呢?做人难得糊涂,什么都想明白了,会很累的。”他缓缓走来,坐在徐盛身旁:“我叫赵源。”这晚,徐盛结识了这位叫作赵源的人,此人原是吉囊身边一谋士,因得罪了吉囊一位妃子而被弃用。格根惜他是个人才,将他招入了自己麾下。

   一番寒暄后,赵源对徐盛道:“人啊,往往会在最无助最迷茫的时候,才会真正地去想,去想自己究竟要什么。”徐盛望着苍穹:“要什么?这世上啊,又有几个人能真正明白自己要什么。”

   赵昱问道:“徐盛,你知道刘瑾吗?”徐盛回道:“是正德皇帝身边那个祸国殃民的太监?”赵源点点头:“是的。”他随后一笑:“这个正德皇帝也不是什么好人。”徐盛问道:“为何谈及刘瑾,怎么?”赵源道:“刘瑾,本姓谭,入宫后随了一个刘姓老宦官而改姓刘。他可不止服侍了一朝皇帝,经历了景泰、天顺、成化、弘治、正德五朝。你有想过为什么百姓都骂他,说他是个祸国殃民的太监吗?”徐盛只是看着赵源,赵源甩来一袋酒:“来,尝一口!”他继续道:“人生在世,大部分人活着都是为了生存与安全。普通百姓若是要向更高层次迈进,那是就要付出代价的。”徐盛问道:“更高层次?代价?”赵源回道:“更高的层次,好比自我的实现。可是,这不是每个人都能去追求的,古往今来实现自我的人,屈指可数。”徐盛拿起酒袋,又长饮一口。

   赵源道:“刘瑾是个普通人家的出身,曾经为了生存的需求,他拼命的受贿,从一次几百两到一次几万两。孝敬他的贿赂也有了个专称,叫做‘常例’。当刘瑾再也不必为“生存”而受贿时,他便有了更高的追求‘自我实现’。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成功太监,竟然要严查贪官污吏,再也不收‘常例’了。他到处查处贪官,朝廷的国库也越来越充实,有了银子,就可以做很多事情,当然也可让正德皇帝挥霍挥霍。”徐盛回道:“暂且不说正德皇帝如何,这刘瑾,看来他已幡然悔悟了。”赵源微微一笑:“徐兄弟不要只看到表面嘛。刚刚说的查贪腐,刘瑾完成了第一个自我实现。任何一个朝代,最危及其统治根本的就是流民。刘瑾虽然是个宦官,却看得明白,随后奏请正德皇帝下令,不许兼并土地,转而开始整理军屯。(自土木堡之变后的五六十年间,各个利益集团“侵占屯田、隐占为业、祖孙相继、盘踞自如”,大量皇庄、军屯被疯狂蚕食,大量军户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民。)”

   徐盛道:“此事利国利民,即可充实国库,又能抑制土地兼并。”赵源回道:“前提是能办成。”他继续道:“他要把封建官僚积累了几代的财富都要收回去,你觉得有那么容易吗?这些强势的既得利益者会允许刘瑾成功吗?一夜之间,刘瑾得罪所有既得利益者。”徐盛回道:“这……”赵源道:“他觉得这是件流芳百世的好事,可是……他没想到当他把天下当成己任之时,毕竟绝大多数人的需求还停留在‘生存与安全’的层面。”徐盛问道:“最终他还是失败了。”赵源道:“整理军屯,不仅让他得罪了整个既得利益集团,他用人不当(派去整理军屯之人与抢占军屯之人解释一丘之貉),又未能让天下苍生真正有所受惠,同时也得罪了天下黎民百姓。最终他因谋反被革职抄家,凌迟处死。”他说完,喝了一口酒,由衷感慨了句:“刘瑾死了,大明朝也失去了一次最好的中兴机会。”

   徐盛回望营帐:“他们不该流落塞外,更不该经历这场战争。”他低声一语:“即便是出家也好过在此千倍,万倍。”赵源道:“道观佛堂里参禅悟道是修行,在这塞外苦海也是修行。人啊,走到哪儿就修行到哪儿,从来不会停歇。”徐盛回道:“赵兄此言在理。”赵源道:“这高堂修道的人未必都能得道。”他指着营帐:“而这些汉人兵士啊,已然‘得道’喽(道:所历生死,更能放下人生执念,放下一切,归于宁静。)。”徐盛喝了一口酒,对赵源微微一笑,他望着漫天星辰,陷入了沉思。

   忽然,赵源问道:“徐兄弟去过大同城吧。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何沿街会有如此多的道观?”徐盛摇头:“不曾。”后接道:“城中皇铺官店却是甚多。”赵源笑道:“没有这些皇店,朱厚如何修得众多道观啊。这些啊,是他为了向上天表示玄修的诚笃。”他笑道:“只是啊,这种追求长生不老的方式根本不能算是修道,更像是行贿,举一国之财力换取一人之长生不老。”徐盛长吸一口气:“可惜啊,若神仙真能被金钱所买,他也不配叫神仙了。”

   这晚,夜风微凉,勾勒明月。汉人营那方,俪远眺着西北,双手合十,眉梢微蹙:“长生天,请保佑我的徐大哥,平平安安,早日归来!”长风阵阵,她转而朝帐内走去,不时回头一望,期待徐盛的出现。

   那方,三娘辗转反侧,不能入眠,只闻青儿道:“你怎么了?这些时日,心事重重的?”三娘起身:“姐,你怎么也没睡?”青儿回道:“你,我睡不着。”三娘拉长了声:“姐,军中生疫,我很担心。”青儿低声一笑,问道:“你是在担心格根,还是在担心徐盛?”三娘不禁躺下:“睡觉。”青儿扑哧一笑:“姐问你话呢。”三娘捂着耳朵:“我没听到,没听到。”青儿微微摇头:“傻妹妹(你这番样子,姐已然明白),早些休息吧。”三娘睁着眼,出神着:“他会不会,会不会?不,一定不会的,一定不会!”她轻轻长吸一口气:“你向来大难不死,所以这次也是,一定是的……”

   几日之后,军营外。“把得病的统统埋起来!”巴图对士兵说道:“记住了,千万不能沾上他们的血……”又过了几日,徐盛终于控制住了军中疫情,格根看在眼里,更是记在心里。

   一日,他当着全军,恩赏徐盛,并传令徐盛进帐:“徐盛,这次赏赐给你的东西,还要拒绝吗?”徐盛回道:“多谢格根,徐盛还是那句话。”格根大声笑道:“好!好!好!等你真正想好了,再收下吧……”因为疫情,耽搁行军速度,整顿好军马之后,格根领着众兵士,一路杀向兀良哈。

   第26章:瘟疫犹可治 弊政难觅医( 赏识有加)

   嘉靖十七年,格根与兖必里克墨尔根济农(明史称吉囊)对兀良哈(明史称黄毛达子,住大漠南北)进行了征讨。这,也是两兄弟最后一次戎马同行。

   兀良哈万户之驻地,经常游移不定,在漠北更是行踪诡异,可格根的军队从来不怕这些,他们从鄂尔多斯北部出兵,逐西北之风,径直深入。蒙古军队向来彪悍,而格根手下的士兵更是狡猾得像狼群。兀良哈部的抵抗已如螳臂当车,最终格根与麦力艮济农击溃兀良哈,将其并入其他五万户中。

   战场

   天色微明,格根领着大军,他将手中的屠龙蒙古刀高高举起,和着军士的一声声呐喊,军中那股精锐之师便以雷霆万钧之势朝着兀良哈军径直杀去,将他们团团包围起来,一场激烈的“屠杀”开始了。那股精锐之师无不以一当十,喊杀之声震动天地,他们没有给兀良哈军任何喘息之机会。经过一番激烈的战斗,这股精锐已将兀良哈军杀得溃败。

   回程

   战后,大军回途,至鄂尔多斯,稍事休整。赵源来到汉人编军的帐里,说是来问候众汉人将士,实则是来找徐盛“谈心”(招揽)。

   那晚,营帐外篝火通明,军士们围着篝火,载歌起舞,连战马也嘶鸣起来。“这是胜利的喜悦!”赵源问道徐盛:“你怎么一点儿都不高兴?”徐盛打量着他,反问道:“你把我单独叫出来,就是想对我说这些?”赵源笑了笑:“难道这事,不值得好好聊聊吗?能百万大军之中取上将首级之人(赞其勇敢机智大无畏之精神),只能是你徐盛。”徐盛只是淡淡一笑:“赵军师过奖!”赵源缓缓道:“没有百万,五万人马也不少了喽。你如此拼命斩杀敌军上将,为何?别人看不出,我还会不明白。”他顿了顿:“你呀,就是不想让更多的人死于这场战争。”徐盛听罢,不禁一愣。赵源走到他面前:“是不是被我说中了?从一开始,你就很想赢下这场仗!”徐盛只是望着苍穹,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心思早已被赵源看透,不禁一笑:“你只说对了一半,我是很在乎人命。”他欲转身离开:“这场实力悬殊的战争,谁输谁赢,与我无关。”赵源故作深沉道:“与你无关,却与大明息息相关!”徐盛急忙转身:“你究竟想说什么?”赵源走到一处篝火旁,朝徐盛招了招手,示意他坐下:“年轻人,过来坐,过来坐……”徐盛轻轻坐下。赵源笑道:“这就对了嘛,这边暖和……”

   “你看那边,看到了什么?”赵源指向东南,徐盛回道:“什么都没有。”赵源继续道:“你再仔细看看。”徐盛沉思了一会儿:“一片漆黑。”赵源笑道:“你看到的,就是如今的大明!”徐盛问道:“先生何出此话?”赵源敛容,双眼炯亮,问道徐盛:“你杀了查干,可格根却没杀你,你知道为什么吗?”徐盛脑海里浮现出了三娘天真的笑脸:“她……是三娘……”赵源摇了摇头:“你没有死,不仅因为三娘,更因格根惜你是个人才。”徐盛淡淡一笑,回道:“是吗?要真是如此,当初他就应该把我杀了!”赵源反问道:“至今都没有一丝察觉?”徐盛故作平淡,赵源只是尴尬一笑。

   “你又为何会来此谋生?”徐盛问道:“为何叛我大明而去?”赵源故作洒脱道:“天涯独步,随处可栖。”然后叹气道:“有些回忆,我不愿再提。”徐盛回道:“先生心中有苦,徐盛明白。可是高堂宗庙不可忘去,徐盛若是多言了,还请先生不要往心里去。”赵源听完,只是一笑而过,他转而问道:“徐盛,兀良哈万部已被格根征服,你认为呢?”徐盛回道:“依今之势,尚未可定!兀良哈残部军队依旧留在塞外,日后纷扰必至,定有一战。”徐盛又感慨道:“颓败之势,已然无力回天,不如在外安生,也好过灭族亡种。”

   赵源回道:“灭族之痛,岂有不报之理?徐盛,你可知兀良哈三卫?”徐盛回忆道:“兀良哈三卫,我岂会不知。”赵源故作不知:“可否一说?”徐盛回道:“(三卫戍原是太祖时期设,以蒙古部落为主体的三个羁縻卫)这三卫不仅与大明一直通贡互市的关系,同时与蒙古本部也有着密切的联系,摇摆于明、蒙之间。三卫所住之民,并非都是兀良哈部人。(只有朵颜卫,才是蒙古兀良哈部人住地,其中又以朵颜卫的实力最为强盛。)”赵源问道:“如此说来,今之战果,谁赢谁败,三卫之中的兀良哈人,是不会在意上心的。就像东南富庶之地的百姓,也不会在意北方边陲的困苦百姓(可见赵源为何来此谋生!),对吗?”徐盛听完,甚是不认同赵源之言,更不愿反驳。

   赵源见他不接话,转而问道:“徐盛,你可知这三卫与大宁卫之联系?”徐盛回道:“徐盛有闻,大宁卫的内迁与三卫确有关系。”他又道:“其实,先生应该比徐盛明白,又何苦一再相问?”赵源只是摇头,不禁大笑起来。

   此时,只见一个汉人将士喝着酒,微醉而来。赵源笑道:“胡庸兄!别来无恙啊!”胡庸回道:“老远就听到大宁卫,实不相瞒,本将军早年曾是大宁卫一军余,为了活命才出逃边塞,阴差阳错而至此地。要说……要说这大宁卫内迁……”胡庸如泛湖行舟,摇晃着身子,咋舌道:“说起这大宁卫,真是……他们……老朱家真是败家,这德性!当年建文帝被逼死于南京后,朱棣就将大宁之地割给了那三卫,当真是恩宠有佳。如今的大宁都指挥使司,早已不是当年都司所在(内迁)……”

   赵源笑了笑道:“可在我看来,大宁的地处偏远,孤悬边外,与辽东和开平都有山岭阻隔,很难与其他卫所连成一气,不易防守,而且道路遥远,粮饷运输更是因难,综上之因,成祖才放弃大宁。”徐盛思道:“这显然是考虑到防线的收缩。”赵源又思索了一阵:“成祖即位之后,兀良哈三卫时常掠我边卒,数次侵犯明辽东广宁等地。”他朝胡庸道:“成祖‘五出三犁’北征阿鲁台运回时,就在屈裂儿河一带征伐过三卫,其始笪未敢近边,仍在原地住牧。所谓的报答关系,借兵之事,怕是子虚乌有吧。”徐盛点点头:“成祖之时,南征交、远出外洋之盛,是完全有能力恢复大宁。如此,这借兵犒劳三卫而割大宁之事,甚是可疑。”胡庸反驳道:“如果不是有意放弃大宁,在内徙宁王之后完全可以保留原大宁都司卫所,以戍守之。大宁都司迁于保定,其卫所亦散置于京城周围,原大宁之地却完全不设防,显然是故意放弃大宁。”

   赵源思索道:“不管怎么样,这大宁卫终究是丢了,究其原因,谁又能说得清?如此强盛之际,却迟迟不收服大宁(成祖之时,国力强盛,北边亦在大明掌控之中),成祖之用心,也着实令人生疑。”赵源又道:“反观如今,因为大宁卫的内迁,东胜卫、兴和也撤向内地,使大宁卫-开平卫-东胜卫这一北部线迅速瓦解。开平卫最终独木难支,也失去了战略位置,不得不往内地而迁。”胡庸接道:“开平卫的放弃,辽东西部变成了狭长的走廊。加上前期大宁都司和东胜、兴和撤向内地,河套就是白白送给了蒙古人,北边防线也逐渐缩小。宣德以后,作为第二防线中心的宣府、大同,已变成处于最前线的军事要塞。不得不说,这朱棣就是个败家子啊!”

   徐盛心中产生了一个疑惑:“河套地区乃是中原朝代必争之地,没有了河套,北方游牧骑兵就可长驱直入。秦皇尚知,为何成祖他……且这三卫毕竟是草原部落,时叛时降。大宁撤守造成了现实战略与边疆结构的脱节,必然对大明边疆的稳定带来不利之影响。对于这一点,长期驻防北方,深谙北部边疆利害的成祖当真会不知?”徐盛望着星空:“如果真是因为大宁不易防守,粮饷运输因难,想必天灾甚巨,国力着实难以维持……”

   赵源与胡庸相互争辩着。此时,一个蒙古士兵走了过来,端着一大杯酒,醉道:“来……喝酒……一起喝……”说着说着便倒在了地上,酣睡起来。赵源感慨道:“这些蒙古人,都善骑射,皆是虎狼之师,大明之军甚是不及!”徐盛只是一句:“国力不济。”赵源摇摇头:“仅苏浙两地,所征税银四分之一用在实处,大明也不至于如此,这岂是国力不济?”徐盛微微叹息,心思着:“这……我岂会不知,大明朝的百姓皆能不知?”

   夜风吹来甚是清冷,赵源打了个喷嚏,随后问道徐盛:“徐盛,留在漠北,你可愿意?”徐盛回道:“聊了这么多,这才是你的目的吧。”赵源微微作笑,徐盛道:“你大可直言,何必费这劲,绕这弯。”赵源起身:“‘身在曹营心在汉’,徐盛,或许你应该与他多接触一番,他非曹操,而朱厚也非刘备。”徐盛欲转身离开,赵源又道:“格根已给你立好帷帐,以后部落里的汉人骑兵,皆由你统领。你的兄弟也不必再为骑奴,统一编入军队,入你麾下。如此,你可满意?”徐盛回道:“我很感谢格根,可是,他们毕竟是汉人,都有妻儿老小。”赵源又打了一个喷嚏,回道:“徐盛,只要你能留下来。”他目光透着一丝诡异:“其他的,格根定会答应。”徐盛只是微微一笑:“先生,徐盛明白。还请先生回去歇下吧,此地待久了,我怕先生会染上伤寒。”

   胡庸见状,一阵嫌弃:“赵兄,你身子瘦弱,又不会喝酒,就早些回去吧!”他见赵源不走,便赶道:“走走走!横在此处,真是碍着我与徐兄弟喝酒了……”赵源无奈,只好做礼而去。

   “来!当真是英雄出少年!”胡庸将一酒袋扔给徐盛:“好酒,来一口!”徐盛见他是个性情中人,不禁冲他一笑,随后大饮一口:“果真好酒!只是,不够烈!有些淡!”胡庸笑道:“本将军征战沙场三十多载,说这酒淡的,你是第一个!”两人不禁大笑起来,彼此回首着征战沙场的往事,只觉相见恨晚。

   “徐兄弟,我且问你一句,在你心里,怎样的君王才称得上明君?”胡庸面带肃敛:“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徐盛思了思,回道:“首先,身居帝位,不感位高权大,而是感到责任重大,如此,方能勤政为民,自勉自励地为政治国。”胡庸喝着酒:“争天下之时,都是打着‘替天’‘为民’之号,得天下之后,这些话一说再说,却不见得身体力行。他们啊(历代统治者),心中所怀,不非忧国忧民之思,更多的是在想如何巩固自己的权位。”

   徐盛点点头,继续道:“其次,一个好君主,要有独到之远见,具有选拨任用贤才之能。没有派系亲疏,身边的臣子,皆是方正贤良、能为官理政、能直言上谏、能替百姓谋福谋利。”胡庸听完,望着星空:“徐兄弟可知季布?”徐盛回道:“季布。楚汉相争之际,那个让刘邦恨透了的季布?”胡庸点点头,徐盛问道:“为何提及季布?”胡庸回道:“当年刘邦取得了天下后,便下令各地追捕季布。(谁捕住了季布便悬赏千金,谁若是窝藏季布,则罪灭三责)可季布有情有义,侠义之名传遍四海,在好朋帮助之下,季布最终被一朱姓人家庇护,后随朱家至都城洛阳。这朱家也是个大族豪绅,为了季布,去拜见了夏侯婴,替其求情。(朱家。朱家乘机对夏侯婴说:“季布犯了什么大罪,陛下追捕他这么急迫?”夏侯婴说:“季布多次替项羽窘迫陛下,陛下怨恨他,所以一定要抓到他才甘休。”朱家说:“您看季布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夏侯婴说:“他是一个有才能的人。”朱家说:“做臣下的各受自己的主上差遣,季布受项羽差遣,这完全是职分内的事。项羽的臣下难道可以全都杀死吗?现在陛下刚刚夺得天下,仅仅凭着个人的怨恨去追捕一个人,为什么要向天下人显示自己器量狭小呢!再说凭着季布的贤能,陛下追捕又如此急迫,这样,他不是向北逃到匈奴去,就是要向南逃到越地去了。这种忌恨勇士而去资助敌国的举动,就是伍子胥所以要鞭打楚平王尸体的原因了。您为什么不寻找机会向陛下说明呢?”夏侯婴听罢,,猜想季布定是隐藏于周家。)在夏侯婴说情下,刘邦饶赦了季布,并拜他为郎中。”徐盛道:“季布是幸运的。”胡庸叹了口气,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显得格外伤感:“是啊!贤明之君,不仅要广开言路,诚恳纳谏,更当惜材爱材,善用人才。可‘知人善任’四个字看似简单,实际上做起来并不容易。”他又对徐盛道:“接着说吧。”徐盛思了思:“再有,君王应该减轻赋税徭役,提高农耕生产(农业社会标致),不与民争利,藏富于民,深知经世之道乃一朝命脉,百姓衣食无忧,自当归德而教化。”他继续道:“国君更应深知,以德治国,以民为本,使百姓安居乐业,引以向善。”

   胡庸听完,望着远处通明的篝火:“徐盛,如你所言,历朝历代,有多少贤明君主能够做到?在我看来,恐怕只有给自己下罪己诏的汉文帝才配得上你心中的‘明君’。”徐盛回道:“自秦汉始,华夏大地,若论贤君,首推汉文帝。”胡庸又道:“徐盛,你再看看如今?再想想格根。这个蒙古人,行事虽然粗鲁了些(比如寇边掳民……),但其初衷,是值得令人敬佩的。赵源说过的话,我就不再提了,你……还是再考虑考虑吧。”说完,他只是喝着酒,不时地哼起了小曲。徐盛望着胡庸,不禁一笑:“或许吧……”

   第27章:牧民多疾苦 无奈通贡绝( 北边防务)

   惊鸿一鸣,俪儿站在青青的高丘上目不转睛地往向远方:“徐大哥!你一定要平安归来!俪会一直等你,你可知,俪有多么想你……”她双手紧扣,置于胸前,对着长生天祈祷。

   大军征战而归,徐盛回至汉人营,他轻轻掀开帐帘:“陈伯,俪!”俪急忙上前,一把搂住徐盛:“徐大哥!”她不禁哭泣道:“你终于回来了!终于回来了!”徐盛轻轻抚了抚她:“俪……”陈伯欣喜道:“徐盛啊!你回来就好啊,回来就好!咳咳咳!”

   徐盛在陈伯身旁缓缓坐下,几人一番长谈,只见俪紧拉着徐盛的衣袂:“徐大哥,既然他不想你走,你就别走了嘛,好不好?”徐盛摇头回道:“不,我不属于这里。”俪微微垂眸:“徐大哥,那接下去,你有何打算?”陈伯道:“徐盛啊,格根想留你,你更要注意自己的安危啊。”徐盛反问:“陈伯请讲?”陈伯道:“让你们回去,无异于放虎归山,格根是个聪明人。要么你留下,要么……”他不说了,徐盛微微皱眉,随后回道:“陈伯,徐盛明白。”陈伯只是一句:“徐盛啊,路还是要一步一步地走,万事多留个心眼,切莫心急了。”

   那晚,远远一方形帷帐旁,章涵激动道:“你这一去,可是担心死我了。我天天向菩萨祈祷保佑……”徐盛笑道:“你什么时候开始信这些了?”章涵回道:“我信!深信不疑!”徐盛笑道:“我是军人,早已习惯,何况生死有命。哈哈……”章涵长吸一口气,笑道:“我可等你救出去呢,你可不能战死沙场。”说完不禁大笑起来:“好了,先坐会儿,这是马奶酒,趁热喝点。”

   “这些日子啊,兄弟们都很担心你。”章涵顿了顿:“还有两个姑娘。”徐盛转身望向章涵,章涵微微摇头:“俪儿与三娘,你喜欢谁?”徐盛转过头,没有回答,章涵道:“你两个都要呀?”徐盛对着天空一声长叹:“我不配拥有任何人的爱……”章涵微微皱眉:“徐兄!你……”

   入夜,繁星点缀着星空,流光映澈。篝火一侧,酒水之下,酣畅相谈。

   徐盛问道:“章涵兄,这大宁卫的内迁,对北部边防的影响甚大,成祖内徙大宁卫之事,你有何见解。”章涵回道:“放弃大宁,等于在辽东和开平这条防线上打开了一个大大的缺口,蒙古军则可以在这里自由出入,它使太祖所设计的北边防线发生了根本的动摇。徐兄,为何忽然会问起此事?”徐盛将先前的经历告知章涵,章涵道:“章涵虽不是个军人,也算半个从军的。早些年,我随家父拜见过前宣府总兵赵卿明,家父与赵总兵是故友,关于大宁卫内徙之事,也常听他们谈起。”

   章涵边忆道:“这大宁卫乃是大明唯一的,位处长城以北的军事据点,战略地位可想而知。要说是天灾之因,国力难以维持。我想,这只是大宁都司及下属卫所内迁的一个原因。”他继续道:“就拿着东胜卫来说,的确过于偏远……”

   徐盛回道:“那章涵兄以为?”章涵脱下蒙古袍,显得一身轻松,回道:“徐兄,章涵也只是推测,靖难之役的确是导致大宁都司内迁的直接原因,可是成祖在调整沿边兵力之时,既有边卫的内徙,也有内地军队往边塞的征调集结。”章涵又喝了口酒:“从成祖迁都北平,就可看出成祖施行了完全不同于太祖那时的边防策略。太祖十分注重边防的层次性,边军的部属也呈现纵深分布的特点。而成祖以天子戍边,直到镇守总兵官的设置,兵力的纵深部属已失去了必要性。这才是大宁卫内迁至根本!”

   徐盛沉思了良久,分析道:“这么说来,以重兵扼守重大战略价值的边防要地,显然更为重要。”章涵拿起地上一块碎石,画了一个图,说道:“不错,太祖时期,边军既要在都司、卫所长的率领之下,承担守备与防御的任务,同时听调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包括正面迎击北元势力,进行战略打击。如此,就有一个问题,大军集结,出塞北征,各地守备薄弱,若是蒙古军队知道实情,声东击西,引开大军,乘虚而入,大明必遭重创。你看我画之图。”徐盛思索道:“如此,却是是一大隐患。”

   章涵继续道:“成祖迁都北平,基本上解决了这个问题,因为京军起了中流砥柱的作用,迁都北平,正是让京军参与到了北部边防之中。加上京营外围的军事力量。京军承担着实施大规模军事行动的任务,包括正面迎击敌军,出塞作战,对蒙古各部予以战略打击,这支庞大的军队发挥着它的威慑力与战斗力,减轻了边军的压力,也解决了太祖时期攻防组合上的缺陷,使成祖在北边战略上占据着主动。”徐盛点点头,章涵又道:“相对应,再看边军之势。成祖年间,广建卫所,正是边陲防御设施兴造之际。当然,强调守备与防御并不是消极的防守。总的来说,成祖的一系列举措,显然是采取重点防御的边关政策,虽然只设置了辽东、宣府、大同、宁夏、甘肃五个军镇,但将局部与整体结合,充分发挥了各边镇独立守御的能力。而京军的充实,沿边防守军力的不断地增强,这使得部分防线的收缩并没有破坏北部边防的整体性,相反,在京营力量的强化,使得北部边防做到了攻防有序。”

   徐盛接道:“如此,正是有了这支强大的机动部队,调整了兵力部署,才使兵力部署与边防指挥机制协调一致。”章涵回道:“京军的充实,并没有增加大明国力负担。且看成祖在迁都北平之后,三次北征之中,京军已然就是主力。派设镇守总兵官分地防御的格局之下,正是为如今‘九边’防御体系的出现奠定了基础。”章涵随后叹息道:“只可惜……可惜……”徐盛问道:“章兄为何叹息?”章涵摇摇头:“感叹如今之势,虽沿袭着成祖的边防框架,却忽视了他攻防平衡的要旨,京军疲乏,无力承担战略打击之重,如此,大明的军队在军事上的主动权已然丧失。一意经营九边,消极防守之势,已然被动。”徐盛被章涵这一言,恍然大悟,章涵总结道:“虽然内徙大宁卫使得宣府与辽东隔绝;内徙东胜诸卫使得河套以北失去屏护,然而在以京军为盾的分地防御边防格局之下,其必要性并不是很大。再看如今,京军疲弱,国力衰颓,边患不绝。终究下来,还是因为腐朽……”

   那晚,两人皆喝得大醉,徐盛说道:“章涵兄,徐盛若是有你三分学识,此生无憾矣。”章涵笑道:“徐兄,当今之世,学识固然重要。可是……倘若没些个家境门第,穷苦读书人若想出头,难于登天。”徐盛回道:“章涵兄,你为何不去考取功名?”章涵回道:“为官即是为民。章涵羞愧,自知没有那能力。”徐盛回道:“章涵兄,你过谦了。”章涵却摇摇头,轻轻一笑,无奈道:“与其事与愿违,不如不趟这浑水。”

   第28章:牧民多疾苦 无奈通贡绝( 无奈绝贡)

   “绝贡”政策违背了农业经济与游牧经济、农业文化与游牧文化之间互相交流、互通有无、互相补充的历史规律,人为地割断了两大体系间的正常交往,遂致双方冲突不断。此政策还给嘉靖时期的明蒙关系造成了直接的危害,制约了明朝的发展。从明朝方面看,“绝贡”给北方边防带来了沉重压力,明廷国力遭到极大的消耗和削弱,对其历史发展的阻滞作用是显而易见的;从蒙古族方面来看,此政策阻断了蒙古高原和内地的正常经济往来,严密的经济封锁给蒙古族造成了严重困难,另一方面迫使其为了经济需求不断兴兵侵入内地,因此造成人马大量伤亡。

   一日,青儿在帐外踏步,远远可见巴图骑马而来,青儿见状,欲闪躲而去,却被巴图拦住:“走这么快,是要赶去哪里?要不要我送你一程?”巴图下马:“西征而回,我给你带了雪莲,补一补身子。”青儿谢道:“多谢巴图!”她欲言又止,巴图问道:“怎么?”青儿回道:“只是这雪莲太过珍贵,青儿不敢收。”巴图回道:“只要你喜欢,别说是雪莲,天上的星星我都会帮你找来。”他缓缓贴近青儿。

   青儿急忙侧过脸,后退了几步:“巴图,还请你自重。”巴图笑道:“哈哈哈!青儿姑娘,随我上马吧。”青儿回绝道:“巴图,我今日身体不适,不能骑马。”巴图回道:“那我走了,我还会来找你的。”青儿愣在一旁,巴图一跃上马:“以后,你就是我的女人了,我会照顾好你的。”说完便骑马离开,青儿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暗自伤神道:“爹爹,我不爱他,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女儿?为什么?”泪水顺着脸颊而落,滴在了青草之上,晶莹而剔透着恨意。

   没过多久,只见三娘御马而来:“青儿姐……我们去汉人营吧!徐盛回来了……”青儿急忙收起悲伤,对三娘微微一笑:“嗯!好,我正想出去透透气……”

   她们来至汉人营,徐盛的新帷帐就在不远处,章涵在帐外提着一桶羊奶,不禁欣喜道:“青儿!你怎么来了?”他擦了擦汗,然后转头看着青儿,久久怔在一侧,三娘猛一甩鞭,章涵一惊:“青儿姑娘,好久,好久没见,你还好吗?”三娘气道:“你就不问问我好不好啊?”章涵转头望向三娘:“三娘姑娘,我很好的……很好的……”三娘气得直摇头,青儿掩面笑道:“章公子,几日没见,你消瘦了不少!这是?”

   章涵立刻回道:“是羊奶!”三娘跃下马,环顾着四周,问道:“徐盛呢?”章涵回道:“一早就去见格根了。”三娘指着大帐道:“这是徐盛的新帐吧?”章涵点点头,她往帐里走去:“我们进去等他吧。”章涵欲扶青儿下马,双目对视,一瞬间,章涵不禁羞涩得红了脸:“青儿姑娘,你……你小心点。”青儿回谢道:“谢谢章公子,青儿自己来就好。”章涵结结巴巴道:“我……我……”青儿对他微微一笑,宛如仙子。

   再看徐盛,只见他御马于草海之上,至一处山石高丘,下马而走,累了便躺在青石之上,野花迎风飘摆,绿草凄凄抖动,他望着湛蓝的天空,陷入沉思,闭上眼,回顾与格根的谈话:

   营帐之中,众将领做礼尊称格根为“索多汗!”

   在这统一蒙古的战争中,格根与麦力艮吉囊击溃兀良哈,将其并入余下的五万户之中。蒙古大汗博迪汗封格根为索多汗(此为护卫汗庭的小汗之意),赐予麦力艮吉囊以墨尔根济农之号。此时,麦力艮吉囊却放纵酒色,不理军政。那年,格根已经三十一岁,大权着实已落在格根手中。

   格根身边的侍卫,清一色穿戴着锃亮的铠甲,系着削铁如泥的弯刀,徐盛则穿着一身厚重的皮袄,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你是个忠义之人,这点正是我最欣赏你的。”格根对徐盛致歉道:“查干之事,我向你道歉。”徐盛惊愕,随后细思道:“格根此举,无非是想留住我,为他所用。”便回道:“是徐盛无能,这才成了你们的阶下囚。”格根笑道:“我看得出来,你一直耿耿于怀着。”

   格根又将话题引向三娘与青儿:“你是其其格与青儿姑娘的好友。你的事,她们皆与我说起过。从千里之外的江南而来,如何舍得父母?不思念父母吗?”徐盛与格根对视良久:“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做儿女的,一切都是父母所给,我岂有不思念之理?”格根回道:“你们汉人常说,‘忠孝难两全’,我的蒙古士兵们,何尝不是。”徐盛眉头紧皱,鼓起勇气责问道:“格根,为什么?为什么要侵扰我大明朝?”格根只是无奈地一笑,徐盛语气愈发地坚毅:“索多汗!要多少生灵涂炭,你才能满足?你是大汉,大汉都是长生天的使者,难道长生天希望见到天下百姓骨肉相离,尸横遍野吗?”格根盯着徐盛,这冒犯的言语,可以杀徐盛十次,可是他却一笑而过:“徐盛,你要记住,蒙古大汗是博迪汗。你要明白,蒙古只有一个大汉。”格根眼神诡异,分明是在说:我就是蒙古的大汉。

   格根继续道:“想当年,成吉思汗时,没有他征服不了的地方,从日出之地到日落之处。”接而失落道:“可是,他却没有征服所有人的心。”徐盛看着格根,不禁萌生敬佩之心:“我们汉人还有一句老话,叫‘得民心者得天下’,格根,停止杀戮吧。”格根转身道:“上马!跟我去个地方,我告诉你,我这么做究竟是为什么?”

   徐盛随着格根在部落里穿行,格根指着淳朴的牧民道:“徐盛,他们比起你们那儿的边民,如何?”只见那些牧民和汉人营帐里的奴隶们穿着无异,被厚重皮袄包裹着,在炙热的天气中劳作。格根又道:“蒙古人自小从马背上长大,就算睡着了都掉不下来。可单一的畜牧业与手工业的缺乏使我们陷入了困境,人不耕织,地无他产。日用之物,如茶叶、织物、陶瓷、铁器皆需与明廷互市,方可换得。”格根眼中不禁微微湿润,继续道:“如今,贡市互市已断,以致炊无釜,衣无帛。”

   徐盛看着这些因贡市和互市中断而受苦的牧民,不禁道:“因为缺乏,你们就抢,通过战争来掠得,攻扰边境,战乱不断,多少人因此家破人亡!难道,这是你希望的结果?”格根停下了马,扬起马鞭,指着南方:“若是他们能开市,我又岂会杀鸡取卵。”然后对着徐盛说道:“徐盛,没人愿意战争。”

   他们继续穿梭于部落之中,格根回忆道:“六年前,我曾以蒙古土默特万户的首领的身份向明廷求贡,可你们的皇帝毫无商榷之意,一心绝贡,断绝朝贡贸易,还派军队进行烧荒。”徐盛诧异,心思着:“往来通贡,皆有利与两国百姓,朝廷为何不许?难道……”徐盛回道:“格根,此中间隙,想必由来已久。”格根眉宇间的这股诚恳与坚毅,深深打动着徐盛:“徐盛,我希望你能真心地留在这里,助我通贡……这是替这些牧民造福,也是替两边的百姓造福。”徐盛没有答应他,只是微微一笑:“承蒙格根厚爱……”格根深吸了一口气:“你不必急着回我。”

   “天快黑了,我们要走了!”三娘对章涵抱怨道:“这格根,什么时候不能召见他,偏偏这个时候……哼!”青儿起身,对章涵做礼道:“章公子,我们先行离开了……”章涵起身回礼道:“我送两位姑娘一程吧!”三人转身,三娘刚掀开帐帘,却与徐盛撞个正着,抱头道:“疼疼疼!”徐盛见状,急忙扶起三娘:“你没事吧!”三娘气道:“能没事吗?痛死了。”

   傍晚清风徐徐,越发清爽,帐外草原上,三娘对徐盛道:“今天怎么了?格根对你说了什么?怎么……一直板着个木块脸?”她见徐盛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又问道:“徐盛,你……没事吧?”徐盛转过头:“没事!没事!头有点晕,休息一下便好。”三娘起身,用力拍了拍徐盛左肩,得意道:“这下清醒没有呀!哈哈,这就是撞了本姑娘的下场。”只见徐盛面露痛苦,捂着肩:“疼疼疼!”三娘急忙蹲下一问:“你怎么了?”徐盛回道:“没事!”三娘焦急道:“还说没事,分明很有事!”

   她问道:“是不是出征兀良哈之时,被敌军所伤?”徐盛只是微微一笑:“不碍事的!”三娘面带心疼,抚着徐盛的左肩:“怎么会不碍事呢,让我看看,伤得重不重!”徐盛轻轻握着三娘的手:“真的不碍事,你放心吧!”

   三娘微微心急道:“你也太……你什么时候让我放心过!”两人对视良久,徐盛只是回道:“除了我娘,你是对我最好的女人了……”三娘四处闪躲眼神,匆忙将手收回,羞着脸掩饰道:“我……你……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事啦!”她语调温润,饱含柔情。

   这时,青儿与章涵捧着奶茶而来:“徐盛,格根没有为难你吧?”徐盛回道:“他希望我能留在这里。”章涵问道:“你决定了吗?”徐盛不语,显得有些犹豫,青儿皱眉道:“徐公子,你是否有何难言之隐……”章涵问道:“徐兄,塞外之地,绝非你我久居之处,你可要三思。”三娘听完,对徐盛道:“徐盛,徐木头,要本姑娘说呢,你无论做什么决定,都要随着自己的本心而为,这世间那有什么真正的对错。”徐盛听完,上下打量着三娘:“没想到真的小丫头长大了。”三娘置气道:“不许你叫我小丫头……”

   那晚,三娘与青儿回至营帐,只见一个女仆报道:“三公主,这是二公主捎来的红豆奶豆腐。”三娘欣喜道:“是二姐!我就知道二姐会来,她在哪里?”那女仆回道:“还在三十里外的孤崖山,明日才会到。”青儿问道:“是娜仁托雅?”三娘点点头道:“恩,二姐来的正好,我们也能早点回去了。”青儿思念道:“是呀,出来那么久,我好想娘。”三娘安慰道:“姐姐,是我不好,非要你陪我来。”她俏皮道:“等我们回家,一定乖乖的,不惹你和娘生气。”青儿笑道:“三娘,这可是你说的哦。往后,你若是不听话,我就让娘,还有你的阿布,早点把你嫁给那格根。”三娘嘟着嘴:“青儿姐!才不要呢,我要追求我自己的幸福。”她心思道:“我根本不爱他,怎么可能嫁给他……”然后对着帐外道:“都是这个格根,非要让我来这里小住,小住……”青儿莞尔一笑:“是是是,都是他的错。”她心思道:“也许,你和格根之间,需要的时间。”

   那晚,青儿不禁黯自伤神:“三娘,你所说的‘幸福’,天下女子,又有几人能够拥有。你可知道,我有多么羡慕你,格根那么爱你,无论你如何任性。而我,却没有那么幸运……我来这里,乃爹爹相逼……”

   格根营帐,一蒙古军师道:“索多汗,东起宣化、南临长城、西至河套、北抵戈壁,都是我们的势力。”他面带骄傲:“当年天汗(成吉思汗)西征三万里,战无不胜!”格根意会,却只是回了句:“人心服则天下定。”军师面露不甘:“索多汗,明廷已如蛀木,天赐良机,还请索多汗三思!”格根没有回他,只是挥了挥手,军师做礼后,退了出去。这日,格根盯着整幅大明地图,彻夜未眠,待其走出营帐,天空已然破晓,不禁感慨道:“三娘,我虽然统领着千万兵马,可我并不开心,我日日夜夜都梦想着回到那年,与你初识……我能征服整个天下,却征服不了你……”

   第二日,三娘早早便去接娜仁托雅。娜仁托雅,全身上下都散发着蒙古贵族女子的气息,精致的面容,是个活脱脱的一个大美人。

   每次,三娘回到蒙郭勒津,除了她阿布,最亲之人便是娜仁托雅。每当格根来蒙郭勒津部,娜仁托雅都会帮着三娘与格根“周旋”,她所做一切只有一个目的:让格根爱上她,放弃三娘。

   “姐姐,你来得真是太及时了。”三娘抱怨道:“这个格根,他太过分了!”娜仁托娅回道:“其其格,格根现在是索多汗!好歹,面儿上,你还是要顺从与他……”三娘做了个鬼脸道:“才不呢!”娜仁托娅暗喜,却假装生气道:“其其格,你怎么那么不懂事,你要是再这样,我就让阿布来训你。”三娘轻轻低下头。

   那方,青儿还在努力医治着生病的牧民,她眼眶润湿:“这些病,少许神曲与蘖米即可医治,可是……老天爷,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们?”她抬头一看,只见病症严重的牧民,正捂着肚子在地上滚来滚去,疼得喊爹叫娘,额头上汗珠如雨。(原是这些牧民们终年吃的都是牛羊肉和奶类食品,脂肪多,食后不易消化,造成肚子鼓鼓胀胀,每年部落里都有不少牧民死于此症。)

   从宁远携带而来的药材早已用完,手足无措之际,青儿想起了文叔遗留的发霉茶叶。“我有办法了,你们等我。”她起身而去,至粮库,朝守备说明缘由,却被一守卫告知:“这几袋发霉的茶叶,昨日刚送去汉人营帐。那些汉人是不会嫌弃这些发霉茶叶的……”她随即赶至汉人营帐,在章涵的帮助之下,四下打听着。

   一番探寻,终于找到了这些发霉茶叶,章涵问道:“你要这些茶叶何用?”青儿回道:“救人。”章涵拿起一团茶叶:“这发霉的茶,如何救人?”青儿顿了顿,愁着眉:“我也只是听闻,东汉的班超曾用发霉的茶叶治愈过牧民,所以……”章涵回道:“明白了,无论怎样,试一试吧,一切尽听天命。”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青儿点点头:“恩!”章涵回道:“愿他们的长生天保佑。”

   那日,章涵帮着青儿医治着那些受苦的牧民,将少许青草混着茶叶放到锅里熬一阵,然后给患病的牧民每人灌上一大碗。片刻之后,一些患者放了几个响屁,便觉得舒服多了,再喝上两碗,肚子里几个胀鼓鼓的硬块渐渐消失。虽是土方,却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那些被救治的牧民对青儿与章涵甚是感激,硬要留下青儿与章涵以表谢意。盛情之下,章涵与青儿只好留下,夜晚,篝火全羊,载歌载舞,章涵对青儿道:“青儿姑娘,你为何不随文叔一并回宁远?”青儿回道:“我……三娘还在这里,我答应过她要和她一起回去。”章涵又问道:“也有一阵子了,你一个姑娘家,要多注意身体。”青儿只是淡淡一笑:“多谢章公子关心。”章涵看着青儿,怜惜之情油然而生:“青儿姑娘,我……我只是……”青儿转头对他轻轻一笑。章涵拖着下巴,对青儿道:“你与三娘的性情太过不同,我只是觉得,你……你很温柔,很……很好……”青儿双脸微微泛红,顿了顿:“章公子,过了这么久,你家人应该非常担心吧……”章涵的心,不禁一阵微痛:“家父身体本就不好,如今我身陷于此,不知所踪。他……他必日日心如刀割。”说完,眼里泛着泪光:“章涵不孝……让他老人家……”他强忍着不泣,青儿轻轻把手搭在他的肩上:“章公子,章公子切莫太伤心。我……是我不好……”章涵深吸了一口气,转而轻轻一笑,从容道:“青儿姑娘,章涵没事。人生嘛,总如行云织梦一般,在此短短的几月,章涵真的成长了不少。”青儿点点头:“恩。章公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此时,一孩童提着两碗奶茶而来,稚嫩脸庞,洋溢着幸福,用蒙古语说着“感谢”,章涵摸了摸那孩子的脑袋,笑着对青儿道:“多可爱的孩子。”

   看着那些载歌载舞的蒙古牧民,他感慨道:“这些牧民,居无定处,行则车为室,止则毡为庐。不树五谷,不种蔬菜,渴则取牛马羊之乳而饮。他们依天时而动,逐水草而居。”青儿叹了口气:“若是大同的边贸能够对他们开放,那该有多好。”章涵回道:“前几日,徐盛也在说此事,可边贸岂是说开就开的。”青儿回道:“可是这些牧民,真的好可怜!”章涵接道:“是啊,若是遇上一场特大的风雪,牧民所有的羊马,可以一夕死亡,如此,整个部落也会衰落。(甚至导致一个强盛游牧政权的瓦解和崩溃。这些,蒙古的统治者岂会不明白,只是他们与明廷的仇恨已然越来越深,间隙亦越来越大。)”

   章涵不禁问道:“青儿姑娘可知道也先?”青儿点点头:“章公子是否想说‘土木堡之变’?”章涵回道:“恩。青儿姑娘,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朝廷要拒绝通贡?”青儿摇摇头,章涵说道:“这土木堡之变,是也先政治野心扩张之结果,也是明蒙统治者在双方关系上的错误政策所致,更是贸易上瓦刺封建主们无止境的贪欲和大明朝缺乏远见及诚意所致。”青儿静静地听着,章涵又道:“在‘土木堡之变’后不久,蒙古与大明之间很快就回复了朝贡的关系。到达延汗时期,一些列错综复杂的冲突,才深埋下今日的祸根。”青儿问道:“章公子,达延汗,就是那个统一漠南蒙古,被后人称为“中兴之主”的蒙古大汗。”章涵点点头:“也是格根的爷爷。而绝贡之事,与达延汗有很大的关系。”青儿回道:“原来是这样。”

   章涵回道:“成化年间,王越多次挑衅蒙古,滥杀无辜,对蒙古大汗驻营的袭击给明蒙关系造成了及其恶劣的影响。此前,蒙古进犯明边境较少,边境相对安宁。在达延汗继位之后,对大明大同等地展开了报复性入侵。可怜了边民,这边衅一开,即无宁日。此后,蒙古成规模的入犯边境越来越多,而明边将也多有乘虚出边‘烧荒’、‘赶马’、‘捣巢’行动,你来我往,冤冤相报。”青儿喃喃道:“冤冤相报何时了。”章涵继续道:“孝宗继位,达延汗投书大明,要求朝贡。此后几年,朝贡不断,也很少扰边,边将宁和。”青儿回道:“如此,岂不是很好。”章涵回道:“可是,多次朝贡之后,达延汗却因为赏薄而生怨,转而大规模进犯大明直到正德十二年。如此长期且大规模的军事冲突定会破坏明蒙双方的生产、生活秩序。”青儿问道:“那达延汗最后一次遣使入贡是在何时?”章涵回道:“我若是没有记错,应该是在弘治十七年。”青儿皱眉道:“我还是不明白,难道真的是因为‘赏薄生怨’?”章涵摇摇头:“也许,这只是结果。达延汗时期,入贡使团之规模空前盛大,这不仅是为了彰显他的大汗气派,更是希望的是两个政权平等交往。达延汗朝贡来取不定,我行我素,他并未把入公当做与朝廷有约束力的政治关系,更多的是将其视为与朝廷的商贸之举。也许,他得不到正真的平等,才会……”

   青儿听完,愤愤道:“或许,朝廷万万不该以天朝上国自居。东夷,西戎,南蛮,北狄。难道汉人真的就如此优越?”章涵回道:“这五方之民,皆有性也,因无轻贱贵重之说。唐太宗曾说:‘唐太宗曾说:‘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资治通鉴》唐纪十四;字面意思可理解:各民族一律平等,体现了唐太宗开明,开放的政策,有利于促进民族融合。)’;孔夫子也说过:‘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亦是这个理。可是……不说汉人,你且看那些蒙古的贵族。原本,平分部属,本是蒙古族之习惯。如今……”他叹了口气:“那些贵族常以通贡为生财与扩充财富,为了提高自己的声望,往往希望能够掠夺更多的马群、畜群、妇女儿童等。与朝贡贸易的物资大都被他们吞占,部落民众往往就一无所得,因此,底下的牧民只能靠寇边掠夺大明的边民的物资来满足生活所需。边民与牧民之疾苦,可想而知。”青儿痛心道:“章公子,青儿好难受。”她眼里早已泛起泪光,章涵见状,愣了愣,暗自道:“没想到,青儿姑娘如此感性。我……我该怎么办?”青儿不禁蜷缩着身子,低下了头:“为什么,为什么……”此时,换成了章涵轻轻把手搭她的肩上:“青儿姑娘,我……我……”章涵不知道如何安慰她,青儿轻轻地靠在了他身上,微泣起来。(伤感人世之不公……)

   第29章:枉费妒人心 归家宁远去( 妒人心计)

   一日,三娘营帐外,只见格根慢步走来。恰入帐,只见娜仁托娅端坐着,正梳理着发髻。格根问道:“其其格呢?”娜仁回道:“三妹她出去了,你也知道,她从小性子就野,岂会在帐里安稳待着。”格根瞟顾四周,只见先前命人送来那几条价值连城的长鞭,依次被放置在帐角一处,丝毫未动,不禁叹了口气:“也是,想必去青儿那里了。”

   他欲转身离开,娜仁急忙起身道:“格根!”他回头问道:“有什么事吗?”娜仁语调温柔,拿出一壶葡萄酒,斟满金杯:“这酒,是你最喜欢的。”格根接过酒杯,一口而下。她轻轻接过酒杯,一副楚楚可怜:“格根,我……我的心最近跳地厉害,自从……”格根问道:“你身体不适吗?要不要我叫医师过来?”娜仁把手放在胸前:“不,格根,自你出师讨伐兀良哈,我这胸口,就愈发疼痛。”格根听完,早已明了,只是淡淡地一句:“我还是请医师来给你看看吧。”说完便出帐而去,娜仁的手还捂在胸口,心头丝丝疼痛。她愈发痛恨自己的妹妹:“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出现?要不是你,当初他选的那个新娘,就是我?三娘,我恨你……”

   出帐后,格根问道三娘的女仆:“三公主去哪了?”那女仆回道:“回索多汗!三公主并未与我说起。大清早,她便骑着马往汉人营帐方向去了。”格根示意她退下:“汉人营帐,定是去见徐盛。”格根与女仆的对话被帐内的娜仁托娅听走,她四下打听。那晚,她卧于帐内,自言自语:“好妹妹,没想到你与这个徐盛竟有如此多的瓜葛。”她匆匆起身,若有所思:“若是……”她双眸带着异样的神色,不禁诡异一笑。

   那晚,三娘帐内。“妹妹,你上哪儿去了?”娜仁托娅问道:“格根没找到你,甚是生气。”三娘回道:“二姐!我去汉人营帐了。”娜仁托娅假装不知,问道:“汉人营帐?那儿都是些奴隶,你去做什么?”三娘全盘相告,然后撒娇道:“二姐,我真的好想回宁远。你也替我向格根说说,好不好?”娜仁托娅巴恨不得三娘早点离开,这样她就有更多的时间于格根相处:“好妹妹,他那么宠你,怎么会不依你?”三娘气道:“哼,谁要他宠了,他不囚禁我就好。”娜仁托娅听罢,顺势道:“妹妹,你知道他为什么不放你走吗?”她继续道:“傻妹妹,他是真的舍不得。”三娘回道:“可是……”

   娜仁托娅起身,从一个小箱子中拿出一壶酒:“这是父亲从西域得来,又叫紫玉浆。”三娘仔细一闻:“是葡萄酒。”娜仁托娅回道:“恩,格根最喜欢这酒。”她轻轻握住三娘的手:“妹妹,在他面前你可不能处处要强。这男人嘛,只要你对他好,他什么都会依着你……你温柔以待,他必会事事相依。”三娘回道:“可是姐姐,我……我不要。”娜仁托娅握紧她的手,一脸担忧:“妹妹,姐姐最担心的,就是你这倔强的性子。”三娘打断道:“姐姐,难道没有其他的办法吗?”娜仁沉思了一会儿,回道:“除非,除非……”三娘问道:“除非什么?”娜仁托娅故作迟疑,回道:“除非你让他死心。”三娘无奈道:“我都当面和他说了……唉!可是他还要纠缠我,哎呀!真是……”娜仁托娅假作劝导:“妹妹,我也就是这么一说,你可千万别当真。你与格根之事,关乎部族与阿布,岂能由着任性?”三娘低下头,哀伤道:“姐姐。”娜仁托娅回道:“所以,你还是乖乖听我的话,把这酒给格根送去。”三娘看着这壶紫玉浆,陷入了深思。

   待三娘离开,娜仁唤道一侍女:“乌兰,将这壶酒放回去,好好保管。”乌兰缓缓上前,忽觉一阵晕眩,不禁倒靠于一旁。娜仁见状,急忙上前,关心道:“乌兰,你没事吧?”乌兰急忙跪地:“二公主,乌兰……乌兰该死!”娜仁心疼道:“乌兰,你起来吧。这些日子,辛苦你了。”她微蹙双眉:“你累了,去休息休息吧。”乌兰感动道:“二公主,我……我……”娜仁打断道:“凡事不要硬扛,身子最要紧,知道吗?”乌兰激动道:“公主是部族里最善良的女人!”娜仁微微一笑,问道:“乌兰,我问你一个问题,你一定要老实回答我。”乌兰点点头,娜仁轻声问道:“是我漂亮?还是其其格漂亮?”乌兰立刻回道:“当然是二公主呀!公主是族里最漂亮的女子,三公主是很美,但是在乌兰心里,二公主才是最美的。”娜仁听完,甚是开心。

   第二日,格根帐内。“格根,你昨儿找我?”三娘语调轻柔道:“找我何事呀?”格根笑道:“没事,只是想见见你。”三娘回道:“哦。”她不知如何回他,格根见她捧着一壶酒,问道:“你手上拿的是?”三娘回道:“是紫玉浆,你最喜欢喝的葡萄酒。”格根回道:“是你姐姐让你带的吧?”三娘摇摇头:“姐姐带来的那是原浆,这壶酒可是我精心调制的。”格根一脸好奇,欣喜道:“那我可得好好尝尝。”他慢慢品尝道:“你……是不是加了蜂蜜。”三娘回道:“你再好好尝尝。”格根轻轻闭上了双眼:“还有……一股清新的味道。”三娘回道:“那,我提醒一下喽,是一种果子。”格根又抿了几口:“这味道……似……似……”三娘见他迟迟不答,便急道:“是青梅啦。”格根睁开眼,回道:“我怎么忘了,你最爱青梅。”三娘斟满玉杯,轻抿一口,不禁愁眉道:“格根,我……我最爱宁远的青梅。”格根听出她语中之意,回道:“想家了?”三娘眼神忧怜,点点头:“格根,我想娘了。”格根稍显犹豫:“三娘,我们……我们什么时候……”三娘打断道:“格根,你答应让我回去了,是不是?”格根止言停顿,轻轻点头,他知道,三娘这一走,就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他更知道,三娘之心,并不在此。

   “好痛!这酒……”格根忽然捂着肚子,大声叫唤着:“其其格,这酒……”他痛苦地躺在地上,几近昏厥。三娘急忙朝外求救着,一时间,四五个守卫冲了进来。最终,经过医师的一番诊治,格根终于脱离了危险,他卧床不醒,这一躺便是整整三日。

   三娘与娜仁托娅,还有格根的一群妃子们都守在他身旁。四下出奇的安静,格根初醒之际,依旧疲惫,他缓缓闭上了双眼:“其……其其……三娘……”他微弱地呼唤着,此时,一妃子欣喜道:“索多汗醒了!索多汗醒了!”这一唤,众人皆围进帐来。

   格根眼神憔悴,只见三娘愧疚道:“格根,你终于醒了!长生天保佑!”娜仁托娅扶起格根,流着泪水:“我还以为……呜呜……”格根轻声:“水,水。”三娘端来一杯水,正欲放到格根嘴边,却被娜仁托娅暗自使坏,三娘被轻轻一绊,整碗水都洒开了,洒在了格根身上。

   娜仁托娅与众妃子终于可以对三娘宣泄心中积累已久的怒火。娜仁推开三娘,凌厉目光,毫无收敛,放肆地盯着三娘:“其其格,你是不是故意的!你是不是希望格根永远不要醒来。”三娘听完,懵在一侧:“我……我……”娜仁托娅继续吼道:“前几日,你在我面前谩骂格根,私下抱怨,我就看出你心怀不轨。”三娘一脸冤枉,她没想到自己的姐姐会说这种话。

   一旁,初醒的格根脸色苍白,不时地低语着什么,却没人能听明白,三娘摇着头:“不是的,姐姐,我没有……不是这样的……”娜仁托娅一脸凶相:“不要叫我姐姐,我没有你这个妹妹。”她故作猜测道:“这葡萄原酒是我带来,格根先前也喝过几杯,毫无异状。为什么到你那儿,就成了‘毒酒’?”三娘不知所措,只是一个劲回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娜仁托娅继续故作揣测:“其其格,你就算恨格根,也不能这样伤害他,你知道他多么在意你吗?你怎么可以下毒害他!”她不容三娘片刻迟疑回避:“你不配得到格根的爱!”三娘哑口无言,紧抿住唇,抽泣起来、四周,格根的妃子们皆谩骂着三娘。娜仁托娅心中暗喜:“我就是要他听到,让他恨你!”

   三娘委屈地跑出了帐子,格根欲起身阻拦,却虚弱无力,只是低语着。娜仁托娅看着三娘远去的身影,嘴角不禁微微上扬,她轻轻拭去格根身上的茶水,细心地扶起他,喂他喝药,眼神里尽是心疼,不禁微泣道:“我知你心中全是她,可你是否明白我的心意?”

   第30章:枉费妒人心 归家宁远去( 情深何苦)

   “你二姐……”青儿气道:“……我实在无法理解……”三娘擦着泪水,委屈道:“她为什么要污蔑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青儿疑惑道:“这酒……这酒有问题!(可见娜仁托娅的心机)”三娘反问道:“可是我喝了却丝毫无事。”青儿接道:“你且回忆回忆,喝酒之前可吃过其他东西否?”三娘回忆道:“我……我记不清了!”青儿急道:“你再好好想想。”

   此时,只见娜仁托娅踏步寻来,掀帘入帐,见三娘一脸泪水,便假惺惺地安慰道:“好妹妹!你还在哭呢?姐姐出言重了些,你可不要往心里去呀!”青儿冷冷地回道:“你说那些话,究竟是何意思?”娜仁托娅狠狠地瞥了青儿一眼:“不许你挑拨我和妹妹。”青儿不屑一笑:“人在做,天在看!”娜仁托娅装着一脸无辜,对三娘诡辩道:“好妹妹,姐姐这样是想让你早点回家呀!”三娘沉默着,娜仁托娅继续道:“是,是姐姐不好,才会讲出那些话。可是,姐姐也是为了你呀!”青儿责怨道:“为了让她早日回家,你竟能如此污蔑她,抹黑她,这是这样吗?”娜仁托娅见状,只得抽泣起来,假做求情道:“妹妹,是姐姐的错,姐姐真的很后悔,希望能得到你和长生天的原谅。”三娘见她哭得梨花带雨,心软道:“二姐,你……你走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娜仁托娅顺势道:“你要是不原谅我,我是不会走的!对不起,妹妹!”青儿见三娘心软,不禁道:“三娘,她在狡辩!你……你不能这么轻易地原谅她。”

   三娘的心,早已乱成一团,她哭着跑出了帐子,骑上马,挥鞭而去。娜仁托娅在她身后追喊道:“妹妹,妹妹……”青儿回道:“你别追了,让她一个人静一静吧!”娜仁托娅转身责备道:“你为何要挑拨我和三娘。”青儿抑制着心中的愤怒:“你!真是强词夺理!”娜仁托娅故作惭愧道:“我知道……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一定会在格根面前替三娘解释清楚,我……我……”青儿回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你还是想想如何弥补吧。”

   “是三娘!驾……”徐盛骑马而来,三娘不禁回过神:“我怎么来到这儿了?”徐盛凑近,见她一脸泪水,急问道:“三娘,你怎么了?”三娘只是轻描淡写回道:“没事!只是眼睛疼的厉害。”徐盛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三娘转过头,拭了拭泪水,然后微笑道:“徐盛,再过几日,我就要回宁远了。”徐盛回道:“其实……这里不适合你,还是早日回去吧。”三娘抬头望着天空,眼睛又湿润起来:“恩,反正没人会在乎我。”徐盛看着三娘:“我在乎。”听完,三娘的泪水又流了下来,一脸的委屈怜楚。

   徐盛道:“我就很在意你。”三娘看着徐盛,不禁收起了泪水,轻轻一笑,她嫌弃道:“谁要你在意了。”她下马行走,徐盛亦下马行走。三娘道:“别以为我哭了,只是眼睛里进了沙子。”徐盛回道:“眼里的沙可以去掉,心里的沙却很难扫净。凡事都不要太在意,很多人,很多事其实不值得你流泪。”三娘一脸惊讶:“你你你……看不出来啊,你也会哄女孩子。”徐盛回道:“我只是在安慰你罢了。”三娘气道:“你……真是一块木头。”她转头置气:“连你也气我。”徐盛回道:“三娘。”三娘转头道:“你既然不想留在此处,不如和我一起离开吧!”徐盛回道:“我不能一个人走,云川卫的弟兄,还有章涵,我都要带走……”

   徐盛又问道:“你是不是和格根……”三娘脸色低沉,将所遇之事都告诉了徐盛。她委屈地垂下眸子:“事情就是这样。我……我真的……”徐盛回道:“格根中毒之事疑点重重,你的二姐绝非善类,要提防她一些,人心似水,不是所有人都能对你敞开真心。”三娘回道:“恩,知道了。那……我先走了,你也早些回去吧。”徐盛回道:“我送你一程吧……”

   娜仁帐内,巴图一脸怨气:“娜仁,你为什么要这样对三公主?”娜仁装作一脸无辜:“巴图,我不明白在说什么。”巴图回道:“她是你亲妹妹!”娜仁眼里露出一丝不屑(从中可知,她了解三娘的身世),随即反问道:“为什么你也要帮着她,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巴图回道:“格根是不会爱上你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娜仁听了,甚是不服气,她缓缓走到他面前,拍了拍他肩膀,轻声妩媚道:“我虽算不上倾国倾城,倒也称得上艳如桃李吧,格根怎么就不会喜欢我了?”巴图毫不留情,甩开她的手:“哼,你……太老了!”娜仁不禁一怔,眼看自己就朝着三十而去,为了格根不惜违抗父命(不肯嫁于他人),不禁一阵伤感,微怒道:“巴图,你……你满嘴胡言……”巴图回道:“娜仁公主,格根爱的女人,定是善良温柔,大方实体,他只爱三公主一人。”说完便转身离去,至帐口,他又停了下来:“那一脚,我会记着。还有,从今往后,你若再敢对三公主无礼,休怪我不客气!你好自为之吧。”帐内,娜仁一脸怨气:“其其格,你可真是个狐狸精……”

   巴图离开后,娜仁俯身而泣,久久不能自己:“阿布……阿布……为什么他不喜欢我……为什么……”她受不住良心的谴责:“其其格……我的好妹妹,原谅我,原谅我……我真的没办法……我……”一阵长泣后,她收起了泪水:“其其格,我不会放弃的!”

   暮霭沉沉楚天阔,惊雷阵阵。格根不禁往帐外一看,随后轻轻起身,心念着三娘:“是我不好,让你受了委屈。”少顷,巴图请求进帐,来报军情。原是格根所派汉人使者来报,(前往宣府总兵府,所议通贡之事)通贡之请被明廷拒绝。格根听完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知道了。”巴图又道:“今年,河套以西又闹蝗灾。索多汗,我记得十几年前西套之草被蝗虫尽食……”格根打断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他一个人陷入了深思。

   那晚,帐内灯火通明,格根正闭目休息,他疲乏无力,殚精竭虑着部落牧民的前途,他脑子涨疼地厉害,就像要裂开了一样。

   忽然,帐内走进来一人,是娜仁托娅。她端着一碗药来至格根身旁:“格根,你怎么样了?”格根只是闭着眼:“我没事,你把药放下。”娜仁托娅温声道:“格根,你还是先把药喝了。”格根没有理她,娜仁托娅继续道:“今天我去找三妹了,可她毫无一丝愧疚。我劝她来看看你,她却丝毫不予理会,我这个妹妹从小就这样,是阿布太宠她了,才会……”格根语调严肃,打断道:“其其格,她没有错。”他的犀利目光射向娜仁托娅,只见她四处闪躲眼神:“是,我知道了。”格根道:“那天,为什么要这么说?”娜仁托娅回道:“我……其实……我很后悔,我不该这么揣测,那时,我真的很着急,我担心你才会……”格根打断道:“你可知道,这几句话有多伤人。”娜仁托娅委屈地流下了泪水:“不管我怎么做,你的心里,只有我妹妹!”格根心中微微一颤,回道:“娜仁托娅,你知我心里只有你妹妹,何不断了念想。”娜仁托娅擎着泪水,朝格根靠去,深情地望着他:“你能断了对三娘的爱吗?你要是能做到,我就能断了对你的情。”格根起身,把那碗药喝下,缓缓又道:“苦!何苦呢。”娜仁托娅看着格根,亦是缓缓回道:“苦吗?也许习惯了,就不会觉得苦了。”

   此时,帐外通报道:“三娘公主求见!”娜仁托娅收起泪水,后退了几步。三娘入帐,面带羞愧道:“格根,我……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格根一笑而过,走到她面前:“没事!不怪你。”三娘又对娜仁托娅道:“二姐,对不起。”娜仁托娅回道:“是我该向你道歉才对,好妹妹,你不会恨姐姐吧?”三娘摇摇头。

   “等我身子好些了,就送你回宁远。”格根对三娘道:“这么久了,你也该回去了。”三娘展着柳叶眉,笑颜如花:“嗯嗯!我真的好想娘亲。”她继续道:“格根,我有一事相求。”格根问道:“不妨直说。”三娘回道:“还请格根不要为难徐盛,他……”格根听完,深情地看着三娘:“是的,强留不得。”三娘又道:“还有他的那些弟兄,你也一并放他们回去吧。”格根应允道:“好的!可是我也有一个条件。”三娘不假思索,急忙道:“是什么,我一定会答应你。”格根见她如此,不禁心思道:“为什么她对徐盛如此上心,莫非?”他对三娘微微一笑:“我会亲自同徐盛说的。”娜仁托娅欣慰道:“妹妹,路途遥远,你可要小心。”三娘欢颜道:“恩!”

   第31章:一别漠北去 祸起野狐岭( 挥泪而别)

   得知格根要放众人回去,徐盛心中悬着的这块大石终于落地。被掳的兵卒想起这些时日所受之苦,皆泣不成言,他们终于熬到头了。(只是,他们这一回去,不知还要遇到多少是非,是福是祸,皆听天命。)

   “要我说呀,三娘就是我们的福星。”章涵对徐盛道:“你看她那两颗若隐若现的小兔牙,多可爱啊!”徐盛笑道:“是啊,就像草原上的精灵。”三娘舞起长鞭,轻轻挥向徐盛和章涵:“你们说谁长兔牙啦!信不信,我让格根反悔。”她嘴角一撩:“徐盛,你迟早会被章涵带坏的。”章涵一脸无辜,对徐盛道:“徐兄,你一刀把我杀了吧,我是个恶徒。”徐盛把腰刀扔给三娘,笑道:“三娘,锋刀在此,动手吧!”章涵见状,故作惊恐道:“徐兄,没想到,你都会借刀杀人了!果然被我带坏了……”他马鞭一挥,欲要“逃跑”,三娘大声道:“好,我这就替天行道!”草原上,传来一阵阵欢声。

   那晚,汉人营,众人围着篝火,在替徐盛等人高兴之余,更流露出无尽的羡意,这些汉人虽久居塞外,却依旧不忘落叶归根之情。

   “丫头,你怎么哭了?”徐盛摸了摸俪的头:“俪是个大姑娘了,不能随便哭鼻子的。”俪听完,哭得更加厉害,她抱着徐盛:“呜呜呜……徐大哥,我怕……我怕再也见不到你了!”徐盛安慰道:“怎么会?”俪泣道:“我听章涵大哥说,你们要回大同,我一定会来大同找徐大哥的……”徐盛听完,不禁微微伤感道:“俪,好好照顾好你爹爹……往后,遇事切记三思……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俪趴在徐盛怀里,久久不愿放手:“徐大哥,等我真正长大了,你会娶我吗?”徐盛朝她微微一笑:“俪,等你长大了,你会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真正的幸福……”俪流着泪水:“徐大哥,其实我知道,徐大哥心里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十日后,格根几近康愈。“是该回去了。”格根对巴图道:“你去送他们一程吧……”风吹草低,鹰舞长空,清歌哼唱。这一送就是五十里,远处,三娘等人在毡车旁等着格根,格根的胸口不禁慌闷难忍,有些不适。

   “格根,我们要走了,你要保重。”格根不舍地回道:“好,等我真正成为蒙古大汉了。你要记住说过的话,不能反悔哦。”他一脸深情地凝视着三娘,只见她扬眉一笑,应允道:“恩,我说话算话。”她又对格根道:“格根,你要做一个真正的大汉,一个为百姓着想的大汉!我知道,你可以的。”离别总生长情,几番告别,终离去。

   青儿望着这片熟悉的草原:“也许,我还会再来,可是……我真的不愿意……”

   章涵捋了捋胡子,看着一脸伤怀的青儿:“没想到,我胡子都这么长了。这里的一切皆因你而美丽。”

   徐盛一脸肃敛,他看着云川卫的兄弟,随后转头望向草原深处,心思着:“如果没有战争,或许我们会是朋友。”

   三娘望着草原,将手捂在自己心口,心思:“老天爷,长生天。为什么人生在世,简简单单地活着为何就那么难呢……”

   此行,毕竟有云川卫的兵卒,格根不甚放心,便嘱托巴图领着十几个蒙古勇士,乔扮成汉人模样,命其一路护送三娘与青儿至宣府,并嘱咐巴图道:“若是途中有人心生歹心,立即杀之。”

   走了几日,前方又现大青山,远远飘来一阵阵花香,天空是如此的清澈纯净。只见啃着肉干的章涵感慨道:“徐兄,你看面方的这座大山。”徐盛抬起头:“怎么?”章涵回道:“我爹常说,世事无常。还可曾记得,那时,这里泛起大雾,那会儿啊,我觉得这生活就如这雾气一般,缥缈无望。”徐盛笑道:“如今,我们又回来了。”章涵朝着天空大喊道:“是啊,如今……我们又回来了……”

   三娘驾着马,从身后而来:“喊什么呢!”章涵回道:“三娘,你看前方这座高山,是不是特别的清秀?”三娘嫌弃道:“才没有呢,这山有什么好看。”她问道徐盛:“你说呢?你可从江南而来,还是你来说说吧,这儿的山水美不美。”徐盛望着大青山:“一方山水自有一方山水之美,何必强行比较。”三娘又嫌弃道:“真没意思!这江南的山一定比这里美!”她甩着鞭子:“我特别想去江南,看看那温柔的水乡。”徐盛打趣道:“那你可要先成为一位温柔的姑娘,这样才不枉你千里迢迢去江南赏景。”三娘听罢,扬起手中之鞭:“好你个徐盛,我哪里不温柔了……”一番打闹,众人皆开怀而笑。

   第32章:一别漠北去 祸起野狐岭( 青山隐士)

   《庄子天地》:天下有道,则与物皆昌;天下无道,则修德就闲;千岁厌世,去而上仙,乘彼白云,至于帝乡。(可见厌世弃世之情)

   众人行至大青山脚下,显得有些疲乏。“原地休整!”巴图下令道:“都喝口水,吃点肉……”章涵抬头,望着大青山:“雾气氤氲而缭绕,高深莫测!”三娘回道:“也不知道这座山究竟有多高,每次经过这儿,我都在想,要是这雾气散去了,该有多好。”青儿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我听说这大青山中,方外遁世者甚多。”徐盛回道:“野有饿殍,如何能独善其身。”三娘回道:“木头徐盛,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呀。”章涵回道:“《易经》有言:‘天地闭,贤人隐’,遁迹山林而不世出,乃是不满现实。‘天下有道则见,天下无道则隐’。”徐盛回道:“若人人避世隐绝,则天下危矣。”

   章涵回道:“徐兄,所谓幽人隐士,亦有所分,崇尚孔孟之道者,十有八九,绝非真正隐遁世外。”他继续道:“孔孟之教,隐逸不是目的,而是一种手段,当不忘初心‘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无论入仕还是隐逸,都不应改变向善崇德之心。”三娘听完,回道:“身在深山,心忧天下,还真是‘忧人’啊,看来这些儒家隐士,实乃避人之士,绝非避世之士。不曾放浪形骸于山水之间,妄称为隐士。”章涵回道:“世道无常,遭治世应不必其则,遇乱世亦当一博。”青儿点点头:“是啊。”(针对隐士之论,徐盛与章涵因受儒道之影响,面对衰世,仍然主张尽力挽救。三娘则是道家姿态,主张绝对的自由。)

   阳光穿透过那层浓浓的雾气,肆意地洒了下来,照亮着整片大地,一道七彩长虹贯穿着天际,三娘抬起头,这神秘莫测的高山仿佛正在呼唤着她。

   “我想登上那山顶,然后望向远方……”她对众人道:“若是能遇上那些山人隐士,畅叙一番,那就更妙了!”巴图皱起眉:“三公主,山高渺远,还是……”三娘拉长着声:“才……不……呢!”徐盛道:“三娘,山中多猛兽,还是……”三娘对徐盛微微一笑:“所以,你要陪我呀。”巴图又道:“三公主,徐兄弟说得没错,山中凶险,还是赶路要紧,此山高远,今晚众人怕是要在山脚安置。”三娘回道:“好啦,既然你那么担心我,你也陪我上山吧!”青儿与章涵亦劝道三娘,可三娘游玩心已炽,不禁抱怨:“你们这样啊,怎么能体会得了大自由!”

   “青儿姑娘,三娘,徐盛,巴图……”章涵气喘吁吁着:“你们等等我!”三娘转头:“这还不到一个时辰呢,你就累成这样啦!”青儿关心问道:“章公子,你要不要休息一下?”巴图不禁一笑:“章兄弟,你若身在草原,蒙古女人是不会爱上你的。”章涵回道:“我是个汉人。”徐盛拍了拍他的肩:“想要强身健体,可稍稍习些武艺。”章涵回道:“习武需趁早……”三娘打断道:“我相信你可以的,有熬鹰的那骨子毅力,没什么事儿是做不好的!”

   众人继续朝山顶而去。途中,三娘不禁打趣儿道:“章大公子,你为何不去做个官,光耀一下门楣呀?”章涵喘了口气:“一入仕途,虽君臣相称,实乃主仆相论,远不及如今逍遥自在。”巴图疑惑道:“主仆?”章涵道:“确切的讲,是‘臣仆’,君前为奴,君后为主。”青儿回道:“章公子所言甚是,《韩非》有言:‘臣尽死力以与君市,君垂爵禄以与臣市。君臣之际,非父子之亲也,计数之所出也。’臣子虽为君仆,可君臣之间更多的是利益关系,为了各自的利益,彼此之间的斗争在所难免。”三娘问道:“臣子如何能斗得过君主呀!”青儿回道:“是啊,君王不禁掠夺天下百姓之钱粮,也掠夺臣下之食,甚至杀戮立下过汗马功劳的忠臣。所谓:狡兔死,走狗亨;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

   章涵道:“忠心之士多因这句‘食人之禄怀人之忧’而替君主义无反顾地卖命,在他们心里,自己的一切荣华富贵都是君主赠与。”青儿又道:“《韩非》亦有言:‘有功则君有其贤,有过则臣任其罪。’几千年来,有几个君主如汉文帝、唐太宗那般英明。”三娘接道:“有时,越是‘英明’之主,越是刚愎自用,臣下直言上谏,往往身死而不得善终。真是‘伴君如伴虎’啊!(嘲讽嘉靖)”三娘朝章涵笑道:“所以喽,章大公子不愿入仕为官,就是不愿做人家奴嘛!”

   章涵回忆道:“爹爹有一故友,在扬州为官,仕途甚是不济。我年幼之时,每年初春,爹爹都会携我前去江南游历,路过扬州,定去他家一番好叙,他爱看戏,每每都会点一折张养浩的《双调折桂令》:功名事一笔都勾,千里归来,两鬓惊秋。我自无能,谁言有道,勇退中流。柴门外春风五柳,竹篱边野水孤舟。绿蚁新,瓦钵磁瓯,直共青山,醉倒方休。功名百尺竿头,自古及今,有几个干休?一个悬首城门,一个和衣东市,一个抱恨湘流。一个十大功亲戚不留,一个万言策贬窜忠州。一个无罪监收,一个自抹咽喉。仔细寻思,都不如一叶扁舟。”三娘回道:“‘都不如一叶扁舟’,何苦惶惶不可终日,提心吊胆活着,这样太累了。不如逍遥自在,快活人间,乘物游心。(可见三娘内:道家之空灵)”章涵回道:“是啊,纵观千年,如越之范蠡,汉之张良,少之甚少!又有多少名士功成名就之后,能够急流勇退,及时归隐!”(士与封建君主体制之矛盾)

   众人沿着上山的小道,缓缓而上,一个时辰后,雾气渐渐淡去。前方,只见峭壁灵石流水潺潺,山林草木苍翠欲滴,远处,隐约传来丝丝琴声。

   青儿道:“这琴声流转空灵,如这清石流水,沁人心脾……”三娘对气喘吁吁地章涵道:“章大公子,我们要继续往上喽……”章涵扶着一青竹:“啊!好……继续往上爬……继续……”徐盛给章涵递去一壶水:“休息会儿,喝口水。”章涵缓缓抬头,却被一片苍竹遮住了视线:“这山,究竟是有多高?”

   穿过这方竹林,上山小道不复可寻,前方一处深潭豁然而现,潭边一老者正安然垂钓,凉风阵阵好不舒畅,潭中浮有一块龟形巨石,满布苍藤,朱红描刻“小濮潭”三字,章涵不禁道:“此情此景,真如‘庄子钓于濮水’持竿而不顾。(庄子鄙弃富贵权势,不为官所累,坚持不受束缚,逍遥自在生活的高尚品质)”青儿接道:“持竿不顾富贵权势,闻道于天地,自在于乾坤。”老者沉声一句:“来者何人啊?”章涵上前,做礼道:“老伯,见礼了。”老伯又问:“为何来此?”章涵回道:“我们几人恰逢路过大青山,见高山空灵,故心驰而往,欲登高峰而远望。”老伯回道:“山高渺远,大青山悬有两峰,一峰名曰‘天水’,一峰名曰‘地火’。沿着这条路,再行半里,若有仙缘,可登‘天水’上峰。”

   这时,“好大的树呀!”三娘抬起头,后退了几步:“好奇怪,寒潭四周就这一颗大树!”随后,她问道老者:“老伯伯,你知道这树有多老了吗?”老者回道:“我太师傅曾说,在他年幼之时,也曾问过他的太师傅‘这树究竟多老了’。”三娘回道:“那他的太师傅是怎么说的呀?”那老者回道:“他说:‘我还是孩童之时,这大树就已在这里了……’”

   三娘点点头,微微转身,只见树上刻字累累,不禁抬头念道:“……遵天之道,顺地之理,物无不得其所;故绥之则安,动之则苦;尊之则为将,卑之则为虏;抗之则在青云之上,抑之则在深渊之下;用之则为虎,不用则为鼠;虽欲尽节效情,安知前后……”章涵对三娘道:“这段话出自东方朔的《答客难》”老者问道:“这位少年,可解得这几句?”章涵做礼道:“还请老先生指教。”老者回道:“不敢,不敢。少年,你不妨解上一解。”章涵不再推托,望着刻字:“东方先生所言,乃是对君主所掌‘刑德’之无奈。”三娘疑惑道:“刑德?何谓刑德?”章涵回道:“杀戮之谓刑,庆赏之谓德。君主可任意挥洒这两把利剑,喜怒行事,决定臣子的升降沉浮。”章涵最后感慨道:“如此,臣子若是只能看君主脸色,揣摩圣意而度日,就会感到羞辱,从而退出官场。”老者笑了笑:“解得好,解得好……一君之天下,而非百姓之天下啊!”他转身继续持起鱼竿,说了句:“道常无名,朴。虽小,天下莫能臣。候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宾。(出自《道德经》)”

   一阵长风吹来,传来簌簌之声,众人皆抬头望着高树,只见徐盛念道:“……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出自《庄子人世间》)”只见老者背着众人,缓缓道:“庄子这句话,是在提醒世人,不要执着于‘有用’。”徐盛不禁皱眉,老者又道:“世人‘有用’,却不知早已落入他人(君王)之彀,任人趋遣,受人宰割,往往不得善终,死于非命。”他不禁感慨一句:“又有几人懂得这‘无用之用’。”徐盛愈发不解,问道:“还请老伯指教。”老者回道:“甘居卑下,甘居平庸,弃却世间分外之事,回归生命之宁静。老子曾言:‘贵必以贱为本,高必以下为基’。”徐盛沉思了片刻,回道:“徐盛不才,只觉,‘有用无用’皆出自人心,人生在世,若是迷失了本性,便永远会被‘俗世’的功名利禄所羁绊。”他刚说完,三娘不禁一笑:“徐大木头,事无绝对,你若觉得在理,那就是了!(凡世理,各人而悟。老者先是意于士人之思,后回归自然本性;徐盛受儒道影响,多意于名利之思。)”那方,老者微微点头:“世人多看中名利,孔夫子始终没有放弃对名的追求。不管出仕还是隐退,名始终是士大夫精神之所在。舍不下名利,就无法达到‘乘天地之气,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更无法让心灵逍遥于天地!”

   青儿问道:“老伯伯,这树上怎会有如此多的刻字?”三娘亦问道:“老伯伯,这是你刻上去的吗?”老者摇摇头:“这几句刻字,乃是无涯道长身前所刻。”三娘又问:“无涯道长是谁啊?”老人只是摇头,又继续钓起鱼来。

   众人别过老者,继续朝着山顶而去。山高渐凉,寒气阵阵,青儿不禁打起了喷嚏,章涵见状,随即解下袍衣,披至她身上:“青儿姑娘,这样会暖和些。”青儿对他温柔一笑:“多谢章公子!”复行半里,只闻酒香阵阵,前方一竹亭小筑,悬于山崖峭壁外,亭内只见一白发老翁醉卧悠然。三娘道:“你看,两条山道,不知哪条通往天水峰。”章涵回道:“我们,要不要去问问那位老伯吧。”说完便朝着竹亭而去。

   至竹亭,章涵轻唤着:“老伯,老伯!”那老者满脸通红,闭着双眼,好不沉醉。“老伯!老伯……”章涵复唤再三,却飘来一阵鼾声。

   亭内摆有大小坛子的酒,堆叠地整齐。“这酒真香,不知道烈不烈,好想尝一口啊!”三娘拿着一空坛,闻着酒香。巴图回道:“酒香未必烈,是不是好酒,尝一口不久知道了!”他开起一坛酒,猛饮一口,不禁辣得喘气:“这酒,真痛快!”三娘见状,亦开坛一饮,却摇了摇头:“这酒烈是烈了点,却不够醇厚。”此时,鼾声戛然而止,白发老翁闭着眼,皱起了眉:“不够醇厚?醇……厚……”他微微睁开双眼,只见众人皆望向自己,不禁伸了个懒腰:“醉情花,烫喉酒……”

   章涵见他醒来,做礼问道:“打扰了老先生休息,着实抱歉!”老翁摇手一笑,随后径直望向三娘:“小姑娘,来来来,拿壶酒过来,快过来。”三娘提着一壶酒,来至他面前:“老伯伯。”老翁皱起眉:“这酒真的不够醇厚?”三娘回道:“这酒呀,是我喝过烈些的了。”老翁听完,不禁笑道:“年纪轻轻,酒性不错!”后正襟危坐道:“我乃天水峰小庄观的酒仙翁,俗酒醉人不醉仙。”随后从身后拿出一坛白瓷佳酿:“这醉仙酿可不是一般人能喝得。”三娘问道:“醉仙酿?”老翁斟酒,横列三杯:“饮得醉仙酿,登得天水峰。”三娘点点头,闻着香,欣喜道:“果真烈酒!”

   她逐饮三杯,只觉意犹未尽:“酒仙翁,这酒……”回味着,一旁,只见酒仙翁摇着指:“醉了,醉了,醉了才好,醉了海阔天空!”三娘闭着眼,摇了摇头,不禁微微一笑:“酒虫才刚醒,怎么会醉啊!”她拿起酒坛子,欲猛下一口:“如此才过瘾!”只见仙翁急忙上前,夺过酒坛道:“我的酒……我的酒啊……哎呀……”三娘不禁一笑:“酒仙翁,别这么小气,这坛酒就给我了吧。”仙翁抱着酒坛:“女娃娃嘴下留情啊,这一坛酒,光采集百花,就要耗费老翁一年光景……”三娘置气道:“哼!这么小气,还自称酒仙翁。”青儿急忙致歉道:“仙翁,三娘性子急,还请担待……”酒仙翁只是开怀一笑,随后皱着眉道:“奇怪,当真奇怪,醉仙酿酒力浑厚,莫说常人,就连老翁也不敢多饮,一日少则一杯,多则三杯。小姑娘你……”三娘笑了笑:“天意使然喽,老翁既然不肯给我这坛酒,还请老翁指路吧。”

   仙翁不禁心感惭愧,唤住三娘:“女娃娃,过来过来,这坛酒呀,你留着,记住,要慢些品。”他又将一块玉符赠与三娘:“你我有缘,这玉符你且收好,等到了天水峰,就在小庄观里歇息一晚,明日再下山吧。”三娘点点头:“多谢仙翁!”众人别过了仙翁,朝着天水峰而去。

   第33章:一别漠北去 祸起野狐岭( 逍遥台一取问天剑)

   《青山引》:人生一世,草木一春。谁能要求别人一辈子守在身边,世事无常,不过如此……

   众人复行良久,只见前方又起云雾,薄而缥缈,又闻阵阵猿啼,空山更幽。

   “快看,是仙鹤!”三娘抬起头,目光紧随仙鹤:“好漂亮的仙鹤!”几人穿过一座石桥,绕过一处飞瀑奇岩,复行百米后,终于登顶天水峰,不禁豁然开朗。迎面,山门牌楼雄伟大气,“小庄观”三字刻在正中,阳光洒下,闪耀金光。

   “这小庄观,一点都不小!”三娘喃喃道:“这道观好气派!”穿过山门,前方汉白石阶铺地,七为一组,足有九九八十一层,松柏修竹沿阶,无尽苍桑。沿阶而上,登于道场,回首眺望,天光云海,千丈幽远,只觉尘世浮于脚下,万物尽显渺小,抬头望去,长空如洗,湛蓝澄澈,广袤无边。

   众人看得出神,“果真仙境!”章涵环顾四周,只见殿宇雄峙,细细瞧来,整个道观立为八卦格局,七座殿宇皆位于卦象之位上,太极道盘化作道场。每座殿宇前皆俯卧着一瑞兽,最高那座殿宇,高逾十丈,殿顶金光山腰,极尽辉煌,殿前一高逾三丈的青石长碑挺拔耸立,“天地”两字浮刻在上,巨鼎焚香,浩然正气。

   偌大的道观,却见不着一个道士,让人深感奇怪。至“天地”碑前,可见一小道士手握条帚,悠然扫地。

   瑞鹤长鸣飞过,小道士抬起头,微微一笑,眼前忽现三娘的脸庞,小道士一惊,三娘做鬼脸道:“小道长,怎么就你一个人在这扫地?”小道士往后一退,回道:“师傅师兄们都在逍遥台。”三娘又问:“逍遥台?”小道士回道:“是啊,师兄们都在逍遥台比试武艺。”三娘不禁问道:“赢了如何?”小道士摇摇头,三娘问道:“那小道长,逍遥台要怎么走呀?”小道士指着西南:“从那儿穿过去便是……”

   逍遥台,亦名凌波剑台,乃是小庄观内众弟子切磋武艺,研习剑术之地。每十年,观内都会举行一次会武,会武没有输赢之说,更无高低之分。逍遥台四周,围满了道士,男男女女,青衣白纱,井然伫立;逍遥台内,立有一方石雕巨剑,箭身刻有两段道家典文(《老子》有云: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无有入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庄子》有云:何谓道?有天道,有人道。无为而尊者,天道也;有为而累者,人道也。)

   两个道士正在持剑而试。三娘问一道姑:“没有输赢之分?如何使得?”道姑回道:“输赢有道,全在人心。”三娘似懂非懂,又问道:“那这场会武,就无法排得名次啦?”道姑点点头,三娘失落:“好吧!”片刻之后,逍遥台内,只闻一长眉道士道:“诸位,诸位且看我手中之剑。”众人皆望向他,原来台中之人,乃是小庄观之道主:“此乃汉文帝所铸‘问天剑’……今日只论剑法,谁若以剑术胜我,‘问天’便由他来执掌……”话音刚落,只见几位青年道士跃上剑台。迎风会武,只觉轻松,道长一一破其招式,几轮下来,无人再敢挑战。巴图不禁称赞道:“老道士真是好功夫!”

   章涵亦道:“这些年轻的道士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徐盛回道:“剑气千幻,剑招万变,究其目的只为取胜。可是,世人只知研习剑术,却不知如何用之。这些小道士不懂剑术精密,如何取胜。”三娘望着徐盛:“徐大木头,你倒是说一说呀?”徐盛盯着逍遥台内:“你们看,这些道士所使剑招,已然自成一派。再看道主,以静制动,破其弟子招式,不费吹灰之力。因为招式是死的,人是活的,正如道家最讲究‘无为’,真正的高手,往往无招而胜。”他推测道:“我想,这位道主要找的弟子,绝非拘泥不化,不知变通之人。”三娘疑惑:“无招?”徐盛回道:“是的,就是要‘无招’,但是,这无招绝非无武,而是需要习武之人融会贯通,顺其性情,再一气呵成。尽数忘记乃是为了充分自由地发挥。”三娘不禁点点头:“徐大木头,没想到,你能解得如此透彻。”徐盛回道:“死招破得再妙,若是遇见活招,也是无可奈何。”

   此时,只见道主叹了口气:“还有其他弟子吗?”徐盛见四下无人应答,飞身一跃,至道主面前,一番做礼道:“……道主,可否指教一番?”道主微微一笑:“出招吧!”徐盛退后一步,扬起剑,随手一扬,将其对准道长,阵阵长风吹来,且伴剑光回旋,短短几个回合下来,道长不禁落败。徐盛承让道:“道长剑法深得太极之理,千变万化,在下佩服!”道长虽败,却欣喜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他将“问天剑”交到徐盛手上:“文帝遗物,需谨慎保管!”徐盛却谢绝道:“我……我非道观弟子。何况,此剑太过贵重……”道长只是一笑:“施主,即是天意使然,缘法自生,你又何必推辞。”徐盛见推托不得,便收下了此剑。

   第34章:一别漠北去 祸起野狐岭( 离爱者无忧亦无怖)

   众人被安排至道观后院的几间厢房。

   夜近,忽然一阵敲门声传来,“徐盛,快开门!”门扉轻开,三娘一身淡蓝道袍,梳着马尾辫,一双水灵大眼,徐盛不禁看得出了神。

   “你怎么了?”三娘微微羞起脸:“那……那个……青儿姐、章涵、巴图,他们都在道场的剑舞坪,我们快去吧!”徐盛睨了睨眼,三娘冲他一笑,拉起他朝着剑舞坪而去:“快,别让他们久等了!”晚风轻柔,透着淡淡的清香,徐盛不禁紧握三娘的手。

   剑舞坪的草地上,巴图抬着一双倦倦的眼:“章兄弟,你的精神怎么这么好?”章涵微微一笑:“如此月夜怎可辜负!当秉烛夜游,乘岁月未老!”巴图抬起头,望着那一轮明月:“这么大的月亮,生平第一次得见,就像,就像一大饼。”远远,传来三娘嫌弃之声:“饼?巴图,你这么快又饿了?”她微微掩面,不禁一笑。

   夜风清凉,不带薄寒,章涵仰面朝空:“景色尤绝,不似人间,当真,当真是有些舍不得啊……”徐盛回道:“是啊,四周的一切都那么澄澈空灵,人的心也不知不觉地清明起来。”青儿接道:“不近凡尘,不添杂绪……可明日,我们就要离开这里了。”巴图却道:“可我觉得这儿太过宁静,反倒少了几丝乐趣。”他对章涵道:“章兄弟,月光相伴,清风习习,给大家伙儿吹上一曲吧!”

   一曲洞箫,细润悠长,音波婉转,如梦似幻。曲终,青儿问道众人:“你们觉得,这些道士道姑,他们隐居于深山,是不是真的很快乐?”三娘回道:“居清幽山林,隐遁于世,能抛下了尘世的一切烦恼,做自己想做的事,又怎会不快乐?”青儿微微垂头:“是吗?可是,今日在逍遥台,我总觉得,他们中的有很多人并不快乐。他们正值当年,若……若家中爹娘尚在,如何能狠得下心……(可见青儿心中牵绊夺过三娘)”三娘也不禁眉梢微皱:“是啊,其实,隐遁两字,说来轻巧,又岂是那么容易的。也许它并不是那么好,也会要人伤心,甚至会要人性命。”巴图回道:“三公主说得没错,我看这儿的人都怪怪的。”青儿道:“也许,这儿和山下一样,也有许许多多让人开心不起来的事儿,甚至更不开心。”

   徐盛仰面朝天,月光渐渐浓郁起来:“真正的隐遁,心沉于世,万方归宁,又何必在乎身居哪里……”章涵点点头:“最重要的是一个人的心境,无论如何,需不忘初心,尽人事而知天命……”三娘接道:“还有,不能让爱你的人受伤……”她躺卧在草坪上:“今天,终于登上了大青山!青儿姐、徐大木头、章大公子,还有巴图,谢谢你们一直陪在我身边,三娘真的好开心……”巴图面露着久违的轻松,似乎抛却了一切的烦恼:“三公主,我也是,特别特别的开心……”青儿心里默念道:“多么希望,我们能一直这么开开心心的在一起,永远没有烦恼……”

   谈笑之间,三娘忽然指向东南“你们看,那边有人在舞剑!”她拉起青儿:“姐,我们去看看吧……”整个道场,依太极而置,阴阳和合,太阴鱼眼处为剑舞坪,太阳鱼眼处则为一莲花池。

   水一样的月光洒在莲池水面上,就好像,不似人间烟火。莲花池旁,只见一个道士对月舞剑:“我……我那么喜欢你……”他忽然倒卧在地,流着连泪水都无法诉尽的悲伤:“你怎么就看不见……”微微睁开双眼,恍惚之间,他想起了那一年的初夏,梦里的姑娘,披着一身青衣,撑着一把油伞,慢慢地,慢慢地从月夜深处走来,月光浸过她飞飘的长裙,他依稀闻见风里,那栀子花的淡香,他曾以为,那就是一世。

   三娘与青儿站在荷花池岸,远远地望着那道士,三娘蹙着眉,轻声道:“姐,他……他好可怜,他一定是遇到了什么……”青儿轻声回道:“三娘,有人!”

   月光下,缓缓走来一女道士,她在莲花池旁,伫立良久:“苏扬,如果修道是你觉得最快乐的事情,你就一直一直坚持下去……可是……如果你跳不出尘世多情,如何才能修得正果……”苏洋消沉道:“师傅,我放不下!我放不下!”女道士回道:“人世生离,难免有些伤感。”苏洋回道:“是我,是我害了她……”女道士回道:“苏洋,你我皆是凡人,生老病死,一世的结果,冥冥之中皆有天意安排……”苏洋回道:“不是这样的,什么天意,什么安排……”女道士走到他面前,微微俯下身子:“苏扬,你……至少,至少你还有我……”苏杨抬起看着她,微微摇头:“璇玑,我该怎么办?”他对璇玑莞尔一笑,随后便转身离去。

   风渐渐透凉起来,泪水顺着璇玑的脸颊流下:“苏洋,为什么,你那么爱她,这是为什么……”她轻轻擦试掉泪水:“九天悬月,冷涩决绝!原来……是我一直……执迷不悟……可我……已经回不了头了……如何不忧不怖……”莲池中,不禁传来一阵蛙鸣,女道士渐渐消失在月色之中。

   三娘望着他们远去的方向,怀伤道:“她……”青儿回道:“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出自:《妙色王求法偈》)”三娘喃喃道:“无忧无怖……(佛道不分家)”

   回到众人身旁,三娘腰间的玉符忽然发出了阵阵闪光,幻化五色,青儿惊讶地捂着嘴:“三娘,这是?”三娘拿起发光的玉符,亦惊讶:“这是酒仙翁给我的,这玉怎么会发光呢?”说罢,玉光戛然而止。众人仔细审鉴着,章涵疑惑道:“当真稀奇,不知是何宝物?”巴图道:“定是个宝物。”徐盛:“不如问问道长吧。”

   第二日,众人拜见道主后,请教着“玉符”的来历,只闻道主解释道:“此玉取自天河附近的北岸灵石。”他望向三娘:“是个不世出的宝物,灵韵极盛。师叔将它交给你,定要好好保管。”三娘点点头,随后俏皮一问:“道主,您说它是个宝物,究竟?”道主微微一笑:“姑娘与它有缘,来日自会知晓。”三娘拉长了声,复问道:“道……主……你就说说嘛。”道主只是微微一笑:“天机不可泄露。”

   众人同观主告别后,众人便下山而去。

   第35章:一别漠北去 祸起野狐岭( 野狐岭)

   众人继续赶路,又行了几日,只见前方便入大同境地,云川卫的士兵们,望着前方的城门,不禁热泪盈眶。

   徐盛一一送别,二壮不舍地道:“徐大哥,你真的不回去了?”“徐大哥,你要是不回,我也不回去了。”华宝也道:“徐大哥,你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众人皆附和起来。徐盛心中透着丝丝无奈,亦是不舍道:“大家别这样了。大家放心,待我将青儿姑娘与三娘送至宣府之后,自然就会回来。”

   那日,徐盛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不禁擎起泪水:“好兄弟,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们。云川卫,我已回不去……我……我不能失信与人,对不起!”

   正当徐盛伤神之际,巴图骑马凑近:“索多汗待你不薄,你又是何苦?”徐盛微微一笑:“很简单,因为我是大明的子民。”巴图摇摇头,轻叹一声:“也是啊,留得住你的人也留不住你的心。徐盛,日后战场相见,我不会留情。”他眼神坚毅,却透着一股遗憾,徐盛回道:“我答应过格根,从此不再戍边漠北。我更不希望,大明与蒙古继续兵戎相向。巴图,我们永远不会再交手了!”巴图惋惜道:“这可不行,你虽赢过我,我可没有服你。”说罢,两人皆大笑起来。

   恰是雨后初晴,吹拂着沁人心脾的晚风,一行人不知不觉已至宣府境外的野狐岭。巴图对众人道:“前方便是野狐岭,送至此处,我也该回去了。”三娘回道:“天都快黑了,你明儿走不行吗?”徐盛接道:“塞外夜行,甚是不便。巴图,还是明日再走吧。”众人皆不舍。“好,那就明日再走!”巴图一笑。

   前方有一客栈,名曰“天河客栈”,车马刚至,一店小二出门相迎:“好汉一路辛苦,里边请。”一妖娆的妇人走了出来:“几位客官,请慢走,来……这边……哟,还有两位姑娘呐。”她朝店内喊道:“三疙瘩,赶紧收拾两间上房出来!”巴图虽会些汉语,却一言不发,生怕露了马脚,章涵打趣道:“想必掌柜的已备好了酒菜,可我们这儿人多,不知够不够吃的。”那妇人扭腰掩脸,笑道:“公子甚是会说笑,这方圆百里就我这一家客栈,人再多,我都养得起。”徐盛道:“要去宣府,必过野狐岭。想必往来的商客,掌柜的都认识吧。”那妇人打趣着道:“认识认识,怎么能不认识呢。可像几位公子这么英俊潇洒的,奴家还是第一次见呢。”徐盛望向那些穿着奇特的商客,问道:“除了我们,那又是何人?”那妇人回道:“那,我如何得知。”巴图终于开口:“你刚刚不是说都认识?”那妇人不耐烦道:“来的都是客。”她凑近巴图道:“你个大男人,怕什么。”随后对他轻轻吹了口气,轻声道:“我都不怕。”

   客栈里甚是嘈杂,昏暗的灯光下,米酒佳肴,牛羊猪肉。一群粗犷的男人放声歌唱着。青儿累了,睡在房里,隐隐传来狼嚎之声,让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三娘推开门,往楼下走去。只见女掌柜提着油灯走来:“姑娘,楼下都是一群老粗爷们儿,你真要下去?”三娘对她淡淡一笑,点点头。

   “真是个心大的姑娘。”那女掌柜羡慕道:“出落得倒是年轻。”

   徐盛招手相唤:“三娘,这儿坐!”三娘一坐下,便饮下一杯:“这酒真淡。”巴图笑道:“早就听说,千杯不醉。”三娘回道:“没有啦,我只是喜欢烈一些的酒。”

   章涵问道巴图:“巴图兄,这野狐岭自古就是军事要地,亦是一古战场,我还记得当年成吉思汗,在此指挥大军大胜金国。”巴图点点头道:“不错,此役,金国几乎丧失了所有精锐,再也没有能力抵抗蒙古铁骑。(当年窝阔台绕过潼关,一举攻占了汴京,随后联合南宋攻破蔡州,至此金朝灭亡,在占领了黄河一带之后,也揭开了宋蒙之间的战争。)”他喝了口酒:“若不是野狐岭,金军也不会败得那么惨。”三娘问道:“这是为何?”徐盛回道:“自古行军打仗,地利之势举足轻重。当年,金军分据险要,严防死守,山势地形虽然能加强军队防御能力,但同时也分散自己的兵力,将领指挥传达的速度亦受影响,如此一来,军队互相救援的速度都大打折扣。敌人只要一路重兵突破,其他险要的兵力相当于闲置虚设。因此,野狐岭绝不是大兵力决战的好地方。”三娘点点头:“原来如此。”

   巴图听完,问道徐盛:“徐盛,野狐岭之战已是过去。如今,你如何看待河套之势。”徐盛想了想,回道:“河套之地,水草丰美,有天然的盐池,气候适宜,草场广阔,非常适合游牧。”巴图接道:“所以,你也看出来了,打仗最重要的是源源不断的后勤保障。”章涵喝了口酒:“俗语说:‘黄河九曲,为富一套。’说的就是河套地区水草丰美,土地肥沃。”随后摇头道:“可如今,对朝廷而言,这河套之地取与不取,已是鸡肋矣(终为一句话:当时国力开支,无法支撑如此庞大的战略军事行动。蒙古族进入河套之后,给明朝的北边地区造成了极大的压力,形成明代中叶延续百余年之久的北部边防危机。蒙古方面经常以河套为根据地侵入内地,明朝方面则经常趁蒙古部众游牧或远征他方,河套空虚之际出兵河套“搜套”。十六世纪初,达延汗统一蒙古各部后,驻牧于河套的鄂尔多斯部被封给其第三子巴尔斯博罗特,结束了河套地区蒙古各部来游牧的局面。明世宗嘉靖二十五年,明朝廷中展开“复套”争论,经过长期争论,主张“复套”的代表人物曾铣被逮捕,夏言则被免职后杀掉,“复套”之议就这样结束。河套成为鄂尔多斯部稳定的驻牧地。)。”三娘笑道:“鸡肋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章涵给三娘夹去一鸡腿,笑道:“来,尝尝这鸡腿。”三娘看着徐盛道:“还是章涵对我好,可是这鸡腿太油腻。呐,徐盛,接着。”几人有说有笑,夜渐渐地深去。

   乌云遮月,屋外瑟瑟起声,只见一群蒙面壮汉破门而入,个个架着锃亮的马刀,只见带头之人喝道:“要想活命的,都给我老实点。”徐盛见状,立即起身,拔出刀剑:“三娘,青儿还在楼上。章涵,你和三娘赶紧上去,这里交给我和巴图。”巴图骂道:“真扫兴!徐盛,这些马匪一个都不留。”一阵慌乱后,客栈里的商客皆抱着头,蹲在一侧。

   见徐盛等人欲要反抗,马匪便围上前来。一时间,巴图与徐盛领着蒙古勇士们一阵厮杀。巴图操起长刀,朝那马匪头头挥去,那马匪受不了巴图的蛮力,挡住了这刀,却跪倒在地,巴图顺势探出一脚,只见那匪已被甩出几丈之外,忽然,几个马贼又围了过来,巴图四下闪躲,徐盛剑锋出鞘,助他解围。

   屋内又涌进来一大批马匪,徐盛见势不妙:“擒贼先擒王。”他一个疾步,回旋转身,犀利的剑光闪过,锋刃已架至那马匪头头的脖子上。那马匪头头吓得跪地,急忙道:“都……都……都给我住手!一场误会,一场误会!”然后转头对徐盛道:“好汉,不知好汉尊姓大名?”徐盛轻轻把剑往内一收,那马匪头头大喊道:“好汉……刀剑无眼啊!好汉啊!”徐盛大喝道:“刀剑无眼,今天我就要替天行道。”那马匪头头喊道:“好汉,好汉啊!你就可怜可怜我们这帮兄弟吧,我们落草也是被逼无奈。今日来此,绝无杀人害命之心啊!”巴图对徐盛道:“不可听他胡言,这漠北的马匪都是些亡命之徒,出了名的心狠手辣。”那马匪头头假装可怜,不断求饶道:“只要好汉饶了我,我便再也不做越货强盗之事……饶命啊……”

   屋内马匪众多,徐盛喝道:“都给我出去!”马匪皆往屋外退去,那马匪头头被绑扎实后,巴图集结了所有的弟兄,青儿与章涵也下了楼,正当众人商议该如何处置此事之时,只见蒙古军士一个接一个晕倒在地,巴图也开始头重脚轻起来:“怎么回事?”他眯着眼,脚步踉跄,三娘上前扶道:“巴图,你怎么了?”巴图看着众人,有气无力道:“我们……我们中暗算了!”渐渐,徐盛与三娘等人皆昏倒在地,只有青儿一个人安然无事,她焦急地望着众人。此时,那马匪头头大笑着,大喊道:“哈哈哈……弟兄们,他们都倒下了!”马匪们重新冲了进来。青儿见状,拿出一把匕忍,架在那马匪头头的脖子上:“谁敢乱动,我就杀了他。”她边说,边发抖着,那马匪头头的脑门冒出了一颗颗硕大的汗珠:“姑娘……你……你……你杀过人吗?你要是没杀过,就别乱动啊,不然可真的会出人命啊!”青儿抖着双手,急道:“你给我闭嘴!”

   青儿环视着四周,只见马匪越围越近,她往后退了一步。忽然飞来一块石头,她眼前一黑,被击晕了过去。

   马匪头头被松绑后,起身看着躺了一地的“敌人”,心中甚是愤恨,大声道:“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对老子。我要把他们都拉去喂狗。”他看了看晕在侧的青儿,不禁心生歹意:“慢着!”心思道:“瞧这姑娘,真是俊俏啊,带回去给我做小妾吧,对,就这样。”他又对周围道:“把他们都给我绑起来!”

   这时,只见一独眼马贼蹲在巴图身旁,似乎找到了什么“宝物”:“大哥!这里有蒙古人。”那马匪头头疾步上前,拿起腰牌:“这写着什么?”那独眼马匪回道:“这是蒙古语,他是从土默特部而来。”那马匪头头复问道:“真的是蒙古人?”独眼马匪兴奋道:“千真万确,就是蒙古人,我们要发财了!”马匪头头回道:“把他们都给我绑好了喽。”又道:“你赶紧叫人去宣府,把把把……把薛公子请来。”

   原来,这马匪头头是野狐岭赫赫有名的“柳叶刀”,身边的独眼是匪帮的二当家“冷瞎子”。这些马匪在野狐岭无恶不作,路过的商队若是不给足他们好处,是万万过不了这岭。平日里杀人越货,官差从来不管,尽把罪责妄加到蒙古人头上。而他们要找的薛公子乃是宣府总兵薛恩贵之子薛云,这薛云既是他们的靠山,又是他们的财主。

   “若是把这几个蒙古人交给薛公子,他还不乐开花了。”冷瞎子偷乐道:“我们是不是也能着捞点好处。”柳叶刀气道:“真是个木头,说你傻好呢,还是夸你笨啊,这边功我们那里能捞得。”冷瞎子回道:“诶,大哥,你看每年都要给这小子奉上几千两银子,小弟我看着心疼啊。这下可好,这些蒙古人在我们手里是分文不值,可到了他手里,一个人头值不少银子啊!而且你看,这群蒙古人乔装打扮,搞不好能捞条大的。”柳叶刀拍拍脑袋:“你看看,我这脑子。”冷瞎子笑道:“如此,今年的‘俸贡’说不定就可以免了!”柳叶刀哈哈大笑:“瞎子呀,瞎子,你眼瞎心没瞎啊。”(可见愚钝)

   第36章:一别漠北去 祸起野狐岭( 一场误会)

   第二日天一亮,徐盛朦胧醒来,他轻轻地睁开眼,只见手脚皆被紧锁,众人皆被绑在客栈大厅的东南角,周围还有十几个马匪看守,他心急如焚:“三娘,青儿,她们在哪儿?”章涵与巴图还昏睡于一旁,“巴图,巴图,醒醒。”徐盛推着身旁的巴图,轻声道:“快醒醒,快醒醒,巴图……”远处,冷瞎子喝着酒,哼着歌走了过来:“都把这些蒙古人给我叫醒喽,再过一个时辰,薛公子就要到了。”他又转过身,得意道:“小爷我也要做一回良民喽!”

   众人被马匪推醒,徐盛一脸愤怒道:“你们究竟想怎么样?还有,那两个女子,她们在哪里?快说!”一马匪给了徐盛重重一脚:“她们早就是我们老大的女人了,哈哈哈哈……”巴图听罢,破口大骂,章涵抑制不住愤怒:“你们这些狗日的……”冷瞎子拔出马刀,朝着众人走来:“再吵吵,就把你们都杀了喂狗!”徐盛见状,示意众人不要冲动,他沉着脸,一声不吭,思索着该如何把身上的绳子解开。

   过了没多久,只见几个马匪累了,开始喝着酒,唠起嗑来,尽说了些“陈年旧事”(如何如草为寇),感慨着朝不保夕的生活。章涵顺势问道:“你们说的那个薛公子,可是宣府总兵的儿子?”一马匪回道:“可不,如今这年头,当官的比做贼的要狠啊!”另一马匪回道:“兄弟,你可别说了,能吃饱一日算一日。”章涵转过头,对徐盛笑了笑,轻声道:“薛云父亲与我父亲是故交,我虽和他没有多少交情,可还认得他。”徐盛问道:“可我担心巴图他们。”巴图看着他俩,回头望着自己的兄弟,不禁面带忧虑,章涵轻声道:“巴图,你放心,一定会没事的。”

   再说三娘与青儿,正被柳叶刀单独关在二楼客房之中。那柳叶刀虽是个好色之徒,却从不强女所难,只要他认定的女人,要么随了他,要么就送去见阎王。客房之中,只见三娘用力咬着青儿的发簪:“可惜了这簪子。”玉簪清脆落地,摔成了几瓣,没过多久,三娘与青儿便割开了绑绳,她们又将门外的两个守卫打晕,换上了一身匪服。

   三娘轻轻推开房门,对身边的青儿道:“青儿姐,我们去把他们救出来。”青儿回道:“切莫心急,你且听我说……”三娘连连点头。

   徐盛盯着眼前的两个马匪,只觉眼神熟悉,这时三娘左眼一眯,徐盛不禁暗喜:“原来她们没事!太好了!”她们一言不发,微笑着给看守的马匪们分发着小坛米酒。青儿走进徐盛,悄悄扔去一小块粗糙的铁皮。三娘靠近巴图,只见巴图一脸凶相:“怎么,给老子也来一壶酒,让老子清醒清醒。”巴图声大,招得众人转头,三娘怕徐盛身旁的铁皮被瞧见,便给了巴图一脚,转移马匪注意。章涵见状:“你们怎么可以这样……”三娘亦给了章涵一脚,她弯下身子,用手指着章涵,随后使了使眼神。

   三娘与青儿退回至客栈二楼,徐盛等人神不知鬼不觉已将绳子割开。众人目光示意,正欲动手之际,只见柳叶刀与冷瞎子领着一群明兵而来:“薛公子,人都在那儿呢。”章涵见状,低声急道:“大家都别动,都别冲动。”

   薛云一身铠甲,径直而来,见到章涵,甚是惊讶:“章涵?”章涵一脸欣喜,随即面露无奈,求救道:“薛兄……薛兄……”薛云随即质问柳叶刀:“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柳叶刀一脸惊讶,急道:“他们是蒙古人,这个千真万确,薛公子,你可不能被他们的外表给骗了……”薛云二话没说,给了柳叶刀一脚:“你的意思,是我看走眼了?”冷瞎子急忙上前,扶起柳叶刀,然后躬身上前,把一块腰牌递给薛云。只见巴图眉头一蹙,薛云看了看腰牌,再看了看这群被掳之人,转身道:“统统给我带回去。”章涵急道:“薛兄,这是个误会!是个误会!”薛云转过头,示意道:“把他给我带过来。”

   章涵被带到屋外,刺眼的阳光让他睁不开双眼,四周,上百骑兵整齐待命,北风猛吹,犬吠不止。薛云拿起手中的腰牌:“章涵兄,做个解释吧。”章涵骗道:“薛兄,这就是个误会,你手中的那块牌子,说不定是那个伙计在路上捡来的。往来商贸,必须找人护货,他们都是章府的‘老人’,绝对不是蒙古人……”薛云盯着他的眼睛,一言不发,章涵又道:“你不信我?”薛云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章涵不禁汗毛直立,他转而笑道:“一场误会!我信,怎能不信你。你做买卖可以,撒谎却从来都不行。”他面色微沉,迁怒着柳叶刀:“我说呢,这野狐岭怎么会有蒙古人。”随后喝道:“下次,弄清楚了再来禀告。他们都是我的朋友,还不快去赔礼道歉!”柳叶刀急忙认错道:“是小的瞎了眼!瞎了眼!”他转过身,拍了拍章涵的肩:“章涵兄,若是得空,定来府上一聚。我有公事在身,就先行回去了。”章涵做礼道:“改日,章涵定来拜见!”薛云走后,马匪们赔了些不是,“真”就当做一场误会作罢。

   那日,巴图领着兄弟们与三娘等人告别:“三公主,巴图走了,你一路小心。”三娘回道:“巴图,你放心吧。还有各位勇士,一路辛苦了!”徐盛对巴图道:“巴图,一路小心,此地不宜久留。”巴图拍拍徐盛肩膀道:“有缘再见。”徐盛回道:“有缘定会相见。”章涵亦是点点头,青儿对巴图道:“巴图,一路小心。”巴图对青儿微微一笑:“草原再见!”他一跃上马:“各位,先走一步。”说完,便领着十几个兄弟往西北而去。

   章涵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等送她们至宣府,我也该回去了。”三娘轻轻拍了章涵脑袋:“想什么呢?那么出神?”章涵故作疼痛道:“疼疼疼……你说,那会儿你干嘛踢我。”三娘两手叉腰:“你你你……我要是不踢你,那铁皮就可能被马匪发现了……”章涵回道:“可是,真的好重!最后,他们还不是放了我们。”三娘回道:“那只是运气好,若来的不是薛云,我们就是待宰的羔羊。”

   第37章:一别漠北去 祸起野狐岭( 暗箭杀人)

   距野狐岭十里外,有一山龙吟,乃是柳叶刀老巢。

   “眼线来报,那群蒙古人正往这儿过来……”柳叶刀对薛云道:“薛公子,你看接下去该?”薛云起身道:“走!”冷瞎子笑道:“他们还真把我们当傻子呐,蒙古人同汉人的长相我岂能区别不出?”柳叶刀捧腹笑道:“还有……章涵这小子的确不会撒谎,还说什么走货,货呢?”薛云咳嗽了几声:“好了,记住,你们从未见过章涵。还有,这些人都给我抓活的,听到没有。”马匪们应声答是。

   龙吟山脚,绿水河畔,只见一行人正喂着马、烤着肉。巴图躺卧于一磐石,闭着双眼,听着清脆流水。忽然,身旁的马儿开始嘶鸣起来,只见深林中杀出一批马匪,众人匆忙应战,巴图撩起大刀,杀向前去,这些马匪岂是蒙古军人的对手,没几下功夫就被杀得落荒而逃。巴图丝毫不敢掉以轻心,紧绷着神经,四下出奇的安静,他环顾着,身后几支冷箭袭来,巴图来不及闪躲,被射个正着。他微微下跪,用刀撑住身体,吼道:“有埋伏!大家小心!”几个蒙古壮士扶起巴图,御马朝西而逃。

   刚跑不到两里,前方马匪整齐地恭候着,巴图忍着痛,挥着长刀:“勇士们,杀个片甲不留!杀!”又是一场恶战,正在双方交战之际,只见薛云领着一队骑兵从侧翼杀出,巴图见形式不妙,传令道:“突围出去,快!”可他们已被薛云包了饺子,巴图手下的十几号蒙古勇士皆被俘虏,只有他还在拼死抵抗。

   薛云讥笑:“负隅顽抗,不自量力。”冷瞎子欲拔箭射去,只见薛云阻止道:“且慢!”大喝一声:“这个人是我的!”他驾马冲去,长枪刺过,巴图一个急闪,从马背重重摔落下。薛云盛气凌人道:“你不是很能打吗?怎么就跪下了。”巴图起身,后背被划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他恶狠狠地盯着薛云:“小人!”薛云厉声责问:“你这个蒙古人,来此究竟有何企图?”巴图冷冷地回道:“想知道,那就先打赢我!”巴图捡起刀,缓缓走上前,薛云见状,一跃下马:“我见你是条汉子,今天就让你心服口服!”说完,只见他挥着长枪,冲上前去。

   巴图是格根身边的第一勇士,即便受了重伤,也非寻常将士所能战胜,十几个回合下来,薛云占不着一丝上风。远处,只见柳叶刀担心道:“薛公子这是要干嘛?”冷瞎子结巴道:“老……老……老大,要不要帮薛公子一把,这这这……这蒙古人好是生性!”

   激战依旧,只见巴图一个转身,重重一刀地砍在薛云左肩,薛云跪地,巴图趁机朝薛云战马跑去,薛云朝前追去,巴图几下拳脚又将其打倒在地:“我见你是条汉子,今日就留你一命!”薛云又强忍着起身:“我不会输的!”此时几支冷箭射来,不偏不倚,正中薛云心脉,他应声倒地,一片血泊。

   巴图见状,跃上马儿,几个镫里藏身,闪躲着暗箭,挥鞭远去。那头,柳叶刀与冷瞎子吓得直打哆嗦,冷瞎子缓缓转头,望向射出冷箭的将士仇仕成(平日与薛云的矛盾颇深,他不仅妒忌薛云的爹是宣府总兵,让“无能”的薛云平步青云,而且觊觎薛云之位久矣)。“薛公子,薛……薛……”柳叶刀丢魂般的喊道:“薛公子死了,薛公子死了……”一把把锋利的刀刃随即架住了柳叶刀及冷瞎子,仇仕成低声警告:“薛指挥使是被蒙古人杀害的,是不是!”两人显然是被吓懵,不自觉地跪倒在地,仇仕成一脸杀意:“是不是?”两人急忙回道:“是是是……是蒙古人杀的……蒙古人杀的啊……”仇仕成笑了笑,转身挥手道:“带上薛指挥使的尸体,回宣府!”

   仇仕成的爹乃是宣府知府,薛云被仇仕成地冷箭射死,士兵们虽看在眼里,却不敢乱说一句,怕惹上杀生之祸,皆心思着:既然抓了这些蒙古人,不妨嫁祸于此。就这样,仇仕成俘虏着十几个蒙古人,携着薛云的尸体,缓缓而回。

   惊魂未定的马匪皆逃回了龙吟山。“今晚,去龙吟山,记住了,做事情要利索。”仇仕成要挟着身边一将军:“项将军,你的老母亲都六十多岁了,别让她操心。”项宁远低着头,急忙回道:“是!属下明白!”

   第38章:宁远终别离 观利见人心( 来去宣府)

   “较之大同,这宣府城门更是气派庄严!徐兄,你看那边……”章涵指道,徐盛环顾四周:“这宣府乃京师右膀,九边之首,自然不同。”三娘道:“宣府的包子比大同的好吃。”章涵道:“还不到两个时辰,你又饿了?”三娘点点头:“天河客栈的东西难吃死了。”徐盛回道:“那,我们就先带三娘去填饱肚子吧。”三娘不禁弯起了柳叶眉。

   几人在镇朔楼附近找了一家酒楼,疲惫地坐下:“小二,来几盘小菜和几壶好酒。”章涵道:“再来几个包子。”店小二高声回道:“好嘞,各位客官,稍等片刻嘞!”酒肆不大,门外却植着两个硕大的榕树,根枝盘旋,宛如游龙,树下清凉,围着一群人,几处谈笑,好不热闹。

   树荫之下,两人执子,“你说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真是罪孽啊,罪孽!”一老者落下白子道:“这回,看你怎么解。”对面一书生顿了顿,细思道:“我就落此,搅个翻天覆地。”他不禁感慨起来:“这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自古就是这个理,做再大的官儿也得认。”那老者只是一笑,只见书生皱眉道:“不过,这事儿也怪,野狐岭一带,怎会好端端杀出蒙古人,还要了总兵儿子的性命。”那老者指着棋局道:“你且看这棋局。”他会心一笑:“本就是乱局,又何必深究。”

   吃饱喝足之后,三娘携着青儿一并逛起市集,两人行至城南门,往东一折,只见大小商铺林立,各色幌子招牌,花碗店、杂货铺、销金铺、书铺、笔铺、发髻铺、胭脂铺样样俱全。一番好逛,从一绸绒老店踏出而归,又是路过城南门,只见一群人围着告示,三娘也好奇地凑了上去。

   青儿与三娘不禁加快了脚步,往客栈而去,两人急匆匆地敲着章涵与徐盛的房门:“快开开门。”徐盛眯了眯眼道:“三娘,怎么慌慌张张的,出什么事儿了?”青儿问道:“章公子呢?”徐盛回道:“他说闷得慌,出去散心了。”青儿一脸揪心:“糟了,要赶紧把他找回来。”话音刚落,只见章涵走来:“青儿姑娘,找我有事?”三娘回道:“不是我们要找你,而是薛云的爹要找你。”章涵笑道:“叔父知道我在宣府?定是薛云告诉他的。”三娘回道:“你还笑,你以为是摆好酒宴找你叙旧去呀,人家可是来要你命的!”章涵愈发听不明白,徐盛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一番解释,众人皆皱起了眉头。

   原来,仇仕成回至宣府,立即将薛云之死告知了宣府总兵薛恩贵,并嫁祸归罪与蒙古人。薛云是薛恩贵的小儿子,也是薛总兵最喜爱的一个孩子。薛恩贵连夜审讯,对俘虏的十几个蒙古人一番严刑拷打,(怎料,仇仕成早有准备,已买通俘虏)有人故意将巴图等人护送三娘之事全盘脱出。仇仕成亦咬定章涵与蒙古人有所勾结(仇仕成知道:口说无凭,抓住章涵后,薛恩贵才会相信这一切)。如今宣府城门的告示栏都贴满了章涵的画像,逮捕之意,昭然可见。

   章涵沉默着,他不明白薛云为会什么突然死去?照如今之势,他的家人已然受到牵连,章涵愈发焦虑:“我……我该怎么办?”他有些无助,青儿心疼着,不禁轻唤一声:“章公子。”章涵抬起头,望向她,满心忧愁:“青儿姑娘。”他欲言又止:“青儿姑娘,三娘,你们……”青儿应道:“我知道,我们都知道。”章涵皱眉:“薛云死了,薛恩贵绝不会善罢甘休。”

   徐盛对众人道:“这绝非章涵一人之事,你们的家人,怕是都要受此牵连。”青儿不禁心里一颤:“……我……我亦有此担心。”章涵回道:“希望那些被掳的蒙古士兵,能够扛得住酷刑逼供。”他心中暗自道:“这些人岂能扛得住,怕是早已……”

   徐盛沉思一会儿:“如此一来,已是百口莫辩。章涵,大同是万万不可回去……”随后对众人道:“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章涵心乱如麻,脑海里忽然浮现一人,一旁只见青儿心急着:“我们……我们要去哪里?”三娘亦道:“是啊,我们要去哪里?”章涵忽然道:“我有一个去处……”

   众人随章涵至一处清雅宅舍,宅子不大,位于城西一角,芦苇荡环肆:“陈文宗是我的挚友,他一定会帮我这个忙……”说完,章涵轻推柴扉,疾步朝里走去:“文宗兄!文宗兄!”只见一面容清秀,甚是文雅的男子相迎道:“章涵兄!多日未见,别来无恙啊!”章涵与陈文宗相聊后,不禁相求道:“陈兄,就拜托陈兄千万大同一趟……”他垂眸深愧:“章家若是因我而遭受劫难,章涵无颜面对祖宗。”陈文宗回道:“既然章兄信得过我,文宗自当倾力相助。”他继续道:“章兄,不要太过自责,我相信一切自有公道!”

   陈文宗一去便是十几天,众人度日如年。这日,芦苇荡,细雨阵阵,马蹄声缓缓而止,只见陈文宗快步而来。

   “陈兄,章家如今?”章涵一脸焦急地问道:“他们有为难章家吗?”陈文宗微微皱眉:“章兄,你听我慢慢与你说来。”他望向众人:“他们并没有为难章家,毕竟有(大同)总兵大人出面相护。”他缓缓掏出一份信,递到章涵手上:“这是章老爷让我交给你的。”章涵拆开一看才知,如今此事(章涵勾结蒙古人杀害薛云之事)已人尽皆知,章麟志嘱咐着:“……万万不可再回大同……”章涵看完信后,不禁泪眼。

   “仅凭仇仕成的一面之词,他们还不敢动章家。章兄,只是如今……”陈文宗叹了口气:“只有真相水落石出,还你一个清白,方可再回大同,再回章府。”章涵喃喃道:“水落石出……水落石出……”他显得有些茫然:“我该怎么做?该怎么做?”陈文宗道:“章兄,(大同)总兵大人会帮助章家的……”章涵抬着头,显得有些无助。

   陈文宗转身对着三娘与青儿,缓缓道:“三娘,青儿姑娘,据我所知薛恩贵已经给宁远知府发函,想必……想必……”青儿急道:“他们知道顾家了,是不是?”三娘亦道:“陈公子,你怎么不说了?”陈文宗长吸了一口气:“你们不要着急,宁远姓顾的大家绝非一户,你们的家人未必受到牵连。”青儿不禁微泣起来,徐盛问道陈文宗:“陈兄弟,你还打听到什么?”陈文宗摇摇头:“只有这些了。听我一劝,远离这是非之地。”徐盛回道:“怎可一走了之!”他望向青儿与三娘:“我答应过格根,要将她们安全送到宁远。”章涵亦道:“对,不能一走了之。”陈文宗急道:“你们怎么回事?宁远、大同,去了就是自投罗网!不去,此事还有缓和之地……”只闻三娘道:“我要回宁远。”众人看着她,三娘道:“顾家是否被牵扯进来,只有到了宁远才知……”她对众人自信一笑:“放心吧,没人能够认出我与青儿姐……(久在深闺人不识)”徐盛回道:“我会一直陪着你们。”章涵亦道:“还有我。”陈文宗一脸无奈:“唉!”

   那晚,经过一番商榷,众人最终决定回宁远。夜,静得可怕,青儿不停地向上天祈祷,祈祷着一切安然无事。第二日,晨曦微露,众人别过陈文宗,悄然出城。章涵涂着一脸黑油(一番打理),牵马从南城门而出,他朝大同的方向望了一眼,透着无尽的忧虑,随后朝宁远而去。

   第39章:宁远终别离 观利见人心( 又见巴图)

   宁远位于辽西走廊中段,毗邻葫芦岛,乃一座四方形的卫城,城墙设有东南西北四门,城中鼓楼,城外瓮城,规格巍峨,肃穆庄严。

   一路疾行,过山海关后,便至宁远城外,徐盛望着城池:“宁远,真是一个好名字。”青儿掀开马车的垂帘:“终于回来了,不知道……”她双眼微垂,心跳地厉害,三娘安慰道:“老天爷会保佑爹娘的!”青儿点点头,轻轻放下了帘子。

   进城,穿过几座巍峨的石牌坊,三娘领着众人至一处小院:“这里是师父住处,官差绝对寻不到。你们见到我师父,叫她哑姑就好。”她朝着院子喊道:“哑姑,我是三娘,快开开门啊!”她又喊了几声,一阵急促地脚步声传来,门被轻轻地推开,众人惊讶。

   “怎么是你?”三娘惊讶道:“这是怎么回事?”巴图看着众人,轻轻一笑:“各位,好久不见。”这时,哑姑走了出来,满心欢喜道:“来了啊,他等你们很久了。”章涵惊讶:“原来您不哑啊!”三娘回道:“难道叫和尚的都是出家人吗?”青儿轻声一笑,章涵致歉着,哑姑笑道:“别站在这儿了,都进来坐吧。”

   大门一关,小小庭院,满是花木,醒竹流水之下,显得格外雅致。哑姑道:“你们先聊着。”她转身离开,章涵看着这步履有些蹒跚的妇女,不禁问道三娘:“三娘,你师父,她为何独居住于此?”三娘回道:“师父本是首山闻音寺里一修行的尼姑,她经常说:人世修行不必拘泥于世俗之繁杂,依心之所向,方能领悟天地之道。”章涵点头道:“原来如此。”青儿回道:“是呀,有些修行之人,虽久居寺院道观,未必能悟出所求之道。”

   徐盛问道巴图:“巴图,你怎会在此,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有,薛云之死?”众人皆看着他,巴图微微皱起眉:“此事说来话长……”巴图一番回忆:“……我驾着马,一路往西逃去,也不知何时晕倒过去(中箭所致)。醒来才发现自己被路过的一支商队所救,这支商队正巧往宣府而去。”他稍稍激动:“我养了几日伤便急于离开,在城门口看到了抓捕告示,我放心不下你们,想到你们正可能赶往宁远,便快马加鞭追了过来……”青儿急忙问道:“如今顾家怎样?官府有为难我爹爹吗?”此时,哑姑端着点心过来:“官府自然不会放过顾家,不然巴图也不会在此。”三娘心急道:“娘他们呢?”青儿亦是着急,哑姑缓缓道:“他们都没事,只是……”青儿急忙接道:“只是……只是如何?”哑姑回道:“散了金银,换了性命。”徐盛接道:“若真是如此,也算万幸。”哑姑又道:“钱财乃是身外之物,可世间又有几人能够看破?”众人皆沉默了,三娘道:“哑姑,我想见娘和二爹爹。”哑姑急忙道:“顾府万万去不得了。”她抚了抚三娘:“我自有安排。”

   顾家是宁远一大户豪绅,私下又与蒙古人往来商贸,坐拥巨利。明蒙兵戎相见,无法正常通市,使得蒙古牧民们陷入“爨无釜,衣无帛”之困境,汉族军民也往往因互市的中断,而缺乏军马、耕畜和皮货、衣衾等生活用品。自宣宗开始,边陲地方官员参与走私已然严重,而在大同,宣府等地区,蒙汉“地下”商贸活动更是频繁。到了嘉靖年间,朝廷对此“地下”商贸活动,虽是律令禁止,严惩重罚,可是却根本无法阻止。顾禄生与宁远官员皆逐利而往,心照不宣,每年顾禄生要花大量的银子打点当地官员。因为三娘的原因,“地下”商贸则做的越来越大。如此,顾禄生渐渐成为了宁远几大豪强之一。顾禄生这个人,平日在家如谦谦君子,可在外行事却是横行跋扈,故此得罪了不少人,甚至有官宦之家。薛云之死,让不少与顾禄生结怨恨之人,找到了乘机报复的机会。

   宁远卫指挥使常昭坤为人正直,颇有胆识,早就想依律查办顾禄生(他知道,整个宁远,姓顾人家中,只有顾禄生与蒙古人私下易货,而且事发之际,他俩个女儿皆不在府内,他判断顾禄生一家就是薛恩贵想逮捕之人。)。那日,常昭坤率兵包围了顾府,弄得满城皆知,可是他迫于“上头”的压力,将审讯之事交给“自家”官员(现官不如现管),那些审讯之官,料到这是“发财”的好机会,趁机为难着顾禄生,顾禄生几乎花光了所有的银两,才保全了自己以及家人的性命。如今,常昭坤依旧派人盯防着顾府的一举一动,顾禄生的“地下”商贸,也不得不暂时停止。

   第40章:宁远终别离 观利见人心( 倾如覆水)

   顾府,一梳着桃心髻的丫鬟端来饭菜而:“老爷!这是夫人亲自下厨的……”顾禄生起身下榻,捡起一只鞋子,往丫鬟身上砸去:“滚!给我滚……”那丫鬟哭着跑了出去,顾禄生端起饭菜朝门外扔去。“她生的好脓血!我上辈子造的孽!”顾禄生大声吼道:“好死不死的!”不远处,阎夙金不禁流下了泪水,身边一丫鬟劝导:“夫人,老爷说的都是气话,您别伤心了……”阎夙金擦了擦泪水,转身问道:“哑姑那边有消息了吗?”丫鬟轻声回道:“还未捎信儿过来。”阎夙金长长叹了声气,望向天空:“老天爷,保佑这两个孩子,一定要平安无事。”

   几日后,在哑姑的安排下,三娘与青儿一番乔庄,随她一并前往宁远城西外的孤月山。孤月山上有座寺院,名叫近光寺,是辽代所建的古寺,殿内佛像通常是两肩宽厚,身躯饱满,上半身偏长,给人之感,凛凛堂堂、伟岸端庄。

   三娘与青儿入寺,从前殿穿过,行至后殿,绕过厢房,只见前方有一毛草屋,屋内一床,一椅,一案,案上可见一尊释迦牟尼佛铜像,此像全跏趺坐,坐具为圆形束腰式莲花座,头饰螺发,顶现平缓肉髻,肉髻正前方嵌一髻珠,面形圆鼓,额部有白毫,双目低垂,神态沉静平和,上身着袒胸式袈裟,下身穿长裙,腰间束带,衣纹质感较强,腿部有一圈蛇形衣褶……(辽代佛像)

   穿过一处芭蕉林,前方可见一排禅房。

   哑姑把门轻轻关上:“夫人应该快到了,你们在此等候片刻。”青儿回道:“哑姑,多谢!”三娘亦谢道:“多谢哑姑师父。”两柱香的时间过去了,阎夙金迟迟没来,三娘不禁焦急:“青儿姐,娘怎么还没来?”青儿朝屋外望去,一个熟悉的身影缓缓而来:“娘来了!娘……”青儿眼神里尽是愧疚。

   阎夙金凝视着两个女儿,不禁流下了泪水,哽咽道:“青儿!三娘!你们让娘好生担心啊……你们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啊!菩萨保佑啊……菩萨保佑……”三娘与青儿也纷纷流下了泪水,皆愧疚自责着,向阎夙金讲述着缘由。阎夙金摸着她们的头,安慰道:“何苦自责,此事怪不得你们。”青儿自责道:“娘,是我们的错,若不是我们,顾家也不会……爹爹也不会……”三娘揽过责任道:“娘,都是三娘太任性,不怪姐姐……”阎夙金收起泪水:“你们都别说了。一切都是天意。佛家讲究因果,顾家有此一劫,皆是因果报应。”

   那日,阎夙金垂眸伤心道:“你爹爹性情大变……”一番诉苦,一汪眼泪。青儿愁眉道:“娘,我和三娘想去见见爹。”阎夙金顿了顿:“还是让他一个人静一静吧……”青儿与三娘皆低下了头:“娘,我们知道了。”黄昏夕照,阎夙金走了,带着不舍与牵挂:“娘还会来看你们的,你们要好好照顾自己。下次,娘想见见徐盛与章涵,当面感谢……”

   顾禄生自此事以来,每每夜半惊醒,便不能入睡。每晚五更,他房内总是烛火通明。这晚,他拿起账本看了又看,不时感慨道:“钱不能当官用,官可以当钱使!即便再有钱,身无官职,总是低人一等。”此时,房门轻轻地被推开,阎夙金端着几碟小菜走了进来:“这几日,你都瘦了。”顾禄生一言不发,阎夙金走到他面前:“禄生啊,钱财没了,还能再赚。身子若是垮了,就……”顾禄生气上心头,打断道:“全没了!你看看这些账本,这是顾家多少年的心血。”阎夙金平心静气道:“禄生!可是孩子们没事啊。”顾禄生气道:“我早就知道,留她们在顾家总归是祸患。”阎夙金回道:“禄生啊,就事论事。怎么说,她们是都你的女儿啊。”顾禄生心有不甘,轻轻叹了口气:“是老天对顾家开了个玩笑啊!”阎夙金心疼道:“这么晚了,你吃些东西吧,好歹垫个肚子。”顾禄生摇了摇头:“不早了,你回去歇着吧。”

   阎夙金缓步朝往门口走去,又折了回来:“禄生,青儿与三娘,她们回来了。”顾禄生只是淡淡地回道:“好。”阎夙金又道:“她们在哑姑那儿,你……你应该去看看他们。”顾禄生只是淡淡回道:“外头眼线多,这阵子风声又紧,让她们在哑姑那儿多待些时日。”阎夙金眉头微皱:“孩子们,有很多话要对你说。”顾禄生有些不耐烦:“我说了,风声紧。”他盯着阎夙金:“你听不明白吗?”阎夙金一脸无奈,心冷地离开。

   一阵凉风破窗袭来,顾禄生起身,只见屋外月光明亮,他轻轻关上窗,心思感慨着:“儿子不成器,这家业要如何守得……”他开始盘算起来:“女儿究竟还是自己人,不能白养……”

   顾禄生有一子,名叫顾青志,平日里,被百般宠溺。顾禄生希望他能考取功名,光宗耀祖,可世事不随人愿,顾青志不学无数,生性败家,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

   十日后,顾禄生对阎夙金温声道:“夫人,这些天我……你不要往心里去。”阎夙金有些惊讶,心中微暖:“老爷,何出此言?”顾禄生一脸自责:“那有父亲不爱自己女儿的,你也知道,我是刀子嘴,心里却无时无刻不想着她们。”阎夙金心领神会:“老爷,我这就差人去哑姑那儿。”

   近光寺内,香客如织,今日,寺内香火尤其旺盛。徐盛对章涵道:“寺院比起城里,却是格外清净。”章涵笑道:“徐兄,你说这些个沙弥和尚当真心无挂牵?”徐盛笑道:“你恋恋红尘,自然看不明白,这出家人自有出家人的道。”章涵回道:“能真正做到心物挂牵,世间怕是找不出几人吧。”

   禅房内,三娘显得焦虑:“怎么还没来呢?”青儿回道:“三娘,莫要心急。”三娘皱眉低徊,忽然问道:“哑姑师傅呢?”见青儿摇着头,她便独自寻了出去:“姐,我去去就来……”

   没过多久,禅房外,只闻一声声熟悉的干咳,青儿推开门,快步迎上前:“爹!”顾禄生轻抚着青儿的脸庞:“好女儿……爹爹想死你了!”

   青儿终于见到了顾禄生,只见他愁端挂面,白发垂条,显得格外苍老。青儿不禁跪地,垂流自责:“爹爹,青儿不孝!”顾禄生急忙上前扶起青儿:“我的好女儿,你没事就好。”他一脸洒脱道:“银子没了还可以在再赚,只要你没事就好,就好。”

   顾禄生于青儿一番温情相叙,尽是父女之情,可随后,他便一转话锋:“爹爹老了,这个家早晚是要交给你大哥的。爹爹不能照顾你一辈子,你哥哥也是,我早就想给你找个好人家了……”青儿流着泪:“爹,女儿不想走,女儿要陪爹娘一辈子。”顾禄生笑道:“傻孩子,你爹爹走了,你娘走了,谁来照顾你啊?”青儿不言,只是微泣着,顾禄生又道:“这些日子,巴图对你可好?”青儿微微一皱眉:“他,他待我不错。”顾禄生笑道:“青儿啊,爹爹不会看错人的。巴图是个值得托付之人。”青儿摇头道:“爹,可是……可是女儿不爱他。”顾禄生眉头一皱:“你和他交往不深,日子长了,自然心里会惦记着他,爱着他。”青儿依旧摇头:“爹,可是他……可是他已有结发妻子。”顾禄生却回道:“男人三妻四妾甚是正常,青儿啊,你怎么就……”青儿不语,顾禄生解释道:“巴图家族,是土默特部的贵族皇亲,他又是格根爱将。你再看看这格根,不是为父臆测,不出十年他定能称霸与草原。”他起身道:“男人,一定要有钱、有权、有势,这样他才能照顾得了你一生一世。”青儿回道:“可是……”顾禄生打断道:“可是什么?”青儿缓声求情道:“可是,爹爹,我真的不爱巴图。”

   顾禄生长叹一声,眉头紧皱:“你,当真不愿意嫁给巴图?”青儿显得唯唯诺诺,犹豫不决道:“我……我……我……。”顾禄生转过头,沉声微怒:“看看你,再看看这个家,真是没有一个人能让我省心。”他又低声做苦道:“青儿啊,我的好女儿,自小你就懂事。看看如今这个顾家,再看看你大哥,让我怎能不担心。”青儿眼眶微湿,顾禄生继续道:“顾家需要一个靠山。为父为何让你嫁给巴图,你难道不明白?”青儿低下了头,顾禄生又道:“你可以恨为父,可你不能扔下顾家不管。”他又骗道:“如今狗官们断了顾家的商路,收走了大量的田地。现在,现在已经没有人愿意同顾家做生意了。”青儿抬头看着顾禄生,一股愧意油然生起,只见顾禄生惺惺流泪道:“眼下,只有同蒙古人做起‘商贸’,才能救扶得起顾家。”顾禄生见青儿低头愧疚,不禁高声道:“青儿啊,顾家不能败在爹爹手里啊!要是败了,爹爹怎有脸面去见列祖列宗啊”

   此时,只见三娘蹦跳着走来,屋外可闻顾禄生怒气高声,只听青儿道:“爹爹,与蒙古人的边贸,你大可不必担心,有三娘在,他们岂能不同你易货?”提到三娘,顾禄生气得直摇头:“难道你也要学那个倔丫头吗?他和格根是不会有结果的,这以后顾家还如何与蒙古人易货?”他语调一转,温柔道:“青儿啊,爹爹就你一个女儿啊!”青儿蹙眉道:“爹爹,你……”她欲言又止,顾禄生冷冷道:“三娘这丫头根本不是阿拉塔的亲生女儿。若是他的亲生骨肉,岂能允许将她长久寄养,她只是阎玉儿的女儿,一个野种!”顾禄生又道:“你切不可与三娘走得太近。”青儿问道:“爹爹你怎么能这么说三娘,三娘虽不你亲生女儿,可她也是顾家的人啊……”顾禄生板下脸,大声道:“顾家的人?青儿啊,若不是看在你娘的面,她早就被我逐出顾家大门了。”他故作担心道:“爹爹是怕你被她所染,也出落地随性散漫,目无章法。她性子如风般,而你向来沉稳听话,也最让爹爹省心。”青儿听完,却是沉默,顾禄生又道:“青儿啊,不是爹爹逼你,爹爹也是为你好啊。”青儿终于忍不住委屈,哭道:“爹,你为什么要逼我,你将我千里迢迢地嫁去草原,难道就是为了维持你所谓的生意?”顾禄生气得直拍桌子:“青儿啊,难道你真的以为爹爹是为了自己吗?爹是为了顾家啊!为了你啊!为了你娘,为了你哥!”青儿含泪道:“你与阿拉塔一样,根本就不在乎自己的女儿。三娘根本不爱格根,他却逼着三娘与格根在一起,他们的婚事,本就是草原部落间的一场交易。而我,也是爹爹拿来交易的货物罢了。”顾禄生大气道:“难道,你真的不管爹爹,不管顾家了?”青儿一脸泪水,含着恨意、委屈、无奈地看着顾禄生。

   此时,门外传来了徐盛的声音:“三娘!你怎么在这儿啊……”青儿急忙推开门,只见三娘愣在门口,一脸泪水。“三娘,你都听到了?”青儿拉着她的手,急忙问道:“三娘,爹爹说的都是气话?”徐盛渐渐走进:“三娘,我正好有事找你呢?”三娘看着众人,望着屋内的顾禄生,急忙甩开青儿的手,边擦泪边往后院跑去。只闻顾禄生喊道:“随她去吧!她本来就不是顾家的女儿。青儿,你给我过来!给我过来!”青儿无奈,没有去追三娘。

   此时,徐盛来到青儿面前,一脸疑惑:“怎么了?你们吵架了?”青儿急忙道:“徐公子,没时间与你解释了。你一定要追上三娘,千万别让她做傻事。快啊,快去追啊!”徐盛听完,便急忙追去:“你放心!”

   第41章:宁远终别离 观利见人心( 芳心暗许)

   徐盛一路追去,终于在孤月山顶的清凉亭内寻见了三娘,他悄悄走近,只见三娘望着远方,目光呆滞。徐盛轻声问道:“三娘,你没事吧?”她一语不回,徐盛又道:“三娘,你难受就哭出来吧。”三娘一脸木讷,依旧看着远方,徐盛轻轻将手置于她肩:“哭出来吧,会好受些……”三娘站了起来,抬头凝视着他,随即倒在他怀里,泪水直流,双手捶打着徐盛,如此,持续了良久,良久。

   她哭完之后,走到清凉亭旁的一棵梧桐树下,轻轻抚摸着:“栽下梧桐树,引得凤凰来。(她想起了娜仁托娅)”徐盛问道:“凤凰?”三娘回道:“是的!百鸟之后,荣冠天下。”徐盛道:“庄子秋水有云:‘南方有鸟,其名雏,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这凤凰未必过得随心自在。”三娘缓缓坐于树下,双手抱膝,轻声道:“徐盛,我爹爹是蒙郭勒津部的阿拉塔。”徐盛点点头,三娘又道:“其实我知道,他并不是我的亲生父亲。这些年来,他表面上宠我,爱我,全是因为格根。”徐盛道:“可是,你对格根……”三娘轻轻一笑,眼里闪过一抹哀伤:“格根很喜欢我,可是他根本就不懂我。”她又低下头道:“而我对他的感情,更像是兄妹之情。他是个好人,对他来说百姓才是最重要的。他习惯了用条条框框去约束众人,却不知道我最想要的是什么(纯粹的爱情)。”

   三娘看着徐盛,微微绽开笑颜:“在蒙郭勒津,除了我爹爹,二姐是我唯一一个可以交心的,可是她……只想成为草原的凤凰,荣冠天下。”三娘眼珠又开始闪烁起泪光:“其实,我也知道,二爹爹从小就不喜欢我,只有娘对我视如己出,还有青儿,她也如亲姐姐一般待我。”徐盛回道:“其实,真正爱你的人并需要太多,能对你付出真心的人,才是最值得你珍惜的。”三娘回道:“是,我放不下她们,我最放不下的就是娘。”她抬头望着天空:“有时候,真的很想一走了之,反正都没有人会真正的在乎我。我厌倦了伪装,我恨那些虚情假意,那些世俗的禁锢……”她指着天空:”你看那鸟儿,我真的好想好想变成它们。”徐盛回道:“傻丫头,怎么会没人在乎你,你娘,你的青儿姐,都那么爱你。”

   三娘擦了擦眼泪,黯自伤神道:“顾家,还有蒙郭勒津,我哪儿都不想回去。”她低声道:“青儿姐,还要娘,她们离不开那个家……”徐盛握紧了她的双手:“你放心,你还有我。你可知道,我……我……”三娘轻轻把头轻轻靠在徐盛肩上:“嘘……不要说出来,我都明白。让我靠一会儿好吗。”徐盛回道:“好。”三娘又道:“徐盛,我一直想去很远的地方,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徐盛问道:“为什么要去远方?”

   一股长风吹来,三娘的长发,飘洒在徐盛脸上:“徐盛,你的家乡在哪里?”徐盛回道:“我的家乡,是江南一方小城,名叫宁海。”三娘回道:“宁海,好美的名字。”徐盛不禁叹了口气:“三娘,我也时常想念着我的家人,想念着这个生我养我的地方。”徐盛又道:“我答应了格根,将你送回宁远之后,再不从军。我累了,也该回去了。”三娘回道:“所以,格根才放了你那些兄弟?”徐盛微微一笑:“是的,他还对我说,这也是你希望看到的。”三娘回道:“原来,他明白。”徐盛回道:“是的!他岂能不明白。人,有时候就这样,有很多的无可奈何。”三娘回道:“所以,人生在世,不如洒脱一些。”她会心一笑,轻轻闭上了双眼:“他会找到一个真正适合他、爱他的女子,长生天会听到我的祈祷。”

   她轻轻睁开眼,指着南方:“徐盛,宁海就在那个方向,对不对?”徐盛回道:“恩。”她若有所思,转头看了看他,徐盛轻声道:“我们回去吧,别让她们担心了。”三娘依旧靠在他肩上:“不,我想再靠一会儿。”

   再看近光寺内,青儿一脸着急,揪心道:“三娘,她打小心气就高,能忍。忍就是把恨埋在心里,这时间长了,不是憋坏了身子,就是会炸开来。”章涵回道:“三娘平日里总是挂着个笑脸,没想到心里还藏着那么多事情。”青儿回道:“事情都已经发生了,我就怕她做出什么傻事来。”巴图心思道:“原来,三公主在这里过得并不好,格根若是知道,定要将她接回去。”章涵劝道青儿:“你先坐下,别着急。既然徐兄去追了,你大可放心。”

   此时,只闻三娘接道:“我回来啦!”青儿上前,一把拉住三娘:“三娘,爹爹说的话你千万不要放在心里。”三娘一脸从容:“青儿姐,你放心吧。有你和娘就够了,爹爹说的话我是不会放心上的。”青儿还是揪心道:“你当真?”三娘微微一笑:“恩。”她语调轻柔:“其实,你与二爹爹谈之事,我都明白,只是一时难以接受罢了,事实如此,我又何必自欺欺人。”青儿回道:“三娘,其实爹爹他……”三娘打断道:“好了,青儿姐,你的意思我都明白。这些年随着哑姑师父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凡是不要执着,要懂得放得下。”众人见她一脸释然,皆舒了一口气。

   青儿携着三娘朝禅房而去,一路上有说有笑:“青儿姐,爹娘回去了?”青儿回道:“爹爹要回去……今晚娘会在寺里住下……”章涵望着远去的青儿:“她们还有很多话要说……”巴图却来了句:“已经很久没吃草原的羊肉了!”章涵笑道:“巴图,这可是佛门净地!”他涵摇了摇头:“罢了!好歹那痛苦,你也算体会到了,和我们比起来,你可是幸福的,最起码你不用去放马。”巴图听完,不禁哈哈大笑起来,随后对两人道:“我才发现,我们都没一起好好痛饮过!”徐盛回道:“如此,今晚不醉不归!”章涵亦道:“对,不醉不归!”

   同顾禄生道别后,众人悄悄从北城门而回。只见章涵问道徐盛:“徐兄,三娘还好哄吗?”徐盛回道:“三娘的脾气,一向都是来得快去得也快。”章涵回道:“我发现,三娘看你的眼神有点不对劲。”他转头问道巴图:“巴图,你有没有发觉?”巴图不言,徐盛问道章涵:“眼神?不对劲?”章涵微微一笑:“怪不得三娘喜欢叫你徐大木头。她八成是喜欢上你了!”巴图亦对徐盛道:“其实,我也看得出来,三公主早有心怡之人。可我万万没想到,这个人是你。”徐盛回忆着与三娘的点点滴滴,露出了由衷的微笑:“我才明白,她为什么叫我木头……”

   月夜深沉,隔壁禅房里传来一阵念佛之声,屋面雨打芭蕉,淅淅沥沥。三娘端来一壶清茶,几许点心:“娘,喝口茶吧。”阎夙金抿了一小口茶:“今天娘和那两个后生聊了很久,感谢老天爷啊!”她继续道:“都是有情有义的男子……”三娘回道:“那个徐盛很讨厌的,要是没遇到他,也不会有今天的事情。”青儿回道:“三娘,你又说胡话了。”三娘笑着道:“姐姐你看,我们要是没有遇到他,也不会认识章涵,更不会和那个薛云扯上关系啦。”青儿回道:“怎么又扯上章公子了。”三娘凝视着青儿:“章公子,怎么叫得那么亲呀。”青儿只觉耳根一阵火烫,脸红道:“三娘,你别瞎说,才没有呢……你看,娘都在……”只见阎夙金笑道:“三娘啊,别闹了。”

   阎夙金又问道她俩:“你爹爹都与你们说了些什么?”三娘坐在一旁,显得格外安静,青儿则回道:“爹爹他……他……他很担心我和三娘。他说了,等这事儿过去了,就把我和三娘接回去。”阎夙金惭愧道:“那些当官的收了这么多银子,承诺过不再为难我们,可还如今,还有人虎视眈眈着。”她愁眉不展:“你爹爹同官府解释,说你俩在江南游历,这才圆过慌去。如今就在先在哑姑这儿避一避风头……”青儿回道:“娘,我和三娘都懂。”阎夙金对三娘道:“禄生向来是个刀子嘴……”三娘看着一脸委屈的青儿,不禁道:“爹爹一向‘爱憎分明’,可他不能害了青儿姐啊!”青儿轻轻垂下了脸,三娘又气愤道:“青儿姐,你不说,我就替你说了!”青儿见状,欲制止三娘,只见阎夙金焦急道:“都别闹了,三娘,这是怎么回事?”

   三娘将顾禄生逼迫青儿嫁给巴图之事全盘托出:“娘,事情就是这样。这是青儿姐一辈子的幸福啊!”阎夙金无奈道:“这……这事……”她抚了抚青儿的头发:“青儿啊,你千万不可听你爹爹的。”青儿抬起头,一脸委屈,不禁大哭起来:“娘!青儿不愿嫁给巴图,青儿更不想离开你。”三娘回忆道:“娘,这可是爹爹第二次逼青儿姐了,您还记得宁远知府的儿子吗,那个杜子淳。”阎夙金不禁流泪道:“娘怎会忘记呢?”三娘道:“那时候,姐才十六,那个杜子淳是个浪荡之徒,若不是知府夫人反对这门亲事,爹爹早就把青儿姐嫁给他了。”阎夙金深愧道:“知府权有势,你爹爹他……”三娘气愤道:“爹爹就是要去巴结他们。为了钱财就可以牺牲青儿姐的幸福吗?真是太过分了。她转头对青儿道:“青儿姐,你不能与爹爹妥协,你要去追寻自己的幸福。”

   阎夙金看着一脸气愤的三娘,不禁回忆道:“三娘啊!你与夙玉的性子简直一模一样。”阎夙金回忆着往昔:“我还记得当年,你娘与一个书生相爱,那书生是个老实人,可家境落魄清苦,而你娘就是喜欢他。后来,那书生前来提亲,可你外婆死活不同意,非要把你娘嫁给你顾爹爹,还把你娘关在房里。你娘为了追寻自己的幸福,不惜与家人决绝,和那书生一并逃到了塞外。”三娘问道:“娘,这些,这些你从来都没和我说起过。”阎夙金轻轻一笑道:“后来,我替了你娘,被嫁到顾家,我还记得那时候,一路红妆十里,可我却感觉不到一丝的幸福。”说着说着,她不禁流下了泪水。青儿看着阎夙金,亦流泪道:“娘……娘……”阎夙金收起泪水,看着两个女儿:“嫁给你爹爹之时,我对他没有一丝感情。过了那么多年,我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认了这个命。”

   三娘追问道:“娘,后来我亲娘呢?”阎夙金回道:“你娘这一走,音讯全无,直到你阿布托人找到了我们。我们才知道你娘在塞外被掳,那个书生也不知所踪……”三娘听完,不禁微微落泪。阎夙金感慨道:“其实我很佩服,也很羡慕夙玉妹妹,她可以不去在乎那些礼教道德,不受任何约束,不去在乎那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为了追寻自己的幸福可以不顾一切。”她又流下泪水:“可是青儿,在顾家,娘真的无能为力……”说完,泪流不止。在顾家,阎夙金是没有任何权利去干涉女儿的终身大事。顾禄生想要做的事,阎夙金除了听命,就只能默不作声。

   三娘拭了拭泪水,跪在阎夙金面前道:“娘!女儿不孝,女儿……”她欲言又止,阎夙金早已猜到了她的心思,长叹一口气,笑道:“都说女大不中留啊!”三娘哭道:“娘!可是我真的舍不得娘。”阎夙金问道:“你,是不是看上那个徐盛了?”三娘回道:“没有,我只是……”阎夙金回道:“毕竟是我养大的女儿。乖女儿,起来吧。”三娘起身,温声细语道:“他呀,是个木头。”她又看了看青儿:“青儿姐……”青儿对她微微一笑,脑海中不经意地浮现出章涵的身影。

   第42章:宁远终别离 观利见人心( 不打不相识)

   再看徐盛、章涵、巴图,三人相聊甚欢,却苦于没有佳酿,只得饮茶相叙。

   徐盛道:“还是我去酒坊吧,毕竟,没人识得我。”巴图道:“章兄弟,你长须披发的,要不随徐兄弟一起吧。”章涵回道:“那可不行,万一我被认出来了,可是要罪过罪过喽。何况我走了,谁陪你巴图兄啊。”巴图笑道:“你去买酒,说不定人家还能多给你几坛。”章涵问道:“那是为何?”巴图轻轻回道:“施舍。”徐盛听罢,不禁大笑起来。章涵对巴图道:“你太不够意思了。”

   绕过几条街,行至一处酒坊,一官差正在铺外喝着闷酒。“一共两吊钱。客官,您收好嘞。”徐盛拿起酒,欲转身离开。只见那个官差将一空坛狠狠砸向空地,并对酒家发火道:“快给我上酒!”酒家急忙给他送去一坛酒,老酒家年迈,满脸皱痕,布满沧桑,那官差还不依不饶道:“怎么这么慢!是不是要去牢里坐坐啦,正好,最近空房挺多!”那老酒家急忙哀求着:“官爷息怒!官爷息怒!”

   一股怒气涌上徐盛心头,他上前讽刺道:“捉人不行,滋事挺有能耐啊。”那官差抬起头,喝得红光满面,大声喝道:“你是哪根葱,敢管老子。”徐盛回道:“你说呢?”那官差甩了甩手,破骂道:“他奶奶的,我怎么知道你是谁?”徐盛不屑地瞥了他一眼:“你就是个窝囊废。”官差气不打一处来:“他奶奶的!”他晃悠悠上前,欲拳打徐盛,却被徐盛几下撂倒,他再起身,想又凭着一番蛮力与徐盛纠缠,却被徐盛重重一脚,倒入铺旁的一处大水缸。

   那官差久久没有动静,徐盛又将他从水缸中拉了出来,只见他瘫倒在地,嘴里吱吱呜呜道:“大明朝没救了!大明朝没救了……”徐盛笑着问道:“大明朝怎么就没救了呀?”官差慢慢清醒起来:“我……我是不是喝醉了啊!”原来,此人名叫裴健壮,是宁远县衙一班头,平日里是个体恤为民的好捕快,酒醉之后却失了性子。

   “怎么愤愤不平的,被知府大人责罪了?”徐盛笑道:“身手平平,怎么当个好捕快。”裴健壮不服道:“先前我是喝醉了才被你羞辱,敢不敢再战一次。”徐盛笑着应战,他几番收敛,几个回合下来,两人打得难解难分。都说不打不相识,相谈之后,两人只觉一见如故,徐盛忘了归去,却与这位裴健壮喝了起来。

   裴健壮问道:“徐兄,见你身手,你绝非一般百姓。你……是不是为了那事而来?”徐盛故作不知,问道:“裴兄,你口中之事是?”裴健壮回道:“自然是顾家之事,满城皆知。”他继续道:“如今府衙的差役,都盯准了顾家,稍有异动定要将他们全部拿走。”徐盛问道:“我怎么听说,顾禄生已经买通了各色官员。”裴健壮边喝酒边摇头:“要拿顾禄生一家的,当然不是知府衙门之人,而是宁远卫指挥使常昭坤。”徐盛更是疑惑:“为何你们还围着顾府呢?”裴健壮回道:“衙门虽然收了顾禄生的钱,可总要给常指挥使一个面子。”徐盛继续愁眉道:“他这么做,不怕得罪当地知府?”裴健壮回道:“在常指挥使眼里,公平正义才是唯一不敢得罪的。”

   徐盛又问:“这常指挥使就那么确定是这个顾家?”裴健壮叹了口气道:“这就是问题所在。如今只有逮住顾禄生的女儿和那个蒙古女子,才能让他俯首认罪。就怕时间一长,此事不了了之,希望老天爷开眼啊。”他又痛饮一杯:“真是没想到吧,顾禄生,你也有今天。”徐盛又问:“这顾禄生为何如此不受待见?”裴健壮给徐盛好一番述说,徐盛听完尽是摇头,裴健壮不禁激动道:“这顾青志更是无恶不作!他身边的蛀虫,左一声顾公子,右一声顾公子,叫得他那个轻飘啊!”

   裴健壮气道:“我花了这么大的力气,才把他送进牢里。可他花了一些银子就能大摇大摆地走出来。大明朝没救了,大明朝没救了……”徐盛回道:“气不过对吗?这才出来买醉?”裴健壮猛饮一杯,徐盛拍了拍他肩道:“裴兄,有些事还是看开一些。”裴健壮h只是摇头:“他赢了,我输了,就是这样。”徐盛回道:“其实你和他都输了,是如今腐败官场规则赢了。”徐盛继续道:“你们天天盯着顾家,可事实呢?”裴健壮一脸疑惑,只见徐盛摇起头来:“所见之事都未必是真,所闻之事更是真假难辨。”裴健壮看着徐盛,问道:“徐盛,你究竟是何人?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徐盛只是笑了笑:“我就是个赶路的,有缘能结识裴兄弟,三生有幸。”

   那晚,待裴健壮送徐盛回去(可见徐盛对裴健壮颇为信任),徐盛已是醉不成形。章涵不禁摇头道:“这这这……真是一人喝饱,全家皆醉呀。”巴图背他回屋,只见他口中还喃喃道:“你别担心,别担心……(是在叫唤三娘)”

   第43章:宁远终别离 观利见人心( 恨别宁远)

   日近立秋,巴图收拾好了行李,准备与众人告别。一早顾禄生便悄悄来至哑姑住处,特意来为巴图送行(他不到黄河不死心,想最后一次,劝说巴图“回心转意”)。哑哑姑甚是惊讶:“顾老爷,你怎么来这儿了?”(她担心顾禄生这“冲动”之举,会将此处暴露。)

   乘巴图独自喂马之际,“巴图啊!不如再多住几日吧。”顾禄生挽留道:“这些日子,也没和你好好叙叙,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巴图谢道:“顾老爷客气了。何况来日方长,我们还会再见的。”顾禄生走上前,在他耳边轻声道:“那事儿,你真的决定了?”巴图回道:“顾老爷,有些事情是不能勉强的。”顾禄生一脸惭愧道:“是顾家高攀了,高攀了。”巴图直爽道:“顾老爷,你这就不对了,巴图不是势力之人。”顾禄生笑道:“一番戏言,戏言!不要放在心去嘛!哈哈……”(那日在近光寺,顾禄生曾为青儿的婚事找过巴图。巴图却拒绝道:“青儿姑娘很漂亮,我也很喜欢她。可是她不喜欢我,她是个好姑娘,应该得到长生天的祝福,她会找到自己的男人。”顾禄生一再巴结,还是没用,不禁无奈,巴图只是一句:“……青儿姑娘已有心上人……”而顾禄生却以为这是巴图的推辞,始终没有死心。)

   只见章涵缓缓走来:“巴图兄,你这一走让兄弟两个怎么办?不如我送你回去吧!一路上好歹有个伴儿……”徐盛接道:“说好的不醉不归……”顾禄生接道:“巴图啊,大家都舍不得你走,不如再住几日吧。”三娘与青儿听说巴图要走,亦是不舍,最终众人决定,巴图若要离开,必出城五十里相送,巴图亦不舍大家,便打算再留几日。

   那日,顾禄生又将青儿独自唤到屋内,只见他脸色阴沉,透着一腔怨恨:“真的不听爹的话了,是不是?”青儿低着头:“青儿不敢。”顾禄生气道:“不敢,你还有什么不敢的……啊?巴图不要你了,你让顾家怎么办?怎么办?”顾禄生问道:“你究竟有没有去找过巴图?究竟有没有?”青儿洒泪回道:“爹,你为什么要逼女儿呢?”顾禄生急道:“巴图也是个男人,那么简单的事情你……真是气死我了。”原来顾禄生为了让巴图娶走青儿,竟让青儿去**巴图,欲将生米煮成熟饭,着实丧尽天良:“现在还有机会,我问你,你去不去?”青儿哭道:“爹,不要!不要逼青儿!”顾禄生上前,抬起手掌,只听啪地一声:“你要记住,你姓顾。”青儿只觉脸颊一阵火辣,心更是被刀剑刺穿般地疼:“爹……”顾禄生转头道:“不要喊我爹,我没你这个女儿。”

   屋外,三娘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推开房门,急忙扶起青儿道:“顾爹爹,你当真心狠啊。”青儿劝道:“三娘,你别说了。”三娘对顾禄生撒着怨气道:“怎么就不能说了?有他这样的爹吗?口口声声说为了顾家,这是哪门子啊?为了自己,为了钱财!”顾禄生气道:“这里有你什么事,给我滚出去!”三娘站直了身子:“你想让青儿姐嫁给巴图,所图为何,我全知道。你信不信,我让格根永远不易货于你?”她这一说,顾禄生开始心慌起来,三娘又道:“为什么你的如意算盘总是圆不了,你知道吗?因为损人不利己,易遭天谴。”顾禄生听罢,故作伤心道:“三娘,青儿啊!爹这么做是有苦衷的!”三娘反问道:“苦衷?何来苦衷?青儿姐姐可是你亲生女儿啊!”心虚的顾禄生四处闪躲眼神,只顾对青儿道:“青儿,是爹不好,爹失了手。乖女儿,你过来……”青儿害怕地不敢过去,顾禄愠怒道:“青儿,你给爹过来!”青儿轻轻摇头,顾禄生冷冷道:“那好,有本事,就永远不要再回顾家。”青儿不禁大哭,顾禄生挥了挥手:“我就当自己从没有过你这个女儿。”说完,扭头离去。

   那日,青儿茶饭不思,滴水不进,把自己关在房里。三娘找着哑姑,对顾禄生一顿痛骂,抒发着心中不快。章涵虽不知发生了什么,却一直心有羁绊,徐盛见状,不禁道:“别总是朝着门看。”巴图也道:“姑娘家,一定是遇到烦心事了。可我们蒙古女人从来不会这样。”章涵问道:“那是怎样?”巴图回道:“她们会痛快地说出来,只要她们认为是对的,会坚持到底。”章涵点点头道:“汉人女子多含蓄,心思细腻。”巴图又道:“汉人姑娘喜欢记仇,蒙古女人不会。你对她们好,她们是会记一辈子的。”徐盛说道:“在巴图兄眼里,蒙古女人比汉人姑娘好。”巴图笑道:“你们汉人常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嘛。”

   夜色渐渐暗沉起来,宁远刮起了大风,伴随着阵阵呼啸之声,屋内飘进了几片泛黄的落叶。只闻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徐盛!快开开门!徐盛……”裴健壮嚷着,他是来报信的。原来,常昭坤发现了此处,为了不打草惊蛇,打算今日四更前来拿人。

   裴健壮急道:“你们赶紧走吧,再不走,就出不了城了!”章涵做礼道:“裴公子,兹事体大。为何?你……当真相信我们?”裴健壮叹了口气:“没时间和你们解释了。我裴某做了那么多年捕快,不希望任何贼人逍遥法外,更不希望任何一个好人蒙受冤屈。”他对徐盛道:“我信你!”他见众人迟迟不走,一脸着急,无奈一句:“唉!真是急煞我了,信不信我,你们自己看着办吧。”徐盛眼神坚毅,回道:“我信你!”

   三娘看着裴健壮,依旧满心疑虑。哑姑道:“三娘,你们必须要离开这里,离开宁远。裴班头既然这么说,说明常昭坤已经发现这里……”青儿点点头道:“若是不走,就是砧中待宰之鱼。”她又心思着:“可是,万一他是……”哑姑回道:“接下去你们听我安排……”

   车马皆准备完毕,哑姑对他道:“裴公子,大恩不言谢。出了西城门,不知何时才能相见,公子保重……”裴健壮做礼道:“世道不济,裴某能做的只有这些了。”他对着众人道:“来日方长,有些事终究会水落石出。徐兄,若是有缘,必会再见。”众人辞别了裴健壮,往西城门而去。

   没行多久,哑姑就让众人调转方向,让青儿与章涵往北城门而去,三娘与徐盛往南城门而去,自己和巴图则朝往东城门而去,并嘱咐:“裴班头终究是府衙之人,不得不防,我们在孤月山下的陈家祠堂前汇合。”

   青儿看着远去的宁远城,满腔伤怀:“为什么,这一切是这样。娘,我该怎么办?这生我养我的宁远,我还回得来吗?”她看着身旁的章涵,不禁留下了泪水:“遇见了你,究竟是我之幸,还是我之不幸?”章涵擦了擦她的泪水:“青儿,会没事的,我带你离开这里。”他缓缓道:“若不是天意弄人,你我又会如何相识?”章涵突然一语,让青儿怔了一下:“也许,也许在这茫茫人海之中,你我只能是擦肩而过的路人。”章涵心思:“若真是如此,活着该有多痛苦。”他笑了笑:“或许吧!可是,我不相信老天爷会这样对我,还是让我遇见了你。”

   那方,三娘看着徐盛:“你有些不舍?”徐盛点点头:“难道你没有?”三娘朝顾家方向看去:“我舍不得娘,除了她和青儿,我别无挂念。”徐盛回道:“如此,你还想远走天涯吗?人若是有了牵绊,就算走得再远,终究是要回去的。”三娘一脸深情地看着徐盛:“你当真知我?”徐盛回道:“你我相识虽短,可是,不知为什么,你高兴也好,伤心也罢,我的心,总会随你所牵,久久不能自己。你是个要强的女子,每当加你流泪的时候,我就感觉有一把利剑刺入我之心,你……”三娘捂住他的嘴:“你别说了,谁要你挂念,谁要你揪心了。”徐盛不言,只是对她一笑,继续朝前赶路。

   孤月山下,在陈家祠前,一凉亭旁,巴图与哑姑已等候多时:“巴图,有件事我想问你?”巴图回道:“尽管问吧!”哑姑问道:“巴图,事到如今你还觉得她愿意留在格根身边吗?”巴图笑道:“她永远都是格根的女人。”他又道:“可是,她是一只猎鹰,永远不会屈服,她有自己天空。”哑姑回道:“也许,她再也不会回草原了。”巴图回道:“草原永远是她的家,不管发生什么,只要她愿意。”

   众人在陈家祠前汇合。“你们今后,有何打算?”哑姑问道:“三娘?青儿?还有你们?”徐盛回道:“我要带三娘走!”哑姑看着他,又看看三娘,三娘不禁一羞:“谁要跟你走了!”哑姑问道:“徐公子是要回江南?”徐盛点头道:“是的,一路南下至宁海!”哑姑又问青儿:“青儿,你呢?”青儿有些茫然,回道:“我,我不知道……”她又看了看章涵:“章公子呢?”章涵顿了顿,满脸惆怅:“我……我想回大同……”巴图打断道:“章兄弟,你不能去!”青儿亦是道:“章公子,我和三娘毕竟是女子,这宁远城内并无几人相识。可是你……你……”徐盛也道:“章涵兄,此去凶险之至,你要三思。”三娘也应声相劝。章涵似是有所苦衷,拿出一份书信:“你们看。”

   章涵从宣府离开后,同章府之书信便未曾有断,而这封家书中所言,章涵之父,因近日家中之事,已病重卧床,怕是时日不多。“信是昨日收到的,我……我要去见父亲一面。”章涵已然泛起泪光:“父亲年事已高,章涵……。”众人听完,皆伤感不已。

   徐盛道:“章涵兄,我随你一并前往。”巴图,三娘皆应道。巴图道:“不管怎么样,你一个人,我们可不放心。你身手那么差,有我和徐盛在,你也有个帮手。”青儿也道:“章公子,青儿也去。”章涵看着众人,一股暖流从心头流过,他做礼谢道:“各位,各位好意,章涵心领了。可是,大同不比宁远,我不想各位替我冒这个险。”徐盛打断道:“章涵兄,你若真当我们是朋友,就别再推托。”看着众人,章涵甚是感动:“今生能交到你们这些朋友,章涵三生有幸。”

   同哑姑告别后,众人趁着夜色,朝山海关方向而去。“徐盛,你看这月亮。”三娘指向天空:“好亮啊,宁海的月亮有那么亮吗?”徐盛回道:“‘月是故乡明’,你可听过?”三娘点点头,望着萦空月夜:“你可以给我讲讲宁海吗?”徐盛回思:“这是个四面环山,宁静安然的小县城。清风、小鸟、流水、石桥,平淡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归。春天,城东,杜鹃花开满了整个山头,城中桃柳沿溪,鸟语花香;夏天,城北稷湖,接天的荷叶映照在紫红的夕阳里,仿如直上青云的天梯;到了秋天,城南连头山上,善男信女都会在福泉寺内烧香拜佛,祈求佛祖保佑……”三娘羡慕道:“徐盛,宁海真好。”她凝视着徐盛:“最让你回忆的,是思你念你的亲人。”徐盛回道:“是啊,离家太久了……”他转头对三娘道:“此去大同,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们,你们就像我的亲人一般……尤其是,尤其是你。”三娘不禁一羞:“徐盛,你……”她轻声回道:“其实这些日子来,和你在一起我会觉得很踏实,很安心。你从来都是如此,磊落坦荡……你和章涵,青儿姐,巴图……都是好人……”徐盛回道:“其实……其实我……”他看着三娘,不禁一脸通红,三娘笑道:“你怎么了?明明若有所思,为什么不讲出来?刚还夸你坦荡。”徐盛回道:“我……我……”三娘回道:“好了,你别说了,我都懂。等我们离开大同,你再与我说吧。”她轻轻地依偎在徐盛身旁:“我累了。”

   青儿问道章涵:“深夜赶路,还是第一次吧?”章涵回道:“十四岁那年,我就随爹在外走货,那时候赶的都是夜路。”他又关心道:“你应该很累吧?不如早些休息。”青儿却掀开车帘,坐到车前:“我睡不着。”章涵道:“青儿,每次你伤心,我……我……”青儿见他欲言又止,不禁莞尔一笑,章涵道:“我只想说,世上没有跨不过去的坎儿。”青儿问道:“章公子,我记得你说过,蒙古人和汉人都是一样的,没有谁该臣服于谁,你到现在还是这么想吗?”章涵点点头,青儿又问:“那……那章公子,你是否觉得‘父母命,需敬听’?”章涵回道:“其实,你的心里已经有答案了,又何必放不下呢?”青儿听完,心中涌上一股暖流,心思:“章公子,你……你果真懂我?可是,青儿还是放不下爹娘。”章涵对青儿微微一笑:“你呀,笃认孝理,自然是放不下你爹娘。可你要明白,孝”应出于挚爱。人尽孝道,因心持善念,行合仁义以慰父母,使其宽心。《弟子规》中虽言:‘谏不入;悦复谏;号泣随;挞无怨’,不能认死理,更不能因为这个‘孝’而毁了自己一辈子。”青儿低下了头,章涵又道:“三娘比你看得开。她所经历的,毕竟与你不同。有时候,你应该问问你自己,如今自己到底过得快不快活?”青儿回道:“章公子,人生数十载,岂能事事随人所愿?”章涵摇头道:“就是因为人生苦短,所以才要活得开心些,总不能再死之前后悔吧。”青儿微微低头,不禁自问:“爹,顾家……我该怎么做……”只闻章涵吞吞吐吐道:“青……青儿……”青儿问道:“什么?”章涵挠挠头:“你放心,你还有我,还有我们。”青儿会心的一笑,思了很久,随后往帘内走去,朝章涵一笑:“章公子,谢谢你!”

   众人赶至涿鹿县,天色已晚,便在一家客栈歇下。巴图有些劳累,躺在床上心思:“那时候,若是不从野狐岭走,也许……”想着想着,不禁睡去。

   “章公子,怎么了?怎么闷闷不乐?”青儿问道:“你……还好吗?”章涵回道:“没事,我只是有些累了。”他又道:“青儿,我们认识那么久了,以后就不要再叫我章公子了。”青儿微微红脸,点点头:“恩,章涵。”章涵看着青儿,傻傻地笑了一笑:“我忽然感觉不累了!”青儿轻遮脸笑:“对了,三娘和徐公子都在楼下等我们呢。”楼下,只闻三娘抱怨道:“这个章涵,怎么婆婆妈妈的,巴图怎么也不来?”徐盛回道:“巴图是累了,不如让他好好睡上一觉……”

   饭桌上,三娘抱怨道:“小二,这酒怎么那么淡啊。”她一阵好闹,惹得店家尴尬,从来没有女子能喝得下这烈酒。她脸框微红有些疲乏,徐盛替她喝了所有的酒并背她上楼,她没有醉,只是觉得这样很好,很温暖,他轻声对徐盛道:“你走得慢些……”她眼角流下了泪水:“离家的酒,它真的很淡,淡得好似一杯新酿的酒,没有血浓于水的醇醇烈性、没有骨肉情深的一丝芬芳……它依旧是一杯酒,一杯用我全部真心酿出的酒。”徐盛轻声回道:“三娘,你放心,最醇厚的酒,我来给你酿……”

   章涵望向三娘:“没想到,三娘也会喝醉,原来千杯不醉也是假的。”青儿回道:“或许是吧。”章涵本不甚酒力,已然微醉乏力:“这些日子,经历了太多太多……从漠北死里逃生,回至中原,又整日地提心吊胆,都说世事无常。这一切……这一切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青儿只是聆听着,章涵继续道:“老天爷仿佛是在说,珍惜眼前的一切。”他深情地看着青儿,青儿不禁害羞地低下了头。他忽然面带惆怅,猛饮一杯:“每当我想起爹,我的心就好痛。他不该承受这些痛苦,他……他……”他第一次在青儿面前流下泪水,青儿伤心道:“这几日,你闷闷不乐。只是,你大可不必事事藏于心里。你这样,我心里真的好难受。”章涵眼里透着无助:“我怕,我真的好怕……”青儿回道:“章涵,你爹爹会没事的……”她凝望着他,她的理解,她的安抚,让章涵的心渐渐地沉静下来。

   第44章:思蹙人间道 太多是别离( 故里云烟)

   大同城内,章涵扮如“乞丐”。

   “他爹还能认出他吗?”巴图笑道:“看到他这样,老爷子更心痛了……”徐盛笑道:“我们先找一处客栈歇下吧。”

   夜近黄昏,城内炊烟渺渺,正是(章府外)守备最松懈之时。章府后院,“你们三个乞丐,过来,过来……在那边候着吧。”只闻一家丁嫌弃道:“待会儿领完吃的,赶紧给我滚,知道吗?”家丁名叫吴启,章涵与章家往来之书信,都是他在传递。他在章涵耳边轻声道:“少爷,章府人多眼杂,千万不能被人识破。我已经让人去报信儿了,等一切安排妥当,便领你去见老爷。”章涵急切地问道:“我爹怎么样了?”吴启皱了皱眉:“少爷,等你见了老爷之后,自然便知。”

   在吴启的安排下,章涵终于见到了章麟志。只见他卧病在床,虚弱无力地唤道:“涵儿……涵儿……涵儿……”自从章涵被掳至朔北草原,杳无音信,章麟志身体便愈发虚弱,当大同总兵责问薛云被杀一事时,章麟志彻底绝望,终一病不起。

   “有总兵大人求情,官府念及章家有功于防戍,尚未为难我们……”章激动道:“可是哥,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章涵只是问了句:“郎中怎么说的?”章骗道:“郎中说,爹爹这是心病,需要静养。如今爹爹见你安然无恙,这病啊,定能很快痊愈。”她冲章涵微微一笑,又看了看卧在病床的章麟志:“爹,哥来看你了,你放宽心吧。”章麟志满嘴牵挂,不甚清醒,她转过头,只见章涵早已泪湿双脸。

   “哥,你要马上离开这里,走得越远越好。”章回道:“这儿还有我和大伯们,章家会挺过去的……如今,满城都是仇仕成的眼线。”章涵一脸不舍,章又道:“哥,事已如此。况且,你是章家,是爹唯一的血脉……”章涵牵强附和:“儿!”章又道:“总兵大人会帮章家,有朝一日,定能还哥一个清白。”

   天色已晚,屋外传来七下敲门声,章涵明白:该离开了。

   “过几日,我再来看看爹。”章涵不舍道:“好好照顾爹。”章急道:“哥,我还是那句话,早日离开大同,去一处清净之地。爹爹有我照顾。”章涵甚是倔强:“我……我还会再来。”

   几人扮如乞丐,刚走出章府,只见三个捕快信步而过:“你说,章涵这小子,会不会死在外面了?”一瘦捕快道:“章家的独苗要是死了,这偌大的家产给谁?”他又道:“这事儿啊,给那些老爷支足了银子,就最后不了了之。”一高个捕快摇头骂道:“你是真蠢呢,还是缺心眼。你知道章涵害死谁吗?要我说啊,这章家,完喽……”那瘦捕抖抖肩:“也好,也算个闲差,我巴不得他死在外头。”另一个胖捕快笑道:“我倒是希望能逮到这小子。一百两啊!那是要发啊……”

   章涵听着几个捕快的对话,在转角处停下了脚步。徐盛拍了拍他背,示意离去。远处,高个捕快望着那三个乞丐,眼神诡异:“好熟悉……这背影……好像……乞丐……应该不是他……”

   两日后,章涵又来看望章麟志,他病得如此之重,章涵不忍离去。又是七下敲门声,章涵猛一甩头,回至章麟志身旁:“我放不下爹。”章急道:“哥,你不能感情用事。”章涵沉思良久,上前握住章的手:“儿,保重。”不舍地回望着。

   回至客栈,徐盛问道章涵:“章涵兄,接下去有何打算?”章涵摇了摇头,回道:“我……我不知道,若是依着儿与几位叔父之意,我该直下江南,去杭城寻一远亲暂且落个安身,待看时局之变。可是……”徐盛回道:“章涵兄若是不介意,不妨与我一并回宁海。”巴图接道:“如此也好,远离这是非之地。”章涵回道:“可山河遥远,这一去,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我放不下我爹。徐兄,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三娘从身后冒出来:“若是说父母在不远行,也是个理。山水重重,确是往返不便。”她看了看章涵,笑道:“你去寺院‘出家’得了,山门清净,是个好去处。”章涵豁然开朗,笑道:“三娘,我怎么没想到。”三娘在他耳边偷偷道:“你没想到的可多了,你去做了和尚,她怎么办?”章涵不禁皱起了眉头。徐盛转而问道巴图:“巴图兄,接下去你又有何打算?”巴图回道:“明日我也该离开了。”他转头对章涵道:“凡是看开一点,替你父亲,替你族人都考虑考虑。离开,未必不是好事。”

   再说章府外遇见的三个衙役。高个衙役是李班头,身胖的是张嗣,瘦的叫葛洪。三人于一处酒坊喝着酒,只见李班头眉头愈发紧皱,随后激动道:“是他,是他。”张嗣笑道:“哪家姑娘呀?把你小魂给勾了,酒都不好好喝了,你不喝给我。”李班头一脸严肃:“别闹,我们要发财了!”葛洪瞪大了眼,问道:“头儿,此话怎讲啊?兄弟几个都还没娶婆娘呢。”李班头回道:“今儿从章府出来的三个乞丐,可有印象?”他继续道:“穿如乞丐,却住在客栈,你们不觉得奇怪?”李班头看他们一脸茫然,又道:“章涵!”张嗣问道:“头儿,你是怎么知道的?”李班头回道:“这你就别管了,你与我一同去巡抚衙门面见戴公公。葛洪,你给我盯紧了那三人。”张嗣问道:“哪个戴公公啊?”李班头回道:“你脑子被驴给踢了?”

   原来,李班头口中的戴公公,原在宣府衙门任职。他暗地里告知各个班头与管事,若是发现章涵下落,报之与他,则赏银五百两,表面虽是给薛恩贵卖人情,背地里却和仇仕成串通一气。

   巡抚衙门,李班头与张嗣跪在地上,只见一身着大红绸袍的太监坐在一太师椅上,他喝着茶,语调尖细:“李班头,你也是做了十几年班头,怎么跟没见过世面的小娃娃一样。”李班头冷汗直冒:“戴公公,我们什么都没看到,银子我们不要了!”戴公公笑道:“瞧你这一脸汗,咱家长得那么吓人吗?”只见李班头扑通一下,脑门扣地,直求饶。戴公公遮脸笑道:“好啦,好啦,逗你们玩呢。”他示意周围人退下,走到李班头面前:“都起来吧。”他笑了笑:“此事……若是放出了一丁点消息……我就要你们知道,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那晚,戴公公领着李班头前往(大同守备左卫城都指挥)徐廉住处。徐廉道:“捉拿章涵等人,也不急于一时片刻。何况城内办事,定会引人注意。”戴公公道:“这事儿,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他继续道:“咱家不管你何时动手,章涵,一定要给咱家活着带来……”徐廉道:“何不一并做掉?”戴公公喝了口茶:“其他人,你想怎么痛快就怎么痛快。”他又嘱咐道:“千万不能失了手。”徐廉一脸自负:“公公这是在笑我。等他们出城了,领上十几个弟兄足矣。公公就等着升官吧。”戴公公笑道:“徐指挥使说笑了。”他语调低沉:“你说这人呀,是不是应该知恩图报?徐家的好呀,不光咱家不会忘记,仇大人更不会忘记……(徐家与仇家关系颇深)”说完,他不禁大笑起来,徐廉亦笑道:“是啊,是啊!哟,这碧螺春怎么样?”戴公公抿了口茶:“明儿我就叫人给你捎些狮峰龙井来……”

   第45章:思蹙人间道 太多是别离( 劫后余生)

   二日后,大同城外,一阵凉风袭来,三娘披上了风衣。

   章涵问道:“徐盛,不去云川卫看看童指挥使?”徐盛回道:“相见不如怀念。”巴图停下马:“各位,就此别过了,不必再送,哈哈哈。”三娘对巴图道:“巴图,一路小心。还有,让格根忘了我吧。”巴图会心一笑:“我可不敢,格根会把我杀了,哈哈……”他凝望着三娘,缓缓道:“无论遇到什么。三公主,草原永远是你的家。”三娘微微垂眸,只是点头。青儿对巴图道:“巴图大哥,一路保重。”巴图看着青儿,拍拍胸脯:“放心吧。”临别之际,尽是回忆。

   巴图拉了拉马缰,欲疾驰而去,只闻远处一阵马蹄传来,徐廉大声吼道:“逆贼章涵,还不束手就擒!”徐盛急忙道:“大家快快上马,跟我来。”众往北逃去,徐廉的骑兵还是追了上来,将徐盛等人团团围住。

   “终于!”徐廉得意道:“有能耐啊,逃了那么久。”章涵环视众人,对徐廉道:“要抓的是我。只要你们放了我朋友,我就跟你走。”徐廉一脸不屑道:“你没有资格与我讨价还价,你要是乖乖的,我可以让他们死得痛快些。”他看着三娘与青儿道:“当然,这两个女子,我是不会杀的。”青儿狠狠地盯着徐廉:“你什么都不懂,我们都是无辜的!”青儿说尽缘由,徐廉只是抖了抖肩:“好了,烦不烦!说你们天真好呢,还是傻呢!”他下令道:“统统给我拿下!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巴图与徐盛操起刀剑,徐廉根本没有想到,他遇着的“犯人”,都久经沙场。一番混战后,徐盛等人便突破了围堵,继续往北而逃,只见不远处,亦有一股骑兵袭来,徐盛又领着众人往西南而逃,“章涵,你保护好青儿!大家往跟着我,往林子走!穿过这林子……”穿过山林,前方一条大河,一艘小船驳在岸边,身后追兵并未紧随而来。

   众人急忙上船:“老人家,我们需要你帮忙……”一肤色黝黑的老人依旧修着船,打断道:“都下来!这船,还没有稔好缝。”他指着船身:“水密隔舱也没做好,不能下水。”徐盛求道:“老人家,您要是不开船,我们几个都会死在这里!”忽然徐廉的骑兵从山林翻涌而出,老人急忙摇浆道:“还不快来帮忙!”(老人为何不帮官兵,值得深思。)

   等徐廉赶至河边,章涵等人已渡船而去,他急道:“给我射!给我射!”剑雨袭来,落在渡船周边,渡船的老人被箭射中头颅,倒地死去。青儿见状,上前扶起他,唤道:“老人家!老人家!”章涵亦唤道:“老人家!你不能死!你死了,这船谁来撑!”忽然,只见几支箭朝徐盛射来,三娘急忙推开他,自己却被箭头擦伤了左臂,随着船越飘越远,众人逃了出来。

   “徐盛,你没事吧!徐盛……”三娘心急如焚:“徐盛!徐盛!”徐盛回道:“我没事,你放心。”三娘左臂流淌着鲜血,徐盛急道:“你的手!快让我看看!”三娘回道:“没事,皮外伤而已!”她简单止了血,一脸欣慰地笑着。

   众人随波逐流,眼见前方水流湍急,船身渐渐失去了平衡,不断地颠簸。不知过了多久,只见四周青山环绕,云雾缭绕,白鹤舞于青天,河岸柳树成荫,芳草艳丽,修竹青翠,格外幽静。徐盛诧异道:“这北国之地,竟然有此景色。”船渐渐飘向岸边。刚靠岸,只见三娘脸色苍白,嘴唇微微发紫,昏倒在地,众人见状,皆心急唤道:“三娘!你怎么了!你醒醒!”

   正当众人不知所措之际,只见一小和尚朝岸边而来,在他引领之下,徐盛背着昏迷三娘,至一山腰处,可见一寺院无妄寺。

   “住持师傅!住持师傅!”小和尚边跑边唤道:“师傅!师傅!”

   “勿念!勿急!莫要惊慌。”住持方丈弘念见状,对小和尚道:“释叶,你带这几位施主去后院禅房!”

   寺院离大同五十余里,周边山林环肆,仅几户人家。幸得释叶小和尚来河边打水,否则,徐盛几人将无处安身。徐盛一脸着急:“师傅,一定要救救她!一定要救救她!”弘念回道:“阿弥陀佛,这位施主,切莫着急!待老衲把脉会诊一番。”他把脉良久,随后起身,写了一张药方,递到身边一弟子手上:“释空,赶紧去抓药!”随后转身对徐盛等人道:“这位姑娘中毒过深……”徐盛焦急道:“那……可否解得?”青儿心急如焚:“师傅……”弘念摇了摇头道:“一切皆看天意!”

   那日,三娘喝过了药,静卧于房内,依旧双唇发紫,昏迷不醒,徐盛片刻不离地守在她身旁,青儿哭得似个泪人。屋外,章涵皱着眉:“他们是如何识破的?”巴图恨道:“这个仇,巴图必报!天杀的!”章涵自责道:“是我的错,若不是我执意要留在大同,也不会……”巴图打断道:“章兄,什么都别说了。”章涵叹了口气:“对了!徐兄!青儿!”

   寺内,弘念伴着青灯,闭着双眼,正在念诵经文。身后,只闻青儿问道:“弘念大师!”弘念回道:“施主来了,我等你很久了!”徐盛问道:“大师,姐姐她,她还是昏迷不醒……”弘念睁开了双眼:“青儿施主放心,你妹妹暂无性命之忧。”青儿不禁欣喜道:“多谢大师!多谢大师!”她又问道:“不知姐姐何时才会醒来?”木鱼声不再,弘念微微起身:“阿弥陀佛!”随后欲转身离去,青儿急忙上前:“弘念大师!”弘念回道:“阿弥陀佛!青儿姑娘,一切皆有法(佛语,意为:一切有作为、有造作的因缘所生法)。天命有时,且看三娘施主自己的造化了。”说完,他对青儿微微一笑,便转身离去。

   几日后,天色微明,只闻三娘唤道:“水……水……”

   徐盛急忙倒来一碗水,青儿将她轻轻扶起,三娘喝过水,不禁问道:“青儿姐!这是哪里?”青儿将发生之事一一说与三娘,三娘不禁微微一笑:“青儿姐,三娘长大了,你不要再哄我了!什么追杀逃亡,我是不是碰了不该吃的东西,才昏迷在此?”她看着一脸忧心的徐盛,不禁开起了青儿的玩笑:“姐,他是大夫吗?”徐盛听完,神色凝重起来。三娘见他相视良久,不禁问道:“你,为什么要流眼泪呀?”青儿急忙道:“三娘,他是徐盛!你难道不记得了吗?”三娘反问道:“徐盛?”青儿点点头,三娘只是摇头,青儿见状不禁流下了泪水。徐盛问道三娘:“三娘,你……真的不记得我了?”三娘微微皱眉:“你……你叫徐盛……我……我们认识吗?”她心思道:“为什么?为什么?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青儿对徐盛道:“徐公子,你先出去吧。三娘初愈,怕是还没缓过心神,我要和她单独聊聊。”

   徐盛离开后,青儿将所历种种皆说与三娘,可三娘却未能记起分毫。三娘问道:“为什么?为什么我一点都不记得了?”青儿无奈,只是道:“三娘,你先休息吧,你会记起来的。你一定不会忘记他的。”三娘点点头:“恩,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好困,我先歇息会儿。”青儿离去后,三娘躺在床上,睁着双眼,思道:“为什么,这一切的一切,我都记不得。青儿姐从来不会骗我……徐盛、章涵、薛云……”她皱起眉,想着想着,不禁困乏睡去。

   那头,青儿同徐盛等人一番解释:“……她的记忆始终停留在远来客栈,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说着说着,她不禁微泣起来。巴图急道:“一时想不起也罢,就怕三公主永远记不起来!”章涵思了片刻:“我们去找弘念大师吧,或许,他知道三娘为何会失忆。”

   第46章:思蹙人间道 太多是别离( 仙药难寻)

   大雄宝殿后,一方菜园,弘念正在锄草沤肥。

   “弘念大师,她醒来之后便是如此……”徐盛一脸担忧:“我怕是,中之毒过深……”弘念道:“阿弥陀佛!徐施主,三娘施主失忆,老衲也未曾料及。”青儿问道:“弘念大师,姐姐会记起来的,是吗?”弘念只是摇头:“老衲不知。”巴图急道:“好你个和尚,这个不知,那个也不知,你究竟是如何医治的!”章涵拍了拍巴图肩膀,对弘念致歉道:“弘念师傅,巴图性子直,他是担心三娘才……你千万不要在意。”他继续问道:“弘念师傅,不知三娘中的是何毒?”弘念回道:“各位施主,三娘施主所中之毒,老衲不可妄断。”他又道:“且看三日之后,三娘施主的双臂若是浮现出四道贯穿心脉的血痕。”

   章涵急道:“不会是这样的!怎么会……”青儿问道:“章涵,你怎么了?”章涵急道:“不会是百灵枯……”徐盛问道:“什么是百灵枯?”章涵道:“是一种煞气极重的毒药。”他望向众人:“这是一种受诅咒的毒,但凡使用此毒,皆会受到诅咒,死后化成厉鬼,为天地所不容。这百灵枯,据说是用九九八十一种毒药、七七四十九种毒虫,再配以苗疆的摄魂蛊,炼制百日而成。此毒过于阴险,江湖上已然绝迹多年。”青儿问道:“此毒该如何解得?”章涵沉默了一会儿,青儿复问,章涵回道:“没有解药,但凡中了此毒,会渐渐失忆,会渐渐忘了身旁的人,最后忘记自己,一年之内必死无疑。”巴图急道:“必死无疑?”章涵回道:“江湖上,能令人失忆的毒药,只有这百灵枯!而且,此毒并无……(解药)”徐盛一脸凝重:“不可能的!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青儿摇摇头:“不会的,三娘只是暂时地失忆而已,只是暂时失忆……”章涵不禁结巴:“我……我……”弘念回道:“阿弥陀佛,佛祖会保佑三娘施主。”徐盛问道:“弘念师傅,百灵枯真的没有解药吗?”弘念只是摇摇头。

   三日后,三娘渐渐康愈,且能下床行走,她打开房门,“阳光真暖……”对着温柔的天空,微微一笑:“只是这风……有些微凉……”

   她缓缓朝屋外走去,忽觉口中一股腥味,头昏乏力,倚在回廊一处。正逢徐盛前来,疾步上前,将她搀扶:“三娘,你没事吧?”三娘靠在他怀中,不禁吐出一口鲜血,徐盛急忙抱起她,朝弘念那处而去。

   弘念会诊后,对徐盛摇了摇头:“阿弥陀佛!四道血痕,已然浮现。”徐盛含泪道:“一定有解药的!一定有!”弘念回道:“老衲曾听前任住持慧远法师说起,这世上尚有一方可解此毒,只是……”徐盛问道:“只是什么?”弘念回道:“只是所需药材,不甚离谱!”徐盛皱眉道:“离谱?此话怎讲?”弘念回道:“除了传统药材,还需九霄晗露用以定气;上古长春树花用以定精。”

   这时,章涵、青儿、巴图亦至禅房,见三娘昏迷不醒,青儿不禁哭泣道:“三娘!三娘你醒醒!你醒醒……”徐盛继续问道弘念:“大师,这些灵药,何处可寻?”弘念回道:“这九霄晗露,聚天地之灵气。”他继续道:“七十里外,有一处苍山,名叫冥灵山。相传山中有龙公巨竹,入夜,巨竹乃化通天之仙枢,晨曦而衰。你若是有此天缘,寻见此竹,沿竹而上,至百丈而高,即可取得附于竹叶的九天晗露。”徐盛又问:“那长春树花呢?”弘念摇摇头:“阿弥陀佛!”章涵接道:“长春树花?莫非是臭椿……”弘念回道:“燕昭王种长春树,叶如莲花,树身似桂树,花随四时之色,春生碧花,春尽则落;夏生红花,夏末则凋;秋生白花,秋残则萎;冬生紫花,遇雪则谢。”他继续道:“长春树乃是上古神树,民间虽将臭椿叫做长春树,可两者终究有别。”章涵叹了口气,显得沮丧:“如此,不知何处可寻。”巴图听得玄乎,不禁道:“弘念大师,这上古之物,今人何处寻得?”弘念只是摇头:“阿弥陀佛!老衲不知!”巴图叹了口气:“唉!真是!”

   徐盛对众人道:“三娘,就拜托各位了!我这就去冥灵山!”巴图回道:“深山老林,你一个人如何去得,我陪你!”章涵回道:“我……我也去……”巴图道:“不。章兄弟,你留在此地,照顾好两位姑娘。”章涵嘱咐道:“山中多野兽,千万小心。”一番准备后,两人启程离去,弘念嘱咐道:“……这龙公竹身琢龙纹,立于苍山之顶……切记,天亮之前,定要离开龙公巨竹。”

   途中,巴图问道:“徐兄,这老和尚说的,你当真信?”徐盛回道:“我不知道,但凡有一丝希望,我都不会放弃……”巴图回道:“好!我陪你!”

   第二日清晨,他们终于至冥灵山脚,途中,两人曾遇一老者,被告诫道:“冥灵多鬼怪,夜半不上山。”冥灵山乃一双峰高山,两人登上山顶,苦寻三日,未见龙公竹。第三日晚,只见对山山顶有一白光忽隐忽现,徐盛见状,不禁欣喜,逐光而往。二人刚至山腰,只见一巨树,树高三十丈有余,约三丈粗,细细端瞧,可见树上悬有三头,不时发出阵阵阴笑,满树悬满斑斓美玉,凤凰与鸾鸟争而食之。“这笑声太过阴鸷!”巴图对徐盛轻声道:“这树,着实诡异。”徐盛回道:“一切皆是幻像!我们走!”登上山顶,只见巨竹林立,鸾凤宿寐,彷如白昼,抬头可见五彩霞光悬于天际。

   巴图问道:“这么多巨竹,都是龙公竹?”徐盛回道:“龙纹!”一番好寻,于深潭一侧,见一金光龙纹巨竹,徐盛沿着巨竹缓缓往上爬,两个时辰之后,见瓶中初生露水,他便靠在一处竹枝上,稍稍歇息下来。他朝下望去,已是云雾缭绕,不见山头,抬头一看,竹之所向,亦是无穷无尽。身旁,凤凰灵鸟不时地飞过,刮来阵阵劲风,他冻得直打哆嗦。他沿着竹枝,从竹叶上收集着露水,不久,露水已满,天际亦是微明,五彩霞光渐渐淡去。顺着竹枝而下,浓雾飘散,只见山顶如碗口大小,立于脚下。又过了半个时辰,他终于从龙公竹而下,巴图赶紧上前:“如何?”徐盛对他微微一笑:“都在这瓶里。”两人正欲离开,只见一阵金光闪过,四周巨竹瞬时消失不见,远处阵阵兽嚎传来,徐盛心思着:“九天晗露已得,不知这长春树花,该如何寻得。”

   刚至山脚,只见一白发童颜的老者骑于一青牛,正缓缓行来,他优哉游哉地哼着小调。徐盛觉得此人不凡,便上前相问:“老人家,不知……”那老者打断道:“老?我才一百三十岁!”巴图惊道:“瞧你长相,倒似个孩童。”那老者不禁一笑,徐盛顺势问道:“您知道长春树花吗,此树该如何寻得?”老者打了个哈气:“能得到九天晗露,已是仙缘不浅,莫要贪心啊!”徐盛诧异,复问:“老仙人,徐盛寻此仙树是为救人!还请老仙人相告!”老者回道:“《庄子》有云: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他继续道:“小冥灵山五百年一开天门,被你遇到已是上天之眷。这长春树,又名大椿,于天地灵脉汇聚之昆仑九重之巅。(昆仑:山川叠重有九层。)”徐盛喃喃道:“昆仑!”那老者又道:“大椿,八千岁一开花,自天地初开以来,循环往复,无尽轮回。凡尘之内,草木花树,不尽其繁,四季尚且分明。如今,秋叶凋零,红花满山,而对大椿而言,或才是新芽初上。”徐盛回道:“天地之间,大椿亦不止一颗。”那老者笑道:“天地之间,冥冥之中,皆有定数,汝可明白?”徐盛听完,不禁垂下双眸,泪水沾湿了双眼,求道:“老仙人,要如何才能救得了她?”巴图亦求道:“还请仙人救救三公主!”

   老者问徐盛道:“你为何要救那位姑娘?你可知,当时若在龙公竹上多待片刻,便会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轮回。”徐盛抬起头:“我……我不曾想过这些……”他继续道:“我只知道,我一定要取得九天晗露来救三娘。”老者叹了口气:“救得了她又如何,救不了她又如何?”他继续道:“你以为救了她,便能与她永远地缠绵在一起?你看这满山的秋叶,随风飘零,终将碾作尘泥,国之基业如此,人之生命亦不过如此。”徐盛回道:“正如老先生所言,国之基业,存于天地,亦不过流年转瞬。可无论王朝如何变迁,百姓追求着天道正义,从未停止。人生在世,如白驹过隙,人间情爱,即便是须臾转瞬,昙花一现,亦是生命之重。”那老者回道:“既是如此,你又何必执着。即便你得到了长春树花,亦无法救她。”徐盛回道:“因为我爱她!”

   老者只是道:“她命格如此,阳寿将至,即将前往地府,消今生之号。今世,你与那位姑娘情缘已尽。”徐盛央求道:“老仙人!即使一切都是天意,难道不能给予凡人一丝眷顾吗?”那老者无奈地摇摇头,拿出一根“仙草”:“这是千年首乌的灵枢,此‘草’不比长春树花,却能度你一愿。”他又问道:“以你十年阳寿,换她四月之命,你可愿意?”徐盛立刻回道:“为了三娘,生死于我,亦可相轻,若是能用我一命,换得三娘一命,我定毫不犹豫!”

   那老者又叹了声气:“也罢,也罢,受汝(首乌精)之托,自当倾力相助。”他朝徐盛道:“情深宿命,终无可奈何。前生缘来今生续,轮回千年终相聚……”说罢,身悬半空,仙拂轻摇。霎时,天地之间,四时骤变,那“仙草”熠熠闪光,回悬于徐盛身旁,不时幻化。不久,徐盛便昏倒在地,巴图急忙上前将他扶起。顿时,天时归常,那童颜老者已然绝尘而去。

   第47章:思蹙人间道 太多是别离( 最初的记忆)

   回至“无妄寺”,徐盛对弘念道:“……弘念大师!此事万万不可同他人说起……”

   喝过“仙药”,一番调理后,三娘已然痊愈。几日来,她的记忆正被渐渐抹去,由近及远,由浅至深,时而闪过同徐盛的片刻过往,也只是短短一瞬。

   一日,青儿对三娘道:“三娘,那时候,你可是答应过我呢?”三娘显得茫然:“青儿姐,我不记得了!”青儿对她微微一笑,转头望向天空,心思伤切:“老天爷,我们究竟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对她……”

   山顶,太公庙外,徐盛依着竹栏,远眺苍山。一阵温柔的声调传来:“你在看什么呢?”徐盛转头,只见三娘微笑道:“那个……那个替我寻药的事,我都听青儿姐说了,谢谢你啊!”徐盛回道:“没事,我们……我们是患难与共的朋友嘛!”三娘点点头,走到徐盛身旁,亦倚着竹栏:“一眼望去呀,都是光秃秃的山,一点都不漂亮!”徐盛回道:“你说过,要去南方,可还记得?”三娘点点头:“嗯嗯,去江南,看那如黛的青山,看那温柔的水乡……”徐盛凝视着三娘(他不禁回忆起,在孤月山那时,三娘靠在自己肩膀,深情诉说……):“三娘,我一定会带你去江南,带你回去。”三娘问道:“回去?去哪里?”徐盛回道:“去你想去的地方。”三娘回道:“好啊,到时候,你、青儿姐、还有那个呆子章涵,都要陪我……”徐盛点点头:“嗯!”

   一阵长风吹过,三娘稍感微凉:“山头有点冷!”她继续道:“这里冻死了!我听弘念师傅说呀,这山顶有一天湖,湖中藏有一内湖,名叫‘幻月湖’,据说,每年九月的圆夜,湖中透亮如镜,人若是抱以虔心,便能见到最思念的人。我算了算,正是今晚……”她不禁抱怨道:“这个弘念师傅,每次说话只说一半,都没指个东南西北……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不如随我一并找找这个‘幻月湖吧’。”徐盛应道:“好!”

   山顶之西,悬有一藤桥。过桥,可闻阵阵流水击石,抬头可见飞瀑悬于九天,瀑布之上便是天湖。至天湖沿岸,只见桃李花林,翠竹环绕,三娘惊讶:“如今已然入秋,这儿的桃花竟然还未凋谢!”徐盛回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或是山势较高,花木才如此异常。”天湖内有一道细长的石堤,堤旁横卧着巨大的枯木,蜿蜒着通向“幻月湖”,至幻月湖内,一苍松大树长于湖心,树上果实累累,一对仙鹤舞于穹顶,三娘惊叹道:“哇!好漂亮啊!”他们就这样,静静等待着月夜前来。

   “徐盛!青儿姐说你喜欢我,我也很喜欢你。”三娘问道:“是不是真的?”徐盛点点头:“是!”三娘将一树果递给他:“虽然不知道这果子叫什么,但是很好吃!”她致歉道:“可是我却把你忘了。过去的种种,我都不记得了!你会恨我吗?”她从树枝上跃下,沿着湖畔而走:“也许,我们并不像青儿姐所说,可能我并不是很喜欢你,不然我怎会忘记你!”话音刚落,只见天光破云,洒在湖面,徐盛站在枝头,望着湖内晶莹如镜,不禁道:“三娘,你快来,这里真的有一面镜子。”

   这时,天光愈发强烈,“镜”中浮现之象,让徐盛“心生怖意”,三娘跃上树枝,来到他身旁。她见徐盛紧蹙着双眉,不禁问道:“徐盛!徐盛!你怎么了?”徐盛转身,猛将三娘搂住。被他一楼,三娘怔怔地不知所措,随后问道:“徐盛……你……你看到什么了?”徐盛越楼越紧:“不要离开我!不要……”三娘温声回道:“我不会离开你的……你……你可不可以……放开我……”徐盛回道:“我不放,我怕……我怕放开了,便再也见不到你了……”三娘只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一股热流涌上心头,她不经意地将头靠在徐盛怀里:“为什么,总是似曾相识……”

   长风吹过,徐盛缓缓放开手:“对……对不起!”他急忙道:“糟了!”他望着湖中之“镜”,舒了口气:“还好,它还在。”他转身对三娘道:“这些年,你一定非常思念她吧,快试试吧。”三娘点点头,望向湖内,虔诚地祈祷着:“娘!女儿好想你……娘……”她终于见到思念多年的娘亲,虽然只有片刻,不禁流下了泪水:“娘!女儿想你……”天光渐淡,她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画面(是她与徐盛在大同城中,一番追逐……)她不禁微微一愣:“徐……徐盛!”徐盛问道:“三娘,怎么了?”三娘对他微微一笑,问道:“没什么!天日渐晚,我们该回去了!”

   那晚,回至“无妄寺”,章涵问道徐盛:“徐兄!三娘的记忆还是?”徐盛无奈地点点头,章涵顿了顿:“弘念大师说……他说三娘的记忆,可能会越来越糟……”看着徐盛心疼欲绝,章涵低沉着声:“徐兄!对不起!我……我不该说的……”徐盛缓了缓,摇摇头:“没事!总该面对……”

   禅门轻推,弘念道:“来了,先坐一会儿吧。”徐盛问道:“弘念大师,她的记忆真的没办法恢复了吗?”弘念回道:“你虽取来了仙草,固其‘精’‘气’,却无法让她回‘神’。”徐盛问道:“一定有办法,对不对?”弘念摇摇头:“如今的三娘,并不是那位与你相知的三娘。”他继续道:“徐盛,天命有时。”徐盛沉默了良久,含着泪水:“弘念大师,我明白。只是我有一句话还没有对三娘说,我怕,我怕时间久了,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弘念回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红尘漫漫,人海茫茫,两个人从相遇,相识,再到相知,皆是前世因果。在人的记忆深处,那些最初的美好,是最让人难以忘却……”章涵会心道:“那我们就试一试吧!人生在世,有些事,若不去做,不去尝试,会后悔一辈子!”他转头对徐盛道:“去远来客栈!就是你与她初识之地……”

   那方,青儿一脸着急道:“你去哪里了?”一番相问后,青儿关心道:“你呀,大病初愈……那儿多危险啊……徐公子也是,真是……这万一……万一……”三娘替徐盛开脱道:“不怪他,是我执意要去!”青儿对她微微一笑:“或许,和他相处久了,便能回忆起曾经!”她继续道:“记忆犹如灵魂。三娘,你一定会想起来的。”三娘神色犹乏:“我……我不知道!”

   夜,渐渐深去,三娘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她起身喝了口水,望着窗外,烟笼寒月,不禁感慨了道:“姐姐,你说得对,失去了记忆就好比失去了灵魂……”

   三日后,别过寺内众人,徐盛等人朝着远来客栈而去。众人瞒着三娘,在章涵的安排之下,欲将昔日远来客栈初识之景一一再现,试图“唤醒”她。秋风阵阵微凉,抬头可见一群鸿雁,离家归远。

   青儿领着三娘缓缓走入客栈。

   (戏:)这时只见店小二来到徐盛面前,不禁问道:“这位公子好生俊俏,想必是要前往大同吧?”徐盛微笑着点点头:“不错。小二,来两个小菜,一壶好酒。”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正欲坐下之际,只见东边一桌上,一女子假扮城三娘模样,喊道:“这是什么酒,一点味都没有?小二!小二!”另一女子假扮成青儿,制止道:“算了!喝酒误事,吃些菜……”假三娘嘻笑道:“好好好!我依你。”一抬头,不禁与满脸惊讶的徐盛一番对视,徐盛急忙移开视线,假三娘一脸不屑道:“哼,没见过美女喝酒吗!”

   这时,只见三娘眉头微微皱起,紧紧地揪着青儿的衣服。

   (戏:)那头……已到酒过三巡,章涵看着一脸困惑的徐盛,不禁笑道:“大同不比江南水乡,处处温柔,处处多愁。兄弟此次前去,必会喜欢上这个这里。”徐盛笑道:“章涵兄何出此言?”章涵回道:“到时便知了。”一旁的店小二兴奋道:“徐公子定是不知大同三绝,‘蓟镇城墙’、‘宜府教场’以及最绝的‘大同婆娘’。公子年轻气盛,若有雅兴,可前往那凝香楼一探啊!”

   假三娘气道:“姐姐,这男人啊,天生不是好东西!从来都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若是几条狗凑在一起,还会挣着吃大粪。”她满杯下肚:“让人作呕!”假青儿尴尬道:“二想,你喝多了,少说几句!”店小二一脸不屑,继续道:“两位公子,请见谅,丑人多怪嘛!丑人多作怪!”假三娘听罢,又猛下一杯酒,疾步上前,将店小二一把撂倒在地:“你再说一遍!信不信我把你的舌头割下来!”徐盛见状,做礼致歉道:“姑娘,这位姑娘请息怒,,他只是一时失语,冒犯了姑娘。还请姑娘高太贵手!”章涵亦道:“还请姑娘请高抬贵手,不,是高抬贵脚!”假三娘气道:“好啊,可以饶了他,可是,我要先把他的舌头割了!”……假三娘怒道:“看在我姐姐的面儿上,今儿就绕了你。若有下次,本姑娘定不饶你。”……章涵做礼,问道假三娘:“多谢姑娘,不知,不知姑娘芳名?在下章涵,这位公子是徐盛。”

   此时,徐盛轻轻转头,一脸深情地望向三娘,两人相视良久,泪水浸湿,三娘拿起长鞭,朝徐盛轻轻一挥,随后倒在他怀里,痛哭着。徐盛扶着她的长发,轻声道:“三娘!是你吗?”三娘不停地哭泣着,不时锤击着徐盛。

   “我知道,你不会忘记我的!”徐盛紧搂着她:“我答应过你,要带你去宁海……”三娘只是哭着,心思道:“原来,我什么都战胜不了,之前是命运,之后是回忆。”她哽咽着,缓缓道:”徐盛,我有一句话,在我完全忘记你之前……我好怕,怕是没有机会与你说了,人生也便没有了任何的意义。”徐盛回道:“我也是!”她将头贴在徐盛耳边:“我……爱……你……”徐盛亦回道:“我也是……三娘,我爱你……”说完,两人泪流不止。

   客栈门口,青儿哭得已成泪人,巴图长叹了一口气,心思着:“如此,是否能够少些遗憾……”不禁哽咽:“三公主……”徐盛轻轻吻了她一口:“跟我走!”三娘擦了擦泪水:“谁要跟你走了……”

   第48章:思蹙人间道 太多是别离( 怎可雪尽恨)

   那日,牛掌柜对章涵道:“……章公子,整个大同城都在传言,后天是你爹爹出殡之日……不知是真是假……城中险恶……”这一幕,正巧被青儿撞见。

   日近黄昏,犬吠阵阵,马棚旁,章涵独自喂着马,神色凝重。青儿来到他身旁:“你怎么了?”章涵回道:“没事。”青儿问道:“你想独自回大同?”章涵看了青儿一眼,顿了顿,随后假笑道:“怎么会!”青儿紧张道:“章涵,你骗不了我。”她继续道:“这是他们的计策,你千万不能自投罗网!”章涵的神色渐渐凝重:“万……万一是真的呢……”他转头继续喂马:“一切,都是因为我,是我连累了大家……”青儿微微蹙眉:“章涵,不是这样的!答应我,不要去!”章涵点点头,淡淡回了句:“你放心!”

   次日,巴图房中,只见他光着膀子,正磨着弯刀:“接下去,你有何打算?”徐盛回道:“带她回宁海。”巴图拿水冲了冲刀锋:“他把三公主害得如此,你不想报仇?”徐盛回道:“当然想。”巴图回道:“你究竟是如何想的?”徐盛摇摇头:“她时日已然不多,她走之前,我不想离开她。”巴图拿起刀:“我咽不下下这口气!”他恨道:“半年,我不信!我不信那个‘仙人’的话,我不信三公主只能活半年!”徐盛回道:“无论是或不是,这些时日,我只想和她安宁度日……”

   此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巴图,徐盛,快开开门!”门扉骤开,只见三娘与青儿立在门口,三娘急道:“章涵,章涵这个傻瓜,他独自往大同去了!”徐盛急问:“他为何如此?”青儿含着泪水,一番解释道:“……都是我的错,我……”三娘安慰道:“青儿姐,你不要这样了,章涵不会有事的……”徐盛回道:“应该没走远,我们这就去追……”他又嘱咐三娘道:“你留在客栈,好好照顾青儿。”巴图对青儿道:“放心,我会将他毫发无损地拎回来……”

   两人快马加鞭地追去,终于在十里坡(距大同十里左右)的小河旁,看到了章涵的身影。“章兄弟,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巴图气道:“什么都不要讲了,你跟我回去,我就不计前嫌!”徐盛对章涵道:“章兄,此事还需从长计议!”章涵致歉道:“徐兄,巴图兄,悄然而走,着实过意不去。只是此事,章涵不想再……”巴图打断章涵,对徐盛道:“看来,章兄并未把你我看作是共患难过生死的弟兄!”章涵急忙解释道:“巴图,你误会了!”巴图气道:“若是真兄弟,就应该患难与共!”章涵叹了口气,擎着泪:“巴图,我爹……他……”

   饮马河畔,几人喝起酒来,徐盛道:“我们去大同!”他轻轻拍了拍章涵肩膀:“章兄,不管是真是假,你都要答应我,不许冲动!”巴图回道:“你要是不听话,我这拳头,可是很疼的!”章涵擎着泪水:“章涵有你们两位挚友,此生无憾。”

   三人一番乔装,至大同府。章府已被戴公公与徐廉之人,层层监视起来。那日,章涵在城内寻着一位故友余忠(大同余府少公子,亦是富绅之子),托他以“吊唁”之名,前去章府打探消息。一陋舍之内,余忠将一份书信递给章涵:“章兄!这是儿姑娘给你的,你读了自然明白。”章涵读完信,泪如雨下,他握紧着拳头:“章涵发誓,必取这些狗贼的性命!”原来,信中所言,那日,徐廉在大同府外“失手”后,便来至章府“兴师问罪”,章麟志急得气血攻心,不治而去。

   章涵怒气冲冲,猛一起身,却被徐盛拉住:“你要去哪里?”失去理智的章涵,怒气冲冲道:“我要去杀了他!”徐盛回道:“章兄!章涵!你一直是最理智的,不能白白去送死知道吗!”章涵只是回道:“徐兄!你放开我,我要去杀了他!你不要管我。是我害了你与巴图,害了青儿与三娘,更害了我爹……”徐盛紧拉着他不放,章涵急道:“你放开我!你放开我!他杀了我爹!我爹!”他哽咽道:“这痛,你不会明白!”徐盛镇定道:“我明白!”章涵声调发颤,红着眼:“不,你不明白!”巴图喝道:“够了!章涵,你冷静一下。”徐盛缓声道:“这种失去至亲至爱之痛……”他眼眶微湿,不禁捂着胸口:“章涵,你知道吗?三娘的阳寿,已不到半年!”章涵怔了怔,瘫坐在一竹椅之上:“怎么会这样?”巴图将求取“仙药”之事一一说与章涵,随后一拳朝墙上打去:“我真想活剐了他们!”

   章涵沉默了许久,对徐盛道:“明天正午,我爹的灵柩会从西门而出,我答应你们,不会冲动!但是,离开大同之前,徐廉的人头我要定了!为了我爹,还有三娘!”徐盛亦回道:“我陪你!”巴图道:“少了我可不行!”

   第二日,果不出章涵所料,徐廉领着一对骑兵紧随着章府的出殡队伍。章麟志身前乐善好施,是个出了名的善绅,出殡之日,大同百姓皆涕哭相送,一时万人空巷。

   乐调低沉,凄诉悲凉,出殡之伍,十分清简,已缓缓行至西门。这时,一对骑兵挡住了出殡之队,只见徐廉挥手命令:“都给我停下来!”顿时,四下寂静,他朝着人群大声吼道:“章涵!我知道你在这儿,你若还是章家子孙,给你爹老人家磕个头吧,也不枉他这养育之恩……”只闻章急骂道:“徐廉!你禽兽不如,今天是我爹出殡之日,你太过分了!”四周百姓皆怒骂愤然,徐廉锋刀出鞘,冷冷一笑:“小丫头片子。”他下马,将刀架在章脖上,只见章挣扎道:“放开我!你放开我……”徐廉高声道:“章涵!今天你若想做缩头王八,就别出来了……”他身旁的兵卒肆意起哄着。

   就这样,许久许久,徐廉见人群无一丝异动,便收回了刀,挥了挥手,示意章家继续出殡。西门一侧,秋月酒楼上,窗隙微开:“徐廉,你的人头,今晚我就来收……”章涵紧握着拳头:“我发誓!”

   直到章麟志的棺椁入土,章涵始终没有出现。徐廉不禁失望:“或许,他真已不在大同!”至此,章府外的眼线渐渐撤去。

   日近黄昏,徐廉于一酒楼寻欢,他全然不知自己的一举一动已被他人所掌握。夜,渐渐深去,酒楼外,不见行人百姓,只有阵阵秋风。

   “都给我滚开!”徐廉推搡道:“滚!滚!”几个微醉的兵卒从酒楼出来,踉踉跄跄地离开,一美姬扶着徐廉上轿,朝着东边而去。路上,那女子故作害怕道:“官人呐!奴家好怕怕呀!这大晚上阴风阵阵的!”徐廉笑道:“怕什么!有我在,美人儿还有什么好怕的!来,亲一口……”那女子娇嗔道:“嗯嗯……不要啊……”徐廉正扒开女子一身薄衣,欲要亲热时,轿子忽然停了下来,女子诧异道:“怎么回事?”她欲掀开轿帘,却被徐廉一把搂住。不一会儿,轿子又动了起来。

   等到徐廉与那女子在轿中一番“温情”后,轿子又停了下来,只闻徐廉吼道:“怎么回事!是不是不想要银子了!”轿外无人应答,徐廉愈发生火:“都聋了,哑巴了?”轿外还是无人应答。这时,女子掀开轿帘,只见四周一片漆黑,她害怕地依偎在徐廉怀里:“官人,这是哪里啊?”

   徐廉下轿,不见一个轿夫,四下出奇得安静,他不禁骂道:“这些狗日的!”此时,一个黑影从他身旁闪过,徐廉应声倒地,不禁颤声:“是……是谁?装……装神弄鬼,算……算什么英雄!”章涵回道:“你作恶多端,才会忌惮神鬼!老天有眼,赐我如此良机……”徐廉直冒冷汗:“你……你是谁?”巴图横在他身前,嗔怒道:“我是你大爷!”徐廉道:“你……你们……想……想干什么?”这时,一把长刀扔到他面前:“把刀拿起来!”

   徐廉缓缓拿起刀,发抖着:“你们……你们……”徐盛走到他面前:“你准备好了吗?”徐廉将所带银两尽数扔到三人面前:“好汉饶命!好汉!”徐盛问道:“你觉得,银子对我重要,还是你对我重要?”徐廉随即道:“银子重要!银子重要!”徐盛回了一个字:“错!”徐廉随即改口道:“是我重要!是我重要!”徐盛还是一字:“错!”徐廉微微停顿:“是银子重要!”徐盛不言,冷冷地盯着他,徐廉缓缓道:“还是我重要!”徐盛抚了抚刀:“没有你,对我很重要。”他继续道:“今晚,只有两个结果,一个就是你死,另一个就是你必须死!”轿内,女子被吓得昏死过去。

   徐廉听罢,只得拿起刀,朝着徐盛杀去,他显然不是徐盛的对手,几个回合下来,已被徐盛砍伤在地,只见他求饶道:“得饶人处且绕,我罪恶深重,罪恶深重!好汉饶命!好汉饶命!”章涵摘下蒙面:“看着我,看着我。”他朝徐廉微微一笑:“你不是想找我吗?我来了!”徐廉一脸惊愕:“是……是你章涵……果然是你……”章涵怒视道:“是我!”徐廉磕头求饶:“都是戴公公指示我的,是戴公公要杀你。不,是仇仕成,是仇仕成要杀你……我……”徐廉哭诉着,一阵长风过后,他的生命已到尽头。

   巴图拿起刀,朝轿子走去,章涵道:“巴图!不要!”巴图掀开轿帘,盯着那女子:“留她,早晚是个祸害。”章涵劝道:“她早已昏死过去,何必痛下杀手!”巴图转身离去:“那好!”徐盛道:“我们走吧!”月光洒在轿顶,透着一股无尽的凄凉。

   天色微明,三人出城而去,那晚徐廉死了,戴公公也死了……

   章麟志墓前,章涵跪涕深责,久久不能自己。折至远来客栈,已是落日黄昏。孤日冷烟焚香谷,清累垂泠绝尘诉。回程途中,巴图问道:“章兄!接下去,你有何打算?”章涵恨道:“我要报仇!徐廉该死,戴阉狗该死,仇仕成更该死!徐盛回道:“太多的仇恨,只会蒙蔽你的心神!”章涵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巴图道:“章涵,不如等风波一过,再从长计议吧。”章涵欲言又止:“我……”巴图又道:“你还有我们。”他顿了顿:“青儿看到你生活在仇恨之中,她会开心吗?”章涵望着红日,长叹了一口气,他想起了儿、青儿等人,心思着:“是啊!人生苦短,或许,我应该放下仇恨,重新开始……”

   又过了几日,巴图欲归去草原,徐盛不舍道:“巴图兄!一路保重。”众人皆不舍,三娘将脖子上的那坠羊脂玉交到巴图手中,内疚而伤心:“巴图,转告格根:‘忘了其其格,她欠你的太多,这辈子怕再难还清……’”巴图亦是不舍,眼眶不禁微润:“三公主!去追寻你的自由吧!巴图……巴图一定把话带到……”他骑上马,向众人告辞道:“巴图有幸结各位,真乃人生一大幸事!各位,告辞了……”他驾马而去,不时转头望着众人。

   巴图走后,徐盛望着南方:“我们该出发了!”章涵回道:“人生在世,就该行万里路。走,我们先去杭州!”

   第49章:思蹙人间道 太多是别离( 胭脂绝泪)

   一路南下至杭州府,不知不觉已过一月,秋日入冬,弱弱寒风。

   信步于西湖南岸,“这就是南国的冬日,没有凌冽的大风!”章涵道:“温柔地似个姑娘!”青儿回道:“是啊!杭州城的冬天是如此地青秀。”三娘迎着日光:“阳光洒在身上,感觉格外温暖。”徐盛心思感伤:“可我只觉得,这深冬极寒,冻人心魄。”这时,晚钟响起,回荡于整个杭州城,天地一下子清净祥和了。

   众人在章涵一远方亲戚(章渊)家中住下,日子亦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天空开始飘起了小雪。徐盛看着窗外的飘雪,不禁感慨道:“今年的雪,怎么来得如此早!”短短数十日,三娘愈发虚弱,大夫只是开些温补之药,嘱以疗养,众人皆细致入微地照顾着她,可是三娘却未有任何好转。

   一日,三娘拉着徐盛,漫步于西子湖畔,冷风轻吹,湖面涟漪点点,徐盛道“三娘,过几日,等你身子好些了,我就带你去宁海!”三娘对徐盛微微一笑,靠在他怀里:“我没事!不如冬至过后,我们就启程……”

   这日,章渊将一份信交于章涵:“这是余大公子给你捎来的。”章涵回房,坐在案头细读,双手不禁颤抖:“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原来,痛杀徐廉那晚,轿内女子乃佯装晕死,徐廉与章涵等人的对话,被那妇人一一记在心里,官府彻查之际,她便将那晚之事一一说与。如此恩将仇报,章涵万万没有料到。如今章家已被衙门查封,章府之人,皆被关至牢狱。

   第二日,章涵对众人道:“儿毕竟太过年轻,府中之事,无法处处操持……我得去一趟济南府,同几位叔父商议府中之事……”徐盛道:“如此,一路务必多加小心……”青儿上前,抚了抚他的脸:“我等你回来!”他走得很急,临走前,深情地凝视着青儿,许久许久……

   凌空飞雪,寒风刺骨,快马加鞭,至大同府。客栈内,只见章涵瘫坐一旁,他甚是悔恨,气得直打哆嗦:“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余忠道:“总兵大人他……唉,章涵,你可知道,仇仕成的正房夫人,乃是当今首辅的女儿……(大同总兵,顾虑官位,不愿得罪官场同僚。何况,章麟志已死,章家落败,如今章家对他而言,无足轻重。)”他叹了口声气:“支了银子,在几大世家的求情下,他们已无性命之忧。(只是章家这些年的基业,从此毁于一旦)如今……除非一切真相大白,否则儿他们再难走出牢门……(可见已被钦犯对待)”余忠擎着泪:“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全力救出儿……无论多久,我都会等她……(可见希望渺茫)”章涵跪谢,余忠急忙扶起他:“章兄,这是干嘛!”章涵回道:“余兄,大恩大德,永世不忘!”余忠深情道:“章兄!这些年,章府仁义为先,行善为民,百姓都是看在眼里,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他又气愤道:“如今大家都敢怒不敢言!俗话说得好,民不与官斗!”

   章涵回道:“他们含冤入狱,皆因我而起,明儿我就去知府衙门说明一切,所有罪责该由我一人承担……”余忠打断道:“章兄,你好生糊涂,徐家能放过儿?放过章家?你去了不光白白搭上自己性命,更会累及他人!”他继续道:“徐家与仇家甚是交好,如今徐廉没了,徐家人恨不得章家断子绝孙。光凭那妇人一面之词,便让章家如此。你若是让他们坐实罪证,后果可想而知。”章涵泪水倾泄,不能一语,余忠劝道:“实不相瞒,我早已探过知府大人的口风(可见大同官场之腐败)。章兄,你万万不可冲动!儿,我一定会想办法救儿出来……”

   余忠走后,章涵陷入了无尽的绝望:“我已经回不去了?大明朝任何一个角落,都没有我章涵的容身之处……”心中燃起的仇恨愈发炙热:“徐廉该死,仇仕成该死,总兵与知府亦该死,皆为一己之私,弃正道天良于不顾,置天下民声于何地……这不是大明朝,这里是地狱!”

   杭州城。冬至过后,启程前往宁海,刚上马车,三娘忽觉浑身乏力,干咳阵阵。“三娘,你还好吗?”徐盛轻抚其后背:“来,我们回屋。”青儿亦关心道:“三娘!你没事吧?”三娘依旧用手捂着嘴,干咳得愈发厉害,她摊开手,只见掌中尽是鲜血。徐盛心急道:“三娘!这!”三娘只是对他微微一笑:“我……我没事……我们去……去宁海……”随即晕了过去。

   那晚,三娘缓缓醒来,床边,徐盛正眯眼小憩。“徐盛!”三娘无力地唤道:“盛……”徐盛见状,紧紧握住三娘的手:“三娘,我在!”她虚弱一笑:“盛,是老天爷的眷顾,让三娘遇见了你。”徐盛含泪道:“三娘!”三娘回忆道:“你知道吗?在草原那会儿,说‘在意我’之时,我已经爱上了你。”她忽而皱眉:“若是有一天,我走了,你会忘记我吗?”徐盛回道:“傻丫头,怎么突然说这个。”三娘继续道:“盛,到时候,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娶个娘子,安宁度日,平平安安一辈子……”徐盛打断道:“三娘,你在说什么呢!”他深情凝望着三娘:“这辈子,徐盛只爱你。”他哽咽着:“你会没事的,郎中说了,你只是水土不应,身体虚弱,调理一阵便会好起来。”三娘一言不发,只是深情地看着徐盛,眼角不禁流下了晶莹的泪珠。

   “盛,其实……其实我都知道!”三娘抚着徐盛脸颊:“明年的春天是那么遥不可及。”徐盛双眼浸湿:“不,明年春天,西子湖畔,我还要带你去看那柳岸风堤,桃李花林。”三娘含泪道:“三娘多想,三娘多想与你一辈子在一起。就在那静谧的宁海,结庐而居,不理尘世的纷争。从青丝到白发,一起慢慢地变老。”她面露期盼,缓缓道:“对了,我们还要有一对儿女……”徐盛将她一把抱住:“我们会有一双儿女,一定会的……”三娘回道:“盛,远来客栈里,你与巴图的谈话,我都听见了!”徐盛不禁鼻头一酸,将她抱得更紧,三娘长吸一口气:“这些时日来,我感到愈发疲累,怕是……”徐盛回道:“不!三娘,什么天命有时,我不信,我不信!人的命运怎么能是天注定的!人命由我不由天!”三娘只是一句:“盛,我……我爱你!”徐盛哽咽道:“我也爱你!”他们就这样拥抱着,谁也不愿意放手。

   灵隐寺内,“缘空”住持双手合十:“阿弥陀佛!”章渊问道:“住持大师,三娘究竟身患何疾?这偌大的杭州城,竟没有一位郎中能诊断医治……大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徐盛做礼,哽咽道:“住持大师,请大师救救三娘……”缘空回道:“徐施主,三娘已然身死,老衲又如何就得了她。”章渊疑惑:“住持大师,这话?”缘空摇摇头:“徐施主,天命有时。你耗费了十年阳寿,换得几月尘缘相守,已是天地眷顾。”徐盛不禁微微一怔:“原来,住持大师什么都知道。”他含泪一问:“大师,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缘空微微摇头:“阿弥陀佛!”

   徐盛望向苍天:“原来,我什么都做不了……老天爷,这是为什么……”缘空又叹道:“阿弥陀佛,徐施主,一切终将成为前尘旧梦,何苦太过执着?不如放下,放下……”徐盛哽咽道:“放下?我非遁入空门,如何轻言放下!我宁愿执迷不悟……”缘空道:“西子湖畔,残荷枯梗,解得了身痛,定得住心神,却固不得长生。”徐盛含泪回道:“这一生,遇见了便是一辈子。多谢住持大师,徐盛此生,无以为报!”缘空回道:“阿弥陀佛,尘缘有序,初开双章,尽离愁……(十里红妆初)”

   离开林隐寺,徐盛转头回望:“即便是天命有时,我依旧不会放弃……”

   三娘依旧虚弱得卧床,她望着案头的长鞭,想起了年少之时,曾经的种种:“青儿姐,我……我想娘了。”青儿回道:“三娘,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她哽咽着:“如果,老天爷没有让我们四人相遇,是否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三娘摇摇头:“姐,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你我,还有盛、章涵,注定是要相遇的,若是时光重来,再次相遇,结果还是一样。”她忽然一语:“姐,你从来不会如此感慨的。”青儿回道:“因为你是我唯一的妹妹!”三娘流泪道:“姐,我……我怕……我真的好害怕,害怕会失去你们……”青儿紧握着三娘的手:“有姐在,不怕!不怕!”调理休憩十日之后,已是腊月,三娘的身子也渐渐好转。

   一日,青儿对徐盛道:“没想到这味药,还有如此效果……”一旁,只闻三娘思念道:“我想娘了!”徐盛回道:“等你身子再好些,我们就回宁远。”三娘点点头:“恩。”那晚,三娘至青儿房内:“姐,我漂亮吗?”青儿回道:“三娘,你很美。”三娘坐到梳妆台前,拿起胭脂,轻轻抹在唇间,清浅梳妆,宛若天仙,青儿不解:“三娘,你从不爱梳妆打扮,今日这是?”三娘只是微微一笑,问道:“这样呢?”青儿走上前,轻轻给她戴上玉簪:“这样更美了……”

   第二日,窗格透过一阵微弱的日光,三娘缓缓起身,来至窗前,她望着远山,皆银装素裹,不禁怅然:“雪,掩盖了苍山。时间,不仅会褪去心中的痛苦,更会冲淡一切!你和青儿姐姐,还有所有的人,会慢慢地把我忘记。忘记了,就不会再伤心了……”她望向南方:“去或者不去,宁海都在那里,只要有你在……这一路,三娘都无怨无悔,只是……有稍许遗憾!”

   那日,她迈着轻快的脚步,至徐盛面前:“盛,我漂亮吗?”徐盛微微一惊:“美……”她又道:“盛,我想去西湖走走,你陪我!”

   西子湖畔,断桥残雪,“我仿佛看到,那桃李花林,那水岸风堤!”三娘欣然一笑,她心思惆怅:“春天终究要如期而至。可冷冬,你可否可以缓缓地离去,慢一点,再慢一点,那怕只慢个一丝片刻……”她的步伐,渐缓沉重,终于停了下来。

   湖畔一小亭,三娘一头靠在徐盛肩上:“我好累!真得好累!”徐盛回道:“三娘,我背你回去吧!”她摇摇头:“盛,你别动,就这样,让我靠一会儿,就一会儿!”徐盛强忍着声,不禁泪水横流。

   三娘缓了一缓,回忆道:“还记得吗?远来客栈……那些,都还好像是昨天的情景,可是细细想来,原来已经过了那么久了啊,这一路上,发生了好多好多事……”徐盛轻声道:“三娘!”她继续回忆道:“你还记得,远来客栈外,我们第一次‘交手’吗?”她嘴角微扬:“我第一次那么任性……没想到,我们在大同还能相遇……”

   三娘闭着眼:“盛,答应我……答应我……”徐盛回道:“我答应你。”三娘道:“答应我,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许带着仇恨去做傻事!”她继续道:“你,青儿姐,还有章涵,你们要平平安安的,平平安安的……”徐盛不禁搂住她:“三娘……”三娘睁开眼,只是摇头:“盛,听我说完……听我说完!”她抚了抚徐盛的脸庞:“人一旦要走了……反而会多很多的牵挂,想起从前的事……”徐盛哽咽道:“三娘,我不许你这么说。”三娘道:“人生就是这样,无论好坏,都要去经历。最后啊,都会成为生命中无论如何都不想忘掉的回忆……”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悄然滑落。

   她语调愈发微弱:“盛,我爱你!”徐盛搂紧她:“我知道!”徐盛哽咽道:“三娘,我也爱你!”三娘深情地凝望着他,眼神里尽是不舍与留恋,轻轻一吻,寒风阵阵,她不禁流下了泪水:“我舍不得你们……我最舍不得的……是……是你……”

   纤纤玉手,从徐盛的肩膀不舍地滑落,她闭上了双眼,嘴角还是微微上扬。徐盛唤其不醒,背起她疾步而回。夜至,庭院长廊,孤月清冷,三娘已然绝尘而去。

   三娘走后,徐盛与青儿整日沉浸在悲痛之中,无法自拔。徐盛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一日之间,性情生变,变得沉默而又寡言。三娘火化后,青儿含着泪,对徐盛道:“她说,她想娘了!我要带她回去……”徐盛道:“我一定送她回宁远!”此时,缘空法师缓缓而来:“阿弥陀佛!魂归故里,安生有法。”

   第50章:思蹙人间道 太多是别离( 孤迹天涯)

   灵隐寺,观音殿内,立着三娘的牌位。灵位前,他们焚着香,伫立在前,很久,很久。“三娘,你一个人在那边,会不会孤单……”“我多么希望,那时候,中箭的那人,是我……”

   那日,青儿收到章涵的一封书信,信中尽是负情寡意之言,悔恨决绝之意。她将书信示于徐盛:“他定是遇到了难处!”徐盛读完,不禁皱眉:“定是如此!”章渊看完书信,亦是皱眉,他思了思,回忆道:“离开杭州之前,余忠给章涵来过一份书信,书信内容我并不知晓……”青儿不禁流泪道:“他定是不想连累我们,才一个人扛着……”章渊安抚着:“青儿!”

   两日后,别过章渊,徐盛陪着青儿一路北上:“我们先回宁远,再去找章涵……”青儿点点头:“恩!”三娘的骨灰,最终入土于孤月山南麓。

   至大同,见过余忠后,青儿才明白章涵为何写下这封决绝信。走出余府,青儿临风伫立,显得格外失落:“你究竟在哪里?章涵,你究竟在哪里……”她转身问道徐盛:“徐公子,接下去,你有何打算?”徐盛回道:“我会陪你,直到……直找到章涵为止。”

   嘉靖十八年六月,章涵已是格根最为器重的谋士。一日,章涵刚从格根帐内走出,一汉人军士走上前:“章先生!有人找你!”章涵回问:“来人是谁?”那军士摇摇头,章涵手中军务繁忙,并未及时回见。

   处理完军中事务,章涵缓缓朝营帐走去,掀开帐帘,一熟悉的背影出现在眼前,他不禁泪水浸湿:“你还是来了……”

   青儿闻声,急忙转身,不禁留下泪水。章涵缓缓来到青儿面前,将她一把抱住:“青儿,我……我……”青儿只是不停地哭着,她自始至终,她都没有责怪章涵,责问当年为何狠心地抛下她:“我知道,你有千万个顾虑,可是,我已经离不开你……”

   “答应我,再也不许离开我……”章涵抱紧着她:“我答应你,从今往后,再也不会离开你……”他深情一吻:“青儿,我爱你!”青儿回道:“我也爱你!”

   情思如梦,帐外,只见徐盛会心一笑,他望着无垠苍穹:“三娘,我们都很好,青儿很好,章涵也很好……”

   嘉靖十九年七月,北部哈刺嗔纠集俺答、几禄、吉囊、青台吉、赤台吉等十余部,祷旗晾马,大举进犯宣府。大同总兵率军抵御,官军大败。大同守军与俺答秘约,只要其不劫掠大同,大同军即不拦截。八月,俺答遂分道入大同西路,由井坪、朔州直抵雁门关,破宁武关,至岢岚、兴县、交城、汾州、文水、清源,杀掠人畜以万计。俺答退兵,遇大同守军,即以所掠财物馈赠,而大同巡抚史道、总兵王升置之不问。宣府总兵奉命增援,亦观望不战。巡抚山西都御史陈讲以山西告急驰报,下兵部议,兵部尚书张瓒则以“寇且退矣,何事张皇”为辞,以致俺答军携带所掠辎重,徐徐出塞。

   同年十二月,俺答、吉囊又寇大同,转而兵至宣府。宣府总兵薛恩贵虽奋力抵抗,亦大败。俺答均所掠辎重较之七月更甚。

   野狐岭外,一路鞑靼大军缓缓朝漠北而去,只闻一鞑靼古军士笑道:“我啊,越来越喜欢这儿了。常听人说,这权有势的汉人嫁女儿啊,嫁妆丰厚,那是无所不有,什么‘良田千亩,十里红妆’。”一汉人军士道:“可不是,这蜿蜒数里的红妆,浩浩荡荡,仿佛一条披着红袍的金龙。这嫁女啊,本是件喜庆的事儿,可他们非要炫耀家产的富足,权势的深厚。啧啧啧,太低陋,太低陋了!”鞑靼军士摇头一笑:哈哈!你没这个命,还不许别人风光啦?你看这朱厚多好,这些‘嫁妆’够他嫁所有的女儿了。”

   一日,宣府城外,薛恩贵领着一对骑兵,出现在巴图面前。只见两个汉人被麻袋蒙住了头脸,被蒙古兵带至薛恩贵与巴图面前:“跪下!”巴图拿起长鞭,狠狠抽着,然后对薛恩贵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抽他们吗?”薛恩贵不言,巴图又继续抽道:“薛总兵,可还记得死去的儿子薛云。”薛恩贵激动道:“是你!是你杀了我儿……”巴图回道:“是我?薛老头子,我可没有杀你儿子。我巴图向来恩怨分明,这两个马匪,就交给大人处置了。”巴图随即下令,望向仇仕成:“他们可是亲眼看见仇大人的那一箭,真准,当真是一箭穿心……”

   只见仇仕成大怒道:“故意挑拨我与总兵,你是何居心!”薛恩贵细细瞧着跪地的两个汉人,惊讶道:“是你们!”柳叶刀与冷瞎子急忙求饶道:“薛大人啊!薛大人救救我!”巴图盯着两个马匪,不禁仰天长笑:“老天有眼,我们竟能正在雁门关外相遇。你说,我怎么忍心杀了你们!”

   柳叶刀与冷瞎子将仇仕成箭杀薛云之事一一说与薛恩贵,项宁远等部将见状,皆俯首认罪。一旁,仇仕成冷汗直冒,他正欲拔出长剑,朝薛恩贵刺去,被项宁远一把擒住。直到今日,薛恩贵才明白,自己一直被仇仕成蒙在鼓里。

   “把……把他们都给我押回去……”薛恩贵颤声道:“统统押……押回去……”巴图走到薛恩贵面前:“薛老爷子,你可知道,仇仕成害死了格根最爱的女人,害得章军师家破人亡……”他继续道:“你放心,格根一向以大局为重(通贡),希望你能秉公处置。(虚实自判)”薛恩贵回道:“你想怎样?”巴图道:“这仇仕成,我定要带走!”被按到跪地的仇仕成大吼道:“薛恩贵,你不能让他们带我走,你不能让他们杀了我……我是阁老的女婿,除非你也不想活了……”薛恩贵冷笑了几声:“你杀了我儿,你让我如何活得?”说完,他轻轻一挥手,将仇仕成交给了巴图。

   大军归来,一日,在巴图帐外。青儿问道:“仇仕成你打算如何处置?”巴图喝了一口热腾腾的奶茶,双手交叉,置于脖子前。青儿又问:“还有,为什么要一直瞒着格根?”巴图道:“瞒着格根,是三娘的意思。”青儿想起三娘,不禁伤心,巴图回忆道:“其实,三公主早就知道,她的病无法医治。”青儿流泪道:“她自始至终,都没有与我说起过。”巴图回道:“她不愿你伤心。”他继续道:“离开远来客栈前,三娘曾对我说……”

   回忆

   “巴图,你别难过。”她坦然一笑:“人在世上,活得再久,终究是要离开。长生天呀,会把坏人带去地狱,将好人送至天堂。”她望着天空:“三娘此生,问心无愧。只是……”她面露伤感:“只是,就这样离开大家,有太多的不舍,太多的遗憾。”巴图回道:“三公主!”三娘笑了笑:“你呀!到现在还叫我三公主,我根本就不是什么公主!”巴图回道:“三娘!”三娘点点头:“哈哈!这才是我的巴图大哥嘛!”她收起嬉笑:“巴图,千万不能让格根知道我的事。”三娘继续道:“我知道,格根一直深爱着我,我曾无数次和他说,我恨杀戮。无论是何原因,轻贱人命,总是不对的……而且,我也不愿看到他伤心……巴图,你能答应我吗?”巴图回道:“三娘,我答应你!但是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三娘俏皮道:“恩!好吧。”巴图道:“三娘,不要放弃希望。徐盛说,他会找最好的汉人大夫来医治你……”三娘点点头:“我答应你了,你也要答应我哦!”

   巴图感慨自责:“杀了徐廉,杀了戴阉狗,杀了仇仕成,也换不回三娘,我无时无刻不在后悔,当初,若是从野狐岭离开……”青儿朝他微微一笑:“巴图,三娘曾与我说: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她舒了口气:“她是个敢爱敢恨,追求自由的姑娘。其实,她从来都没有离开过我们,你看天空的那片云,像不像是三娘的笑脸……”巴图回道:“恩,三娘!”他不禁感慨道:“青儿,不知道徐盛何时才能释怀?”青儿微微皱眉,伤心道:“徐公子,他……一生情,一辈子……”

   这番谈话,被格根不经意地听去。格根伤心欲绝,一直揪着胸口,泪水滴在青草之上:“其其格……三娘……”

   第51章:后记

   嘉靖二十九年(1550年):

   俺答汗为争取互市,世宗始终置若罔闻,直到嘉靖二十九年六月,俺答率军犯大同,总兵战死。因贿赂严嵩子严世蕃而任宣大总兵的仇鸾惶惧无策,以重金贿赂俺答,使移寇他塞,勿犯大同。八月,俺答移兵东去,八月十四日,入古北口,杀掠怀柔顺义吏民无数,明军一触即溃,俺答长驱入内地,营于潞河东二十里之孤山(今通州东北)、汝口等处,京师戒严。

   直到俺答率兵包围京师,朝廷震惊。自土木之变以后,京师百年无警,号称20万禁军其实都是虚数,充其量只有四五万,而且一半是老弱病残,另一半是内外提督大臣之家役使,而且缺少战具甲仗,几乎就没有战斗力。如今俺答突然兵临城下,手足无措。八月十八日,大同保定延绥河间宣府山西辽阳七镇兵先后至。明援军虽五万余人,但皆怯不敢战,又缺少粮饷。当时明世宗拜仇鸾为平虏大将军,总领诸军,但却纵兵辫发劫掠百姓,“民苦之甚于虏”。严嵩也要求诸将坚壁勿战,听凭俺答兵在城外掳掠。此时,俺答兵自白河渡潞水西北行。十九日至东直门。二十一日德胜门安定门北民居皆被毁。当时俺答放回了在通州俘虏的宦官杨增,手持俺答的书信回复明廷,称“予我币,通我贡,即解围,不者岁一虔尔郭!”八月二十二日,俺答由巩华城(在昌平县)攻诸帝陵寝,转掠西山良乡以西,保定皆震。

   俺答派人持书,入城求贡,书中有言:“……予我币,通我贡,即解围,不者岁一虔尔郭……”。世宗要求军队撤走后,才允许议和,这是明朝政府勉强答应“通贡互市”。俺答退走之后,又缚献叛逃的明兵,(俺答退兵北撤至白羊口时,仇鸾引兵蹑其后,企图袭击落伍的骑兵邀功;不料俺答中途折返,明军不战而溃,死伤千余人,仇鸾本人差点被俘。其后俺答长驱至天寿山,循潮河而上,仍由古北口出塞,京师解严。九月初一日,蒙古兵全部撤退。)并以部落长虎喇记为人质,钻刀为誓。该年为干支纪年庚戌年,史称“庚戌之变”,整个庚戌之变期间,“诸州县报所残掠人畜二百万”。其后明世宗追究责任,兵部尚书丁汝夔作为严嵩、仇鸾一党的替罪羊而被处斩。(俺答汗侵袭明境,严嵩向兵尚书丁汝夔授计曰:“地近京师,若兵败难以掩盖,务必令诸将勿轻易与之交战,待其饱掠后自会离京。”严嵩身为朝阁内最重之权臣,在军国大事上无任何远计和魄力。丁尚书惟严相国所指,传令诸将勿战。然百姓疾苦,饱受鞑靼烧杀抢劫,官军皆龟缩于坚城之中,无一丝御敌之行。如此,民间大愤。俺答撤离后,百姓纷纷上万民书,矛头直指丁汝夔畏怯无能,王公大臣们亦纷纷向世宗告状。此时,严嵩又买通皇帝近侍,教唆其在皇帝面前散布谣言:“尚书纵敌”,欲将丁汝夔置于死地。丁汝夔终被嘉靖帝下令逮捕。严嵩深怕丁汝夔揭发自己,以致事情败露,安抚他说:“有老夫在,决不让丁公屈死!”承诺保其无事。丁汝夔心思有严嵩相护,在刑部鞠审之时便没多作辩驳。结果,不久,一帮狱卒就从狱中把他提出,丁汝夔仍以为这仅仅是走个过场。直到一行人将他押至西市,刽子手持刀向他而来时,才恍悟被相爷所卖,当自己被踹跪于地,大叫“王八蛋严嵩误我”,话音刚落,头也随之落地。)

   次年五月,马市开始,俺答汗亲临市场,并告诫诸部首领,“毋饮酒失事,马必身腰长大,毛齿相应,然后入”。易市后,俺答汗“出塞甚喜”。又以贫者无马,唯有牛羊,“请易菽粟”,明竟借口有蒙古部众犯边,“乞请无厌”,恶之,“诏罢马市”。自此以后,俺答汗求贡无望,便再一次发起了长达二十年之久的扰边活动,企图以武力要挟来达到互市的目的。

   从庚戌之变可见:蒙汉互通有无已经成为了蒙古族发展的必须条件,蒙古族需要汉族的手工业和农业产品,正是种需要被明朝阻止,明蒙只见才会兵戎不断。北方游牧民族与中原农业民族之间存在着一种必然的、不可缺少的经济联系,恢复及发展息息相关的双边贸易是维系双方和平交往的纽带。而明世宗不顾这种客观的、不可分割的经济联系,一直执行着错误的政策。

   河套

   一日,格根骑着马,路过一营帐,只闻一女子负气道:“谨言慎行又何错之有,难道人人都要与你性情相投?”她的声音如此熟悉,格根不禁停下马,他朝帐内而去,掀开帘,只见一女子背对着他,依旧不依不饶得抱怨着。格根见她气得直跺脚,不禁笑道:“年纪轻轻,脾气倒是挺重!”那女子转过身,不禁气道:“要你管!”她是钟金哈屯,是卫拉特蒙古克尔古特部的领袖哲恒阿噶的女儿。这年,钟金哈屯刚好十岁,出落得亭亭玉立,曲眉秀目,活脱脱像极了三娘,她是个饱读诗书,性格豪爽,擅长歌舞骑射的蒙古女子。

   格根看着他,不禁流下了泪水,转而一笑,兀自喃喃:“三娘!真的是你!”钟金哈屯见状,不禁微微皱眉,走上前:“你是谁?为什么要哭……”格根一把抱住钟金哈屯:“你果然没有离开我,你一直都在……三娘……”钟金哈屯被他一抱,不禁怔住:“我……我不是三娘……我是钟金哈屯……”她见格根没有松开之意,便扬起手上的长鞭,朝格根挥去,格根一把接住长鞭:“我已是真正的可汗……(他想起了三娘曾经对他的“承诺”)”他紧紧地抱住她,良久、良久。

   这个女孩,就是蒙古历史上大名鼎鼎的三娘子,汉文史籍称其为“也儿克兔哈屯”,蒙文意为“有权力的妻子”。

   汉人营,章涵帐外,北方呼啸,青儿依偎在章涵怀里:“我不明白,为什么皇上如此顽固,依旧推行‘绝贡’之策。”章涵回道:“我曾对格根说过,明廷之所以顽固地拒绝蒙古的通贡请求,根源还是在明世宗身上。”他继续道:“皇上刚愎自用、喜怒无常、迷信斋醮、一意修玄悟道。在他心里,轻视蒙古族及北方民族的思想已然根深蒂固。”青儿回道:“好好的一个大明朝,如今已是‘家家干净’(嘉靖)”章涵继续道:“吏治腐败,百官昏聩,朝里尽是大汉族主义,尽然将允许通贡与宋代因和议误国相提并论。即便有颇有见地的谋臣上疏,皇上依旧不屑一顾,搁置一旁。可能他认为,最佳之策就是回避、封锁,断绝往来,以免滋生事端。”

   章涵感慨道:“尽管如此,仅以国君之力怎能与和平交往、互通有无的大势相抗衡,既不合乎国情,又非顺乎民意。通贡互市古来有之,是经过千百年历史发展而留下来的优良传统,历史在不断发展,所有违背天道之举,必将失败。”青儿回道:“二十多年了!我相信,有生之年定能看到蒙古与大明朝通贡。”章涵道:“但愿吧!”他搂紧着青儿:“我在想啊,今年就回杭州,安生养老……这些年,在外漂泊,真是苦了你了……”青儿回道:“光儿都这么大了,我哪儿都不想去……”她继续道:“我早就习惯了这里的一切!”她感慨道:“我多么希望,这万里之地,行人不持弓矢,墩台哨座之卒以渐撤去,从此‘胡越一家’,再无战争!那个时候,何处不是家……”

   宁海

   西溪山头,青竹峰顶,一斜篱小舍内,只见徐盛独自小酌,他望着屋外的飘雪,不时道:“这酒……真淡……”一阵寒风袭来,皓雪仿佛,四下无人,又见几棵苍松。

   嘉靖二十九年后:

   因对互市的范围和钱粮额度的问题双方争执不下,俺答又接连发动了几次小规模的侵扰行动,但随着李成梁、戚继光等边关名将的崛起和以兵部尚书张居正为首的明朝军制改革的不断深入,俺答的军事优势越来越不明显。

   明世宗死,穆宗继位,改元隆庆。此时,奸臣严嵩已被弹劾下台,高拱、张居正先后入阁担任首辅,开始推行一系列改革,整顿吏治,清除嘉靖时的腐败政治和积弊,也开始反思前朝拒绝与对北方蒙古俺答部通好的政策,直到庚戌之变之二十年后的隆庆四年。因为婚姻问题,把汉那吉怨恨他祖父,串同他的妻子大成妣吉和仆人,投奔大同败胡堡请降。大同总督王崇古、巡抚方逢时认为,这是调整双方关系的契机,接受了请降,上报给朝廷,并厚待把汉那吉。当时阁臣高拱、张居正等也都极力赞成,至此,双方终于就通贡达成一致,允许封贡互市。

   隆庆五年,和议达成,明朝封阿拉坦汗为顺义王,任昆都力哈、黄台吉为都督同知,其余各部首领也都分任指挥等职。五月,在山西边镇得胜堡高筑晾马台,广设黄帏兰帐,阿拉坦汗等接受了称号和官职,并宣布和平条款,从此蒙汉世世友好,永不相犯。

   不久双方又商定了东起宣府,西迄甘肃的十一处互市市场。明朝全面对俺答开放互市贸易,明蒙之间二百多年的军事争端正式停止,长城周边的百姓才算是稳定了下来,开启了明朝与蒙古右翼诸部和平互市的局面,整个北方出现了历史上很少有的和平繁荣景象。

   综观明代民族贸易的发展,可以看出:开展民族贸易是发展少数民族地区经济的必备条件,也是建立和巩固民族关系的必要前提,更是维护多民族国家统一的重要基础,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规律。

   第52章 初篇

   夏宛儿本是秦淮名妓,能鼓琴弹筝,清歌善画,亦通文史知古今。早年出入于风月楼阁,常与纨茵浪子,潇洒词人往来,后逢乱流落江湖,遇同乡商人陈温之(年过不惑),后嫁与此人为妾,终归于晚林阁。

   赵倩儿被晚林院的夏宛儿收养,宛儿视其如己出,改赵倩儿为夏林蓉。林蓉自幼天资巧慧,容貌娟妍,自四五岁起,夏宛儿便教之以书翰,林蓉广涉文墨,琴棋曲圣,食谱茶经,莫不精晓。晚林院内的东青阁,绮窗绣帘,堆列几案,香烟缭绕,时闻瑶琴锦瑟,原是母女度曲长歌。

   陈温之经商出生,妻妾三室,唯独钟爱夏宛儿,对夏林蓉亦是疼爱,其他的妻室均甚恨之。陈温之膝下有一子,唤作陈甄木,性豪侈,不学无数,自幼而长,疏于管教,常与乡间豪绅往来于赌场烟花之地,后经人算计,破败家产,陈温之因此气血攻心而死。

   陈温之死后,佳人薄命。夏宛儿遭正妻刁难,无奈携林蓉委居于院内一竹坞,清寒度日。一年后,正妻借夏宛儿出生青楼风巷,有辱门楣之名,对她大肆羞辱谩骂。夏宛儿终心灰意冷,归隐山门,于城西素清庵,青灯常伴,了此一生。至于夏林蓉,因其靓丽清秀,陈甄木贪恋其美色,欲纳林蓉为小妾,因陈母反对,此事终未成。陈母憎恨夏宛儿,便将林蓉卖于杭州一青楼,林蓉从此流落钱塘,一陷杭州。因果长存,如今的晚林院,不见陈家一人,门楹俱换,陈甄木终因败尽家产,野居露宿,陈家离人散尽,飞鸟各投林。

   嘉靖十一年七月。宁海城东,晚林院内,当年珠帘绣幕,画栋雕甍之景已成过去,连白沙铺地,莹白如雪的门庭小道都已不复存在。亦不能闻往日的笙歌剧饮,诗歌付情,只有后院的竹坞外,依旧夹道回廊,悬萝挂翠。

   赵家小女落红尘,茫茫深巷烟雨声。

   第53章:花间柳巷一初遇 琴音深处觅知己( 凌寒旧梦)

   “南桥有名长生梦,一醉方长恨年华深。西子颦,西子笑,西子焉知戏子憔……”

   嘉靖十四年,时已立秋,杭州城内还是一如既往的闷热,蝉鸣重重,只见一粉脸朱唇,披着紫韵罗衫的女子伏几休憩着。

   少顷,微微入梦(嘉靖十一年):

   “小娘几岁了?”一阵轻柔地声调:“小娘不要害怕。”

   孩童神情惶恐,瞪着一双无助的大眼:“年芳一十二。”

   寒风呼啸,一黄衫女子披头散发地跪在雪地上,一中年女子怒目嗔喝:“就你还想从良,出言无度!老娘养你那么多年,是白养的?”另一位中年女子缓缓走来,轻抚着黄衫女子,温声细语道:“做娘的,骂在嘴头,疼在心头。恁你这才貌,岂能送你于等闲之料(非王孙公子,贵客豪门不可)。来讲梳弄的,是袁公子,他可是巡按御史的儿子,此等身份也不辱没了你,你倒好,整日垂涕哀嚎,惹得你娘生气,若能早点思透,何苦遭这罪……”黄衫女子虚弱地抽泣:“二姨娘,云儿本是好人家的儿女,因被恶人拐卖而堕落这烟花罗网,姨娘若能依了云儿,来世做牛马,定报姨娘大恩大德!”二姨娘轻声道:“从良是个有志气的事,可从良也有几等不同,有谓苦之从良,乐之从良,趁好的从良,奈何的从良。从良于你,尚未到时候……(一入侯门深似海,家法严,抬不起头,半妻半妾,此谓苦之从良;遇到家道富足,知己善乐,与他生育,有主母之分,图他日前安逸,日后出身,此谓乐之从良。原无从良之意,因官逼无奈或强棋欺瞒,无论好歹,得嫁便嫁,买静求安,此谓无奈从良;受尽了风花雪月,已安盛名,想着急流勇退,不受人怠慢,找个满心欢喜的嫁了,这叫做趁好从良。)”

   云儿一脸懵懂,二姨娘又骗道:“常言道:‘妓爱俏,妈爱钞。’你娘从小将你养大,把你做金子看成,如今你天葵已至,她自然指望着你给她带去财气,你这百般不依,如何赚得大主的银子?如此,苦的可是自己。倒不如今趁着年少受用,风花雪月之时攒点私房,免得日后求人。过了十年五载,遇到个知心称意,讲得来话得著的,姨娘就给你做媒,风光嫁去。那时你娘也放得下了,岂不两便。”云儿被绕得不知所措,不禁抽泣起来。

   一旁,那称娘的女子显得好不耐烦,面露凶光,唤来几位彪形大汉对云儿一顿痛打。月光下,竹影斑驳,一小女孩在院角偷偷窥视着,伴随着一阵阵哀嚎声,小女孩害怕得颤抖起来,一阵阵冷汗直冒额头,她不禁喊道:“不要,不要……不要再打了……”

   梦醒:

   屋内,紫衣女子已然惊醒,她望向窗外,垂条依旧随风摆动,她一摸额头,全是冷汗,方才回过神:“原来是梦。”梦里的小姑娘正是年少的自己。

   “林蓉姑娘,姨娘叫你过去一下。”一小丫头兴冲冲地跑来:“姑娘,怎么满头大汗?”林蓉对那丫头微微一笑:“没事。”随后起身倒了杯茶:“珍儿,外头这么热,你就在这歇会儿。姨娘找我何事?”珍儿摇摇头,林蓉又道:“这儿有些绿豆糕点……”说罢,便出了房门。

   “纤云姐姐、蔚苒姐姐、窦白妹妹,各位姐姐妹妹都在呀!”林蓉甚是惊讶,她朝里屋望去:“姨娘呢?”身着红衫,粉饰妖艳的蔚苒道:“姐妹几个也是刚到。林蓉,听姨娘说你是台州人士?”没等蔚苒问完,只闻屋外传来一阵笑声:“我来迟了,姑娘们!有个好消息,有个好消息呐。明儿有位大主要来,这次非比寻常呀。”众人望向姨娘,只见她笑开了花:“他可是苏州知府高大人的儿子。”蔚苒不屑道:“王孙公子见多了,何必大惊小怪!”

   这时,二姨娘走了进来:“高知府可是内阁首辅夏言的学生。高公子是翰林院名士,能被高公子多看一眼,那可是你们前世修来的福。”纤云摇着蒲扇,拉长着声:“出入烟花柳巷,还是翰林名士,哼!”二姨娘笑道:“人不风流枉少年。今儿知府衙门传话过来,明儿不能有一丝差错。”说罢,她一一交代,随后遣散了众人,让林蓉单独留下。

   二姨娘指着凳子:“来来来!别站着,坐下说。”林蓉一脸疑惑:“二姨娘,有什么事儿您就直说吧。”她拉着林蓉的手:“林蓉啊,来仙乐楼也快五年了吧,当年还是个爱哭鼻子会耍小性的丫头,如今已是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她故作深情道:“我一直视你如亲身女儿。如今你也十六了,我不忍心让你在外抛头露面,更舍不得让你去接待那些买笑追欢的纨绔子弟。”她顿了顿:“只要你不愿意,没人能强迫你做任何事儿。”林蓉沉默了一会儿,回道:“姨娘,我毕竟是这仙乐楼的人。”

   二姨娘深知林蓉心思聪颖,能立刻猜到她的心思,不禁一阵暗喜,她扇着蒲扇:“你初来仙乐楼时,琴棋书画已无所不通,论才学相貌,院里没有一个姑娘能比得上你。”她对林蓉微微一笑:“你弹得一手好琴,可少了知音来伴,便有少许遗憾……”林蓉轻轻点头,二姨娘又道:“据说这高公子精通音律,善词赋。明儿呀,你就给他弹奏一曲,也不枉姨娘一片苦心。”林蓉自知,她终究还是要替姨娘们去挣银子,不去卖身就是卖艺,细细想来,如今她们虽没逼着自己与那些风流子弟梳弄,可不保往后依旧太平安稳,不觉黯自伤神起来。

   第54章:花间柳巷一初遇 琴音深处觅知己( 转角初识)

   杭州城内,三位身披华贵绸服的少年公子正信步于西湖沿岸。

   高嵩之感慨道:“藏锋兄,征兄,江南美景,非京城可及也。”身挂佩剑的柳藏锋回道:“柳耆卿曾词:‘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这水岸风堤上,自是千古风华。”慕征接道:“柳三变的那句:‘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更是一绝啊。当年,完颜亮中秋待月不至,闻此佳句,遂起投鞭渡江之意……”高嵩之感慨道:“好在上天垂怜江南的百姓,金军内自生乱,这西子美景才未必被铁蹄践踏。”慕征接道:“是啊,免了烽烟四起,生灵涂炭。”柳藏锋笑道:“高公子与征兄都是性情中人,都绕西湖一圈了,不如找一雅处,畅叙一番。”高嵩之回道:“如此甚好!”说罢,柳藏锋携着高嵩之与慕征往仙乐楼而去。

   (在中国封建社会中,皇帝掌握着一切,谁接近皇帝,并且能得到皇帝的信任,谁就可能在朝廷中呼风唤雨,左右朝政。明代的给事中和翰林院、尚宝司的官员都时常在皇帝身边侍奉左右,称为皇帝的“近侍”之臣。这种特殊地位是其他二三品的大员所不具备的。高嵩之父,乃是内阁首辅夏言之学生,如今他亦是翰林院名士,此次来杭州巡游探亲,早被浙江众多官员盯牢。柳藏锋好不容易争得了这个机会,可以“好生照顾”“好好孝敬”高嵩之。)

   “仙乐楼”又名“悉尘院”,位于苏堤一侧,院外铺陈朴素淡泊,泠泠翠竹托出,冉冉芭蕉相衬,完全没有一丝青楼气息。门口可见一砖雕照屏,刻着“醉卧苍槐南柯梦”,这一切乎,倒像极了一处学堂。

   慕征望着镌刻“悉尘院”三字的大牌匾:“临湖佳境,不知其内风光如何,‘悉尘院’,是否是洞悉尘世之意?”高嵩之道:“征兄,这世上又有几人能洞悉尘世,能求个问心无愧已然不错。看来,这院主必是位清新素欲之人……”说罢,一行人便往院内而去。

   一进院门,绕过一处回廊,眼前之景,令人惊愕。琉璃瓦带珍珠帘,粉黛罗帐红墙连,不甚繁华,院内处处笙歌曼舞,香烟缭绕,眼前的姑娘一个个纤腰曼逸,水润红唇,媚眼勾人。真是烟花色海,好不热闹。

   柳藏锋笑道:“高公子,征兄,院外之境非院内实情。此处虽是风月之所,但绝非一般风尘境地,我们去楼上雅间一坐。”说罢,三人便往二楼走去。

   “林蓉啊,见过纤云没有啊,高公子已经来了!这可急死我了!”二姨娘不停地摇着扇子,一脸焦急,林蓉回道:“姨娘莫急,云姐姐定在院内,我和珍儿这就去找她。”她与珍儿找遍了院子,却觅不着纤云,珍儿忽然停下了脚步:“姑娘,我知道了!昨儿我听纤云姑娘说,要给高公子跳一段《春江花月夜》,可她那件散花大红流仙裙破了个口,要裁补一下,她定在春儿那里。”林蓉回道:“我这就去找春儿!”

   林蓉疾步上楼,一番小跑前行,未来得及留意四周,在一处拐角处与高嵩之撞到了一起,两人均倾倒在地。

   柳藏锋急忙扶起高嵩之:“高公子你没事吧!哪儿来的疯丫头,走路没长眼啊!”林蓉缓缓起身,致歉道:“这位公子,实在不好意思,小女子不是故意的,请公子见谅!”柳藏锋继续骂道:“死丫头,高公子你也敢撞,瞎了狗眼!”高嵩之见状,急忙制止道:“柳兄,何必对一个女子发火置气。算了,算了,她也是无心之过。”然后对林蓉道:“这位姑娘,柳兄并无恶意,他说的那些话,你别放在心上。”

   柳藏锋朝地上一瞥,只见一玉戒碎成了两瓣,他低声道:“高公子,这玉戒?”(玉戒是扬州的一位盐商送与高嵩之,挚友赠与,价值不菲,他自甚珍视。)高嵩之的脸色忽然暗沉下来,他气道:“破财消灾!真是晦气!晦气!”林蓉自是清傲的姑娘,听不得此番话语:“几位公子,方才是小女子的过错才使这玉戒破碎,着实惭愧。这玉戒,要不,你们说个价,我……我赔你。”高嵩之冷笑道:“赔!你赔得起吗。”他上下打量着林蓉:“就你这样,把自己卖了也赔不起,就此做罢吧!”林蓉心中愈发生气:“什么意思,你瞧不起人啊,你,你说个价,我一定赔付与你。”柳藏锋回道:“高公子说了,不用你赔了!还不快滚!”高嵩之有点不耐烦了,也没再说什么,便和柳藏锋往室内雅间走去。

   林蓉面带忧伤,立在原地,慕征走到她面前:“这位姑娘,此事……就此作罢吧,我这两个朋友出言过粗,还请姑娘见谅。”林蓉淡淡一笑:“怎么会呢,是我不好。可是这个玉戒,我一定会照价赔偿。”慕征回道:“姑娘又何必执着?高公子都不追究此事了……”没等慕征说完林,蓉便倔强地打断道:“不行!有些话不能当做没听到过。”慕征笑着回道:“傲骨可嘉!姑娘,这乃是上好的羊脂玉,价值连城,若要赔钱,你着实难付。不如这样吧,姑娘的钱我来付,我只求姑娘一件事便好。”慕征见她一脸疑虑,继续道:“姑娘大可放心,我且求之事绝非伤天害理,不仁不义,更不会败坏姑娘的名节。”林蓉细想之后,回道:“好吧!我答应公子,不知小女子有什么可以帮到公子?”慕征故作沉思,说道:“这个嘛,我还没想好,等我那天想好了,再告诉姑娘吧。”林蓉不知此人用意为何,答应道:“小女子夏林蓉,公子想好了,再来仙乐楼找我便是。”慕征笑道:“自然如此。哦,那个,在下慕征。姑娘,先行告辞!”慕征容貌皎洁,仪度闲雅,林蓉望其背影,回想此番对话,一股热流不禁涌上心头。

   第55章:花间柳巷一初遇 琴音深处觅知己( 纤云弄巧 )

   “‘小外婆’,纤云姑娘呢?高公子都来这么久了,你拿这些庸脂俗粉糊弄谁呢?”柳藏锋给二姨娘使了一顿脸色。二姨娘掩面笑道:“柳公子,纤云一听高公子要来,太过紧张,这才久久未敢露面。”她拉长了声:“要我说呀,她能服侍高公子,那是她前世的造化,我这就把她叫过来,这就把她叫来……”

   四周都是沉香木的桌椅,珍珠帘幕内悬着玉带莲花的罗帐,风铃微微作响。没过多久,只见一位粉脸朱唇、柳叶吊梢眉、娇姿出色、体态风骚的女子轻盈而来,一时和乐齐奏,翩然舞起。

   纤手飘拂出云袖,蜂腰玲珑曳秀裙,恰似西施忧伶弄屐履,又似飞燕楚楚颤踽步。高嵩之眼珠似垂,目不转睛。这且歌且舞的《春江花月夜》乃是纤云多年为歌妓之艺作。纤云向来吹弹歌舞,无不尽善,但凡跳这支舞,每每触景生情之际,都会不情不自禁流下一行行泪水,抒慨自己才貌双全,却落于风尘,受人轻践的命运。

   纤云感伤含泪之际,被细心的慕征察觉,他甚是疑惑,正欲喊停,只见高嵩之称赞道:“妙,妙啊,真是妙!”他转身对柳藏锋道:“较之南京教坊司与秦淮河畔的舞姬,更是别有一番风味啊!”他叫停了起舞的纤云,将她唤到面前,问道:“姑娘唤作纤云?”纤云应声答是。“姑娘年芳几岁?”纤云回道:“二十二。”再问道:“姑娘,是哪里人士?”纤云回道:“小女子是淳安人士。”高嵩之继续问道:“纤云姑娘,不知姑娘是否擅长诗赋?”纤云回道:“高公子!在仙乐楼,小娘们只回公子们的三个问题。若是,若是,小娘们不愿相陪与客,便不予回问。”高嵩之笑道:“莫非,莫非纤云姑娘瞧不起高某?”纤云低下头,双腿微屈,行万福礼道:“高公子,纤云万万不敢。只是,只是,纤云每每起舞,便会不能自已。纤云……纤云怕在公子面前失了礼,望高公子见谅。”说罢,便疾步走了出去。高嵩之虽心存不悦,但见如此美人,早已见色心起,怎么会与她计较,正盘算着如何得到她。

   柳藏锋气道:“什么货色嘛!如此不识抬举!”他朝二姨娘吼道:“‘小外婆’,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还是你们不想在钱塘干营生了?”一旁,二姨娘颤声歉道:“柳公子,不,不,‘柳大人’,借我十个胆也不敢啊,我这就把纤云那个死丫头叫回来,让大人们好好教训教训。”高嵩之微醉,笑道:“柳兄说笑呢!不必了,都是性情中人,不必了,不必……”柳藏锋顺势接道:“叫她回来还不败坏了高公子的兴致,去去去,这事儿暂且不和你计较,赶紧再拿几壶好酒过来,回头再找你算账!”慕征道:“柳兄,得饶人处且饶人!她想必是有苦衷的……”高嵩之欣然道:“征所言极是啊!她呀,正在使那‘欲擒故纵’之策。秦淮河畔,这样的女子我见多了,这些伎俩……”说完,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第56章:花间柳巷一初遇 琴音深处觅知己( 潇湘云水)

   几位身着轻纱,娇嫩欲滴的姑娘正俯身斟酒,一旁,二姨娘借机道:“几位公子,来来来,这是上好的蜜酒!”柳藏锋不屑道:“这蜜酒有什么好喝的,不香不烈!”慕征尝了一口,回道:“柳兄!此酒不可与烈酒相提而论,细细尝之,清香醇甜,余味香长,别有一番风味。”他转身问道二姨娘:“惯加蜂蜜与百花。”二姨娘笑盈盈道:“不愧是慕公子啊!此酒正是选用了上好的糯米,加之酒药、蜂蜜、百花酿制而成。虽是普通的蜜酒,却含有酿酒姑娘的思乡之情。”慕征问道:“思乡之情?”二姨娘回道:“可不是,这酿酒的姑娘聪明灵秀,举凡针神、曲圣、食谱、茶经,无不精晓。难能可贵的是,还弹得一手好琴。”柳藏锋疑惑道:“‘小外婆’,你说的这位姑娘,我怎么没印象?”二姨娘回道:“唉,我这位‘小女’呀,天性好静,这儿男女阗集喧嚣,她常思远避之,独待闺中。如今都十六了,还未曾让她待人陪客过,柳公子自然不曾见过。”她又对高嵩之道:“我家‘小女’虽有琴艺,但深在院内,终究无人指点,素闻高公子精通音律,想请高公子指教‘小女’一番,若能尝得零星点拨,也是小女的福分啊!”高嵩之点点头。

   少顷,丫头们搬来了五个香炉,焚起龙诞香,幽香弥漫,丝丝缕缕,沁人心脾。雅室中,有处别室小房,一丫头将两帘绸翼轻轻一拉,挡住了众人的视线。柳藏锋诧异道:“有点意思!”慕征亦道:“抚其琴丝着,必澄其心,缓其度,方能远其神,才能达到宁静致远,心身和一,与天地相和之境。”别室里,朦胧可见一女子,她纤手一拨,一阵琴声传来,细细一听,乃是郭沔的《潇湘水云》。帘中,进退复起,挑拨滚拂,帘外柳藏锋不时伸头张望;高嵩之凝眉细品,举杯淡抿;慕征亦闭目会意,悟其神韵。

   曲终人不去,琴思梦云萦。高嵩之一脸敬佩:“刘梦得曾道:‘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没想到这小小的仙乐楼里,竟有如此高人。”二姨娘欣喜道:“还请高公子指点一下小女。”高嵩之推托摇头:“指点就罢了。”

   二姨娘轻声一唤,小小别室的绸帘如风一般地飘落下来,众人的目光都洒向了帘内女子,她身着桃粉花绸长衫,立于琴几前,花颜却被一幅面具遮掩。柳藏锋急道:“二姨娘,你家这‘小女’又是闹得那出啊?”二姨娘回道:“小女不懂事,不懂事啊!哎呦,今儿这几个姑娘都怎么了呀……”

   高嵩之不禁起身:“琴声绝妙,六马皆仰秣啊。”林蓉回了万福礼:“高公子过奖了,小女子惭愧!还望高公子指点。”慕征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高嵩之干咳了一声:“说起琴艺,若论指点,非征兄不可!”慕征方才回神:“姑娘,有礼了!姑娘刚刚所弹之曲乃是《潇湘水云》。”林蓉点点头:“正是此曲!”慕征道:“整曲十段,期间有烟波行云之飘逸,又存万马奔腾之雄壮。全曲虽妙,可我有一丝不解想请问姑娘?”林蓉微微一笑:“公子请讲。”慕征道:“昔日郭公泛舟于潇湘之上,感山川秀色,观云水奔腾,奈此时山被云水遮蔽,不见天日,正如那时之时势,郭公心生悲痛,如九嶷云萦,不能自己,遂以曲抒郁。”说罢不禁感叹了一声:“词曲尾声应是郭公忧世殇国,有志不得的孤清抑郁,此处肃清应为宫音,而姑娘抚弦有敛,奏为角调。如此一来,郭公心忧国忧民,郁悒之情岂不清淡稍许。”高嵩之称赞道:“征兄,不愧是征兄啊!”林蓉微微笑道:“慕公子果然心细,小女子佩服。慕公子应知,琴者,弹其琴,重其韵。小女子所弹之曲,取自郭公,却不寄郭公之思。”柳藏锋傻傻一问:“重其韵?这‘韵’又是何物啊?”林蓉回道:“所谓‘韵’就是指其神韵意境,不可言传之谓‘神’,余味绵延之谓‘韵’,琴者之思谓之‘意’,天地自然,人间世象谓之‘境’。”柳藏锋饮起了酒,听得云里雾里,高嵩之与慕征不禁连连点头。

   一阵熏香飘来,征对她微微一笑,心中已是小鹿乱窜,无处安置,如此风雅绝俗的女子,怎能令人不动情愫。“姑娘为何带着面具,不以真面目示人?”高嵩之问道,林蓉回道:“小女子沦落风尘,若以真面目相示,怕晦气了公子。”慕征忽然回过神,心思道:“莫非是与高兄相撞的那位?”高嵩之笑道:“这倒是有趣了,那……姑娘,那要如何才能让你摘下面具?”林蓉回道:“若是心有所犀,遇着有缘之人,我自然会摘下面具与他相见。”高嵩之复问:“姑娘,姑娘说的‘缘’,又是?”

   慕征忽然站起来,他欲言又止,终究道:“姑娘改宫调为商调,可知琴声所寄,并非郭公之感,姑娘抒怀的,乃是思乡怀人之情。”林蓉听后,对他微微一笑。慕征缓缓地走到林蓉的面前,轻声道:“姑娘,我若是没有猜错的话,姑娘叫作夏林蓉吧?”林蓉抬起头,有些不知所措,她四处闪躲眼神,转身跑了出去。

   二姨娘见林蓉也跑了出去,又是生气,又是害怕,无奈道:“那个,那个啊,各位大人啊,实在是对不住!回头我一定好好教训她,好好教训她……哎呦……真是……”慕征转身笑道:“二姨娘此言差矣,仙乐楼里的姑娘都是性情中人。适才是我唐突冒昧在前,夏姑娘转身离去在后。而纤云姑娘,如此灵动的姑娘,自然是行迹缥缈,仿若天人入凡,其舞更是绝尘而来……”他转身对高嵩之道:“我们怎忍心责怨于这两姑娘啊!”高嵩之笑道:“征兄所言极是!纤云姑娘那颀而长兮的仙姿,着实让人回味无穷啊……”他嘱咐二姨娘道:“无需在意此事!”说罢三人便又开始饮酒而论,畅饮而谈。

   二姨娘本是风月情场里女张良,见征替林蓉掩饰“失礼之错”且满嘴惜才怜爱,便知其心入彀,情愫倾泛,以后就等着白花花的银子倾入囊中,不禁暗喜起来。对于高嵩之,二姨娘心中已晓,毕竟是纨绔子弟,生性凉薄,已然坠入了纤云的“春江花月夜”,需乘他还在追笑买欢之际,多捞些好处。

   那日,三人临走之时,已夜近黄昏,柳藏锋喝得烂醉如泥,在署院衙门几个书办的“搀扶”下,踉跄回府。

   第57章:花间柳巷一初遇 琴音深处觅知己( 青楼怜女)

   自古青楼多怜女,仙乐楼里的姑娘大都是贫苦人家的女儿,或家境贫寒、无依无靠被迫卖出谋生;或是家人出卖、典押或遭强人恶徒拐骗,辗转而陷入卖身之途;有是遭丈夫遗弃,坠入烟花之地;或是“三姑六婆”、“八姐九妹”用虚荣、金钱引诱、威逼要挟……

   杭城内,稍有名气的青楼,到处可见流金淌银,纸醉金迷。稍有名头的姑娘,都一身光鲜明艳,赛若天仙。但,哪有女子爱风尘,若不是有这样那样的羁绊,有这样或那样的不舍、不愿、不甘。谁愿意同那些男人逢场作戏,屈意卖笑,甚至脱衣合欢。

   但凡往来青楼的,大都是豪华之辈,酒色之徒。比起市井纨绔之徒,那些衣冠楚楚的文人倒还算会品鉴风月,但那些表面斯文,张口孔孟的文人也没几个是怜香惜玉的主。

   高嵩之自从见了纤云后,便日夜思念,“悠哉悠哉,辗转反侧。”日至处暑,张巨山曾有诗:“露蝉声渐咽,秋日景初微。”连日闷热的杭州城,迎来了久违的秋雨。

   仙乐楼里,临香轩内,粉脸朱唇而侍,玉酒金杯相酌。高嵩之问道二姨娘:“老妈妈,此轩与江南制造局的绸房颇为相似。这儿为何要垂挂如此多的绣花绸帘?”二姨娘喜道:“哎呦!高公子啊,区区破舍怎么能和制造局的玉屋金殿相提并论啊。”她又指着四周的垂帘:“公子您看,这些帘子上,绣的花色样式各不相同,每帘都是双面妆花,垂在这房里,浓淡参差,点缀得错落有致。美酒、美景、美人,岂不更香艳!再加上有高公子这样的贵客,这临香轩才能蓬荜生辉啊!”一旁,柳藏锋咧嘴大笑道:“你的嘴真是抹了蜂蜜啊!怪不得仙乐楼里的姑娘都那么甜美,那么楚楚动人啊!”高嵩之甚是开心,便赏了二姨娘和周围姑娘一百两银子。

   柳藏锋刚下一壶酒,就闻高嵩之叹气:“柳兄啊,这花酒喝得可是没劲啊!”柳藏锋道:“可不是吗,纤云到底是纤云!”二姨娘知高嵩之为纤云而来,故意不让纤云出来迎客,吊足了高嵩之的胃口,看他如此按捺不定,心中不禁暗喜,便假装无辜道:“高公子呀,高公子莫要着急嘛!公子有所不知啊,纤云姑娘如此,也是有苦衷呀。”高嵩之疑惑道:“是何苦衷?”二姨娘回道:“她是遇到好人家喽。”柳藏锋问道:“好人家?钱塘人士吗?”二姨娘回道:“就是南屏绣庄的冒公子,纤云有意脱籍从良,随他为妾,我又如何能左右其意啊。只可惜她见识短浅,怠慢了高公子,真是不识时务!”高嵩之沉下脸,冷冷地刺向她:“今晚,纤云陪定我了,不然我要你们仙乐楼的姑娘这辈子都从不了良,包括你!还不快去把纤云给我找来!”二姨娘装出一副失魂落魄样子,害怕道:“立刻去办!立刻去办!”

   高嵩之一脸不悦,继续饮着酒。少顷,二姨娘则匆匆跑来:“高公子,公子随我来风荷轩,纤云姑娘正等着公子呢。”高嵩之一脸欣喜,柳藏锋笑道:“高公子,春宵一刻值千金!”他独自留在了临花轩,又叫了几个姑娘陪酒做乐:“脱!都给我脱光了喝!”

   见纤云之前,二姨娘告诉酒中已下足药水。走进风荷轩,眼前分明是一明朗清净的书斋,窗边摆着松柏盆景,长桌一张、桌上古砚一方、笔格一架、斑竹笔筒一个、糊斗一个、水中丞一个、镇纸一叠。房内还有一雕花梨花木小床,床边小几一张,文玩装饰若许,一切都显得如此淡雅宁静。

   纤云自幼父母双亡,六岁之时,又遇强人,被卖于仙乐楼。自懂事起,便处在烟花之巷,年长稍许便有心脱籍从良,她多年来虽给老鸨带去不少金银,无奈老鸨贪恋金钱,始终刁难纤云,曾言:若是想从良,必须凑齐白银两千两。这南屏绣庄的冒公子虽家境富庶,可两千两白银不是小数目,一时也拿不出来,便同纤云相约:两年之内,等凑足了钱财,便来给纤云赎身。二姨娘便借此骗道:“你呀,就是倔,你若答应陪高公子一晚,我便不再难为与你,对你和冒公子都好。念你从小是在仙乐楼长大,便许你脱籍从良……”她见纤云眉头紧锁,又道:“把酒言欢,要你多喝几杯,又不是要你脱衣伺候……我这么做,还不是想让仙乐楼能在杭城得名些……”她装作嫌弃:“高公子毕竟是翰林院的人……”纤云本性单纯,在二姨娘一番“劝导”下,便应答了下来。

   那晚,纤云被高嵩之和二姨娘设计,喝得不省人事,卧于床上,二姨娘亲手伏侍,将纤云的衣服脱去。高嵩之则索性住下,看着身边女人胴体如梦幻般的水灵剔透,他早已是欲火难耐,一夜好不快活。次日纤云醒来,早已云收雨散,赤条条的她急忙穿好衣裳,跑至自己房内,猛一扑向床里,不禁暗自垂泪起来。

   第58章:浮生若梦 桂香情愫

   西子湖畔,满觉陇上,远远可闻一股浓郁的桂香,今年院里的银桂都提早盛开了起来。

   不远处,只见一群女子分花约柳而来,蔚苒摇着团扇,念道:“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窦白一笑:“我的姐姐,你怎么就念起诗来了呀!”蔚苒回道:“你呀!就知道闻桂香,吃桂花糕。多记些诗词,以后也好应付那些公子们。”林蓉深吸了一口香气:“离中秋尚远,为何今年这桂花开得如此之急?”窦白道:“我知道了!前儿几天是七夕,有情人久别重逢。牛郎和织女想让世间相思之人能够早日团聚,就早早拜托了天上的桂花仙子……让这凡间桂树才提早开花起来呀……”众人听罢,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

   身后传来一男子的声调:“若是照姑娘所说,这织女反倒帮了倒忙……”林蓉回头一看,乃见慕征与一随同。

   窦白一脸不解:“你倒是说说,哪儿错了呀?”慕征回道:“织女既想让世人能早日团聚,一解相思之苦。应让天下的游子早日归乡才是,此时未至中秋,桂花却早早散香,游子在外,闻之更是伤情……”窦白只道:“这是什么理?”一旁,林蓉道:“睹物思情,物是人非。闻香思人,心系牵绊,方思绪万千。”

   慕征深情望向林蓉,林蓉对征做礼道:“慕公子,好久不见!”征急忙回道:“是呀,姑娘最近可好?”林蓉应声答是。一旁,窦白打岔道:“你就是慕征?”窦白叉腰问道:“看你眉清目秀一脸善像,为何找本姑娘茬的啊!”蔚苒拉了拉窦白,轻声道:“好啦,别那么活宝了!他们情意浓浓,你倒好,杵在这儿当烛台呢?走啦!”她拽起窦白:“慕公子,我和窦白要去取几个玉簪。那个林蓉啊,你难得出来一趟,就让慕公子陪你逛一逛吧。”说完,便匆匆离去。

   林蓉见状,心中一阵慌错,对征急道:“这倒好,你一来她们都不要我了!这可怎么办!”慕征深感愧疚,急忙致歉:“林蓉姑娘莫急,都是我不好。这样吧,姑娘要是无心赏桂,我即送姑娘回去。”林蓉听完微微一笑:“我,我想早点儿回去。”

   在青楼里还有一类客人,赋得了闲暇,兴得起雅致,而且大都有财有势,这些客人多爱游山玩水,醉情于山水之间。雅士大都上了年纪,大都喜欢带上几个青楼姑娘游历山水,纵享天地的自然风情。慕征虽年纪不大,却也常同那些白发“雅士”们共游太湖、登华山、泛舟于西湖之上。自西湖赏桂偶遇林蓉之后,便对她更是上心,时常带着林蓉一同外出游历,早已将其视为红颜知己。

   话说这慕征,比林蓉年长四岁,乃是浙江余姚人士,年少便随父至杭州,一边学习,一边历练。慕家家境殷实,良田千亩,征父亲如今是两浙盐务的巡盐御史(监察盐务,亦是“言官”),母亲出身于余姚一书香世家,亦是家中独女。慕征从小聪慧,但体弱多病,他性情随性,屡逆父令,至今都未娶妻生子。

   流光飞逝,已是深秋。林蓉视慕征如“亲哥哥”一般,可在慕征眼里,林蓉宛若一朵出水芙蓉,是红尘中难得相遇的知己。

   一日,慕征携着林蓉,至西湖边上的一处别院“何添风墅”“。昨日才与你说过,今日正巧得空,便带你来这儿见见我这位忘年之交。”林蓉一脸好奇,征不禁一笑:“还是那句话,见了面再说。”走进院内,只闻一缕琴音袅袅而来,抚琴之人正是雍伯,两人轻声细步,渐渐靠近。

   “这孤独,仿佛一缕扁舟飘荡在孤寂的西湖;这牵绊,如同新断之藕万缕相连。”林蓉惆怅道:“这位白发老翁的心境为什么会如此忧伤?”雍伯停止抚琴:“慕兄,你来了!林蓉姑娘果然精通音律,老夫佩服!”林蓉先是一怔,默思了少顷:“您就是雍伯,林蓉这厢有礼了!”雍伯笑道:“不必拘谨!都坐下说话吧,征你也坐。”入坐,畅谈言欢,恰如久日未逢,不一会儿便过了半日。

   慕征轻抿一口茶:“住在这‘仙府’,‘乘物以游心’,也算是个半仙啊。”雍伯笑道:“区区小院,何来‘仙府’一说,慕兄过誉了。”慕征道:“此处面临西湖,背依西山,东借苏堤春晓,西揽双峰插月,南望南屏悠姿,北眺保倩影。不是‘仙府’却胜似‘仙府’。”林蓉接道:“可是神仙有什么好,不如做个自在的凡人。”雍伯笑道:“林蓉姑娘真是如此想的?”林蓉点点头:“当然!”她问道雍伯:“雍伯,我能斗胆问您一个问题吗?”雍伯笑道:“何来斗胆一说,尽管问便是。”林蓉道:“雍伯,先前闻您抚琴,琴声里透着无尽的孤清牵绊,究竟为何?若是可以……”雍伯下了一口清茶,叹道:“罢了,罢了,难得有人能听得弦外之音,我本不想再提及此事,谁叫我偏偏又遇上了你呢。”雍伯面带遗憾:“人生在世,难免有许多妄念,我有个心愿未了,怕是到死都看不破。”

   雍伯回忆着往昔:“想我年少之时,独自在外闯荡,仗着一身武艺惩奸除恶。曾因音律同一位女子相识,她虽无成鱼落雁之貌,但为人善良温柔,却是我见过最美丽的女子,我与她情投意合,欲将她迎娶回家。可她毕竟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她父母极力反对我们在一起。”雍伯停下来,林蓉柳眉长蹙,问道:“那后来呢?”雍伯继续回忆着:“她不惜违逆家人之思,与我一路私奔到西域。在那儿,我们安家过日子,虽是平平淡淡,却无比幸福。可是好景不长,她本就体弱多病,不幸在西域染上了一种怪病,当地所有的大夫都说回天乏术。就在我带她回中原,四下求医之际,我们的女儿被强人拐走了,她也因为忧伤过度,含泪离开了人世。”林蓉和慕征沉默了,雍伯望着天空,不断摇头:“我曾千百遍在梦里与她相遇,她始终没有原谅我!”他顿了顿:“我宁可她打我,骂我,不原谅我,也不愿见到她不理我!梦里,她总会对我说:‘女儿尚在人世’。我花了整整十几年去寻找我们失散的女儿,可是到头来还是不能如愿!唉!”说完,只见雍伯泛起了泪水。

   雍伯说得每一句话都让林蓉倍感伤痛,她再也按捺不住,不禁微泣起来,回想着自己被卖于仙乐楼:“雍伯,林蓉冒昧了,勾起了您伤心的往事。”雍伯则略显从容:“往事都如过眼云烟,都说天命有时,只是找不着我的女儿,这一辈子究竟还是有所遗憾!”慕征安慰道:“林蓉,雍伯兄,你们别太伤感了。”雍伯见林蓉泪眼汪汪,感慨道:“她若尚在人世,想必也是个水灵可人的姑娘!”他沉默了一会儿,又对林蓉道:“林蓉姑娘啊!你若是不嫌弃,不如把我当做义父看待吧。”林蓉拿出手绢,擦拭完泪水:“林蓉在杭州举目无亲。昔日,仙乐楼的二姨娘待我还好。如今,只有慕公子真心待我……现在,雍伯肯认我做女儿,真是上天眷顾林蓉,我怎会有一丝嫌弃……”慕征甚是开心:“如此当真是好,真实太好了……”

   直到夕阳西下,雍伯才放两人归去。晚钟长鸣,西湖柳岸,慕征对林蓉道:“今日见你哭泣,我心里很难受。”林蓉深吸了一口气:“雍伯真是可怜,他每日神游天地,潇洒自在,心中竟有如此羁绊。想想他,再想想我自己……我……”慕征拉住林蓉的手,深情道:“你放心,还有我!”他们相视良久,林蓉道:“慕公子……我……我懂……”说罢,两人继续朝前方走去,征又道:“雍伯虽然不曾寻得亲生女儿,可能寻找你这样的义女,也是人生幸事。”林蓉沉思了一会儿,皱眉道:“人生在世短短数十年,难免心有牵挂,不能圆满。”慕征望着黯自伤神的林蓉,甚是怜爱。

   不知不觉,两人便到了仙乐楼,慕征忽然道:“林蓉,你,你真视我如兄长?”林蓉回道:“当然啦。”她心思:“除了我娘,你是待我最好的,也是真正用心待我的。”说罢,便俏皮着跑进了仙乐楼:“我走啦……”征对她微微一笑,目送着她,心中不禁感慨:“兄长!林蓉,你可知我却从未视你如妹,我的情义,你何时才能明白……”

   第59章:浮生若梦 西子湖畔

   (民国)后世《中兴四将歌》:“中兴有四将,韩岳乃可称。张刘何为者,而亦居其名。张骄刘惰不足道,握兵乃比韩岳早。韩岳自是生死臣,金牌痛哭骑驴老。图其像者刘松年,笑他亦厕韩岳间。此图传之万万古,论功论罪俱昭然。吁嗟乎!……”

   栖霞岭南麓,征与林蓉信步而行,不知不觉已至岳飞墓前。墓道两旁,排列着石翁仲、石马、石虎、石羊(象征着生前仪卫),墓碑刻着“宋岳鄂王墓”五大字,墓顶上垒着泥土,杂以青草。

   几个孩童在一旁嬉闹着。“打死你!打死你……”“打打打……”

   林蓉走到他们面前,微微一笑,问道:“小姑娘!你在干什么呀?”一小丫头指着墓前几座铁像:“我在打坏人!”林蓉又问道:“坏人?小姑娘,你知道这些坏人是谁吗?”小丫头含着手指,摇摇头,一小男孩跑来:“我知道,我知道!我娘说,这些都是大坏人!”他指着一铁像道:“这个是秦桧……”(岳飞墓前,跪着反剪双手的秦桧、王氏等四个铁像。由于游人频频槌击,以致铁头落地,只得屡次该铸……)他朝着秦桧的铁像扇了一巴掌:“这几个大坏人呀,害国害民,谋害忠良岳飞……”小丫头问道林蓉:“姐姐!岳飞是谁呀?”林蓉回道:“他呀,是大大大大英雄!”小丫头一脸懵懂:“哦!那他现在在哪里呀?”林蓉微微一笑:“他呀,应该在桃花源,那里没有战争,没有贫穷,人人安居乐业,人人生而平等……”小丫头又问道:“姐姐,桃花源是哪里呀?”征道:“小姑娘,等你长大了,你就会知道了。”孩子们继续嬉笑打闹着,不时追着蝴蝶,天真烂漫,林蓉望着他们,不禁道:“桃花源,就在这些孩子的心里。”一阵长风吹过,征念道:“又见,鄂王坟上草离离……”林蓉回道:“水光山色不胜悲。”(皆出自:元代赵孟的《岳鄂王墓》)

   两人朝着精忠桥方向而去,征道:“南宋开国时,岳飞曾坚决反对建都杭州,他曾说‘王室不可偏安,若要建都,首选南京’。”他望着南直隶方向:“金陵啊,自古就有王气,虎踞龙蟠,既有长江之天险,又有高山倚靠,可进可攻,攻守具备。而杭州城向来风光温柔,是天生安逸的好去处。”林蓉回道:“北宋颓败,金陵毕竟离金人锋芒过近,单凭一天险长江,绝非轻易可守;而武昌城与长沙府正面受敌两侧有隙,背无依仗;巴蜀过于远;再往南走便是两广腹地,过分偏于一隅,无以自处。如此,背海临陆的杭州城不失为一易退易守之选。征,你若站在高宗角度考虑,或许可以明白当初他为何要建都杭州。”征点点头:“林蓉所言在理,单凭这点,赵构自然属意有加。”林蓉又道:“何况高宗有言:修德行不在择险要之地。可这话……”征停了下来:“赵构此话,冠冕堂皇!只让人满生心寒!”他又道:“后人多痛恨与唾骂秦桧等卖国贼子来怀念爱国忠魂,却少有人责备赵构。”长风又起,吹不尽的寒意。

   不知不觉,两人行至岳王庙,只见游人如织,香火鼎盛。岳庙影壁的南北两厢,各有一道碑廊,成列着大大小小的碑石。林蓉边走边看,行至南碑廊一处,一新色碑石上,刻有一词《满江红》(拂拭残碑,敕飞字,依稀堪读。慨当初,倚飞何重,后来何酷!岂是功成身合死,可怜事去言难赎。最无辜,堪恨又堪悲,风波狱。岂不念,封疆蹙!岂不念,徽钦辱!念徽钦既返,此身何属。千载休谈南渡错,当时自怕中原复。笑区区,一桧亦何能,逢其欲。”)。征道:“岳将军是令世代敬仰的英雄!他一生精忠报国,一心想‘迎回徽、钦二帝’。”

   “可是迎回了二帝,赵构便无立身之地,皇位何保。”林蓉接道:“岳将军之死,秦桧只不过是依旨加以执行。”征回道:“宋朝从不滥杀臣僚,始终对士大夫优待有佳(宋太祖专门立有“誓碑”没规定不准杀害士大夫与劝谏之人,否则以遭天谴。赵宋历来重文轻武,主张以文制武,宋太祖黄袍加身做了皇帝,开朝以来,一直对功大权重的武将万分提防。)赵构却一心求与金媾和,无意北伐,当真昏庸!”他愤恨道:“秦桧死后年后,高宗曾恢复了许多被秦桧排挤陷害而冤死的忠良,却一直拒为岳飞平反。可恨,当真是可恨!”林蓉回道:“他最终不得不让贤于孝宗,为人所笑,也算是现世报应。”她伤怀道:“莫须有,人心伤,自古英雄多悲壮!”征只是一句:“历史从来是交织着光明与黑暗。”

   离开岳王庙,两人信步于岳湖长桥上,征依着栏杆,望着远处的雷峰塔,随后问道林蓉:“林蓉可读过《史记》?”林蓉点点头,征继续道:“七十列传第一篇是《伯夷列传》。太史公困惑,若是‘天道无亲,常与人善’,为何如伯夷、叔齐这般的仁义之人最终会饿死山野,而凶残放纵、聚集党徒、无恶不作的盗跖却能长寿而终?”林蓉接道:“所以太史公写道:‘傥所谓天道,是邪非邪’?他不愿接受天下不公的现实。所以,他才勉强找到孔圣人的几句话,来一解心中之惑。”征又问道:“很多人都觉得伯夷与叔齐迂腐不堪,你如何看待呢?”林蓉亦望向远山:“只要一个人的心是善良的,对与错那都是别人的。”

   林蓉虽有青玉披袄在身,可寒风阵阵,不禁搓了搓双手:“今年的杭州城,怎会如此得冷!”征上前,脱下自己的披袄,轻轻盖在林蓉身上:“还冷吗?”林蓉回道:“征,你快披上!”征说什么都不肯披回去,林蓉无奈,假做道:“我有些困了,想早些回去。”征深知林蓉用意,不禁道:“天色尚早,既是乘兴而来自当尽兴而归。”说完,便拉起林蓉,朝孤山而去。

   至孤山,亭台楼阁错落别致。“孤山,白堤相连,并不孤独。”征对林蓉道:“孤山不孤,断桥不断,长桥不长……”林蓉点点头:“是啊,西湖三怪。”

   行至梅园,早梅初开,分外娇嫩,幽香阵阵,心旷神怡。征道:“这片梅林,花盛之时,红梅似火,白梅如雪、绿梅如翠,那时的孤山分外漂亮,夕阳西下,疏疏落落的红梅倒影于清冽的湖面上,可见‘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远处,水流击打着潺石,发出清脆的声响,征又道:“想当年林和靖在此隐居,湖光、山色、梅影;吟诗、品酒、作画……梅妻鹤子鹿家人,多少人饱含着一腔士子热血却报国无门,只得洁身自好,归隐山林,不被俗世打扰。”林蓉回道:“一梅一鹤一孤山,他是个高傲自洁之人。世间又有几人能如他这般幸运。能隐居于此,虽是孤山小舍,却如世外桃源,那是再也不愿离开的。”林蓉靠近一株白梅,闻着梅香:“世道不济,安然一生也未尝不好,尘世纷扰,万事随风而消。”

   刚出梅园,可见一处茶棚,棚内,一老者端坐饮茶,老者身旁,有一童子焚柴煮水,征上前做礼:“老先生,老先生好雅兴!”老者对征微微一笑:“不及飞雪飘絮,佳人相陪赏梅。”老者又道:“相遇即是缘!都坐下吧,喝杯热茶再走。”

   一番小叙得知,老者与一出家故人曾有约定,每年杭城飘起白雪之际,便是他俩在此相叙之时。“十几年了,每次我都先他至此。”老者道:“每次他都会提着一壶清酒,一碟小菜而来……”征诧异:“出家人怎能饮酒?”那老者淡淡一笑:“慕公子,这修行在于心性,不在于外。杯酒之下,放浪形骸,纵情天地之间,方能领悟天地之道。”征微微皱起眉,那老者又道:“几欲超然得道,岂能被世俗之规所限?”随后感慨道:“年纪大喽,牙不中用喽!疼啊!”话音刚落,只见一僧人提着一壶酒而来:“你呀,不明佛理,如此招致口业(牙疼)!”老者笑道:“哈哈哈!看来这酒啊,就我独自喝得!”僧人乃是灵隐寺一和尚,法号“顾缘”。

   童子端来新沸之水,新茶遇水,茶香飘逸。顾缘抿了口茶,对老者道:“阿弥陀佛,世人都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若是借此乱度佛理,则贻害非浅……”老者反问道:“你可知,座中有妓,心中无妓?”顾缘不禁一笑,摇头道:“我从来都说不过你。”老者显得得意,随即接道:“世人还知,‘一身破烂行天下,除恶惩奸辨是非’……”林蓉轻声对征道:“道济禅师!”顾缘微微一笑:“女施主,此话正是道济禅师所言。”老者又道:“吃斋念佛,而其心里却无意向善,又有何用。十几年了你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变,陈规守旧!”顾缘不禁一笑:“你也是,十几年了还是如此不羁于世!”酒香茶味,往事如雪。林蓉与征听着他们诉说着往事,显得是如此潇洒淡然,不禁让人心归宁静。

   别过老者与顾缘,沿白堤而行,只见征面带不解:“林蓉,那个……那句座中有妓,心中无妓,究竟是何意思?”林蓉轻声解释着(北宋理学家程颢、程颐兄弟俩去友人家赴宴。其时有歌妓助兴。见此情景,弟弟程颐拂袖而退,只因有辱斯文。而程颢却怡然自得,尽兴而归。第二日,程颐为此事责问陈颢,程颢却笑道:“昨日‘座中有妓’而我‘心中无妓’,今日‘座中无妓’而你‘心中有妓’”。程颐闻之,愧色而去。),征听完,不禁点点头:“原来如此。”雪越来越大,鹅毛般地飘荡在空中,林蓉伸出手,接着片片雪花:“征!好大的雪!”征站在她身旁,静静地望着她,在漫天飞雪之中,林蓉宛如仙女。

   第60章:浮生若梦 凌寒绝胜

   白豆蔻,恰年华……愿光阴不老,天真少女,烂漫活泼,无忧无虑……

   冬日昼短,征将林蓉送回仙乐楼,他不舍道:“林蓉,我……”他欲言又止,林蓉问道:“征,怎么了?”征回道:“没什么!我还会来看你的!”林蓉点点头,对他俏皮一笑。

   刚回屋不久,一阵清脆的敲门声传来:“林蓉妹妹!你在房里吗?”房门轻开,只见蔚苒问道:“一天都没见到你,是不是又和他在一起?”林蓉点点头。

   蔚苒搁下一盆糕点:“他真是个大才子!”林蓉问道:“怎么夸起他了?”蔚苒回道:“才若疏,则情不挚嘛!他对你有情有义,你可依了他?”林蓉不禁羞起了脸,微微摇头:“蔚苒姐姐,我……我与慕公子只有朋友之谊。”蔚苒笑道:“好啦好啦!瞧你,脸都红了!”

   蔚苒拿起一块糕点:“纤云姐差人送来的梅花芙蓉糕,快尝尝。”林蓉欣喜道:“纤云姐姐!”随后,不禁微微感伤:“都好久没见姐姐了。”蔚苒故作嫌弃道:“当真是便宜了冒公子。”她拉长了声:“你和纤云,都是有福气的人。如今看来,她的福气还不及妹妹呢。”林蓉急忙道:“姐姐!我……”蔚苒羡慕道:“不知道何年何月,我才能遇上‘知己’啊!”

   “其实,我……我……”林蓉不禁愁眉:“蔚苒姐姐,我真的好怕!”蔚苒诧异:“妹妹,你怕什么?”林蓉回道:“我怕有一天,征走了,姨娘会……”蔚苒握着林蓉的手:“蓉儿妹妹,我不会看错,他是真心待你的。”

   两人相谈之际,又传来一阵敲门声:“林蓉姐!”闻声可知来者窦白。

   入屋相叙,窦白不禁道:“林蓉姐,今儿我也在岳王庙呢!”她继续道:“每年腊月,我都会去岳王庙,祈求岳将军保佑他,保佑他能平平安安地归来……”林蓉点点头:“岳将军一定会保佑他的!”窦白问道:“林蓉姐姐……你说他……他会不会忘了我?”林蓉摇摇头:“怎么会!”只见蔚苒道:“妹妹青眼识英雄(比作梁红玉)。别看他如今只是个小卒,往后,说不准就是个大将军。”窦白眉头微蹙:“他能平平安安的,就好……”蔚苒对她微微一笑:“自古缘来皆天意。妹妹初遇冯公子,就好比当年梁红玉初遇韩世忠。”林蓉接道:“是啊!那时候,多亏了冯公子。”

   回忆

   窦白本是建德人士,家中独女,自幼天性爽朗,天生丽质,却不喜女工,从小随父习武,练得一身好功夫。窦白父亲是个正直刚毅之人,因替人强出头而得罪了当地豪绅,被陷害致死,而窦白亦被乡中奸人拐骗,被卖至仙乐楼……

   岁月匆匆,一转眼窦白已然丰姿美艳。她精通翰墨,又天生“神力”,毫无娼家气息,一般纨绔子弟亦近她不得。二姨娘嫌窦白是个“麻烦”,便想将她早早“嫁出”了事,何况平日里觊觎窦白美貌的富商大贾大有人在,可是窦白生性刚烈,常已死相搏,二姨娘始终不得如愿。

   直到窦白十六岁那年,二姨娘强迫窦白“伺候”一位客商不成,客商心生恨意。一日,二姨娘诱骗窦白至一处庙宇,正于禅房歇息。此时,几个富家子弟破门而入,欲要强来,被下药的窦白浑身无力,只得低声叫唤呼救。千钧一发之际,是路过的冯轲见义出手,才将窦白救下。

   那时,冯科还是一个小卒,他虎背熊腰,为人耿直有胆,平日里常济人之难,虽无官无品,却深受军中指挥使器重。窦白舞得一手好剑,她英姿焕发、不落俗媚,冯科与她一见钟情,无奈冯轲家境平平,无钱为窦白赎身。

   有冯轲在身边的日子,窦白只觉岁月静好,可不知不觉,又是临别。冯轲即将随着调任的指挥使一并前往宣府,戍边御敌。

   “我会一直等你……”窦白对冯科道:“我是你的人,一辈子都是……”冯科在她额头轻轻一吻:“等我!我一定会回来,带你离开这里!”此去已一年,锦书难相托,尽是相思怀念。

   大雪,凌花极盛(古人云:“大者,盛也,至此而雪盛也”)。不知不觉到来的深冬,萧瑟至极,那骤然的严寒,让人有些猝不及防。几日后,屋外寒风簌簌,莹白的雪地上,依稀可见一株嫩绿的荔挺萌芽而出。

   面对着假山鱼池,身着桃红披袄的窦白正洒着鱼食:“鱼儿,鱼儿,你们怎么不吃呢?”她神色黯然,不知道在伤心些什么,就这样久久伫立着。

   风,愈发猛烈,吹落了树上的积雪,她转身离去,身后,一松鼠偷偷下树,盗走了她遗落在石椅上的鱼食。

   至屋内,一丫鬟道:“姑娘,你可算回来了。先儿林蓉姑娘来找……”桌上,一碗山楂芙蓉汤,已没有一丝热气。窦白问道:“这是?”丫鬟回道:“这是蔚苒姑娘捎来的,我给姑娘去热一热吧。”窦白微微摇头,示意她不必前去,随后问道:“林蓉找我何事?”丫鬟回道:“院里来了个新戏班,林蓉姑娘想您陪她一同去……”窦白听完,只回了一字:“哦。”

   戏台上,一折《关山引》正在上演

   女:“这位将军,关山难越,夜夜思念。”

   男:“原是当年白梨花,不料边关再相遇。”

   女:“一见倾心是上元,一别三年杳无音。”

   男:“当年两情诚相悦,怎奈边关烽火急!”

   女:“轻纱帐内说海誓,花红枕边立山盟。

   男:(无奈……)两情矢不渝。”

   男:“信誓旦旦当年许,曾诺赎你脱籍去。”(万般无奈)

   女:“思蹙君郎薄情去,只求郎君一语。”(脉脉含情)

   男:“姑娘有情又有义……”

   女:“奴家只问君一语,真情曾付于白梨?”

   男:“逢场作戏莫当真……”(挥袖决绝)

   女:“如此负心薄情汉,休怪白梨剑无情。”(泪眼迷离)

   女:“省得牵肠又挂肚,借酒消愁人独醉。”(舞于青天,忆往昔……)

   男:“都言:钱是世人命,无钱路难行,不如归去……不如归去……(眼神踟蹰,托辞一语)”

   女:“君不知,情是世人命,亦是世人病。无爱亦无恨,不如……不如消得此魂,故里归。”(拔剑自刎被救起……)

   关折,悲乐起……

   那方,只见蔚苒拉长着声:“这男人啊,就没有一个好东西!只想着衾被拥香,尽说些媚语鬼话……哪位妹妹们若是当了真,可要遭大罪的……”二姨娘笑道:“这男人,只要有银子,就是好男人……”姑娘们相言甚欢,林蓉转头之际,无意间瞟见了窦白,回廊亭柱,绿叶芭蕉,她正呆呆地望着向戏台。

   林蓉至窦白身旁:“妹妹,天儿这么冷,你怎么倚在这儿?”闻不到一声抽泣,窦白只是泪水直流:“冷?一点也不觉得呀。”林蓉心急道:“窦白,你究竟怎么了?”窦白望着北方的天空,哽咽道:“再……再也回不到过去了……”林蓉紧握着窦白的双手,冰凉如雪。

   戏台上,一姿容秀丽的戏子,绣带飘扬,不停唱着戏词。窦白望向戏台,缓缓道:“(言戏)这位将军,你是放不开那钦定的‘爱情’,还是割舍不下那富贵荣华?你可知道,‘爱情’是梨花的性命。是世间女子,这一生最美丽地追寻。”她继续道:“你的懦弱,如何承载当年的承诺……挚爱一生……”林蓉回道:“长相守,太凄凉。他无奈皇权(皇帝逼迫将军迎娶公主,不然就要杀了白梨花),只得牺牲这份爱情,却不知,到头来还是……(梨花最终还是殉情而死)”林蓉望向戏台:“可能,这就是宿命。梨花的宿命(殉情)、将军的宿命(仇恨着公主,那是对皇帝的报复)、公主的宿命。”窦白道:“宿命?不,我宁可选择孤独,也不愿愧疚地活下去(指不与公主成亲)……”林蓉回道:“人的一生,太长……总会有千千万万的无可奈何……”她顿了顿:“有时候,或许只有放下,才能延续心中的爱情……”窦白悲声道:“若要如此痛苦,我宁愿,这辈子都没有遇见爱情……”

   窦白房内,她沉默了许久,只是对林蓉一语:“他爱上了别的女人……”双眸忧垂:“那日,他酩酊大醉,又逢小蝶前来兵营相寻,他错把小蝶当成了我……我也知道小蝶对他爱慕已久……”她擦了擦泪水:“他说,自己无法向指挥使交代,更怕毁了小蝶的名节,不得已才……才选择牺牲我……”林蓉心思道:“是指挥使女儿。”窦白拿出一张三千两的银票:“他说,一切都是他的错,辜负了爱情……即便替我赎了身,心里也得不到片刻原谅……”林蓉静静地聆听着,直到窦白倒在她怀里痛哭。(女人外表再坚强,情至深处,终究只是个女人)

   窦白无奈地拿起银票:“三千两银票!(何来如此多的钱财?)”随后不屑一笑:“世人总在名利与爱情之间,选择前者。他要我忘了他,还说是为了我好……明明是伤害,却还能说得那么云淡风轻……美其名曰为我好。”(气话)林蓉接过窦白递来的一纸信笺,信中结尾,句句绝情,让她不禁回想起了《关山引》。

   林蓉握着窦白的双手,安慰道:“妹妹,冯公子为人,不至于此。他……他定有难言苦衷。(三千两银票可知……)”窦白只是一笑:“这一切就好像一场梦,一场夹杂着噩梦的美梦。如果有来生,我希望不会再遇见他……”她回忆了许久:“或许,应该学会放下……”泪水,翻涌不断。

   (冯科那方“窦白,一生挚爱……我知你心,你亦知我。我自恃不畏强权,精忠报国。怎奈,世道险恶,人心可畏。只是,于情于你,此生愧欠……”)

   几日后,又闻一出新戏。

   台上戏子唱道:“赏光阴画卷,领良辰锦时之美……”台下,蔚苒感慨道:“真是剪不断,理还乱。这做女人啊,最切肤的悲痛,就是你爱的人并不爱你”一姑娘道:“曾经有个男人问我什么是好女人?我说呀,这好女人呀,是能进到你的梦里,是你命中注定,甩都甩不掉的那个人。”二姨娘对众姑娘道:“都听听,都记住了,要让男人们(纨绔子弟)做梦都想着你们……你们才好在梦里数着银子呐……”二姨娘唯利是图的嘴脸,令蔚苒闻声欲呕,她冷不丁地一声蔑笑:“梦里的终究是梦里的……”二姨娘气道:“有些人啊,看似精明志高,也不想想,再过几年,就成了徐娘(半老)……到时候啊……人老珠黄,何处安生去……”蔚苒回道:“我倒是听闻,徐娘虽老,犹尚多情。”她说完,便转身离去:“这戏啊,唱来唱去,讲的都是些男欢女爱,好生无趣……”二姨娘见她走远,不禁冷冷一句:“哼,还真把自己当姑娘了……”

   戏终,林蓉来至窦白屋内,蔚苒正守在窦白床前。

   林蓉轻轻问道:“她如何了?”蔚苒摇摇头:“看她的眼神……唉……”林蓉见窦白目光呆滞、落魄失魂,胸口阵阵心疼。

   从屋内而出,林蓉心思:“爱,究竟如何让人变得不能自己,亦如窦白这般……(可见林蓉还未深爱他人……)”只闻蔚苒感慨道:“什么是爱情?这爱情啊,就好比是毒药。”林蓉回道:“不如,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或许心里会好受些……”蔚苒不禁一笑,她轻抚秀发,转头对林蓉道:“我听过太多这句话:‘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林蓉不禁皱眉,蔚苒道:“爱过了,怎能忘得一干二净?”林蓉伤神道:“爱,当真让人痛不欲生。或许……有些人,生来偏偏是用来忘记的,即便缘分让彼此相遇,但最终还是会忘记。”蔚苒踏着细步:“而有些人,是要小心翼翼收藏的,即便你曾想方设法试图忘记过。”她对林蓉微微一笑:“人嘛,总要经历很多事情。生命,就像是一个疗伤的过程。受伤,痊愈;再受伤,再痊愈。总会有个人来到你身边,陪你走完余生,可是在此之前,你要一个人,好好照顾自己。”

   两人行至一处角处,一阵细雨飘摇,林蓉只觉严寒尤甚,整个仙乐楼,更是透着无尽地凉薄。

   “林蓉,你爱慕公子吗?”蔚苒忽然一问,林蓉微微一愣,不禁停下了脚步,蔚苒转过身,看着出神的林蓉:“傻妹妹,雨可是越来越大了,你还愣在这儿……”随后拉起林蓉朝着回廊而去,林蓉问道:“蔚苒姐姐,我……我……”蔚苒微微一笑:“好啦,你别说了,我都明白。”

   长长的回廊,透着昏暗的光,雨声淅淅沥沥,滴在掌心,沾湿了蔚苒的衣袖:“仙乐楼里都是苦命的女人,又有几个姑娘能得到想要的爱情?(试问,寻常百姓家的女子,亦是如此,又有几人能自由地追寻爱情?即便是十里红妆,风光出嫁的千金小姐,大都是无可奈何的命格。)这里的姑娘,比起寻常人家的女子,更渴望得到它。”她微微蹙眉:“从仙乐楼嫁出去的姑娘也不少,说得好听点是‘嫁’,说得难听点……”她顿了顿:“爱情,是奢侈之谈。”她转头,望向林蓉:“而你和我……我们都是习惯了孤独的人。”林蓉听完,沉默了良久。(在仙乐楼,林蓉的心是孤独的,她可能轻易地接受爱情……)

   “姐姐,蔚苒姐姐,你有爱过吗?”林蓉一问,让蔚苒想起了那年暮冬,那大雪纷飞之时,她回忆着:“当然,没有……”直觉告诉林蓉,那是蔚苒的违心之言,她满脸回忆,一语伤感:“我们常听长辈说:‘生活就是过日子,哪儿有那么多的情情爱爱’。可是,当一个男人掀开你大红绸盖的那一刻起,当爱情得到了一种亲情的升华,爱情还是爱情吗?”她面带感伤,不知道在回忆些什么:“有时候,我们明明不爱了,却还要在虚伪的面具下忍受……”林蓉见她眼眶微润,不禁致歉道:“蔚苒姐姐,都是林蓉不好,我不该……不该让你想起伤心的往事……”蔚苒摇摇头:“妹妹,你又何必自责,都是些陈年往事。”她顿了顿,只是朝着前方走去,喃喃自语着:“多少人渴求的爱情,它不是亲情,不是陪伴,更不是守望……爱情它就是爱情。”林蓉不解,心思着:“爱情和亲情?你为什么一定要将他们分开呢?”

   那晚,窗外月色尽是潇洒释然,林蓉拖着腮,静静地思着:“……或许,日子的琐碎,需要慢慢地梳理,不急着去求得一个完美,更不必用撕扯和疼痛来证明爱的深浅。”她长吸一口气:“我想,爱情,终归是要静水深流的。无论爱情变成什么样,他仍然懂我的一颦一笑,我依旧知他的一往情深。如此就好……就好……”她微微一皱眉:“只是,在这仙乐楼里,何来爱情……”

   窦白身披薄纱,依靠于窗边,她独自发着呆,泪珠不时顺着脸颊轻轻流下:“这个冬天,怎么会那么冷。”轻轻拭去泪水:“有些情不是用来忘记,而是记住。越是记得深刻,越能知道,哪些曾伤得你溃不成军,哪些又是让你要用一生的时间来偿还……”

   第61章:浮生若梦 东钱湖追忆

   阳光透过窗格,肆意地洒在屋内。打开一方朱红旧柜,整理着早已叠放好的衣物,这些陈年旧物,就像陈年旧事一般,大多数时候,只是静静地躺在柜里或是记忆的角落,可是一旦触及,总汇无端地生出些愁绪。

   蔚苒拿起那方云肩细细瞧来,它有些老旧了,还起了些毛球,她想:“我怎么还留着这个呢?”一丫头走来:“姑娘,这云肩那么旧了,你怎么还藏着?”蔚苒将它轻轻地叠好,叫丫头丢掉:“陈年旧物,与其好久不见,不如永远不见。”就如很多生命中远去的人,既已好久不见,何不后会无期。

   她轻轻走出房门,阳光洒向她清丽脱俗的脸庞,暖暖的。一阵微风吹来,她淡然一笑,不禁想起那些年,自己曾用力说过很多情话,海誓山盟,沧海桑田。

   回忆钱湖追忆

   “我忘不了,忘不了……宁波,三四月的天空,总是阴雨绵绵,苍茫远山,总会飘满雾气。常与你行走在东钱湖畔,你说暮春就是如此,漫天的小雨,还有熟悉的花香……那年,我正值碧玉年华,而你却大了我十岁……”

   春帆带雨,清风阵阵。沿湖小道,漫天飞花,或溃烂于尘泥,或零落于天水,每每走过,都能听见花魂挣扎痛哭之声。

   “这路,当真泥泞不堪……”小雨抱怨道:“为什么,春天会如此多雨呢?”她望着周围的杏树,惆怅道:“为何一片片地开了,又要一片片的落下?”

   春雨蒙蒙,天色愈发阴沉,雨水溅在屋檐,发出嘀嗒嘀嗒的响声,小雨踏着轻快的步伐,穿过这安详的村落,无意间望见了座小院,花瓣飘零似雪。

   料峭春风,丝丝微凉,柴门被轻轻地推开,小雨环视着四周,群芳尤盛,她望着竹舍雅居,只见一位公子,素白长衫,腰悬长剑。他站在挂满竹风铃的屋檐下,望着一旁的春花,面带忧郁。雨声渐大,他不由地轻叹一声,他没有注意到小雨,而小雨却看他看得出神。

   远处山林蒙蒙起雾,“公子!”小雨微笑着问道:“为什么要叹气呢?还有,你叫什么名字呀?”他微微做礼道:“在下苏延。”小雨匆匆道:“蔚小雨!”苏延望着远方:“我在想,为什么,这个春天会如此多雨呢?”

   雨又下了起来,小雨来到他面前,举杯敬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他一饮而下,搁下杯盏,挑眉道:“姑娘是要去往何方?”小雨故作醉酒,抬着一双倦倦的眼:“东钱湖畔,月波小楼。”苏延道:“都说西湖足胜游,东湖谁信更清幽。一百五日客周国,七十二溪春水流。白鸟影边霞屿寺……(袁士元《寒食过东钱湖》)”小雨接道:“翠微深处月波楼。”这是蔚小雨与苏延的初识,两人只觉一见如故,相见恨晚,不禁相视一笑。

   荷叶池塘,雨歇微凉;榴花庭院,初晴流光。宁波的盛夏,总是多雨,小雨撒娇道:“春天的杏、初夏的荷、金秋的桂、凌冬的梅。你爱花,胜过爱我……”苏延只是微微一笑,小雨又问:“你最爱什么花呢?”他将怀里还没喝完酒,一饮而下:“亭亭净植,花之君子。居于俗泥,未染俗埃……未染……”他凝视着小雨,只觉她愈发纯善,小雨轻轻一笑,慵懒地托着腮:“荷,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苏延好静,喜爱喝茶,偶尔喝杯酒却不贪杯。小雨总说:“四季之中,最爱盛夏,可以坐在荷花池畔的藤椅上,吹着清凉晚风……而我更喜欢的,是你亲手做的糯米藕片……”清风抚着月,甜蜜于梦间,她依偎于他身边,她爱他,爱他的仁义质直,端谨和易,不趋势利。

   印象里的秋日,云淡风轻,桂香四溢于整个小院。如今阵阵秋风,吹扫着落叶,枯叶满堆,仿如人世间吹不散的愁端。苏延看着那枯黄的花瓣,面容憔悴,夕阳下的他,身影萧瑟,一如金秋的残叶。“我不能……我不能……”苏延低声一语:“我不能耽误你。”小雨只是从容一笑:“我不介意,我知道……你爱的是我……”竹舍外,秋雨淅淅沥沥,苏延只是轻声道:“小雨,对不起!我不能……(我怎能委屈你)”他转过头,透着无尽凉薄。

   独白

   小雨:“直到洞房花烛夜,你才得以见到她的初颜。你说她很美,宛如天仙玉女,不似人间。你还说,她再如何美丽,都不及我半分姿颜……”

   苏延:“相守七年,没有一句海誓山盟,没有一次深情拥吻……什么都没有……到底,这份‘爱’,早已化作‘亲情’,升华渐远……”

   小雨:“你根本就没有爱过她!你爱的是我!可是,你却常常问我,当爱情换了一张脸,那还是爱情吗?”

   苏延:“爱情不是‘亲情’,不是‘陪伴’,更不是‘守望’。我怕,我真的好怕……(他怕时间一久,对小雨的爱,也渐渐变了一张脸。他更耽误了小雨一生。可他无法舍弃那段婚姻,更无法斩断对小雨的爱……)”

   小雨:“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能大胆地去爱?为什么?”

   苏延:“小雨,我……我真的很爱你。可是,我不能……”

   小雨:“也许,暮春小雨,不该有一见倾心的相遇……(爱,需要全心全意……)我只恨造化弄人,没有在恰当年华,让你我相遇……”

   小雨凝视着苏延,良久良久,她侧了一下头,雨水打在脸上,就像流泪一样,她擎泪离去,苏延只是看着,看着这一片花海,风里弥漫着惆怅的桂香,小雨的身影,渐渐地,渐渐地消失不见我:“小雨,也许我们不该相遇,相知,相恋……”

   漫长的冬日,苏延再没饮下一口茶,只是喝着酒,饮下遗憾、不甘、悔恨、还有祝福……

   日月星辰,悄悄升落,微凉夜色,小雨伫立窗前:“于你之爱,如月之恒久,悲喜人间……阴晴圆缺……”她叹了口气:“为什么,世间一切,总是不能完美……”

   此后春风无味,与他回忆如这漫天星辰。东钱湖畔,小雨回了一下头,只见蒙蒙夜色里,开了满院的桃花,不禁回忆起他俩的初识:“这些日子……他还好吗?”

   清风徐徐,映着日光,沉静安然。怎奈风云突变,颠沛天涯。还记得那日,火光冲天,马蹄嘶鸣,雨水打在刀鞘之上,叮咚作响。苏延背着小雨逃至二灵寺,他顾不得擦伤一把,只开口对一和尚道:“救救她,救救她……”他来不及再望小雨一眼,头一歪就去了,他拼死救出了小雨,可小雨终究没有躲过“仇人”的死死追寻。

   杭州的清明,总是雨水不停。西子湖畔,垂柳长提,孤零零的她偏偏想起了那场雨:“你问我为什么叫小雨,因为我出生那日天降小雨,巧的是每年生日都会下雨……”她缓缓行至灵隐寺后院,轻轻地推开一扇禅门,眼前一排排杏树,花瓣纷飞,如白雪簌簌:“过去,我推开一扇扇的门,是为了找到我要的人;这次,我推开一扇门,却已丢了最心爱的人。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你进不了门,而是你推开了一扇不属于你的门。”仙乐楼里,从此多了一个苦命的女子,她最喜欢喝茶,偶尔喝杯酒却不贪杯……她的“花名”唤作“蔚苒(未染)”。

   仙乐楼

   二姨娘那处,桌上摆着一盒金锭,一男子轻轻抿了口茶,故意拉高了声:“你真有把握?”二姨娘的手缓缓伸向那盒金锭:“那可不!”郭彬得意一笑:“多少人梦里都想得到她。没想到仙乐楼的头牌花魁,到头来是我郭彬的……哈哈哈!”

   郭彬是个出了名的登徒浪子,为了得到蔚苒,他在二姨娘身上下足了功夫,甚至派人去宁波府细查蔚苒往事。

   苏延未死,却再也回不去苏家,二灵寺内,又多了一个带发修行之人。“他没死……误杀了一衙役,若非二灵寺方丈相助,早就被拿进去了。”郭彬沉声道:“我爹爹与宁波知府是世交。”二姨娘娇声道:“哎呦,郭公子。”郭彬欲起身离去:“蔚苒的事,就拜托小外婆了。”二姨娘收起金锭,笑得合不扰嘴:“郭公子,你就放一百个心吧。在仙乐楼呀,她最是目中无人,也最是清高,我还真是舍不得她。”她不禁叹了口气,缓缓道:“是个绝情女子,也是个痴情怜人。否则……”她收起怜悯,只是谄媚道:“郭公子,蔚苒有幸攀得高枝,也是她上辈子修来的福气。”郭彬笑道:“小外婆,若是舍不得,那就算了吧。”二姨娘甩着帕子:“舍得,舍得……”

   蔚苒房内,林蓉一脸不解,急道:“蔚苒姐姐,你这么做,值得吗?”蔚苒回道:“没有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她对林蓉微微一笑:“为了他,这又算得了什么。只要我答应郭彬,他就能重新开始。”林蓉激动道:“可是,可是你牺牲了自己的幸福……”蔚苒回道:“没有什么可是!也没有什么能比他给我的回忆更加幸福。”她深情地望向东南:“他早已为我牺牲,从救我的那一刻起,我才明白,我在他心里是多么的重要。”她面带幸福:“我知道,他一直深爱着我。”她转而愧疚道:“是我执意要留在他的身边……是我……是我害了他……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林蓉摇摇头:“不,蔚苒姐姐,不是你的错,你没有错!”蔚苒对林蓉从容一笑:“也许,这都是命!”林蓉只觉心里难受,依偎着蔚苒:“命!”

   从蔚苒房内出来,林蓉的心久久不能平静,她独自徘徊:“他们都为彼此做出了最大的牺牲,为自己心爱的人再多的牺牲都是值得……”适逢珍儿来找:“姑娘,你在这里呀!”

   行至一处回廊,只闻一阵闲言碎语

   “那些往事,她不愿提及,也从不让别人多问……”

   “我听说呀,最近二姨娘可嫌弃她了……”

   “柳公子那儿都得罪了好几次,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要不是那口好嗓子,她早就……”

   “整天装清高,还不是要给郭公子做小妾去了……”

   “你这是哪儿听来的……”

   林蓉走上前:“你们在说什么!”众人见状,皆不屑地看了林蓉一眼,缓缓散去。仙乐楼里,流言如柳絮,只有心如明镜,才能真正识人处事。

   珍儿问道林蓉:“姑娘,你怎么了?”林蓉只是生气,转身离去:“珍儿,我们走。”珍儿跟上去:“姑娘,你犯不着生气。”林蓉停下脚步:“她们,她们什么都不懂……”

   入夜,月色朦胧,只闻珍儿道:“姑娘,今儿有场《花溅泪》可好看了……”珍儿回顾着那场戏:“转眼,风吹花飘零;转身,天涯各一方;转念,善恶难分辨。”随后叹息道:“这男人常说,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可他们从来没想过,能真正愿意陪在你身边的,才是属于你的。”林蓉听完,放下手中的笔:“真正愿意陪你的?”珍儿点点头:“恩。”她继续道“姑娘走得早,明儿还有一场。姑娘,早些歇息吧。”林蓉对她微微一笑,不禁思道:“或许浮华褪去,真爱铅锭,往往是一生牵挂……”随后拿起笔,蘸了蘸墨水,轻轻描绘了一幅,百花散落,风吹花飘零之景。(寓意着破碎的爱情)并题上几句:

   昨日尘侣,今日故人,拂袖离去,何为归期。(所谓流年安好,也只是短若尘烟。)

   经年相见,切莫别离,浮生往事,碎如浪花。(感叹光阴如海,多少青春可等待。)

   第62章:浮生若梦 月如钩

   一日,柳藏锋至“月如钩”(杭州城中最有名的酒楼),身旁,一书生被掌柜告知:“今儿是郭公子(杭州城一富商儿子郭彬)三十大寿……”显然,今晚整个酒楼已被郭彬包下。

   柳藏锋望向店内,香花美人,琉璃灯盏,极尽奢华,不禁道:“郭大公子,果然大排场!”远处传来刺耳的家奴声:“都给我小心点!说你呢!你呢!若是吓着我家公子的爱犬,我要你好看……”柳藏锋伸头一瞧,只见郭彬正肆意炫耀着爱狗,大摇大摆地朝“月如钩”而来,柳藏锋只是冷冷一笑,身旁,只见一男子讥嘲道:“你们觉得这条狗开心快乐吗?”众人不语,那男子冷冷一语:“它连屎都没得吃,能快乐吗!”众人听完,皆大笑不止。

   这时,又闻一家奴大声嚷道:“今儿我家少公子高兴,只要是来祝寿的,都有赏银啊!都有赏银啊!”这时,一群人急忙围了上来,皆嚷着:“郭公子,大寿啊……”郭彬只是牵着狗,一脸潇洒道:“打赏!打赏!”

   至“月如钩”,忽然冒出一乞丐,满脸浓疮,浑身恶臭,祝寿道:“郭公子,大寿啊!我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无家可归,可怜可怜,赏口饭吃吧……”郭彬身旁一家奴上前就是一脚:“臭要饭的,好死不死,要饭要到这儿来。呸!真他妈晦气!还不快滚!”只见郭彬大声制止道:“乞丐也是人。快,打赏!”那家奴脸急忙扶起那乞丐,语调甚是温柔,致歉道:“先生,这是公子给您的赏钱……”围在郭彬身旁的几个青楼女子轻声谄媚道:“怎么连乞丐也打赏啊!郭公子真是大善人呀!”郭彬甚是高兴,对掌柜道:“掌柜的,这月,他在你们这儿所有的吃饭、嫖妓我都包了。”众人听完,皆大惊,郭彬对掌柜微微一笑:“怎么?怕我赖账?”掌柜急回道:“岂敢岂敢!”

   这时,两“姑娘”急忙挽住那乞丐,朝着内房而去:“大爷请吧!”乞丐见状,不禁大哭起来,一手一个,紧搂道:“大善人啊!大善人啊!”

   柳藏锋见状,不禁大笑,他来至郭彬身旁:“郭兄,你还是老样子啊!”郭彬急忙做礼道:“柳大人,别来无恙啊!”柳藏锋望着乞丐的背景:“郭兄说得没错,乞丐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哈哈哈……”

   “月如钩”内,一曲越调飘来

   诸葛亮:“我站在城楼观山景……”

   诸葛亮:“耳听得城门外…人马乱……纷纷……”

   诸葛亮:“又只见旌旗招展空泛影……原来是……司……马懿……他发来了大兵……”

   ……

   “好一出《空城计》啊!”柳藏锋道:“这台上的‘诸葛亮’,虽身披鹤氅,头戴纶巾,手执羽扇,却少几分临危不乱之气。”郭彬点点头,随后激动道:“柳兄啊,这司马懿大凡大胆一点,又怎么会让诸葛亮得逞!唉!扫兴,扫兴!”柳藏锋笑道:“郭兄有所不知啊,据说这司马懿退兵后,他胆小如鼠的名声也在两军之中传开,他的两个儿子只觉脸上无光,无法见人。”郭彬道:“这可不!”柳藏锋又道:“司马懿见自己儿子整天低着垂脸的,便开导道:‘我呀,早就知道这诸葛亮守的是一座空城。当时若是攻城,擒拿诸葛亮那是不费吹灰之力。但是,你们要知道,蜀军没了诸葛亮,必定全军覆没。魏主对我们父子一向心存戒心,蜀国灭了之后,魏国便没了敌人,那时候我们父子岂能被魏主所容啊。如今放诸葛亮回去,魏主势必还要靠我们,我虽借了这胆小之名,却可消魏主之顾虑,能保全家之安全,我担个胆小之名又有何妨……’郭兄,这司马家族可是三国最大的赢家啊。”郭彬豁然开朗道:“原来如此!是啊,我也纳闷,这司马懿能被一座空城给吓住?”他望向戏台:“我若是魏主,见司马懿这番胆小岂能想到他有篡位之心。”柳藏锋道:“司马懿深知,‘小不忍而乱大谋’,他隐忍阴诈,能忍常人之不能忍,岂有不成功之理。”

   这时,一艳冠群芳,身着淡红轻纱的女子娇声道:“两位公子,小女子读过些书,倒也明白,空城计可是后人编造而来。诸葛先生才不会领着两个小书童,在城楼前凭栏坐下,慢慢弹琴。”柳藏锋回道:“为何?”香儿将一颗胡桃肉轻轻放进柳藏锋嘴里,随后温柔道:“在街亭之战中呀,他的失败,就是因为凡事太过谨慎,岂不知兵道,诡也。你说如此谨慎之人,怎么是这空城计的主角?”柳藏锋点点头:“如此说来,这空城计是假的?”那女子娇声道:“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随后又将一颗胡桃肉轻轻放进柳藏锋嘴里。

   郭彬道:“他犯了这个致命的错误,所以才败得如此不甘……”香儿微微叹了口气,只觉惋惜:“他是懂个得知恩图报的贤臣,也是个能为社稷尽心尽责,鞠躬尽瘁的良臣;更是一个个把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的务实重臣。只是在军事能力上有些不足之处罢了!人无完人啊!”郭彬道:“陈寿将诸葛亮位列于和管仲、萧何平等的地位,我甚是赞同他的评价。因为诸葛亮同管仲与萧何一样,都是良相而非良将。(见《三国志诸葛亮传》)”

   不知不觉,台上已唱罢《空城计》,郭彬见柳藏锋对“三国乱世”深有见解,又点了一折《连环计》。柳藏锋问道:“香儿,三国之中,你最赏识之人,莫非是诸葛孔明?”香儿点点头:“那是自然。一心为民、励精图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当今大明朝,又有几个官员能及他一分?”郭彬不禁拍手称赞,随后举杯道:“在柳大人面前敢讲实话!来,香儿!干了这杯!”随后又问道:“香儿,那在你眼里,这三国英雄,首推是谁?”香儿微微咬唇,显得有些为难:“是……是……”

   这时,郭彬身旁一宾客道:“要我说啊,这三国英雄,首推曹操。”郭彬回道:“严公子,为何是曹操?”严树道:“治世之能臣,乱世之枭雄。”他来了兴致:“曹操一生亲自指挥之大战,不下三十次,其中胜利占绝大多数。战场之上,将行兵诡谲之术那是演绎得淋漓尽致。”他列举道:“破张绣,诱敌深入,再反戈一击;擒吕布,计谋百出……炸死相诱,致使吕布技穷智竭,在白门束手就擒;官渡之战中,劫烧乌巢粮草,用兵之神速,更是堪称绝唱,硬是在袁绍援军抵达之前,焚毁袁绍军粮,致使袁绍大军无粮食而溃败……”他娓娓叙来,皆是曹操战场之功。

   这时,只闻柳藏锋只是淡淡一笑:“一代枭雄,全在心黑,杀吕伯奢,杀孔融,杀杨修,杀董承伏完,又杀皇后皇子,悍然不顾并且明目张胆地说:‘宁我负人,毋人负我。’其心之黑,已至极点。可曹操毕竟是曹操,他不善‘示弱’,这点功夫啊,真是远不及刘备。”他独饮一杯,微微摇头:“逼董贵妃自杀,留下了令人讨伐的口实。他正的坦然,奸的也坦然,才会一辈子劳碌,直到撒手人寰都还在征战沙场,死后还落得个盗国窃国的骂名,真是不值啊!”香儿回道:“他虽为后人诟病,可在我看来曹操是个了不起的人,他不仅唯才是举,在临死前还曾对妻妾们说,在他死后,让她们都出嫁而去。这是何等了不起!”

   柳藏锋听完,只是一句:“这三国英雄中,能和曹操共名的,就是刘备了。”只闻严树激动道:“就凭这哭出来的天下?”柳藏锋回道:“爱哭,脸皮厚,那这些都是刘备的特长,他依曹操,依吕布,依刘表,依孙权,依袁绍,寄人篱下,恬不为耻……可那又如何?他痛哭一场,立即转败为功,这就是他的本事,才能与曹操共称双绝。”严树听完竟无言以对,只是回道:“如此,也是在理,在理……”香儿反驳道:“柳公子,刘备仁德有道,世人皆知。长坂坡之战,因带上新野百姓一起撤退才会被曹操追上。而这些百姓,正是看中了刘备的仁德,才会自愿追随于他,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呀。诸葛先生称他是‘信以著于四海,总揽英雄,思贤如渴’。柳公子,正是这些才是刘备能和曹操公称英雄之本源吧?”柳藏锋听完,只觉心感无奈,心思道:“毕竟年少无知,不知书中真意!煮酒论英雄之际,一个心最黑,一个脸皮最厚,谁都奈何不了谁,故而曹操说:‘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

   这时,郭彬指向戏台:“柳大人,这台上的‘貂蝉’,你可认得出?”柳藏锋起身,瞪大了眼:“这不是仙乐楼的蔚苒!”郭彬笑道:“柳兄果然好眼力。”柳藏锋道:“可惜啊,可惜了……”郭彬意会道:“柳兄若是喜欢,今儿我做主了……”没等郭彬说完,柳藏锋打断道:“郭兄的好意,我心领了。”郭彬笑道:“柳兄啊,这打铁还不趁热?”柳藏锋自信一笑:“不劳郭兄,我自有打算。”说完,两人举杯,一饮而下。

   此时,只闻香儿道:“瞧其身段,是个绝代佳人,可就怕……就怕……”柳藏锋打断道:“怕?”香儿回道:“就怕是个心死之人。”她望向蔚苒:“她的眼神告诉我,她是!”柳藏锋望向蔚苒,不屑一笑:“那又如何,天下女人有几个能绕过这个‘情’字……”

   郭彬轻轻搂住香儿,至于怀中:“那你呢?”香儿故作挣扎,拉长了声:“郭公子……你真讨厌……”郭彬又问道柳藏锋:“柳兄长出入于仙乐楼,可曾见过一位叫林蓉的姑娘?”柳藏锋反问:“怎么?”郭彬道:“据说是个极标致的美人,不知是何来头啊?”柳藏锋意会道:“林蓉,是个地道的台州美人,她是慕征的女人。”他心有不甘道:“着实可惜了!”严树问道:“柳兄,这慕征,是不是那个盐官的儿子?”柳藏锋反问:“怎么,你不认得了?”严树只是回忆,随即轻笑了一声:“甚是清高。”随后补了一句:“倡优蓄之,流俗之所轻也。”柳藏锋道:“可能在他眼里,我等从商入政之人皆为浊物。”严树轻蔑一笑:“他老子也不是什么好人,同盐商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庇护这些挨千刀的胡作非为、哄抬盐价。”郭彬淡然一笑,问道柳藏锋:“柳兄,可是朝思暮想着林蓉?”柳藏锋顿了顿,随后一笑:“岂敢,岂敢呐。”只闻香儿好奇一问:“她是台州人?”柳藏锋道:“台州宁海人。”香儿掩面一笑,道:“‘宁波客商,绍兴师爷,台州落壳’,台州人向来以硬气著称。(宁海历史上台州式硬气的典范:宋末元初的胡三省,基于故国之思、亡国之痛,誓不食元粟,遁迹山林而死;明朝的方孝孺,誓不为燕王登基草诏,惨遭磔刑,并灭十族;近代柔石,身临囹圄而宁死不屈,结果被枪杀于龙华;当代潘天寿,“文革”期间惨遭迫害,发愤作“莫嫌牢笼小,心比天地宽。是非可罗织,千古有沉冤。”的绝命诗,饮恨归天。)”郭彬道:“宁海人,那个叫郑士利的宁海人就很硬气嘛。(明初规定,每年各布政使司、府、州、县均需派遣计吏到户部呈报地方财政收支账目,府与布政使司、布政使司与户部的数字必须完全相吻合,否则即被驳回重造账册,并须加盖地方衙门官印。各布政使司离京城户部遥远,为避免往返奔波之劳,少跑冤枉路,那些进京报告地方财政状况的官吏们便提前准备好盖有官印的空白账册,若被户部驳回,随时改填,这在当时已是公开的秘密。洪武九年,朱元璋得知空印之事后大怒,认为下面的官员欺骗了他,认为其中必有贪污舞弊行为,下令严办。下令将全国十三个省、一百四十一个府、一千多个县的主印官(一把手)共一千三百多人(包括监督不力者)不论清贪良莠全部处死,副职以下官员打一百棍,充军流放。这就是大明朝有名的“空印案”,那时候整个朝廷的官员都不敢上书辩解,丞相御史亦没有人敢上谏劝说。只有宁海人郑士利为其受牵连的哥哥郑士元求情,上书对于空印案的申辩与批评。最终还是被朱元璋罚到江浦服劳役。)”香儿笑道:“古今男人都一个德行,对任何不忠的表现都极其敏感。”严树道:“要我说啊,还是那句话,‘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空印案虽杀了很多能臣廉官,可这违规之举,谁能确保今后不出疏漏,不出乱子?再看后面的郭恒案。”香儿道:“严公子所言甚有道理,肃律是一定要的。只是这太祖皇帝呀,不该枉杀那么多的好官,毕竟,宽严相济嘛。”那方,只见柳藏锋望向蔚苒,不禁诧异:“她怎会来此?”

   曲终,香房玉阁内,香儿携着一些酒菜缓缓而来,不禁轻声一问:“你就是蔚苒姑娘吧?”蔚苒做礼点头:“姑娘,小女子蔚苒。”香儿朝她微微一笑,两人只觉相见恨晚。

   夜,渐渐深去,“男人都爱这烟花柳巷,寻乐买欢,只为发泄内心之欲,可他们又有谁,得到过一丝满足。”蔚苒不禁垂眸:“青楼深巷,尽附虚情。”香儿故问:“哪怕是一丝爱意,一丝深情,都没有?”她苦笑一声:“身体愈是满足,心灵愈是空虚,愈是渴望与贪婪去触及那远在天涯的爱。”蔚苒蹙眉:“姐姐为何如此感慨?”香儿无奈一笑:“我只是不甘心。”蔚苒问道:“不甘心?”香儿道:“天下之大,竟无一处容身之所,来去无名。”蔚苒喝了一杯酒,惆怅道:“自从赤条条地被抛入这红尘,经历了那么的的人和事,我才明白,什么叫做‘无奈’。”香儿长叹一声:“月落无声,人嘛,总归是要离开的。人嘛,来到这世上,只为心无挂念,重返宁静。”蔚苒望着窗外明月如勾,低垂着泪眸:“心无挂念……”

   第63章:浮生若梦 不奈之何

   任世间如何烦扰,唯心如止水,方可容万物,品天地之美蔚苒

   郭彬:“你当真的愿意?”

   小雨:“愿意。”

   郭彬:“好。”

   小雨:“你是个好人,小雨感激不尽!”

   郭彬:“不用谢我,我只是个生意人。”

   小雨:“谢谢!”

   又是一年立春,和风润雨,杏花满园,簌簌白雪。

   万物萌生,春光冶艳,蔚苒却没和其他姑娘一起踏青拾翠,纵使韶景万般明媚,她只如一位深藏幽院的闺阁女子,独坐墙东,无尽伤春,望向东南:“苏延,春雨微寒,切莫着凉……”

   东钱湖周边,桃林早已绽放,沿河十里,柳花絮飘。苏延远眺长空:“又是一年春起时,小雨,于你思念,尽藏于这风中柳絮,海角天涯也要飘至你身旁……”

   河岸有一小村,恰逢立春日,祖祠堂外,族长紧握着用红纸缠绕好的长鞭,“痛”打着春牛,乡民竟以麻、麦、米、豆抛打春牛,后以春相互馈贻,予兆丰稔。(古人敬重岁时节序)”

   二灵寺内,苏延修缘而归,正在佛前打坐,只闻方丈道:“苏延,你回去吧?”苏延沉默了片刻,随后缓缓道:“回去?我早已无家可回……”方丈回道:“阿弥陀佛!”苏延闭上双眼:“师傅,我罪孽深重,今生今世怕再也种不下这佛因。”他不禁皱眉:“我忘不了……”方丈道:“为物累,为情困,放不下牵绊,才是辜负了她一生。(苏延始终不知小雨还在人世)”苏延回问:“师傅,如何才能剪断牵绊?”方丈道:“阿弥陀佛,求而不放,终为桎梏。看破了,才能放下,一切法由心想生!”苏延喃喃:“心?”他不禁流泪:“她走了,我的心早已随她而去……”苏延转身:“师傅,弟子惭愧,浊染了佛门清净。”方丈道:“苏延,人生所历,皆是修行,你尘缘未了……”苏延只是摇了摇头:“师傅,苏延已是个心死之人,就让我在此,自生自灭吧……”方丈只是叹了口气:“阿弥陀佛!”

   山门,只见一娟容秀丽的女子焦急地望着,只闻身旁一丫头道:“少夫人,您别心急,少公子马上就会出来了!”少顷,方丈缓缓走来,只见女子疾步上前:“方丈大师,苏延呢?他怎么没来?”方丈只是一句:“陆施主,你们回去吧。”陆芷烟心碎道:“他始终没有忘记(小雨)。”她眼角泛起泪光:“十年了,整整十年!你没有忘记她,却将所有爱你的人都忘了!”她不甘道:“苏延,我才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爹娘用十里红妆将我嫁入苏家,不想让我受一丝委屈……我那么爱你,那么爱你……你为何要如此负我!如此薄情!”她瘫倒在地,伤心欲绝,她丫鬟急忙扶起她:“少夫人,少夫人!总有一天,少公子会想明白的!”方丈只是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仙乐楼

   这柳藏锋虽在臬司衙门任有要职,衙门里的按察使却极不待见他,只因柳藏锋父亲是江西巡抚,衙门里的人都不敢有丝毫冒犯。柳家是江西望族,巧借行政之利,倚官挟势,勾结江浙财商,大肆走私瓷器,私获重利。任职杭州的柳藏锋作为柳家与浙江商人的纽带,在家族里显得愈发重要。

   这天下没有不讲交情的买卖,经营两方势必诚信守道,方可持之。而浙江商人同柳家之“生意”,却处处受气,哑巴吃黄连。这些“受害”的浙江商人之中,郭家亦在其列。郭彬知柳藏锋觊觎蔚苒良久,欲将美人赠于柳藏锋,以换得郭柳两家商贸之公正。常言道,穷不与富斗,富不与官争。(明朝建立后,朱元璋不仅禁止官员,还禁止四品以上官员家人等经商。规定:“凡公侯内外四品以上官,不得令子弟、家人、奴仆与市肆开张铺点,生放债及出外行商中盐,兴贩物货”,另外补充规定,“官员之家,不能于所部内买卖。”随着法制废弛,部分官员纷纷依靠其权利经商获利。)

   仙乐楼内,只见柳藏锋与几位官差皆持着“马吊”,玩得不亦乐乎。只见郭彬笑着进来:“各位大人,郭某来晚了,自罚银两,自罚银两。”此时,只见一胖官员道:“郭公子有香车来回,万万不该来迟啊!”一瘦官员接道:“是啊,那像我等穷酸,只得一顶破轿……”

   “八万!”柳藏锋道:“打马吊,整个大明朝都没人能玩过我爹爹。”他对胖官员道:“我大明朝向来是薄俸为禄。你若也想乘得香车来回,就舍了这个差职。”胖官员回道:“舍了这差事,我可如何活得。”一瘦官叹了口气:“百官之禄,米也。如今却折以钞,可这钞又形同废纸……唉!粮之重者愈重、俸之轻着愈轻。(自秦汉到明清,明朝官员的俸禄较低,按洪武二十五年规定的百官俸禄标准,“正一品月俸米八十七石,从一品至正三品,递减十三石至三十五石,从三品二十六石,正四品二十四石,从四品二十一石,正五品十六石,从五品十四石,正六品十石,从六品八石,正七品至从九品递减五斗,至五石而止。自后为永制”)”一胖官抱怨道:“俸薄不足以养廉。”瘦官员又道:“我朝又废除历代之职田制,削禄甚易、稳顿吏治难矣。”胖官员只是哀声一叹,只见郭彬谄媚道:“香车又如何?还不是您一句话的事儿。”说完,众人不禁大笑起来。(普通民众相比,即便是从九品的官员的俸禄收入也是高于普通百姓的收入,与商人相比,官员的收入确实较低。)

   柳藏锋喝了口酒:“今儿杨公公没来,缺了不少乐趣。好些日子了,他真的不打算回来了?”郭彬道:“我听说,是他自己要进宫的。”瘦官员道:“要我说吧,他是自己想不开,在杭州多自在,不好好待在织造局,偏偏要回京城受气。”胖官员道:“暂且不论受不受气,较之织造局,宫中油水巨甚。”他继续道:“就拿宫中那些中书舍人来说,这一年的油水啊,啧啧啧……”柳藏锋疑惑道:“这些舍人只是照例书写诰敕而已,并无重职在身,何来油水?”胖官员回道:“柳大人,别小看了这小小的中书舍人。每年宫中过节,贴挂对联都少不了他们书写,这调墨所用,岂是一盆朱砂,一盆金粉就可完事?”柳藏锋回道:“原来如此。”瘦官员道:“也是,在怎说也算个京官。说起这些京官,我等地方官儿还不是每年要给他们送银子送礼,既不能送的太少,又不能送的太直接,还要想方设法搜罗出新奇贵重之物。(在官场中,官僚结成官僚集团来维护群体利益的现象也是很常见的。集团内部在过年过节的往来也是必不可少的。但这种往来与其说是交情与往来不如说是白银的交易,地方官给京官每年送礼便是一笔很大的开支,以期获得提拔和庇护。当然这种官僚集团之间的合作也会因利益的变动而动摇,再加上巡抚等的敲诈(否则可能会对其政绩进行弹劾),因此低级官员的送礼成本往往是难以承受的,仅靠官俸收入来支付这些,不够用也是意料之中的。)”

   柳藏锋笑道:“这杨公公向来精明。”只见瘦官员笑道:“他身无子嗣,即便坐拥再多钱财,也无颜面对祖宗。杭州是个温柔之乡,他更是无福享受……”柳藏锋急忙打断:“等等,这局,我又赢了。”

   这时,胖官员问道郭彬:“郭公子,一口京腔的李良弘(织造局新来总管太监),他的病可好了?”郭彬笑道:“李公公是心病,那能好得那么快。”胖官员笑道:“心病?下次你把他叫上,来这儿喝杯酒。”瘦官员笑道:“李公公怎能跑这儿来喝酒,他可是宫里的人,就不怕丢了皇上的面儿。”胖官员道:“铁打的皇宫,流水的奴才。怎么这么看不开呢?”只闻柳藏锋道:“李良弘好雅,你们啊,太俗!何况,借酒消愁愁更愁。”郭彬顺势道:“柳公子所言极是。但郭某就爱喝酒,酒可是个好东西啊,不仅能解乏消渴,使人心情愉悦,最重要的是能交朋友。”柳藏锋问道:“郭公子最近和李良弘走得很近嘛?”

   此时,一阵清脆的敲门声传来,只见蔚苒款款而来。只闻胖官员笑道:“哟!蔚苒姑娘,青衣点梅,宛若仙子!”一旁,瘦官员不禁看出了神,胖官员喝了口酒:“听闻蔚苒姑娘是宁波人氏?”蔚苒点点头:“小女子正是!”瘦官员问道众人:“都说绍兴的师爷,宁波的商人。这宁波商人为何会如此出名?”郭彬接道:“浙东之人,大半食于外,为了生计,才纷纷外出谋生,开辟商道。宁波人经商有道,照他们的话讲,不单单靠生意头子活络。”胖官员问道:“那?”郭彬回道:“更要能时俱进,推陈出新,敢为天下先,这宁波商人骨子里就崇尚开放、博纳、兼容之道,将经世致用,以实干诚信作为立业之本……”这时柳藏锋打断道:“商人再怎么精密,终究是个商人。”郭彬微微一怔,不禁颔首低眉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蔚苒听罢,不禁道:“我曾听娘讲过一个宁波富商的故事。”她娓娓叙来:“……那天,有几十个强人来到富商家中,准备抢劫。富商不慌不忙地拿出酒菜,供这些人吃喝,等他们酒足饭饱后,还给了每个人一百两银子,并嘱咐:‘做人要自爱……我难道不能将你们绳之以法?’这批人叩谢而走。几年之后,这批人带了银子上门来谢,说:‘多亏恩人那天接济,我们靠了这笔本钱,好好经营,发了些小财,现在就把这笔钱还给您……’这事儿在宁波已成佳话。”她继续道:“当然,行善是需要银子的。可宁波知府衙门那么有钱,有管过这些受苦受难的百姓吗?商人怎么了?”柳藏锋听完,不禁拍了拍手:“如此乐善好施的善商,真是大明朝的福气啊!”他对蔚苒微微一笑,怀怒未发。

   期间,新词小调,却不似温柔,蔚苒心念着苏延,记忆回道了那个离别的秋日,不禁唱起了孟郊的《古怨别》:“飒飒秋风生,愁人怨离别。含情两相向,欲语气先咽。心曲千万端,悲来却难说。别后唯所思,天涯共明月。”(可见在蔚苒心中,早已是苏延之人……)

   那晚,柳藏锋趁蔚苒添茶之际,轻轻一抚蔚苒玉手,她急忙缩回手,往后退了一步。柳藏锋有些微醉,起身至她身旁,用力闻了闻:“是梅花的香气!孤傲的香气!对吗?”蔚苒半晌不答,柳藏锋靠得越来越近,蔚苒忍不住轻轻一推,随即跑出了房门,身后只闻柳藏锋一阵大笑:“哈哈哈……”

   第二日,仙乐楼。“蔚苒啊,你可算是来了!今儿柳大人是真心诚意给你赔不是来的。”二姨娘笑盈盈道:“来,二姨娘替柳公子敬你一杯。”蔚苒只是回道:“二姨娘,蔚苒从未责怪过柳公子,不,是柳大人!蔚苒知道,柳大人爱来我这儿,看听蔚苒唱戏,那是蔚苒的福气!”她望向那杯酒,继续道:“只不过这酒,蔚苒今天不能喝。”二姨娘一声惊讶,打趣道:“哦!蔚苒,你是不是觉得这酒不够好?”柳藏锋微微抬头,色眯眯地看了蔚苒一眼,只见蔚苒缓缓回道:“不是的,是蔚苒今儿身体不适才……要不……要不改天吧!”二姨娘拉长着声,故作央求道:“蔚苒呀,要就干了这一杯吧。你可一定要给我一个面子啊!”蔚苒不语,面带无奈,柳藏锋笑道:“既然蔚苒姑娘不愿意,那我们就不喝了啊!”随后对蔚苒道:“蔚苒啊,今儿啊,我是诚心诚意给你赔罪的。要不这样,你喝茶,我喝酒,好吧?”随后嘱咐二姨娘道:“快,给蔚苒姑娘倒茶。”二姨娘笑道:“行!”沏好茶,二姨娘笑道:“哎呀,你看我这记性,怎么把郭公子给忘了,我去去就来,去去就来。”屋门轻闭,屋内只剩柳藏锋与蔚苒两人。

   “柳大人,我……”蔚苒未来得及说完,只见柳藏锋打断道:“还是叫我柳公子吧!”蔚苒点点头:“柳公子。”她抬起明眸,极具妩媚,柳藏锋将她一把搂入怀里:“还怪我吗?”蔚苒不语,只是对他温柔一笑,柳藏锋将她抱入香床:“你骗不了我。”蔚苒微微皱眉,柳藏锋长吸一口气:“你的眼睛告诉我,你怕我。”柳藏锋轻轻拂去她薄衣,托起蔚苒的头:“怕不怕,怕不怕我吃了你?”蔚苒点点头,垂目一语:“恩。”眼神透着一丝难以掩盖的无奈。

   霓裳解落,玉肌凝脂,柳藏锋一阵急促呼吸,心魂飘荡……蔚苒不禁流下了泪水,柳藏锋得意问着:“怎么?我弄疼你了?还是你不愿意?”蔚苒回道:“柳公子,蔚苒开心,才会流泪……”说完,她闭上了双眼,任柳藏锋之欲翻腾流荡……

   隔壁厢房,只闻笛声阵阵,一艳丽女子俯身唱道:“相国老夫人听得悲泣,不奈之何,故谒微生,愿求脱命计……(选自《西厢记诸宫调》卷八。北宋以后,诸宫调继续流传于中原和南宋临安等地方,又有南北之分,北方用琵琶和筝伴奏,南方则用笛子。)”郭彬对二姨娘悄声一语:“蔚苒可是含包未开,甚好甚好啊!(柳藏锋喜欢)”二姨娘掩面一笑,含羞啐道:“被柳公子折腾一夜,估计身子都欲散喽,有什么好!”郭彬微微闭眼,小抿一口,诡异一笑:“柳藏锋,色字当头一把刀!总有一天,你会死在女人手里……”说罢,他转过头,不禁微微垂眸,眼眶微湿。

   第64章:兼济天下 殇怀忧国

   (《孟子尽心上》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嘉靖初年(世宗皇帝十五岁),内阁首辅杨廷和,有着敏锐的政治眼光和过人的胆识。他意识到,此时的大明朝,局势十分严峻,要政局稳定,必须革除武宗留下的弊政。嘉靖初年,杨廷和以内阁首辅的身份进行了一些列的政治革新。(加强京城防卫;遣回入卫边军;罢皇店;罢斥武宗遗留的少数民族僧侣与乐人,遣归各地贡使;释放因进谏而被武宗关押的官僚;遣散四方进献的女子,停京师不急工务;设计诛除宦官江彬,清除宦官势力……如此一来,裁剪大量富余人员,有效减轻财政负担;清除宦官势力,排除宦官干政……)

   杨廷和是个清廉的官员,他曾说:“吾立身四字:正直忠厚”正是他一身清廉的作风,才把武宗以来官场腐败之气整肃一新,为嘉靖初年政治局面带来了崭新的风貌。

   嘉靖帝在首辅杨廷和的辅佐之下,登极之初尚思励精图治,对杨廷和亦是言听计从。随着时间长久,他求治的意志渐渐消沉,慢慢地走上了武宗的老路。他开始崇尚道教,大肆斋醮,宠幸佞幸,穷奢极华,不断增加对百姓的剥削,如此有伤治化,必失人心。针对当时的嘉靖帝,杨廷和上疏直言规谏,言明厉害。(杨廷和向嘉靖帝指出:“斋醮、祈祷必须豫绝,起端不可轻信”只能“朽损圣治,耗蠹民财”请求罢免一切斋醮活动……)面对杨廷和直言规劝,嘉靖帝处于巩固统治地位之需,开始还能接受,但经过数年之后,他为了摆脱杨廷和,实现君权独断,开始逐渐选拔亲信,疏远杨廷和,是杨廷和无所作为。

   杨廷和因为失去了嘉靖皇帝的支持,其改革又触动了不少权贵的利益,遭道了权贵们的联合诽谤与诬陷,加之在嘉靖帝一手掀起的大礼议中,杨廷和最终离开了政治舞台。他的革新尽管为时不长,带来的清明政治局面也应为嘉靖帝的腐化而昙花一现。至此,嘉靖初年的政治革新宣告终结,大明朝走向了衰落。

   慕府

   征刚至慕府,只见丰泰盐号的马福生笑盈而来:“征啊!许久不见啊。”征回道:“马伯伯,别来无恙啊!”一番寒暄后,马福生坐轿离去,征不禁摇头:“看来,府上又多了几件‘珍品’!(马福此行,必是行贿)”

   府内,几个下人清扫落花,慕征焱迎着雪花嬉笑玩闹着:“飞喽!飞楼!”一丫鬟追赶道:“小少爷!小少爷!”只见征一把将他抱起:“飞喽!”征焱欣喜道:“哥!你回来啦!”他粘着征,一阵好闹。

   征书房内挂满了各色字画,只见征焱问道:“咦!这画得是什么呀?”征回道:“这是卫协的《上林苑图》,北宋摹本。”征焱喃喃道:“上林苑是哪里呀?”征回道:“上林苑呀,是秦汉时期的皇家园林。(秦灭六国,“徙天下富豪于咸阳十二万户。诸庙及章台、上林皆在渭南”;十年后,“乃作朝宫渭南上林苑中,先作前殿阿房”……)”征焱又问:“哥,这上林苑还在吗?”征回道:“‘上乏国家之用,下夺农桑之业(东方朔)’,如今这上林苑已是一片废墟。”征焱显得有些失落,征问道:“征焱,可背得《阿房宫赋》?”征焱点点头:“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征道:“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他教导道:“王朝的兴衰与爱民息息相关。自古历史轮回,循环往复而不曾更改。(王朝需要官僚体系来治理国家,却无法抑制官僚掠夺国家与人民的财富。开放土地,自由竞争,就会引来土地兼并,造成两极分化。若是将土地归为国有,平分社会财富,就有违人类求利致富的本性,在封建王朝,这显然是理想主义的追求。中华历史上,所有以小农经济为主的封建王朝,无论多么伟大都摆脱不了被人民覆灭的命运。”)”

   征焱问道:“哥,如何才能治理好国家呢?”征向指着一旁的画像:“要治理好一个国家,光靠皇帝一个人是不行的。最关键的就是人才,他们是国家的栋梁。”征焱喃喃道:“人才?”征指着宋代摹本的《十八学士图》:“这是《十八学士图》,当年唐太宗‘唯才是任’(当年李世民和他兄弟李建成争皇位之际,魏征身为李建成的谋士,极力劝说李建成杀掉李世民。李世民称帝后,不仅没有杀掉魏征,反任命他为谏议大夫。李世民认为魏征虽是自己“仇人”,但这“仇”不是私仇,魏征只是各为其主,况且他确是个人才,亦是忠臣,理当受到重用。为报答李世民,魏征给李世民提出了很多治国建议,并不断提醒李世民要“修己正身”。),他用的人除了有才,品德还必须高尚。要不然,这些‘有才之士’就成会变成歪才,如若重用,虽不会成为庸吏,但必定会是一个‘狗官’。”征焱点点头,看着画像上形形色色的人物,不禁问道:“为什么偏偏是十八个学士呀?”征目光充满着敬佩:“因为这十八个人,都追随过李太宗,且各以其力,为大唐统一、政治的稳定和社会文化的发展都做出了杰出的贡献……”他指着画像中的人物:“无论是唐太宗,还是魏徵、房玄龄等千古名臣,他们都经历过隋末的乱世(贞观初年,中原地区饱受战火摧残,繁华不再,出现了“莽荡巨泽,茫茫千里,人烟断绝,鸡犬不闻”之破败景象,恢复经济成为李世民的首要任务。为此,他认真推行均田令和租庸调法,以促使生产恢复,保证租税的收入。均田令让老百姓都有田可种,而要使百姓“富足”,就要施行租庸调法,它是在保证国家基本赋税的前提下,不再向百姓滥征额外赋税的保障。均田令和租庸调法在当时的农业社会中,具有先进性、合理性,极大地促进了社会经济发展。唐太宗克制己欲、唯才是用、以民为本,并严格推行均田令和租庸调法的治国之道,成就了历史上有名的“贞观之治”。)。也正是在唐太宗李世民励精图治之下,一个国泰民安,空前繁华的盛世从此出现,后世称为‘贞观之治’。”

   征焱又问:“哥,要之理好国家,除了‘唯才是任’,还有其他的吗?”征回道:“历朝历代,老百姓最痛恨的就是贪官污吏,‘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这是唐太宗最常挂在嘴边、记在心里之言。如何才能顺应民心?”征焱回道:“要杀掉贪官污吏!”征又问:“如何才能让百官做到清正廉洁呢?”征焱思索着,征道:“首先,‘天子正,则百官正。’天子帝王若任性放纵,奢靡无度,信任小人,疏远忠良,那帝国离灭亡也就不远了……这隋炀帝就因骄奢淫逸而死。”他继续道:“其次……”他还未说完,只闻征焱道:“哥,唐太宗曾言:人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知得失……”征回道:“征焱,不仅要牢牢记住这句话,还要真正地理解它。等你长大了,自会受益无穷。”征焱点点头,忽然问道:“那爹爹是贤臣吗?”征对他微微一笑:“当然是。”征焱不禁念道《前出师表》:“……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征摸摸他的头:“嗯!利国为民之官,是谓贤臣。”征焱又问:“哥,那大唐为何会没落的呢?”征道:“太宗走后,便到了玄宗时期。”他不禁叹了口气:“那时候,在有姚崇、宋、张九龄等人担任宰相,在这些能臣廉吏的辅佐下,玄宗亦开创了一个强盛辉煌的‘开元盛世’。可到了玄宗后期,在权臣李林甫被任命为宰相后,大唐就开始腐败没落了……”

   征焱气道:“李林甫一定是个大恶人!可是宣宗皇帝怎么会相信他呢?”征回道:“他投皇帝之所好,想方设法满足玄宗享乐之欲,取得了君王的信赖与依赖。”他不禁摇头:“从此君王不早朝,朝政大事皆交付给李林甫。正是如此,钻营拍马的小人开始受到重用,整个唐帝国上下贪腐成风,从此走向了衰颓。”征继续道:“没过多久,大唐就空虚腐败,无法挽回。节度使安禄山开始起兵反唐,七年多的安史之乱,使整个华夏又陷入了藩镇割据的动乱局面。”他语带怜悯:“这场延续了两百多年的乱世,夺去了千万百姓的性命。‘宁做太平犬,不为乱世人’,生灵之殇,天地之殇!”

   征一脸愤慨,随后回过神:“没事!征焱啊,答应哥,一定要立志成为清廉的官员。”征焱点点头,眼神坚毅:“恩!哥,我答应你!”

   第65章:兼济天下 天御龙井

   记忆里的那年,晚风轻吹,恰是龙井山最美的深秋,金灿灿的银杏,如火的枫林,还有朝你慢慢走来的江南女子,如一抹淡雅清风……如今,春雨氤氲,青茶吐翠,立于山林深处,合起眼,聆听春天的呼吸……

   日近谷雨,天御龙井;山河碧海,又制新茶;空山鸟语幽,茶女相应歌;怡然沉自醉,乾坤畅悠然。(明代许次纾在《茶疏》中谈及采茶时节时:“清明太早,立夏太迟,谷雨前后,其时适中”对江浙一带普通的炒青绿茶来说,清明后,谷雨前,乃是最适宜的采制春茶之时。)远山脚下,潺潺流水,如丝如绢,如梦如幻,可见茶舍,苍竹环肆。

   茶舍内,她将一杯清茶递给征:“色绿、香郁、味甘、形美。”仙茗之香悠然腾起,绕于鼻尖:“龙井,既是地名,又是泉名,亦是茶名。”(征一友)阮双峰道:“雨前细芽,虎跑泉泡之,则润色更佳,香韵尤足。(明代,高濂《四时幽赏录》载:“西湖之泉,以虎跑为最。西山之茶,以龙井为佳。”)”征轻轻一品,细细回味:“只是少了些什么。”阮双峰轻轻放下茶盏:“征可是想起了什么?”征只是闻着茶香,慢慢回道:“三分桂花甜,七分龙井香……”他想起了那年,西子湖畔,早开的桂香,邂逅的佳人。月夜中,携着知己,荡舟西子,不问人间世事,畅享夜色之安宁;抬起头,明月里的桂树,都触手可及,不再遥远;画舫内,杯中的龙井沉浮如梦,隐约飘来的一缕花香,使人沉静安详,仿佛被带入了一场醒不来的梦……

   “慕公子说的定是桂花龙井吧!”珍儿一声,打断了征回忆:“小姐泡的茶,自然是不一样!”阮双峰道:“这么说来,让征兄回味无穷的桂花龙井,乃是出自林蓉姑娘之手。”他遥思着:“清明绿叶,中秋桂花,清婉蕴香,尽是江南的春秋两味。”他问道:“林蓉姑娘,你如何思得此茶?”林蓉对他微微一笑:“阮公子,林蓉只是将龙井用鲜桂花窖制而成。如此,既不失茶之韵味,又带有桂花浓郁。”说完,她望向征:“只是,窖制的桂花龙井本就不多。”征对阮双峰道:“将茶宜冲泡至青瓷盏里,任袅袅香韵铺陈殆尽,再静而品之,更觉幽淡与沁甜。”阮双峰回道:“如此一来,我定要一品!”珍儿笑道:“那阮公子可是要好等了呢。待到整个杭州城桂花满树之际,小姐才会开制新茶。”阮双峰笑道:“如此看来,此茶之稀远甚狮峰啊(狮峰龙井)!”征闻着茶香:“自然如是。”

   阮双峰问道林蓉:“林蓉姑娘,自古以来,宁海便产茶要地。”林蓉点点头:“恩,茶山茶。”阮双峰继续道:“三年前,我曾去宁海茶山,这千米山巅,终年云雾缭绕,的确是产茶好地。此茶集天地之精华,细嫩挺秀,翠绿显毫。泡之,香气清香持久,滋味鲜爽回甘……”林蓉问道:“此茶较之龙井如何?”阮双峰回道:“茶山茶,乃高山云雾之茶,较之龙井则别有一番风味。”

   少顷,只闻珍儿不禁俏然一问:“阮公子,为何武林之地,唯独这龙井最负盛名呢?”阮双峰回道:“珍儿啊,这选茶不光要看形色,更要看其香韵。”珍儿喃喃道:“香韵?”阮双峰回道:“不管是杭州的宝林、白云、香林,还是城外的六安、罗介,所产之茶皆不如龙井的清雅馥郁。”他继续道:“说到底,那些茶啊,都缺少那中和之气。”他补了一句:“不是香气过烈,就是入味过于苦涩,少了这分淡雅,便称不得上品喽。”征轻轻放下茶盏:“阮兄所言不错,特别是雨前的龙井,啜饮淡然,似乎无味,但饮过后却感受到一股太和之气。”阮双峰接道:“何况这龙井水清茶绿,即便是富贵人家也不能求得,茶每岁所产,不过数斤。”珍儿应道:“那么稀少呀!”阮双峰道:“前儿阵子,织造局来人、臬司衙门来人……”他不禁摇了摇头:“日近谷雨,平日来我这儿的常客反倒成了稀客。”

   珍儿细品一口,思道:“这品茶,究竟要如何品呀?”她又问道:“阮大哥,这龙井山的村民,皆以茶为生计吗?”阮双峰回道:“那是自然。”征道:“我朝茶税较轻,茶利颇厚,故在适宜种茶之地,百姓大多以茶为主要生计。”阮双峰叹了一声气,征问道:“阮兄为何叹气?”阮双峰回道:“人为钱死,鸟为食亡。按照大明律例,贩卖私茶出境者,亦罪当致死。每年谷雨前后,也是稽查最严之时,总会有人丧命于此。”珍儿伤怀道:“原来,贩卖私茶的结果与私盐一样。”只见征道:“相比盐课,茶之课税甚是轻薄。这茶商虽比不得盐商,却同样有着万贯家财,借课税之薄,拥得厚利。也正是如此,私茶不止……”阮双峰道:“可对茶户来说,每年啊,这茶税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他转头看了看林蓉,随后道:“我记得,在洪武年间,宁海县丞收取他人罗娟千匹,宝钞伍佰贯,故意盈满茶树数量,使茶户少交赋税。县府推官多次告诫他要如实上报,可是这县丞就是不听,还将推官绑起来,套上枷锁,关至县牢。后来台州知府前去解救,厚利之下,这县丞居然敢手持舞起加以阻拦。”珍儿问道:“太无法无天了,后来呢?”阮双峰回道:“最后这位县丞啊,被凌迟处死了。”只闻林蓉道:“志高行洁的人,绝不会被自私的欲望所左右,他们都注重修身养性。正所谓‘君子之求利也略,其远害也早,其避辱也惧,其行道理也勇’。”

   只闻珍儿道:“人间百味盐为上,人可以不喝茶,却不可以不吃盐,可如今这盐价,真的好高……”说完,不禁叹了口气。征道:“昔神农世代,夙沙初作,煮海为盐,煎盐之法,尽始于此。谁都明白,产盐之本极低,可盐价却甚高。”珍儿打断道:“谁都知道盐是人的必需品,无盐则肿。所以盐才卖如此高价,也不知道是哪个挨千刀开的头。”

   征问道林蓉:“林蓉可还记得河东盐场?”林蓉缓缓道:“恩,山西运城,河东盐场。”征道:“林蓉可知,这运城,古称河东,汉代叫司盐城。运城是为了盐务盐运而专门设立一座城池,这在华夏历史上是空前绝后,绝无仅有的。”珍儿道:“原来,运城是如此由来。”征沉下了声调:“一言以蔽之,运城的设立,是元统治者为了加强盐务管理,保障食盐供给之必然,但更重要的是确保国库收入,巩固权力。仅此一地的盐税,最高之时,竟占天下财税之八一。”征遥思着:“历史上,涿鹿之战与阪泉之战后,黄帝争夺便夺取了河东盐池的控制权,谁控制了河东盐池,谁就控制了中原地区的食盐命脉,谁终将成为各部落之首领。换句话说,发起这两场战争,就是为了争夺河东盐池。”珍儿惊讶道:“原来争夺中原是为了盐。”阮双峰道:“的确,自古谁有了盐这个资源,谁就能大发横财。一些商人也是依靠盐而平地暴富。据说范蠡弃官之后,就是以盐起家。”珍儿问道:“就是被称作商圣的范蠡吗?”征点点头道:“盐是块肥肉,管仲是看得最透的,他曾对齐桓公言:‘唯官山海为可耳’。(桓公曰:“何谓官山海?”管子对曰:“海王之国,谨正盐策。”桓公曰:“何谓正盐策?”管子对曰:“十口之家十人食盐,百口之家百人食盐。终月,大男食盐五升少半,大女食盐三升少半,吾子食盐二升少半,此其大历也。盐百升而釜。令盐之重升加分强,釜五十也;升加一强,釜百也;升加二强,釜二百也。钟二千,十钟二万,百钟二十万,千钟二百万。万乘之国,人数开口千万也,禺策之,商日二百万,十日二千万,一月六千万。万乘之国,正九百万也。月人三十钱之籍,为钱三千万。今吾非籍之诸君吾子,而有二国之籍者六千万。使君施令曰:吾将籍于诸君吾子,则必嚣号。今夫给之盐策,则百倍归于上,人无以避此者,数也。”)也是因为他,开创了华夏盐政之先河。夺私有为官有,变课税为垄断。”林蓉道:“太史公评道:‘齐桓公用管仲之某,通轻重之权,缴山海之业,以朝诸侯,用区区之齐显成霸名’。”她微微垂眉:“只是……只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阮双峰接道:“桓公虽使国富、却以弱民抑商为代价。官营垄断害人(百姓)害己(统治阶级),”征道:“一切之罪,全在权力之垄断……”

   征道:“官山海开的这个头,使得盐政成为了所有帝国的统治根本。秦时,盐利更是二十倍于古。”他缓缓喝了口茶:“可人心总是不会满足的。汉初,王朝将土地授予经历了战乱的幸存者,实现耕者有其田的理念。朝廷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同时王朝开放了山川湖泊,允许人民发展私营经济,在良好的政策支持之下,百姓的生产积极性空前高涨,社会财富极大积累。到武帝时,朝廷正式实行了盐铁专政,笼天下盐铁与民争利。汉昭帝时,帝国民怨自然不止,便有了盐铁之议。”珍儿问道:“什么是盐铁之议?”林蓉回道:“那时候,昭帝的外祖父霍光,借昭帝之名,令丞相田千秋、御史大桑弘羊,召集了贤良文学六十余人,就武帝时期之政策,特别是盐铁专卖之政,进行的辩论。”珍儿道:“那最后呢?”征微微一摇头:“天下并无大变。”他继续道:“至唐朝,国税收入,盐利近半。当年安史之乱,唐帝国为了筹措军费,镇压安禄山,立下‘榷盐法’,榷盐法一出,盐价暴涨。(将盐户生产的盐全部低价收购而来,再高价卖给民众。)可即便在按时之乱平定后,榷盐法仍旧继续。继唐之后,宋之盐利,亦是如此,而元之财政,十之七八,依靠盐利。”珍儿问道:“大明朝也是这样吗?”征轻轻抿了口茶:“两淮盐,天下咸。如今两淮盐业,亦是国之根本。”他望向东南:“倭寇猖獗,依海卫巢,亦依盐以活,若官盐价平,制私盐则无利可图,则枭自散,无所用其捕也。”阮双峰听罢,不禁一笑:“文庭啊,说到底还是两个字。”他泡来一盏新茶:“欲望。”文庭点点头:“阮兄所言极是。老子说的好:‘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从古至今,人心之欲往往无尽贪婪,对物质上不懈追逐、对权位上的努力攀延……(国家职能之一是维护社会秩序,缓和阶级冲突,从而维护整个社会的利益。但是封建王朝,本身就是一个特殊的利益集团,没有法制的约束,依托国家权利,它能够很容易地对社会财富进行掠夺。每个封建王朝的末期,国家对社会财富的掠夺是空前的,社会秩序也早已混乱不堪。)”

   第66章:兼济天下 经世致用

   喝完茶,几人来至溪边,抬头可见春景氤氲散漫,远山云雾浣洗。这时,只闻一曲清丽的山歌飘来,溪河一头,只见一位渔夫头戴箬竹斗笠,身披破旧蓑衣,穿行于青烟缭绕的春景之中。

   征不解道:“哼着曲子,不怕鱼被吓走吗?”林蓉细聆着曲调:“他钓的不是鱼,而是人间清欢,岁月闲情。”阮双峰笑道:“林蓉姑娘好眼力。”他朝着那渔翁大喊道:“柳先生……柳先生……”那渔翁转过头,只是会心一笑,继续哼着渔歌,全然陶醉于这山色之中。

   阮双峰望着柳老翁:“正德初年,他高中了举人,也当过几年官,等看透了这个名利场,便隐居在这龙井山,简静修行。”他继续道:“我和柳先生有过几面之缘,聊得不多,但能看得出来是个旷达豪迈之人。”征问道:“官场人心险恶,阿谀奉承。”他感慨道:“这世上,人多深陷迷津而不可拔,贪恋浮华而放不开。不如,遁世幽居与山野田园……”阮双峰道:“人人都能看得看就好了。”林蓉亦道:“万物皆空,本无迷津。看得开也好,看不开也好,不过百年光景。”溪水澄澈,游鱼细石,林蓉掬起一托清水,微微轻拭着手臂:“尘世多俗垢。人嘛,还是要多回归回归自然,心灵才能回归宁静,拂去尘埃。”

   这日,众人与茶农们一并采茶、制茶。期间,征携着林蓉来至狮峰山山顶,山顶有一颗硕大的香樟树,树上悬挂着一把秋千,两人坐于秋千之上,就这么悠然地回荡着,回荡着。

   林蓉一边开心地笑着,一边望着远方,山中茶园茶舍,尽收眼底,远处崇山苍翠,仙霖渺渺,她慢慢地闭上双眼,任清风拂面,征亦缓缓合上眼:“将心放任于天地,处处皆是桃源!”不禁念道:“将取一壶闲日月,长歌深入武陵溪。(《丁未岁归王官谷》司空图)”征道:“可是司空图的诗。”林蓉点点头,征道:“面对血雨横飞的末世乱象,他没有勇气面对现实,就只好避世隐退。唐哀帝被弑,他竟绝食呕血而卒。唉!当真不值啊。”林蓉疑惑:“值与不值又有谁说的明白。”征道:“士大夫对于君主,有发自肺腑的忠诚之心。可是,在我看来,这是愚忠。仁人志士应忠于内心之善,忠于天道正义,忠于万民。”林蓉点凝视着征:“嗯,忠于万民,忠于本心。”

   风,轻轻袭来,林蓉微微低头:“征,为什么要与我在一起?”一缕忧伤,溢上眉梢:“我只是个青楼女子。”征急忙打断:“林蓉,我从未当你是青楼女子。”林蓉缓缓抬头,对他微微一笑:“林蓉欠你太多。”征轻轻刮了刮她鼻子:“傻丫头,你我之间,何来相欠一说。”

   不知不觉,已是薄暮时分,晚霞云影甚是壮丽。沿青阶而下,石板湿滑,林蓉不禁崴着脚,痛苦地倒在地上,征急忙扶起她:“你怎么样了?”林蓉强忍道:“不碍事,我……我能走……”征见她踉踉跄跄,甚是心疼:“我背你下山吧。”林蓉只是摇头:“不,我能走……”征上前,搀扶着林蓉,缓缓而行,直到他心疼地将林蓉背起:“别动!抓稳咯!”林蓉轻轻靠在他背上:“小时候,我娘也背过我,陪着我打闹……”

   没过多久,前方可见一小亭,亭内一孩童正念道:“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林蓉道:“征,你看那有个孩子。”征回道:“他是阮兄的独子,名叫谷雨。”林蓉道:“谷雨?真是个清淡不惊的雅名。谷雨之际,雨水丰泽明净,百谷生长,花容尽态极妍。”征接道:“这孩子出生之际,恰逢谷雨。”

   至碧波亭,征问道:“阮谷雨,你读的是何书啊?”阮谷雨见是征,不禁大喜:“慕伯伯!”他缠在征身旁:“我在念《论语》。”征又问:“那你能解释一下,什么是‘为政以德’吗?”谷雨只是摇头,征道:“为政以德就是说,君王主德治天下,刑而辅之,如此才能真正取民心民力。君王施以德政,百姓益受教化,向善知耻,继无奸邪之心。”谷雨回道:“我明白了,正如《大学》所言: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林蓉只觉谷雨可爱:“真是聪明!”随后问道:“谷雨,念书可以明志。”谷雨却回道:“先生说,念书是为了入仕为官,做了官才能衣食无忧!”征摇摇头:“谷雨,修身致仕,不能只为了致仕而忘记了修身。读书,更是为了动明世理,洒脱自然,率性处世。”谷雨摸摸脑袋,心思不解着:“可是几位先生都说,念书就是为了考中状元,入朝当官呀。”

   林蓉对这孩子微微一笑,问道:“谷雨,天色渐暗,你怎么还在这里念书?”谷雨伤心道:“昨日,爹爹问我什么是理学,我回答不出,他便罚我一早来此念书,直到月光照入亭子,才允许我下山。”林蓉对征道:“阮大哥对这孩子,未免太过苛刻。”谷雨问道征:“慕伯伯,我还是不知道什么是理学。”征亦抚了抚他头:“理学呢,它是以儒家为典范的中国传统文化,在面临着佛教思想的巨大冲击之下,在汲取借鉴了佛教与道教的许多精髓后,开始的自我建构,直至南宋乾淳之际,才被基本完成,作为一个新式的儒家文化而成在。(自唐代的韩愈提出道统以来,(佛教过度繁荣,使韩愈对中国自身文化传统产生了深刻的忧虑)至北宋,有出入于老释者数十年的北宋五子(二程、张载、朱熹、邵康节),他们经过对佛教的深入研究后,开始重新追溯先秦儒家的文本,对儒家思想进行了重新的建构。所谓理学,就是先秦儒学的重新建构。)”谷雨点点头:“原来是这样。”征继续道:“如今,程朱理学仍是理学之主流,而这个‘理’字,则是程朱理学思想中之最高范畴。”谷雨又问道:“那究竟什么是理呀?”征回道:“理就是道。而道,乃是宇宙之本源,是天道。天下万物各有各的理,各有各自的道。”谷雨不懂,只是皱眉:“慕伯伯,理就是道?”他又问道:“那什么是道呢,宇宙本源又是什么?”征只是微微一笑:“这,恐怕没有人能够回答得了。”林蓉道:“你心之所悟,即是你之道。”谷雨开始沉思起来,征拉起他:“谷雨,随慕伯伯一起下山吧。”谷雨随即摇头,害怕道:“我爹爹知道了,会打我的……”

   谷雨怕极了阮双峰,终究没有下山,征轻扶着林蓉,缓缓朝山下走去:“看来,世人都快忘了理学的抱负是兼济天下。”征不禁叹气:“因为与科举捆绑在一起,对于那些研习圣人之学的广大士子来说,它只不过是通过科举考试以谋求功名利禄的工具,而非追求圣人之道之学问,当真是可悲。”林蓉亦叹了声气:“是啊,孔夫子是说过,学而优则仕,却是要人更好地做人和做事,将德行向圣人看齐。”征道:“比起程朱理学,如今儒生相聚一堂,更愿畅谈阳明心学。”林蓉回道:“心学?我记得陆九渊曾说:圣人之学心学也。”征回道:“不错,陆九渊同阳明先生所言一致,所谓心即理,而阳明先生所论述的心学,比起陆九渊则更为细腻。”林蓉微微皱眉,问道:“那,心学心学,究竟何为心?”征回道:“笼统讲来,所谓心,就是本心,乃人之精神。”他对林蓉解释道:“先生讲天人合一,认为人心本善以通天道,人若能开显本心,才使自己回归至本心,才能使人道得到最高的实现。没有私心物欲,无善无恶至心如明镜,才能踏入圣人之境。而世人多被尘世蒙蔽,需要格物致知,知行合一,方能归原本心。”林蓉细思一阵:“我不明白什么知行合一,格物致知。只是,征你认为人心真的本善吗?”

   征思了片刻,想起经世官场之种种,不禁停下了脚步:“人心。”他回道:“在我看来,人心本恶。就如政客贪权、商人重利、文人好名,这是人的天性与本能,让人彻底放下怎么可能,只能看淡而已。”征问道:“林蓉,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之《冲淡》可还记得?”林蓉点点头,会心道:“诗词平淡天成、无需鼓努而为,作诗如此,作书如此,作人莫不如此。”她望着远山,道:“可我觉得,人心本善。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凡人皆有仁义礼智之四端。(《孟子告子章句上》:孟子曰:“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征回了句:“如今朝堂腐化,天下不公,民生疾苦。应多提倡一些经世致用之学问才对。”他顿了顿:“无论程朱理学、阳明心学、还是佛学,只要它们是导人向善的,那便是好的。”

   日落时分,晚霞流动。“姑娘……慕公子……”珍儿忙迎上来:“你们总算回来了!”

   第67章:兼济天下 仙境在园林

   她将一朵朵桂花轻轻地塞入香包,女工初上,慢慢细缝。“这是给谁的香包?”珍儿凑到林蓉身旁:“是不是给他的呀?”林蓉唇角微微一扬:“恩。”珍儿又道:“姑娘!你怎么对他那么好呀?难不成……”林蓉回道:“珍儿别闹。”珍儿俏皮道:“才没有呢!”林蓉微微一笑:“明儿,他说要去苏州游玩……”珍儿欣喜道:“姑娘,我最爱苏州的春卷、梅花糕、千层饼……”林蓉回道:“好好好,瞧你馋的!”她握着香包,心思亏欠:“我欠你的,何止这一个香包……”

   苏州城

   从胥门行舟而入,只见慕征站在船头道:想当年,伍子胥与孙武一起联手,吴国曾盛极一时。这胥门,想必同伍子胥颇有牵系。”钱子兴回道:“征兄,这胥门来历,向来众说纷纭。苏州百姓,更愿将胥门唤作姑胥门,非因伍子胥得名也。”征问道:“姑胥门?若不是伍子胥,那是?”林蓉来到征身旁道:“李太白曾诗言:‘姑苏台上乌栖时,吴王宫里醉西施’。苏州人说‘故胥’,转音即为‘姑苏’。(《越绝书》中有记:胥门外有曲路,阖闾造以游姑胥之台,以望太湖。)可能此地原是姑苏台旧址,故后世城门,就被唤作了‘胥门’。”钱子兴点点头:“姑娘所言甚是。”他转头望向胥门:“这姑苏台啊,好比阿房宫!当年‘楚人一炬,可怜焦土’,‘越人一炬,亦成废墟’。夫差拔剑自刎之际,懊悔不听伍子胥之忠言。”

   征回道:“临别悔恨,自令陷此,又有何用。自古勤政爱民之君,方可盛世长流。而夫差,穷奢极欲、滥杀忠良、不理朝纲、孤傲自大,连年兴师动众,一心只想称霸。国有如此昏庸之君,怎能不亡。”林蓉感慨万分:“那些真正爱国为民,为百姓谋福之人,才能让世人永记怀念。”钱子兴道:“当年,正是伍子胥‘相土尝水,象天法地’,构筑姑苏古城。更可惜了忠心为国的伍子胥,惨遭赐死,沉尸水底……如今,苏州人过端午节,并不是纪念屈原,而是伍子胥。”

   青砖小瓦马头墙,小桥流水清歌漾。画舫行舟,慕征站在船头:“苏州城!唐人曾赞:‘烟水吴都郡,阊门驾碧流。绿杨浅深巷,青翰往来舟。’”钱子兴(征一友)道:“这‘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杭州比起苏州,略微少几分香艳!”忽而风起,两人走入舫内,茶蒸玉蕊,满口生香。

   “都说,‘苏湖熟,天下足’。”征望向绮窗外:“苏州城之繁华,远甚杭州!苏杭苏杭,‘苏’字在前,‘杭’字列后,若以钱粮相论,如今苏州十倍于杭州。”钱子兴道:“那是自然,在苏州人眼里,北宋之前,杭州都是偏于一隅。”林蓉回道:“宋人还说过:‘苏杭百事繁度,地上天宫’,在我看来,苏杭繁华各有不同,苏州如升平之乐国;杭州更似须弥之佛城。”钱子兴笑道:“林蓉姑娘见解独道。”

   少顷,至阊门附近,只闻钱子兴道:“征,这阊门附近,可是苏州城最风流之处,不落于秦淮河畔。”征不禁一笑,随后摇头叹息:“说起秦淮河畔,到处都是旖旎春光,不甚温软。可是没想到,这夫子庙旁也……唉,真是有辱斯文啊!”他蹙紧双眉:“庙前立着‘天下文枢’;江南贡院大门上,亦悬有‘明远’(慎终追远,明德归原)两大字……”钱子兴笑道:“征兄!整个大明朝都变味了,这夫子庙还能是当年的夫子庙吗?”他回忆道:“我记得那年秦淮河畔,每每夜色深去,椅栏河岸,可见细吹细唱的画舫缓缓而过,声调凄凉委婉,动人心魄!”林蓉蹙眉伤心起来:“在俗人眼中,秦淮河畔,征歌选色,莺歌燕舞,夜夜元宵,胜过瑶宫仙境……”征接道:“可在我看来,那儿阴寒如地狱。”林蓉不禁怀伤道:“是啊,那些倚门卖笑的女子,又有几个是乐意的?”征附道:“是啊!”钱子兴不禁道:“征兄尚雅,今日我们就去园林一探。”他继续道:“对了,到了芥园,定要带你去见叶兄……”

   芥园

   众人朝着芥园信步而去,只闻钱子兴道:“这芥园啊,算是苏州城中,历史悠久的园林了!”文庭问道:“这芥园之名又是何来?”钱子兴望向林蓉,解释道:“这芥园之名,出自佛经一故事,林蓉姑娘能否猜得?”林蓉思了思,回道:“芥纳须弥!”钱子兴回道:“正是。”他又道:“芥纳须弥,正如园林这收纳天地的灵韵。”林蓉道:“看来这园子与佛有缘。”钱子兴道:“是啊,数百年来,几经颓废,在南宋之时,曾由一僧人复建增修……如今芥园已归一叶姓主人……”不知不觉,已至园门,钱子兴道:“我们进去吧。”

   进园,可见古木森郁,青翠欲滴;竹影摇空,曲廊随波;假山池沼,重峦叠嶂;池岸亭榭,文雅极致。信步观景,不觉小累,钱子兴道:“文庭兄,随我来桃源阁一坐。”几人穿过一处竹苑,苑内青竹涟漪一碧,粉墙黛瓦,长亭镜湖,湖边有一方简约皓白的小筑,乃们是“桃源阁”。

   一阵清脆的歌调飘来,待众人凑近,可见一女,纤腰婀娜,樱桃小口,她浅醉微红,身披素衣,轻舞淡唱。征不禁问道:“为何会有女子舞于此?”钱子兴道:“她叫苏月!叶悬兄的好友……”

   踏入阁楼,才知一年一次的秋茶会已然开始。叶悬是芥园主人,亦是这次茶会的茶主人,见到征与钱子兴前来,不禁起身招呼:“钱公子,慕公子,多日不见……这位是?”林蓉做礼道:“小女子,夏林蓉!”一番寒暄后,几人临窗而坐。

   雅舍清幽,茶香缕缕,茶桌之上,一副茗具,一方碗莲,一本古书;茶桌一侧,一童子烧水煮茶,素衣女子舞罢,一曲洞箫悠然入耳。林蓉微微转头,透过格窗望着远处,只见一只猫咪横卧在亭顶旧瓦之上,慵懒地眯着双眼。

   “早就听闻,林蓉姑娘琴艺了得。”钱子兴对林蓉道:“精悠小舍,会因姑娘的琴声而更富雅韵!”林蓉起身,微微做礼,至一琉璃古琴旁,她缓缓抚琴,只闻仙音渺渺,不绝如缕。钱子兴微微合起双眼,对征道:“征兄!如此佳人相伴,此生无憾矣啊!”刘悬心思:“她像极了苏月,却少了几分苏月的洒脱……”征抿着茶,望向林蓉:“林蓉,你心有羁绊……”

   箫琴初停,青竹为海,紫砂为壶,白瓷为盏。“慕公子,钱公子,林蓉姑娘,来!”刘悬微微一笑,指着杯中之茶:“请!”钱子兴轻轻一抿:“好茶啊!不知此茶是?”刘悬不语。征细细品道:“此茶较之龙井,更是鲜醇可口,独具其韵!”他细细凝视着:“汤色微黄,叶色微白,金镶碧鞘,匀厚肥壮……若是没有猜错,此乃白茶。”叶悬放下茶盏:“正是白茶。”林蓉道:“这白茶向来珍奇,北宋之年,以为茶瑞。”叶悬轻摇羽扇:“不瞒各位,这白茶可是出自四明山。”钱子兴问道:“四明山?”叶悬回道:“四明山顶,芦田村家,崖林之间,偶遇三株白茶,历时三年,终栽于芥园,每年只得三壶良品。”钱子兴闻了闻茶香,笑道:“叶悬兄,看来此非良品?”叶悬笑道:“既是茶瑞,(百姓)你我自然无福品尝……(乃成贡品)”他不禁感慨:“我真后悔啊,那绿水长流的四明山才是它们的归处!”征看着杯子之茶:“希望这‘上茶’,使人神清气爽之余,能洗涤尘烦,使人澄澈空明,宁静致远,仁爱待人(推己及人,仁爱待人,施以仁政)。”

   茶席间,只闻钱子兴道:“我有位故友,亦是爱茶。他常说:饮茶,方注重其怡然自得之清趣,虽身居陋室,却有清风徐来兰香袭人,这是富贵人家万万体会不得。”他继续道:“他还说:若有闲暇,对着碧竹幽兰,细细品茗,微风细雨,便引诗情到碧霄。往来好友,志同道合,促膝长谈,实乃人生之美事。”叶悬回道:“清贫之乐,苦中作乐,而自得其乐。”征回道:“饮茶之真味,重的就是着内心的平和自在,冲澹悠然。这应该就是他的茶道。”

   几人走出桃源阁,回廊雨亭,清风鸟鸣,细细一瞧,园中草木,已然微微泛黄,不禁想起,已然秋日。阁外吊挂着许许多多由树枝建造而成的“园林”。征道:“此处人多繁杂,飞鸟岂会前来。”林蓉回道:“鸟儿机谨戒心,只因害怕有人会来伤害。”叶悬道:“这一切,都是我们还没有和它们沟通好。”林蓉惆怅道:“大概所有生命,都对伤害有着惊人的记忆力。”

   如造自己园林般,叶悬给鸟儿也建造了一个家,一个可以自由来去的家。他深思道:“鸟和人一样,都将自然视为自己真正的归属。有可以栖息的枝条,才算是飞鸟的家。”钱子兴道:“有愿意停留的飞鸟,才是你叶悬的园林。”叶悬只是一语:“只有真正的自然才能吸引鸟儿的目光。自然,我们都远离得太久,太久了……”霎时,只闻鸟鸣阵阵,秋声飒飒。

   他们缓缓朝前走去,于一镜湖前休憩片刻。征看着游鱼:“沉浮于世,如何才能悠游于天地,回归山水之乐?或许,在园林之中,才能安置在自己。”钱子兴道:“是啊,你看叶兄,拥此芥园,宛如游仙!”叶悬微微一笑:“钱兄,在你心中,究竟何为园林?”钱子兴微微一愣,叶悬只是一笑:“这人啊,一直在追寻着天地自然,模仿着自然,而自然一直都在那里,正如这一草一木,一花一景。”钱子兴微微闭眼,感受:“静下心,鸟鸣清风,一直环绕在我们周围。在我看来啊,这园林,就是自然。”

   钱子兴回道:“妙!真妙!”一阵桂香飘来,林蓉道:“林蓉觉得,游园也好,品茶也罢,定心于此,才能感受到当下的美。圆林在于外物,更在于心境,是一种处世之态。”叶悬望向天空:“什么是园林?宛若流云,由心成画……每个人的心中都有自己的答案吧。”

   几人坐于雨亭,阳光肆意地洒了进来,四周格外明亮。叶悬问道征:“慕公子,千里迢迢来苏州城,有何要事吗?”征回道:“为了静心。”他微微叹了口气,尤显心累:“贪墨纵横!与民争利!民生维艰!”

   钱子兴劝道:“征啊,你向来心气高,商界官场那些俗套,你自来厌恶,可是……”他又道:“自古,修自身易,修官身难。你何苦为难自己,整日清郁在怀。不如看开些。”叶悬亦道:“我还记得,当年太祖惩治贪官,凡贪赃六十两以上,一律枭首示众,并处以剥皮楦草之刑,官衙旁塞满稻草的贪官人皮袋,让官员们都胆战心惊而清廉收法。可是,即便如此,贪贿仍未绝迹。”钱子兴道:“如今,反而小官巨腐。太祖也哀叹:‘我欲除贪赃官吏,奈何朝杀而暮犯!’。这是制度索然,即便皇权再威严,也不够他杀,更改变不了大明朝官场之根本。”叶悬道:“千里为官只为贪,有几个能替百姓办些实事的?如今官场能有几个清官啊,世风日下,不可持久啊……”(嘉靖以前,士大夫官僚未必都“敦尚名节”,但至少仍知道羞耻,问及为官进账,还耻于启齿。嘉靖以来,风气大变,士大夫官僚无不‘以官爵为性命,以钻刺为风俗,以贿赂为交际,以嘱托为当然’以贪贿为得意,笑清廉为无能,官场是非已完全颠倒。即便偶有清廉的官员,既与贪污大潮格格不入,也往往难有善终。及至嘉靖末年,御史也卷入贪贿之风,形成猫鼠共眠的局面。上行下效,无孔不入,从来是体制性贪腐的必然结果。整个社会创造的财富,已经失去了相对合理的分配机制,而是最大限度地流入了掌控从中央政权到地方权力的各级官员与胥吏们的私囊。体制性贪腐遵循着按官等分利之潜规则,把大多数官员拖入了腐败,成为实际受益者,如此,欲为君子而已无可能。与此同时,体制性贪腐逼使贪腐官员在向上送贿与向下贪赃的两极之间恶性循环,饮鸩止渴而欲壑难填。这种恶性循环的必然结果,就是把不断扩大的送贿负担转嫁给处于社会最底层的弱势群体,从而使整个社会的基本秩序彻底崩溃,把广大民众逼上“穷且盗以死”之绝境。可以断言,把明王朝最终送上不归路的全国大起义,正是这种体制性贪腐的必然结果。)

   征叹了口气:“也许,只有在这园林,在这自然之中,才能安置内心。”林蓉道:“园林,有山水之乐,如这春花、夏雨、秋风、冬雪,使人心思澄澈,亦可顾及庙堂之志,可进可退,处天地之间,却逃不出尘世之内。”她接而一语:“世人在此观望仕途,又心系着天地自然,实乃不得已的选择。”她心思:“征!你心中虽无可奈何,究竟还是要坦然面对……”

   叶悬听完林蓉所言,不仅赞道:“林蓉姑娘不仅对园林果然见解独道,还深懂征兄!哈哈哈!”林蓉微微红起了脸:“林蓉只是……林蓉只是有感而发……”忽然,鱼跃龙门,湖面荡起阵阵涟漪,林蓉起身来到湖前,投掷着鱼食:“好大的锦鲤……真漂亮!”亭内,叶悬对征道:“征兄,辛稼轩有词:‘钟鼎山林都是梦,人间宠辱休惊。’如此美景,自当放空心灵,何必再去想那些俗事……来了,就要尽兴而归!”

   第68章:兼济天下 廉者有三

   芥园,月夜阑珊,灯烛摇曳。残荷未残,秋风未凉。“苎萝台”上,只闻琴曲回旋,玉蟹阵阵飘香。钱子兴对众人道:“我有一故人,家住城西,平日里信佛茹素,荤腥之中唯有一味。”刘悬问道:“是何?”钱子兴指着盘中螃蟹道:“就是这螃蟹。”刘悬回道:“李太白曾诗:蟹螯即金液,糟丘是蓬莱。且须饮美酒,乘月醉高台。”他继续道:“如此秋夜,与诸位在此饮酒吃蟹,真乃人生快事啊!”

   “苎萝台。”钱子兴轻轻敲了敲案角:“叶兄取这名字,可是在等浣纱的西施?”叶悬微微摇头:“钱兄总爱拿我开玩笑。”他笑道:“是是是,我呀就是在等西施,你看这苎萝台上,今夜有女,赛过西施。”征望向林蓉,微微一笑,只闻钱子兴道:“当年勾践平灭吴国,西施功不可没,其归宿却让人倍感凄凉。”叶悬摇摇头:“是啊,没有披红戴绿,反被越国王后装进了一个叫“鸱夷”的皮袋,沉江而死。(《吴越春秋》则说:“越浮西施于江,令随鸱夷以终。”)”征道:“要说结局,我更愿相信《越绝书》中所记,这才是她的归宿。(《越绝书》说:“范蠡,西施,结伴而行,泛五湖而去。”)无论怎么说,这也算是‘善终’。”钱子兴道:“还是天下太平的好,若是没有战争,花溪浣纱、遇一知心人,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该有多好。”

   蟹宴之后,酒至数杯,乘钱子兴与叶悬对弈棋局,征来到林蓉身旁。她收起纤纤玉手,琴声戛然而止:“征,你又喝多了!”征拉起她的手:“我没有!”至荷花池旁,林蓉微微蹙眉:“你身子不好,为何不少喝点?”征回道:“不碍事!”蛙声虫鸣,月光洒在池面上,映照着他们的身影。

   “林蓉,都说人心似水。我本不信,可是如今……唉……”林蓉回道:“你从来不曾如此感慨。那个人,一定对你非常重要。”征回忆道:“那时我初来杭州,他是我在定远书院的第一个朋友。”林蓉问道:“杭州府推官孙科?(推官,理刑名。按院出巡,例委查核外府钱粮、刑狱,访察吏胥奸弊。故推官之权,较同知、通判特重。)”征点点头,他望着圆月,不禁回忆起当年与孙科同窗共读,一并游历之景:“当年在书院之时,孙科是先生最器重的学生。在我眼里,他自然是个志高不合污的君子。可是短短几年,我已不认识他了!”

   回忆

   (官员的豪奢型消费。在中国古代的官场中,自从科举考试开始以后,下层百姓便开始有了飞黄腾达的机会,但是读书考试对于一个普通家庭而言负担是沉重的,培养一个人读书做官经常也是举全族之力。因此,有朝一日平步青云,自然不能不去想方设法为其宗族谋得实质性的利益,这却为贪污腐败提供了可能性。突然的平步青云往往不能让其适应角色的转变,极力想把做官前和做官后的生活划一条明确的界限。进入官场之后惯性地便是依样学样,大把的时间也都浪费在声色犬马之间。出入讲究排场,似乎早已抛弃了在圣贤之书中学到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政治抱负,寒窗十年之后获得享乐观念早已凌驾于书中的微言大义。)

   烟花烛火,笙歌曼舞,刘寻(淳安知县,其父与吏部尚书颇有交情。吏部掌管全国官吏的任免、考核、升降、调动等事务。)左手搂着“美姬”,右手招呼道:“孙大人!孙大人!你就坐下吧!”四周,一群官吏亦拉扯附和道:“孙大人,来来来!坐下吧!”一老鸨笑盈盈道:“孙大人,哎呦!是不是这些姑娘都不合大人胃口呀?我马上换,马上换……”孙科显得有些急躁:“刘知县,你……你……”刘寻对众官道:“看来,孙大人是初至官场,不爱这些‘俗物’。是我们辱没了斯文……着实不该……着实不该啊……”说罢,挥了挥手,众人走出了房间,只剩他与孙科。

   “刘大人,如今淳安饥荒肆虐,可你……”刘寻欲言又止:“是我不该来此……”刘寻不禁冷冷一笑:“不碍事,这些人,早死早托生,活着也是受苦受累,做牛做马的命!”孙科与他一番对视,沉声道:“刘大人,为官为民,你怎可忘记!”刘寻冷笑道:“究竟还是个书生啊!孙大人,你可知道,杭州府推官这职,多少人做梦都想做着……”他继续道:“同朝为官,自然要‘相互照应’,孙大人眼里,钱财是小,百姓为大……可是没有银子,哪有仕途……”孙科不屑回头。

   刘寻又道:“你像极了我一位故友,如今的河南道监察御史……改日啊,我将你举荐于我叔伯(吏部尚书),到时候也去京城做个言官吧……”孙科心头不禁微微一颤:“这……这……(孙科心有所动)”刘寻顺势道:“来来来,喝酒!”那晚,刘寻接待奢华铺张,不下于御史巡视之际。

   “今日,夫人与我说起……”孙科有些微醉:“大人之妾,乃是……(风尘女子)”刘寻打断道:“这个疯婆娘在妖言惑众!要不是看在爹的面儿上,我早把她给休了……还是蕊儿(妾室)会服侍人……”孙科见状:“可是……(《大明律》规定:“凡官吏娶乐人为妻、妾者,杖六十,并离异。”;若有“妻妾失秩”之象,妻在,以妾为妻者,杖九十,并改正。)”刘寻略显不悦:“没什么可是!何必为了这些妇人,坏了兴致!我再敬孙大人一杯……”那晚,刘寻趁着孙科酒醉不醒,便让美姬伺候入睡。孙科醒后,不禁恍然,无奈已中“圈套”。

   第二日,刘寻送道:“孙大人,这个包裹你带上,都是淳安的土产,好坏都是刘某人一番心意。”回想昨晚之事,孙科依旧心存懊悔,欲急切离去,便答应道:“好,那多谢刘大人的好意了!”回至家中,打开包裹,才发现包裹中竟夹有五千两银票,及一封书信:“名利场中逢即缘,一丝心意不足挂……”

   淳安县衙内,县丞笑道:“如此厚待,真是少见……”刘悬回道:“朝廷一辈子的俸禄,都没有五千两。人,毕竟都是俗物,给足了好处,才能乖乖听话……”

   四日后,西子湖,月夜摇船,凉风瑟瑟,慕征站在船头。“为什么?”征问道孙科:“为什么?”孙科猛饮一杯酒:“没有为什么。”征微怒:“你明知那些人私吞钱粮,性贿上司,徇私枉法,为何不一一核查,揭其罪状?”孙科又饮一杯:“征,很多事情,表面是看不明白的。你虽无官品,可混迹官场已然多年,有些事也不必我再说透了吧。”征淡淡一笑:“当年和我畅谈程朱理学(明代以儒家思想为统治思想,程朱理学当时是官方的政治学说。)的那个孙科去哪里了?”征怒道:“安养民生、任贤纳谏、倡廉惩贪、整肃吏治……你曾经说的一切,都忘记了吗?”孙科亦怒道:“征,你当真以为我想这么做吗?彻查?揭罪?你真把我当成‘言官’了?”他继续道:“征,你要明白,官场不是感情用事的地方。刘寻私吞钱粮,性贿上司,杭州府无人不知,知府不管,按察使不管,甚至(巡按御史也不管)……(明朝规定,各省按察司下的分巡道,要与巡按御史同行,对所按临之州县的钱粮、刑狱,则借调他府推官来具体查办。而在浙江,各级检察官员并未按律执行……)我如何管得?”(孙科明白:如果他“秉公办事”,官位不保不说,还可能连累整个家族。)征回道:“你是管不了,更弹劾不了他。可是,你为何要欺瞒巡按御史?(七品的巡按御史到地方巡视,省级的二三品官布政使、按察使对他们也得规规矩矩,五品官的知府还得向他们下跪迎接)甚至在他面前趋炎谄媚,阿谀奉承!”他气道:“你说了,他若是不管,我不会于你置一分气,可是……”

   孙科只是无奈一笑,将酒杯重重掷向远方:“征!”他缓了缓,指着官帽:“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你知道这顶乌纱帽(几代经营之成果)对我意味着什么吗?我没有退路。”慕征诧异道:“什么叫没有退路?”他苦笑一语:“看来,你已经忘了曾经的志向,忘了自己的誓言。”孙科不禁冷冷一笑:“我曾立志要成为一名清官,造福于一方百姓。可是……现实告诉我,这是多么遥不可及……征,我不像你,你可以随性而为,甚至大骂这些贪官恶吏,因为你爹是巡盐御史,又是许多官员的钱袋子,没人愿意得罪你。可是我呢?我孙家家境平平,但凡在官场说错了一句话,得罪了一个不该得罪之人,便万劫不复,永无出头之日。”他紧握双拳,沉思道:“如今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就是要在官场立足脚跟……”随后无奈地叹了口气:“征,我的誓言不曾改变,也永远不会改变,只是,只是如今,我根本没有任何机会,没有一丝能力。”征沉默着,孙科激动道:“征!难道直到如今,你还不懂我吗?”征回道:“我不懂!我也不想懂!”他转过身,大吼道:“官场真是个染缸,我好怕,我更怕时间一久,便再不认识你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可我还是那句话:一切,做与不做,全在你自己,与他人无关。”他继续道:“莲,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是否自甘堕落,全在自己。”

   芥园

   征背靠栏杆:“薛在《从政录》中曾言:‘世之廉者有三:有见理明而不妄取者;有尚名节而不苟取者;有畏法律保禄位而不敢取者。见理明而不妄取,无所为而然,上也;尚名节而不苟取,狷介之士,其次也;畏法律保禄位而不敢取,则勉强而然,斯又为次也。’这是为官清廉的三个境界。”林蓉喃喃道:“三个境界?”征回道:“不错,这‘不敢取者’,面对钱财、美色等诸多诱惑而贪占,是因为畏惧律法之严惩,其清廉并不是自觉抵制,而是勉强为之;‘不苟取者’,这是一群严于律己,抵制贪腐之人,他们不谋求钱财利益,而是为了清正廉洁的名节。”林蓉回道:“孟子有言:‘可以取,可以无取,取伤廉。’;孔夫子亦言:‘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征点点头,继续道:“而‘不妄取者’,他们超越‘不苟取者’对名节的崇尚,将“居官以清”作为分内之事,清廉是一种自然而然的结果,无需刻意地去追求。”他望月一叹:“如此,方可践行‘民为重,君为轻,社稷次之。’才能替百姓某福。可如今,又有几个官员在意民间疾苦……”

   林蓉微微蹙眉:“征,也许孙公子有不得已的苦衷。”她继续道:“人生在世,岂能事事随着本心……”冷月当空,只闻只闻愁眉一句:“难道这一切,仅仅错在官场的人情权势?”

   林蓉走到池边,拨弄着清水:“官场如此,情场亦是如此,总有不得不让人妥协的地方。”她弱弱一语:“有时候,即便遍体鳞伤,也无怨无悔。”征来到她身旁:“怎么了?”忽然,一阵琵琶声悠悠入耳,温柔而又惆怅。“这曲子真好听!”林蓉站起身:“曲声婉转,烟雨江南!只是……”征接道:“只是曲声丝丝惆怅,不知从何而起。”林蓉喃喃道:“情思归何处,怀伤了无言。”征继续问道:“林蓉,你怎么了?”

   第69章:兼济天下 南屏绣庄

   林蓉回忆

   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那是三年前的一个夏天,(南屏绣庄少公子)冒庸于西子湖行舟赏游,远远而来的一艘画舫,从他船头轻轻擦过。也正是那时,冒庸初见纤云,她捧着一把琵琶,奏着淼淼仙音。

   冒家并显贵,冒庸亦是个普普通通的商人。岁月深锁,冒庸几乎花光所有银子,替纤云赎了身,又以匹嫡之礼迎娶她。

   迎亲之际,天日朗朗,冒庸迎娶着一个“歌姬”,行舟两岸,大红的婚船如梦如幻。除了那些“不谙世事”的孩童,一个劲儿地高兴嬉闹;沿河百姓,都扔去了“不耻”的目光,甚至骂道:“真是伤风败俗……”“出身低贱,辱没门楣啊……”可冒庸不在意世俗的偏见,只求与纤云共度一生。

   可是天意弄人,冒忠的弟弟是个败家子,在一次赌局之中,遭人算计,被关于赌庄暗牢,他赔尽了钱财,将冒家的祖宅也押了出去。这是冒庸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随着“海商”下海易货,只为赚些钱财,消了此‘灾’。

   世事难料,货船在回程之时,被海寇劫持,冒庸杳无音信,不知所踪。冒府内,独留纤云痴痴地等待,她常说:“他说过,每当我思念之时,奏一曲《金缕衣》,他便会出现在我面前。我信他,他最是不会食言……”

   冒府,一丫鬟感慨道:“少公子只给少夫人留下了一支镶玉的金步摇。如今,外人都传是少夫人克死了少公子,就连老夫人也这么想……”丫鬟气道:“要不是少夫人将多年的积蓄奉出,如今,这冒家岂能如此安宁……”

   林蓉与蔚苒在那丫鬟的指引下,至竹园一角,只见纤云一身素白,端坐于亭内,她消沉瘦弱,宛如凌风孤叶,甚是堪怜。丫鬟轻声道:“几位姑娘,少夫人就在哪里!”久别重逢,一番寒暄之后,纤云抚了抚林蓉道:“妹妹如今长得愈发漂亮了!”清风徐徐,石桌上摆着些许点心,还有蜜酒,她们诉说着当的岁月,不禁感慨万分,只见纤云轻拂琵琶,一曲《金缕衣》沉浸人心。

   曲终,蔚苒来到纤云身旁:“一曲《金缕衣》,让妹妹们着实羡慕!可是,纤云姐姐,都这么久了,至少,至少你要照顾好身子啊……”林蓉点点头:“纤云姐姐,我不想看到你难过……他若是知道你这般折磨自己去,也定会伤心流泪的……”纤云只是淡淡一笑,回忆道:“我与他相识,与他相知,皆因此曲……一开始,对我来说,他只不过是一个过客。后来,他不惜得罪权贵,花光了所有银子为我赎身……从那刻起,我便已许他一生。”她继续道:“他许诺过我,一定会回来……我相信他。”她沉思了许久,随后朝林蓉与蔚苒莞尔一笑:“妹妹们的心思,纤云明白。我也想对妹妹们说一句。这仙乐楼的众姑娘中,两位妹妹最是心善纯良,最是可能经历情劫,可无论结果好坏,妹妹们都要照着自己的心意走,不要留下一丝遗憾……”

   林蓉听罢,微微一愣,不禁想起了征:“情之结,何以解?如我,已将一生之情尽付于他……”只见纤云轻拨弦缕:“我遇到他的第一天,我就说过,永远不会让他孤独,我会等他一辈子……如此,他永远都不会寂寞了……”林蓉不禁惆怅起来,不禁望向长空:“老天爷,为什么,往往留下来的人,是最痛苦的……”

   芥园

   林蓉道:“下海经商本就触反律法,可是‘富贵险中求’……姐姐常说无可奈何。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冒庸定是不会涉险……”慕征回道:“出海经商易货,不是普普通通的商人可以做得,此事……”征不再相言(他总觉得冒庸之死,绝不简单)。林蓉伤怀道:“只是苦了纤云姐姐。世道险恶,人言可畏!”征道:“倩云,真是一个痴情的女子!”

   两人缓缓来至一处荷亭,林蓉对征道:“浮生如梦啊!时间久了,仙乐楼里的姑娘,也终将习惯从平淡中收获快乐,从苦难里保持平和,将内心归于宁静。”她微微蹙眉:“她们常常会被一些‘大户’公子看中,后脱籍从良,被娶回家中。照理说,女子嫁人那日,应该是最幸福,最开心,最灿烂的时候,可她们却在黑灯瞎火中度过,夜半悄行(非明媒正娶)。每当看到这一幕,我都会羡慕,羡慕一个平常人家的女儿,她们是多么得幸福……”征凝视着林蓉,不禁来到她身旁:“林蓉,你放心!”林蓉将头靠在征肩上,温声一语:“嗯!”

   第70章:兼济天下 击鼓鸣冤

   “少夫人你看!”天指着知府衙门前的鸣冤鼓,气道:“少夫人,这鼓如何击得?”纤云抬头,见府门前的鸣冤鼓足足有一丈之高,不禁微皱眉梢,随后一脸坚毅道:“无论如何,这鼓敲定了!”

   府衙门口,一衙役道:“两位姑娘若要击鼓诉冤,不如改日再来。”天急问:“为何?”那衙役回道:“如今,府尊大人正出巡各州县,谁来给你们伸冤啊。”天道:“那……知府大人何时归来?”衙役只是一笑,一脸不屑:“这个嘛,只有老天爷知道喽。我说你们两个闲人,还是早些回去吧,走吧,走吧!”天不甘道:“知府大人若是一月未归,难道我们就要等上一月吗?难道……”衙役打断道:“都说了改日再来,改日再来,听不懂吗?”天气道:“你!你!”纤云拉了拉天,微微摇头,示意天不要再搭话:“天,我们走吧。”她甚是失落,不时回头一望,一行行泪水悄然流下。

   没走几步,纤云只觉眼前一黑,不禁晕倒在地。一旁,天心急如焚,不停唤道:“少夫人!少夫人!”她跪倒在地,哭道:“谁来救救我家少夫人!救救我家少夫人!”这时,一双有力的双手将她扶起,只见一白衣男子道:“姑娘切莫心急!”

   待纤云醒来,已是傍晚,她只觉浑身无力,唤道:“天……天……”天急忙握住纤云的手:“少夫人!”她流着泪水:“少夫人,你终于醒了!”听天一番回述,纤云不禁道:“原来他叫李越。”天点点头:“少夫人,今天多亏李公子……”纤云又问:“他真是按察佥事(地方检察院副科长)?”天回道:“恩,李公子和慕公子是挚友。”纤云长叹一声,问道:“天,你是不是都和他说了?”天不禁垂下了头,轻声回道:“恩。”纤云惭愧道:“没想到,还是将慕公子牵扯了进来。”她望向窗外,伤神道:“老天爷,冒家真的能度过此劫吗?”

   西湖一画舫内,征重重搁下酒杯,气道:“这是鸣冤鼓?简直丢尽了大明朝的脸!”李越道:“征,此鼓摆放已久。据我所知,将鼓架抬高是孟同知的主意,在他看来‘闻鼓伸冤者系无理取闹’,伸冤的击不到鼓,自然便会离去……”征气愤道:“朝廷一再申令,禁止官吏阻碍百姓击鼓,违者治罪。知法犯法,目无律法!”他甚是生气,狠狠捶了捶门梁:“孟良温如此目无法纪,(杭州知府)裘知府知道吗?”李越喝了口酒,回道:“裘知府的为人,你还不知道吗?”征不禁沉默了。

   征又问:“(浙江按察使)陆先生最近又在忙什么?”李越回顾道:“前儿阵子,天天往灵隐寺跑。”征眉梢微皱:“参禅悟道呢?”李越道:“可不,还时不时在你面前念道,什么‘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整天神神道道。”这时,只见林蓉缓缓走来:“(宋代禅宗)行思禅师的乏力,一般人还悟不得呢。”李越对林蓉微微一笑:“这三句偈语,颇富禅机,晦涩难解,林蓉姑娘可解得?”林蓉回道:“短短三句话,三重人生境界。人生在世,当随本心而动,宁静致远。”征缓缓道:“‘宁静’,表面是很宁静。可这‘致远’,可差太远了。”李越长叹一声:“曾几何时,陆先生亦是个胸怀大志,心系百姓的好官。嘉靖初年,便已担职浙江按察使。”他饮了一口酒,摇头道:“以陆先生的心性抱负,他只想在按察司任职吗?不,绝不是!可是……唉……(陆先生为人太过刚正,得罪了不少官场权贵,从此仕途不前。)”征回道:“对,他不曾私受贿赂,不做贪官;也不曾行贿权贵,无意升官。他是无私无畏,得过且过了,还一心求悟,天天往禅寺山门跑。”他甚是生气:“可他是官,不是和尚,在其位就得谋其政。不受贿不行贿,能做到明哲保身就一定是个好官吗?”他亦摇头道:“未必。一个好官,‘清、慎、勤’缺一不可,而这个‘勤’字,乃是官德之基本。(明朝“治庸”多行“廷杖”,规定缺勤一天处笞二十小板,每再满三天加一等。)”李越由衷一叹:“征,没人愿意当个碌碌无为、尸位素餐的庸官,可今时不是往日,朝局如此,(监察机构的官员)人人自保不暇,能有几个‘逆势’而为。”

   一片微寂之后,林蓉问道:“李公子,纤云姐姐她究竟有何冤屈?”她紧蹙着眉,一脸揪心,李越缓缓回道:“林蓉,纤云她……冒家出事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冒庸生死未卜,如今冒桀(冒庸之弟)与冒则江(冒庸唯一的叔伯)入狱已有十日,罪名是诸谋杀人。冒桀虽是个纨绔子弟,本心却不坏,更无害人之心;冒则江年过半百,身有顽疾,是出了名的老实人,两人入狱后,冒家再无男丁。

   征问道:“何人被杀?”李越回道:“是天煞帮的岳霸天。”征回道:“岳霸天是个习武之人,冒桀与冒则江怎会是他的对手,此事蹊跷!”林蓉喃喃道:“杀人?怎么会这样……”李越道:“很多事,天并未与我详言。但是……”他望向林蓉:“林蓉姑娘,据我所知,这裘知府判案向来讲究证据,只要接案,人证物证缺一不可。”林蓉揪着衣袂,垂眉伤怀:“这……云姐姐一定很痛苦。”

   别过林蓉,仙乐楼外,只闻征道:“李兄,月黑风高夜。”李越会意一笑:“正是杀人时。我们走!”征开心道:“我都想好了,明儿就去找温师傅,让他加加急,一定要做个像样的鼓出来。”

   第二日,林蓉来至冒府,见纤云消瘦如竹,不禁心疼道:“纤云姐姐!身子最重要啊,林蓉看着心疼……”纤云不禁流下了泪水:“林蓉妹妹!”她拥着林蓉,倾诉着无尽委屈。

   这日,纤云将伸冤之事完整道来。原来,“事”发当日,岳霸天还曾来过冒府,他声称知道冒庸的下落。纤云回忆道:“他说知道相公的下落时,娘和叔伯当场就哭了,我……我曾以为是老天爷眷顾我,在眷顾冒家……”她含着泪,哽咽道:“他要三千两银子,别说三千两,就算是一万两娘都愿意给,只要相公能回来。可是,可是如此多的现银,冒家一时半会儿真的拿不出。我跪地求他,求他行行好告诉相公的下落,可是……(纤云:岳公子,这三千两银子,纤云一定会想办法的,一定会的。岳霸天:呵呵,我可不是开善堂的,没有银子,我就走了。纤云:岳公子请留步,岳公子,您是个好人,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求求您了!求求您了!岳霸天:哎呦,我岳霸天平生啊,最见不得小娘子哭了,这一哭啊,把我心都哭酥了。纤云:岳公子,大恩大德,纤云此生不忘,此生不忘。岳霸天:好了好了,今晚到(城西)烟柳山庄的碧波亭等我吧,一千两,不能再少了……)”林蓉问道:“后来呢?”纤云回道:“这日我身体微恙,是冒桀与叔伯去的碧波亭。后来一衙役来府上传话,我和娘才知道出事了……”纤云不能再言,只是伤心抽泣,不能自己。一旁,天气道:“林蓉姑娘,他们是被冤枉的……”原来,判案当日,(实乃天煞帮二当家寻来之人证)官府声称找到一人证,乃一渡江船夫。船夫声称亲眼看到冒桀与冒则江在江岸杀死了岳霸天。

   林蓉问道:“仅凭一人之言,如何让人信服!”纤云道:“冒桀被捕之时,身上还沾满了鲜血。”她解释道:“夜色昏暗,他们根本看不清,岳霸天浑身是血,就坐在碧波亭内,冒桀只是上前拍了拍他,不料沾得一身鲜血。可是这些解释,裘知府就是不信……”林蓉思了思:“这船夫在撒谎,让他撒谎的人才是真正的凶手!”天气道:“林蓉姑娘说的没错!”纤云只是伤神,央求道:“林蓉妹妹,我想让征帮个忙。”林蓉点点头,纤云垂着眸:“我想见叔伯与冒桀一面。”林蓉紧握着纤云的双手:“他一定会尽全力帮你!”

   牢门被缓缓打开,一身形健硕的男子缓缓走了进来:“冒桀,我们又见面了。”冒桀抬起头,不禁一笑:“罗班头,别来无恙啊!”罗睿道:“你总说小赌无碍,这摆在赌桌上的银子,从一两到十两,从十两到百两,从百两到千两。这赌啊,使人迷失心智,坏人心术。如今说什么都晚了。(天下之倾家者,莫速于赌。天下之败德者,亦莫甚于博。蒲松龄)”他打开一篮酒菜:“相识一场,就别和我客气了,趁热多吃点吧。”一旁,冒则江叹气道:“老天爷啊,这是造了什么孽啊!”罗瑞故意回道:“老人家,别再怨天尤人了,自古杀人偿命,您老还是看开一点吧。”冒桀急道:“杀人偿命没错,可岳霸天不是我们杀的,这与我们无关。”罗瑞只是一笑:“与你们无关?那我问你,你和你叔伯为何要去碧波亭?”冒桀道:“裘知府审问之时,我都说了啊。”罗瑞给冒则江递来一杯酒:“老人家,喝口酒吧。”他继续道:“这儿的人都垂泪称冤,有真冤的,也有假冤的。”他对两人一笑:“裘知府不信,可我信!”冒则江不禁流下了泪:“罗班头,我们真是被冤枉的!”罗瑞回道:“老人家,您别急。你们仔细回忆回忆,此案有何可疑之处?”冒桀喝着酒,回忆道:“那时候……”

   两日后,知府衙门外,围满了百姓,只见三个衙役正吃力地抬着一架大鼓,只见大鼓纹丝不动。一旁,孟良温喝道:“都使点劲,都干什么吃的!”这时,慕征走了过来:“孟先生,您怎么生这么大的气呀?”他绕着大鼓一圈:“此鼓上下皆厚铁加注,不下千斤,三个人如何抬得动。”此时,人群中传来:“你们快看鼓面儿,‘有冤必申’,‘有冤必申’啊……老天有眼啊,知道百姓无处伸冤……”征仔细瞧了瞧鼓面儿,随后朝孟良温一笑:“此鼓造价不下百两,孟先生就收下吧。相比旧鼓,这个显然更得用嘛。”孟良温盯着征,不屑一笑:“得用?慕公子,得不得用你说了可不算?”征回道:“是,孟先生,我说了不算,可您说了也不算啊。”孟良温甚是生气,质问道:“大胆慕征,本官说了不算吗?”此时,人群中传来一句:“击鼓鸣冤,百姓说了才算!”霎时,人群开始起哄:“对,百姓说了才算!百姓说了才算!”孟良温恶狠狠地盯着众百姓,气道:“都是些刁民!刁民!”人群中又传来一声:“不许把鼓换掉!还我公道,还我公道……”百姓再次起哄,孟良温见形势不对,随即离去,不时转头:“慕征,聚众闹事,你给我等着!”

   征正欲离开,只闻一熟悉的声调:“征,你怎么在这儿?”征缓缓转身:“孙科,别来无恙。”孙科朝他微微一笑,复问道:“征,是来找府尊大人吗?”征摇摇头:“碰巧路过罢了。”他朝孙科微微一笑,指着那千斤之鼓:“这鼓挺不错的,是吧?”孙科会心一笑:“是个好鼓。”

   第71章:兼济天下 天煞帮

   天煞帮,杭州第一大江湖帮会组织,以京杭运河上的漕运为业,常打着“替天行道”的幌子,欺压百姓,鱼肉乡民,官府一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天煞帮虽是江湖帮会,却同官府往来甚密。官府常与天煞帮勾结,借天煞帮之力做一些不齿勾当)

   仙乐楼

   “他的眼睛瞒不过我。”征对李越道:“他在撒谎。”李越回道:“征,别再和这个船夫费口舌了,他是不会讲的。”征道:“我们只有两个突破口,一个是这船夫,另一个就是天煞帮的胡兆。”李越回道:“我派人摸过天煞帮的水。”征问道:“如何?”李越摇了摇头,征又道:“今日在船夫家中,我遇到了一个衙役,他叫罗瑞。”李越道:“是罗班头!”征问:“你们认识?”李越道:“岂止是认识啊!”他问道:“罗班头去哪儿干嘛?”征回道:“他和我一样,来调查从案真相,我从他那儿得来不少消息……”

   (征回忆小酒楼中,罗瑞道:“天煞帮的人,我认识不少,有不少老相识了。(经常被捕入狱)”征道:“那罗兄有何发现?”罗瑞道:“天煞帮虽是个江湖帮派,可是组织严密,帮规森严。据我了解,这岳霸天虽是帮中的三把手,却只是个摆设,及不受帮众待见。”征问道:“为何?”罗瑞回道:“他仗着自己是老帮主的女婿,在帮内没大没小,目无尊纪,陈清之(帮主)对他早已忍无可忍。”征道:“原来如此。”罗瑞道:“据冒则江交代,岳霸天出事那天,曾和一个叫胡兆的帮徒一同前来,以交换冒庸下落为由向冒家索要千两纹银。”征点点头:“罗兄,这胡兆?”罗瑞喝了口酒:“物以类聚,都不是好东西。案发前日,岳霸天与胡兆在金银楼豪赌,两人输光了所有银子才离开。”征接道:“因为没银子了才找上冒家。如此来看,便能解释其原始动机。”他疑惑道:“冒庸出海未归,岳霸天又是如何得知?他不仅知道冒庸出海未归,还知道冒庸究竟为何出海,甚至连冒庸番商之货他都知道。”罗瑞道:“这就是此案的要点。”他继续道:“岳霸天之死,没那么简单。”征问道:“罗兄,依你推测呢?”罗瑞道:“我不敢妄加猜测。”

   李越沉思了片刻:“嫁祸杀人!是谁要杀岳霸天?为何要杀他?为什么偏偏要嫁祸给冒家?”征半举着酒杯,皱着眉:“这……想要知道这些答案,就得打通一个突破口。”李越道:“征,老船夫那头你继续盯着,胡兆就交给我吧。”征回道:“李兄,胡兆是个亡命之徒,你千万要小心。”李越笑道:“就怕他是个老老实实的本分人。”

   一连几日,征、李越、罗瑞皆没有取得实质性的突破,时间却在悄然流逝,从不等人。

   知府衙门

   (《礼记王治》:“官者管也,以管领为名。”;《说文》:“官,吏事君也。”;《文献通考自序》:“役民者官也,役于官者民也。”官:权力的掌握者与执行者)

   书房内,只闻裘知府道:“你来了。”孙科回道:“先生(可见师生之情)。”能被裘荃赏识的年轻人并不多,甚至可以说是极少数,而孙科就是其中一个。

   案头,只见裘荃写了个大大的“德”字,他缓缓道:“人生在世,每个人的命运都是注定的,都要各司其职,服从上天的安排。如此,就要有规范,要有道德来约束。”他转过身,对孙科道:“因此,治学的有‘学德’、行医的有‘医德’、经商的有‘商德’、从艺的有‘艺德’、做官的自然要有‘官德’。(而官德恰恰是社会的主体道德,官德水平的高地,直接影响整个社会的道德境况。)”孙科谦逊道:“先生教导的是。”裘荃问道:“好,那我问你,什么是官德?”孙科回道:“学生认为,官德乃由‘政德’,‘臣德’共聚而成。”裘荃微微一笑:“详解而言。”孙科解释道:“所谓臣德,就是事君之德。政德,就是役民之德,立政为民。”裘荃微微点头,转身写了一个“义”字:“修身立德,这做人做官,都是在道义上做文章。孙科啊,这为官立志与常人不同,要立‘大志’。”孙科谦逊道:“先生,学生谨记。”

   冒府

   那方,恰是微雨初晴。冒府外,只见林蓉与蔚苒缓缓而来。

   屋内,只闻林蓉道:“纤云姐姐,你怎么了?”纤云缓缓回道:“昨日,天煞帮来人了。”她低垂着眉:“他们实在是……实在是……”天接道:“实在太过分了!”她气道:“这陈帮主开口就是一万两!”蔚苒惊讶一声:“这……”纤云愁着脸:“冒家何来如此多的现银。”林蓉与蔚苒面面相觑,只闻天道:“他们就逼老夫人,非要老夫人将冒家祖田抵出去,老夫人都晕了过去,如今还卧病在床呢……”林蓉气道:“真是欺人太甚!”蔚苒皱着眉:“他们是走江湖的,冒家如何得罪得起,何况……(杀死岳霸天的真凶未曾捕获,而官府判定的行凶之人乃是冒桀与冒则江。岳霸天是天煞帮的三当家,天煞帮自然要趁机大讹冒府一笔)”林蓉叹了声气:“一万两啊!就算卖了所有田地,估计都不够偿还。”纤云道:“冒家在建德置有良田两千亩,可是……这毕竟是祖上传下的家业,岂能轻易交出去!”天接道:“他们这是称火打劫,与强盗何异。”

   听到“两千亩良田”,蔚苒不禁若有所思,问道:“千亩良田,在建德?”纤云点点头:“恩,冒家先祖是建德人世,曾在那儿开国绸布店,几代辛苦才积得这家业。”蔚苒思道:“难道这真是巧合?(昨夜,郭彬同一群官员应酬之后,睡在了仙乐楼,蔚苒伺候在侧。郭彬有个习惯,酒后易吐真言,没完没了得讲,直到累了才会入睡,醒来之后,昨日之事几近全忘。这晚,郭彬无意中说道:“厉害啊!你们当真厉害!佩服啊!佩服!权力的力量……权利……的力量……可是,这全是百姓的血泪……血泪啊!这……两千亩……两千亩良田,轻轻松松得手了……巧取豪夺!巧取豪夺!”)”林蓉气道:“天煞帮如此嚣张,这……置官府的颜面于何地!”天气道:“林蓉姑娘,我看啊,官府和他们是串通一气的!”蔚苒打断道:“天所言不无可能。”她将郭彬酒后之言全全道来,倩云听罢,更是心急如焚。

   仙乐楼

   夜色如水,星疏风轻,仙乐楼内,尽是笙歌曼舞。

   少顷,只闻一出散戏,一女扮作北宋权相蔡京,一女扮作黑脸包拯。蔡京一登台,眉眼方动,便嘘声四起;包拯亮相,声口未开,彩声满场,甚者高呼“青天”。这出戏中,两者均借以官府之势,揽词讼,收贿赂。待戏毕,在座众人皆唏嘘诧异,不禁叹息。

   众人喝得尽兴,一商客显然喝高,胡言道:“郭兄!你看看,看看,这一个个楚楚可怜的优伶,再想想那一个个赫赫威凛的官老爷。”他轻摇着身子:“做官如做戏,有何异哉,何异哉!”郭彬扶起他,不禁一笑:“欧阳兄,你喝多了,来来来,这边坐下。”欧阳奇气道:“你看这包拯,外沽清廉之名,内行贪贿之实,此人神共愤!”郭彬微微一笑:“作戏罢了,岂能当真。”欧阳奇摇头一笑,随后感慨道:“戏场小天地,天地大戏场啊!当今朝廷,文武百官,口倡清廉而行同犬彘,何尝不是做戏?”

   此时,(又一商人)韩冲笑道:“诶,欧阳兄,古往今来那么多戏,还是有很多精彩好看的嘛!”欧阳奇道:“好看?”韩冲道:“有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亦有风花雪月、才子佳人!”郭彬笑道:“韩兄是想说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吧。(皆是“性贿赂”的产物)”韩冲举杯一笑:“来,郭兄,我敬你!”

   烈酒迅疾而下,韩冲道:“要我说啊,整个杭州府,也就裘知府为官清廉……”郭彬沉声一笑:“都说‘文官不爱财,武将不怕死’,但是不爱财的未必不好色。”韩冲轻声探问:“郭兄,此话当真?”郭彬只是举杯,不禁一笑:“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韩冲意会道:“哈哈,英雄难过美人关。韩某佩服,佩服啊!(他佩服郭彬捉住了裘知府之“弱点”,心思:“想必是绝世佳人!”)”他心思道:“一脸正气啊,我还真信了。信你是个操守坚正,洁身自好,不为女色所动之人。看来我错喽,你呀,早被乱了心智!也是啊,女色比银子的诱惑更大。”

   片刻后,一女子端来几壶酒:“郭公子,这是桂花清酿!”郭彬轻轻搂住她:“坐会儿,别走了。陪我喝两杯。”那女子轻轻坐下,举起一杯酒:“郭公子,请!”一旁,韩冲羡妒道:“美,真美!”郭彬笑道:“孔老夫子曾说:‘食色,性也。’一笑倾城,再笑倾国。女人的身体是上天的恩赐。”

   一旁,蔚苒只是由衷一叹,心思道:“这些天生丽质的美女,只不过是商人政客的一枚棋子,一旦失去了价值,便只能四处飘零,甚至客死他乡。”夜色渐浓,在场并客无不伶仃大醉,郭彬摇着头,指向蔚苒:“蔚苒,蔚……苒……”蔚苒来到他面前,给他倒了杯茶:“郭公子,喝口茶吧。”郭彬只是自顾自地说道,蔚苒见状,将他扶回一处清雅客房:“好啦!你又说胡话了,我扶你去歇息吧。”

   郭彬躺在床上,蔚苒伺候他更衣,只闻郭彬喃喃:“蔚苒……蔚苒……你恨我吗?”蔚苒朝他微微一笑,摇摇头:“郭公子,你喝多了。”郭彬大声道:“我没……我没喝多,你……你真的不恨我吗?”他满脸惭愧,甚是后悔:“可是……可是我好……我好恨我自己。”他转而问道:“蔚苒啊……蔚苒……我……我爱你……对……对不起……”蔚苒停了下来,不禁垂眸含泪,怔在一旁,她擦了擦泪水:“(救苏延之事)谢谢你,你……你不用对我说对不起。”

   待郭彬完全躺下后,只闻蔚苒问道:“郭公子,冒家是冤枉的,对吗?”郭彬笑了笑:“柳藏锋、裘荃、李良弘……都……他们………他们都不是好人,都不得好死!什么清廉,什么公正……都是……都是……”她又问:“裘知府是贪官,对吗?”郭彬侧了个身:“银子,珠宝、字画……《瑞鹤图》、《万壑松风图》、《雪景寒林图》,统统不要,统统不要。他要的是素晴姑娘……素晴姑娘……”原来,当年郭彬屡次行贿裘荃不成,便在高人(苏州知府:裘知府喜爱宋史……)指点之下想出一计(美人计)。西子湖畔,湖畔雅苑,一正气凛然的官员,一步步被色欲吞噬。令杭州知府裘荃失足的美人,正是苏州名妓素晴,(对付裘荃,一般的美人怎能奏效……郭彬请了苏州最有名的先生,教导素晴研习宋史……被重新包装的素晴,更是气质非凡。)在裘荃眼里,她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却又如此的与众不同,令人楚楚可怜。那日,湖畔雅苑,风吹细柳,影度回廊,只见素晴一阵晕眩,软软地倒在裘荃怀里……(从此之后,裘知府不得不对郭彬妥协,以便其行商敛财。)

   蔚苒又问:“那究竟是谁陷害冒家?”郭彬累了,喃喃三字:“织造局……织造局……”说罢,便打起了鼾,窗外一轮新月。

   北新关(钞关)

   (天煞帮陈清之)陈帮主与(天煞帮二当家)林峰信步于绿柳长堤的湖畔,林锋皱眉一问:“织造局为什么要趟这趟浑水?”陈清之只是一笑,林峰不解:“帮主,我还是不明白。送往织造局的生丝,三分之一出自建德,丝价如此之低,他还想如何?何况这些年来,冒庸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不,他们为什么要杀冒庸。”陈清之回道:“李公公是什么人?一个太监,身无子嗣,他要那么多银子干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他微微一笑:“有些官啊,不爱钱财,不爱女色。”陈锋问道:“不爱财色,那他们究竟要什么?”陈清之道:“贪财固然是贪,贪权也是贪。这个太监啊,和裘知府一样,他们要的是无尽的权利。”他顿了顿:“这些人更可怕,你永远别想猜到他们在想什么!(当公权被私人垄断,必然导致严重的腐败。这种腐败,可能表现对公共财产肆无忌惮的侵占,也可能表现为对公共财产随心所欲地挥霍。二是绝对的权力必然导致唯我独尊的专制,专制的最大特点是蔑视别人的权利。)”

   陈清之向一老船夫摇摇手:“喂!老人家!”随着一叶扁舟,于湖心小筑,只见一方酒肆,两方棋桌。只闻林峰喃喃道:“既然不为钱财……莫非他们有什么把柄被冒庸知晓?”陈清之道:“怎么?冒庸之事,你为何如此上心?”林峰道:“帮主,冒家如何对织造局你也知道,向来是尽心尽力,任劳任怨,如今落得如此下场,难道不值得细思吗?”陈清之凝视着棋盘,轻轻落下一子:“与虎谋皮是吗?”他继续道:“这人啊,难得糊涂,他是洁身自好,想做个问心无愧之人。可是,在这个世界上,能做到问心无愧的人,又有几个?”林峰问道:“怎么?”陈清之叹了一声气:“冒庸啊,毕竟是个书生,处事不够圆滑老练。这李良弘与外商暗中互市,牟取暴利,织造局一年所产之绸丝,半数皆被卖于番商……朝廷不管,内阁不报,皇上不知。”他娓娓道来:“那日,李老贼正与一位倭国客商洽谈,被冒庸无意撞见……”(嘉靖年间,杭州纺织业的蓬勃发展,江南地区民间丝织业已逐渐商业化。在以丝织为龙头,涌现出了一批大丝绸商,南屏绣庄的冒庸就是其中一个。冒庸虽是个商人,可对李公公通倭之事甚是不齿,再不卖生丝于织造局。他一气之下,自行招雇织户,扩大生产,亦不再听命于织造局。李公公亲自登门“求和”,却被无情拒绝,如此心生杀意。)

   陈清之轻轻按下一子:“一步走错,满盘皆输。林峰,你输了。”林峰望着棋局,不禁摇头一笑:“是我大意了!”林峰道:“做人最怕大意,做官的更是如此。通倭罪死,但凡有一丝大意,便会死无葬身之地。你说这冒庸是不是该死?”林峰道:“帮主说这老阉狗不爱财,可是……”陈清之道:“老贼贪来的银子,都是为了孝敬他上面的人。他的干儿子本是一个品级很低的宦官,自他来织造局后,两三年内,他干儿子居然连连高升,如今已跻司礼监重臣行列。”林峰深思:“所以,你也很谨慎,不惜违背承诺(对老帮主的承诺,无论岳霸天犯什么错,都不能杀他。),杀了岳老三。”

   陈清之一边收子一边道:“对天煞帮来说,这桩买卖并不亏。”他目光诡异,沉声道:“就岳老三的烂命,也值不了多少银子。”林峰应声道:“若不是胡兆,还不知道他会捅出什么篓子。”

   第72章:兼济天下 妥协

   小树林

   (原来,蛊惑冒庸出海番商是陈清之的主意,原以为冒庸死后,一切将会归于宁静。不曾想,此事竟会被岳霸天知晓。陈清之怕岳霸天会泄露冒庸之事而得罪杭州官场之人(李公公),思前想后,一不做二不休,决心杀死岳霸天嫁祸冒家,一来可为帮除“害”,二来可向冒家讹一笔钱财来讨好官场之人。)

   “怎么没劝,都不知劝了多少回喽。”胡兆故作懊悔道:“他不听,我也拦不住啊。”李越问道:“究竟是谁杀了岳霸天?”胡兆拉长了声,不耐烦道:“哎呦,我的官老爷,官爷爷!我真的不知道啊!”他不禁失言:“要我说啊,岳老三也是活该!帮主三令五申不要去招惹顾家,不要去招惹顾家,他就是不听,把帮令当儿戏。”李越沉声道:“这么说来,是陈帮主杀了他?”胡兆急忙道:“我可没说,这是您说的。”李越大喝一声,打断道:“别阴阳怪气的,一五一十招来!要不然……”胡兆笑着脸:“别别别!我说,我说嘛……”他转而反问道:“就算不是冒家人,你也不能判定是大当家做的吧?”他拉高了声:“不妥吧?这岳老三得罪的人多了去了。是,大当家早就想动他了,忍了他这么多年,就是没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李越盯着胡兆,复问道:“那么,究竟是谁杀了岳老三?”胡兆故作无奈:“李兄弟,我都说了,我不知道。”

   李越将利剑架在他脖子上:“不知道?好,那你就去阴曹地府问一问岳老三,再回我话吧。”胡兆见状,急忙退后,他拔出长刀,笑道:“既然如此,你就出招吧!”李越朝他一笑,一个疾步杀来,十几个回合下后,只见一道剑光袭来,胡兆急道:“岳老三的死确实不关冒家人的事儿!”李越喝道:“你怎么知道的?”胡兆只是摇头。

   李越拿出三支暗器:“这梅花镖,你可认得?”胡兆惊讶:“认得认得,天煞帮的暗器?”李越道:“散落在碧波亭附近。”他拿起镖:“这血渍再也洗不干净。”胡兆回道:“这血太脏。”李越沉声一笑:“是吗?脏的不是血,是人心。”他继续问道:“不要招惹冒府?陈清之为何要下此令?”胡兆故作不知:“你问我干嘛,帮主想的事儿我怎能猜到。”

   这日,李越无奈,没能从胡兆口中得到更多线索,在他“威逼”之下,胡兆承认岳霸天绝非冒家人所害。

   冒府

   罗瑞分析道:“陈清之与岳老三素怨深种,他早就想杀岳老三,所以他的嫌疑最大。郭彬虽是酒后之言,若此事属实,织造局的人陷害冒家……”他起身:“徐兄、李兄、蔚苒姑娘、林蓉姑娘,若如你们所言,这绝非一般的嫁祸杀人之案。”征道:“可织造局为何要陷害冒家?”众人皆深思,征又道:“岳老三死前,陈清之便已下令,不让岳老三靠近冒府。当时冒庸生死未卜,出海未归,我怀疑……”李越道:“你怀疑冒庸未归与此案同出一宗?征点点头:“是的。”罗瑞不解:“织造局要动冒家,大可让官府的人出面,胡乱编造个罪名并以坐实,为何要找天煞帮的人?除非……”林蓉道:“除非,除非他们不想冒庸被行刑审问,怕冒庸说些不该说的话。”她眉梢紧皱:“冒庸定知道了些不该知道的事,让织造局的人害怕,害怕得不得不让他永远消失……”蔚苒喃喃道:“不该知道的事儿?”

   李越微微皱眉:“柳藏锋、裘荃、李良弘,此案牵扯之人……”他顿了顿:“他们身居要职,如何动得?”征道:“(提刑按察使司)臬司衙门主管一省之刑名诉讼,亦对地方官员行使监察权。纠劾违法官员,以振扬风纪,澄清吏治,乃按察使司监察之职权;剪除豪蠹,惩恶扬善,振纲纪,正风俗,乃按察使司宣教之义务。为政廉明才能取信于民,秉公用权才能赢得人心。”罗瑞急道:“李兄,不能让这群贪官污吏再为所欲为了!这可不是一个冒家的事!你是弹劾还是不弹劾?”李越沉思良久:“征、罗兄弟,此案,独臬司衙门出面,怕是无济于事。事缓则圆,这样吧,征啊,你去巡抚衙门向何先生(浙江巡抚何瑾)禀明此事(可见慕家与浙江巡抚关系颇好),我亦向(按察司副使)乔先生禀明此事,且看两位先生大人的意思再行决定。”他长吸一口气:“若要重新提审此案,必要知府衙门、巡抚衙门和臬司衙门共同来审。”

   (省设按察使司下,设按察佥事多名,按察佥事之职责,其巡视的项目有兵备、提学、抚民、巡海、清军、驿传、水利、屯田、招练、监军等。为了加强对地方府州县官员的监察,还在各府州县设置按察分司,设试佥事众人,每人按察两个县,后来改按察分司为四十一道,用于纠举府州县官员,凡是军民利病,官吏贤否,都可以廉问纠举。)”

   此时,纤云缓缓而来:“各位,喝口茶吧!”征问道:“纤云,冒庸出海前,织造局的人可曾来过?”倩云点点头:“来过,督管太监李公公都亲自来过,可他们究竟为何而来,我不知道。(冒庸未把织造局通倭之事说与家人,因为他怕连累了家人)”征思了思:“织造局的人没找过冒家的麻烦?”倩云回想良久,摇摇头:“并没有。”纤云道:“相公出海之前,冒家与织造局已不复商贸……绣庄已自行产绸……他们没理由为难冒家……”李越道:“多少绸商做梦都想和织造局做生意,南屏绣庄却反其道而行,这里绝对有文章!”纤云愁眉:“我……我……商贸之事,相公不曾让我过问……”

   织造衙门

   不知不觉,又是三日,屋外鸟鸣婉转,一阵阵香气扑鼻而来。

   织造衙门外,只见一小太监拦道:“你……你站住!”柳藏锋二话不说,一巴掌扇来,小太监急道:“你……你……好大的胆子,连……”没等他说完,又闻啪地一声,柳藏锋朝手掌轻轻吹了一口气:“居然连我都不认识。”小太监微微往后退了一步,心虚道:“我……我……”柳藏锋扬起手:“还不给我滚!”他双手叉腰,故意将臬司衙门的腰牌亮了出来,小太监见状,不禁求饶道:“大人饶命!”他谄媚道:“大人打的是!大人打的是!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屋内,只闻柳藏锋道:“他们要给冒家翻案。”李良弘冷冷道:“他们是谁?”柳藏锋道:“乔什、何瑾,巡抚衙门与都察院都想借这个机会整顿一下杭州官场的纲纪。”李良弘笑道:“怎么,你怕了?”柳藏锋抿了口茶,笑道:“怕?就怕他们不认真。”他不屑道:“这些监察官,还想把整个大明朝都搅个底朝天?”李良弘问道:“何瑾,他向来识大体,能隐忍。他认真不起来,一旦他认真了,如今你我就该在牢里喝茶了?至于乔什。”他不屑一笑:“乔什是个明白人,更是个聪明人。”柳藏锋点点头:“是。当年为了入仕为官,他情愿娶了个半老徐娘,还是个寡妇。”李良弘道“他生性谨慎,步步为营。可他毕竟出身寒门,他老丈人一离世,便再无升迁之可能。能在按察使司安心任职,这是他的好。”

   少顷,柳藏锋道:“乔什让我们放过冒家,公公如何想?”李良弘道:“织造局有织机四万,每日可织丝绸千匹。但库存生丝仅能维持作坊织绸半月,库存丝绸也仅剩万匹,朝廷所需的几十万匹丝绸,我是织呢,还是不织?(脑袋是要呢,还是不要?)”柳藏锋沉声道:“生丝缺口太大,没有建德的生丝,还真是……”李良弘道:“今年,苏州织造局与江宁制造局的日子都不好过,朝廷全指望着杭州织造局。放过冒家,你让我如何向朝廷交代,如何向皇上交代!建德的生丝必须上缴制造局!”他挪了挪身,往后懒懒一靠:“咱家爱念旧情,易心软。可以放了冒家的人,冒家祖上吃尽了苦头,才拼来这两千亩田地,咱家统统可以还给他们。”柳藏锋笑道:“公公海量,藏锋惭愧!”李良弘道:“咱家只有一个要求,织造局要的生丝一根都不许少。(李良弘对巡抚何瑾还是有所顾忌)”

   冒府

   “你好好考虑一下吧。”只闻一小太监道:“……冒庸下海易货,勾结番商,证据确凿,这可是死罪。”在场众人皆一怔,小太监继续道:“念在冒家有功于朝廷,又有李公公求情,裘知府不会为难你们……”纤云微微舒了口气,谢道:“多谢胡公公……我……”胡公公喝了口热茶,打断道:“纤云姑娘,不要谢我,你要谢呀,就去谢谢李公公,还有你的那些朋友!咱家只是个传话的。”他轻叹一声:“这小小的案子,巡抚大人竟然要亲自过问,真是……(无意间透露:巡抚衙门有意查案,却不愿深究)”他说完,不禁诡异一笑:“老实本分的百姓,朝廷自然愿意网开一面;若有谁刁钻营私,为商不法,为富不仁,朝廷绝不会置之不理。”纤云道:“胡公公说的是。冒家经商多年,一直遵律守法。”胡公公一笑:“纤云姑娘,是不是遵律守法,可是朝廷说了算啊。”他故意道:“前儿阵子,我还随着李公公来过冒府,那时候冒庸还在。”他故作无奈道:“同织造局做生意啊,银子虽然赚的不多,可毕竟稳当……李公公劝他不要单干,他就是不听,非要自己雇织户,产绸丝……这一走好啊,还一下子抽走了那么多生丝,你让李公公如何向朝廷交代,让裘知府如何向朝廷交代?”

   纤云不禁紧张起来,胡公公挥一挥手:“好了,你们都是聪明人,咱家也懒得绕弯子。记住,千万别再和朝廷对抗,从建德收来的生丝都老老实实地交给织造局……同朝廷做对就是同皇上做对……你们若是一意孤行……牢狱里那两个就……”冒老夫人扑通下跪,急忙央求:“只要能放了他们,老朽什么都答应你,什么都答应……这些丝,你们统统拿走,统统拿走……”胡公公故作惭愧,对冒老夫人道:“哎呦,老夫人啊,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你这可折煞咱家了!”他扶起冒老夫人:“老夫人请放心,李公公爱念旧情,冒家的事儿他岂会不管!只要你们配合朝廷。过几日啊,冒桀与冒则江就会回来了……裘知府啊,是不会为难他们的……”三盏清茶后,他起身朝屋外走去,不禁回头:“朝廷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想放过一个人坏人……”

   仙乐楼

   (明朝的皇帝由开明道昏庸,言官由清廉道腐败,也可谓是一脉相承。

   言官,明代的纪检干部。由都察院御史和六科给事中组成。言官的官级很低,一般都是七品芝麻官,可权利不小。官级虽小,却可以参议朝政决策,甚至连皇帝的圣旨都可以驳回。因言官还掌握着各级官吏的政绩考核与仕途升降,所以言官成为了各级官员巴结讨好甚至是贿赂的对象。言官作为风宪之官,掌管国家法纪,关乎国家的政局安危与百姓切身利益,其地位尤其重要。明初著名的忠义之臣方孝孺就认为言官“得其人则纪纲振而国体尊,非其人则人望不肃而是非错缪”。到地方巡视的巡按御史更是关系到地方的治乱,所谓“得其人则一方之民无不受惠,非其人则一方之民无不受害”。

   都说背靠大树好乘凉,没有皇帝的依靠,本来就得罪人的言官自然就成为了打击、腐蚀的对象。适者生存,言官不堕落都难,否则几乎是死路一条。自武宗即位来,素来声色犬马,不务朝政。正德十四年,武宗欲巡游江南,众言官下跪进谏,极力阻止。不料武宗大怒,将一百四了十六位言官全部大屁股,当场打死十一人,下狱三十九人,发配十人。此事,直接拨凉了言官直言上谏之心,造成了极其消极的影响。直到嘉靖三年,二百三十一位言官跪谏,当场打死十八人,逮捕一百四二人,十一人被戍边。当权力无法被关进笼子,自嘉靖一朝后,大明的言官再无风骨可言,官场也越发堕落。蜕变的言官滥用职权、贪赃枉法比比皆是。过去士大夫的耻辱早被抛至九霄云外。)

   征道:“难道巡按御史也不管?”李越无奈,羞愧道:“早已同流合污!”这日,李越劝道征:“冒桀与冒则江已出狱,此案就此作罢。”征气道:“我不明白!”李越道:“征,你还不明白吗?不是巡抚衙门和按察使司都不想管。”他俩相视良久,征气喘吁吁道:“难道就这么算了?任由他们官滥用职权、贪赃枉法、滥杀无辜?”李越侧过头,气道:“征,难道我想吗?这些害群之马,我恨不得活剐了他们!”他重重捶了捶案头:“如今整个大明朝,官场堕落!再无忠君爱国、清正廉明之风!”征道:“为官心正,才不至于触碰律法的底线,可如今,世道变了,人心变了……”

   只闻蔚苒道:“有时候,我们不得不妥协,虽然很无奈,但这就是生活。”林蓉走上前,劝道:“征,李越,你们都已经尽力了。”蔚苒接道:“是啊,你们能将冒桀他们救出来,就说明大明朝还有救。(例如何瑾)”

   第73章:身世浮沉雨打萍 脱籍从良

   嘉靖年间,浙江是个科举大省,出仕为官者,其家族大都是为商大户,不知不觉,征已经是第三次考乡试了。(嘉靖十六年)三场过后,只见慕征从浙江布政司缓缓出来,感慨着自己不能免于俗尘,依旧追求着那驷马风尘、经营八表的快意人生,不禁直摇头。

   这时,只见(秦家二小姐的丫鬟)素绢忽然出现在他面前:“慕少爷,这是我家小姐给您捎来的乌鸡参汤。小姐怕你过于操劳,累坏身子……”她继续道:“我在门口都等了两个时辰喽……”慕征对她微微一笑:“素绢,辛苦你了!你家小姐的好意我心领了,改日必当登门道谢,我有事先走了,你也早些回去吧。”素绢急忙拉住他,愁眉含泪:“慕公子,我要是这么回去,小姐非骂死我不可!”慕征没法,只好喝了几口:“味道甚好!”素绢偷乐道:“喝了小姐的汤,就是小姐的人了!嘻嘻……”

   长飞吹拂,秋意阑珊,只闻一曲《汉宫秋月》,慕征走向船尾,依着雕花栏杆:“林蓉,雍伯又劝你离开仙乐楼了?”阳光透过画舫的花窗,林蓉放下手中的琵琶:“仙乐楼,我何尝不想离开……”慕征道:“赎你的银两我早已同二姨娘谈妥,你究竟有何牵挂?”林蓉急道:“你不懂,我若就此离开,便永远无法知晓我娘的下落。”征愣了一下,急忙至林蓉身旁:“此话当真?二姨娘知道你娘下落?”

   只闻珍儿气道:“老妈妈当然知道,我凑巧路过二姨娘房间外,无意间听到的。”她回忆道:“那日,二姨娘对老妈妈说起姑娘从良之事。老妈妈硬是不同意,说姑娘是棵摇钱树,慕公子付再多银子她都不答应。还说,若是姑娘执意从良,便永远不告诉姑娘亲娘的下落,还有姑娘身世的秘密……要让姑娘悔恨终身。”林蓉紧锁双眉,无奈道:“记得那年,我被陈家卖至仙乐楼。其实,我知道娘亲尚在人世,我曾无数次试着从老妈妈那儿探出点消息,可是……”慕征沉思道:“若如珍儿所言。”他思了思:“林蓉,此事从长计议,我且问你,幼年往事你还能回忆起多少?”林蓉回道:“我只记得,我住在一个大户人家,叫做晚林院,我娘叫夏宛儿,我爹爹叫陈温之。我爹和我娘待我如亲生女儿,我也知晓,我非他们亲生……”说着说着,不禁地留下了泪水。

   征安抚着林蓉,随后道:“我先差几个下人前往台州宁海,去打听打听晚林院之事,仙乐楼里的那匹老狐狸,我自有办法让她开口。”林蓉泪眼汪汪,凝视着慕征,微泣着点头。

   几日后,仙乐楼中,只见柳藏锋嚷道:“这……什么破糟酒,他娘的,怎么是酸的啊!”二姨娘急忙上前安抚道:“柳公子,哎呦!您,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嘛……”说完便亲自尝了一口酒,回道:“柳大人,这一定是个误会,这酒怎么会酸呢?”她知柳藏锋故意找茬,又不好得罪,只得一脸魅色:“柳大人啊,是不是哪个姑娘得罪你了?我给您换几个更漂亮。”柳藏锋更气:“什么?原来陪我的姑娘不是最好的啊?”二姨娘急道:“哎呦啊,柳大人,我怎么敢啊,我立刻给您换酒去啊。”柳藏锋摆起脸色:“就这么敷衍我?”二姨娘无奈道:“柳大人啊?您就别难为我了,有什么要求呀,您尽管吩咐。”她补了一句:“今儿若是照顾不周,不收大人一两银子。”柳藏锋笑着回道:“别,别,别。我这人什么时候白吃白喝过啊,银子我照付。可今儿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事成之后,自有你的好处,否则……”没等柳藏锋说完,二姨娘急忙道:“柳公子,只要我做得到,一定去办。”

   柳藏锋道:“我这人就一个不好,特好面儿,答应过朋友的事,那是一定要办到的!”说完一把搂起身边那姑娘:“‘小外婆’,我答应了征兄一件事,想必,也不用我多说了吧……”二姨娘不停地挠着自己双手,甚是焦虑,她欲言又止:“这……这……”柳藏锋从袖子里掏出一张银票,猛地拍到桌案:“三千两!”在柳藏锋怀中的女子死死地盯着银票。

   二姨娘愣在一旁,满心焦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见柳藏锋一脸肃敛,大声道:“人心不足蛇吞象!三千两,不是三百两。我说,你这儿的姑娘是不是都是狐狸精变得,把人迷得茶不思饭不想的。”他不禁摇头:“也就慕征这傻子,会替夏林蓉花这冤枉钱。”二姨娘笑道:“是是是!”柳藏锋又道:“不是我说啊,‘小外婆’,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夏林蓉要赔笑卖唱多少年才能给你赚得三千两啊?”二姨娘回道:“柳公子所言极是啊!是我愚笨啊,愚笨啊!”柳藏锋故意拉长了声调道:“留着夏林蓉也好,多好的‘钱庄’,等慕征玩厌了,你也好换个有钱的主……”二姨娘走上前,一手搭在柳藏锋的肩膀,一手缓缓伸向银票:“柳公子啊,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这慕公子对我家林蓉,那可是真心实意,都说成人之美,如此积德行善之举,我怎会反对呀!只怪我家嫂嫂不同意,才有这些事端……”说完,她将银票放入袖中:“不过,这会儿呀,你放心。林蓉的主啊,我做定了!”

   离开仙乐楼后,林蓉一直居住于“何添风墅”,回望这些年,身处青楼风巷,幸得有慕征照顾,二姨娘才没强迫自己卖身陪客。可身处仙乐楼,终归还是要屈意卖笑,歌舞侑酒,这到底是清高自傲的林蓉所不愿之事。多年媚笑与宾客,一朝音律结知音。对林蓉来说,征不仅是异乡依靠,更成了她一生的牵绊,每每心念于此,不禁忧感伤怀:“你我,终究只是红尘知己,只可相知,不可长相伴……”

   至“何添风墅”后,雍伯待林蓉更是视如己出,林蓉对雍伯亦是恭敬顺从。暇余之时,她常坐在画苑书房之中,泼墨挥毫,品阅古籍,时常还会与雍伯一同评论山水,共研音律。一日,两人于一莲花池岸下围棋,只见慕征悄然而至,他见林蓉如此专心,转而默不出声,静观棋局。

   “不不不!”林蓉抱怨道:“又下错了!”雍伯笑道:“落子无悔,落子无悔。”慕征微微笑道:“东坡先生有云:‘胜固欣然,败亦可喜’。”林蓉被身后的慕征吓了一跳:“你何时来的,吓我一跳!”

   征是为了林蓉的身世而来,闲谈一番后,慕征谈起正事:“林蓉,去宁海的下人已经回府,仙乐楼那头也已询问清楚,你的身世总算明了许多。”说罢,他将一块玉佩递到林蓉手上,玉佩很简单,正面是一观音像,背面则刻着一个“倩”字和一个“娣”字。林蓉细看后,不禁疑惑道:“征,这是什么意思?”征回道:“老鸨姨娘说,当年陈家人把你卖到仙乐楼,一陈家下人亲手把这玉佩交到她手上。”他继续道:“那下人还嘱咐,此玉是你娘“夏宛儿”给你留的……”雍伯道:“你娘平日待这下人不错。征,还有其他消息吗?”

   慕征对林蓉笑道:“你母亲尚在人世,她皈依了佛门。”林蓉急切问道:“征,她在哪儿?”慕征回道:“莫要着急,听我说完。我从(派去宁海的)下人那儿得知,宁海的确有一晚林院,可院子早已易主,陈家人也早已不知去向。经过好一阵打听,终于从一位老伯口中得知,当年晚林院却有一位绝代佳人,就是陈家的二夫人,也就是林蓉的娘。随着陈家的落寞,她便在宁海的素清庵出了家。”慕征对着雍伯说道:“结合仙乐楼老鸨的那番话,林蓉的娘很有可能就在素清庵。”他继续道:“奇怪的是,问遍了庵中僧尼,或说庵里并无此人,或是则沉默不语刻意避开,整个素清庵竟无人认识你娘。”雍伯回道:“若是没有此人,大可不必遮遮掩掩,林蓉的娘十有八九就在素清庵。也许,是庵中僧尼心存戒备而不相告。”征点头道:“所以我想……”他转头对林蓉道:“林蓉,索性我们一同前往宁海。”林蓉满心感动,眼角泛泪:“征,林蓉,林蓉这辈子欠你太多,怕是下辈子都还不清!”征轻轻拭去她泪水:“傻丫头,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

   第74章:身世浮沉雨打萍 驿站诉情深

   一切安排妥善,林蓉携着珍儿,慕征携着两个随从,一并往宁海县城而去。从杭州出发,一路马车,慕征凭轼而立,车风扑面,衣袂飘飘,望着一路的风景。

   “少公子!前方便是绍兴府,离我们不远处有个驿站,要不要过去休息一下?”一随从道:“过了这个驿站,沿途都是些县驿,除非到宁波府。要不,今晚就在这儿休整一下吧,也该给马喂些好的水料了。”慕征点点头:“这几日一路劳顿,确实该好好休整一下了!你们辛苦了!”两位随从回道:“少公子,这是哪儿的话呀!做下人的,累些是应该的!在慕府,您对我们下人的好,我们都记在心里!”慕征对他俩微微一笑,后吩咐道:“过会儿去打点一下站里的驿卒。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把邮符拿给他们看。”

   下了马车,随从打点好一切,便把马牵到厩里,喂水喂料。慕征携着林蓉与珍儿到驿站后院的厅房里休整。“小姐!这个驿站好大,好气派啊!”珍儿惊讶道:“真想多住几日呢!”她环视道:“只是个驿站,却启以高门,厅堂皇华。”慕征道:“驿站是为了朝廷传递官府文书与军情递报之人或者是官员途中食宿休憩之处。这是一方大驿,无可厚非。”林蓉点点头道:“‘千里奔腾,三宿而至’,我留意到,站里驿卒多疲惫艰辛,眼神中尽是无奈!”林蓉转而关心道:“这几日,你甚是疲累,不如早些回房歇息歇息!”征对她一笑,忽觉眼前一黑,晕倒在地。“征!征!征你怎么了?来人啊……”林蓉急忙扶起他,急切地呼救着,呼喊声惊动了周围的驿卒。

   “李郎中,这位公子的病,你可一定要给我看好啊。”驿长对郎中悄声道:“他是盐官的儿子,若在我这出了事,后果有多严重,你知道吗?”李郎中立刻回道:“驿长放心,我一定竭尽全力,竭尽全力!”马驿长深吸一口气,面色依旧凝重。

   床边,李郎中静静地搭着脉,林蓉紧握征双手。“姑娘尽管放心,这位公子没什么大碍。沿途劳累,体质趋薄,这才染上风寒,待我开几帖药,按时服下便会好。”李郎中又嘱咐道:“务必好好调养些时日。《皇帝内经》有言:‘秋时天地气闭,血气伏藏,人不可作劳汗出,发泄阳气。’忽然晕厥,正是体内阳气不足,切记不可再劳累。”听完,林蓉心头宽慰了不少,看着躺着床上的慕征,她满心愧疚,含泪道:“多谢,多谢李郎中!”李郎中又道:“日近深秋,寒邪易入,姑娘若真有心,先照顾好自己。”他继续道:“姑娘不妨每日替这位公子熬一碗莲子乌鸡汤,最好加些板栗红枣!切记,不可放人参这类大补食材!”林蓉连连点头:“恩!”

   那日,李郎中悄悄找到驿长:“没什么大碍!但是……马驿长啊,你还是早日赶他们离去为好。”马驿长疑惑道:“这是?”李郎中回道:“凡事不能说透,老夫惭愧,他的病,老夫无能无力,无能为力……生死有命,一切看自己的命理造化喽。”他见马驿长呆愣一旁,不禁道:“他随时随地有生命之危,不妨早早让其离开,免得你我担责。”马驿长笑道:“如此,真是有劳李郎中了!不送,不送了。”

   征房内,“咳咳咳……”一阵咳嗽声传来,“征!征!你终于醒了!”林蓉激动道:“你慢点,我扶你起来!来……”林蓉坐在床头,将征缓缓扶起,他虚弱无力,一头靠在了林蓉肩上:“我这是怎么了?从来都没那么累过!”林蓉忍不住流泪,她缓了一下:“征,来……把这药喝了!郎中说了,没什么大碍,只是偶感风寒罢了……只是……只是……”慕征微微含笑回道:“只……是……什么?”林蓉哽咽道:“只是,以后你不能再这么劳累了,知道吗。你晕倒在地那一刻,我有多着急!郎中说你是积劳成疾,我……我……我心里真的好难受……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她深深地自责道:“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你如此为我,我却不能为你做些什么……”征慢慢提起手,轻轻拭去她的泪水:“傻丫头!我休息一阵就好了!”林蓉泪眼楚楚地望着他,两人深情对视。

   “林蓉,你不要愧疚,别说为了你生病,就算为你……”林蓉急忙捂住他的嘴,摇摇头:“不许你再说了!”征微微一笑:“……我也甘心,‘士为知己者死!’林蓉……我……我……”林蓉不禁红起脸来:“征,来,先将这碗药喝了!”她不想捅破两人的关系,虽然只隔了一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征!你什么都别说了,安心养病吧!我懂!我什么都懂!”她欲起身再给征倒来一杯清水,征拉着她不放:“嘘……别出声,你别走!我想借你肩膀靠一靠!”他微微闭起双眼,靠在林蓉肩上,两个人就这样彼此挨着,默默无声。

   “小姐!你去歇会儿,这粗活就交给我吧。”珍儿一脸心疼道:“你看看,都憔悴了好多,郎中不说了,你也要照顾好自己呀!不然你那位慕公子又要心疼了……”林蓉脸一红,打闹道:“什么‘你的’,让你瞎说……”珍儿笑着:“小姐!你打吧,打吧,打死我我也要说!这几天,除了在灶房炖汤,就是在慕公子房里陪他。这是不是叫‘如胶似漆’啊!”林蓉一脸严肃道:“好啦!别闹了!”珍儿继续道:“小姐,我就是不明白,慕公子那么喜欢你,你也喜欢慕公子,可你为什么,为什么不对他说呢……”林蓉怔了怔,不禁伤感起来,珍儿又道:“唉!珍儿不懂……”说完又在灶头忙活起来。

   在林蓉的悉心照料下,征的病渐渐痊愈。一日,征对林蓉道:“林蓉,明日便出发!”林蓉回道:“不行!你的病刚好,也不急于这几日,再多休息几天吧。”屋内悬挂着一副书画,征走到书画前:“东坡先生的《赤壁怀古》,是一壮志豪情之作,正对我之心境。房里也待闷了,我们去绍兴府内走走吧。”他欣喜道:“走!寻右将军之路,畅叙幽情?”林蓉无奈,只好答应。离开驿站,一路朝绍兴府而去,征回望林蓉,不禁心念一语:“若是没你相陪,我便无情可叙……”

   至绍兴城,征欲往兰亭一探,四下询问才知,旧时兰亭真迹早已无处可寻,千年之内,几经兴废变迁,如今这兰亭虽在天章寺附近,却无旧时古韵,他不禁失落遗憾:“岁月变迁啊,世人只知道右将军的《兰亭集序》为天下第一行书,却少有人知道右将军一生之志,他心怀社稷苍生之功业,可《晋书》里却言其‘雅性放诞,好声色’,实乃笑话!”林蓉接道:“自古史书之言不可全信,你又何必当真!古往今来,太多之人如右将军这般,心怀济世为民的抱负,但最终看透功名利禄,辞官隐退,放浪形骸于山水之间。”慕征感慨道:“右将军是个率性之人。”林蓉感慨道:“与他而言,辞官方是人生的一种解脱,虽有不甘,却可能会少了很多遗憾!”慕征回忆《兰亭序》道:“……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每每念道《兰亭序》,总是透着一股悲凉,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的孤独,是对生命的敬畏。”林蓉缓缓问道:“征,你能感受的到吗?”慕征回道:“那股深抵灵魂的孤清抑郁!人生在世,短短几十年,放下执念,便海阔天空……”林蓉不禁悲从中来:“苍茫天地,人生短暂,‘俯仰之间,已为陈迹’……”她缓缓抬起头,清风吹过,青丝曼舞,闭起眼,朝着天空微微一笑。慕征望向远山:“人们都渴望自然的广阔天地,却往往无法走出世俗的局限束缚。若是一生寄情于山水,同相知之人共度红尘!才是人生一大幸事!林蓉,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第75章:身世浮沉雨打萍 沈园的钗头凤

   绍兴府,几人信步而行,累了,就行舟枕河,卧看青天。下了船,穿过两条幽长的里巷,至巷口。对街一铺子外,挂着两个红灯笼,依次写着“豆”“香”,征轻轻推开铺门,只见一孩童正将凝胶状的豆腐浆放入垫好纱布的木模之中。

   “店家,来两碗豆花。”征唤道:“对了,多放点葱花。”简陋的街铺中,他对林蓉道:“小时候,我常常朝娘抱怨葱花太少……我和涵韫都爱吃这个……”一旁,珍儿不知道他想起了什么,只见一抹淡淡的忧伤挂在他眉梢,她寻思着:“这慕大公子,竟然也爱吃这些。”

   “这是哪里?”珍儿问道:“慕公子,这是哪里呀?”征回道:“沈园。”珍儿又问林蓉:“沈园?这沈园的主人是不是姓沈啊?”征回道:“这书一座宋代园林,已有几百年的历史。这园子最初的主人姓沈,后来沈家落败后,只留下了这座园子,几经易主,如今这园子的主人,乃是一户刘姓人家……”珍儿问道:“为什么,几经易主也不曾有人更改其名?”征回道:“因为,‘沈园’两字,承载了太多的故事……”他又接一句:“岁月都将随风而去,只有人心不曾更改……”

   入园,一股风韵素雅之味扑鼻而来。初秋的沈园,依旧是花木扶疏,小桥流水,诗情画意,亭台楼阁,旧梦阑珊。顺着一幽静回廊,缓缓前行,四周山石叠翠,池塘涟漪点点,再绕过一弯石拱桥,前方便是“孤鹤轩”。

   入轩,飞檐斗拱,雕栏画栋,可见一对字刻模糊的对联,林蓉不禁念道:“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征看着对联,感叹道:“不堪幽梦太匆匆!字字涕血,撩人心魄!他最终还是愿意相信,牵绊一生的唐婉已然化作尘土。只是,这场不愿醒来的梦,终究还是醒了!”林蓉望着对联:“人生在世,恍如一梦。”她微微垂下眸子:“有时候,梦里梦外,又何必分得太清。”珍儿听得愈发迷糊:“慕公子,姑娘,这对联究竟有何故事?你们怎么都……”慕征对她微微一笑:“《钗头凤》!”

   珍儿一脸不解,征遥思着:“那是南宋末年,兵荒马乱之时,陆放翁与唐婉的故事。皆伤怀,耳鬓厮磨,青梅竹马,怎奈只得半生缘。”他眉梢轻蹙,继续道:“他们是表兄妹,陆家以一精美无比的家传凤钗作信物,订下了唐家这门姻事,逢着亲上加亲的婚事,两家自是皆喜万分。洞房花烛后,两人更是情投意合、鱼水欢谐、相敬如宾。唐婉本是才华横溢(也许在陆母眼中,女子无才便是德,才藻非女子事),温婉如水的女子,陆游又是少年得志,簿有诗名的才子。如此天作之合,正当沉醉于两个人的天地中,却……”他顿了顿,珍儿问道:“后来呢?”征道:“陆母认为陆游沉溺于温柔乡中,不思进取,误了前程。再加上,三年光景,唐婉始终未能生养。于是陆母以‘陆游婚后情深倦学,误了仕途功名;唐琬婚后不能生育,误了宗祀香火’为由,逼迫陆游休妻。”珍儿咬了咬嘴唇,一脸叹息,征道:“几番挣扎,最终陆游迫于母命,万般无奈之下与唐婉忍痛分离。真是‘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在封建礼教的压制下,无可奈何)”珍儿托着腮:“那后来呢?”林蓉对珍儿道:“最终,陆游遂了母亲的心意,另娶王氏为妻,而唐婉也被迫嫁给越中名士赵士程。”她感慨道:“纵然百般恩爱,落得劳燕分飞……”珍儿伤感道:“为什么会这样?相爱相知,却不能相伴相守……”

   远处垂柳依依,林蓉怀伤道:“自小他们就爱来沈园游玩,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情一景,都不能忘却。分离十年,一日,他正逢礼部会试失利,满怀忧郁地来至沈园,正当独自低徊,借酒浇愁之际,意外地看到了唐婉及她丈夫赵士程。他心里不曾放下过唐婉,一丝一毫都没有,那无时无刻不萦绕在心头的牵绊,是唐婉。可是,曾经的妻子,已是他人之妻。过去种种回忆,都涌上了心头,他恨,恨自己当时的懦弱,悲痛之情顿时涌上心头,放下酒杯,正要抽身离去。不料这时,唐婉征得赵士程的同意,给他送来一杯酒,他知道,这些年,唐婉心里也一直牵绊着他。这个曾让他无数次在梦里遇见的女子,岁月,已让风华绝貌转而苍涩清绝,春水明眸转而布满烟愁。他不禁两行热泪凄然而下,扬头痛下杯中酒,然后在粉墙之上奋笔题下《钗头凤》,他深情地望了唐婉一眼,怅然而去。”

   珍儿流泪道:“诗经云: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曾经的海誓山盟,终究还是辜负……”林蓉亦伤心道:“陆游走后,唐琬孤零零地伫立在哪里,将这首《钗头凤》词复念再三,感慨万千,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失声痛哭起来。回至家中,从此一病不起。她愁怨难解,和了一阕《钗头凤》,可是不到一年,香消玉殒。”征道:“心如日月,情比金坚。溘然长逝,又有谁人想……而这流芳百世、凄婉感人的故事,终将世代相传……”

   征来到林蓉身旁:“自古孝义两难全,他选择了孝,放弃了这份情义。可他心里,始终放不下她,他的挚爱发妻!唐婉离世四十多年,已然‘不思量,自难忘’,轩内这处思念唐婉的对联,是他临终前一年所提。”(与唐婉沈园一别后,陆游北上抗金,又转川蜀任职,几十年的风雨生涯,依然无法排遣诗人心中的眷恋。)

   慕征看着远处,微微泛黄的秋叶随着随风摇曳,小池里几对鸳鸯戏着水,一阵阵桂香扑鼻而来,他微微闭起眼,念起了陆游的《衩头凤》:

   “红酥手,黄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他念完,不禁深吸一口气,久久不能自己。风过,青竹飒飒作响,不禁又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娘!征好想你!(伏笔)”他望向远方:“若是换作我,我不会放弃这份‘情义’,这种孝,乃是‘愚孝’,更不想悔恨一生,日日断肠……”

   林蓉缓缓来到他身旁,又将唐婉所作《衩头凤》相念: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她念完,不禁感慨道:“人世间,最难懂的是情,最珍贵的是情,最让人无可奈何的还是情!”珍儿附和道:“错错错!难难难!”林蓉心思:“庭院深深,即便门当户对,也绕不过这世俗礼教。她究竟是难以释怀,难以自拔,将一生的爱都倾覆与他,也原谅了他……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的情爱,老天爷又如何能懂得……”

   正当两人感伤之际,天色渐渐灰蒙,小雨轻打,愈发令人感到清寒。离开孤鹤轩,穿过一处小竹林,只见前方樟树参天,宛如游龙,树下有一小亭,可见三字“天河亭”。

   远处,一翠绿粉转的丫头款款走来,她撑着一把油伞,哼着一曲小调,在这空灵秀的沈园中,宛如一位仙女,她上前问道:“两位姑娘,你们怎么流泪了?这不是他欺负你们了?”珍儿摇摇头:“因为《钗头凤》。”那丫头莞尔一笑:“感怀旧梦情长,不如珍惜当下光景。”

   刚出沈园,只闻征问道:“林蓉,唐伯虎的《一世歌》,你可还记得?”林蓉回道:“人生七十古来稀,前除幼年后除老。中间光景不多时,又有炎霜与烦恼。过了中秋月不明,过了清明花不好。花前月下且高歌,急须满把金樽倒……”征道:“人生苦短,人世无常,洞明世事,能不为外境所扰,过好自己当下所拥有的生活,才是真正的洒脱自在。”林蓉点点头:“恩!”征心思道:“什么荣华富贵,仕途金贵,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就好。从此平淡度日,琴瑟相知,溪山佳处,来往徜徉……”

   第76章:身世浮沉雨打萍 久别重逢

   沿着绵亘的四明山脉一路前进,途径绍兴、宁波府,过奉化之后,离宁海已不到两百里。

   宁海城内,屋舍俨然,征一跃下马,微微拉开车帘。马车内,林蓉与珍儿已经睡着。“醒醒!林蓉,快醒醒……”慕征轻声唤着,又不忍心将熟睡中的林蓉叫醒。“林蓉,宁海到了!”征继续道:“你的家乡到了!”她朦胧醒来,听到“宁海”两字,一阵清醒。

   下了马车,眼前的景象是那么的陌生,又是那么熟悉,林蓉环视着四周,不禁往前跑去,珍儿喊道:“小姐!你这是要去那儿啊!”林蓉朝着一座拱桥跑去,桥边的垂杨柳金光灿灿,桥下溪水潺潺,四周行人都讲着久违的方言,眼泪顺着她的脸颊缓缓流下。

   “林蓉……大声的哭出来吧!”征站在林蓉身后:“肩膀不宽,但你可以尽情地靠在这里!”林蓉转头,泪眼望着征,两人相视良久,她紧握拳头,垂向征胸口,征顺势拉了林蓉一把,她整个人都倒在了征怀里,她啼泣着:“你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你可曾想过,我有多么怕!我怕……有朝一日你离开了我!”征紧搂道:“傻丫头!永远不会有那天……”林蓉道:“答应我,永远不能,不能悄无声息地从我身边离开!”慕征回道:“傻丫头,除非是下辈子,不!是下下下下下辈子!那时候你若还是入世为人,我就为介草,长在你家门口,天天看着你笑,陪着你慢慢变老!”林蓉则回道:“若是如此,那世,我便携着这方青草,出家为尼!”林蓉回忆着:“快二十年了,这桥,不曾老去。人从桥上走,水自桥下流。我还记得那年,与母亲一并走在桥上,也恰逢黄昏,红日当空!”征道:“明天我们就去素清庵。”夕阳残照,透过桥头,映得水面一片樱红。

   第二日,素清庵外,飘散着一股桂香,走进庵门,绕过观音殿,便是后院禅房。不远处,一位身着青衣的尼姑双手紧拽着一根粗麻绳,交替用力着将一桶水从井里往外提,水提到了井口,只见她有些吃力,她使劲地扶着桶把,桶开始晃得厉害。林蓉疾步上前,扶住桶把,稳住了水桶。这位尼姑抬起头谢道:“多谢施主!多谢施主!”说罢,便将这桶水倒进身旁一空桶中。

   “这位施主,是不是哪里磕着了?”尼姑急忙上前问道:“施主,怎么越哭越厉害了?这……”林蓉擎着泪水,紧紧抱住这尼姑:“娘!我是蓉儿啊!我是蓉儿!娘!”原来,此尼正是夏宛儿,满头青丝成白发,倾城容颜已不复。

   林蓉这一抱,使夏宛儿尘封已久的记忆被再次唤醒,一切恍如昨日,泪水顺着脸颊缓缓流下:“蓉儿!你真是我的蓉儿?”林蓉解下挂在脖上的玉佩,轻轻放到她手心,“倩”“娣”双字,雕刻在玉,夏宛儿凝视着林蓉,良久良久,一字一顿道:“小丫头长大了!”林蓉凝视着她,哭得不能一言,十几年的辛酸苦楚、孤寂牵绊都在这一刻尽诉衷肠。

   远处,只见珍儿皱着双眉,无尽感伤道:“我第一次见姑娘哭得那么伤心……”慕征道:“这种痛只有林蓉她自己知道,她是林蓉最深沉的牵挂……离别又重逢,这一刻,她等了太久太久……”珍儿不禁留下了泪水,转头对征道:“是呀!真的太久太久!慕公子,我……我能求你一个事儿吗?”征回道:“请讲。”珍儿道:“姑娘一直爱着你,可就是不对你说……你……千万不能辜负她……”慕征点点头:“你放心!”他望向林蓉与夏宛儿:“她们还有很多的话要讲,我们走吧……”

   禅房外,风吹云髻舒眉柳,格外温柔;青烟里,飞鸟掠过门前树,滴翠千重。涕不成言,忆昔深院重重人做奴,谁来赎;感怀伤骨,念前尘往事如梦泡影,惜双双。

   拂袖抹泪,林蓉梗咽道:“娘!女儿不孝!”夏宛儿含泪道:“傻孩子,这些年为娘让你受苦了!是娘对不起你!”林蓉不禁双膝着地道:“娘,娘您千万别这么说。”没说几句,两人又相拥而泣,泪不能言。

   禅房内,一张床、一把椅、几许杂物,四壁若空,只有那一副佛龛,散着微香,灼着愿烛。林蓉再次解下挂在脖子上那块玉佩:“这些年,在蓉儿在梦里,出现过无数次与娘重逢的情景,可每次梦一醒,心也跟着梦一并碎去。”夏宛儿回道:“阿弥陀佛!终究是造化弄人。蓉儿,这些年你究竟是如何熬过来的?来,同娘好好叙叙!”泪水翻涌而出,休憩片刻后,林蓉诉说着这些年所经历的一切。

   往事如水,绵延长伺,光阴促促,替换昏昼。久别重逢,岂是几日就能诉尽心中的苦水与相思,都说岁月易人,年华催变,从深深庭院转而遁入空门,从不谙世事到人世情长。

   第77章:身世浮沉雨打萍 空门牵绊

   夏宛儿在宁海本是孤家寡人,无亲无故,削发之后,亦是无牵无挂,安之若素,林蓉则希望母亲能够离开这个伤怀之地,与她一并前往杭州安度余生。

   素清庵,罗汉殿,后院枫亭外,落叶飘飘。

   “慕施主请坐!”夏宛儿对征微微一笑,征亦做礼道:“夏伯母,您也坐!夏伯母还是叫我征吧!林蓉多次向我说起过您……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夏宛儿莞尔一笑,随即起身叩谢道:“征啊,老尼在此谢过……多谢你,这些年来多谢你照顾林蓉,此番恩情,我们母女只怕……只怕这辈子都无法偿还。”征急忙扶起她:“伯母!万万使不得!当真折煞我了!您快快请坐。”他又道:“伯母,出家人说‘因缘’,我和林蓉姑娘是一见如故,知己相伴,自当要尽己之力,帮助林蓉姑娘。”

   (夏宛儿本是余姚人士)夏宛儿已从林蓉口中得知征些许家事,不禁问道:“征是余姚人士?”征回道:“祖上都是余姚人士,只是父亲在外为官,我从小便跟随在侧。”夏宛儿又问道:“你家,莫非是梁弄的兰竹慕家?”慕征回道:“正是!夏伯母是如何得知?此事,我不曾与林蓉说起。”夏宛儿缓缓回道:“你是官宦之后,巡盐御史这个官可不是一般豪绅做得。”她又问:“听林蓉说,你尚未入仕为官,以征的品学才华,此事?”只见征皱眉道:“家父为官,也希望我能步入官场,光耀门楣。早早就被家父逼着与杭州各位官员应酬交际,如今已厌烦了官场糟粕,不堪其杂!”夏宛儿接道:“难道征真的不想为官入仕?”慕征顿了一下回道:“‘修齐治平’,‘仁为己任’征何尝不想为官为民,学以致用!可是,如今的官场,贪墨纵横,为官不仁,征心中早已经断了为官的念头。”夏宛儿感慨:“阿弥陀佛!”

   少顷,一阵长风袭来,夏宛儿继续问道:“征啊,你也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不知令尊大人是否已为你觅得佳人?”慕征回道:“说来惭愧,征虽是家中长子,至今未曾迎娶。”他继续道:“其实在我年幼之际,家父与故人便早已为我约定好一门亲事,一来这位姑娘尚且年少。二来,是我天性自由不羁,对儿女私情却不曾上过心,家父并未催促婚事。最重要的是,我并不爱那位姑娘……”

   夏宛儿不禁一问:“你爱林蓉吗?”征顿了顿,四处闪躲眼神,他有些不知所措,夏宛儿缓缓道:“征啊,世人都会有所隐藏,可你对蓉儿的情意,是隐藏不了的。”慕征吞吞吐吐道:“夏伯母,我……我……从见到林蓉的第一面起,我便对她起了爱慕之心。我……我爱她,因为……和她在一起,是最舒心、最自在的,能让我忘却一切烦恼。”夏宛儿只是盯着征,一言不发。

   一番沉静后,夏宛儿道:“征,年轻人追求的痴情爱欲终不出两类:有人一见倾心,有人却将朋友之谊转变成了男女之意。”夏宛儿继续道:“我多么希望,你对蓉儿的情仅仅停留在朋友之谊,而非男女之意。”慕征不禁愁眉:“夏伯母,我……我不明白,您何出此言?”夏宛儿叹了口气:“征,你天性善良诚实,有所担当,若是出身于寻常人家,该有多好。可惜……可惜你是官宦之后,这是谁都改变不了的。林蓉出身草芥,不敢高攀。”慕征急忙回道:“夏伯母,我与林蓉虽出身不同,可我并不在意这些。”夏宛儿沉声道:“可是我在意!自古婚嫁结亲讲究一个门当户对,父母之门,媒妁之言,岂是儿戏?这座世俗的大山,你越不过,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越过。你若是真心为了蓉儿,不如早点撒手,消了那个念头。”征沉默了,四下沉静,许久之后,夏宛儿起身欲走:“我不想女儿重蹈覆辙,后悔一生。征,你对我们母女的恩情,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但是这件事,希望你能三思。”慕征低声回道:“夏伯母,我不想欺骗自己!更不愿辜负林蓉!我会照顾她一生一世!我发誓!”夏宛儿暗自思道:“举止儒雅,出入官门,可终究还是个书生!”

   天色尚早,林蓉携着珍儿,买了些食材回来,特意为夏宛儿做一桌素菜。林蓉想趁着吃饭之际,将心中之事说与。(希望母亲能同自己一并生活。)

   晚风拂柳,昏鸦点暮,不知不觉天色渐沉。“娘,这些都是素菜!”林蓉微笑道:“形若荤腥,内质朴实。”珍儿接道:“夫人,小姐的手艺真是一绝呢。”夏林蓉看着满桌的菜肴,会心一笑。慕征看着满桌的“荤菜”,疑惑道:“这分明就是荤菜嘛!”林蓉回道:“这叫以素托荤,不信你尝尝就知。”慕征夹起那“鱼片”细细品尝着,转而惊讶:“好厨艺!谁教的?”林蓉回道:“纤云姐姐呀,我只是学了些皮毛。”珍儿问道:“姑娘,这些菜都叫什么啊?”林蓉指着桌上的素菜:“这个叫‘秋叶裹香鲤’、那个是‘翡翠点醋排’、再一旁的那叫‘红焖神仙鸡’、还有那个……”

   夏宛儿道:“阿弥陀佛!这些虽是素菜,为娘却不忍食之。”林蓉愁眉道:“娘亲!”夏宛儿道:“阿弥陀佛!这些菜品虽‘色相味形’皆具,可菜名有违佛门慈悲,出家之人是万般是不会品尝的。”慕征点头道:“伯母所言甚是!吃了无异于‘开杀戒’。”一旁的珍儿低声沮丧道:“不是说,酒肉还穿肠过嘛!白费姑娘一番苦心了!”林蓉有些失落:“娘若是不喜欢,蓉儿重新做几道素斋吧。”征拦道:“不急嘛!菜名是人定的,就像人名一样,若是不喜欢,换了便是,我想想啊。”他思索了片刻:“这鱼肉分明是豆腐与竹笋为主料,且把‘鱼尾’‘鱼鳍’一去,如此,不如唤做‘玉面琵琶犹诉声’。”珍儿欣喜道:“慕公子果然有新意!一个菜名,一句诗词!”林蓉则顺势接道:“征,不如你把这些菜都改名儿了。”征点点头:“待我慢慢想来,这个……‘排骨’……如此排列倒像一幅画,颇有意境,不如叫‘灵桥渡人水渡月’;你看那盘子‘神仙鸡’,分明就像一个大元宝,不如取名叫‘散得金锭济沧桑’;那个金丝粉条,‘万缕千愁本无忧’……”被慕征这么一改,菜品反倒多些禅意。夏宛儿微微笑道:“好啦,都坐下吧!粒粒皆辛苦,都多吃点。为娘只是嘴上说说,蓉儿做的菜,娘怎么会嫌弃呢。”林蓉满心欢喜:“恩!”

   待到珍儿与征离开后,夏宛儿问道林蓉:“你同娘讲实话,是不是喜欢上了这个慕征了?”林蓉害羞地点点头,夏宛儿继续道:“你当真,真心喜欢他?”林蓉靠近着,踟蹰道:“娘,我不知道。慕公子……我……”夏宛儿叹道:“你跟娘说说,他哪里好了?”林蓉望着窗外的明月,轻声道:“他,他就像这一轮明月,在黑暗里给我指明着方向。每次,每次在我迷茫无助之时,他都会在我身旁,这种感觉很暖,很暖。”夏宛儿心思感慨着:“唉!”林蓉继道:“起初的他,在我眼中是个纨绔子弟,出入青楼,只为风月。后来,我才发现,每次他来仙乐楼,只在我这小憩一番,从不喝一口花酒,就默默地听我抚琴、拨乐,他当我为知己,开心之时,会将得意之事都与我说;失意之时,就会躺在榻上,把所有的无奈与委屈都也同我说。后来,他什么都不说了,从他的眼神里,我什么都能知道……”夏宛儿握住林蓉的手,愁眉道:“蓉儿……你和他,终究不妥……”林蓉会心一笑道:“娘,我知道您想说什么。仙乐楼的这几年,我见得太多太多,又岂能不知。”她顿了顿:“纤云姐姐、素娥姐姐、还有雯竹妹妹她们。不是公子们的始乱终弃,而是太多的侯门似海,阻碍真情。”夏宛儿皱眉道:“你知道便好,又何苦深陷其中?”林蓉回道:“娘,征和其他人不一样!起初我认他为兄长、为知己、为挚友。他就像清风一般随意自由,空灵!跟他在一起,我感觉最舒心、最自在。”她不禁一笑:“渐渐地,我的心便不知不觉地装满了他。在杭州的这些年里,他不是出入商界,就是折返官门,我原以为他是个贪图名利,爱慕荣华之人。可他不是!”夏宛儿稍显激动:“即便如此,那又如何?”林蓉忙接道:“娘,我从未想过要嫁入慕家,只要能在他身边,开着他开心快乐,蓉儿便已心满意足。”夏宛儿长叹一口气,轻抚着林蓉:“你心已炽,无论我再如何相劝,都无济于事!。”

   那晚,林蓉刚刚睡着,夏宛儿便起身朝屋外走去,她望着窗外的明月,不禁伤怀:“阴晴圆缺,周而复始,莫非一切都是天意?”泪水从她脸色流下,只闻她祈祷道:“……但愿蓉儿能少受一些苦楚委屈,佛祖保佑,阿弥陀佛!”

   身后,林蓉忽然搂住夏宛儿,轻声道:“娘亲,若是真有那一天,那也是蓉儿该受的。这辈子,我受再多的苦都没事,只要娘能够快乐,慕公子能快乐,一切便好。”夏宛儿转过头,将林蓉凌乱的头发稍稍梳理了一下:“你和征之事,娘本不该多问,可是,谁叫你是我的女儿呢!都说身在空门,心如止水。唉!敢问世间又能有几个人,能做到真正的心如止水?阿弥陀佛!”林蓉泛起泪光:“娘!跟林蓉离开宁海,一同回杭州,我们重新开始。”夏宛儿只是轻轻一摇头:“蓉儿!娘哪儿都不去,对娘来说,无论在哪儿都一样,遁入空门,青灯古佛,不问世事。你的路,要你一个人走下去。”她抚了抚林蓉长发:“凡事,缘浅缘深,遇见便好!”林蓉沉默了一会儿:“娘……”夏宛儿回道:“‘万事销身外,生涯在镜中。’娘已经老了,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林蓉复求再三,不禁无奈涕道:“娘……我要在宁海陪你……”夏宛儿抚着林蓉的长发:“丫头呀,你还是没有长大,再哭一会儿,哭完就好了。”

   第78章:身世浮沉雨打萍 赵倩儿

   不知不觉,已近中秋。

   宁海城南有一大河,河水入城,于城东汇成一大湖,湖水澄澈,入面成镜。湖内有一小岛,唤作百灵洲,内有参天之树两幢,云亭一座,栈桥环肆,华芬芳。”

   慕征问道:“林蓉,来至此处,心情是否舒畅些许?”林蓉见环肆百花,不禁欣喜:“恩!征,都说见花感伤……不如,会心地去问一问它的清香,这才好呢。”慕征笑道:“见你一笑,我便宽心不少!”林蓉问道:“你是如何寻得此处?百花扑面,尤其是这木槿,真的好美!”慕征回道:“随心而走,便偶遇此地,没想到这小小县城里,竟有如此绝伦之景,不逊西湖任何一绝。”林蓉接道:“是啊!万里山川,绝世美景,岂能被人尽知。何况美与不美,则全在人心。”

   云亭微坐,不免有些秋乏,林蓉将头靠在征的肩膀上,她轻轻闭目:“征,我们……我们会这样一辈子吗?”征温声回道:“先别说话,听……听我的心是怎么说的。”林蓉一声不发,就这样,靠着,听着。

   “听到了吗?”征问道:“你天生耳朵小,怕是什么都没听到。”林蓉抬起头:“我全听明白了!怪不得你会领我到这儿来。”征疑惑道:“你全听明白了?你都听到了些什么?”林蓉回道:“你不是随心而走才寻得此地,因是你装着一颗花心!不然怎会到来到这百花争艳之处?”征摇摇头:“果然是什么都没听到啊!我的心早就交给一人,任凭它如何动,都逃不出那人的手心。”林蓉佯装不懂道:“我耳小!愣是什么都没听明白。”她走出亭子,来至花海之中:“你看,那颗木槿花,是紫色的!”

   清风拂面,烂漫的笑声中,可见一位风姿飘逸的姑娘玉立亭亭,林蓉微微闭上双眼,托着那颗木槿花,轻轻一闻,秀眉轻蹙:“征!它说秋风易寒!切莫贪凉!”慕征只是静静地望着她,望着她。

   碧水映苍树,百花衬佳人。云亭一侧,可见一青竹上刻有一句话,慕征凑近念道:“前人筑亭,后人纳凉。功在今世,利在千秋。”他喃喃道:“前人……前人……”征上前,拉起林蓉的手:“林蓉,有件事你不会忘了吧?”林蓉一脸疑惑,征继续道:“你难道忘了,这次来宁海,不仅仅要找夏伯母,还有……还有你的亲生父母。”林蓉回道:“征!我岂会忘了此事!我做梦都想找到他们,只是如今……只是如今……”征问道:“如今什么?难道你不想知道她们在哪里吗?”林蓉释然一笑:“能不能找到他们,真的有那么重要吗?我已经找到了一直深爱我的‘母亲’,已经很知足了!”她眉梢划过一缕忧伤:心思道:“我真的好想,好想,就这样一直陪在娘身边,可是我……”征见她出神,不禁道:“林蓉,林蓉你在想什么?”林蓉回过神:“是!我一直不明白,我很想知道……很想知道,当初,他们会什么要抛下我?为什么不要我?”征道:“只有找到他们,才能知道当年的一切!”林蓉伤怀道:“就怕找到了,却不是我想要的答案。”她望着长空:“也许,一切都是天意吧!”征回道:“既然如此,不如一试。你放心,不管发生什么,我会一直在你身边!”林蓉应道:“恩!”她心思一语:“征,我也爱你,我好怕,我好怕会伤害到你……”

   天悬玉盘,格外明亮,珍儿端来一盆糕点:“姑娘,夫人!快趁热尝尝。”夏宛儿夸道:“珍儿的手真巧!”珍儿笑道:“夫人过奖了!这些都是姑娘教我的!”征看着糕点:“花了不少心思呢。”珍儿回道:“姑娘和夫人难得团聚,今日又是中秋佳节,珍儿一直在想能为姑娘做点什么,大家快尝一尝吧!”林蓉惊讶道:“这盘糕点,光是做好其中的绿豆山药糕就要花费两个时辰。(此糕入口即化,最是沁人心脾。)”珍儿展颜一笑:“那姑娘,你们都要多吃点哦,下次珍儿给你们做红枣菱粉糕、藕粉桂花糕……”

   征细瞧着那盆糕点,拿起一块裹着金色外皮的月饼道:“月饼!”珍儿道:“以前过中秋节,都是只想着月饼,不想着嫦娥。如今过中秋,多是想着嫦娥,忘了月饼……”

   月夜煽情,慕征来至一处高地,对着明月惆怅道:“八月十五又中秋,离人不复泪沾眸。来生若为相夫女,不复官门深侯庭。”林蓉轻声问道:“征!你怎么了?”慕征回道:“没什么!只是有些思念母亲!愿她在那边一切安好!没有片刻的忧思烦恼!”林蓉回道:“恩!再也没有人世的离合悲欢,超脱一切,重返宁静!”他对征微微一笑:“与其思念伤怀,不如开开心心地生活,也许,这才是对她最好的思念!”征对林蓉深情道:“我已经失去了一位至亲,再也不想失去任何一个我爱的人,林蓉,你明白吗!”林蓉红着脸:“我……我……”

   禅房里,夏宛儿手握经书,林蓉缓缓来到她面前:“娘!蓉儿有些话想与您说。”。少顷,林蓉解下挂在脖子上的玉佩,交到了宛儿手里,问道:“娘,这块玉佩是不是有个故事?为什么上面刻着一个‘倩’字和一个‘娣’?”夏宛儿抚摸着林蓉的双脸:“娘老了,有些糊涂了,如今蓉儿大了,有些事情再不说,就晚了!”林蓉微微皱眉:“娘……”夏宛儿回忆道:“蓉儿!还记得晚林院那会儿吗,每逢清明前后,总有个慈眉的大伯送来一大袋的菁苔麻糍。”林蓉回忆道:“娘,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每次娘给我拿来烘煎好的菁苔麻糍,蘸着白糖,蓉儿都特喜欢吃,可娘就是不吃。”夏宛儿回道:“是啊!你爱吃麻糍,每次他来送麻糍,娘都会让你出来瞧瞧。”她继续道:“这些麻糍啊,也只有你一个人吃得。”林蓉不禁问道:“娘,这是为何?”夏宛儿回道:“因为这是你亲生父亲送来的麻糍!”记忆深处,闪过一个朦胧的身影,一个身材中等偏瘦,衣着破旧,满脸沧桑的男子朝她缓缓走来。

   林蓉道:“是他!他的脸庞是那么模糊。娘,为什么?为什么当年他要抛下蓉儿?”夏宛儿便当年之事一一说与林蓉:“事情就是这样!如今,你的生父是否还在人世,是否依旧住在那个小村,为娘也一概不知。”林蓉泪流满面,久久不能自己,夏宛儿抱着林蓉:“蓉儿,就在为娘怀里好好哭吧,他是个好人。”林蓉抽泣道:“原来我叫赵倩儿,我叫赵倩儿……”

   茕茕孑立的夏林蓉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第二日,她找到了慕征,将此事说与。“唉!可怜天下父母心!”征感慨道:“林蓉,你放心,我这就去寻你的亲身父亲。”林蓉拉住他:“征,你等等,我想和你一起去。只是那么多年了,娘仅仅记得他姓赵,也忘了他的名字,而我对他的印象也颇为模糊!”慕征反问道:“不知道夏伯母是否能记得他的长相?”林蓉摇摇头。

   几日后,宁海城西,一处小村里,“姑娘,城西就差这一个村子没寻了!”珍儿指着村头的那颗大树道:“这个村子真奇怪,树上还挂着一只黄鼠狼!”夏宛儿道:“阿弥陀佛!”慕征对众人说道:“我先上前询问一下村里有几户人家是姓赵的。”林蓉跟着征:“我和你一起去!”经过一番询问,众人便往村中唯一一户赵姓的人家寻去。

   屋子是用青石块垒成,屋顶的粗竹竿上敷了苇箔,又用薄泥苫了麦秸……院子不大,散落着一些木柴。

   “请问有人吗?”征敲门道:“有人吗……”一位朴实的妇人微微打开房门,颤声问道:“你们……你们找谁?赵昱!赵昱他不在家……”没等慕征回话,那妇人便重重地关上了门:“你们走吧,我这儿没钱,要死要活都找赵昱去要!”慕征不知所措,珍儿笑道:“看来,她把公子看成了要债的主喽。”林蓉走上前:“还是我来说吧!”她对那女子道:“这位姐姐!我们不认识赵昱。您别误会了,我们只是来打听一件事儿,还请姐姐开开门。”那妇人回道:“姑娘若是想打听事情,就去别家吧!我是个妇道人家,什么都不知道。”

   此时,院外,只见一位满脸白须,神色凝重的老头嚷道:“你们是谁?”珍儿回道:“老人家好,我们是来找一位姓赵的老伯伯。”夏宛儿细细端详着这位老头,试着问道:“这位施主,你……你是不是有个女儿?”赵彦清一下子怔住了,夏宛儿只觉他似曾相识,继续问道:“施主,你是否有个女儿,叫做赵倩儿?”赵彦清大声激动道:“你们是谁?怎么知道倩儿的?她在哪儿?快告诉我……”林蓉和征闻声跑来:“娘,怎么回事?”夏宛儿含着泪水,拉住林蓉,哽咽道:“他……他……他就是你的生父,你真正的父亲!”赵彦清看着面前这位亭亭玉立的少女,不敢相信这一切,忽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十几年的分离,理应是亲缘极淡,无所记挂。可林蓉一见赵彦清,只觉眼前这位老人,给人一种说不出来的慈祥,他脸上的每一道褶皱,似乎都有着一个故事。

   赵彦清年老体弱,整整昏迷了半日。待其醒来,只觉全身无力。一旁,唐春芬激动道:“阿爹,你醒了!”赵彦清急忙抓住唐春芳的手:“倩……倩儿呢……”唐春芳回道:“阿爹!她在?只是伤心过度,累着了。他们都在隔壁房里歇息!”赵彦清欲起身,唐春芳急忙道:“阿爹!您慢点!倩儿妹妹的事,我都已经知道了,她也是个苦命的人……”

   赵彦清不禁微微一咳,感慨道:“是阿爹对不起她!阿爹没用……”唐春芳将倩儿这些年的经历一一说与彦清:“爹爹,大致就是这样,倩儿如今能回来认您,您应该高兴才对啊!家的事儿,我也全告诉了她。还有,我叫牛娃去严府了……”没等春芬说完,满脸泪水的赵彦清骂道:“别提赵昱这个败家子了!快,带我去看看倩儿!”赵彦清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与自己的亲生女儿相认。

   相认之际,他泪水纵横,往事相诉,百感交加,不能着自己。那几日,夏宛儿,林蓉与赵彦清等人,回溯着往日岁月,只是,又如何能够一一诉尽!

   炊烟眷眷,窗前细雨附秋声。

   萧瑟眉间,素袖沾衣泪连连。

   赵家小女倩儿回村寻父之事,传遍了全村,村民均纷纷前来道贺。

   “彦清有福!老来得女喽!”

   “娘,这位姐姐好漂亮!”

   “彦清啊!有个好儿媳,如今又有个好女儿,真是替你高兴啊!”

   ………

   第79章:身世浮沉雨打萍 久别思归

   慕征轻轻扣门:“林蓉,徐郎中来了。”

   只见(陆山草堂郎中)徐慕做礼道:“在下徐慕……”徐慕一番会诊,开了几副药,叮嘱道:“赵老伯年事已高,需调养调养……”屋外,徐慕问道春芳:“你爹爹并无大碍,听慕公子说,老伯之病多年未愈?”春芬点点头,徐慕道:“今日看来,实属有因。”林蓉急问“究竟是何原因?”徐慕回道“说白了,乃是心病。记住,万万不可再受刺激,每日按时服药,三个月后我再来复诊。”唐春芳与林蓉急忙感谢道:“多谢徐郎中,感激不尽……”

   那日,林蓉将那佩玉递到彦清手心:“阿爹,这玉上不仅有‘倩’字,还刻着一个‘娣’字。”赵彦清回忆道:“此玉,是你娘生前留给你的,金银有价玉无价。”林蓉喃喃:“我娘她?”赵彦清感伤道:“你娘是个苦命之人,她叫陈淑娣,生下你之后便走了……”他流泪了:“她跟了我这么多年……”林蓉双眸浸湿:“娘……”赵彦清抚了抚林蓉的双脸:“你像极你娘,特别是这双眼睛。倩儿,你,还有你娘,天生着落得漂亮,可命却那么苦……我从未让她过上一天好日子,而她也从来都没有一句怨言……”

   此时,唐春芳走了进来:“爹,妹妹,赵昱回来了!”赵彦清骂道:“他还知道这个家!叫他滚回去!我没有这个儿子……”赵昱在门外嚷道:“爹!你怎么那么狠心,我可是你亲儿子啊。”赵彦清咳得越来越厉害:“咳咳咳……不孝子……不孝子啊……”林蓉急忙拍了拍彦清的背:“爹,您别生气了,别气了……”她心思道:“赵昱,我哥……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十里红妆缘》伏笔)”

   天气微凉,秋寒袭人。一日,慕征初醒,便觉头疼难忍,浑身晕沉乏力:“怎么回事?这种感觉……”

   陆山草堂

   “慕兄!”徐慕急忙搀扶住征:“慕兄,你的脸色很差。快,先且坐下!”林蓉急道:“徐郎中,征他如此虚弱,您一定要帮帮他……”徐慕回道:“夏姑娘,不,是赵姑娘,不,夏姑娘……”林蓉道:“还是叫我林蓉吧!”徐慕回道:“林蓉,你稍且宽心。”搭脉会诊一番后,只见林蓉问道:“大……大慕,征没事吧?”只见徐慕微微皱眉:“这……很怪……”徐慕继续道:“并不是伤寒之症!两位稍等。”说罢,他从后院将老翁请了出来。

   “奇怪!真是奇怪!”陆老翁叹道:“不瞒两位,这病,老夫还是头一次遇到!”他继续问道:“平日里,慕公子是否常感心悸不宁、失眠多梦、浑身乏力?”慕征回道:“确有这些症状,但并不严重,况且多属偶发,便没太在意!”徐慕回道:“师傅,几天前,徒儿对慕公子有过一此会诊,当时徒儿以为只是虚火上炎,心气郁结,旅途劳累所致!如今……”老翁思了思:“如今气壅严重,且开几副宣肺气、祛风痰、清热毒之药,待老朽好好专研一番。”他对征道:“慕公子,两日之后还请再来草堂复诊。”慕征做礼谢道:“有劳陆老伯了,征没什么大碍,估计休息几日便好!”林蓉却急道:“你还逞强!平日身体不适,怎么不及时就医?”她又求道陆老翁:“陆伯伯,您一定有办法的!拜托了!”陆老翁回道:“姑娘莫要着急!此病不会殃及性命,只是平日里会多遭点罪,老夫会竭力全力……”徐慕道:“林蓉姑娘请放心!我师父一定会有办法的。”

   徐慕深知老翁开的这副药,指标不治本。那晚,徐慕问道老翁:“师傅,这慕公子的病?”陆老翁摇头道:“师只能解一时之痛,却无根治之效。”徐慕叹道:“我与这慕公子虽然只有几日交情,却能感觉到他是个有情有义之人,没想到……”陆老翁回道:“从其着衣打扮来看,是个大户人家的子嗣。”他继续道:“当年曹操杀华佗,他的病,老夫着实无能为力。”徐慕皱眉道:“难道此病?”老翁回道:“为师也只是猜测。”徐慕心思道:“希望不是……”

   两日后,征只觉神清气爽,并无大碍。“出门许久,也该回去了!涵韫也该回来了,有些事,该做个了结了……(伏笔)”他思道:“她刚刚寻得至亲……怕是再也不愿离开宁海了……你放心……(过不了多久,我便会回来,同你一生厮守)”他想先回杭州,却又放心不下林蓉,担心她在宁海受人欺负。

   终于,征还是与众人告别。“在杭州等我!”林蓉对征道:“好好照顾自己,路上别累着了!一路上,要吃好住好,宁愿多赶几天,也不能累着……”慕征握紧林蓉的手:“好了!好了!我知道,切勿挂念!等我……”林蓉回道:“征!”征继续叮嘱道:“对了!若是遇到什么难事,可去陆山草堂找大慕帮忙,此人可信!还有,你哥哥赵昱……”他顿了顿:“有些事不可与他说,明白吗?”林蓉点点头。

   马车渐渐远去,林蓉不禁追喊道:“征……征……一路小心……”她望着远去的慕征,心海泛了莫名的惆怅。

   第80章:庭院深深又几许 门楣尽辱

   南屏秀峰石玲珑,宛若仙屏横苍穹。

   南屏山,雷峰塔一侧,梵宇层叠,肃穆庄严,香烟氤氲,乃是净慈寺。观音殿内,可见一容貌秀丽,体态丰美的女子,轻蹙着柳叶眉,少顷,只见她轻抚素袖,拭去泪痕,心中默许道:“菩萨保佑!保佑征一切安好!一切苦难,都让雪儿代为尝受吧……”拜毕,便往殿门走去。

   她就是秦家二小姐,秦若雪。只闻素绢丫头念道:“姑娘!自从知道了他在外养病后,你便天天来此念佛求安。”她急匆匆地横在若雪面前,拉长了声:“姑娘!你也要保重身子啊!”若雪愁眉紧锁,目眺东南,喃喃自语道:“征……征,我等你回来……”

   秦家与慕家是挚交,当年慕(慕征之父)尚未考取功名,家道式微中落之际,对外往来之周转(银两),全靠秦蓉(若雪之父)相助,这才将慕家撑下来。慕考取功名后,借着官门职务之便,行商愈发得力,慕家也重复了昔日之荣光。秦家通过慕家之关系,亦在省里谋了个通判之职。秦、慕两家相约,从此结为亲家。

   簪缨之家(旧指显贵人家。出自?清文康《儿女英雄传》。)走出来的秦若雪,受教于传统道德礼法,骨子里透着一股贤良淑德、温柔乖顺之质。若雪年幼之时,秦蓉便请了当地最有名的先生,在家授业。可传统儒学之教化,不免桎梏所思,秦若雪亦是个俯首听命,盲从顺服的大家女子。慕征与秦若雪皆是余姚大户豪绅人家的出生,可性情却相离甚远。若雪与慕征虽是青梅竹马,可征对她的感情却止于兄妹。

   刚踏入杭州城,征便快马加鞭至“何添风墅”,将林蓉之事告于雍伯,随后才回慕府。

   慕府大门前,两位十七八岁丫鬟早已等候多时:“少公子,您总算回来了,老爷夫人已等候多时。”征只觉诧异:“今日回府,并未对他人提起,两个丫头是如何知晓?”绕过前堂,信步向前,可见一垂花门,进门后,两边的抄手游廊摆满了一盆盆凋谢的菊花,中间是穿堂,摆着一彩绘瓷板插屏,青白玉为架,转过插屏,再绕过几间小厅,厅后便是雕梁画栋的正房大院。

   远处,只见慕涵韫匆匆跑来:“哥!你回来啦!”(慕涵韫乃是慕征之妹)征欣喜道:“韫儿!”涵韫回道:“哥!每年中秋前,我都会和阿姑一起来杭州啊,你去哪儿啦,去哪儿啦……”她一阵好闹,征对她一笑:“没想到,我离开那么久了!”涵韫笑道:“好啦!爹爹等你好久了,快去吧。”

   正房大院内,慕正在与几位“下人”谈事:“征,你来的正好。”几人相互见礼后,相聊得知,慕家今年从景德镇买入的一批瓷器出了事,在外管事的鲍老伯道:“兹事体大,我们两老必须亲自来杭州一趟……”慕问道:“两位,究竟遇到了什么难处?”鲍老伯叹气道:“往年商船从里卡过境,只要报上东家大人的名字,便一路畅通无碍,可今儿偏偏遇到个找茬的,说是无论花多少银子,都不予放行!”慕拍案道:“织造局的采购公文,有没有给他们看过?”鲍老伯回道:“自然是给他们看了,可管事的那个头,偏说这是个假的,连公文都给他们扣下了!”谭老伯道:“两船瓷器被扣,无非是折了些钱,要是这公文(实为假公文),这公文万一被江西哪个不晓事的官员捅到上头,这可如何是好?”慕不禁气道:“都是些什么鸟官!”

   慕征道:“爹爹别生气,不到一千两银子的事,犯不着和江西伤了和气。给足了银两,不出三日,这两艘船便会被放行,只是……要烦请两位老伯连夜赶回江西。”鲍老伯问道:“少公子不妨将话讲透。”征回道:“鲍伯伯,谭伯伯,犯不着与扣船的官差置气,你们直接去巡抚衙门给巡抚大人送上几盒龙井与银两便好。”慕接道:“等等。”他挥笔疾书:“将这封信也捎上。记住,要亲自交巡抚手中!”说完,两位管事老伯便先行离开。

   征对慕道:“爹!以后这种事情,还是少做为好,这次是江西巡抚(贪官),若是遇到个清官,此事就没那么简单了!”慕气道:“此事暂且不谈,我自有分寸,我且问你,这些时日你去哪里厮混了?”征骗道:“我在外地游历,玩得过于尽兴才……爹!怎么……”

   此时,门外传来一妇人之声:“好啦!好啦!回来就好了,出门那么久,来,让姨娘来看看,哎呦!都瘦了……”一华贵雍容,头戴赤金玉珠的妇人走到征面前。

   慕对那女子:“四月,你来的正好!替我管管这个孽障。”慕气已上头:“游历?”陈四月劝道:“老爷!征大了,我怎么管得了。何况年轻人出去游历游历是好事,常言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犯不着生气!”慕的目光冷冷射向征:“游历?我且问你,和谁一起游历?”征沉默不语,慕气道:“中秋未归,重阳节祭祖还是未归。为了一个风尘女子,你甚至连命都不要了……门楣尽辱啊!”慕征解释道:“爹,爹,不是这样的……”慕气不过,欲上前抽打征,陈四月急忙上前劝拦,她向征微微一使脸色:“还不向你爹认错。”征跪地:“爹!我错了……”慕气道:“征啊!你太令我失望了。你给我跪着,没有我的允许,不许起来!”说罢,大步朝门外走去,陈四月起身追去:“唉!这是怎么了,这……唉……老爷……老爷……”

   征已经整整跪了四个时辰,陈四月来到慕的房中,心疼道:“老爷!你这又是何苦呢?明知这孩子身体羸弱,你还忍着痛让他跪了那么久。都这会儿了,也罚够了。”慕放下毫笔,皱着眉轻叹道:“有时候,我在想,也该让他早点成个家了,让若雪来管管他。”陈四月回道:“征这个年纪,放在其他官宦之家,孩子都好几个了。”四月给慕披上外衣:“他是你儿子,日后终究是要出入官场,当初携他来杭州,让他结交杭州各路名仕,也是希望他能够早日精通仕途经济之路。”慕打断道,愁声一语:“可这孩子的心性太像他娘了!”

   陈四月又道:“毕竟还是年轻人嘛,需要多加历练!何况他还没考取任何功名。”慕直摇头道:“他十三岁就中了秀才,天资聪慧。到了杭州反倒不学无术。”他叹了口气:“若能勤苦克己,早已中了举人。”陈四月道:“我们家会读书的就征了!哪像征焱呀,整日不学无术。”慕回道:“诶!这两个孩子秉性不同,依我看呐,这将来能成大事的,还是征焱,这慕家早晚还是要交给征焱的(征虽是长子,可毕竟不是他与四月的儿子)。”陈四月不禁一笑:“征焱能有征一半聪慧我就满足了!”她温声道:“老爷,去看看征吧。”慕只是一句:“让他再好好反省反省!”陈四月一脸无奈。

   秦府,涵韫紧拉若雪之手:“好姐姐,你倒是帮帮忙啊!好姐姐……好嫂子……”若雪不禁红起了脸:“不许胡叫!韫儿。”她思了思:“以世伯的脾气,此刻此刻,谁劝都没用。”她转而关心一问:“征,他,他瘦了吗?”涵韫回道:“要是再跪下去,就真瘦了。”秦若雪皱眉道:“世伯好面,征和一个风尘女子混迹良久,世伯定是觉得慕家的脸面被他丢尽。若是这会儿前去说情,征反倒白白受了罪。”涵韫叹了口气:“我还以为雪姐姐有什么法子呢,没想到……”秦若雪急忙道:“你别急!世伯一向刀子嘴豆腐心,过了今晚征就没事了。”秦若雪暗思:“征,这个林蓉,她究竟哪里好了?”

   涵韫见若雪出神,不禁问道:“雪姐姐,想什么呢,那么入神?”若雪问道:“韫儿,你知道那个叫林蓉的姑娘吗?”涵韫回道:“知道啊!林蓉姐姐是个好人,不仅人长得漂亮,琴弹得更好。每次和她在一起我都很开心……”若雪缓缓道:“原来,你也很喜欢她啊……”涵韫又道:“她还教我弹琴,可是我很笨,就是弹不好。”秦若雪不觉望向自己那双纤纤玉手:“那,我和那位林蓉比,谁更漂亮呢?”韫儿回道:“当然是雪姐姐啦!姐姐为何要问这些?”她盯着若雪:“哦……韫儿懂了,雪姐姐,你就放心吧。”秦若雪显得不知所措,四处闪躲眼神:“我……我,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韫儿笑道:“林蓉姐姐是不会喜欢我哥的,她亲口与我说的……”秦若雪莞尔一笑,心思着:“唉!韫儿到底还是个小丫头,岂懂这儿女私情。”

   夜近三更,慕缓步向正房走去,房内烛火通明,征跪在原地。

   “来,起来吧!”慕轻轻扶起征:“从小就像你娘,倔!”征忍痛道:“爹……”慕道:“什么都别说了。爹知道,你素来处事随性不羁,可你要明白,你是慕家大少爷,你是我慕的儿子!”征微微沉声,致歉道:“爹,孩儿知错了。”慕盯着征双眼:“你是真知错?,还仅仅是认了个错?错在哪里吗?”征沉默了,慕叹了口气,不禁摇了摇头:“大丈夫,就要有男子汉的气概,杀伐决断!爹从小将你接来杭州,不单希望你能从那些大家名仕身上学点理学深奥,多增点学识……更希望你早日适应这商界官场,日后能有所作为!”

   他坐在一旁的摇椅上:“你呀!生性优柔寡断,不善权谋,就是太宽厚了!从小读四书五经,就学会了一个‘忠恕’。你可知,这商场如战场,行事做人不果断狠辣,便难以成事。”征怔怔立在一旁,慕又道:“不过,这也是你的好处,凡事将心比己,推己及人。”征抬头,不禁皱眉,一脸惭愧:“爹!”慕道:“以后遇事要三思,爹老了,往后慕家啊,还要靠你撑着……”征回道:“爹!”慕叹了一声气:“我也不指望你能完全明白。”他责令道:“从今往后,不许再找那个戏子……”他朝门外喊道:“月卿啊!给少爷热几个菜来……”说完便转身离去,征望着慕远去的背影,沉默了。

   第81章:庭院深深又几许 一板一眼

   不知不觉,寒风飒飒,棉衣加身。

   杭城市集之上,依旧行人如织。

   慕府深院:

   夜已深去,征房内灯火通明,一盆银炭正冒着青火。几个月来,只见征蓄起了胡子,一旁的汤药早已经凉去,他正在给林蓉书写回信。

   窗缝忽然微微洞开,透进一股凉意,他缓缓起身,披上一紫貂秀边大衫,走到窗前,只见屋外飘起了柳絮白雪,萦萦回旋。不禁触情道:“百花极妍尽芳尘,六处飞花细无声。红颜流光终难留,青山有情煞白头。林蓉,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屋外飞花入梦,宁海是否也是一片素装?”

   此时,一丫头推门而入:“少公子!那么晚了,您也该歇息了!”她望向案台:“药!少公子,你又忘记喝药了,夫人要是知道,又要责骂雯儿了!”征只是问道:“雯儿!你说,宁海是不是也下雪了?”雯儿挠挠头:“宁海?是何地方?少公子,雯儿不知道!我把药给您热热去。”说罢,便走了出去。

   宁海:

   珍儿问道林蓉:“姑娘,都都看了一整天喽,什么书让你如此着迷呀?”林蓉心神已驻,一语未回,珍儿虽乏,却困意全无,欲往灶房弄些点心,正出房门,欣喜喊道:“姑娘!下雪了,下雪了……”林蓉这才回过神,走到庭院,皓月伴雪,红梅缀珠,青竹琼枝,她伸出双手接着片片飘雪:“北风摇玉树,萦空惹芳菲。但见痴梅女,顾盼念郎归。”一旁,珍儿嬉雪无忧,林蓉却伤感起来:“你自有个青梅竹马,红袖佳人……征,大寒已过,宁海飘雪,你要照顾好自己,切勿着凉!切勿怀念!”

   三日后,何添风墅内,只闻征骂道:“唉!桓、灵两帝无能,主荒政缪,坑害清流,活该离心而亡!”雍伯走来,捋了捋胡子:“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征回道:“征惋惜的不是汉室江山,而是那些仗义执言、指斥宦官的清流。”雍伯道:“宦官乱政,党争不断,国家岂有宁日。哪像如今的大明朝,尽是家奴。(一君独治)”雍伯转而道:“哈哈哈……起初你给蓉儿的印象啊,就是个书生,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书生。”征不禁一笑。

   雍伯扶着摇椅,慢慢挨着椅子坐下,继续道:“你混迹官场,郁郁不得志,朝廷和官府的水比海还深。不是你驾不了这艘船,过不了那个海,而是你心本纯善,早已身心疲惫。”慕征不答,心思:“征如何能驾驭得了此船,过得了那海……”雍伯道:“每次她提到这些,总面带忧思惆怅,让人看着心疼。”征打趣道:“雍伯是在心疼义女?”雍伯一笑:“雍伯老了,能疼她一日是一日。”他又问道:“最近,蓉儿那边可有书信吗?”慕征回道:“书信不曾有断,一切都安好,雍伯还请宽心。”雍伯思念道:“那便好!许久未见啦,雍伯甚是思念啊……”

   秦府大院,只见两人行色匆匆朝大堂而去。

   “还请先生通报一声!”一满脸胡腮,浓眉凶相之人给府院书办递去一锭银子:“实不相瞒,要事求见!”那书办迅速收起银子,笑着逢迎道:“哟!你看我这记性,大人正在书房歇息呢,我这就带你们过去。”经书办领路通报后,两人方才见着秦拱。

   书房的门一直开着,里面生着一盆炭火,秦拱靠在一摇椅上,身披通红的狐皮裘毯,手握一卷书。只见两个人跪拜道:“拜见秦大人!”一高个愁眉哽咽道:“秦大人,还请大人替小的们做主!”秦拱目光微斜,问道:“怎么了?”说完放下手中之书:“都是自己人,坐下说吧!”

   原来这两位“下人”乃是杭州城中两个最大的“社仓”福济社仓与广泰社仓的会首。

   嘉靖年间,国家预备仓愈发荒废,可朝廷需要存粮。从嘉靖八年起,社仓如雨后春笋一般,在全国推广设办。几十家组成一会,大家按家庭条件分摊存粮,家境富庶的便多出些粮,家境苦涩的少出或者不出,这样便可凑成一仓粮食。如此若是遇到饥荒,有钱人可以在社仓借粮,丰年再偿还,穷苦人家则可无偿借贷。这种民间自办的救助组织,在嘉靖间替朝廷起了不少作用,民间互助,且省了大量的国家赈济开支,一举多得。可是,朝廷对这些组织却没有更多的介入于监管。如此一来,社仓背后的操纵着往往都是当地的宗族士绅,竟依托社仓聚众逃税漏税,朝廷因此也是税收锐减。

   甄福(福济社仓会首)一脸愁眉:“秦大人,这几日,慕征来社仓查账了,如此一板一眼地做事,会查出事情的!到时候,怕是……”陈申(广泰社仓的会首)也发起了牢骚:“是呀!您未来的朗婿未免也太过尽责了。慕家是厉害,管着盐务,是大财主。可这慕征没有一官半职就来社仓查账,于情不合,于理不符。”甄福朝陈申抱怨道:“怎么和大人讲话的!我们是来求大人的,你你你……”陈申急道:“五千两银子啊,你倒是一点也不着急,一点而也不心疼,当初要不是你碍着面儿把账本给了他,还会有这事儿。”甄福急道:“是我碍面儿?你怎么不说说你!”两人不禁争吵起来。

   秦拱喝了口茶,缓缓道:“议事归议事,不要置气。征查账之事,是我安排的!”甄福与陈申面面相觑。秦拱又道:“让征去办此事,论情理,自然不妥,但他并无过错,错就错在你们太贪,才弄得满身狼狈!幸是征来查,不然就真无回旋余地。”两个会长茫然不解道:“秦大人,此话怎讲?”秦拱从袖中缓缓掏出一封公文:“查你们的账,是府台大人亲笔交代的。上头早已已暗中查访,知悉详情。明面派人查账,只不过是走了场,对百姓有个交代。若是换作其他人查访,就那些人的德兴,灌他几杯后,这事情非搞砸不可!到时候我这个通判也该尝一尝牢饭了!”秦拱一脸肃然:“省里缺钱,朝廷更缺钱,但大家都明白,杀鸡取卵是万万不行,杀鸡儆猴却是势在必行。”两会长脸色灰败,惊惧茫然。

   秦拱继续道:“此次稽查,但凡欺瞒谎报者,所涉刁民,家产充公,流三千里……罪重……当地官员一并连罪……省里的意思很明白,这些钱原本该归缴朝廷。”听完秦拱一番话,两会长不禁后怕,吓出一身冷汗,急忙跪在秦拱面前:“牢饭!那……秦大人,你可要救救我们……”秦拱只是淡淡地一句:“别急!别急!都起来吧!别动不动就下跪,我是见死不救的人吗?”两人抬起头,更加惶然:“大人,多谢大人……多谢大人……”秦拱回道:“好了,都坐下吧!这次突查,对朝廷对百姓都是个交代。我让征来办此事,深知他必会秉公处理,如此才不会旁生枝节。府衙那边我已打理好,你们可放一百个心。”两人听完,不禁流涕感恩,秦拱无奈道:“但凡做事,切记有个度。平日在自己的地盘中,再怎么做事都没人管你们。社仓虽是私办,却关乎民生,明里平波无澜,暗处却有人时刻盯着,快过年了,破财消灾吧!”说完,秦拱以公事相推,便不再招呼这两个会长,只见两人低头躬身退了出去。

   那晚,青林阁,笙歌夜舞,丝竹管吹,好不热闹。柳藏锋问道两会长:“你们知道,慕征最喜欢哪出戏?”甄福与陈申皆摇摇头,柳藏锋笑道:“是《洛阳令》。”甄福与陈申一脸茫然,柳藏锋笑道:“也难怪两位,整个杭州城就一个地方能听到此戏。”陈申问道:“是在何处?”甄福道:“此曲孤僻,恐难登大雅之堂。”柳藏锋点点头,陈申又问:“不知这《洛阳令》所述何事啊?”

   这时,只闻被搂在柳藏锋怀里的一女子道:“我知道!”柳藏锋笑了笑:“你知道,你知道什么呀?美人!”那女子道:“东汉年间,洛阳城内,皇亲国戚豪门大族,交横跋扈,横行街市,连他们的奴仆都仗势欺人,洛阳城换了好几个县令,都无法改善这种横行不法的局面。直到执法严格,清廉刚正的董宣接任洛阳县令。”她继续道:“一日,董宣率领的衙役,围住了湖阳公主刘黄的出行车队,并将公主一家奴当场斩杀伏法。刘黄一气之下,来到光武帝刘秀面前哭诉,罪告者董宣。得罪了湖阳公主的董宣,被刘秀捉拿至朝廷,他据理力争,让光武帝好生羞愧,但是为了安抚湖阳公主,刘秀还是命令他向公主扣头谢罪,董宣不畏皇权,拒不赔礼认罪,誓死捍卫大汉法律尊严,光武帝乃一代明君,对刘秀对其颇为欣赏,最终封董宣为‘强项令’。故事就是这样……”

   陈申叹了口气:“柳兄,我当是什么曲目!原来是这么一出戏!果真是对他的口味!”柳藏锋讥笑道:“这个慕征,常说清廉能吏才能给百姓带来福祉。在他心里,做个清官才是为民造福!”他怀里的女子道:“百姓都有清官情结呀,有什么不对吗?清官代表着老百姓的民心与民意,社会清廉公正,法纪严明。”她见柳藏锋不悦,便补了句:“自古呀,这人都是徇私为己,这些唬人的话,只有孩童听得。”柳藏锋拿出一锭白银,轻轻放到她手里,那女子搔首弄姿,肆意撒娇着:“像柳大人这样的,才能给百姓带来福祉……”陈申回道:“唉!摊上慕征这个主,真是倒了八辈子霉运。”甄福一脸不解:“他是巡盐御史的儿子,怎么,怎就如此不知……不知……”柳藏锋接道:“不知好歹!”陈申道:“对对对!他这样的人,若真戴上了这乌纱帽,怕是有性命之忧!”柳藏锋不禁大笑起来:“所以,直到如今,他老子都不敢给他弄个一官半职!”

   被青楼女子伺候得一杯又一杯,柳藏锋不禁微醉,他拉高着声调:“有一次,我问慕征,我说……我说……”他缓了缓:“倘若首辅老爷任命你为杭州知府,一年要你向朝廷收取一百万两银子,你打算怎么做啊?你们猜,他是如何回答我的。”陈申好奇道:“如何回答的?”柳藏锋一把推开怀中的青楼女子:“他说,他说……他说除了要整治官吏贪腐,还要大力扶持民间经商发展,改善农政,兴修农田水利,使百信充实,府藏衍溢……他所言之事,你们如何看啊?”甄福回道:“百信充实了,还要当官的做什么!”柳藏锋笑道:“在理!”随即猛下一杯酒:“当真书呆!朽木不可雕也!但凡在官场混迹过的,要如何作答,无需他人点拨。”陈申回道:“那是!一百万两,光卖爵鬻官就不止这个价。”甄福接道:“光‘改善’一下盐业,保底一千万两!”柳藏锋回道:“在理!在理!”

   那晚,温柔乡里,柳藏锋喝得烂醉,不时骂道征:“……我知你护她爱她,可是,我也爱她……(伏笔)”

   第82章:庭院深深又几许 腊月谈亲

   “腊月歌酒乐升平,草根甜甜盼娘归。囡囡莫要再哭哭,快快上前喝粥粥。灶火爷爷来保佑……”一群孩子嬉笑打闹着,穿梭在这幽梦深藏的巷道之中,今日腊八,眼看就快过年……

   一想到明早便要去秦府商议征与若雪的亲事,四月不禁高兴地失了眠。公鸡还未打鸣,她便早早起来梳妆,等打点好府院的一切杂事,便坐上了府中最喜庆的那顶大轿朝秦府而去。

   “夫人!外面好热闹啊!”丫头素玉惊讶道:“整个杭州城都换上了新装!”陈四月掀开轿帘,沿街商铺,人们皆忙碌得张贴春联、年画、福字,绕过商街转至小巷,妇人们掸扬尘、清洗被褥、准备年货……不时传来喜庆的鞭炮声、孩子的嬉闹声和大人的责骂声、关切声……

   至秦府,只见府中下人皆忙得不亦乐乎。“陈夫人!”一面容清秀的丫头上前迎道:“我家夫人刚还念着呢,您就来了,这会儿后园的戏班子也该开锣喽!”

   行至后园,只闻:“实指望上秦楼,吹风萧。却缘何抱琵琶,弹别调。香褪了,含宿雨梨花貌。带宽了,舞东风杨柳腰……”只见一戏子正唱着《连环计梳妆掷戟》这折。

   “秦夫人啊!”陈四月笑盈盈道:“秦夫人今天儿穿得真漂亮啊!”徐秀贞回道:“阿姐!再叫秦夫人,这儿可不让你坐喽!”陈四月笑道:“若雪呢?怎么没陪你看戏?”徐秀贞回道:“这丫头从小就不爱看戏!和她爹一个德行。他爹更是过分,自个儿不爱看,还不允许他人看……来,亲家,尝尝这些果品。”案台上摆着一碟碟的桃杏、瓜仁、栗枣、枝圆、楂糕、耿饼、青枝葡萄、白子岗榴、秋波梨、萍果、狮柑、凤桔、橙片、杨梅:“府上果品年货不及慕家,阿姐觉得如何?”陈四月回道:“亲家说笑了,还是说正事吧!”

   徐素贞从袖中掏出一张红纸:“这是找灵隐寺外的陈半仙算的!都说整个杭州府就这瞎子算得最准。”她不屑一哼:“我看未必!”陈四月接过红纸,细细一看:“怎么是这样的?‘两小无猜青竹马;仙雨沐霖一情花;文立三秋随风逝;终任暮雪终韶华’(道出了秦若雪语征的结果)这四句?”徐素贞回道:“读着更拗口,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着什么药,只说我们家若雪与征有缘无分……”陈四月继续问道:“他有说为什么吗?有没有解法?”徐素贞回道:“姐姐,你当真信那瞎子?”她气道:“他自然是一顿胡说,被我一顿臭骂。听下人说,自打那天之后,灵隐寺外,那瞎子就再也没出现过。”陈四月听完,便不再相问,转而道:“昨儿我还找了瑞和街的麻婆,让她给这两孩子挑了个好日子。”她继续道:“顺便啊,让她把文庭与若雪的八字合了一合,结果啊,甚好,甚好呀:时日不冲,相属般配,五行相融。”徐素贞笑道:“这两孩子天生就是一对,还是麻姑算得准!”

   “这两孩子的爹就会做现成人,婚事全交给我们妇道人家去管……”陈四月笑道:“是该早日成婚了!”徐素贞回道:“秦拱与我说,这婚事得回余姚办,杭州毕竟不是秦家与慕家的根蒂所在。”陈四月回道:“那可不,得好好张罗一番,不知亲家的‘红妆’是否置办完妥?”徐素贞嗑着瓜子:“瞧瞧!阿姐你这德兴!媳妇还没进门,就惦记嫁妆了。自打若雪出了娘胎,这嫁妆呀,便开始置办起来喽,就光那张千共床,前后历时整整八年……哎呦!估计神仙睡了,都不想起来喽。”陈四月笑道:“我才不在乎这床,我是千日盼,万日想,早日抱上大胖孙子才好啊。”她悄声问道:“不知你这个做娘的,有没有告诉若雪,如何早点替征怀个大胖娃娃呢……”说罢,两人都笑得合不容嘴。

   婚事细节一番商议后,两家打算年后再请个德高的风水先生再算个好日子,再定婚期。两家联姻,一来,不仅了却了长辈的一番心事;二来,想着征的身体愈发地虚弱,慕家也打算以此来冲冲喜。

   慕府

   突如其来的婚事,让征猝不及防。

   “爹,娘,这事儿我不同意!”征一脸坚定道:“从小,我只当若雪是妹妹,何况……”慕重重地摔下茶杯:“当年,要不是你秦伯伯,你爹岂能有今日!慕家岂能有今天!两家结亲,那是应天之意。”陈四月接道:“是啊,征!你若是不答应这婚事,你爹岂不是成了一个失信负义之人。”慕征倔道:“话虽如此,可是……”陈四月打断道:“好了,征,你自懂事起就知道,你和若雪是订了娃娃亲的。你也老大不小了,若雪对你有情有意,如此水灵乖巧的姑娘,你还嫌弃呀?”征摇摇头:“若雪很好……可是……我不愿意。”慕沉声道:“愿不愿意,由不得你。自古儿女婚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况大户人家都讲究个门当户对)”他继续道:“你不愿意给谁看啊?”征反驳道:“爹!你口口声声仁义守信,可孩儿已有心上之人,若是答应了这门亲事,岂不是辜负了另一位姑娘!”慕气道:“孽障!慕家婚事岂能用一般儿女情长来对待……”陈四月接道:“征啊!你爹说得是理,慕家家大业大,怎么能随随便便娶个姑娘呢。”征打断道:“爹,娘,我不明白,喜欢就是喜欢,不爱就是不爱。(世俗的条条框框,他无法接受)”征对慕道:“爹,您说儿子多年只学会了‘忠恕’,可您可知究竟何为忠,何为恕?孔夫子讲‘忠恕’,就是想让后辈学子以真性情示人。”慕气道:“一派胡言!”

   一番争论之后,征气得转身离开,身后,慕被气得脸色发绿,不停地痛骂着:“这个不孝子,气死我了……怎么生了这么个不争气的东西……咳咳!”陈四月上前,拍了拍慕的背,一脸愁眉道:“别动气了!毕竟是个孩子,他说有中意的姑娘,也是好事啊!但……不知那位姑娘是身出何门?”

   慕朝着门外喊道:“来人啊!把谢武叫来,快!”他转头对陈四月道:“出身何门?我让你听听,这个姑娘究竟身处何门!”陈四月一脸茫然,轻声回道:“老爷,莫非是?”慕青着脸,气得不能一语。

   少顷,谢武躬身而来,行礼道:“小人谢武,参见慕大人,参见夫人。”慕说道:“谢武啊!你把慕征身边那个林蓉,跟夫人说一遍!”谢武应是,便将慕征与林蓉之事,以及林蓉的身世经历一概与陈四月相说。

   随后,慕吩咐道:“你下去吧!”他转头问道陈四月:“作何感想?”四月愈发惭愧,慕气道:“征这年纪,外面头有个女人也不奇怪。如今,说文人不结交**,就如读书不识孔孟诗书。可她毕竟是青楼女子出身,可以结交,但绝对不能认真!”陈四月愧道:“是我没有管教好征!”慕摇摇头道:“不必往自己身上揽。”他又道:“娶妓为妻,自古未有,即便纳为妾室,也是万万不可允许!如此伤风败俗、辱没宗法,万人不齿!”他愈发来气:“慕家是官门大户,他知不知道什么是人言可畏!咳咳!”说完又大咳起来,陈四月安抚道:“老爷!身体要紧,他只是一时糊涂……”

   陈四月一阵“好劝”,可征却始终不以为然,无奈之下陈四月找到了涵韫。

   “半山曾诗言:‘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哥!这大过年的,你怎么把自己闷在书房,瞧你这一脸怨怼!有什么心事,跟妹妹说说嘛!”慕征只是稍稍一瞥,不禁一笑。

   慕涵韫继续道:“哥,最近读了些书,我不懂,为什么,为什么这王半山与东坡先生如此惺惺相惜,相互倾慕,却会互相敌视?”慕征听函韫如此一说,便知她话中有话,不禁摇头:“自古同朝为官,因党争、所持政见不同而与挚友为敌者,已不胜枚举。东坡先生与半山先生虽政见不一,可他们从未成为过真正的敌人。”征心思着:“既是知音,便懂相知。以坦荡的心胸对待彼此,在政治上自然会相互宽容理解。’”涵韫轻轻一问:“哥,你和爹爹还要为‘敌’多久啊?”她斜着头,笑盈盈道:“哥!即便是政见不合,党争纷扰,也能一泯恩仇。何况你与爹爹,那可是父子呀……哎呀!哥,你就……”没等涵韫说完,征一脸肃敛:“韫,难道你真不懂哥?”涵韫回道:“哥……可是,雪姐姐真的很喜欢哥哥,而且……哥,你喜欢林蓉姐姐,可是林蓉姐姐未必喜欢你啊!”征只是一句:“你不会懂的!好了,此事你不必再说。”涵韫急道:“哥!你要是真喜欢林蓉姐姐,就该应了这亲事。”她急道:“爹爹绝不会就此罢手,到时候林蓉姐会遭殃的!哥,什么叫身不由己?就像当初娘……”说完,她不禁流下了泪水。

   征轻轻拭去她的泪水:“韫儿,哥岂能不知。”涵韫回道:“哥!不管你喜欢谁,不喜欢谁,雪姐姐也好,林蓉姐姐也好。韫儿就是不想你有事,你是韫儿在世上最亲的人!”慕征安慰道:“哥不会有事的!哥自有打算,韫儿也长大了,不许再哭鼻子喽!”涵韫点点头:“恩!那……哥,你早点去给爹认个错。”慕征点头应是,心中暗思道:“我的傻妹妹!曾经,我最担心,最放不下的就是你。可如今,你已经长大了……你可知,待我向爹认错之际,便是我离开慕府之时!”

   第83章:庭院深深又几许 慕府旧梦

   十三年前,余姚陆埠,只见一女子神情恍惚,站在姚江岸边。江花野鹭微迟暮,庭院苍深无回路。随着一方绸帕随风飘零,一缕芳魂也随水而逝。远处,只见江枫渔火,青山如是。而这个女子名叫徐宛童,正是慕征的母亲。

   慕老太公与徐老太公是生死之交,曾相互许诺要结为亲家。那时候,正值慕家家道中落,没过多久,慕老太公因病去世,临走前曾嘱咐家人:无论如何都要办好这门亲事。慕与徐宛童因此结为连理。

   徐宛童身于书香世家,举止言行自然不俗,且明达世事。她虽是大家闺秀,却留着一副大脚,生性自由不羁,嫁入慕家之时并无红妆十里,也不懂得刻意讨得慕母欢心。

   在慕母心里,宛童根本不是她中意的儿媳妇,彷如刺哽在喉。在她心中,早有了倾心人选,那就是陈家的四女儿陈四月,可自古正妻之位只能唯一,陈家业大,自然不愿女儿嫁人为妾。陈四月与慕自小青梅竹马,对慕甚是倾心爱慕,平日里也深得慕母欢喜,久而久之,慕母就有了废去宛童正妻之心。

   慕与宛童成亲后,慕家渐渐衰颓。一年后,征呱呱坠地,宛童虽然生了个男孩,可慕母对她却依旧冷淡如初。又过了几年,涵韫出生,眼见慕与宛童的感情越来越好,慕母却愈发高兴不起来。正值赶考之年,慕离家远学,家中一切事务均由慕母与宗族之人接手处理。慕母便将慕家经营的陆埠货栈交由宛童打理,而这陆埠货栈常年经营不善,几近倒闭,却在徐宛童的精心经营下起死回生,重现了昔日之盛。

   徐宛儿性情豪爽,处事随性不羁,待下人亲和温善,毫无主仆之分,自是深得人心。慕虽出门在外,可他俩夫妻之情却不曾淡去,两人书信往来,常以诗词互诉思念之情。

   可是,好景不长。那日恰逢农历三月初三,宛童携着好友出门踏青游览。那晚,慕家宗祠内,只闻慕母大声训斥道:“平日里,我便觉得你不对劲。快说实话,今日是不是又私会他人了?”徐宛童一脸无辜:“不知母亲所言的‘他人’是指何人?”慕母斜眼怒视,坐在椅上,她微微一挪身:“你不明白?还要我说吗?”徐宛童回道:“不明白,还请母亲明示……”话没说完,只见慕母抬起手指,指指点点着:“下贱!无耻!你同李家长子勾搭不清,男盗女娼,不知道做过多少好事,好不嫌丢人啊!”徐宛童听完,敢怒而不敢言,只得解释道:“母亲,我不知道是谁在您耳边胡言非议,宛童发誓:宛童没有做一丝对不起慕之事。今日同李公子等人出门踏青,实乃朋友相约游玩赏景。何况四月也在其中,母亲若是信不过宛童,不妨一问四月,便可还宛童清白!宛童若有半句假话,天大五雷轰!”慕母回道:“啧啧啧!在坐那么多的慕家长辈,正所谓‘家丑不可外扬’,我不能不顾及慕家的颜面,不能不顾及儿的颜面。(试问:顾忌了吗?)事到如今,你还不承认?”

   徐宛童自小便有三分傲气,从不与人斤斤计较,可这次她再也忍不下去了,她语调沉着而坚定:“母亲,您如此待我,究竟为何?宛童嫁入慕家以来,并未做过任何对不起慕家之事。可是此事,关乎宛童的清誉和李公子的名声。”她继续道:“还请母亲把‘证据’出示,让各位叔伯看看,若宛童真有越迹之事,甘愿受罚!”慕母拉长了声音:“巧言善辩,你可知妇人‘巧言’,合当七出。真是见棺材不掉泪!”身旁,一群慕家的宗族长辈,只见一人朝门外喊道:“把李公子请来!”

   自古“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李家长子竟不惜出卖自己名声,一做伪证,污指宛童与他存有私情。宛童愤恨不解,几近奔溃:“母亲,这些年宛童知道您不喜欢我。宛童天性笨拙,不懂得讨您欢心。可是母亲,若是您不喜欢宛童,不想让宛童留在慕身旁,您尽可大大方方地告诉我,又何必捏造如此事,毁我清誉,连累那么多无辜之人。”慕母冷笑一声,随后对众人道:“还逞口舌之快!原本我只想当着各位的面,给她一些惩戒而已,在慕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毕竟是征与涵韫的母亲。若能痛改前非,悔过自新,还是慕家的媳妇。”她狠狠地盯着宛童:“可是,直到现在,你还是不思悔改!又有何颜面,面对这里的每一个人!有何颜面,来面对慕家的列祖列宗!”徐宛童听罢,久久按着胸口,很痛,很痛,她淡淡地回了句:“既没错,何来悔过?”身旁,只闻一长者怒斥:“不顺父母,为逆德也;淫,为其乱族也;口多言,为其离亲也。三条并犯,慕家留不得你!”另一长者也怒斥:“知人知面不知心,儿离家不到两年,你便做出如此违逆妇道之事,家门不幸啊!家门不幸!”众人皆责备漫骂着,只有一位长者说了句公道话:“好了,好了,不能只听这李书生一面之词……”可是,众矢之下,无人在意此人之言。那日,徐宛童连夜跑回了娘家。

   此事渐渐传开,慕府上下,明眼人都能看得出,这是慕母使的手段,她休宛童之心已炽,只有逼宛童离开,她才肯作罢。慕听闻此事,马不停蹄地从南京赶回余姚。至余姚,四下打听后,他才知宛童受冤。起初,慕还与慕母据理力争,可在宗族亲眷与慕母的一再“解释与劝说”下,慕坚如磐石的内心渐渐动摇起来。

   那日,慕于房中正思念着宛童,神思困倦之际,门外传来:“大少爷,老夫人有请,说是有要事与您说……”慕心神正烦,嚷道:“知道了!快滚!”顺着栽满兰花的小径,可见一小宅,湘帘垂地,悄无人声,走进些,可闻一缕缕的烧香沁人心脾。

   “来了啊,喝口水吧!”慕母放下手中的佛珠:“随我一并去慕家宗祠,把这些香烛给我带上。”两人来到宗祠,一派肃穆之景,慕问道:“娘,我来点香吧!”慕母点头应是,随后走到宗祠的房梁大柱旁,轻轻一拉悬在半空的绳索,只见宗祠牌位前方落下三幅金边大画,慕仔细一看,画中之人,皆官裳绸袍,富态安详。

   “他们是慕家祖祖辈辈中,在世为官过的三位先人!”慕母凝望着画中之人,眼神中透着一股荣耀:“左起第一幅,是你的太太公。”她追思道:“慕家祖籍北平,自“靖康之耻”后,才举家迁至余姚。当年你太太公官居三品,在他的带领下,慕家转衰为盛,是他打下了慕家这几百年的基业!”慕望着画中之人,敬佩之情油然而生,慕母继续道:“宋亡后,即便是在蒙古人肆虐华夏大地之时,我们慕家依旧是余姚最大户的人家。”慕问道:“那第二位是?”慕母回道:“他是你另一位太太公,慕廉。”她追思着:“自高祖立大明朝后,慕家的当家人因得罪了当地官宦恶霸,被害入狱,含冤而死,失去了主心骨的慕家摇摇欲坠。后来,你幕廉太太公在贵人相助之下才考得状元,慕家才得重见天日。”慕望着幕廉画像,不禁思道:“如今慕家与当时太过相似,失去了主心之骨……”慕母指着第三幅:“儿啊,这位是你的曾祖父慕巩。”慕点点头,慕母继续追思道:“‘靖难之役’后,慕家因方孝孺之案受到牵连,从此一蹶不振。”她不禁感伤:“阿弥陀佛!自古以来,就我大明朝能灭人十族!”慕问道:“后来呢?”慕母回忆道:“后来,你曾祖父亦在贵人相助之下,令慕家重现了昔日之荣耀,成为余姚的四大家族之一。”慕母说完,看着门外,只闻雨声淅淅沥沥,往事如烟,如今的慕家,虽挂着‘红顶世家’的名头,府内却早已入不敷出,宗族众人,皆是一副坐吃山空之相。

   “母亲,儿也会考取功名,让慕家重现昔日之光!”慕目光坚毅,不禁微微含泪:“儿发誓,儿发誓!”慕母目光缓缓移至慕家先祖之灵位,她沉声道:“儿啊,你真的以为,只要考取了功名,就能让慕家重现光耀吗?”慕抬头不语,摇了摇头,慕母继续道:“你终究还是个书生,不懂这世道。考取功名,能改变你人生,能让你走得更远,却不一定能扭转慕家的颓势。何况,考取功名,岂是如此容易?(官场黑暗,若是没有一定财力,谈何为官。)即便万事俱备,少了东风,又如何力挽狂澜。”慕听出慕母话中之意,顺势问道:“母亲,您指的‘东风’是?”慕母转头望向画像上的先人:“儿,‘东风’是什么?无非‘借力’二字。互取所需,互谋已利。如今慕家正面临着当年的倾颓之境!”她望向慕:“到了不得不依靠他人之力来挽回颓势,你……你懂吗?”慕沉默了许久,眼神黯然:“母亲,我……我明白。”慕母一问,直截了当:“那我问你,陈家之力,你借还是不借?”(陈家,余姚四大家族之一,经营有道,商道贯通,就拿整个余姚的棉业来说,九成以上都是陈家经营。)慕母继续问道:“陈四月你娶?还是不娶?宛童你休?还是不休?”屋外的雨越来越大,透着一阵阵阴冷的风声,慕沉默了。

   慕母继续道:“儿!你要眼睁睁地看着慕家没落衰败吗?看着列祖列宗留下的基业毁于你手?”她见慕低头不回,大骂道:“为了一个女人,选择背弃自己的宗族?你还是慕家的子孙吗!”慕沉寂的内心闪过一道道惊雷:“不!慕家不会毁在我的手中!”慕母厉声道:“休了她!休了她!”屋外又闻一阵惊雷。

   慕缓缓地走到宗祠灵位前,深深地吸了口气,嘴唇开始颤抖,心中甚是不平:“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和宛童相识,相知,相爱?最后却要相离!为什么……”慕母一脸肃敛,慕继续道:“为什么承受痛苦那个人不是我,而是她!”他留下了泪水:“她不曾愧对慕家一分一厘!”慕母打断道:“儿,你该长大了,扛起慕家的旗帜,是你命中注定!忘了她,这样对你,对她,都是解脱!”慕抬头长叹:“真的是解脱吗?母亲?这样未免太过残忍,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逼她离开,逼我休她!”慕母眼神坚毅:“沉醉于儿女私情,你究竟还要执迷不悟到何时?”慕眼神迷离:“究竟是谁执迷不悟?是现在的我?还是先前的我?我究竟是谁?”慕母微微一颤,心头一惊,只见慕忽然下跪:“休她,有背孔孟之道!有失仁爱礼义之教!”他转头对慕母道:“母亲!明天儿就会写好休书。可儿有一事相求,母亲若是不答应,儿便终生不娶!”慕母点头示意,慕道:“三年内,儿发誓不再婚娶!已悼失妻之痛!”慕母立即回道:“可以!”

   最终,徐宛童还是收到了一纸休书,她自是受不了这等侮辱,在她心里,无论外人如何地侮辱诽谤(虽受万般委屈,她只当落花无声,随风消散),唯独不能是他,那个她深爱的慕,这一纸休书,犹如万剑穿心,让她心念俱灰!

   接到休书的第二天,慕府门外:“今天我一定要见慕!不让我进去,我就死在这儿!”说完,宛童将一把剪子架在脖子上,下人们无奈,只好叫来慕老夫人。

   慕母斜眼问道:“怎么?心有不甘?”她继续道:“别自讨没趣,你已是个休糟之人,别把晦气往这儿带!”徐宛童淡淡回道:“您放心,宛童只想当面问他一句?问完便走!”慕母蔑视道:“啧啧啧!好了,把剪子放下吧!儿是不会见你的,就算他肯,我也绝不允许!”两人目光交织,相视良久,宛童目光坚毅,眼角却不经意地流下了泪水,慕母之心不禁一颤,暗自道:“想你这般刚毅,竟也会流泪!毕竟是女儿家,是慕家对不住你,愿老天原谅……”她一阵心软,移开视线,对身旁的丫头道:“把纸笔给取来!”随后对着宛童道:“有什么事,写在纸上吧!”宛童上前,滴泪珠顺着脸颊滴到纸上,她执笔书言:

   桃李年华一识君,相思闲愁渡姚河。

   顾盼郎君千里赴,怎奈青丝付薄情。

   慕母对身旁那丫头道:“给他送去!”随后对宛童道:“自古门当户对,毕竟是小户人家的女儿,平日有失礼数也是难免,你与儿并非有缘无分!都是你自作孽,怪不得他!”宛童只是抬头,淡然一笑:“孰是孰非,老天自知,你又何必再提!我只要他一句话。”她轻轻擦了擦泪水:“见到他的回复,我自会离开,从此与慕家再无任何牵连。”

   慕母不再接话,四周静得出奇,静到听到每个人的喘息。忽然,一只喜鹊落在慕府大门之上(喜鹊叫,可是凶事),叽喳鸣叫着。慕母烦心道:“来人啊!把这鸟儿给我赶走。”只闻管家道:“巳时而鸣,主有喜事,临门大吉啊!赶不得!赶不得啊!”慕母回道:“有何赶不得,祸福惟人,任自为之!”话音刚落,一丫头捎着回书而来,递到慕母手中:“老夫人,慕少爷的回书!”慕母并未打开相看,直接交到宛童手中:“儿的笔迹你最是清楚!”宛童打开回书,只见两行:

   卿本仙子临陆埠,沦落深院花亦哀。

   莫问郎君弃汝何,佳人可负家难负。

   宛童看完,只是淡淡一笑,将这回书递了回去:“佳人可负家难负!佳人可负家难负!你拾你的功名利禄,我别我的人情世故,何来相负?”说完,转身缓缓离去!

   慕府,慕书房,他回忆当年自己信誓旦旦,海誓山盟,脑海里全是宛童的纯真烂漫面庞,不禁泪流满面,嚎啕大哭。

   慕母拿起那两张书纸,细细相看,不禁点头:“原是藏尾诗,君何负情!不爱何负!”她转身对管家道:“那个喜鹊不要赶了,果然大吉临门!”鸣声环肆,袅袅不绝。

   长风垂柳人摆渡,青山鸟语牧笛吹。宁静的小城,不平的内心,她就这么走着,这么走着……不知不觉,已至城外,姚江边上,一棵参天的合欢树下,宛童再也包裹不住心中的委屈,嚎啕大哭起来。

   “那年素绣搁青舟,细雨初停情难收。送君千里山水重,相别今后梦魂中。那年合欢树下送君而去,君曾对天起誓,不负宛童。如今山盟不再,信诺成灰。是情浅缘薄?还是不曾相爱?”宛童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扶着大树,泪珠颗颗下坠:“我好恨,真的好恨,慕,我恨你!”她缓缓来到江岸,神情恍惚:“为什么连你都要如此待我?恨过你,爱过你,为你牵绊,为你泪流!心为你痴,心为你死。”她望着长空:“原来,一切怨恨都是深情!”

   不远处,只见两位牧童在田边嬉闹,天真烂漫,纯真无邪。宛童转头,不禁眉头深锁,泪水直流:“儿!韫儿!可怜的孩子,为娘对不起你们!”她欲江自尽,不禁停下了脚步,她望着流水,不禁回头:“不!我不能这样,我的孩子,把我的孩子还给我!”她欲转身回岸,只见一阵阴风吹过,天空骤然昏暗阴沉,传来一声惊雷,宛童不觉脚下一滑。(芳魂逝去)

   慕母对宛童发难之际,正遇陈四月在外游历,刚回余姚,四月便听闻了慕休妻之事。急至慕家,正值宛童离开。她匆匆地找到慕:“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如此对待宛童?”只见慕满是泪水,哽咽道:“四月,你不会明白的!是我,是我对不起她,我辜负了她的情谊!我……我不是人……”悲涕两行泪,万事何来解,陈四月道:“听院里的下人说,宛童刚走!你……”话音刚落,她急忙拉起慕,朝屋外跑去:“我们去找宛童!今天你不去也得去!不然,你会后悔一辈子的!你恼她,弃她,又何必用休书辱她?”慕一把撇开四月双手:“你以为,这些都是我愿意的吗?”四月温声道:“我懂!我什么都懂……”慕望着愁眉不展的四月:“四月,为什么?为什么我叫慕?为什么我是慕家的少公子……”陈四月再次拉起慕:“走!我们一起去找宛童。你是慕,永远都是,那个爱恨曾明的慕!无论命运如何安排。”她继续一句:“去告诉她,你爱她!”

   夜近黄昏,暮鸭归家,找遍了余姚城都未寻得宛童一丝踪迹,两人面面相觑,只闻小贩一阵吆喝:“合欢糕……桂花酥……合欢糕……桂花酥……”只见慕朝着姚江跑去。

   至那合欢树下,只见姚江边上围满了村民,一问方知此处有一女子不幸坠江,所述容貌,几近宛童。慕在合欢树下拾起两半碎玉,泣不成言。陈四月对着长空,不禁涕泪道:“宛童,四月对不起你,若不是四月,你也不会与那李公子相识,更不会遭此变故……”她深深自责道:“宛童,我不该出现在你与慕的世界,四月对不起你!此生罪孽,难以赎去!”慕踉踉跄跄,跪在姚江岸边:“如你,此生相欠,终生罪。奈何,不曾一释,便相离。”说完,如丢魂弃魄,不禁晕厥过去。

   回梦杭州

   慕指着远处一颗白梅道:“韫儿!这是爹爹花了重金从台州仙居得到的一株稀世白梅。”涵韫惊讶道:“稀世白梅?”他对涵韫道:“世间之物,是否稀世贵重,皆在人心!在商人眼中这仅仅是一颗价值不菲的树,可在爹爹眼中,它却是个无价之宝。”涵韫又问:“哦!这是为何?”慕回道:“你看它所结之花。”涵韫细细观赏道:“这梅花竟生着六瓣,真是稀奇!”慕不禁一笑:“想当初,每逢二月,白梅吐蕊,满山雪海,香气盈谷,沁人芳馨。”他继续回忆道:“那时候,我初识你娘,她不爱赏梅,我便骗她,说那山上有六瓣白梅,这才随我一并赏梅去。”涵韫不禁伤感,喃喃道:“原来是因为我娘!”慕沉浸在回忆里:“她的笑容是我见过最美的。”涵韫静静听着,手托着腮。

   “当时你娘摘下一朵梅花,交到我手心:‘若是你能找到六瓣的梅花,我便允诺上天,和你做对永生永世的夫妻!’我找到了,可是你娘……”涵韫方想问及一些关于母亲的旧事,只闻身后传来一阵通报声:“老爷!谢武回来了,在正堂候着呢。”慕负手起身,随即离开了梅园。

   第84章:庭院深深又几许 慕 心计

   三天前

   雯儿来到慕书房,将一份书信(林蓉写给征的回信)递到慕手中:“老爷!”慕细看着书信,不禁颤声道:“雯儿,你下去吧!”

   少顷,陈四月缓缓而止,她看完此信,面带忧愁,不禁叹气道:“老爷!这该如何是好?”慕沉默了:“你暂且不必操心,我自会处理。”她顿了顿:“信中皆是相劝,可见这姑娘并非不识大体之人……”慕微微含泪:“可是……儿……”

   那晚,陈四月彻夜未眠,她心思重重:“征啊,你就那么喜欢这个林蓉?为了她,你能离开这个家,抛弃爱你的家人?”

   慕府

   慕大步而来,刚入正堂:“别站着了,坐吧!”谢武叩谢,坐在一旁。下人上茶,只闻慕道:“这是昆明的太华茶,外头冷,来,驱驱寒邪,稍后你带些回房。”他放下茶盏:“对了,那船瓷器处理得如何?”谢武立刻回道:“已梳理妥当,安全出海,只是耽搁了不少时日。”慕回道:“下次,给底下的官员多支些银子,往后他们认得你了,事情自然就好办。”谢武点头应是,慕身子微微一倾,向后靠了靠:“我且问你一事,你要如实回答。”谢武立即回道:“老爷尽管问便是,谢武一定如实相答。”

   慕问道:“儿身边那个青楼女子,为人如何?”谢武细思之后,回道:“不瞒老爷,林蓉是个好人。”慕又问:“我想知道,她有没有对儿动了不该动的心!”谢武回道:“老爷!这个……唉,少公子如此待她,世间任何一个女子都会动情!”他又缓缓道:“但是老爷,这位林蓉姑娘并非贪图富贵荣华之人,她对少公子有情有义,从未有任何越界之举。(感恩之情大于男女之意)”慕不禁大笑,拉长声音道:“未有越界之举?”谢武正襟危坐,深吸一口气:“不瞒老爷,我与那姑娘的贴身丫头珍儿是同乡,而且交情甚好。”他继续道:“珍儿丫头对我颇为信任。有些事,特别是关于少公子与林蓉姑娘的事儿,这丫头会不时与我说及。”谢武解释道:“林蓉常对珍儿道:‘征有他的路,我和他,此生注定有缘无分,只能做个红尘知己。’”他叹了口气:“她是个明白世理的人。”

   慕听完,缓缓道:“听说此女子有闺阁文章之伯,是个女流翰苑之才。”他随即一问:“她何时回来杭州?”谢武佯装不知,回道:“小人不知,少公子离开之时,并未说起此事。”慕用力咳了几声,诉苦道:“谢武啊!你来慕家快十年了吧,你是看着儿长大的。”他长叹一口气:“他不能因为一个女人毁了大好前程。你是个明白人,替我尽一把力吧!咳咳!”谢武听完,立即回道:“请老爷放心,谢武明白!少公子只是一时糊涂。”他关心道:“老爷!身体要紧!”慕点点头:“一旦她回到杭州,立刻通知我!”谢武点头应是。

   走出正堂,谢武心思着:“征再怎么倔强执拗,这门亲事终究是要听老爷安排,等两家完婚后,林蓉姑娘与珍儿便不会被牵扯进来……”他便连夜给珍儿写信,信中只言:……最近府上事务繁杂,少公子甚为繁忙,你与林蓉姑娘,不妨在宁海多待些时日……

   十日后,慕坐于书房,问道谢武:“这个林蓉回杭州没有?”谢武低头回道:“还未归来!”慕吩咐道:“你去趟宁海,五天之内,务必把她接回来。”谢武应是,慕又道:“速速去办吧!”他咳嗽得愈发厉害,只是抬起一只手,示意谢武退去。

   “辕门高立正气宣,立杆断事思民生。

   朱颜红彤封疆气,八字墙上树公廉。”

   浙江署院衙门,从中里外到大坪皆站满了军士,一顶大轿停在了大坪里。雨不大,只见一位书办匆匆跑来,急忙撑起伞。少顷,慕从轿中缓缓下来,在那书办的陪同下,会见了浙江巡抚何瑾。

   何瑾书房,只见他坐在一红木灵芝太师椅上,手持书卷,见慕前来,遂起身道:“守贞,坐!今日怎有空来此?”慕笑着回道:“怎么?你不希望我来啊!”何瑾笑道:“你说呢,财神爷!”他捋了捋胡子,问道:“怎么面色不太好。”慕回道:“别说我了,你看看自己,白发又多了?”何瑾叹了口气:“海患未平,倭寇猖獗,身为浙江巡抚,有愧百姓啊!”慕问道:“如今战况如何?”何瑾回道:“倭寇诡谲,在台州吃了大亏,被台州军民大挫,往温州府流窜……倭寇善游击,如今,怕是伏藏在浙西南之地……”慕回道:“此事,上头是什么态度?”何瑾又叹道:“还是老样子,都推脱不管。圣上尊尚道法,整个大明朝的官员都在想方讨好圣上,四处搜刮‘祥瑞’,事关倭寇的折子,到了司礼监就石沉大海。”慕朝着桌案用力拍骂道:“这帮绝子绝孙的鸟人,我大明朝迟早毁在他们手里!”

   何瑾劝道:“守贞何必生气,都这个年纪了!”慕笑道:“是啊,这军国大事自然有你这巡按御史来管!”何瑾无奈道:“哈哈!自然是这样!”慕又道:“国事惹愁也罢,可这家事也那么让人操心。”

   这时,只闻屋外一阵哭啼声:“爹!呜呜!爹!她打我!”只见何瑾的小女儿前来告状,何瑾无奈,只好安抚一阵,不见她收敛,只好稍加打骂,这才乖乖离去。慕不禁笑道:“豆蔻之年,正是好玩嬉闹之时,何必对其打骂!”何瑾回道:“从小没个姑娘样,如此下去,怕是嫁不出去喽!”慕听完,不禁道:“说起婚嫁之事,我还真有事求于何大人。”何瑾听罢,立刻回道:“别介!你还跟我客气了!守贞兄有什么难处,说来便是,我必尽力而为!”慕皱眉叹气道:“你说,这天底下什么人是最亲的?”何瑾只是道:“守贞?怎么?”慕摇头道:“若是说‘父子’,我看未必!”何瑾回道:“太史公有言:‘父母者,人之本也。’且《诗经》有云:‘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蓄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按理,人生在世,最难报之恩就是父母之恩。”慕接道:“这世上鲜有儿子想着父母的好,十个里头有九个在想,父母对他的好那是应该的,恩养也就成了当然。父子父子,只有父对子亲,几曾见过子对父亲好?”何瑾心中不禁一阵酸楚,他见慕如此推心置腹,不禁问道:“守贞,是不是征?”

   慕收起感伤:“征不懂事,该让他清醒清醒一下了。何大人,帮我一个忙。”何瑾遂问:“请讲。”慕回道:“我想请一位姑娘进牢坐上一段时日。”何瑾不解相问:“一位姑娘?守贞,女子入囚如失贞洁!这个姑娘究竟如何得罪慕家了?”慕回道:“她把征的心从慕家夺走了!”何瑾听完,心已明了,可心中仍有一丝不愿,不禁复问:“一定要如此?你可三思?”慕突然一笑:“你何必如此紧张!要她去牢里坐坐,不是要让真的她蹲大狱。我就想借个清净之地罢了……”何瑾回道:“既非作奸犯科,偷盗诽谤,自然是不敢随便抓人。”慕回道:“所以才要去‘请’,至于究竟要不要请她进去?何时请她进去?这得看征接下去是否懂事!”说罢,便将事情的原委向何瑾粗粗说了一番,他甚是保留,不敢详言,怕辱了家门。

   何瑾听完,不禁摇头:“唉!好人你做,坏人我当。慕守贞啊,慕守贞!”随后感慨一声:“可怜天下父母心啊!我正想和你说说呢。”他继续道:“征平日做事太过刚正,已得罪了不少官员!”慕皱着眉:“他这性子,只有吃了亏,才会有长进。”何瑾回道:“就怕这亏吃不起!等到吃亏了,就晚了!”他继续道:“以侄儿的才华,不如让他早些考取功名,在外地历练一番。”慕无奈道:“他要能收心,什么都好说。”

   宁海福泉寺

   “佛祖保佑……保佑……”大雄宝殿内,只见林蓉双手合十,闭目祈祷着:“佛祖,求佛祖保佑征一切安好……”

   如意塔顶,林蓉望着宁海小城,苍茫天地:“人,不过只是天地间最渺小的尘微……曾怅然,朱颜转瞬,溘然长逝又有谁人想;终自问,浮生流年,漫溢相思此情何处归……”风起潇潇,塔铃清渺,林蓉一抹相思泪:“不思量,自难忘。(苏轼《江城子》中”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征,我多想再依偎在你怀中,感受你的温柔……”泪水翻涌:“征,原谅我,原谅我……我不能再去杭城,把我忘了……”(这几日的分离,林蓉渐渐明白,曾经想要陪在征身边,做他的红颜知己,一报恩情,不如早断尘缘,直面早晚要历的分离。“也许,时间久了,你会忘记与我的一切,不会冲动的说起,要为我离家远去,天涯共依……”)

   第85章:庭院深深又几许 归然相劝

   宁海

   “中庭月色正清明,无数杨花过无影。”恰逢清明,气清景明,万物皆显,百姓忙着祭祖扫墓,踏青游玩。田间小道上,几个正值豆蔻年华的少女,额头冒着微汗,微扬着唇角,哼着小曲,正俯身弯腰,抬起纤纤细手,将采集的艾苗放入身旁的竹篮,那艾草就是俗称为“青”。(原来,在宁海县城,每逢清明之际百姓都要食用青麻糍,麻糍,音“呒事”,寓意平安无事。小小麻糍,却是宁海百姓清明祭祀的主要祭品,一口麻糍恰入口,方是勤做春耕时。)

   村长大院里,一群村民正在制麻糍,珍儿、林蓉与村中少女们正在给刚摘来的青苔去梗,另几个少女正在给青去水、切细、加糯米,然后用甑笼蒸熟。接下去只见几个体态彪悍的男子,两人一组,将蒸熟的糯米青苔放入石臼之中,用木杵反复捣和,还不时地哼着小歌,一人搡,一人翻,直到搡至不见饭粒。然后,他们将搡好的糯米团放到团扇上,几个姑娘走了过来,在上面撒上一些松花,然后用面杖将米团剁成薄薄的饼状,只闻阵阵香气腾起,萦绕在人周围,等到半干后,姑娘们就把它切成一块一块,清香可口的麻糍就完成了。

   林蓉拿起一小块三角状的青麻糍,轻轻蘸以沙糖,放入口中,微微细嚼,只觉柔嫩亲切,回味悠长。一位姑娘问道:“林蓉,杭州有麻糍吗?”林蓉回道:“当然有啊!最好吃的要数豆香麻糍了,但是我还是喜欢吃家乡的麻糍!”那姑娘笑道:“是啊!家乡的味道才是最好的!”一旁,珍儿拿起一块麻糍,问道:“姑娘,为什么这个麻糍两面都要抹上松花呢?”身旁一位姑娘笑道:“珍儿,麻糍掺着松花才香啊,老人们常说,吃了掺着松花的金黄色麻糍,田里的稻谷就会碧绿青翠,丰收的谷粒才会粒粒绽、颗颗黄。”珍儿不禁点了点头:“原来如此!今年村里一定会有个好收成的!”

   几日后,宁海一酒楼中,谢武若有所思:“不管怎么样,少公子前程为大……”急饮一杯酒后:“小二,结账!”他走出酒楼,径直朝赵彦清家而去。

   林蓉与珍儿刚入小院,只见院里栓着一匹枣红骏马,推开屋门,只见谢武与赵彦清相聊正欢。谢武拉长了声:“老人家,你女儿回来喽!”他又拉高了音:“你的女儿出落得可真漂亮啊!”赵彦清耳背之病常犯,不禁皱眉问道:“你说什么……啊……什么……”

   林蓉来到彦清面前:“爹爹,倩儿回来了!”屋内气氛转而温馨起来,一番寒暄后,只见林蓉问道:“谢武哥,你怎么来宁海了?”谢武回道:“哦!前几日去台州府替老爷办事,回来正巧路过宁海,便想着来看看姑娘们。”他顺势一语:“如此,也好向少公子替姑娘报个平安!”林蓉对他微微一笑:“若是不急,不妨在此多住几日。”谢武摇头道:“不了,明日便要启程。”只见他故作皱眉。

   林蓉见状,不禁关心一问:“谢武哥,为何愁眉不展?”谢武先看了林蓉一眼,后慢吞吞回道:“还不是因为少公子之事。”林蓉急切相问:“征!征!怎么了?”谢武叹了一口气:“少公子身子一向不好,刚回杭州便卧床不起,调养良久,才恢复过来。可前阵子,少公子偶然风寒,如今愈发虚弱……怕是……”他缓缓道:“公子日夜思念着姑娘……茶饭不思……”林蓉紧锁双眉,焦急哽咽:“怕是会怎样?谢大哥,你快说啊……”谢武见状,知林蓉已然入套,便回道:“请了郎中,也开了方子,无非是要少公子静休调养,少受刺激,少生思虑。”说完,谢武立即将随身的包裹打开:“此去台州,见了老爷一位故人,从他那里取了颗千年人参,好给少公子调养……”谢武顺势回道:“姑娘,若是家中无事,不如随谢武一道回杭州吧!早日一见少公子,解其相思!”

   林蓉再也抑制不住心头的伤痛,不禁捂嘴痛哭道:“征!他不能有事的!不能……我要见他……”谢武上前安慰着林蓉,不禁心思惭愧:“林蓉姑娘,对不起,我骗了你!谢武实属无奈,为了少公子,我不得不这么做……”

   第二日,城东,天色微明,薄雾初散,林蓉与春芳早早来至将军庙。供完天地供神灵,求愿为人再为己。唐春芳拿起火折子,可无论怎么吹点,都不可复燃,她无奈借光道:“借光,借光,身体健康!借光,借光,身体健康……”香烛点燃,又燃起礼佛用的檀香,把准备好的供品献于将军爷灵像之前,再祈求还愿。

   林蓉跪在灵像之前,双手合十,心念道:“将军爷,保佑征能早日健康。只要征能好起来……只要征能好起来,再多苦,再多难,林蓉都愿替他承受!林蓉这辈子欠他太多,愿将军爷能了林蓉此愿……”一旁的唐春芬正微微闭着眼,求愿着,希望赵昱能够改过自新,顾家沉稳。

   至家,恰逢徐慕来访,见林蓉归来,他不禁喊道:“林蓉姑娘,征来信……”一番寒暄后,林蓉道:“大慕,林蓉即日便将回杭州,这些时日,感激大慕一直照顾着我爹爹……”徐慕回道:“征相托之事,我必当竭力办好。何况,这些都是些小事,不足挂齿。”他又问道:“日已过半,姑娘为何走得如此匆匆?若无急事,不妨明日早起赶路。”林蓉一脸忧愁,不禁向徐慕说明了缘由,只见徐慕面露惆怅:“征的病……我……你……唉……”

   临别之际,“娘,爹爹,女儿不孝,不能时刻陪在你们身边!我好不舍,真的好不舍……可征现在需要我,等我回来……”林蓉擎着泪水,暗自道:“孩儿心有牵绊,不能放下。爹,娘,对不起,我还是爱上了他……”离开前,夏宛儿紧握林蓉之手,嘱咐一句:“人生不过百年,唯情耳!缘浅缘深,遇见便好!”林蓉回道:“林蓉谨记……”拜别了夏宛儿与赵彦清,她携着珍儿,同谢武一道回杭州而去。

   马蹄声踢踏作响,回望青山如黛,脑海中浮现出一张张熟悉的面庞,林蓉不禁掩面哭泣,泪眼浸湿。

   回程,途径奉化,林蓉拆开征寄来的那封信,细细看来,一旁的珍儿已然睡去。林蓉收起信,喃喃自语道:“傻瓜,都病成这样了,还对我撒谎。什么‘策马青田外,戏水杨柳岸’……”这时,只见谢武微微拉开车帘:“林蓉姑娘,珍儿,快醒醒,前方有个客栈……”

   几程山水,惆怅无尽随风飘。从宁静恬淡的宁海归来,透过纱窗再看杭州,街市之繁华,人烟之阜盛,着实让人感觉不适。

   谢武将林蓉与珍儿送回“何添风墅”后,遂回府复命。“老爷!事情就是这样。还有,这是少爷写给林蓉的信,她无意掉落,被我拾了回来。”慕接过信,不禁细看,大骂道:“不孝子孙!讨债鬼啊!”陈四月接过信:“信中却有不少缠绵款款之语。”慕气得摇头,随后吩咐谢武道:“去告诉征,她回来了。还有,这些时日,把征给我盯住了。”他摇手示意谢武退下,谢武刚走出正堂,不禁一回头,心思道:“老爷,你究竟想做什么……”

   征得知林蓉回来,甚是欣喜,策马急至何添风墅,气喘吁吁着:“怎么事先不告知我一声?”林蓉一把抱住了他,一言不发。征只觉诧异:“谢武说胡话骗你,你怎么就当真了?未免太过好骗!”林蓉回道:“骗没骗我,我自然明白。”征拍拍林蓉后背:“没事,没事!我很好……何苦流泪……”林蓉泪眼相对:“谁为你掉眼泪了!”她抬起头:“你要听郎中的话,好好调理。春日里,时冷时热,要及时添衣减衣。”她说一句,征应一句。

   “夏伯母与赵伯伯,还有春芬,他们都好吗?”征一问,林蓉回道:“他们都很好!多亏大慕,爹爹的病好多了。”说完,征拉起她的手:“春光明媚,草木吐绿,我们去西湖边走走吧!”说完便携着林蓉往西湖而去。

   乔吉有曲:“莺莺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风风韵韵。娇娇嫩嫩,停停当当人人。”三月春,杨柳轻吻,雨水纷纷,一纸油伞落影两重,低眉巧颦诉。“征,都说男戴观音女带佛,这是我在福泉寺给你求的观音坠,我帮你戴上吧。以后,我不在你身边之时,她会一直保佑着你……”她踮起脚,将那观音玉坠轻轻挂在征脖子上,他俩靠得极近,不禁含情对视,征缓缓靠近她,欲上前一吻,林蓉不禁羞闪,温柔一语:“征,我……我……我们去南桥吧!”征点点头。

   城外,南桥,黑骢马饮水河畔。桥上,只见征侧着身子,用力朝河面扔去一颗石子,水漂溅起,六七八九:“林蓉,你可知上善若水!”林蓉回道:“水利万物而居余下,故几近于道。”征接道:“你看这石子,如人生浮沉,‘漂’久了,终将归沉。”林蓉点点头,

   征又道:“如这这石桥,坐落千年而不倒,人世也是如此,亘古万年,天命有时,有人看得透,有人看不透。”他长吸一口气,洒然道:“我想心如流水一般澄澈,便能放下所有,居安自然。”他转头对林蓉道:“蓉儿,我们要在一个有山有水的地方,置了几亩田地,结庐而居,平平常常度一生。”林蓉顿了顿,回道:“天底下有多少男女都渴望如此,茶米油盐度一生,无怨无悔,稀松平常!可是征,我……”征拉起林蓉的手:“可是什么?跟我走!离开杭州,离开这个蛀透的大明朝,结庐隐居,从此不问问世事,相知相伴。”他们相视良久,林蓉不禁摇头,征放开了林蓉的手,不禁倚在石桥阑干上:“为什么?”

   “征!”她无奈道:“你的心意我全懂!可是你的路,不能被我牵绊……”征激动道:“你何必自欺欺人?”林蓉低下头,咬着嘴唇,欲言又止,征缓缓道:“除了你,又能有谁懂我?”林蓉低下了头,擎着泪:“征,我……我……我不能。”征反问道:“你说不能牵绊我的路,究竟,什么是我该走的路?难道出身官宦之门,就一定要入仕为官?”他继续道:“难道出身官门,就不能有寻常人家的情爱?”

   林蓉堂皇回道:“天下糜烂,你应该站起来。”林蓉垂下眸子,心思道:“何况,你还要肩担慕家宗族使命。征,我娘说得对,人,富贵有命,生即注定。你不是寻常人家的少爷公子,而你我之间,更是永远都不可能……”慕征低声道:“若是旁人这么说,我只当他不知我,不懂我……林蓉,你骗不了我……”林蓉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征,对不起!林蓉不能……”

   征拿起林蓉左手,往心头一靠:“自从娘离开了,它便已不属于慕家。自从遇见了你,它便已随你而去。我累了,厌倦了太多太多。如今,只想找个爱的人,共度一生!守护你、看你笑、看你哭、与你踏遍山水……”林蓉不禁抽泣起来,两人目光交织在一起,林蓉使劲摇着头,征垂泪道:“林蓉,为什么?”林蓉反将征的手放在心口:“答应我!以后……以后……没有我的日子,你也要好好的!”征只是摇头,“蓉儿!”他不禁干咳了几声,只觉口中又腥又甜,只闻林蓉继续道:“征,我们回去吧!天色不早了。”一旁流水潺潺,烟波裴回,唯有斜阳山水,在倒影中长相厮守。

   至何添风墅,征忽觉头晕乏力,趁着征休憩之际,雍伯问道林蓉:“神情恍惚,心事重重。”林蓉一脸惆怅,便将先前之事告诉了雍伯,他听完后,不禁捋了捋胡子:“唉!难难难!”林蓉黯然伤神,雍伯回忆道:“想当年,初识征,也曾劝其去考个举人进士,广交朋友,多与那些人谈讲些仕途经济之学问,也好日后应酬事务。每每我提及这事,他只是一笑而过,不愿多提。后来,相处久了,也知道了他的苦衷。”雍伯见林蓉垂泪,又道:“唉!孩子,你并非不懂征。”林蓉抬头回道:“雍伯!我岂能不知!”雍伯叹了口气:“他的心,早已不在慕家,不在束缚倾轧的官场,更不在羁绊煎熬的世俗,而是在那天地之间,情海之内。人生在世,但全然脱身世外,谈何容易,总有这样那样的牵绊……”

   第86章:庭院深深又几许 痴情女子

   一日,若雪在丫头的陪同下,信步于西湖边上。夜风习习,惹人微醉;隔岸市贾,华灯千帐,她不经意的抬头,才发现自己已行至“何添风墅”,她呆呆地立于门外,不禁心思道:“这林蓉究竟是何模样……”身旁,只闻丫鬟唤道:“小姐!小姐!你怎么了?”她回过神,缓缓朝前走去,可见一处画院,院内烛火通明,翠竹环肆,曲声阵阵,她不由自主地走了进去。

   征书房,慕悄声而来:“在读《朱子语类》?”征抬头回道:“爹爹!”慕一瞥,乃是《水浒》,书中夹有征批注,他不禁摇头道:“年少不宜读《水浒》,尽是晦盗之言,坏人心术。漠视公权、蔑视生命、党同伐异、无事无非!”征回道:“爹爹,可在我看来,此为愤书。除了个人的喋血快意,恩怨情仇,书中更是书写了民族之恨,朝堂之愤。”他继续评道:“官场腐败,忠义之士揭竿而起,‘替天行道’,若非走投无路,岂会如此?当然,那些‘英雄’的滥杀无辜,实为不齿!”慕坐到征身旁,缓缓道:“自秦汉以来,历朝历代,无不贪污腐败和欺压良善,如此以暴制暴,弄得漫天杀戮,生灵涂炭,百姓从贼,劫富而不济贫,‘替天行道’何在?三纲五常何在?”他继续道:“结果呢?真能拯救黎民于水火?挽乱世于危难?征!此书偏激,杀戮太多,不宜多读!”征回道:“爹爹多虑,征自然明白,适才听爹爹所言,甚有所获。可征还是想说,书中之意,皆合读者之心,爹爹看到的皆是绿林恶人之面,而我看到的却是好汉侠客之相,所悟之道,唯‘忠’、‘义’二字。暂且不必论个对错,能有所悟,便已知足。”

   慕点点头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后问道:“讲一讲所悟之忠义?”征回道:“所谓‘忠’:为国为友,尽心竭力;所谓‘义’:赴汤蹈火、两肋插刀、为百姓除暴安良、出生入死。从聚义梁山泊,道受朝廷招安,然后与辽军大战,剿灭方腊,两字概耳!”慕点点头:“一字‘义’,三笔书,一身可悟!能明白这一点,此生足矣!”

   慕起声,言归正题道:“明日随我去秦府。”征怔了一下,慕继续道:“婚事不可再拖了。”征立即回道:“爹爹!我不去!”慕立即端起威势:“刚说‘忠义’,我且问你,孔夫子除了讲‘忠义’,还讲什么了?”慕征回道:“夫子所言:仁、义、礼、智、信、恕、忠、孝、悌。”慕责道:“寒窗十几年都白读了!你知不知道什么是‘忠孝’?”征点点头,慕继续道:“向来,忠孝为本,忠为立国之本,孝是立家之本。我问你,何为‘孝’?”慕征回道:“‘孝,善事父母者’;‘夫孝者,善继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慕道:“我大明朝自洪武元年,太祖视孝为‘风化之本’,‘古今之通义’且‘垂训立教,大要有三:曰敬天,曰忠君,曰孝亲。君能敬天,臣能忠君,子能孝亲,则人道立矣。’忠孝为本,孝为当先!”慕征只是沉默不语,他深知多说无益,反增无谓的争执,他极不情愿地点点头:“爹……我明白了!明日我随你去秦府!”慕听罢,离开书房,可闻余音:“少读忠义之书,多思忠孝之事!”

   秦府正堂大厅,陈四月与徐素贞相聊正欢,除了儿女婚事,慕与秦拱所谈之事,皆涉生意场与官场。两家将婚期定在立夏后,小满前的第八天。(正是风水先生所算之黄道吉日,无忌无冲,万事开吉。)

   徐素清只觉秦若雪愈发乖巧,不禁对陈四月道:“若雪啊,她毕竟还是个孩子,平日被我娇养溺爱,不啻珍宝,凡事都对她百依百顺。以后在慕家,若能做个温柔乖巧的媳妇,那也倒好。就怕呀,给你多添麻烦!”陈四月笑道:“你真会说笑,这么好的姑娘,能被征遇上,那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她对若雪笑道:“做了慕家的儿媳妇,免不了受他那倔脾气。以后呀,你还要替我和你慕伯伯好好管管征……”若雪红着脸,不禁望向征,只见他独自喝着茶,朝着门外出神。慕笑道:“你看这两孩子,多般配!”他朝着征喊道:“儿!过来!”征缓缓上前,慕教唆道:“带若雪出去走走,别楞在那儿!”征无奈,只好带着若雪信步而行。

   两人一言不发,四周出奇的安静,若雪听着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越来越清晰。至后院一处园林,垂柳随风依依,花开绝尘艳艳。征对若雪道:“若雪,你……”他欲言又止,若雪轻声问道:“征,你最近还好吗?调养得如何?”征回道:“不碍事!”若雪抬起头,深情道:“以后,若雪照顾你。”说完,便从袖口掏出一块观音玉坠轻轻放到征手心:“这是我从灵隐寺求来的,戴上吧!”征将玉坠递还给若雪,婉言拒绝:“若雪,这个……我不能收。”若雪愁起眉:“为什么?”征怕伤了她的心,只好四处闪躲眼神:“我……我不信佛!所以,还是留给信佛之人吧!”若雪紧蹙双眉,紧盯着他,好一会儿后:“征!那你脖子上挂着的,又是什么?”征听罢,不禁无奈一笑:“哦!我向来不曾注意过……”若雪对他微微一笑:“征,你不必如此。”她黯然伤神道:“我知道,你舍不下所戴之玉,所以才婉言相拒。”征致歉道:“对不起!我不该骗你。”他继续道:“赠玉之人对我非常重要,我曾语诺她,要一直佩戴于身,不舍分厘。”若雪不甘,还抱有一丝希望道:“其实!你也可以收下我的玉坠,你可以不戴,放在床头或者是案头便好……”征微微摇头:“不必了!一玉足矣!”若雪是个聪颖的姑娘,不禁回道:“都说金银有价玉无价,可我手中之玉,无论成色、质地都好过你所佩之玉。”征长吸一口气:“是!你也说玉无价。何况玉雕观音,用来庇佑凡人,何须在意其色质优劣。”

   谈话间,一阵长风吹来,若雪眉梢悬起一抹忧伤,她缓缓问道:“征!你爱她吗?”这一问,不禁让征失了神。若雪见状,心中已明,却自欺欺人再问:“那,你爱我吗?”相视片刻,征缓缓回道:“我……我不愿骗你!浮生悠悠,征之心早已相许一人。而如你,征从来以妹相待……”若雪急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娶我?为何?”征默默地低下头:“对不起!若雪!”他轻声道:“你放心,征已有打算,我不能辜负那位姑娘,更不能让你的名节受损丝毫!”若雪微微皱眉,转而急问:“你,你想做什么?莫非你想悔婚?”征望着天空:“滔滔红尘,纷纷扰扰,不如与心爱之人执手万里,山长水阔,步天涯。”若雪听完,手中之玉不禁滑落:“你要逃……逃婚……”征愧疚道:“若雪,征对不起你。”若雪走到他面前:“难道,你不怕我告诉慕伯伯?”征对她微微一笑:“我知道,你不会的!”若雪只是愣在一旁,暗自流泪。

   花间柳下轻飞絮,万般思量成追忆。若雪终于抑制不住心痛,不禁大哭起来,倒在征怀中,紧紧抱着他,锤道:“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征深皱着眉,无奈致歉:“若雪,对不起。你的情,征只能来生再还!”若雪回道:“不!我不要来生,我只要今生与你相伴,那怕你不爱我……我……我都愿意!你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征不禁抚了抚她被,静静等她哭完,发泄完。

   在这四处无人的后院园林,香廊之后,一双耳朵竖立偷听着,一双犀利的双眸正目不转睛地窥探着发生的一切,而这窥视之人,正是陈四月的内房丫头念慈。(当年流落街头,乞讨为生,因偷了一个包子,被包子铺的壮汉擒住,当街痛打。随后被路过的慕征救起,因其楚楚可怜,便被征收留于府中。后来,念慈因服侍陈四月,而成了四月的内房丫头,因其细心沉稳,懂事乖巧,终成四月之心腹。)

   “怎么样?”陈四月问道:“征都对若雪说了什么?”念慈回道:“夫人!只因离得太远,念慈听得模糊,只听秦姑娘哭泣道:‘不要走!不要走!’还听少公子说什么‘心已许一人’‘执手万里,山长水阔,步天涯’……”陈四月继续问道:“你还看到什么了?”念慈回道:“秦姑娘的眼神中尽是无奈和忧伤。她送少公子一玉坠,可是少公子硬是不收。”陈四月皱起眉:“好了,你下去吧!此事不要对任何人提起!”念慈退了出去,彼年春夏,她的心也早已许给一人,那人正是慕征,她自然是不希望征离开慕府,断送了安排好的仕途前程,荣华富贵。

   第87章:庭院深深又几许 牢狱之灾

   陈四月寻着慕,将此事细说,慕听后甚是生气:“叫你不要管,非要弄得愁眉叹气,摆脸给谁看?”陈四月委屈道:“你就会朝我发火……”她抱怨道:“你这个做爹的平日里有好好陪过他,关心过他吗?要不是宛童儿子,我才不管!”慕来气道:“别提她!就是她生的孽障!”陈四月气道:“好啊!慕,你……”慕冷冷一笑:“征那头,我自有打算!”他心思道:“看来,是真要欠何瑾一个人情了。(他大可杀了林蓉,只是慕明白,如此征的再也不会原谅他。)”

   夜深,只闻四月叹了口气:“宛童啊,是我没有管教好他。唉!老天爷,难道这就是报应,慕家的报应?”陈四月忽然坐起:“那位姑娘!那位姑娘!”只闻慕迷迷糊糊道:“睡吧!什么姑娘……姑娘啊?呼呼……”陈四月起身喝了一口茶,望着明月:“你若是真爱征,必会放手!有何苦来杭州?除非你的爱冠冕堂皇!”月色冷冷,夜风兮兮,她决定明日去何添风墅,找林蓉一谈。

   “何添风墅”内,如沐春风,繁花似锦,四月不禁感叹道:“真是仙境福地!”她见过雍伯,说明事由后,坐于正厅,珍儿沏来一壶香茶,雍伯笑道:“夫人,此茶不比狮峰茗品,暂且将就一下吧!蓉儿稍后就来。”四月微微点头:“香气幽雅,恰对这雅舍静处……”雍伯回道:“夫人过誉了!”话音刚落,只见一女子眉蹙春山,眼颦秋水,纤腰袅袅,婷婷玉立,四月暗自道:“真乃绝世美人,竟与若雪不差分毫。”林蓉缓缓上前,行一万福礼:“夫人!林蓉有礼。”雍伯在时,四月只是一阵闲聊,随后邀林蓉至西湖一画舫内“畅叙”。

   西子湖,清风抚,粼粼波光春一壶。

   四月指着远处的雷峰塔道:“前阵子我看了一个新曲儿,故事讲的是南宋那年,也是在这烟雨纷飞的西湖,一条白蛇精和一个药店小生邂逅相遇,缠绵之后,遂为夫妻,相爱相恋,其情虽可悯,但是有违天道,最后白蛇被镇压在雷峰塔下。不知林蓉是否有所听闻?(嘉靖年间,《白蛇传》初成)”林蓉回道:“甚是新奇,林蓉不曾听闻,但听夫人所言,这条白蛇化成人形之后与人相恋,可为报恩?”陈四月摇头道:“在我看来,乃是心生欲念。”她顿了顿:“她忘了一个很重要的事,她非凡人,岂能与人相恋?”林蓉回道:“情海情深,看来是有缘无分!”陈四月道:“林蓉,还请坐下!念慈,给林蓉姑娘倒茶!”茶音清冽,四月不禁长叹了一声:“林蓉姑娘,我也不饶弯子了,邀你前来,全为征!”

   四月将慕家与秦家结亲之事与征欲离家之事皆说与林蓉,林蓉听后心中急焚:“这……这……怎么会这样……”四月问道:“姑娘莫非不知此事?”林蓉摇摇头:“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我不知,雍伯亦不知。”她不禁垂眉,心思道:“难怪,征每每回我书信,都会谈及离家之事……”四月诧异,心思:“难道谢武不曾与她说起?难道……”随后对林蓉道:“林蓉,你是个聪明的姑娘,有些话,我不说你也明白。”林蓉致歉:“若是得知征一切安好,又恰逢婚期将至,林蓉万万不会再回杭城……”

   林蓉深情道:“夫人,林蓉能有今日,全靠征,这份情谊,林蓉只怕这辈子都还不清。不瞒夫人,林蓉的心里怎能没有征?可是林蓉从未想过与征远走高飞,从你们身边夺走他。”她望着远山:“那时,我以为他是个纨绔子弟,风流浪子。后来,我与他渐渐相识,经历很那些事,认识了那些人。俗世红尘,假假真真,认识了真正的他。”她回忆着:“每次喝醉,他都来我这儿醒酒,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他视我如知己,我待他如知音。渐渐地,依靠,已经成为一种习惯,心中的牵绊也成为一种自然,他伤心时我亦忧,他无奈时我亦愁。如今,只要静静地看着他开心快乐,就好……就好……”说完不禁流下了泪水:“夫人,林蓉……”陈四月听罢,不禁叹了口气:“林蓉姑娘,如今征之心,如附魔障,这段日子,我希望姑娘不要再见他。”林蓉点头答应,四月来到她面前,轻声道:“今后与他最好不见……如此,是否为难了姑娘?”林蓉怔怔立在那里,轻轻摇了摇头,四月又道:“若是可以,姑娘明日即可离开这多情之地……姑娘是否愿意?”林蓉微微拭去泪水,回道:“恩,只要对征好,林蓉做什么都愿意。”

   湖光山色,风月斯人,林蓉眼神中透着一番不舍。只见念慈从画舫内取出一个包裹,递给林蓉,陈四月道:“林蓉啊,征和他妹妹很小便没了母亲,这两个孩子可怜。”她继续道:“你也是个可怜的孩子,这些你收下吧,里面是五千两的银票,就当日后嫁人之时,陈阿娘给你的祝福。”林蓉回绝道:“夫人,这些林蓉不能收。还请夫人收回,林蓉欠征太多太多……还请夫人放心,林蓉既然答应了夫人,明日便会离开杭州城。”几番推托,林蓉始终不愿收下陈四月的包裹。

   两人在画舫内相聊甚多,四月对林蓉了解得越深,越是感到惋惜:“可惜出身低微,不是大家闺秀,不然,征也能纳此女为妾。有情有义,聪慧娟秀,又满腹经纬,明知世理……唉!造化弄人啊!”日近黄昏,四月送林蓉至“何添风墅”,依旧念念不舍:“林蓉啊!若是有缘,宁海再见……”说罢,便回慕府而去。

   第二日,雄鸡方啼,天色微明,只见一群衙役来至“何添风墅”。一穿着长衫朱袍的持刀男子走上前:“你是这儿的东家?”雍伯点点头,心神紧张:“你们要干什么?”男子掏出腰牌:“我是王班头。”随后问道:“谁是夏林蓉?”一旁,林蓉回道:“小女子便是,不知班头找小女子所为何事?”王班头微微皱眉,上下打量,细细审视着她:“跟我们走一趟吧!”一旁,珍儿激动道:“好歹给我们说个明白吧,你们凭什么带姑娘走?”王班头冷冷回道:“官府办事,自有道理。”随后转头对林蓉道:“还请姑娘随我们走一趟吧。”他拉长了声:“清者自清。”另一衙役道:“快吧!不然,别怪我们兄弟几个强来了。”雍伯挡在林蓉前面:“不行,你们怎能随意逮人!”一衙役恶狠狠地回道:“是不是良人,由不得你说!老头子,你是不是皮痒了,胆敢阻扰衙门办事。”雍伯激动道:“今日,你们不说清楚,就别想带走她!”珍儿也应声道:“是啊!你们就会仗势欺人!”只见王班头厉声道:“我说了,清者自清,若阻碍我们办差,到时候,去衙门的就不止她一个人了!”林蓉听罢,急忙劝雍伯道:“说不定是场误会,林蓉不曾做过亏心之事,只是去府衙走一趟,雍伯不必如此……”她轻轻拉了拉雍伯,眼神中透着劝诫。就这样,林蓉被王班头带走了。

   事后,雍伯左思右想,只觉蹊跷,急忙差人去找征,征听后,立马赶至臬司衙门,却被拦在门外,他通过熟人得知这一切,是上头的意思!征又朝署院衙门奔去,亦被拦在门外。

   林蓉久久未归,雍伯至知府衙门前大声喊冤,却被官吏漠视。回至“何添风墅”,谢武在外等候多时,他安抚着:“雍伯,你别着急,总会有办法的……”雍伯急问:“谢武,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谢武不禁皱眉,摇了摇头:“我也不清楚。”他分析道:“林蓉姑娘之事,没那么简单,一切于情不符,于礼不合。他缓缓道:“谢武猜测,此事少公子有关,若是如此去,衙门里的人是不会为难林蓉姑娘的。”雍伯气道:“慕家行事,竟让人如此不齿!”珍儿泣泪着:“谢武哥,你一定要让慕公子把姑娘救出来,姑娘是个苦命人,经不起牢狱折腾……呜呜……”谢武安抚道:“各位,还请放心。”

   慕府

   “爹,为什么?”征怒气冲冲道:“为什么?”慕没有搭理他,继续挥毫洒墨,只见一“”字,赫然跃上纸面。征气道:“她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未必太过分了!”慕轻轻蘸了蘸墨:“她能缚获住你的心,不像是个弱女子。”随后一问:“这个字怎么念?”征极不情愿地回道:“!”慕问道:“你真的那么爱她?爱到抛弃自己的家人,爱到抛弃仕途前程,爱到背抛宗族法度!”他目光如刀剑,征反问道:“为什么,我不能去追求我自己的人生,为什么我的路永远都是你们设计好的?”慕回道:“因为你是我慕的儿子!”征转过头,冷笑一声:“是!正因为我是你儿子,所以不配拥有常人的情爱!”慕回道:“好!你口口生生说爱,那我问你,什么是爱?”征回道:“我对林蓉,就是爱。”

   慕提起笔,又在案头写了一“仁”字:“‘爱生于性’,是人的本质。故孟言:‘无恻隐之心,非人也。’孔夫子不单讲爱,讲得是‘仁爱’,何为‘仁’?”他继续道:“孔夫子还说:‘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你连孝都做不到,还妄谈‘爱’!”征回道:“‘博爱谓之仁’,爹所言的,是大爱,而征只要小情小爱!只要和林蓉在一起。”慕厉声道:“父母之爱又在哪里?”征冷冷一句:“那都是错爱,我不值得你们这么爱。”慕一气之下拿起书镇,欲往征砸去,却悬在半空,气道:“好!好!”

   此时,只见陈四月走了进来,慕气得站立不稳,征欲上前搀扶,却被慕一把推开,四月急忙搀起他,倾倒在靠椅上:“征!你先出去吧!听话!”征无奈,只好先行离去。

   三日过去,林蓉之事牵绊着众人,雍伯与珍儿束手无策,焦急无助,征也没带来什么消息……

   一日,陈四月对征道:“征啊,这几日……你……”征急道:“娘,你有何事,不妨直说。”四月回道:“我见过那位姑娘。”四月继续道:“她是个懂事的孩子,聪慧可人,着实让人疼爱。”征不言,只听四月将那日之事一一道来。

   “征啊,自古门当户对。你可以和她做个知己,却不能将她娶进慕家,更不能为了她而自毁了前程。你若执意若此,不仅会伤了爹娘的心,也辜负了这位姑娘对你的情!”四月句句肺腑,征含着泪,捶胸自责:“林蓉念我,我岂能不知,是我太过执着。”他缓缓抬头:“娘,我真的做错了吗?”四月点点头,又摇摇头:“错就错在,你是慕家的子嗣,你爹没错,那位姑娘没错,你也没错!”征眼眶微润:“我……我……我明白了……”四月抚了抚他脸:“去吧!找你爹爹去吧。”

   慕书房,征妥协道:“爹!孩儿知错了!”他继续道:“爹,只要你放了林蓉,我……”慕视如无人,只是执笔起书,征又道:“爹,孩儿知错了!”慕一言不发,征重重跪下:“爹,孩儿知错了!”

   直到夕阳的余晖射入房内,慕才问了句:“错在哪里?”征回道:“错在目无宗法,与亲不仁!”慕又问:“错在哪里?”征回道:“错在不忠不孝,无父无家。”慕复问:“错在哪里?”征回道:“错在……错在……”慕接道:“错在与妓为伍,沉迷酒色!”他沉声一句:“回头有岸。”征急道:“只要爹爹放过林蓉,征愿受一切责罚!”

   慕刚刚暖起的心,不禁一凉,心思道:“他始终忘不了这个娼妓!”他看了征一眼,问道:“娶秦家二小姐为妻,你可做到?”征点点头,慕继续道:“从今往后,不与那个娼妓有任何往来,你可做到?”征迟缓道:“我……我……我……”慕重重地放下笔,墨水洒在案头:“何时能了,再来找我吧。”征急忙道:“爹!征答应你,从今往后,再也不见林蓉,再也不……见……”慕朝他微微一笑:“起来吧!给列祖列宗书个承诺!(书言:皇天在上,致慕家的各位列祖列宗,慕家不孝子慕征,在此立誓:从今往后,不再与娼妓夏林蓉有任何往来,终此一生!若有再犯,遂逐出宗籍,五雷轰顶,万劫不复!慕征书”)”

   征迟迟不忍下笔,慕呵斥道:“还在执迷不悟!逐放陕甘,流三千里吧……”

   巡抚署院

   “大人,臬司衙门那边来话了。”一书办躬身道:“牢里羁押的那位姑娘,已经三天没吃饭了。”何瑾问道:“和牢头打过招呼没有?”书办回道:“好吃好喝得伺候着呢,可她就是不吃!如此下去,怕是……”何瑾回道:“知道了!就让她饿着吧!”何瑾身边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求情道:“老爷!早日放她回去吧!”

   只闻何瑾叹了声气:“征究竟是个书生!”那妇人皱了皱眉,何瑾继续道:“守贞兄从小就历练征,征自到杭州,虽无官品,却与官同谋。”妇人道:“他为官那是早晚的事!”何瑾摇了摇头:“征这孩子,就不该出仕为官,他的才情只宜诗文风雅,口中长挂圣人之言,岂知圣人的书是拿来给人看的,拿来办事是百无一用。”妇人叹气道:“官场之事,我这妇道人家不懂,可有些话我还得说,那姑娘是个苦命人家的女儿,无论慕如何恨她,你都得保她。何家从来不做伤天害理,有昧良心之事!”何瑾安抚道:“朱熹说过:‘万事都有个理。’此事我自有分寸!”妇人在砚上打着圈:“墨少了,我来磨磨!都说才子爱佳人,我想啊,这姑娘必有一副倾世容颜!”

   臬司衙门牢房

   狱卒们皆低着头,面带恐惧,一面向凶煞,一字长眉的牢头训道:“没见过娘们儿吗?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知道她是谁的女人吗?”众狱卒不言,牢头接着训道:“无论是谁的女人,你们都得罪不起!从现在开始,都给我听好了,但凡有一点伺候不好,拿你们所有人是问!听到没有!”一顿好训后,方遣散了众人。

   那晚,一瘦狱卒喝得微醉,一胖狱卒牢骚道:“王麻子真不是个东西!”瘦狱卒轻声道:“兄弟,你小声点儿!就当狂犬吠日,和他较什么真!”胖狱卒回道:“气不过!平日里,是件差事就置之不理,只会凌虐狱中囚犯,责骂我们这些正儿八经,干活当差的人……”瘦狱卒摇头一笑:“他可是和柳大人攀着亲,你刚来没多久,时间长了就习惯了……”胖狱卒闷下一碗酒,转而问道:“上了牢饭没有?”瘦狱卒回道:“都是饿死鬼的投生,你饿他们一顿看看,能嚎一晚上!放心放心,都喂过了!”胖狱卒又问道:“那个姑娘还是不吃?”瘦狱卒回道:“烧鸡烧鹅都放了整整一天,不见动口的。明儿再说吧!”说完,两人又喝起酒来。

   狱中阴森,林蓉蜷缩在牢床一头,只闻一狱囚喊道:“对面的!好俊俏的美人啊,犯了什么罪进来的啊?”又闻一个狱犯起哄道:“我猜啊,一定是去偷汉子了!可惜没和老子关在一起。”众狱犯起哄道:“小美人儿,到哥哥们这儿来吧……哥哥们让你舒舒服服……哈哈哈!”一阵阵****,林蓉不禁流下了泪水,暗自悲泣。

   少顷,只闻一阵脚步声,由轻到重,愈发清晰起来,牢门被轻轻打开:“好久不见啊!林蓉姑娘!”林蓉缓缓头,原是柳藏锋:“怎么是你?”柳藏锋笑道:“怎么?你以为是慕征?”随后对一侍从道:“去!把那些饭菜都端走,把热菜摆上来!”林蓉不禁心急一问:“柳公子,征怎么样了?”柳藏锋只是一笑:“都关在这儿了,还是多替你自个儿想想吧!他能有什么事。”他一个转身,凑到林蓉面前,温声细语:“不要怕嘛,凡事,还有你柳哥哥,放宽心吧!就算慕征不要你,我……”没等柳藏锋说完,林蓉急忙打断道:“柳公子,还请自重!”她闪躲道:“林蓉很好,不劳您担心。多谢柳公子来看我,林蓉身体不适,还请柳公子先行离开吧!”柳藏锋脸色一沉,越发靠近林蓉:“总有一天,你会乖乖躺在我怀里。”林蓉使劲将身子往后挪,只闻“扑通”一声,头磕到了墙上。

   柳藏锋刚出牢房,吩咐道:“去告诉王牢头,把对面牢房里的杂碎都砍了。看着就碍眼,和慕征一样,好死不死!”

   第88章:十里红妆魂归去 杜徐仙人

   日近立夏,秦、慕两家会与余姚。

   乡人翘盼,皆心思着这长联姻排场气势究竟多盛?

   “夫人,夫人!”一丫头气喘吁吁道:“后院西侧,那……那四所厢房已经放满了!”徐素贞不耐烦道:“那就把东侧的厢房腾罗出来,这么简单的事情还来请示。”丫头低头回是,徐素贞又叫住她:“四所厢房都装了些什么?”那丫头回道:“都是些起居用品,桌椅箱案之类,还有烛台、果盘、织机、苎丝架……”徐素贞嘱咐道:“叫下人们都小心点儿,一个个粗枝大叶的,别把那些漆器给磕喽……”丫头应声离开,她前脚刚走,秦若雪后脚便至。

   若雪神情抑郁,心事重重,徐素贞心疼道:“怎么脸色那么难看?”若雪回道:“娘,再过几日,女儿便要出嫁,可是……”徐素贞会心道:“你是舍不得爹娘吧。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来,到娘边儿上坐!”若雪坐于一侧,微微歪起头,靠着徐素贞:“娘!我怕。”徐素贞轻声道:“你怕什么?怕他们欺负你吗?慕家是大户门第,知事明理,你陈妈妈待你如亲生女儿,怕什么?退一万步讲,他们慕家敢吗?”若雪摇摇头:“娘,若雪怕的是……是征他……他……”徐素贞见若雪吞吐不言,不禁一笑:“征为人老实,日后还不是被你牢牢控住!凡事还有娘在呢!”若雪不禁抽泣道:“娘,可是征……征他不爱我。”徐素贞安抚道:“若雪啊!女人都苦命,男子可择倾慕之女为妻为妾,而女子不可!自古姻亲讲究的是门当户对,世理如此!傻丫头!酸楚文人最爱做一些诗词歌赋,你是看惯了这些混书,才被其蒙蔽。这红拂女,卓文君皆是书中之言,不何当宜。”若雪回道:“娘,女儿不曾想过如卓文君那般追求佳婿。若雪爱征,若雪只是希望,征也能爱着若雪。”她泣泪道:“我多么希望,我和他是两情相悦,才共结连理。”

   徐素贞轻抚着若雪:“这情与爱,岂是你能说得明,悟得参透。”徐素贞回忆道:“你娘待字闺中之时,只知晓你爹之名,却不曾见过一面。待嫁入秦府后,才与你爹相识,然后相知相守,相互依持。”若雪道:“可是娘,爹爹自从娶你之后,心中便只有你。而征,征的心里却有另一个女子!”徐素贞教道:“他和那女子仅仅是一场雷雨;而你和他是一场绵绵不断的梅雨!时间久了,你们俩便谁也离不开谁了,征还年轻,从小没吃过苦,心智尚且不成熟。你嫁入慕府后,他会收心的!”若雪点点头,心中依旧清郁徘徊,心神怅惘,不禁心思:“时间久了,便谁也离不开谁。难道他已经离不开林蓉了吗?”徐素贞伤感道:“这往后啊,你便会处处想着慕家!处处想着征!哪里还会想起爹娘,哪里还会记得为娘今日这番话……”若雪道:“不!娘!孩儿怎会忘记你们,即便嫁到慕家,也永远是秦家的女儿!”

   雨日人更愁,青山唯满忧。日近大婚,征至徐宛童墓前。

   “娘!征来看您了!”他跪地含泪:“娘!征好累,真的好累!我究竟做错了没有?娘!”一阵阵长风吹来,四周瑟瑟作响。他自责道:“一个是林蓉,一个是若雪。我既负了林蓉,又害了若雪。如果没有我,这一切是不是都不会发生?”此时,只闻一声:“当然不是!”征转头,原是涵韫。

   “哥!”涵韫对征道:“哥,这个世上没有如果,如果能重新来过,你还是会遇到林蓉姐,到最后,一切都不会改变!”涵韫在宛童坟前叩拜道:“娘!……您在天有灵,保佑我哥,林蓉姐姐,还有若雪姐姐都能好好的……”征问道:“韫儿,哥真的做错了吗?”涵韫回道:“哥!如果我说是,你会承认吗?”她顿了顿:“哥!其实你没错。可是你有想到过,林蓉姐姐为什么她不愿与你远走高飞?”她继续道:“因为她知道,俗世牵绊究竟是与生俱来,无法斩断。”征喃喃道:“牵绊……斩断……我……”话音一落,他不禁眼前一黑,虚弱倒地,韫儿忙着上前搀扶:“哥,你怎么了?”征缓了缓:“不碍事!不碍事!”他脸色苍白,目光无神。

   大婚将至,征又出异样,郎中前来就诊,皆不通病因,束手无策。正在众人焦急之时,只闻一人道:“听说杜徐有位神仙,不妨请神仙来给少公子瞧瞧。坟前出事,想必是沾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这寻常的医生自然是看不了的……”陈四月猛一转头:“呸呸呸!谁在妖言惑众……”一老妪致歉道:“夫人,我……我知错了……”四月面色缓和:“甄阿妈,原来是您啊!”甄阿妈皱眉急道:“夫人,征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四月眉头一皱:“甄妈妈,这样吧!劳烦您一趟了,务必将那个神仙请来府上……”甄阿妈随即回道:“好!好!我这就去!”

   杜徐仙林,青竹环肆,碧水潺流,山坳纵深,人家不绝,行至沙田村,一破木屋外悬着一把桃木剑,此处正是那“神仙”的住处。推开破旧的木门,只见一老者须眉皓然、白发苍髯,面露红光,正臂抱拂尘,手拈法指。

   他微闭双目,念念有词,听到甄阿妈的脚步声:“此事终难全,非五行四柱可解,不如随风散去!”甄阿妈愣是一句没听明白,随即将所求之事叙叙而诉,那老者叹道:“实乃天缘普法,尽是因果离合。奈何,连这株荚香草,都跳不出情海情深。(征前世:乃是一株荚,日夜修炼而着仙韵,曾与首乌精千年相伴,首乌精对他有救命之恩,方入世为人,实为还愿!)”

   余姚慕府

   “且让我来瞧瞧!”说罢,老者来至征床前,在征左手手掌上画一“”字,口中念念有词:“天地乾坤,亨利贞元……”只见征渐渐昏沉睡去,那老者道:“往日恩情,难付!执念故人,何苦!”征睁开双眼,缓缓道:“尘归尘,土归土……(荚每日月初起,日生一荚,月半满盈,后每日去一荚,月大荚落尽,月小留一荚,焦而不落,附做牵绊。征牵绊,所系林蓉)”老者念道:“阶下一仙株,日月度劫苦。端木不焦落,岂只是首乌!”众人都听得云山雾里,征一阵呕吐,又昏睡而去。

   离开屋,四月急忙问道:“老仙人,这……这究竟是……”老者只回道:“万事随缘化,福祸总相依!”陈四月道:“老仙人不妨直言,如何医治得了征之病?”老者一笑:“三日内,自会好转!”陈四月央求道:“老仙人,可有治根之方?”她复求道:“您一定有方法,救救这个可怜的孩子吧……”她哽咽着,老者只是一句:“黄精宽中益气,尚且调和五脏,壮元阳,轻身延寿!”说完,便信步离去!

   此时,一丫鬟嚷道:“夫人,少公子醒了……”四月疾步而来,吩咐道:“黄精,黄精!你们赶紧,赶紧去拿黄精!”

   第二日,慕派人再来杜徐,想请老者下山,却寻其不得。有乡人曾言,见老者驾云而去,不复归来!(老者乃是四明山一地仙)

   第89章:十里红妆魂归去 十里红妆

   不知不觉,红烛满堂,已到迎亲之日。

   “好热闹啊!娘……”

   “快看,新郎官的帽子戴斜了!真是……”

   “慕家的排场果然不一样……”

   “我数了数,有六十五个人……”

   “爹爹!这些轿夫穿的马褂好好看……”

   ……

   仪仗开道、旗锣伞扇、狮舞锣提、声唢缀灯、凛凛御驹,形如登科。细瞧那驹上之人,着绛袍玉带,再看那“万工(万工轿)”轿夫,皆欢悦欣颜,桃花满面,喜形于色。

   新郎花轿皆临门,有女上前门虚掩。“阿姐方才待字闺,郎官迎门心儿催。唉!阿姐,阿姐,小阿姐!镜中影儿泪颗颗,阿囡不愿姐儿回!姐儿回!”丫头唱着拦门歌,征在众人催促下,缓缓上前。

   “扣扉声声响,红包塞入门”,只闻:“郎官瞧,郎官俏,阿姐对镜梳小妆。一回哭,两回闹,三思爹娘泪双双……”红包又入虚门内,终得双开明如是,进门不见红衣女,只闻彩灯满府,甚火红。

   屋内,秦若雪早已“沐浴仙霖”,她身着华礼,点绛朱唇,裹着流香红袄,着着彩裙金丝,系流苏飘带,登青云绣履,身披祥纹绸缎,头戴明珠玉坠,一副凤冠霞帔。她静静坐在床头,双手紧攥着衣角:“娘!我要见我娘!”一丫鬟拦道:“小姐,夫人在前厅呢?您稍安勿躁!小姐……”若雪忽然问道:“征爱我吗?”那丫鬟笑道:“小姐好奇怪!哪儿有新郎官不爱新娘子的!”屋外,女家之人托红烛、持明镜,一照花轿,祛邪灵……(谓搜轿)。

   一饮“开门酒”,便到起嫁时,三催上轿人不归,泣泣长鸣泪先随,亲娘上前轿饭喂,兄长抱入仙轿回。轿前饭,俗云:“食郎饭,打郎声”寓日后在婆家忍气吞声,言听计从,从德明理。都说“哭嫁”有长泪,娘家才显贵,可使到头终究深情付深情,惜别复含泪。若雪入轿,身不移位,此寓平稳当意;轿内焚香灰,轿外系条席,俗称“乔内火恩,轿后席。”

   一入万工轿,身如天子妃。(“万工轿”又称“百子轿”,乃朱金木雕八抬大轿。整台大轿通过榫卯结构联结,由可拆卸的几百片花板组成,浑然一体。雕花镌刻,春夏朱漆来铺底再饰以金箔贴花。一轿七层阁,主亭添五座,唤之“五岳朝天”,中亭立擎笔疾书的“魁星点状元”,环肆朱金雕刻,衬以绣片、珠翠、流苏、奢华积极。轿顶莲花洞开,镀以髹漆,采用朱金漆木雕贴金、描金、铺绿、铺青、洒云母特色工艺,在圆雕、浮雕、透雕下汇成六十六只凤凰、六十六条各色游龙、七十四只喜鹊、九十九只金狮,六十六只仙鹤,还有各色祥瑞,石榴百子,喜上眉梢,数不胜数。除了花鸟走兽,还有各色圆雕人物与戏曲场景,皆栩栩如生,《麒麟送子》、《天官赐福》、《魁星点斗》更有《天水关》、《木兰从军》、《西厢记》、《拜月亭》、《八仙过海》、《桃园结义》等,另配一百块喜庆图饰的玻璃彩绘。整轿取材百年老樟,味香清新,髹漆天然,再贴九九金箔。周悬金银彩绣,饰七彩流苏,辉映以迷彩宫灯,喜庆吉祥甚富贵。)“起轿喽……”一轿夫拉长了声道:“嘿罗嘿!嫁囡来!嘿罗嘿!漂亮囡……”秦家送嫁八十八人,两亲双方“单来双去”,添丁添口,白头偕老之寓。花轿前方,男女双方仪仗阵势愈盛,红罗锦簇,高灯开乐,花轿前方是轿前担,轿后又是一顶略小的轿,坐着压轿人,乃新郎的兄弟慕征焱。娶亲归途,不走来路,“不走回头路,结为连理枝!”鞭炮声中千红起,相伴送轿是兄亲。空巷十里摩接踵,只为阿囡十里妆。

   值堂夹着帖盒走在前头,开仪仗之路,四个人高擎着高照灯,两盏写着“慕府”,两盏写着“兰竹堂”,紧跟其后的是一群罗帽、龙凤吹、小堂名等。再往后便是秦府的仪仗,“秦府”“春华堂”同样四盏高灯悬照当空,礼仪常随。秦府仪仗之后,四个轿前走在花轿前,里头装着新娘的食物,以及婚礼中要用的红包与喜果,蔚为壮观的十里红妆就紧跟其后,浩浩荡荡!

   红妆最前头的是子孙桶(家族延续的象征物品),后面是十二杠铺陈,凉床十张以及各式嫁妆,如朱金千工床(朱金雕刻,黄杨木雕,镶嵌螺钿相结合),架子床、素纹红橱、床前桌、红橱、春凳、梳妆镜台、衣架、缠脚凳、朱漆梳头桶、梳头笼、脸盆、描金桶盘提篮(木调羹盒、如意云纹提篮等)、女工用具(织带机、麻压,苎丝架、绷花桌等)、祭盘、弓鞋、肚兜、荷包、香袋、女装、腰带、绣花枕头、大红被等内房嫁妆,画桌、琴桌、八仙桌、圈椅等外房嫁妆。婚媾奢华,千银万金,大小嫁妆光提桶便是上千件,就连敲瓜子的小铁锤也是镶玉鎏金。衣着服饰更是可以穿到百岁而有余,更不用提各类房内器具。花轿居中,如龙游天地,遥遥相望,绵延不觉。真是:一朝嫁女,十里红妆!

   花轿行至慕府堂前,缓缓而落,卸下轿门,“出轿小娘”上前迎若雪出轿,小娘轻轻拉扯新娘的衣袖,一而再再而三,若雪方出轿。从门前到府内礼堂,跨过马鞍(事事平安),一路麻袋铺地(代代相传),在喜娘相扶下来到喜堂右侧,在主香公公持礼之下,新人赞礼拜堂(拜天地、拜祖宗、再行对拜)……一系列繁缛的拜堂仪式之后,龙凤花烛导引下,新娘被童女带入洞房!

   征随着陪郎来到若雪的房内,只见童女退下,一位全福妇女用秤杆微扣新娘头部,再用秤尾自下而上挑去方巾,置床顶上。随后征与若雪并坐床沿,饮红糖圆子汤(礼厅中宾客同时进食,以示团团圆圆)。食后,新人出房,送娘侍新娘换妆,然后新人依次向父母和长辈跪拜,行“拜见礼”,称“见大小”,论亲疏、辈分依序跪拜见面。

   由于征的身体微恙,那晚的筵席喜宴,征并没有怎么招待众人。筵席之上,菜多鸳鸯名,酒曰状元红,乐奏百鸟朝凤、龙凤呈祥……

   原本喜宴毕,奏送宾曲,寿翁二人及亲友簇拥新人入洞房,此时只剩微醉的征被撵入新房,新房东侧的过道里各竖立一座大红镶金色木影壁(乃取“开门见喜”之意)。房中花烛桌上置果盘,上放桂圆、荔枝、花生、红枣、桔子等。房中东面靠北处有玉如意一柄,靠墙处放着一对百宝如意柜。

   若雪坐在征身侧之席,寿翁居中向新人敬酒三杯,每敬一杯,皆交换酒杯,新郎新娘各拿起合卺玉杯啜一口,称饮“交杯酒”(“三酌易饮”礼)。每进一次酒相互交换下酒杯。主贺者边唱贺郎酒,戏谑祥和,第一杯酒贺新郎:(有啥闲话被里讲,恐怕人家要听房);第二杯酒贺新郎(房里事体暗商量,谨防别人要来张);第三杯酒贺新郎:(祝愿夫妻同到老,早生贵子状元郎)。贺郎酒之后,只见一童女上前,将征与若雪的衣角打结:“祝新郎新娘永结同心,早生贵子!”说完,支开身旁众人:“大家都走吧,新郎新娘有悄悄话要说……走啦……走啦……”

   待众人离开,渐渐地,四下无声,空明寂然。红烛摇曳,光影洒然!若雪坐在床上,征站在窗前,纹丝不动:“林蓉!林蓉!你会怪我吗?”

   “你还要在那里站多久?”若雪问道:“整晚?还是一辈子?”征转过头,回道:“若雪!其实这个亲事……”若雪打断道:“嘘……”然后望向窗口:“小心隔墙有耳,你……你可不可以先坐下。”征缓缓来到她面前,坐在床边,若雪低声愁眉:“从拜堂道现在,你的眉头就没有舒展过。我知道,你有千万个不愿意。”慕征看着她:“你没错!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征欲起身离开,若雪一把拉住他:“别走!”若雪继续道:“你爹爹的人还在外头,就算是装样,也要装得像一点吧!”征无奈,只见若雪伸手将征的外衣脱去,征不禁闪躲:“你别动!我来。”解下外衣后,若雪又道:“待会儿你去吹灭一根蜡烛!”慕征方吹灭一根,只听若雪抬高了声音道:“征!你回来,这新婚红烛是不可吹灭的!”慕征也抬高了声道:“知道了!娘子……”

   和衣而睡,征问道:“若雪,你受委屈了。”若雪背着征,眼泪直流,她缓了缓:“从小,我爹娘教我各种学问,栽培我。我也是念四书五经长大,可是再怎样,我终究是要嫁人。”她顿了顿,继续道:“爹娘生我育我,对我恩重如山,若雪无以回报。自小我便知道,我的婚事依不得自己之愿,‘孝’字做不到,最起码要做到‘顺’字吧!”征无奈道:“这真是你心里的答案?”若雪回道:“我……我……”征回道:“你知道,我心里没你。”若雪急忙回道:“我不在乎!”

   过了很久,她轻声道:“好了,别说了,休息吧。”她语带哽咽,双眼紧闭,暗自道:“林蓉,我恨你!你愿意为征独守杭州,我也愿意为征独守慕家,总有一天,征会回心转意!如今,我才是征的正房妻子,而你什么都不是……”征不禁叹了一口气:“早些休息吧!”门外咯哒一声响后,征合上双眼:“终于,她也可以去复命了……”

   第90章:十里红妆魂归去 无尽悔恨

   征新婚当晚,臬司衙门牢房内

   “是柳大人,柳大人,您怎么不提前知乎一声,小的也好提前准备准备。”一狱卒对柳藏锋谄媚道:“也好‘招待’大人,‘孝敬’大人啊……”柳藏锋回道:“好了,好了!赶紧带我去见那个小贱人!”

   牢房一角,亮着一盏青白瓷的油灯,林蓉正阅着一卷《说苑》,牢门外,柳藏锋道:“哟!在看书呢?看来打搅了你的雅兴,实在是该死,该死!”

   狱卒打开牢门,柳藏锋轻声吩咐道:“你下去吧!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许过来!”他来到林蓉身旁:“你瘦了。”林蓉只是轻声回道:“多谢柳公子关心,林蓉很好!”柳藏锋稍稍凑近,拿起一书卷,笑了笑:“到底还是读书人啊!你身边的那个读书人,此时此刻,正红灯帐里卧鸳鸯呢!”林蓉不禁垂下双眸。

   柳藏锋又道:“难道,难道你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林蓉拿起书:“柳公子,若是没有其他事,林蓉想独自看会儿书……”柳藏锋笑道:“看书?你看得进去吗?”他夺走林蓉手中之卷:“到底是个艺妓的出生,怎么说,也是仙乐楼的姑娘!你可以不听,说不说那是我的事儿。”林蓉含泪道:“你……你走!走啊!”

   柳藏锋故作叹息:“将你请到这里来,是他老子慕的意思。是,他老子不是好东西,可征呢?”他继续道:“也不是个好东西!今日他在干嘛,想必你也猜出了。”他故作惋惜道:“林蓉啊,你错就错在太相信慕征,他混迹官场商道,岂是你能看透?这些时日,他有管过你吗?他回余姚那天,还是我送行的,那个春光满面,别提有多开心!那时他心里,可有你一丝一毫?”林蓉转过头,一言不发。柳藏锋翻了翻袖子,把一书信(心中有段:……皇天在上,致慕家的各位列祖列宗,慕家不孝子慕征,在此立誓:从今往后,不再与娼妓夏林蓉有任何往来,终此一生!若有再犯,遂逐出宗籍,五雷轰顶,万劫不复!慕征书……)递给林蓉:“这是征老子托我给你的,你好好看看吧!”林蓉急忙接过信,细细而看,柳藏锋又从袖口拿出一玉坠:“这玉坠,是他托我带还给你的,他还说:‘从此天涯陌路,不相往来。’林蓉,你可不要哭啊!”林蓉缓缓接过玉坠,泪水成行:“不……不是这样的……”她拿起玉坠,捂在胸口:“‘娼妓’……难道我在你心里,就是个娼妓?”她喃喃自语,柳藏锋惺惺关心道:“过分,真是太过分了,我看看这信!”柳藏锋佯装不知:“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些话!林蓉,蓉儿啊,你别哭了,你这一哭,我的心都要被你哭碎了……”林蓉大吼道,将手中玉坠扔向柳藏锋:“你走,你走啊……”柳藏锋急忙闪了出去:“好好好,我走,我走……明儿我再来看你……”

   她哭了很久,忽而起身寻回了那玉坠,放在手心轻轻一吹。牢门外,只闻一狱卒讥笑道:“什么风度翩翩的慕家少公子,把一个娼妓捧在怀里像个宝似的,真丢尽了他祖宗十八代的脸……”另一个狱卒笑道:“……没想到她是个娼妓,长得是真漂亮,怪不得迷得柳公子都往这儿跑……不知道她香不香……”

   第二日,柳藏锋又来“探望”林蓉:“痴情女子薄情郎!哭,为那般?”林蓉转头,泪眼看着柳藏锋,他携着几壶酒,一篮饭菜:“有句诗怎么说的,何以解忧?惟有杜康!”说完,便将饭菜与酒水都逐一摆上桌。

   柳藏锋感慨道:“以前,我来仙乐楼买醉,你倒好,没有一次单独接待过我。如今,反倒是我来牢里陪你喝酒解忧。”林蓉回道:“柳公子,林蓉无忧,只想一个人静静。”柳藏锋起身:“那好,我走,酒给你留下,就不打扰你了。征临走时还交代过我一件事出牢之前,要好好照顾你!”林蓉不禁沉默。

   她自是不信柳藏锋的话,更不信征会如此待她,待柳藏锋走后,林蓉只觉心结痛郁,不禁来到桌前,“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我本娼妓,何来其家……”几杯苦酒下肚,只觉天地颠倒,很快便不省人事。

   就在此时,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只见一人缓缓推开牢门。“桃之夭夭,呵呵,看你今日如何逃之夭夭……”柳藏锋面露**:“慕征啊,慕征,我也读过《四书五经》,‘女子近之则不逊’,这若即若离的感觉着实美妙,可是再美妙,怎及这肌肤之亲的妙……”他对昏迷不醒的林蓉道:“林蓉啊,林蓉,今天,我要让你做一回真正的女人……”他形如野兽,极尽无耻。

   只叹:朱唇皓齿,玉肌仙骨,却被禽兽催,叹贞洁守操,皆被污泥染。

   柳藏锋一番云雨之后,笑道:“千金一刻徐怜惜,果然是女中极品!慕啊,慕,多谢这份大礼,来日必当相报!必当相报!”林蓉被脱得精光,躺卧于牢床,不省人事,柳藏锋轻抚着她的玉肌:“娇娜动人,怎样都销魂……”说罢,对林蓉又是一阵糟蹋。

   余姚慕府

   后院一方,尽是桃李花林。一下人疾步来到慕身旁,轻声道:“老爷,柳公子来信了,还特意给您捎了一副画。”慕打开画,心思着:“雅士幽居,是唐寅的《事茗图》。可惜,被他收着,真是糟蹋……”他吩咐道:“给征送去。”那下人又问:“柳公子还问,何时放了那位姑娘?”慕回道:“可以放了,可以放喽!要盛济周恤,多支些银两于她,让她马上离开杭州。”那下人应是,慕摇摇手示意他退下,随后又朝鱼池投食道:“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何添风墅

   珍儿急道:“雍伯!姑娘她,还是茶饭不思,滴水不进,该怎么办啊!”雍伯不禁皱眉,珍儿泣道:“姑娘这到底是怎么了呀!呜呜……”雍伯伤心道:“皮肉之苦,不惧。就怕是心中的伤痕,万难愈合!”珍儿抱怨道:“在牢里这么久,慕公子都没露过一面,姑娘一定是在恨他。”雍伯解释道:“珍儿,你怎么能冤枉征。”珍儿气道:“我冤枉他?整整一个多月,他在哪里了?”雍伯回道:“征一定有他的苦衷!凡事不要妄加猜断,征的为人,你不是不知……他对蓉儿的情谊……”珍儿气道:“我不管,姑娘现在都这了……”她紧锁双眉,望着门内,房门依旧深锁:“一切都会过了,我去给姑娘热一热饭菜……”

   屋内昏暗,林蓉蜷缩着。女子最重贞洁,视其为信条,回想那晚,林蓉不禁重重咬着嘴唇:“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再想到征,她的心,愈发伤痛:“征,你我相识,终究是错……”泣泪不止。

   余姚

   夜,西方白虎,南空穹顶,昴宿簇聚异亮,毕宿转淡无韵。毕主吉、昴主合,两星相伴,腾升青渊。(征命不久矣)

   东方微明,山野田间,农户们正冒着寒冷,身披棉絮,忙于播秧,刚进梅雨时季,阴雨连绵,河满沟平,谁料忽然惊雷辄起,大雨急骤倾盆而下。慕征忽从梦里惊醒,满身冷汗,气喘吁吁。一旁卧睡的若雪不禁醒来,轻柔的双手轻轻拭去征额上的汗水:“梦到什么了?”

   慕征回忆

   华乐春露,箫声楚楚,玉盘金台上,月光美景下,从天而降一位少女,盘着发髻,珠玉绮罗、锦绣流仙、披帛临风,翩然舞起,如长虹绚霞般飘逸浪漫,蝶舞蹁跹如长空剑舞,回眸一瞬,巧笑嫣然!

   征仔细端详,那女子乃是林蓉。霎时,天降白雪,景迁百灵洲,木槿环肆,女子如出淤泥之卧莲,玉立婷婷,唤道:“征……我在这儿……”征缓缓走上前,只见风云突变,雷霆烈焰,周景废殆,被几个鬼魅拉住,沉陷低下,只见林蓉急忙跑来,怎奈天地旋转,她离征越来越远,只闻林蓉哭喊道:“征!征……”(梦往往都是反的,他梦见林蓉心系与己,实为自己牵绊着林蓉)

   慕征回想着:“百灵洲,林蓉……”若雪见他出神,轻轻拍了拍他:“征!你没事吧?”征急忙致歉道:“若雪,对不起……为了欺瞒他们,竟委屈你了,我……我怎能与你同床共寝……”若雪释然一笑:“征,我……我并不在意……你知道的。”征皱起眉:“可是……”他欲言又止:“你……你再睡会儿吧!”他起身穿衣,随即离开。若雪躺在那华美的千工床上,泪珠颗颗坠下,浸湿绣枕:“我非越女,苦甚越女,‘山有木兮,木有枝兮。心悦君兮……”

   入夜,四下安静,“爹!”征问道:“爹……林蓉之事?”慕只是回了两个字:“放了!”征眉梢微微一舒,慕吩咐道:“(苏州一茶商)沈单明日要来府上。明早你就去丈亭,将此人迎来……”征一问:“沈单,就是人称苏南茶王的沈单?”慕点点头,征问道:“此人在商界处事,人人不齿,为何还能占茶王之位?”慕回道:“人之所恶者,亦恶之呼?能做到人皆恶之,此人必有心机谋略,不可大意。明日前去会见,务必谨言慎行……”征听完,允诺告退。

   大婚半月后,征终于回至杭州。他日夜思念,心念林蓉,又不敢违背誓言,怕慕再加害于她。

   第二日,征吩咐谢武:“务必见到林蓉。”他心思着:“一切安好,亦不可解我一丝愧疚;若是稍有闪失,我便万万不可原谅自己。”

   一酒肆中,谢武独自喝着闷酒:“小二,再来一壶……”珍儿正巧从铺前走过,瞟见谢武,满肚子来火,上前讽道:“哟!这不是谢大侠嘛!是不是花酒喝腻了?怎么跑这儿来喝闷酒了?”谢武抬起头,见到珍儿,一脸懊悔:“珍儿,是你!”他上前拉住珍儿,惭愧道:“你……你还好吗?你家姑娘她还好吗……”珍儿用力甩开谢武的手:“用不着你们管,姑娘好着呢,吃好、喝好、睡好,开心着呢?男人就没有一个好东西!”说完欲走。

   谢武解释道:“你错怪我家少公子了!这一切都是老爷逼的,少公子无奈只好妥协……还有我……我……是我的错……才……”珍儿冷笑道:“关你什么事,你想替你家少公子开脱?”谢武打断道:“都因这门亲事,这才……”珍儿打断道:“原来,我家姑娘在牢里受苦,你家少公子却……真有你家公子的……”说完,转身欲走,只见谢武拦道:“珍儿!你别走……”珍儿一巴掌扇去:“别叫我珍儿!”众人看着热闹,谢武愧道:“你跟我走!我有话要说……”他强拉着珍儿:“这儿人多,我们去个清净之处,我再同你解释……”珍儿捂着耳朵:“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做了亏心之事,良心过不去吧!我不想听,不想听!你再对我拉拉扯扯,我喊非礼了!”谢武无奈,只得让她离去:“你要相信我家少公子啊……”

   这晚,征无奈应酬着几个富商,包括沈单。至仙乐楼,一瘦个富商拍手赞道:“不愧是杭州一绝,红尘中一等一的风流之地!”沈单应道:“月下赏美人,恰好!恰好!”酒色开道,纸醉金迷,正在赏乐观舞之际,传来一阵熟悉的醉骂声:“贱人,都给我滚!”只闻一女谄媚道:“哎呦!柳公子啊!您这是何必啊!这些丫头不懂事,我马上给您找些好的,春月……”又闻一阵碎杯声:“这仙乐楼里的女人,就没我柳藏锋睡不了的……”只闻二姨娘道:“哎呦柳公子,哪位姑娘能得到柳公子的垂怜,那可是前辈子修来的福分啊!”沈单对众人笑道:“隔间那位不是柳藏锋嘛,看来是喝大了!”

   那处厢房,柳藏锋指着一紫衣女子道:“你!给我过来!”紫衣姑娘畏缩向前,满脸惊慌,柳藏锋掂起她下巴:“倒有几分相似!可终究不是她。”二姨娘笑道:“仙乐楼里的姑娘都好,都好!不知柳公子说的她,究竟是?”柳藏锋得意一笑:“,玉肌酥软,吹气如兰,这里的姑娘怎能及得上她!”他轻轻贴到紫衣姑娘胸口:“香!夏林蓉你可记得?”他回忆道:“那晚……那感觉……娇媚如水……”他一脸**,十分回味。

   “哎呦……柳公子啊……”二姨娘轻轻笑道:“哎呦……我当时谁呢,原是林蓉这个狐媚坯子呀……”

   征听罢,冲到柳藏锋房里,怒气凌眉:“你再说一遍?把你刚刚说过的话,再说一遍!”柳藏锋缓缓转头,不屑道:“怎么?生气了?为一个被人玩剩的娼妓,你至于吗?”征握紧双拳,柳藏锋目光阴冷,得意反问:“哪句话?慕征,究竟是那句呢?”他拿起酒壶喝道:“是不是和她睡得那晚……”只见征一拳挥去,柳藏锋一个闪躲,两人扭打在一起,直到征随即被柳藏锋的手下给拦住。

   “真是可笑之至,还堂堂的慕家少公子,把一个娼妓当成了活宝,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柳藏锋一脸鄙视:“都是男人,你怎么就这么没用呢?几年下来,都没碰过她一下。”他闭起上眼,闻了闻手中的残香:“她身上的味道,真让人陶醉……可惜,可惜。”征吐口大骂:“你这个无耻之徒,我真瞎了眼!禽兽!”柳藏锋不屑道:“哦!是吗?”他不禁一笑:“真可怜啊,慕大公子!你如此怜香惜玉,是真情呢?还是假意呢?”四周,传来阵阵讥笑声,征怒问:“为何要这么对她?这么对我?”柳藏故作无辜:“要知道答案,就去问你的亲爹吧!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随后又笑道:“说起来,我可是帮了慕家一个大忙。你不必感谢我!”他走上征面前,轻声道:“想不想知道那晚,林蓉对我说了什么?”征气得直发抖,柳藏锋得意道:“她说,做女人的感觉,真好!”说完,便哈哈大笑起来。征不知哪里来的蛮力,冲上前去对柳藏锋一顿好打。

   离开仙乐楼后,征在“何添风墅”外独自徘徊了一阵,他衣衫褴褛,神情呆滞,望着漫天星辰:“‘世溷浊而不分兮’,林蓉,我一定会替你找回公道!”那晚,征见到雍伯,雍伯长叹:“原来蓉儿变成这样,是因为……唉!”征懊悔道:“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她……”他央求道:“我要见她……”

   至林蓉房前,正巧撞见珍儿。“是你?……你走!”珍儿朝征大嚷道:“公子既然无情,何必再来……”雍伯上前劝道:“珍儿啊,你就别添乱了!”珍儿喋喋不休道:“诶,我怎么就添乱了,难道我说的不对吗?姑娘下狱那会儿,他人去哪儿了啊……”雍伯急忙推着珍儿离开,回头示意征:“快去吧!”屋内,林蓉只觉心口愈发疼痛。

   征轻轻敲房门,不见任何回应:“林蓉,我知道你没睡,你开开门,好吗?”四下寂静无声,征长吸一口气:“蓉儿……我……我对不起你。”月光如霰,薄幕穿纱,映在林蓉的脸上:“征!你走吧,我满身污秽,淤浊不堪,再无脸见你。我更不愿……不愿见到慕家百般……百般为难于你,不如各自安生……”征微泣着,林蓉亦垂泪,心思道:“蓉儿什么都不在乎,只要你能幸福快乐,就好……”只闻征道:“蓉儿,你开开门。蓉儿,不能和您在一起,征此生,还有什么意义……”她暗自伤神起来,望着那冰冷的玉盘:“慕公子,你且回去吧!林蓉要歇息了!”

   征继续敲门:“蓉儿,蓉儿,你开开门……”林蓉冷冷回道:“慕公子,难道你听不明白吗?”这股疏离的语气,征不禁心疼:“我知道,你气我,怨我,恨我。”林蓉故作冷笑:“慕公子,林蓉不曾气你,怨你,甚至恨你。林蓉只是累了,慕公子请回吧!”征道:“林蓉,一切都是征的错……”林蓉打断道:“慕公子,你没有错!是你我缘分已尽,天意如此。”征缓缓道:“不!‘天意人情未可猜’,林蓉,我有不得已的苦衷!”他哽咽含泪,将近来之事一一诉说,林蓉听完,只是一句:“慕公子,你应该听过:‘天意无情’。你走吧,就当你我从未相识过,林蓉不会再见公子!”征听完,不禁泪水浸湿,瘫坐在门前。

   第91章:十里红妆魂归去 卑微诉爱

   第二日,门扉紧固,只见谢武寻来,他在征边轻声道:“少公子,你不能再待在这儿了……”征回道:“为何?”谢武回道:“你在仙乐楼痛打柳藏锋之事已传到老爷耳边了!少公子!”征朝林蓉房内望去:“可是……可是……”谢武急道:“快走吧!少公子,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来日方长啊……”征皱不舍:“不……我一定要见她……”谢武急道:“少公子,你再不走,待老爷的人找上门,只怕会害了林蓉姑娘啊!少公子!”征迟迟不愿离去,谢武一阵相催,最终只好离开。

   “少公子,您回来啦!”一丫头道:“老爷、夫人、少夫人都在正堂……”征点点头,回房换了一身衣服,不紧不慢地来到正堂:“若雪,娘,你们都在啊!”若雪急忙上前,理了理他的衣襟,微微皱眉示意征,悄声道:“待会儿,你且认个错,为了她(林蓉)!”随后拉长了声:“怎么现在才回来!惹得爹娘担心。昨晚,是不是去谢武哪儿了?”

   只闻慕质问:“为什么不敢回家了?”四月看了慕一眼,轻声道:“人没事就好!”征抑着愤怒,低头认错:“昨日在仙乐楼喝高了,和柳藏锋动了手,心感愧疚,不敢归来。”慕继续问道:“为何动手?是真喝多了,还是假喝多了?”四月拉了慕一把:“一定是那个柳藏锋的错。”征回道:“是征的错!”若雪接道:“知错就好,今日就罚你不能出门。”她温声一语:“在家陪我,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四月笑道:“征,还不向若雪认个错!”征低头认错,四月顺势道:“好了,你们俩先下去吧!”

   征与若雪正欲转身离开,只闻慕道:“征,你若是执意如此,别怪我无情!”征听完,怒火满溢,若雪急忙拉住他,轻声道:“不要!”她转身对慕求情道:“爹,征他知错了,您就别为难他了!”屋内气氛紧张异常,慕的神情微微缓和:“下不为例!若雪,好好管一管他!”他没想到,征迟迟不能放下林蓉,即便被柳藏锋糟蹋过,他暗自摇头道:“征啊,征,究竟要怎么做,才能让你对她死心?(他万万没有想到,让柳藏锋糟蹋了林蓉,已铸成无法弥补的大错)”

   秦若雪一路跟着征,拉着他的手:“你慢点!慢点,我快跟不上你了!”慕征停了下来:“为什么要帮我?”秦若雪回道:“你还要其他话要说吗?”慕征回道:“谢谢!”说完便转身离去,若雪独自伫立着,眉梢掠过一缕缕忧伤。

   那晚,征回房,见若雪轻妆一抹,坐于案头,她持笔挥墨,排立成诗:“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征凑近一看:“是《望江南》?”秦若雪回道:“是望夫归。”她一脸深情凝视着征,征避开她的目光:“不早了!早些歇息了!这里不是余姚,今晚,我铺地而睡!”

   若雪起身,来到他身旁:“难道你打算一直这么下去吗?”征背着她,声音沉闷:“我也不想再演下去了。”若雪忽然哭道:“征,多看我一眼,难道真的有那么难?”征回道:“从一开始,我就告诉过你,我对林蓉情是不会改变的。”秦若雪不禁捂住胸口:“我知道,我知道你心里没我。可是,我已经大张旗鼓地嫁给了你,我爹娘在杭州都是有头有脸的人,我丢不起秦家的脸,更不能给我爹娘丢脸。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慕征回道:“若雪,当初你应该拒绝这门亲事!”若雪含着泪,苦笑道:“是!可就算是冷若寒宫,我也无怨无悔!”泪水一抹淡妆:“我无法祈求老天,让你割舍掉对她的爱。我只能默默期待着,你能接受我,难道连这点的卑微的自尊,你都不给我吗?”征只回了一句:“对不起!”

   若雪走到征身旁,悄悄把头靠在他肩上:“征,让我有个孩子吧!就算你真的离开了我。至少,今后在慕家,我也不再孤单影只,了无依靠。”征闪躲道:“若雪,你……你知道我办不到。”若雪拉着征:“征,你当真如此冷血无情,一丝都没为我想过,你怎么能这么对我,我可是你的明媒正娶过门的妻子!”征的心被微微触动,若雪含泪道:“我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死了算了!一了百了!”说完便从一旁的梳妆台上拿起一把剪刀,往身上刺去,征见状,急忙夺过刀:“若雪!你疯了!”若雪苦笑道:“是,我是疯了。放下我的骄傲,疯一般的爱你。”征上前,轻轻擦去她的泪水:“你是个好姑娘,可是,我真的做不到!别再这样了好吗?”若雪抱着征,大声哭泣着:“为什么?为什么?我哪里比不上她了……哪里……”

   第二日,征与慕从盐场出来,于钱塘江畔,天朗气清,岸边的垂柳随风飘荡,偌大的江面上,粼粼波光,淼淼浩荡。

   征望着滔滔江水:“今年盐场如此困顿疲乏,特别是入梅以来……灶户们怎么办?”慕叹了口气,征又问:“去年盐场甚是困乏,盐工门哭着跪着,求朝廷减免他们的赋税,你答应过他们,一定会向朝廷请愿,求朝廷减赋,可结果呢?”他气愤道:“今年比去年更糟糕,你忍心看着他们妻离子散,食糠度日?”慕回道:“征,你是在质问我吗?”他一脸肃敛:“征,你以为爹爹愿意这么做?”他不禁摇头:“朝廷的水有多深你知道吗!我若在朝堂一说,你要这些盐商怎么看慕家,要朝廷怎么看慕家!”征愤怒道:“你要是有良心,就该给他们说句话,给他们一条活路!说一句公道的话,怎么就难免难!”征又道:“立身诚为本,无信不立,业无信不兴,国无信则衰。你既然答应过他们,就该说到做到。”他补了一句:“无论什么事!(暗指:成亲前,慕许下之言:放过林蓉)”

   “有心事?”慕问道:“为了若雪?还是为了那个姑娘?”征平复了一下,缓缓回道:“若雪一直很好,我不曾担心……而林蓉,我早已放下。”慕不禁一笑:“好一个不曾担心,好一个早已放下。”他质问征:“若雪哪里不好?”征回道:“若雪很好。”慕一笑:“既然很好,你为何不与她圆房?莫非你心里还对这个林蓉,念念不忘?”征愤道:“难道我与若雪的房中之事,你也要过问?”慕回道:“我只想对你说,已经对不住一个爱你的姑娘,就不要再辜负另一个爱你的姑娘。”征只是望着远来的潮水,不回一语。

   慕又问:“那晚,你究竟去了哪里?”征回道:“何添风墅!何必明知故问。”慕冷冷道:“是,你的一举一动,我都了如指掌。”征道:“不要再为难我的朋友了!”慕反问:“你是在求我?”征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慕继续道:“我不会为难谢武,至于那个姑娘,我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事实上,我已经给你了一次机会,只要你能做到,我自然不会为难她。”征回道:“好!”慕道:“我要你与若雪做一对真正的夫妻。”他望着远来的潮水:“你看这钱江潮水。”他迎这风:“每年都会有人被它吞噬,因为在危险真正到来之前,往往看似祥和安宁,人一旦心存侥幸,放松了警惕,就会被它吞没的,落得阴阳两隔,懊悔终身!”

   轻推房门,征缓缓进屋。“你回来了,随爹爹去盐场了?”若雪问道:“去年天灾肆虐,杭州口岸的盐场收成不好,不知今年如何?”征叹了口气:“比去年更糟。”若雪将手搭在征的肩上:“有爹操心呢,对了,今天娘来找我了,还问了我一些事儿。”征问道:“何事?”若雪羞道:“还不是男女之事,我……我都不知道怎么回她,了了搪塞过去。以后,我可得小心点儿,可是,我……”征回道:“你我之事,爹爹都知道了!”若雪一脸惊讶:“爹爹是如何知晓的?”征回道:“有些事,是瞒不了的!”他忽然致歉道:“对不起,若雪。”若雪一脸疑惑:“为什么对我说对不起?”

   征回想起今日与慕的对话(“我不会为难谢武,至于那个姑娘,我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事实上,我已经给你了一次机会,只要你能做到,我自然不会为难她。”;“我只要你与若雪做一对真夫妻。”……),随后对若雪微微一笑:“我……那晚,我不该这么对你,我……从今以后,你我不必再在人前演戏。你,就是我的妻子,自当同床而睡,共枕而眠。”若雪不敢相信自己的双耳,怔怔立在那里,征来到她面前,握住她双手:“我们会相守相知,共度一生!(他离开之心已炽:既然慕言而无信,就休怪我背弃誓言,从此与林蓉天涯海角。若雪是个痴情的姑娘,她说得没错,也许,她说得对,今后,她独自慕家,不会再孤单影只,了无依靠。)”

   泪花无声落下,红烛摇曳,轻解罗裳,她知道征的那番话,着实不是说给自己,而是林蓉。“只要有了孩子,就能牵绊住他!”若雪心思道:“征,我一定会彻彻底底让你放下她。”云消雨散,此情更寂寥,若雪不禁流下了泪水。

   第92章:惜双双

   夜幕沉沉低垂,彷徨无边深邃。清风访院,轩帘轻掀,若雪携着征信步而行,至灵隐寺旁的一处画院。

   屋内无人,正中摆着一把古琴,里屋飘来阵阵琴声,征不禁皱起了眉头。若雪绕着屋子,不禁赞赏道:“这幅画真好。”她问道征:“雨沐慵荷。征,此画描笔细腻而自然,你作何看?还有这幅,半山飞雪,也很不错……”征只是微微一笑,对屋中所悬之画并未上心。

   此时,只见一簪着垂珠之发的女子依着阁楼外的栏杆,不禁喊道:“静娴,有客来,还不赶紧招呼……”一少女紫韵罗衫,清秀婉丽,缓缓而至:“不知两位到来,有所怠慢,着实愧疚。”

   征对着古琴,拨动了几下琴弦:“临院闻琴,情不自禁而往,不知姑娘如何称呼?”紫衣少女回道:“小女子静娴!”征又问:“适前所闻《潇湘水云》,是姑娘所奏?”静娴对他微微一笑:“莫非公子也懂音律琴谱?”征点点头,静娴欣喜道:“公子所闻,正是我与姐姐合奏之曲,必是那二胡之音,让公子有所困惑吧?”征微微一笑,点点头,后谦逊一道:“敢问姑娘,为何要加以二胡而奏?”静娴回道:“难得公子有雅兴,还请公子与这位姑娘来内房稍坐,让静慧姐姐一解公子之惑吧。”

   庭方松凉,至内房,静娴煮上一壶新茶,燃幽兰沁香,转眼已过一炷香时。静娴道:“让两位久等了,姐姐素来如此,每每拉弦之前,需要沐浴更衣,焚香静坐片刻,如此方能使心境空灵闲适,自然不拘。”话音恰落,只见一女子,身影曼妙,映缀在幕帘,她声调温柔:“娴丫头,还不持琴。”若雪对征说道:“终于可以一参其妙。”

   曲起,提胡低诉,揉弦之下,细若游丝,琴声入境,魂牵梦萦。随着曲声,征渐闭双眼,微微蹙眉。曲终,征眼角微微浸湿::“胡琴,悲而不哀,其音柔和浑厚,所配绝妙……”只见幕内女子回道:“可是,在公子听来,却满是哀伤。”征只是感慨了句:“风寻荷柳,微雨如泣。”他会心一笑:“没想到这西子湖畔,竟有那么多为情伤怀之人。”若雪道:“情起情落,好似那琴起弦落。静娴道:“”缘浅缘深,皆天命定数,公子又何必怀日伤感。”征问道:“莫非……姑娘可已斩断牵挂?心无所累?”静慧回道:“抛却羁绊,埋与心海,从此归于宁静,安度自然。”征不禁一笑:“可姑娘的弦内之声,却与姑娘所言,恰恰相反。”静慧不言,亦是会心一笑。

   征又问:“情之物,天地之涵。人若能置情如物,随意弃舍。那么,人生在世,生而为何?”静慧顺着弦,缓缓一抚:“公子所言极是。公子为何流泪,是心有所系,深受牵绊?”征深深吸了口气,情不自禁道:“又闻此声,忧见故人?颦颦烂漫楚楚兮,谁见犹怜……”静慧意会道:“送公子一言:韶光度春秋,此情莫长留。红尘之事,勿要执念。”说完,便转身离去,征喃喃道:“执念……长留……”只见若雪拉了拉征:“你,还好吧?”征只是对她微微一笑:“没事,只是这曲子,有些让人伤感罢了,不碍事。”谢过静娴,两人离画院而去。征与静慧之对话,若雪字字记心:“他始终惦记着林蓉,不能释怀”

   西湖边,若雪停下脚步:“征,我想见一见夏林蓉。”征愕然:“何出此言?”若雪吃醋道:“我想知道,她究竟是何等倾国倾城!”

   “若雪,你……我……”征神色少缓,慢慢道:“她何来倾世容颜,只是一普通的姑娘。”若雪一脸怨怼:“普通姑娘!让你如此念念不忘?”她转而又愁眉道:“你如此多情!精于音律,吟弄风月……你日日结交官绅商贾,日日可见色艺超俗的女子。我……我如何才能拴住你的心?”她一脸楚楚的看着征。

   征只是一笑:“结交官绅商贾,无非逢场作戏。吟风弄月,度曲染墨,也只是俗世消遣。何况这一些,皆非出于我之本心。”他叹了口气:“在爹爹看来,征于情于理,应将心神投于程朱陆王身上,精于理学,为官入仕。可是……”若雪急道:“可是什么?”征一笑:“可是如今世道向背,入仕为官,经营八表,已成缪谈,还谈什么施展抱负,不如一生清流,浪迹于尘世乡野……”说完,不禁指向“何添风墅”那方:“我误尽你的年华,终愧于你,又叫我如何释然。”若雪擎着泪水:“征,为什么萍水之缘却胜过青梅竹马,我不甘心……”征轻轻拭去她的眼泪:“天意难全,若有来生,我化作春泥、化作夏雨、化作秋露、化作冬梅、一生相赎……”若雪抱着他:“什么来世,我不要来世,我只你今世……我不要你忘记她,只要你心里能装下我,就够了!”

   刚回慕府,征只见楚楚含泪的若雪,虚虚晃晃,分做几人,不禁晕倒在地。

   征一晕厥,整整七日未醒,慕府上下早已忙得不可开胶,若雪整日守在他身旁。

   太医院一郎中匆匆而至,一番望闻问切,一套银针,辅以火罐,给征施以针灸,最后开了几副汤药。

   慕问道:“修老,这究竟是何病?”修郎中直截回道:“慕大人,修某行医几十年,所见疑难之症不胜枚举,可是少公子之病……”慕见其隐忍不言:“修老不妨直言。”修郎中只是一问:“慕大人,还赎老夫多问一次。少公子早年是否有染大病?大人不妨回忆回忆。”慕沉下心,语调粗缓道:“征这孩子,自他娘亲离世后,确是得过一场大病,整整在家调养了半年。(此乃慕家之因果报应)”修郎中又问:“少公子当年所患之疾,是否形似今日?”慕回忆道:“那时,征久咳不愈,严重之际,咳中带血,高烧不退,且常常胡言乱语,举止诡异。”四月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接道:“那年,府上请来了几位高僧道士,做了几场法事……那以后,征行为举止再无诡异。可是,他身子却一直羸弱,平日常染小病,可如今……”她泣泪伤绝,不能一语。

   慕又道:“去年秋始他便时而晕厥,前番郎中诊断,皆言无大碍,乃是劳累所致,都开得些滋补调养之药。他身子本就弱,平日混迹商界官场,颇为劳累,郎中之言我并未怀疑。”修郎中听完,面色凝重,捋了捋胡子道:“依老夫多年行医之道来看,这绝非寻常之病。夫心者,五藏之主也!《黄帝内经》有言:五脏之道,皆出于经隧,以行血气,血气不和,百病乃变化而生。此病,根生久埋,起初郁结于心血,如今已深入髓邸。平日里,少公子定是常常心神交瘁,但凡心神憔悴至极,一气不顺,便会精气神俱损,转而晕厥,从此往复,耗尽元神,这才……(若是没有逼亲之事,征之病,未必要其性命。)”

   四月听完,不禁泣道:“在余姚,我就觉得这病蹊跷,大夫皆不通病因,只给开几帖益气强身的补药……我甚至,都去请了……”慕打断道:“说这些还有何用?哭哭啼啼,丢人现眼。”四月委屈哭道:“征也是我一手拉扯大的,要不是你逼着他完婚……他……他有怎会……”慕转头,握住修郎中的手:“修老,征之病,还望修老费心医治……”修郎中只是叹了口气:“少公子之病,老夫并无根除之法,只能缓其痛苦,实难医治愈……不过慕大人请放心,老夫必定竭尽全力医治。希望征能挺过这次,往后不可再受任何刺激……可能还有回旋之余地……”四月央求道:“修太医,你一定会治好征的!你一定要治好他啊!求求修太医了!”修太医叹了口气,只是一句:“富贵由命,生死在天。”慕听罢,不禁心疼后悔:“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四月垂泪良久,不禁自言自语道:“与老仙人所言,如出一辙。我不管,征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有事的,你们都是骗子,都是骗子。”说完,转身去朝征房里走去。

   两日后,征终于苏醒,他张口而言,却依旧虚弱无力,卧病在床,每日只进一碗稀粥,时常胡言乱语,语出惊人,甚至连慕与四月都不能认识。每每心神清醒之时,口中挂念之人无非林蓉、涵韫,还有四月、若雪。

   若雪一连十几日都守于征床前,亲自照顾。夜深,稍有困倦,只是眯一下眼。“林蓉,你在哪里?林蓉……”征睁着双眼,目光无神,轻声唤道:“林蓉……林蓉……”若雪握住征的双手:“我在,我在,我在这里。”征紧握:“蓉儿,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她含泪问道:“如果我离开了,你会爱若雪吗?”征只是回道:“别走!别走!”她不死心,又含泪问道:“你到底爱没爱过秦若雪?”征只道:“蓉儿,蓉儿……远走高飞,无人可阻……”若雪低垂着双眸,紧握着他的手。

   一日清晨,若雪刚睁开眼,只见自己正躺在床上,一个熟悉的背影在眼前缓缓晃动。“嘘……再睡一会儿,这几天,你辛苦了!”征重新将被子披在她身上:“乖,再睡一觉。”若雪惊讶,急忙起身:“征,你……你……”他只是微微一笑,来到案前:“若雪,我是说,如果……如果时间可以倒退,要没有遇到林蓉,也许,你我可以做一对真正的夫妻。”若雪回道:“你累了,我们就是夫妻。”征回道:“是!”若雪凑近:“征,你在画什么?”只见征挥毫洒墨,画中远山竹林,飞花带雪,江枫渔火,偌大的湖面上一叶扁舟随波飘零。“征,这画?”征回道:“无意苦行舟,销身尘世外。此画就叫‘飞雪无忌’吧。(无意点出了若雪的命运,她坚强、执着、无所畏惧……)”

   征收起笔,若有所思,随后将一玉佩放到若雪手心:“当年碎玉成双,我和韫儿各持一块。这是娘亲留给我和韫儿的……如今,就留给你吧。”若雪接过玉佩:“如此贵重之物为何要给我?何况,它是你娘留给你的……”征回道:“我想,我娘也希望你能收下它吧……”征心中念道:“蓉儿,我自知时日不长,这块玉原本是留给我最爱之人,如今就给若雪留作个念想吧,毕竟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即便我不爱她。我对不起她,更对不起你……”若雪拿起玉佩,细细瞧来,乃一“若”字,不禁欣喜道:“征,这字是你刻给我的吗?”征摇摇头:“这只是半个字。”他一脸愧疚,低沉着声:“若雪,答应我。”若雪点点头,征道:“答应我,要好好得活着。”若雪不禁靠在征怀里,央求道:“答应我,那都不要去,好吗?余生那么长,我们要一起走下去,好不好?”征轻轻拍着她的背:“若雪……”他心思道:“对不起……”

   涵韫房内

   “哥!哥!”涵韫扑到征怀里:“哥!呜呜……”征轻抚道:“怎么又哭了?是不是又被爹爹骂了?”涵韫撒娇道:“才不是呢!”征微微一笑,涵韫急道:“你都不知道,那几日……那几日,我……”她哽咽道:“哥,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韫儿怎么办?呜呜……”征上前,轻拭她之泪水:“傻妹妹,哥不可能永远陪在你身边。韫儿长大了,该懂事了!”涵韫摇摇头:“才不要呢!”征回道:“韫儿身边,还有若雪姐姐、陈阿娘……他们都爱着韫儿……”涵韫泣泪道:“我讨厌陈阿娘,她是最坏的女人!若雪姐姐是很好,可是……哥!你是对我最好的!”征从容一语:“韫儿!人生在世,岂能事事随愿。你长大了,不再是以前的那个韫儿。”涵韫点点头:“最近,发生了那么多事,韫儿明白了很多,知道了什么是牵强、什么是无奈、什么是离愁、什么叫别绪……”征摸摸韫儿的头:“安之若素,随缘而转。切勿强求,遇见就好……(佛经:诸法由因缘而起。缘本天定,强求无用。征暗指着自己时日不多,万事不可强求。)”

   那日,征一去病态,精神甚是饱满。日近黄昏,随着一阵惊雷划破苍穹,他忽然晕倒而去,倒下了,便再也没有醒来。

   第93章 后记

   嘉靖十七年,初冬,凌寒独盛:

   初冬,天竺峰早早披上了素装。山脚,可见清泉长流、古树奇石、云影天光、仙气缭绕……越是往上走,越是清冷。

   三娘显得很累,不禁停了下来,感慨一句:“没想到,连这天竺山,都爬地这么吃力!”青儿关心道:“三娘,你没事吧?”三娘微微叉腰:“当然没事!”她不禁问道:“青儿姐,听说这天竺山上有三座寺院。”青儿点点头:“恩,三寺相去许里,自下竺,过中竺,至上竺而止。从上而下,依次名之。”三娘指着山顶:“那我们就去上竺寺!”徐盛道:“天光塔就在天竺山顶。”章涵接道:“据说此塔,光顶层就用五千块五色琉璃瓦砖,依榫卯对接而成。几百年了,始终光鲜亮丽。”三娘惊讶道:“岂不是与南京的琉璃塔相似!”徐盛回道:“若与琉璃塔想必,相距甚远。”

   这时,只见一对女子缓缓而来:“姑娘,小心点。”“恩,我没事。”

   众人互以微笑示意,待那俩女子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前方,只闻三娘羡慕道:“哇!那姑娘好漂亮啊!这才是真正的江南女子吧!”青儿回道:“三娘,你也和可爱啊!”三娘笑着点点头:“恩!”

   至上天竺寺,礼佛上香后,三娘等人朝着天光塔而去,只见此塔高约二十丈,九层八面,高耸堂皇,塔口有两个武僧守着。三娘上前问道:“两位师傅,可否一登此塔?”瘦僧人问道:“这位施主,可是来探望故人?”三娘反问道:“故人?”三娘微微一愣,只胖僧人道:“这位施主,天光塔位于西湖群山之顶,灵脉聚会之地。”瘦僧人接道:“加上塔中有佛祖真身舍利,佛光普照之下,能度人早升极乐。”胖僧人道:“所以,不仅是杭州城,但凡有钱有势的,都会将亲眷的牌位送来此处,求佛祖的保佑超度。”瘦僧人又道:“最是有权有势的,那牌位就供得最高……姑娘若是来探望故人,便随便吧……”这两个僧人,满嘴“钱”“权”“势”,三娘听罢,不仅退后了一步,蹙眉一笑:“原来是这样,打扰,打扰……”

   这时,只见山间偶遇的两位姑娘缓缓走来,她们又朝三娘一笑,随后一女子向两僧人央求着:“两位师傅慈悲为怀,就让我们进去吧!”两位僧人皆皱起了眉,那女子又道:“就上一炷香,就一炷香!”只闻胖僧人叹了口气:“阿弥陀佛,两位施主,你们还是回去吧。”瘦僧人不禁赶道:“几个月来,日日如此,你们不嫌累吗?快走,快走吧,断了这个念想,也好省下功夫,各自安生去……”那两个女子复求再三,不得如愿,只闻瘦和尚讥笑道:“你一个孽障深重的青楼女子还想入塔?也不怕玷污这圣地,入了那十八层地狱!还不快走!”

   三娘听不下去了,上前打抱不平道:“两位姑娘既是来探望故人,为何不让她们入塔。”她气道:“是!这塔是你们寺院的,你们想让谁进,就让谁进。可是,如此出口伤人,太过分了吧!”瘦僧人听罢:“你又是何人?与这青楼女子有何关系?”三娘还未来得及回复,便被青儿劝住:“三娘!不要再说了……”胖僧人拉了瘦僧人一把:“快打住!莫扰了佛门清净。”

   云开见日,一方雨亭中。

   “……这就是姑娘与慕公子的故事……”众人听完,皆惋惜。珍儿气道:“慕家曾经捐钱修此天光塔,与住持方丈又颇有交情,他们定知会了寺中众僧人,才会千般阻挠,不让姑娘与我入塔。”三娘气道:“岂有此理!是是非非,怎能全算在你家姑娘头上,真是太过分了!何况,这慕公子已然入土,祭拜一下又能如何!”徐盛放下茶盏:“我倒是有一计,可让林蓉姑娘了此心愿。”众人皆望向徐盛,他继续道:“先前在露梅苑(寺院内一小茶肆)取茶,听一童子说起,这天光寺内外共设篝灯一百盏,入夜甚明,而每晚亥时,这两个和尚都会去苑里小酌几杯,到了子时,待换班僧人前来,他们方才微醉而归。”三娘讽道:“这佛门清净之地,正适合他们喝酒赏月。”徐盛又道:“等亥时一过,趁他们喝酒之际……悄悄入塔。”青儿问道:“亥时?那,我们今晚何处安置?”徐盛回道:“放心,我想这露梅苑的掌柜一定会帮我们。(可见林蓉之遭遇,好心旁人已然看不过去)”

   入夜,亥时刚过,那俩僧人果然朝露梅苑而去。众人不费吹风之力,便进了天光塔,刚行至七层,只见一位身材魁梧的武僧横在塔梯前,正打坐念经,身旁立着一把戒刀,他缓缓睁开眼,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几位施主,那么晚了,还来探望故人?”徐盛回道:“正是!”那和尚又道:“阿弥陀佛,可见他对各位施主十分重要。”他转向林蓉:“阿弥陀佛!几位施主,既已夜深,不如留得一方清净……”他起身,持起戒刀,林蓉含泪央求道:“大师傅,我就上一炷香,让我了了此愿吧。”那和尚不语,林蓉复求再三,他依旧不为所动。

   三娘气道:“怎么也是个不通人情的和尚!瞧你这身型,也是个练武之人,欺负一个弱女子,算什么好汉!”那和尚回道:“这位施主,若想上得高塔,需方丈相允。”三娘回道:“是不是可以理解,若是没他允许,就是要和你打一架喽?”那和尚只是一句:“阿弥陀佛!”三娘笑道:“好!若是我打赢了你,就乖乖给我让开道!”

   说完,三娘持起长鞭朝那和尚挥去,几个回合下来,她有些不支。徐盛见状:“和尚,这位姑娘身体有恙,不如换我与你切磋切磋!”那和尚挥一挥戒刀:“阿弥陀佛!”徐盛迎上去一阵对付,可尚武力高强,徐盛奈何他不得,又是几个回合,只见那和尚一个转身,吃了徐盛一脚,倒卧在地,徐盛见状,上前欲拉起他,只闻和尚缓缓道:“阿弥陀佛,贫僧输了!”徐盛知他故意认输,不禁做礼道:“师傅慈悲为怀!承让,承让!”那和尚望向塔顶:“阿弥陀佛,各位施主请自便吧!”

   众人谢过这武僧,终至天光塔九层,此层富丽堂皇,宛如金銮。

   三娘不禁道:“咦!那边有个人。”只见那女子一身素白,跪在一牌位前,念着佛经,此人正是征明媒正娶的妻子秦若雪。

   众人凑近,只见若雪微微转身,将目光撒向林蓉:“我知道,你终究还是会来的!”林蓉微微诧异:“你……你是?”若雪回道:“我虽然没亲眼见过你,却也能一眼认出你来,林蓉姑娘!”林蓉回道:“你是,秦姑娘!”若雪冷笑:“秦姑娘?我已为人妇,怎能再以姑娘自居。那日,征将我明媒正娶,八抬大轿,十里红妆。”她拉长了声:“你应该叫慕夫人才是。”林蓉喃喃道:“慕夫人。”若雪盛气凌人:“怎么?让你为难了?”林蓉低声回道:“不!我……”若雪笑了笑:“你不过是个寻常人家的女儿。在征与公公与婆婆眼里,我好过你千倍万倍。你是不是在想,你才应该坐上这慕家少夫人之位?”她狠狠一句:“一介青楼出身,当真痴心妄想!”林蓉愧疚伤心道:“我,我从来都没有想过嫁入慕家。”林蓉低沉着声,央求道:“我,我可不可以给征上一炷香?”若雪只是冷冷一笑。

   三娘听不下去了,上前气道:“你长得那么漂亮,怎么说话如此尖酸刻薄!”若雪没有理会,继续对林蓉道:“你放心,征走得没有痛苦。毕竟,成婚之后,他每次犯病,都是我日夜伺候左右,替他熬药穿衣。”她不禁一笑:“他亦待我如珍宝,珍爱有加。虽然只有短短数月,可是我们夫妻情深,也赛过神仙眷侣。”林蓉不禁转过身,泪水长流:“不……不要再说了!”若雪继续道:“怎么,你不爱听?”林蓉哽咽道:“我只想给征上一炷香,然后,我就离开!”若雪回道:“离开?当初你寻到亲生父亲之后,为何还要回来?是不甘心,对不对?”林蓉摇摇头:“不,不是这样的,我……”若雪打断道:“不必再说了!你若是不会来,征也不会离开人世!”她伤心道:“征去世这么久,也不见你一丝消息,他生前那么爱你,而你呢!(实为慕相阻,不让谢武等人告知林蓉,直到征头七之后,整个杭州城都将此事传开之际,林蓉才知……)”她不屑道:“还想上香,妄想!征泉下有知,也一定也不会原谅你的!”林蓉不愿再解释,只是惭愧地低着头,哀伤着。

   这时,秦若雪来到她面前:“你想给征上香,可以,但是你必须要答应我一件事!”林蓉抬起头,心切道:“什么事,只要我能做到……”若雪长吸一口气:“哼!你当然能做到,一点都不难。”她拉高了声调:“我要你上完香之后,即刻离开杭州城,这辈子都不许再回来!”林蓉沉默了一会儿,擦了擦泪水,哽咽道:“我……我答应你……”若雪回道:“好!自便吧!”说完,便转头背对着众人。

   林蓉跪在征的牌位前,点起香,流着泪:“征!这一切皆因林蓉而起,林蓉对不起你……”上完香,她缓缓起身,对若雪道:“多谢少夫人,告辞!”若雪依旧背着众人,不言一语。三娘见状,气喘吁吁:“真是太过分了!我们走!”

   刚出天光塔,三娘望向塔顶:“林蓉姐姐,这秦若雪真是太过分了,一脸怨怼,她凭什么要你离开杭州!真是……”林蓉微微一笑:“是她一直陪在征身边,陪他度了过最后的时光……”她顿了顿:“何况,她亦是个可怜人,她那么爱征……她一定很痛苦,很伤心……”林蓉不禁悲伤起来,随对徐盛与三娘等人致谢道:“多谢各位,你们的大恩大德,林蓉铭记在心!”说完,几人朝着露梅苑而去。

   塔内,征牌位前,若雪兀自悲切着:“征,我们从小青梅竹马,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喜欢她,喜欢上一个青楼女子。我本想,嫁给你,等我们有了孩子,你就能忘记她,从今往后只爱我一个人。”她又无奈一笑:“虽然,我知道,你不会忘记她,这一切都是我白日做梦。”她不禁哭出声来:“我不甘心,她只不过是个寻常女子,没有我出身好,也不及我漂亮,更没有我对你好……”泪水顺着她的脸颊缓缓流下:“我多么希望,你能爱她一样深爱着我……”

   第二日,过中天竺寺,枯叶缓缓飘落,清溪石畔,只见一僧尼问道若雪:“这位施主,你怎么了?为何一个人在此流泪?”若雪抹了抹泪:“师傅,我想忘记一些事情,可是怎么都忘不掉。”僧尼回道:“忘不掉就不要忘记。”若雪回道:“可我觉得很痛苦”僧尼回道:“痛苦有时候是个好东西。痛苦了,就说明你还能痊愈。想要活得完整就要坦然面对一切往事,无论伤心痛苦,还是欢愉快乐。当你没有回忆,没有过去,眼前的世界即是真实的世界。反之,你看到的就只是自己感受中的世界,自己内心回忆和遗憾所创造的世界。姑娘,凡事皆有定数,且天命如此,宿命难为……”若雪喃喃道:“我曾觉得,我能看到一切。可到头来,不过是在一切之中看到我自己。”她垂眸一问:“师傅,我还能遇见他吗?”那僧尼只是回了声:“阿弥陀佛!”

   慕府,一阵清脆的坠玉声传来,涵韫急忙拾起那片碎玉,若雪上前:“韫儿,能不能给我看看你的玉?”她掏出另一半玉,随后将两块玉轻轻合拢:“一‘言’,一‘若’,原来这个字叫做作‘’。”她含着泪,心疼着:“对她,你有过刻骨铭心的海誓山盟。而你我,终究是各自天涯,永无交集……”

   那晚,涵韫来至若雪房中,她们回溯着过去,同征点点滴滴。月光从窗格中洒了进来,涵韫靠向窗边,不禁问道:“雪姐姐,你后悔过吗?”若雪沉思良久,释然一笑:“没有一点后悔,只是有少许遗憾。”

   一日,西子湖畔,三娘问道林蓉:“林蓉姑娘,接下去,你打算怎么办?”林蓉望着南方:“我……我想回家,回宁海。”三娘不禁道:“宁海!”林蓉微微对她一笑:“是的,台州府宁海县城。”三娘道:“宁海,多么美丽的名字。”

   雪后的傍晚,山头的红霞被风吹得稀散,林蓉望着南山:“娘,你说‘人生百年,唯情耳!缘浅缘深,遇见便好!’如今,林蓉终于明白,缘起,缘灭,‘缘’来一切皆是因果。”远处私塾,传来一阵朗读声:“……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林蓉不禁含泪:“征,桃花源里,是否依旧桃李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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