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出门陷囹圄
江南,烟花三月,正是好时节。
方怀远的心情正应了这暖洋洋的天气,晴朗,微醺,走在街上浑身舒畅。跟在后面的方全却不住地擦汗,一面道:"公子,天气热,不如找个地方歇歇?"
方怀远看了看一头汗水,似乎已提前进入了伏天的方全,无奈地摇头笑道:"好吧,就听你的,倒像你是公子,我是仆人了!"
"公子,"方全委屈地道,"要不是老爷夫人让我把能带的东西都带上以防路上需要,我也不至于……"
方全十六七的年纪,一副精灵样,身板硬朗,扛着大包小包,还左右手各拎了一个包袱,虽才初春,已经热得汗流浃背。
方怀远一跺脚:"你真是笨,不用的东西拿着做什么?就不会偷偷放回去?这一路原本可以游山玩水,这下我们反倒象是做生意送货的。"
方全低着头,不吭声。
"好了,"方怀远替他拿过手里两个包袱,"出门最要紧的是带银子,方全,一会到了客栈把东西存了,明天只拿银票上路。"
方全抹了把汗满不在乎地道:"反正银票都在公子身上,公子记着就行。"
"什么?"方怀远站住了。
"怎么?公子你……"方全吓了一跳。
"我只随身带了琐碎银子,银票不是在你那里?"方怀远瞪大了眼睛看着方全。
方全的眼睛也睁得不比他小:"公子,那是银票啊!又不是白纸!老爷怎么会交给我呢?肯定是要你随身携带啊!"
翠苑茶楼的伙计在桌边来回转了四五趟,也没觉得这两位客官有点菜的意图。
"二位公子,这茶已经续了三次,都成白水了,小的再给您开一壶新茶?"伙计陪笑道。
方全自然是把头转向方怀远,其实从外表上一看便知,方全一身短打扮做小厮状,而方怀远穿着府绸长衫,偏偏还绣着讲究的图案,一副公子少爷的做派。
此时貌似正在为要不要一壶新茶而认真考虑的方怀远其实想得要更长远一些,一只手在袖子里逐个掂量着为数不多的几块碎银,暗地里计算着若是要几个馒头加一盘素菜,是否晚上还能住得起客栈。
末了,方怀远把茶盏优雅地端起,呷了一口白水,道:"来两碗阳春面。"
方全硬是把一个笑脸强忍住,松了口气,难为方怀远当了二十多年的少爷,竟然还知道有这种廉价又能裹腹的东西。
阳春面,名字好听,说穿了就是白水煮面条,运气好的话还会有点葱花,比馒头炒菜便宜了不是一个档次。不过方全也暗自叹了口气,公子排场惯了,非要进这家高档茶楼,不然的话街边摊子上随便一坐,烙饼锅贴随便吃吃,即能饱腹,又花不了几个钱。
翠苑茶楼一看便知是曲高和寡的地方,摆设高雅,人也不多,倒是有唱曲的姑娘。
阳春面一上桌,唱曲的姑娘也来了。
"二位公子,小女名叫楚楚,弹唱一曲,不知二位公子可愿赏脸?"
方怀远一抬头,这姑娘倒颇有几分姿色,二八年华,身段苗条,眉目清丽,正抱着琵琶脉脉看着方怀远,似乎也轻扫了一眼桌上的阳春面。
方怀远捏捏袖中银两,微咳一声正待推辞,忽听旁边桌上传来呼喝:"楚楚!我家大爷在此坐了半晌,你是瞎了眼看不见吗?还不快点过来!"
这一声粗俗不堪,语气蛮横,方怀远眉头一皱循声望去,只见那桌上坐了四个人,虽然衣着华丽,神态却傲慢无礼,桌上盆碗堆积,倒着数个酒壶,想是喝了不少酒。
楚楚不卑不亢地道:"黄大爷正喝在兴头上,楚楚怎敢扫了大爷雅兴?"
"废话!叫你来就来!得罪了本大爷,这地界你还想不想混了?"说话这人满脸横肉,口水飞溅,大概就是黄大爷。
方全暗叫一声"不好",自家公子的脾气他太熟悉了,那黄大爷越是张狂,就越是往方怀远路见不平的心里火上浇油,方全急忙去扯公子的袖子,那府绸的袖口却滑溜溜地从他指间一擦而过。
就在方全眼睁睁看着方怀远拍桌而起的同时,楼下上来一个人,往桌旁一坐,随即对方怀远道:"这位公子,不介意同坐吧?"
方怀远与方全落座的桌子离楼梯最近,那人上来直接坐下也不奇怪,大概人是累了,也懒得多走,不过后面的事让方全不得不介意起来。
那人拿起茶壶对着嘴便喝,这一喝半天放不下来,也不知此人多久没喝过水,待放了茶壶,又扫了扫桌上的阳春面,这才抬头看了一眼站着的方怀远。
方全皱着眉头一打量,这人相貌算是清秀,却灰头土脸,衣衫破旧,完全就是一个乞丐。
方全一把将两碗面抄在自己面前拢住,大声喝道:"要饭到外面去要,别脏了我家公子吃饭的地方!"
那人吃了一惊,看了看方全,似乎才想起周围还有别人,犹疑地打量起四周来。
方怀远的心思当然不在这乞丐身上,也顾不得理会其他,只是道:"楚楚姑娘,只管在这桌唱便是,不要管什么黄大爷红大爷。"
方全急出一身汗来,低声道:"公子,这里不是南阳,老爷吩咐路上不要多事。"
饶是低声,竟然也被黄大爷那桌听了去,立刻有人阴阳怪气大笑起来:"我说是什么人敢和黄大爷过不去,原来是南阳来的穷酸!楚楚,想吃阳春面到大爷这桌来,大爷喂你吃鸡炖翅!"
楚楚一咬牙,对方怀远道:"公子的好意楚楚心领了,就请公子坐下吃饭,不要再管这事,以免连累公子!"说罢转身便要过去。
"且慢!"方怀远大声喝道,一掌劈下,桌子竟被齐齐切下一角!
这一下茶楼里瞬间安静了。
方怀远的外表和性格完全不一,这就是他从小到大没少惹下事端的原因,都怪老妈生得他端正,斯文淡定的一介书生总是容易吃亏,可偏偏方怀远一出手便让人刮目相看,在南阳,地方上的人早都知道方家公子功夫了得,不好惹。所以方老太爷硬是让方全跟着他上路,关键时候边上能有个人把他往回拉一把。
那乞丐也立时呆住,方全发现自己面前的两碗面不知何时已经少了一碗。
"你……!"方全看着被那乞丐吃得只剩了一个碗底的面,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
想是方怀远露了这一手功夫,乞丐也害怕了,忙道:"有话好说,有话好说!"把面前的碗又推回给了方全,方全鄙夷地连人带碗看了一眼,直接把碗挡到了一边。
那边黄大爷一桌总算回过神来,有人道:"看不出你这小子还有点本事,你知道我们黄大爷的爹是谁?"
方怀远冷冷一笑:"你爹是谁有什么关系?难道你爹比你还能挨打不成?"
"大胆!"黄大爷也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公子小心,这位黄大爷的爹是此地荆州的太守。"那乞丐低地声提醒了句。
方怀远还没说话,方全笑了:"太守不过是个地方官,我家老爷是什么人,说出来吓死你们!"
"方全,抬我爹出来干什么?闭嘴!"方怀远不满地道。
"公子啊,你不看看都什么情况了?对方都出太守了!再不把老爷搬出来怕是要出麻烦!"方全急道。
"不准说!"方怀远剑眉一竖。
"好了好了不说就不说。"方全嘟囔了几句,立时象霜打的茄子,蔫了。
"楚楚姑娘,这里有些银两,你拿了快走,换个地方唱吧,此地唱不成了。"方怀远把装着碎银的钱袋塞在楚楚手上。
"为什么……唱不成了?"楚楚惊恐地睁大了眼睛问。
"因为我家公子要拆楼。"方全苦笑一声道。
一炷香的功夫过后,楼倒是没有拆掉,黄大爷四人和一地的桌椅瓷片一起摊在翠苑茶楼的二楼上。
接着官府的人冲了上来,连同茶楼的伙计和在角落里正吃着第二碗阳春面的乞丐一同带了回去,说是见者有份,做个人证。主犯当然没跑掉,按方怀远的话说,如果不是方全顾着又背又拎那一堆毫无用处的大包小包,他们早都走出几里路去了。
"公子果然有先见之明,知道不用在客栈过夜,所以把银两都给了楚楚姑娘。"方全沮丧地道。
衙门的大牢条件极差,不但气味难闻,还肮脏潮湿,难得的是把两人安排在一间牢房里,至少还能说说话。
"那点银两到不了京城就会用完,迟早还是要想办法。"方怀远道。
"公子,照我说啊,你应该问问楚楚姑娘家住哪里,也算是认识一场,说不定还能再见个面,银子也没算白花!"方全替他可惜。
"我帮助她只是一时不忿,没想那么多。"方怀远瞪了他一眼。
这时有人被送进了旁边牢房。
"两位公子,你们都在?"说话的竟然是那乞丐。
方全立刻气不打一处来:"穷要饭的,不是你把面吃了,我们也不会到现在还没吃饭!"
"牢里不是有饭吃吗?"那乞丐道。
"那也叫饭?……"方全忽然又打住了,他想到和乞丐说这些毫无用处,对一个乞丐来说,牢里的发霉饭菜也许没什么好挑剔的,至少能填饱肚子。
"你又没打人,怎么还没放你走?"方怀远有些奇怪。
"我?他们要我做人证,可我只顾着吃面,根本没看见到底是怎么打起来的。"那乞丐道。
"就知道吃!这就是吃的好处!"方全无不得意地道。
"难道,我说看见你家公子把黄大爷打惨了?"乞丐眨着眼回了一句。
方全立刻闭了嘴。
"那他们不放你走怎么办?"方怀远道。
"我一个要饭的,有地方住,有人管饭,闷了还有人说话,让我出去还不愿意呢!"乞丐颇有些沾沾自喜。
"要饭的,别高兴太早,这里可没地方留你,过不了两天啊,你不出去也得赶你出去。"说话的是另一间牢房的人。
乞丐静了一阵,叹口气道:"我也知道,牢房都是招呼你们这些朝廷要犯的,我们哪有这个命啊!"
二 有惊无险
那人道:"你们这些年轻人,要不然就好勇斗狠,要不然就乞讨街头,不想想干些正事报效国家,唉……"这人声音苍老,想必上了年纪。
"你怎知我家公子不会报效国家?此番去京城便是要……"方全又忍不住了。
"方全!"方怀远立刻制止。
"老夫刚才听说你打了黄彦嗣,倒是有些胆量,那黄彦嗣倚仗着他爹的恶名在荆州为非作歹欺男霸女,也早该被人教训了。"
"不过一个荆州太守,也有这般大的势力?"方怀远问道。
"在朝廷来看,太守只是管辖地方,但在地方上可是再无人大得过太守,老夫在牢里已经三年,都是因为这位黄太守啊!"
"此话怎讲?"方怀远越来越好奇了。
"唉,也不怕告诉你们,老夫原本便是这荆州太守黄道藩的主簿,因发现他屡屡挪用公款,又私自抬高百姓税收,公饱私囊,便写了一张状纸命人送交朝廷,却再无下文,想是官官相互,反而被黄道藩知道了此事,将我关入牢中,只怕是再难出去了。"那人说罢,叹了口气,良久无语。
方怀远道:"原来是荆州主簿大人,敢问高姓大名?我此番正要去京城,若是能脱身,进京后一定向朝廷反映此事。"
那人道:"老夫姓杨名介昌,现在也不是什么主簿了,不过是阶下囚一名,不过这位公子若是真能帮老夫达成此愿,那真是为荆州地方百姓除了一大害啊!"
"公子,你若不把老爷搬出来,或是不把那封……那封东西拿出来,还能怎么脱身?"方全又插话了。
方怀远也有点犹豫了,摸了摸胸口,怀里便揣着那封朝廷的诏书,可是,他一直不想凭借这些来为自己开脱。
若是要走,方怀远凭着自己的功夫现在就能把牢门打开,可这样做的话,进京的目的便成了一个笑话。
第二天,不知什么原因没有提审,方全正对着发霉的窝头愁眉苦脸的时候,竟然有人送饭来了。
来的竟然又是一个乞丐!
那乞丐径直来到方怀远和方全的牢房外,放下手里的罐子,又从包袱里取出几张烙饼,这才小心地抬起头来。
"楚楚姑娘!"方全差点大喊起来。
楚楚连忙"嘘"了一声,把破帽子往下扯扯,挡住了大半张脸,低头小声道:"你们慢慢吃,吃不完的话,也给那位乞丐哥哥分一些,都是可怜人。"
"楚楚姑娘,不要再来了,这里太危险,如果被人发现是你就麻烦了!"方怀远道。
楚楚低着头,看不见表情,只静了片刻道:"我会小心,公子保重!"
罐子里有热腾腾的粥,粥里还有几个煮熟的鸡蛋,就着烙饼,方全觉得这是自己吃过的最满意最温暖最美味最饱最……的一顿饭了。
"这姑娘不错,知恩图报。"方全满意地呵呵笑着。
"二位公子,可有吃剩的东西?"
方全这才想起楚楚的吩咐,不情愿地把剩的粥和烙饼递给隔壁,一面不忘挖苦道:"牢里的饭你也能吃,何必还要吃这些?"
"方全,大家都落难,不要看不起人!"方怀远不满地道。
"你这个小厮,到比你更象公子,吃得讲究,人也算计得仔细。"那乞丐边吃边笑道。
"这位兄弟,相识一场,不知如何称呼?"方怀远问道。
"我叫董千,公子你呢?"
"方怀远。"
"方公子,京城是个好地方吧?我要是哪天出去了,说不定也要去京城看看。"
"你一个要饭的,到哪里不是一样?"方全道。
"那不一定,说不定京城有钱人多,要的饭也多,味道也好。"
"噗"地一声,方全忍不住笑出了声。
"董千,看你年纪也不大,怎么会做乞丐?"方怀远笑着问道。
董千沉默一阵,道:"难言之隐,方公子不知也罢。"
这样一说,方怀远自然不好再问。
杨介昌突然道:"方公子,若是一直没有提审,象老夫一样被关在大牢里,三年五载也出不去,如何是好?"
方怀远道:"我若想出去自然有办法,只是想等着看看那黄太守是何等模样,打算如何对付我。"
董千笑道:"方公子不是有事去京城吗?不怕为这点事耽误了行程?"
这句话说到方怀远的心里去了,怀里揣的诏书是有期限的,不然的话,他早带着方全回家取银票去了。
打伤荆州太守的儿子原本是件不得了的大事,纳闷的是,几人在狱中却一直没见有什么动静。
隔了一日,楚楚又乔装进来送饭,这才透露出一个惊人的消息:黄大爷伤重身亡了。
"死了?"方怀远剑眉一扬。
"公子啊,这下……"方全急得跳了起来。
方怀远一挥手,方全只好静悄悄地回落地面,直接坐在地上,眉头锁成了两个疙瘩。
"公子,那黄……黄大爷让医师延治了两日,还是死了,公子只怕凶多吉少,千万要小心!"楚楚小声说道。
原来这两天异常安静,是忙着在抢救黄大爷。
方怀远一笑:"我没什么要小心的,黄太守若是要报复,姑娘也会被牵连在内,姑娘一定不要再来了!"
楚楚摇了摇头:"此事原本就因楚楚而起,是楚楚连累了公子,若是公子因此受到牢狱之灾,性命之虞,楚楚一定要为公子说句公道话,把公子救出来!"
方全瞪了楚楚一眼:"你去哪里说公道话?不怕把自己也搭进来?你若再被抓进来,岂不枉费了我家公子一番好意?"
楚楚闻言低头不语,一旁的董千忙道:"这位姑娘,今日先把吃的分些给我吧,等两位公子吃剩了,粥也凉了,饼也硬了。"
方全本还想挖苦他几句,奈何没了这个气力,全副心神都在想着眼前的麻烦。楚楚拎了罐子过去倒出些粥,又放下两张烙饼。
方怀远道:"既然出了人命,明日必然要有动静,我或者不难脱身,只是姑娘万万不可再来大牢。"
"听见没有?我家公子不顾自身安危关心姑娘,姑娘可不要负了这难得的情意。"方全对着楚楚扬了扬眉,抛了个得意的眼神。
楚楚柳眉一颦,垂下眼波道:"小哥,你家公子的好意楚楚……心领了,只是这个时候,须要考虑公子的处境。"
"不需考虑,待我到了京城,楚楚姑娘若是愿意,可来京城看我。"方怀远轻松地笑道。
这个轻松的笑容果然就把楚楚哄走了。
天还没亮,动静就搞出来了,衙役送来一顿上好的饭菜,鸡鸭鱼肉,好酒一大壶,摆上桌抬进牢房,衙役转身锁门走人,想问句话都来不及。
"完了完了!公子,天还没亮就这么丰盛地吃,只怕这是上路的饭啊!"方全眼巴巴地瞅着方怀远。
杨介昌也全无睡意,紧紧盯着那桌饭菜,道:"不妥,完全不妥!"
隔壁的董千大概是闻着味醒来了,"方公子,若是吃不下,小弟可以代劳……"
方全硬是把一个"滚"字忍下了。
方怀远把食物给董千杨介昌分了一部分,自己从容地吃好喝好,也劝方全吃了些酒肉,才不慌不忙地道:"我拿着皇上的御笔诏书,他一个荆州地方太守怎么敢动我?"
"公子,你终于想开了?!"方全惊喜地道,一面伸手又向盘中的鸡腿抓去。
杨介昌吃了一惊:"这位公子,你究竟是什么人?"
"唔,唔,我家公子,唔……"方全急着要亮出公子的名号,自己也能趁机得瑟一回,可惜塞了满嘴鸡肉,话也说不利落。
方怀远正在想着怎么把自己的身份简单说明,狱卒来了,一来就是六个。
先不说别的,开了锁,六个狱卒一起躬身行礼,礼毕,带头的一个开口道:"方公子,黄太守差我等前来给公子赔礼,之前不知公子身份,多有得罪,这里有些银两以备公子上京途中使用。"说罢奉上一个信封。
能装在信封里的银两,自然是银票,信封鼓鼓囊囊,银票一定不少。
方怀远愣了。方全原本也是目瞪口呆,但信封一亮出来,方全不愧反应迅捷,立马接了,才道:"黄太守呢?既然知道了我家公子是何人,怎么不亲自来赔礼?"
狱卒道:"这个……太守家中近日有白事,实在不便前来……方公子进京要紧,我等准备了快马,这就送公子启程。"
黄大爷死在方怀远手上,黄太守自然难以出面,知道了方怀远的身份,仇是不能报了,还得忍气吞声把人好生送走。杨介昌激动地瞪大了已经昏花的老眼,不敢相信地观看着这一幕,生怕漏掉一丝细节。
方怀远从方全手里拿过信封放在桌上,道:"这个就不必了,请转告黄太守,方某告辞,后会有期!"说罢出了牢门。
"方公子,方公子!"杨介昌急得大喊。
方怀远忽然想起刚才的话还没说完,回头道:"我奉御旨进京赴任太尉长史一职,家父三番四次推却不掉,才应允了皇上,让我入朝。"
太尉长史,很有分量的官职,手握调动兵马的大权!杨介昌激动得直打哆嗦,"那,敢问……敢问令尊何人?"
"我家老爷?"方全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运足了中气转身朗声而道:"讳名上启下正。"
一阵眩晕,杨介昌差点倒在地上,方启正?那可是当朝丞相啊!
三 有美相助
二次上路,方怀远还是低调得可以,黄太守的银票没收,马也没要,方全依旧扛着行李浑身冒汗,与先前不同的是,这下彻底没钱了。
但更大的不同,是两人心里都浮着一个大大的问号:黄太守怎么会知道了方怀远的身份?
方怀远自己没说过,也一直不让方全说,所以只可能是来自外界。
"难道是老爷不放心,一直派人跟着?"方全摸摸后脑勺冒出一句。
"我爹?不会,他要知道我打死了人,把我抓回去还来不及,怎么会帮我开脱?"方怀远摇头。
"对了公子,这人命案,你看黄太守会善罢甘休吗?"方全忧心忡忡地道。
方怀远道:"我猜不会,黄太守只遣手下来赔礼送钱,自己没有出面,显然心存芥蒂。"
"但他碍着公子的来历,也不敢做出什么举动来,只好放人。"方全顺着话说。
方怀远沉默了,自己打死人还是第一次,也是当时过于冲动,赴任途中发生这样的事,怎么看都不是吉兆。
想得再多也是个想字,天色一暗,现实的问题来了,吃饭怎么办?
方怀远突然想起了楚楚。送了两天饭到牢里,而且还是姑娘自己主动冒险送来,一份迟来的感动和温暖此刻从方怀远的心底油然而生,步子也越走越慢。
回首望去,荆州已在苍茫的暮色中。
方全哪里知道公子此时不合时宜的心情,嘟囔着道:"还好,我身上还有几个铜钱,买两个烧饼不成问题,住店嘛,怕是没指望了。"
方怀远一愣,回过神来,"铜钱?有几个?"
方全掏出来小心翼翼地捏在手里挨个数,好像脚边便是万丈深渊,掉一个下去就捡不回来一样。
方怀远一眼扫过道:"行了,五个钱,收起来吧!"
"啊,不买吃的了?"方全诧异。
"晚点再吃,方全,你背的那些东西里有没有笔墨纸砚?"
"有,当然有,还有四书五经六韬……"
"好了好了,取纸笔出来。"
"公子可是要修书一封,筹些银两来?"方全面露喜色。
"等筹来银两,恐怕你已经饿死了,前面镇上灯火通明,想来人多热闹,我试试写几幅字换些银子。"方怀远道。
方全没话说了,他不识字,只知道公子的字画在南阳颇有名气,但,这东西能换钱?
事不宜迟,方怀远一挥而就,写了几个小幅,摊开在地上,墨迹未干。
刚摆好,看的人就站成了一圈,不少人品评。
"笔画古朴,尽得前人精髓。"
"不错不错,力透纸背,颇见功力!"
要是这些人知道笔还没泡软方怀远就蘸了墨往纸上戳,就不会觉得力透纸背有什么奇怪了。
品的人多,买的人没有,生意难做,方全不知唉声叹气跺了几次脚。
"这么好的字也没人买?你们知道这字是谁写的?"一个响亮的声音从人群背后传来。
方怀远和方全立刻对视一眼,这明明是董千的声音!他怎么来了?
"别说!"方怀远急忙喝止,要是让人知道当朝一品丞相的儿子,不久后的太尉长史竟然当街卖字换钱解决餐宿问题,让丞相的面子往哪挂?
"这位公子一看便是人中龙凤,字如其人,超凡脱俗,将来必成大器,此时不妨囤货,只要假以时日,定然价格翻倍!"董千大声吆喝。
董千以前一定不是乞丐,乞丐说不出满口这样的章词。
可惜吆喝了一阵,也没什么效果,董千干脆取出一件东西扔过来:"公子,这几幅字我买了,看看钱够不够?"
方怀远只道是董千是开玩笑,也笑笑,瞥了一眼手里的东西,竟然呆了。
自己手里正拿着那日塞给楚楚的银袋,只是袋子变得沉甸甸,十分压手,全然不似那日般"羞涩"。
这又是怎么回事?
"董……那楚楚姑娘……?"方怀远一时不知从何问起。
方全趁这当儿赶紧收了地下的几幅字,对着人群挥挥手:"走吧走吧,都散了!今天没买的以后别后悔!"
"楚楚姑娘说,要是我能追上你们,就把银子还给公子,再感谢一番公子相救之情。"
还?当初只是几两碎银,这才几天,就还回了十几倍,方怀远心头刚一热又冷静下来,楚楚怎么会有这么多银子?
"你又是怎么从牢里出来的?"方全问。
"把你们都放走了,留着我还有什么用?一个要饭的,官府大牢里最怕收留我们这种人,所以你们才走,我也被放了,反正也想去京城看看,就追上来了。"董千摇摇头,无奈地说,似乎很是惋惜。
方怀远一挥手:"走,吃饭去!"
少有地挑了间小饭馆。方全以为公子总算吸取了教训,知道钱财不该铺张浪费,谁知方怀远掂量着银袋道:"这里面有不少是楚楚姑娘的,怎能尽用?对了,楚楚姑娘怎会有这许多银子?"
"楚楚姑娘……"董千放下筷子迟疑着,"把银袋交给我时,衣着光鲜,后面还跟着丫鬟……许是……许是……"
"许是什么?"方怀远有点急。
"公子,许是……她嫁人了?"方全小心翼翼地看着方怀远道。
"什么?一日之间,她就嫁人了?"方怀远一脸愕然。
"也许只是订了亲,方兄,楚楚姑娘一介女子,能有个依靠也是好事,总不能老在茶楼卖唱,黄大爷是没了,谁知道哪天还会不会跑出来什么白大爷蓝大爷。"董千道。
"不错,这样我也就……放心了。"方怀远笑笑。不过那"放心了"三字一气呵成,到像是一声叹息
"董千,我家公子是什么人你大概也知道了,称兄道弟还是算了吧。"方全一脸的不满。
董千一愣。
"方全!你明天带上大包小包回南阳去,别再给我路上丢人!"方怀远把筷子拍在桌上,厉声喝道。
方全吓了一大跳:"公,公子,小的也是为了维护公子的……"
"虚名,你只知道那些虚名!这位兄弟虽然乞讨为生,但没有把银两据为己有,凭这点,就强你百倍!"
方全委屈地小声道:"难道换了我,公子就认为我会据为己有?"
方怀远一愣,自知失言,又找不到台阶下,索性闭口不语。
董千给两人斟上茶,道:"谁也难免一时冲动说错话,这小哥为了方公子路上也吃苦了,年纪还小,话也有道理,一片忠心,公子就别放在心上了。"
方怀远脸色缓了缓,仍是沉默,倒是方全看了董千一眼,老老实实地道:"董大哥,谢谢你替我说情,我不算小,也有十六了,不知道董大哥今年贵庚?"方全没念过什么书,难得知道"贵庚"二字的用法。
董千笑笑:"我今年二十三,长你七岁,不能和你家公子称兄道弟,叫你一声小弟总是可以吧?"
方全也不好意思地笑笑,方怀远道:"巧了,你我二人同岁,兄弟之类的称呼就免了,不如直呼其名,省了那些繁文缛节的虚俗客套。"
董千笑道:"路上这样倒没什么,就怕有朝一日你做了大官,再直呼其名,董千人头不保。"
方怀远大笑:"最多打你四十大板,还能怎样?我朝律法还没有修到这一条吧?"
吃罢饭,三人投了客栈,方怀远原本想要三间客房,方全不愿意,董千也不愿意。
方全的理由是作为仆从没理由自己睡一个房间,如果公子想独自休息,自己可以和董千一间房。
董千的理由是要饭要惯了,许久没睡过房屋,一个人晚上害怕,要是方全不嫌弃,可以两人搭个伴。
这样正好,方怀远早早休息了,方全便和董千在房内聊起天来。
"董大哥,到底你以前是做什么的?公子说看你不象是要饭出身。"
董千不洗脸,衣衫破旧邋遢,所以也不上床,就躺在地上说话。
"我以前就是个孤儿,"董千沉默了一会,"后来被人收养,过了几年好日子,还念了几年书,不过,好景不长。"
"怎么好景不长?"方全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
"怎么说呢?没法说。"
这叫什么回答?
"可是收养你的人死了?"
"没。"
"那是……他们突然穷了,养不起你了?"
"哈哈!这倒是个有趣的说法!不过,天下人都穷了他们也不会穷。"
方全又是一轮猛猜。董千的话很奇怪,这个"他们"竟然那么有钱?富可敌国?那怎么董千没带些钱财珠宝出来?
"不是什么好听的故事,还是我来问你吧!"董千淡淡地道。
"问我什么?"方全觉得自己简单得象一张白纸。
"你是怎么找到这份差事的?"
"我?我家和老爷家同一个村,从小就帮老爷家放牛犁地,十二岁就给公子做仆从了。"
董千似乎点了点头,"你家公子尚未娶亲?"
"倒是提过几次亲,可是公子看不上,没有答应,对了董大哥,那位楚楚姑娘真的是订了亲?"
"我也不清楚,可能是吧,怎么?"
"唉,"方全叹了口气,"我看公子对楚楚姑娘有点好感,可惜啊,可惜了。"
董千没说话。
"董大哥,那你呢?你也没有意中人吗?"
还是半天没声,方全爬起来一看,董千竟然已经睡着了。
一路上三人有说有笑倒也不寂寞,只是方怀远每次提议让董千换件干净衣服,甚至拿出自己的衣服来,董千无论如何不肯答应。
"怀远,到了京城你去做你的大官,我还得沿街乞讨,穿成那样谁还肯给我饭吃?弄不好被人当成骗子。"董千笑笑说。
方怀远没有笑,好像在思考什么问题。
等望见京城的城门,方怀远道:"董千,要是你愿意,随时来找我,一官半职我应该还能张罗得来,总比要饭强。"
"这话我记下了,别到时候给我四十大板就行。"
四 两位大人先后到访
方怀远在驿馆下了榻,然后拿着任命诏书到太尉府报到,接着便是等消息。他也很想到丞相府去看看,看看老爹在京城的府邸究竟是何模样,但一想到老爹还在老家修养生息,这个主意也就打消了。
方启正去年因为身体抱恙,向朝廷告了病假回家疗养,走的时候没说什么时候回来,黄鹤一去不返,皇帝急了,数次派人去探视,带着好吃好喝,还有催促方怀远上任的通知书。
"爹,皇上对你还是甚为倚重。"方怀远看着探视官员留下的珍奇补品,包装上布满从北地到江南的一路风尘,令人无限感慨。
"他一派人看爹,爹就回去,岂不是太没面子?"方启正严肃地道。
方怀远一时无语。
"怀远啊,倒是你该去京城了,皇上也催了几次,我也推了几次,大概推不掉了。"
他一催我就去,岂不是很没面子?方怀远没敢把话说出来。
方启正看了儿子一眼:"你跟爹不一样,爹是怎么回来的?被他气回来的!你从小跟他一起玩,大了他也没忘了你,这叫情谊,来之不易啊!"
这番话说完没几天,方怀远便动身了。
说是没忘,当年的庆王昭翊现在可是一朝天子了,怕是见面也认不出了吧?
回了驿馆,正和方全商量该去哪吃午饭,就有驿馆的门房来报:"太尉邓国智到访。"
方怀远立时站了起来,方全还愣着:"公子,你不是才去太尉府?对了他不是你的顶头上司吗?怎么跑这来了?究竟这太尉是多大的官啊……"
"太尉是当朝一品,和你家老爷一样,别站着,赶紧把这一堆行李拿后面去!"方怀远看着堆了一地的大包小包直皱眉。
邓太尉满面笑容地进来了,带的两名仆从识趣地站在门外。
"贤侄,"邓太尉拱了拱手,"方才你去太尉府也不叫人通传一声,待老夫赶到门外你已走了,只好冒昧登门,没有打扰吧?"
这番话说得十分客气,方怀远出了一身汗,还好方全不知从哪里端出一壶茶来,斟了两杯分别奉上,岔了一岔,方怀远也冷静了。
"邓大人公务繁忙,怀远不便入内打扰,所以办完事便离开了,晚辈礼数不周,还请大人恕罪!"
"哈哈哈哈!启正兄虎父无犬子,今日一见贤侄果然是人中龙凤,知书达理,他日必为朝廷栋梁!"邓太尉大笑着道。
"大人过奖,怀远初来乍到,见识浅薄,为官之道还需大人多多提点!"方怀远把临走前老爹交待记熟的话背得一字不差。
"后生可教也,不过老夫虽位列三公,这些年也是多得令尊提携,贤侄继任太尉长史,在老夫手下任职,甚是方便,有何不明之事只管来问老夫,提点不敢说,知无不言定能做到。"邓太尉缓缓而道。
方怀远躬身道:"如此多谢大人了!"
"不必多礼,贤侄,太尉长史的府宅就在此处不远,已经打扫干净,今日便可搬过去住,看看还有什么需要,只管派人来老夫处说明。"
邓太尉走了没多久,着人送来一桌酒席,说是京城名菜,为贤侄接风洗尘,方全一看,果然都是好吃的。
"公子,怎么是太尉来拜访你呢?难道不该晚辈去长辈处吗?"方全摸着肚子,满意之余提出了疑问。
方怀远道:"其实我去太尉府时留了话,明天登门拜访,这样提前知会一声才是礼数周到,哪知他这么快就来了。"
想了想又道:"爹曾经提过,邓太尉是他亲自提拔荐入三公的,也许是看在爹的面子上。"
下午提着一堆行李从驿馆走进太尉长史府宅,方怀远算是彻底结束了这次长途跋涉。
"这里也不算大嘛,还不如老家的宅子宽敞!"方全在府里走完一个来回,有些失望。
府宅前院种着竹子,竹下有石凳,中间一条连接大门的道上铺着青石板,素净清幽。后院不大,有一水池,能种荷花,养金鱼,周围则植满了花草。三栋二层的小楼一字排开,前后院以此为界。
"这是我自己的宅院,和老家的怎能一样?"方怀远笑着说。
"公子,这里不会就我们两个住吧?做饭怎么办?"方全问道。
"你做。"方怀远不假思索。
"我?"方全顿时变得可怜兮兮,"听说京城都吃面食,想找点米不太容易,难道天天吃烙饼?做菜嘛,我还会几个,白菜烧大葱,白菜烧野蒿,白菜炖肉……"
方怀远忍住笑:"行,你会的也不少了。"
"公子,你能吃得惯,我可不习惯,不如写信让老爷把做饭的王妈派来吧!"方全认真地说。
方怀远还想逗逗他,外面来人了。太尉府依照朝廷规矩派来了六个人,一个厨子,两个护院,三个仆从。
方全从刚才还念着白菜乱烧乱炖的彷徨少年摇身一变,成了太尉长史府宅的大总管。
才安顿下来的第二日,御史大夫陈靖之到访。
这让人有点意外。方启正平日在家提到三公里这一"公"的次数不多,依官职的高低,一品的御史大夫怎么也不可能驾临四品太尉长史的家。
现在不可能发生的事已经到了门口,方怀远叮嘱方全赶紧沏茶,自己正了正衣服,出门迎接。
御史大夫陈靖之从八抬大轿上款款下来,方怀远赶忙上前一躬到地:"下官方怀远见过陈大人。"
陈靖之抬抬手:"免礼免礼,我与令尊共事多年,昨日方知贤侄已到京城,今日下朝回府正巧路过,便进来看看,不会太过唐突吧?"
"岂敢,陈大人公务繁忙,能来下官府宅,实在是蓬荜生辉,下官惶恐。"方怀远一边把陈靖之迎进府中就座,一边纳闷,怎么御史大夫也这么客套?
上了茶,陈靖之轻呷一口,微微笑道:"贤侄,邓大人说你年轻有为,谈吐机敏,今日一见果然如此,能为朝廷效力,实为皇上社稷的福祉!"
方怀远笑笑道:"陈大人过誉了,下官实不敢当。"心里更是纳闷,才几句客套话,怎么就年轻有为,谈吐机敏了?
"贤侄啊,令尊一去杳如黄鹤,不知身体安好?可有说过几时回朝?三公现在只剩我与邓大人主事,常是力不从心,勉为其难,天天翘首以待,就等着令尊回来啊。"说到此处,陈靖之大摇其头,感慨万分。
"家父身体尚未痊愈,想是年纪大了恢复缓慢,大人之意,待下官修书回家时定向家父转达。"方怀远谨慎地道。
陈靖之点点头,接着又笑道:"皇上早朝时提及贤侄,问是否已到京城,安置何处?待明日你上朝亲自回禀皇上吧。"
方怀远道:"皇上政务劳累之余竟然念及下官,下官实不敢当,待明日上朝必要谢过皇上。"
陈靖之笑道:"你与皇上少时交好,朝中人人皆知,多年未见,皇上关心起来也是人之常情,贤侄不需太过苛责自己。"
"下官明白,谢大人提点。"方怀远昨天接待邓太尉还没觉得不习惯,今天这个御史陈大夫的话要多得多,方怀远还必须满口敬语地回应,越发觉得坐得累了。
"贤侄啊,从南阳到京路途遥远,此行可还顺利?"陈靖之关切地问道。
方怀远心里"咯噔"了一下。
御史大夫是干什么的?朝廷所有的"琐碎杂项"都得在御史大夫眼皮低下挨个过一遍,监察百官,接奏折,管典籍,拟诏书……也就是说,只要是跟朝廷沾边的事,尤其是和"人"沾边,御史大夫没有不知道和管不着的,除非陈大人不想管。
方怀远出了一身汗,荆州的人命案不可能瞒得住,陈大人就算现在不知道,迟早也会知道,何况那黄大爷**民女,罪不至死,黄太守根本不需隐瞒,那日放自己离开,明显是怕自己来历太大,万一在荆州弄出事来对他更加不利,现在自己到了京城,黄道藩千里之外往朝中参上一本,无论结果如何,他自己在荆州都可安枕无忧。
"陈大人,下官路过荆州时……"方怀远觉得还是把事情说清楚的好。
陈靖之一摆手打断了他的话笑着道:"荆州可是个好地方,说起荆州,太守黄道藩对你赞誉有嘉,在向朝廷汇报政绩的奏折中还不忘恭贺皇上又得了人材,说你匆匆而过,招待不周,改日进京述职时定要当面赔罪。"
方怀远没看到当时立在不远处侍候茶水的方全的神色,不过方怀远也差点就露出了自己一生中最为惊愕的表情。
陈靖之却是低头喝茶,错过了这两个精彩的神情,继而抬头四处看了看,又道:"贤侄这府宅可是简陋了些,上一任太尉长史告老还乡后一直未曾修缮,年轻人怎能住得如此清简?下午我叫人来看看。"
方怀远这才回过神来:"怎敢劳烦大人费心?下官叫人收拾装点一番便是。"
陈靖之笑道:"我与令尊多年的交情,这点事也要和我客气?贤侄前途光明,决计不会象上一任那样到老还在这个位子上,以后若有仰仗贤侄之处,可别忘了我这个陈大人哦?"
送走陈大人,方怀远坐在厅里怀疑三伏天提前到了,又热又渴,方全泡来一壶新茶,方怀远喝了一杯又一杯,汗水不停地从额上淌下。方全索性拿大碗盛了凉水端来,方怀远连喝三碗,终于靠在椅子上不动了。
五 乞丐的华丽变身
三个时辰过后,新任太尉长史的府宅与"简陋"二字再没有任何关系,墙壁挂了字画,盆栽奇石遍布角落,各具特色,红木桌椅条案一应俱全,还在厅堂和书房放置了多宝橱柜,玉石瓷器点缀其间,最后,院中的水池也游起了名种大金鱼。
"这东西吃什么?烙饼白菜喂不饱吧?"方全狐疑地看着那几尾硕大的鱼。
"方总管,这是喂鱼的食料,"送鱼的人毕恭毕敬递上一个瓷罐,"上等的太湖淡水虾干,千万不能喂海虾,什么时候吃完了,到南门水货坊福润堂找我再拿。"
方全在后花园里把鱼食的整个交接过程完整地回忆了几遍,尤其是对方恭敬的语调和神态,还有那句"方总管,这是……"
厨子手艺出众,晚上上的鲤鱼三吃,野鸡百菇盅,鲤鱼鲜、甜,野鸡嫩、酥,百菇吃起来爽口,方怀远却一点也吃不出滋味,几口就放了筷子,全便宜了"方总管"。
"公子,早知做官这么复杂,还不如不来京城。"方全吃饱了,看着方怀远无不同情地道。
方怀远点点头:"的确复杂,陈大人转告我的那几句黄道藩的话,大概就是暗示此事暂且按下不表了。"
"那,目的呢?难道黄道藩突然发了好心?"方全一脸不解。
方怀远冷笑道:"只是暂不追究,黄道藩在朝廷一定有人,但我刚到任,这人可能要看看形势再说,所以先让我定定心。"
"什么这人那人,不就是那个御史陈大人吗?"方全道。
"傻瓜,他说的话不一定出自他自己,可能只是传话,也就是带一个口信给我。"方怀远道。
"能让陈大人带话的人,难道比陈大人的官还要大?"
"这和官职的大小没有关系。"
"既然陈大人帮那边的人带话,那为什么又要让人来替我们修饰房子?"
"我不是才说了,陈大人只是传话而已,未必是他自己的意思,但修饰房子大概就是出自他的本意了。"
方全越听越糊涂:"公子,这也太深奥了,你什么时候琢磨出了这么多我听不懂的东西?"
"就是这两天。"方怀远淡淡地道。
太尉长史的朝服为玄色底,上有赤色朱雀暗纹,束玄色腰带。
"公子,这个打扮太威风了,这才叫仪表……仪表堂堂!"方全难得卖弄一次斯文。
"笑我?"方怀远顺势去拧方全的耳朵。
"哪敢啊公子,若是楚楚姑娘看到公子此时的样子,只怕要后悔嫁了别人!"方全躲闪着说。
方怀远一愣,站住了。
方全忍不住狠狠掐了几下自己大腿,楚楚会不会后悔不知道,自己才真后悔了,哪壶不开偏偏提哪壶。
"走了!"方怀远打了个招呼,平静地出了门,解下拴马石上的缰绳。门外的马是方全昨天从市集上挑来的,据说有西域血统,能日行千里,方全当场算了一下,如果公子骑这匹马回老家,不到三天便能跑到南阳,于是狠狠心,掏出了银票。
银票是怎么来的呢?方怀远去太尉府预支了半个月的俸禄,也就支回了这一张。
方怀远骑着自己半个月的俸禄到了宫门外,停放好了,这才随着上朝的百官鱼贯而入。
太尉长史四品的官职,虽然也站在大殿内,离皇帝却是非常的遥远,方怀远仔细看了半天,也只能看到皇帝大致的轮廓,似乎还有些当初庆王的影子。
朝会必然先要商议要事,这天最要紧的事就是江洲突发水灾,如何疏导救灾赈灾,安置难民。
"臣以为,陛下应派巡方御史出使江洲,实地考察,然后将实情上报朝廷,才好制订详细措施。"说话的人年约三旬,吐字清晰,有条不紊。
"杜长史,若依你之意,待巡方御史回到京城再商议疏导洪水之法,江洲恐怕早已淹得不剩几片土地了吧?"御史大夫陈靖之说话了。
方怀远忽然想起江洲的位置就在荆州边上,属荆州管辖,是黄道藩的地盘。
名下设立长史一职的唯有丞相和太尉,那么说话的杜长史便是老爹的手下了,方怀远不免多留意了他几眼。
"陈大人误会了,疏导水利为都水司之责,下官已令都水司派人星夜赶赴灾区,未敢延误,下官所指乃是赈灾善后的统计安排。"
"杜卿家言之有理,但荆州太守黄道藩多年治理水泽地方,经验丰富,似乎不必再派御史前去。"皇帝终于说话了。
方怀远没心思再去比较皇帝的声音经过这些年是否更为成熟,注意力主要放在了刚刚一番话的内容上,皇帝明显对黄道藩十分信任。
"陛下,臣有关于荆州太守的政绩奏本,散朝后便呈陛下过目,巡方御史一事,陛下仍可三思。"
方怀远浑身一震,他做梦也想不到说话的会是这个人!
"承谦,不用等散朝,现在就呈给朕吧!"皇帝道。
"诺。"
承谦?董千?董承谦?他竟然不是乞丐!?他究竟是什么人?怎么会和自己一样站在朝会上?而且,从他站的位置上看,离皇帝的距离极近。
短短两天之内,方怀远第二次露出了此生最惊讶的表情。
"董大人,难怪多日不见,原来去了江南,可曾查到什么?"陈靖之问道。
"陈卿家,司隶校尉只向朕报告所查之事,你难道忘了?"皇帝笑道。
司隶校尉,当朝二品,方怀远吃了一惊,想起自己几天前还对"董千"许诺一官半职,汗水又冒了出来,还好,自己一路上与"董千"相处和睦,也难怪"董千"一说起乞丐这个职业便沉默不语,他哪里真是什么乞丐,微服私访,又不能明说。这小子,装得还挺象!
散了朝,各自去自己办公的地方,方怀远的地方在三公办事的开元殿旁偏殿,桌案早已收拾整齐,旁边的几张桌子都已经坐了各自的主人,包括适才在大殿上与陈靖之辩论的杜长史。
"在下新任太尉长史方怀远,往后还请各位多多指教!"方怀远与周围桌子的主人一一见礼。
"在下丞相长史杜崇德。"
"在下丞相司直张洪。"
老爹不在,看来这几个人分摊管理着丞相的职责。
离方怀远最近的桌主也点了点头:"在下太尉主簿雷通。"
方怀远想起了还在荆州大牢里的主簿杨介昌,自己答应他向朝廷反映实情,可是该向谁反映?
刚才殿上董承谦已向皇帝呈上了关于调查黄道藩的奏折,那里面是不是已经把事情说清楚了?
方怀远决定再等一等,看看形势再说。
回到太尉长史府宅,又一桌酒席已经送到了。
"怀远,吃了你一路,今天该我请了!"董承谦眨着眼睛笑道。
方怀远又愣住了,早上在大殿离得远看不清,而此时的董承谦没了灰头土脑的样子,恢复了本来面目,竟然五官清秀,轮廓分明,男人中少有如此的美貌。
"公子怎么和我一样,见了董大哥就愣住了!"方全边说边笑起来。
"别只顾着发呆,菜都凉了,看来新任的朝廷栋梁公务繁多,竟然忙到这个时候。"董承谦笑道。
方怀远不好意思地也笑了,一面坐下道:"的确是新上任,想多做一些事,结果忘了时间。"
董承谦一笑:"公务永远也忙不完,尤其是你们对着案牍纸张,日子久了你就知道了,恨不得早点回家,或是找机会出去散散心。"
"承谦,司隶校尉不错吧?等于皇上的私人密探,随时都可以出去走走,还不用看别人脸色。"方怀远羡慕地说。
董承谦给三人到上酒,自己一饮而尽又斟满了,才道:"这你就错了,皇上的脸色也要看,别人的脸色也要看,为朝廷做事,和皇上私人没关系,好处只有两点,出门的机会多,怕我的人也多。"
"对了,你给皇上的奏折是不是写明了荆州主簿所说黄道藩贪赃枉法的事?"方怀远问道。
董承谦眨了眨眼道:"你猜?"
方怀远尴尬地一皱眉头,几乎红了脸,转开视线道:"这怎么能猜到。"
"好吧,告诉你,奏折不是我写的,而是你们走后我亮明了身份,让杨介昌亲笔写的,他一直在荆州任主簿,知道很多黄道藩贪赃枉法的内幕,尤其是具体的帐目出入,不知内情的人难以捏造,皇上一看便知真假。"董承谦道。
"漂亮!"方怀远不由赞道。
董承谦忽然打量一眼四周:"怀远,你这房子怎么如此讲究?才来京几日便布置得像模像样,看不出你还是个风雅之人。"
方怀远苦笑一声,把这几日的始末原原本本讲了一遍,也表示了内心的忐忑不安。
董承谦仔细听了,末了在府内走了一圈才道:"不用太担心,整个装饰家具合在一起不会超过三千两银子,在京城不过是四品官员的程度,并不过份。"
"董大哥,你没看到后面院子里的金鱼吧?那可是珍稀品种!"方全急着嚷道。
"怎么没看见,已经算进去了,连喂鱼的福润堂太湖淡水虾干也算进去了。"董承谦笑道。
方怀远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
"你怎么连喂鱼的东西都知道?"方全诧异地问。
"当然知道,见得多了!"董承谦扬起眉毛又眨了眨眼。
方全也有些不自然起来。
"怀远,黄道藩极有可能会被查办,那样他儿子的死就没人再过问了,你放心吧!还有,陈靖之帮什么人带话我不知道,以前从来不留心这些事,以后我帮你留意留意。"
连御史大夫四个字都省略了,看来二品官员的威严也不容小觑,只是,董承谦如何在这个年纪就坐上了司隶校尉的位置?虽说方怀远也已经是四品官职,但他心里非常清楚,即使想再升一级到三品,正常也要走上几十年的漫漫仕途,除非,有什么机遇。
饭后,两人到书房喝茶。
"董兄,你我才相识不久,今日却得你一番提点,许多事都放心了,怀远实在是感激,却又无以为报。"放下茶杯,方怀远诚恳又略带惭愧地说。
董承谦一眨眼:"怀远,不是你说的免了称兄道弟的那些俗套吗?怎么突然客气起来了?"
"那时我怎会知道你有这样大的来头?还以为你真是个……是个……"
"要饭的?"董承谦笑了起来,"你对一个乞丐也毫不见外,说明心胸开阔,不拘小节,这样的人承谦愿意交往,再说,我在京城也没什么推心置腹的朋友,与你结交,承谦也不亏。"
司隶校尉位高权重,离皇帝近,人又年轻,怎么会没什么朋友?难道是因为他说过的那句“怕我的人也多"?
六 银子危机
"公子,这个董大哥,原来是那么大的官啊?"董承谦一走,方全便凑了过来。
方怀远顺手在他头上敲了一记:"让你以后再小看别人,这就是给你的教训!记住了吧?"
"记住了记住了!"方全陪笑道,继而眼珠一转,又神秘起来:"公子,刚刚厨子麻六对我说起这位董大哥……"
方怀远这才知道自家厨子还有着这样特别的一个名字。
"厨子怎么会知道他?"
"麻六以前在皇宫御厨干过,一次喝醉酒错把地瓜叶子炒给皇上吃,被皇宫贬了出来,现在只好在各大臣府邸之间找营生。"方全不知从哪里学来了"贬"字的用法。
"地瓜叶?好像无害,味道还不错……"方怀远不太明白。
"无害是无害,在京城那是喂猪的菜,公子,这里不是老家,千万别对人提起你和老爷吃过地瓜叶!"方全紧张地道。
"好了好了,你刚才到底要说什么?"方怀远还记得方全原本的话题。
"哦是,麻六说以前在宫里见过董大哥。"
方怀远哭笑不得:"在朝廷任职,谁都会在宫内走动!麻六就说这个?"
"不是宫内,是内宫,是皇上休息的地方。"方全压低了声音,又神秘兮兮了。
方怀远一愣,继而雅然失笑:"司隶校尉经常要和皇上单独面谈,内宫隐秘又没有外人,再合适不过,有什么奇怪?"
方全急道:"我也是这么说啊,可麻六说,董大哥是与皇帝在龙床上……"
方怀远一把捂住方全的嘴,下意识地周围看了几眼。
这一惊非同小可。
"麻六不过是个厨子,又不是宫女太监,他怎么可能进内宫看到龙床?"方怀远定了定神,很快冷静下来。
"哎呀,公子和我想到一块去了,我就是这样问麻六的,麻六急了,说他虽然被皇宫赶出来,但当年在御厨里的手艺可是数一数二,常常皇上睡醒一睁眼就传他进去商量当天的御膳。"
方怀远紧皱起眉头,"方全,麻六可是喝醉了跟你说的?"
"公子你怎么知道?刚刚麻六把你们剩的那些酒都喝光了,的确是有点醉。"方全道。
方怀远点点头,神情严肃:"喝醉了的人爱胡说八道,不过这事跟谁也不要讲,千万记住!"
"这个我自然知道,不过想起董大哥提过的他的身世,也是有些奇怪。"
方全其实早就把那晚董承谦说过的话一字不差地告诉过自家公子,方怀远没在意,此时回想起来,皇帝身边的近臣应该春风得意才是,可董承谦却好像并非如此。
一直悬在心上的荆州命案和陈靖之派人装点府宅两件事都放下了,方怀远睡了个好觉,天亮起来,匆匆吃了些汤饼,换上朝服准备出门。
"公子!"方全急急忙忙追过来。
"怎么?"方怀远纳闷一大早能有什么急事。
"昨夜算帐,府里已经没钱了,连公子准备还给楚楚姑娘的银子也花完了,今日怕是难过。"方全小声说道。
这个时候方怀远也顾不得分神去想楚楚姑娘,却想到了一个更为深远的问题:做官怎么会这么穷?既然这样,天下怎么还有那么多的人挤破了头也要弄个一官半职?
"公子,公子!"方全看着自家公子站在马前如石像般不动了,急得直跺脚。
"把马卖了吧。"方怀远把缰绳递给方全。
方全不接,道:"公子,你还要不要做这个官?走着去上朝,只怕要晌午才到了。"
方怀远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方全,昨晚的饭菜不是还有剩余?今天你们热热吃,我中午在朝中一餐是朝廷免费提供,到时候我拼命多吃点,省了晚上那顿。"
"这,这……"方全苦着脸看着方怀远,不知道该说什么。
等方怀远骑马的身影消失在晨曦雾霭中,方全摇摇头自言自语起来:"顺子还说就他们两个护院不够,撺掇我买条狗,幸亏没钱买,不然,昨晚剩的饭菜八成早喂了狗了。"
老爹为官几十年,怎么从来没见他为钱发过愁?自方怀远记事起,家里从没缺过什么,还时不时收到方启正派人从京城送来的胭脂水粉,绫罗绸缎,山珍海味,粮食水产,各类奇石……家里从打扫前院的老田到后园淘粪的老胡都得到了实惠,高矮胖瘦二十多人参次站在厅里,从心底里对分发物资的夫人齐声表示感谢。
什么时候自己也能象爹那样有本事,不为钱银发愁?方怀远郁闷地想着。
是日早朝有两件事:一是皇帝决定派出巡方御史出使荆州江洲二地,但是派谁去,要大家商量;二是皇帝提出册立储君。
皇帝说完话,大殿上静了片刻,接着就像是落下了一个马蜂窝,嗡嗡声逐渐由小变大。方怀远本能地觉得这两件事与自己的职务都没有太大干系,也就无话可说。皇帝定是看完了董承谦的奏折,决定查处荆州太守,但是没有在朝上公布,所以出使的御史担负着两件事,一来查办荆州的黄道藩,二来查勘江洲灾情。
倒是册立储君的事相对容易,方怀远听老爹提过,皇帝就一个儿子,今年三岁。
"陛下,臣认为丞相长史杜大人可担当巡方御史的重任。"太尉邓国智奏道。
皇帝点点头,做思考状。
陈靖之也说话了:"启禀陛下,臣觉得光禄寺卿吕东野吕大人更适合此人选。"
方怀远不禁看了站在前面老远的董承谦一眼。方启正说过,光禄寺与司隶校尉署在职务上几乎重叠,都是为朝廷明察暗访官员政绩的机构,原本要一个就够了,都是前朝留下的烂摊子,现在想取消哪个都难。从后面看上去董承谦只是静静地站着,没什么表示。
"陈卿家,为何吕大人更为适合?"皇帝问道。
"回禀陛下,吕大人升任光禄寺卿以前曾在荆州地方任职,对荆州一带地方民情可谓了如指掌,所以臣以为吕大人相比起一直在丞相府任职的杜大人更为适合。"陈靖之有条不紊地道。
陈靖之所说的丞相府,仅仅是指丞相手下,并不真是指杜崇德的办公地点在方启正的京城府邸。方怀远听了心里一动,老爹的府邸自己还没去过,那里面会不会留有银两?
"陈卿家的确考虑周详,但吕大人本为荆州人氏,此事需要避嫌,就不要再议了,朕意已决,就有劳杜大人走一趟吧!"皇帝的声音不高,却是十分有力。
方怀远暗暗佩服皇帝的精明,连手下大臣是哪里人都知道。
大殿里又安静了,杜崇德出列领命,表了些心志,说了些不负所托之类的话。
原本以为册立储君这件事应该进行得顺理成章,可是出乎方怀远的意料,没人说话。
眼下皇帝就一个儿子,自然也是长子,顺水推舟奏几个"诺"有什么难的?可偏偏这么简单的事没人去做。
方怀远心里暗笑,自己初来乍到不便多言,不然趁此机会附和一下皇帝,也好让皇帝有个台阶下。
没人说话,皇帝倒也不急,你们愿意站着也行,反正朕是坐着,不累。
能站在大殿上的估计没有傻子,没多久便有人奏道:"启禀陛下,宁王虽为长子,却是燕贵妃所出,况且陛下年纪尚轻,皇子年幼,来日方长,册立储君不必急在一时。"
话音一落,群臣附和之声不断:"汪大人言之有理。""汪大人所言极是。""汪大人……"众人明白,自己罚站的时间长短都押在这位汪大人身上了,所以不惜力挺。
方怀远没看见说话的汪大人,但明白话里其实就一个意思:宁王是庶子,地位不够。这是个莫须有的理由,大臣们为何如此认真?让谁做太子难道皇帝还不能说了算?
皇帝摆了摆手,终于说话了,却是对着一个人说的:"承谦,你说与方怀远一路到京,应该已有几日了吧?怎么朕没在朝堂上看见他?"
方怀远后来才想起皇帝对董承谦称谓上的特别之处,不过当时一听到自己的名字从皇帝嘴里突然冒出来,立刻紧张了一下。
董承谦道:"陛下,方怀远已上朝两日,只是太尉长史站在后面,人多杂乱,陛下难以查觉。"说罢转身向方怀远做了个手势。
方怀远几步上前一躬到地:"臣太尉长史方怀远参见陛下!"原本后面还可以加上"吾皇万岁万万岁",不过方怀远也站了许久,已经开始惦记中午那顿重要的免费午餐,不知不觉就把后缀省略了。
皇帝笑道:"好!方怀远,朕与你多年未见,你不妨抬起头让朕看看,看看还是不是当年那个成天和朕互关茅房的方家小混蛋。"
此言一出,大殿上"噗嗤"声不绝,皇帝小时候和方怀远玩的也太有创意。
头是抬起来了,一个大红脸。
"陛下取笑了。"方怀远无奈地道。当年的庆王昭翊样子没变多少,去了稚气,添了冷峻,端了威严,剑眉隆准,目光清锐。倒是没想到皇帝在群臣面前,朝会之上也一点没跟他见外。
"怀远,太尉长史一职可做得惯?"皇帝收敛了些,微笑着问道。
"回陛下,臣愚钝浅薄,正在学习之中,不敢懈怠。"
皇帝对自己怎么也叫起名字来了?方怀远一阵不安。
皇帝一摆手:"不要在朕面前咬文嚼字,朕一天到晚听的还不够吗?习惯就是习惯,不惯就是不惯。"
"习惯。"方怀远赶紧道。
"禀陛下,方大人昨日一到任便处理公务,专注认真,过了时辰才回府。"太尉邓大人笑道。
"好,明日进宫陪朕吃饭,朕要叙旧。退朝!"皇帝满意地站了起来。
方怀远失算了。
朝会散的迟,为了不耽误办公,每人发两张馅饼做午餐。
方怀远吃完两个饼子,觉得扛不到晚上,眉头不知不觉皱了起来。
"方大人因何事烦恼?"一旁的杜崇德问道。
"杜大人,这许多案卷一时厘不清头绪。"方怀远随机应变,指着一地的卷宗道。
杜崇德笑道:"方大人的前任走了三个月,走前原本已经整理清楚,可三个月里朝廷各部来调取文卷查抄档案的人络绎不绝,一来二去又翻乱了,方大人只要按卷宗上的时间整理便可,太尉府最近没有要事,时间宽裕,方大人也不必心急。"
方怀远感激地点点头,正要认真整理,杜崇德又道:"明日我离京出巡,方大人打算安排多少随行人马?"
方怀远也知道,杜崇德是丞相长史,文官一名,出行地方的随从必然要掌管军队的太尉府安排,总不能带着自己的家丁护院去,可具体派多少人,自己也没经验。
"杜大人,依例该调派多少人马呢?"方怀远反问。
杜崇德道:"按我朝律例,丞相长史为四品官阶,出使地方该有随行人马至少百名,但江洲灾情严重,粮食短缺,去的人多难免扰民,所以方大人只拨给我五十人便可。"
方怀远听了肃然起敬,却没有马上回答,只是道:"杜大人容我再考虑考虑。"
方启正点拨儿子的时候说过,凡事不要立刻决断,要先考虑考虑,哪怕是板上钉钉的事。
杜崇德大概也习惯了这些官场的例行作派,点了点头,不以为意。
就在方怀远"考虑考虑"的时候,办公的偏殿里竟然荡漾开一股浓郁的食物香气。
七 方总管发家致富
凭良心说方怀远刚吃完馅饼没多久,还并没有进入饥饿状态,他唯一一次尝到饥饿的滋味便是在荆州附近小镇卖字的那个傍晚,就在刚刚步入饥饿的临界点时收到了楚楚姑娘春风化雨般的资助。但那次的阴影挥之不去,想到堂堂一品丞相的儿子竟然也有挨饿的可能,方怀远不仅对钱荒带来的后果开始胆怯,对食物气味的敏感度也倍增了。
不远处,张洪好像正在吃一只烧鸡。
方怀远擦了擦眼睛仔细再看,雷通也端着食盒,正对付着里面的炖肉。只有杜崇德在有条不紊地处理公文。
方怀远深吸了口气,打算弄个明白。
"杜大人,这……"
"哦,方大人,这很正常,大多数官员每天早上自行带备食物,以防朝会拖延,误了午餐。"
"午餐不是发了两张饼吗?"
杜崇德还没回答,烧鸡已经基本吃完的张洪抢先道:"方大人,时间长了你就会知道了,每次都是两张饼,一来吃不饱,二来,都十几年了也不换换样子,馅还越来越少。"
"那自己带的食物岂不是要自己花钱?"方怀远觉得这个问题很重要。
张、雷二人对视了一眼,雷通笑道:"还好,还好,朝会也不经常拖延,大家怎么能跟皇上计较呢?方大人,方才那饼怎么够吃?我这两个没动,你拿去吧!"说罢不知从哪里迅速翻出饼子,拿纸包好,递给了方怀远。
方怀远同样得到了来自张洪的慷慨馈赠。
方怀远把四张馅饼分出两张来,包好放在杜崇德桌上,道:"杜大人,你也没带吃的,将就吧。"
杜崇德笑了笑也不推辞,把饼放在一旁道:"方大人,可考虑好了?"
方怀远点点头:"杜大人,你此行不但巡查江洲灾情,还要去荆州办事,此事棘手,人少了难办,一百人马不可再少了。"
杜崇德没想到方怀远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大感意外。
"我建议杜大人先到荆州,解决了问题钱粮自然不缺,还可因地制宜调拨江洲灾区。"
杜崇德看着方怀远没有说话,方怀远还能感觉到背后的两双眼睛也注视着自己。
今天方怀远按时回府,离府门还有十几丈远的时候,马不走了。方怀远一抬头,自己也疑惑起来是不是走错了路,跑到到别人家门口来了?
只见远处大门外立着一头一人高的猛兽,浑身漆黑闪亮,双眼金光四射,獠牙雪白,血盆大口一张,冲着看似要接近的方怀远连人带马咆哮了一阵,响如雷鸣。
马还真是好马,虽受了惊吓,也只是向后退了几步,没有做出昂首直立的动作把主人扔下去。
方怀远赶紧下马勒住缰绳,大门里一个人应声而出,大叫道:"公子,不碍事,墨玉是拴着的!"
方怀远差点就要晕过去,自己入朝不到一日,家里怎么多了这样一只猛兽?墨玉?
猛兽看见方全替方怀远牵了马过来,又一路说着话,便趴下不动了,张开嘴,涎水顿时洒了一地。
的确,方怀远入朝不到一日,方总管已经在这边厢发家致富了。
中午方全让热了隔夜的饭菜,七个人也只吃了三分饱,饭后麻六特地跑到后院看了看那几尾大鱼,末了垂头丧气道:"金鱼有毒,吃不得,吃不得。"
方全没去看鱼,只在书房里来回兜了几个圈子,从多宝阁抱下一只瓷罐,径直出了府。
方全原想沿街叫卖,卖得几个钱是几个钱,至少解决了晚上的饭辙。结果看过的人都说既不能装米煮饭,当夜壶口又太大,不好使。只一个人说,瓷罐看着不象生活用品,搞不好是个文人雅士的物件,提醒他到东头聚宝楼试试。
方全抱着罐子上了聚宝楼,掌柜只瞅了一眼罐子,便上下打量起方全来。
方全被看得不自在,翻着白眼道:"卖罐子又不是卖人,要还是不要,痛快给个话!"
"客官,这东西哪来的?"掌柜不紧不慢地问。
"哪来的?我家的!难道还是偷的不成?"方全不耐烦地道。
"哦?你家住何处?为何要卖此物?"掌柜的一点不急。
这里要是不行,还得留点时间出来琢磨别的办法,刚在大街上叫卖花去不少功夫,再磨蹭天就要黑,方全急了:"卖个东西还要这么嗦?买就买不买就不买,别耽误本总管的时间!"
"这位客官不要误会,本店是百年老号,做生意务求一个稳字,若东西来路不正,主人来寻,必然砸了本店的招牌,所以收来的物件必要问个清楚明白。"掌柜倒是客气。
方全刚要发作,忽然发觉对方似乎有那么点意思,既然说"收来的物件",那就是说,掌柜有意出钱收购?
"我家嘛,在城南大街,我家公子看这罐子不顺眼,摆着又碍事,让我拿来卖掉。"方全当然不会说出实情,要让人知道公子府上卖瓷罐换钱开饭,还不连老爷的脸面也丢光了?
掌柜的眼神又回到了瓷罐上,盯了良久,突然笑道:"客官若要卖此物,请在此等上片刻,我去去就来。"
方全还以为掌柜的要把瓷罐拿到后面细看,掌柜却匆匆自己走了,继而进来一个小厮倒茶招呼。
后面的事进行得很快,方全守着瓷罐喝着茶等了半个时辰,掌柜的拿着十张银票走了进来。
其中的九张银票现在正握在方怀远手中,另一张已经换回了墨玉和府中几日的吃用。
书房一下点起四盏油灯,倒不是突然有了银子奢侈一把,而是方怀远想好好看看多宝阁上的东西。
方全也跟着看,看了半天,揉揉眼睛坐下了。
"公子,我怎么什么也看不出来?"
"狗看星星!"方怀远笑着骂了一句。
"那公子看出什么了?"方全不服气。
方怀远摇摇头。
"公子也看不出什么,还笑我!"方全撅嘴。
"我是说,这些瓶瓶罐罐都不值钱,承谦也说府里的东西全算上不超过三千。"
"可是一个瓷罐就卖了一万两啊!会不会董大哥也不懂?"方全道。
方怀远突然站起来,"方全,你可知道他住在哪里?"
"他?谁?"
"承谦。"
方全想了想:"麻六说他就住在司隶校尉署办事的地方,好像叫什么奉华殿。"
"什么?他住在宫里?"
"好像是吧。"
这又奇怪了,二品官员没自己的府邸?方怀远还想连夜去拜访董承谦,把今天的怪事跟他讲讲,这下只好作罢。
杜崇德带着一百人马离开了京城,董承谦竟然也没有上朝。从宫里出来,方怀远决定去拜访邓太尉。
虽然三公就在开元殿办公,但没有要紧事的话,偏殿和开元殿来往并不频繁,方怀远选择了去太尉府邸做私人拜访。
"贤侄,一起吃饭!让厨房加菜!"邓太尉急着招呼。
要不是看见家丁往后面去了,方怀远还以为自己要跑去厨房通知加菜。
来路蹊跷的十张银票既然已经有了缺口,也就不管那么多,方怀远提来了果品礼盒,两瓶好酒。
"贤侄啊,来看看老夫何必破费,让老夫如何还这个人情?"邓太尉拿起酒瓶边看边笑着道。
"一点薄礼,不成敬意,大人笑纳。"方怀远谦虚地道。
邓太尉摆摆手:"免了这些客套,你对杜大人的安排妥当,老夫十分满意,明日定要在皇上面前进言,说皇上的眼光果然不错,为老夫找了个能干的帮手。"
"邓大人过誉了,下官份内之事而已。"方怀远又开始出汗。
"贤侄啊,几日来可还顺利?有没有要老夫帮忙的地方?"
重点来了。
方怀远抓住时机问道:"大人,下官有一事不解。"
"哦?何事?"
方怀远把今天方全的经历从头到尾叙述了一遍。
八 瓷瓶玄机以及皇帝的饭局
"聚宝楼是吕东野的产业。"邓太尉听完后捋着胡子说了这么一句。
方怀远愕然,光禄寺卿吕东野?
"贤侄,陈大人给你的瓶瓶罐罐都不算什么贵重之物,他与吕东野私交甚厚,很可能那些东西都是之前吕东野让聚宝楼送给他的,所以聚宝楼认出了从你府宅拿去的瓷罐。"邓太尉思索着道。
"那就是说,瓷罐果然不值钱?可下官与吕大人素不相识,怎好收受这些钱财?再说,无功不受禄……"方怀远坐立不安。
邓太尉露出一丝神秘的笑容。
"吕大人定是想与你结交。"
"这……"方怀远忐忑。
"才入朝为官,多结识几个人对你也不无好处,先不要管他与陈大人的关系。"邓太尉又捋了捋胡子。
方怀远这才发现邓太尉的胡子打理得非常精细,三尺长髯,漆黑如墨,整齐服帖。
朝会上邓太尉与陈大人各自举荐巡方御史,同为三公意见不一,看来这二位大人的关系最多一般。
"可是,聚宝楼也没有明说那是吕大人的意思……"
"迟早会让你知道,贤侄你就等着吧!"邓太尉大笑道。
"大人,"方怀远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朝廷官员也能有自己的产业,经营生意?"
邓太尉一笑:"要养活家小,还有府里的下人仆从,俸禄不够就得自己想办法,不过呢,经营有大有小,小的还好,大的一不小心就碍眼了。"
方怀远被邓太尉的话说的茅塞顿开,首先映入脑海的就是张洪他们大嚼私房菜的情景,大概官员们背后都有自己的经营,从对待两张馅饼的态度就能依稀辨别出来。杜崇德昨天临走时把方怀远分的饼揣走了,估计平日里只靠两张银票的俸禄生活。
回到府宅门口,墨玉尽职地站起来打了个招呼,摆摆尾巴,方怀远看到地上还有不少骨头,就知道晚上这顿饭全府上下都吃饱了。
"公子出去的真不是时候,晚上有客人来过,还带了酒席来。"方全笑着说。
"谁?"方怀远看看饭桌,干干净净,酒席早被众人消化完毕了。
方全递上一张名刺。
光禄寺卿吕东野。
吕东野的动作也快,白天花了银票,趁热打铁晚上就来了。
"吕大人没说什么?"方怀远把玩着名刺。
"知道公子出门,吕大人也没逗留,只让人放下酒菜还有这个罐子,说有空再来,公子愿意的话,也可以去聚宝楼找他。"方全一指多宝阁,那瓷罐原封不动又回来了。
方怀远不语。
"我算知道了,聚宝楼原来是他家开的!"方全得意地道。
方怀远觉得光禄寺卿与太尉长史一时半会扯不上关系,又把这几天的所见所闻回想一遍,心念一动问道:"吕大人没再说什么?"
"就几句客套话,什么朝中之事望方大人多多关照之类,说不说也没什么区别。"方全不以为意。
"当然有区别!方全,以后听到什么话,要一字不落告诉我。"方怀远突然严厉了。
"知道了。"方全对公子的态度一脸不满,以前怎么没发现公子这么贪慕虚荣?一句抬举人的客气话看得这么重要。
方怀远已经约摸理清了一点丝丝缕缕,吕东野的十张银票和晚上的到访后面藏着事,这事必然和荆州太守黄道藩有关。但杜崇德已经出发办事去了,和自己又能拉扯上什么关系?
乾清殿的免费午餐不一般,麻六说皇帝一大早就能把他叫去商议御膳,说明是个吃家。
方怀远看着面前林林总总的几十个盘子有点走神,一时分辨不清盘子里都装的什么食物。正常来说菜炒出来就还是菜,肉炖出来还是肉,可到了皇帝面前就不一样了,一盘盘摆得就像一幅幅画,煞是好看,却没了食材的原形。
皇帝露出满意的表情,拿筷子一指:"怀远,尝尝这个!"
方怀远顺筷子看去,一串翠绿小丸,衬了几片叶子,象是剥了皮的葡萄。
"谢陛下!"夹起一丸放进嘴里,一咬之下,与自己原先的判断竟然差之千里,竟然是虾肉!不由睁大了眼睛。
"哈哈哈哈!你上当了!"皇帝就等着看这个表情,一脸的捉狭。
方怀远想起十年前自己一次肚痛,昭翊好心跑回庆王府拿来一粒镇宅宝药说什么也要让他服下,等进嘴一咬,呸,什么宝药,根本就是一丸泥巴!昭翊在一旁大笑:"哈哈哈哈!你上当了!"
方怀远也笑笑,至少虾肉比泥丸好多了。
"虾肉本来白色,用上等的西湖龙井上了色,剁碎重新捏成丸状,谁也看不出来。"皇帝笑道。
难怪还有茶叶的馨香,口感不错,方怀远也佩服起这道菜来,又吃了几丸。
"怀远,丞相身体还好?"皇帝问道。
"禀陛下,家父已无大碍,只是尚需修养。"
"不要再禀了,一起吃饭只图清净简单。"
"是。"
"其实丞相的病早就好了,何苦还要在朕派去的人面前卧床不起?"皇帝边吃边说。
方怀远吓了一跳,"陛下,这,这从何说起?"
每次朝廷来人方启正都在床榻上接待,还不时咳嗽几声,方怀远想不出哪里出了破绽。
皇帝一笑:"朕派去的人看见的是一回事,可闻到的又是另一回事。"
"闻到?"方怀远迷糊了。
"哈哈!那些人每次回来都告诉朕,你家厨房里炖鱼炖肉的味道香极了!久病体虚,能吃那么多荤腥油腻吗?哈哈!哈哈哈哈!"皇帝大笑起来。
方怀远顿时红了脸,好像被皇帝抓住痛脚的不是老爹而是自己。
"给你爹写封信,让他赶紧回来,丞相府的事朕还要多多仰仗他。"皇帝道。
"是,是,想不到陛下身边竟然有这么精明的人。"方怀远除了答应,赶紧奉承了一句。
"那是司隶太尉署派的人,承谦的手下,承谦你也认识了吧?"皇帝道。
方怀远心里凛了一下,难怪董承谦说怕他的人多,司隶太尉署干的都是暗中探察的事,谁也不知道哪天就被他们揭了老底。
"臣与董大人一路来京,也算是相识。"方怀远谨慎地斟酌词语。
"何止如此,承谦说在荆州帮过你一个忙,难道不是?"皇帝问道。
方怀远诧异了,难道是替楚楚姑娘送银子给自己的事?但这事发生的时侯已经离开了荆州地界。
"陛下,董大人没说是什么忙吗?"方怀远想知道董承谦是不是连这样的小事都会报告给皇帝。
皇帝摇头:"他没告诉朕。"
在皇帝面前说话还敢留一半,想说的说不想说的就不说,董承谦的架子够大。
"怀远,吃这个!"皇帝又指向一盘黄白相间的东西。
黄的是酱,在盘边围了厚厚一大圈,中间白色一粒粒明显是鹌鹑蛋。方怀远一尝,黄的部分原来是咸蛋黄制成的酱,鹌鹑蛋蘸着酱吃。
"这盘菜意头好,多子多福,难为御膳房想出这么个噱头。"皇帝道。
方怀远突然想起那日朝上皇帝册立储君困难重重,正好趁现在问问,"陛下,立嗣不是件简单的事吗?怎么没人支持呢?"
皇帝放下筷子看了方怀远一眼,又瞬间把眼神移到远处去了。
"不简单,的确不简单,朕也无奈。"皇帝淡淡地道。
吃完"多子多福",又接连吃了"万寿无疆"、"吉祥如意"、"岁岁平安"等,方怀远吃出了节日的气氛。
"怀远,你怎么看杜大人出使荆州的事?"皇帝轻描淡写地问道。
方怀远才在任上干了三天,没想到皇帝就问起政务来了,想了想道:"臣以为杜大人深思熟虑,此去应能妥善处理荆、江二州事宜。"
皇帝沉默一阵才道:"那朕就拭目以待。"
继而话锋一转:"怀远,你可是朕从小一起玩的人,朕信得过你,朝中的事不象表面那么风平浪静,遇事要多留神,也帮朕留个神。"
皇帝一席话,为这顿精美的免费午餐起到了画龙点睛的效果。
九 正义的吕大人
"方大人,正定坊的烤鸭,正宗,来尝尝!"张洪撕下一半烤鸭递过来。
不用说这天朝会又下晚了。
"我这有猪蹄,下足料炖了五个时辰,来来!"雷通也递来一大块肉。
方怀远吃了一手一嘴的油。
"算算杜大人也走了十二天了,肯定事情难办,不然早该回来了。"雷通道。
"也是,跑两个地方,杜大人辛苦!"张洪感慨。
"辛苦也就算了,主要是荆州的事难办,我猜杜大人卡在这上面了。"
张洪不语,显然是默认了。
"杜大人是奉旨去的,也能卡住?"方怀远不信。
"太守四年一换,黄道藩能做八年,肯定有些门道,再说朝中有人,自然又不一样。"雷通道。
"你是说……"张洪压低了声音。
"吕大人呗!一听要派御史,陈大人马上就举荐他,结果皇上没听,要是真派吕大人去啊,黄道藩就又躲过去了。"雷通也放低声音。
"吕大人和黄道藩究竟怎么样,大家都是猜测,你又何必认真呢?还是老老实实啃猪蹄吧!"张洪赶紧截住话。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雷通神秘地扫了张洪和方怀远一眼,然后才让视线回到猪蹄上。
提起吕东野,方怀远的压力又来了,自得了十张银票,到现在方怀远还没正式与吕东野有过交集,下了朝总有一帮大臣围着吕大人说话,大概象忌惮司隶校尉署一样,光禄寺也有这样一个暗中摄人心魄的作用。所以方怀远到现在还没来得及跟人家说个谢字。
吕东野好像也并不在乎方怀远是否一定要跟他说个谢字。
董承谦一直没出现,很可能又变成董千去了哪里微服私访。
第十四天的时候,杜崇德终于回来了。
正像雷通说的那样,杜大人卡在了荆州。
黄道藩经验丰富,在杜崇德一行刚刚踏入荆州的时候就带着手下在边界上恭迎,一干人灰头土脸,衣衫褴褛,据说才从江洲与都水司的人合力疏通水道,当晚就赶来迎接杜大人,已经几日未能合眼。
不等杜崇德开口,黄道藩拿出现银十箱,粮食两大车,说之前已经开仓取了十万两白银买粮赈灾,这些银子和粮食再由杜大人拿去调拨,至于后面还要怎么做,就等杜大人勘察完毕回朝廷述职后,听从朝廷的安排。
拿到钱粮,杜崇德没有打草惊蛇,紧着灾情先去了江洲。可等他在江洲勘察完毕再回到荆州,才发现事情棘手了。
"杜大人,杨主簿早已不在人世,又怎会有奏折给朝廷呢?"黄道藩表示茫然。
杜崇德也茫然:"杨主簿是什么时候不在了的?"
黄道藩伤感地道:"三年前杨主簿得了急病,就这么去了,实在是突然哪!"
杜崇德听了也十分感慨:"人总是说走就走,突如其来,谁又料得到呢?"
黄道藩点头:"是啊,是啊!"
杜崇德道:"既然杨主簿不在,也只好请黄大人跟我走一趟了,不然没法向皇上交待,事不宜迟,说走就走吧!
黄道藩看看杜大人身后甲胄鲜明的一百人马和此时站在自己后面的三十几个衙役,没说话。
于是杜崇德就把黄道藩"请"到京城来了。
"杨主簿死了三年了?"方怀远吃惊地问。
杜崇德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完了整杯茶,把茶杯重重地放回桌上,才道:"我是不信,还到大牢里搜过,可牢里的狱卒和犯人都说没见过这样一个人,我也没办法,黄道藩是带来了,没有证据的话迟早还得放回去。"
"我明明……"方怀远硬是悬崖勒马把后面半句"见过杨主簿"咽回了肚子里。
"什么?"杜崇德见话没说完,当然要问。
"没什么。"方怀远有点口不对心。如果吕东野真的和黄道藩关系密切,那十张银票的来历就不言而喻了!
方怀远越想越觉得八九不离十,这两人一定互通过消息。巡方御史没落在吕东野头上而是任命了秉公办事的杜崇德,吕东野立刻就通知了黄道藩,黄道藩把杨介昌灭了口,又把方怀远才见过杨介昌的事告诉了吕东野,恰巧方全跑到聚宝楼卖瓷罐,吕东野马上抓住机会拿出十张银票,还留下一句"请方大人多多关照"的话。难为方怀远一直想不通太尉长史怎么"关照"光禄寺卿,现在终于明白了。
十张银票是"封口费"。
而且,早前让陈靖之带话的人,大概就是吕东野。
杨介昌无疑已经死了,那张奏折死无对证。如果自己站出来说杨介昌最起码在写奏折的那几天还活着,能吃能喝,头脑清晰,黄道藩毫无疑问会先领上一条"杀人灭口"的罪状,后面再按奏折里写的具体内容慢慢清算。
可是,怎么去归还那十张银票?这样的情况大概还不能原数奉还,最好再加上几张,五或者是十,整数为合,就当连本带利,然后再痛快地来上一句:"钱归钱,事归事,吕大人,咱互不相欠了!"
方怀远很想就这样办,在荆州大牢里自己亲口对杨主簿说会向朝廷反映,末了还亮了自己未来的身份和老爹的金字招牌,杨主簿定以为自己能言出必行,为荆州百姓除害,可现在呢?竟然栽倒在十张银票上!
任思绪驰骋了一下午,方怀远一抬头发现人已走光,窗外日暮西山。
回了府,方怀远让方全把剩下的银票拿来一数,还剩五张,不禁感慨京城的生活指数高得离谱,要是在南阳,一张银票用一个月还绰绰有余。
方全看到公子雷厉风行,饭也不吃就在府里到处翻腾,知道必有大事,也积极配合,把能找到的琐碎银两都往前厅的桌子上集中。从南阳拿来的行李都是些书籍和换洗的衣物,一直不被重视地搁置着,今晚方怀远不管三七二十一索性全部打开,竟然在里面搜出几块玉佩,一把玉梳,一面银镜,一方歙砚,也一并堆在了桌子上。
门外一阵狗吠,"大人,光禄寺卿吕东野吕大人来访!"护院顺子在外面大喊。
方怀远迅速扫了一眼堆得五花八门的桌面,方全抖开一张包袱皮立马上前便把东西囫囵往里扒。
吕东野就在这时候进来了。
吕东野年近四十,看上去却不过三十上下,举止优雅,很有点气质,一进来便向方怀远拱手道:"方兄,在下深夜冒昧来访,还请见谅!"说罢不由得低头看了一眼乱七八糟的桌子。
方怀远本也是气宇轩昂的人,可站在堆满了琐碎银子镜子梳子细软的桌子旁有点狼狈,拱手还礼,道:"吕……吕大人不必客气!"
吕东野开口便是"方兄",方怀远回的是"吕大人"。
第一个回合方怀远顶住了。
桌子上得放茶水,方全只好在吕东野眼皮底下收拾东西,方怀远觉得那五张银票一定没逃过吕东野的眼睛,不禁面上一红。
就了座,上了茶,方怀远发现吕东野穿着丝毫不起眼的灰色长衫,外罩着普通人穿的深色斗篷,就知道他是一个人来的,属于"微服私访"。
"方兄,在下冒昧而来,是为了荆州太守黄道藩的事。"吕东野开门见山。
在比自己官低二品,年龄小十几岁的方怀远面前又是"方兄"又是"在下",为了保住黄道藩,吕东野谦卑得可以。
"吕大人,此事与我有关?"方怀远决定先装糊涂。
"方兄在荆州见过前主簿杨介昌,不知可有此事?"
方怀远若说"没有",估计正中吕东野下怀,打几个哈哈聊几句天气就可以走人。
方怀远却道:"吕大人为何追问此事?"
吕东野对方怀远不置可否的态度大概早有准备,端起茶呷了一口,不慌不忙地道:"方兄,光禄寺一直在暗中追查黄道藩贪污受贿亏空粮饷,已经查了三年。"
方怀远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或者,眼前这人真的是吕东野?
半晌,方怀远才问出一句话:"既然有光禄寺在查,为何皇上还要让司隶校尉署去查?"
吕东野显然早料到有此一问,点了点头道:"光禄寺与司隶校尉署有相互制衡的作用,这就是为何前朝同时设立了两个功能相似的机构,但黄道藩一案光禄寺最早开始追查,司隶校署近来才按皇上的旨意查探,是另有其目的。"
谁的目的?皇帝的?司隶校尉董承谦的?
"吕大人,恕我直言,朝中传闻吕大人与黄道藩素有来往,今日听了吕大人一席话,却让下官十分不解。"方怀远道。
吕东野微微一笑:"传闻也是属实,但只为调查荆州事宜。"
"那下官说见过杨主簿,岂不是对揭发黄道藩更为有利?"方怀远还是说了实话。
吕东野摇了摇头:"并非如此,黄道藩能在荆州逍遥这许多年,朝中定有人为他撑腰,光禄寺一直想找出牵扯的官员,若黄道藩这条线一断,便前功尽弃。"
方怀远点了点头,心里却纷乱无章,吕东野表示出于正义的立场不希望黄道藩这么快伏法,但他今晚的话可都是一面之词,没人能证明,万一是贼喊捉贼呢?
"吕大人,你所说的一切,皇上可知道?"
"皇上当然知道,但光禄寺行事只对皇上一人交待,别人得不到皇上任何口风。"
这句话说白了就是,皇上知道,但你去问的话,皇上什么也不会回答你。
"方兄,今晚在下向你透露的内情希望不要再说与他人,还有,司隶校尉董承谦与皇上过从甚密,方兄虽与他相识,也要言行谨慎。"吕东野诚恳地道。
"董大人?司隶校尉署行事也是向皇上单独交待,过从甚密岂不也正常?"方怀远有点紧张了,他觉得吕东野似乎话里有话。
果然,吕东野一笑:"密,是亲密的密,董承谦与你我不同,朝中皆知,只是无人敢提及。"
承谦?方怀远眼前一阵阵眩晕,难道厨子麻六不是喝醉了胡说八道,而是真的?
十 患得患失
荆州太守黄道藩被安置在廷尉府。本是关押犯人的地方,但他好歹是朝廷任命的太守,所以调查期间住在单独一间房子里。
黄道藩绝口不提方怀远打死儿子的事,方怀远的直觉告诉自己,这是心照不宣的一个交易,两条人命,黄彦嗣换杨介昌。
如果吕东野那晚的到访提到十张银票,或者明示,或者暗示,以此让方怀远保持沉默的话,以方怀远的脾气拼了命也要先还钱然后再站出来作证。
可吕东野高明,他的话从头到尾连钱字沾都不沾,方怀远一下泄了气。但他也一直犹豫,究竟该不该说?吕东野的话能不能信?
从揭露他人隐私这点上看,吕东野不太地道,就算董承谦真是象他说的那样与皇帝……可背后揭短的事,真不是每个人都会做的,这样的品行,能否说明吕东野此人不足信?
杨介昌没了,奏折成了一纸空文,黄道藩对于奏折上的内容拒不承认,审了两天,看看再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有大臣提议放人。
这个大臣当然就是吕东野。吕东野一说话,附和的人也不少,方怀远做着最后的思想斗争,因为在皇帝表态以前,这是最后的一个机会了。
皇帝却一直看着大殿门口出神,对以吕东野为首的众大臣发言充耳不闻。
"臣董承谦有事启奏!"
皇帝这半天没有白张望,董承谦从殿外进来了,多日没上朝,董承谦到了皇帝的座下也只是躬身行礼,似乎下跪参见的礼数跟他没有半点关系。
"承谦,你有何事要奏?"
"前荆州主簿杨介昌在殿外等候觐见。"
董承谦这句话说得平淡无奇,大殿上却象滚油里浇了一瓢凉水一样炸了锅。
方怀远一下子松了口气,胸口顿时呼吸畅顺。
然后他才想到杜崇德离京出使的这段日子董承谦一直不见踪影,很可能早就到荆州去了。
"董大人,黄道藩说前任主簿杨介昌早已病故,你又怎能把他带来?"吕东野大声问道。
"吕大人,杨介昌一直被囚禁在荆州大牢,朝廷一定下巡方御史的人选,黄道藩就得到了消息准备杀人灭口,是司隶校尉署留在荆州的人买通狱卒私下救出了杨介昌,我到荆州后发现杨介昌因多年囚禁,身体虚弱,不良于行,延医调养了几日,才将他接进京城。"董承谦也朗朗而道,条理清晰。
"如何证明他真是杨介昌?"吕东野又问。
"可与奏折的笔迹核对比较,杨介昌在任时对荆州情况了如指掌,也可当面询问,吕大人,杨主簿已年届七旬,十几天之内我能从哪里找来这样一个既快速掌握他人笔迹又能将荆州十几年帐目倒背如流的老头子呢?"董承谦声音平和,但话语开始咄咄逼人。
皇帝适时地道:"宣杨介昌上殿!"
黄道藩真的被办了。
从荆州太守的府邸和自行建造的库房内一共搜出黄金十万两,白银一千万两,各种珠宝玉器名贵物品加在一起,运了一个月才全部运到京城。负责登记的官吏一边点数一边用工整的小楷逐样记录在册:和田玉镇纸四十三对、和田玉观音像十二座佛像十座、金镶珍珠玛瑙坠项链二十七串、金镶水晶酒盏二百零四只……一个月后,小楷变成了草书,内容也成了这样:玉石器皿三百多件,金银器皿一百五十多件,木器五百多件……别的都还好说,木器实在应该注明类别,花梨紫檀与硬杂木的差别还是很大的,黄道藩如果知道自己收藏多年那只价值连城的周天子祭天时所用檀香木簋也随随便便被写成了木器五百多件其中的一件,不知九泉之下作何感想。
"怀远,早就告诉你不会有事吧?"董承谦带着一壶好酒来了。
"承谦,你办事真有两下子,没想到这么顺利就解决了。"与眼前董承谦的笑容相比,吕东野揭人隐私时露出的笑脸显得份外邪恶,方怀远决定把吕东野透露的秘密埋在心里,再也不去想。
"小事而已,还好我让手下一直留在荆州,不然真来不及救杨主簿。"董承谦笑着说。
一听到荆州二字,方怀远想起一件事来。
"承谦,在荆州大牢是不是你把我的身份透露给了黄道藩,他才放我走?"
"你认为呢?"董承谦眨了眨眼。
方怀远有点怕这个动作,关键问题出在董承谦的长相上,不说话也没有表情的时候还正常,一旦眨眨眼睛或者笑起来,就趋于中性。
现在董承谦的回答等于是承认了,在皇帝面前说过的帮忙原来是这件事!
"为什么不对皇上说明呢?"
"我要是说了,皇上不就知道你见过杨介昌了?在皇上那里说不说应该是你自己决定。"
这就是吕东野口中要谨慎提防的董承谦?
"你又怎么会知道我的身份?"方怀远问道。
"在牢里你一说名字我就知道了,然后让手下传到了黄道藩那里。"
既然司隶校尉署派人去过家里,那家里有几口人,姓什么叫什么,自然了如指掌。
"我的属下很能干,也算帮过你,明天介绍你们认识。"董承谦道。
方怀远觉得没必要去认识司隶校尉署的人,但是董承谦的一番热情也不好推辞。
约好下了朝在宫墙边的三棵柳树下等,董承谦没来,一个姑娘站在树下。
"楚楚姑娘?!"方怀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方大人。"楚楚笑着施礼。
"楚……楚楚姑娘,你……"方怀远觉得她不可能是董承谦所说的属下,可她明明穿着官服。
"董大人让我在这里等你。"看着方怀远的样子,楚楚又想笑。
"你真的是司隶校尉署的人?"方怀远硬按捺住心里一阵阵的狂跳把话说完整了。
"是。"回答很简短。
方怀远明白了,在荆州大牢里楚楚乔装送饭,其实是为了和董承谦互通消息。
"你真的叫楚楚?"
"在下殷楚楚,见过太尉长史方大人!"楚楚又施了一礼。
方怀远有点不好意思。
"楚楚姑娘,上次的银子我还没有用完,正好相还。"方怀远赶紧从怀里掏银袋。
"方大人只记得银子?那楚楚先走了。"
"当然不是,我都……都记得,那饼是姑娘亲手烙的么?味道很不错。"情急之下,方怀远想到哪出是哪出。
"八个铜钱买来的。"
方怀远有点失望。
楚楚噗嗤一笑:"方大人要是觉得好吃,那就是我烙的,如果觉得不好吃,就是买来的。"
方怀远怔怔地淹没在这个如花的笑靥里。
"好吃,当然好吃。"回过神来,方怀远赶忙说道。
既然殷楚楚是董承谦的手下,那她去牢里并不是为了给自己送饭,而是要与董承谦见面,年轻英俊的上司与妙龄美貌的下属长年相处难免会有另类的想法,异样的感觉顿时从方怀远的心里涌了出来。
"既然方大人觉得好吃,明天我再烙些给大人品尝!"楚楚笑着说。
如果她和董承谦互相有意,就没必要对自己表示热情,董承谦又为什么要介绍自己与她再次见面呢?他为什么不来?
整整一下午方怀远都在患得患失的煎熬中度过,处理公文的速度也慢了。
晚上吃过饭,方怀远想着白天见楚楚时她的一颦一笑。其实只是一盏茶功夫里发生的事,方怀远翻来覆去地回忆了两个多时辰。
接着他提笔给老爹写了一封信,先是陈明主要内容皇帝已经识破了您装病的策略,并希望您尽快正常回京。接着说了说最近朝中的大事,荆州太守黄道藩被法办了,收缴财产抵得上全国三年税收。然后提出疑问:司隶校尉署与光禄寺究竟是互相制约,必须并存,还是真的需要取消其一?最后方怀远用了很大篇幅描述京城的物价,请教老爹有何良策能养得起府中八人一马一犬?并且注明:犬为獒犬,食量惊人。
十一 吃饺子引发的风波
烙饼果然是殷楚楚亲手做的,还亲自送到了偏殿方怀远办公的地方。
"好吃,姑娘的手艺不错!"方怀远当即吃下一张,又从其余的五张饼里拿出一张,分了三份给杜崇德张洪雷通三人。
"见者有份,请,请。"
杜崇德笑笑,一口塞进嘴里咀嚼完毕,道:"不错,不错,面发得松软。"
张洪与雷通只是拿在手里客气。
"殷姑娘竟然来我们这里,稀客稀客!"
"方大人有口福,我们也跟着沾光,哈哈,哈哈!"
殷楚楚捂着嘴一笑:"吃这样的饼,委屈两位大人了。"
"哪里哪里,殷姑娘有空多过来转转,方大人高兴,我们小殿也能热闹热闹。"
寒暄完毕,杜张雷三人知趣,低头处理公文。
方怀远道:"楚楚姑娘,司隶校尉署不忙么?"
楚楚道:"平日里也没什么事,一旦有事忙起来就一点时间都没有了。"
方怀远点头称是,荆州的事,楚楚就去了一个多月。
"对了楚楚姑娘,你们在荆州原本是怎么计划的?"
"董大人的意思,我在黄彦嗣常去的茶楼卖唱吸引他注意,然后找机会惹起纷争,董大人出来假意劝解纠缠,定会被关进牢里,这样就有机会找到杨主簿。"
方怀远一阵沉默,原来自己无意中替董承谦办了事,充当了他计划中的一个角色,楚楚到自己桌前卖唱只是逢场作戏,自己是张三李四一点不重要。不过他留意到楚楚在称呼董承谦的时候用的是"董大人",说明二人的关系还是有着界限。
可楚楚称呼自己不也是"方大人"吗?又有什么区别?
除了在老家为数不多的几次相亲,一面之缘后作罢,方怀远这是第一次自己认识了一个姑娘,而且颇有好感,就自然而然地思忖起每一个细节。
殷楚楚看着方怀远的脸色且喜且忧,不由纳闷,哪里知道方怀远的心思已经在董承谦、自己、方大人身上来回转了几个圈子。
"董大人不怕惹怒黄大爷会吃眼前亏吗?"方怀远发现冷了场,赶紧找话。
"董大人?他的武功很厉害,吃亏是不会的,可惜总要装成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我看了都替他不值!"楚楚忍不住笑道。
那天方怀远一怒之下劈了桌角,董承谦也看见了,不知道谁更厉害一些?
方怀远也笑道:"常单独出外办事,没两下子怎么行?对了姑娘怎么会在朝廷做事呢?"
楚楚道:"我爹是朝廷官员,我自然也就进来了。"
方怀远心头刚刚升起一阵惊奇,就听一旁的雷通插话道:"怎么方大人还不知道?楚楚姑娘是太常寺太仆殷焘的千金。"
太常寺太仆官位很高,不过专管祭祀礼仪之类的事,是个大大的闲差。老爹当着闲差,怎么会让自己的千金跑去干又辛苦又有风险的活?
"殷姑娘在司隶校尉署做事,令尊大人也能同意?"方怀远觉得在称呼上还是慎重一些的好。
"是我自己要去,那里不用整天对着案卷典籍那么沉闷,再说有董大人关照,没什么危险,爹爹说反正我也到了快出阁的年纪,瞎玩也玩不了多久,也就同意了。"殷楚楚红着脸莞尔一笑,甚是调皮可爱。
"这倒是……殷姑娘大概定亲了吧?"之前董承谦说她定亲,只不过是让方怀远一来别记挂有公务在身的楚楚姑娘,二来也好解释怎么卖唱的楚楚姑娘会突然有了银子,但此时方怀远必须认真了。
"方大人,申时已到,我们先走,你们不急。"说话的是杜崇德。
"问姑娘家定亲没有怎么能当着这么多人呢?方大人真是年轻率直啊!"雷通笑着摇头,一面站起来收拾东西。
方怀远闹了个大红脸。
几人一走,偏殿里清静了,殷楚楚道:"提亲的人倒是来了不少,不过没有定下来,传说皇上可能要选皇后,我爹也拿不定主意是否要让我尽快出嫁。"说到这里撇了撇嘴。
册立皇后有两个渠道:从现有的妃子里选一个,或者甄选官宦人家还未出阁的少女。要是第一种有可能,事情早就解决了,大臣们谁也不想错过做皇帝老丈人的机会,何况皇上年轻有为,端正英俊,妃子不多,不委屈自家姑娘。
"皇上还没有立后?"方怀远有些疑惑,他倒是从没关心过这些。
"只有几个贵妃,皇上一直没有册立正宫,谁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最近皇上想立太子又被大臣们驳了回去,很可能得考虑立后的事了。"
"立太子有那么难吗?庶子也是贵妃的儿子,而且眼下就这么一个。"方怀远真是费解。
殷楚楚轻轻摇了摇头:"你真以为是这个原因?"
"难道不是?"
楚楚叹了口气,露出一副虽然知道答案但不便透露的表情。
方怀远也就转开话题,装出一脸揶揄的笑容:"殷姑娘自己就没有意中人吗?我看董大人不错。"
豁出去了!这个"董大人"时不时出现在对话里,武功又好,又能"关照",让方怀远挥之不去,既然这样,干脆挑明。
殷楚楚诧异地抬起头看着方怀远,一双秀目眨了几眨像是在思考什么问题,继而才正色道:"董大人从来不谈儿女私情,方大人这个想法未免……未免荒谬,千万不要再提。"
想不到殷楚楚说出了"荒谬"两个字,一定是她不喜欢被人与董承谦扯在一起,不管是"荒谬"还是任何表示不满的词汇,方怀远都放心了,甚至他对于殷楚楚没能更激烈地表示反感而略抱遗憾。
皇上立后连传闻也没有,只是猜测,方怀远觉得自己还有与殷楚楚来往的时间,心里又除去了最大的芥蒂,一兴奋,便道:"殷姑娘,叫上董大人,我们去乐淘居吃饺子!"
殷楚楚想笑,眼前的方大人一个下午里忽喜忽忧,不知道脑子里辗转了些什么,此时又突然像个孩子一样几乎要连蹦带跳。
乐淘居的饺子有名还是听张洪雷通他们说的,京城的馆子他们全知道,估计从没在吃上亏过自己,就连清廉的杜崇德也能说出好几家来,方怀远有点意外。
"怎么我就不能出去吃个饭?想请我的人还不少哩!"杜崇德颇有些自得地摇头晃脑。
进了雅阁,三人要了一盘牛肉馅,一盘羊肉馅,一盘三鲜,又点了几个凉菜,一壶酒。
董承谦很能喝酒,这点方怀远早发现了,而且他越喝眼睛越亮,似乎不会喝醉。
"殷姑娘,要是点的东西不合口味,想吃什么随意让小二取来。"方怀远笑着道。
"怎么又成了殷姑娘?我还以为你们已经很熟了!"董承谦故作惊讶。
"那是之前,既然知道了殷姑娘的身份,还是庄重为好。"方怀远道。
董承谦道:"我听着生分了些,不知道殷姑娘怎么想。"
殷楚楚红着脸抿嘴一笑:"我也是觉得生分,其实方大人之前唤我楚楚姑娘或是楚楚还自然一些。"
方怀远内心一阵狂跳,道:"姑娘不介意的话,还是楚楚这两个字简单顺口。"
楚楚低了头不语,董承谦眨眨眼笑道:"殷姑娘也省了那些客套,方大人只是人前的称谓,既然怀远比你大,叫声大哥也不算委屈吧?"
楚楚的头更低了,乍看过去,面上已成了一团粉红。
这话从董承谦口中说出来,方怀远更是说不出的高兴,看看一壶酒见了底,让小二又拿来两壶。
"承谦,楚楚说你武功不错,比试比试?"方怀远也喝得比平时多,突发奇想。
"比试?怎么比试?"董承谦下意识地周围看了看,雅阁里地方不大,除了桌椅,什么也没有。
"我看还是猜猜拳好了!"楚楚笑道。
"和你就可以猜拳,可是跟承谦嘛……"
"好了好了,殷姑娘看出来没有?你方大哥是冲着我来了。"董承谦道。
方怀远也四周看了看:"也就桌子大点,我们上桌切磋,谁掉下来谁输。"
楚楚立马吐了吐舌头:"方大哥,你们上了桌子,饺子和菜怎么办?"
一听方大哥三字,方怀远豪气顿生:"先放在地上,你小心离远些!"
董承谦无奈地笑道:"怀远,点到即止,手下留情啊!"
空手相搏,也没多大声响,相邻的雅阁里一群不知什么人在猜拳嬉闹,哪想得到隔着一堵薄墙的这边正在拳脚生风,呼呼不停。
初初交手方怀远觉得董承谦的确有两下子,接得住自己的招数,还有来有往,便慢慢施展开真本事,董承谦的动作就有点慢了。
方怀远在老爹的要求下自幼习武,练了少说十八年,还从来没遇见对手,所以董承谦的反应算是正常。虽然比不上方怀远,但楚楚说他"武功厉害"也没有错,能比董承谦功夫好的人不会太多。
方怀远已经试出了高低,臂上用力,董承谦站立不稳,后退两步落了地,却撞到了身后的墙上。
这墙似乎空心,发出"咚"地一声,董承谦笑道:"承让承让!"
楚楚笑道:"刚吃的饺子都消化了吧,方大哥快下来,咱们接着吃!"
话音才落,"砰"地一声门被踢开了,几个人站在门口大声喝道:"
这里在干什么呢?吵得人喝酒也喝不痛快!"
方怀远还在桌子上站着,饺子凉菜酒壶盘盏全在地上,门口三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问道:"你们在打架?"
方怀远赶紧从桌子上跳下来,一面道:"误会误会!只是切磋一下,打搅了几位实在抱歉!"
"什么人在打架?"隔壁又有人走过来站在门口向里面看。
"关伯伯!"楚楚竟然叫了一声。
"关大人!"董承谦也打了个招呼。
这位姓关的大人喝了不少酒,满脸通红酒气冲天,眯缝着眼睛,步子也摇摇晃晃。
方怀远觉得这人有些面熟,朝上一定见过,但不知道是什么官职。
"殷姑娘怎么在这里?这是……"美女自然不难看见,关大人使劲眯起醉眼去辨认剩下的两个人,总算看明白了,"这不是……董大人吗,还有……唔……唔……好像是方大人。"
方怀远自然拱手招呼:"关大人好!"
"我就说嘛……呃……还以为哪家小子不知天高……呃……地厚,为了殷……呃……姑娘动起手来,廷尉府……呃……怎么能……呃……坐视不理……"关大人醉得厉害,酒嗝也不停。
"关伯伯,这边没事,让您费心了,您过去接着吃饭吧!"楚楚连忙打断关大人的话,一面对着门口其余三人使眼色,示意把关大人劝回去。
关大人把扶着自己的两双手臂挡开,仍有话要说:"方大人,殷姑娘人不错……董大人嘛……呃,净了身不能娶妻生子……没什么好争……"
方怀远一愣,立刻转头看董承谦,董承谦面无表情一语不发,似是没有听见。
"关大人醉了,扶大人回去!"楚楚冲着门口三人大声喝道,三人七手八脚把关大人连扶带拽弄走了。
方怀远先是把桌布铺好,地上的东西一一移上桌,摆好椅子,都弄整齐了才道:"饺子凉了,再要几盘?"
"我吃好了,方大哥不够就再要点。"楚楚说。
"承谦你呢?"方怀远问。
隔壁猜拳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不饿。"董承谦道。
方怀远猛地站起来,椅子"梆"一声向后便倒,方怀远不管,向着门口大步过去。
"方大哥!"楚楚急喊。
"喝醉了也不能胡说八道!管他是什么大人!"方怀远甩下一句话就要开门。
门竟然打不开。方怀远是憋足了气要到隔壁找事,人在这个时候力气比平时能大出几倍,奇怪的是门怎么也拉不开。
抬头一看,董承谦一只手按在门上:"别冲动,想想荆州的事!"
方怀远不语,手上用力,门却象钉在了框里,纹丝不动。
方怀远一拳打在门上:"我要是你,承谦,我就过去了!"
"这些年来说的人还少吗?我听得多了,无所谓,你要是也饱了我们就走吧!"董承谦心平气和地道。
十二 蹊跷的传闻
董承谦先回去了,说是回晚了皇宫锁了大门就要绕道,麻烦。
"董大人心情一定不好。"楚楚叹了口气。
"我看还行,挺平静。"方怀远像是在宽慰两个人。
"他回宫还用绕道?一纵身就到墙里面了,他那是借口。"楚楚苦笑。
"楚楚,关大人是什么人?"方怀远又恼火起来。
"廷尉府尹,兼管京城治安,一听打架就敏感,所以就过来了。"
"他和承谦有过节?"
"也不是,就是喝多了,口没遮拦。"
方怀远停下脚步瞪大了眼睛:"难道他说的是真的?!"
楚楚又叹了口气,没有作声。
方怀远心里一阵抽紧,"董承谦与你我不同,朝中皆知,只是无人敢提及",原来吕东野是这个意思,是这样一种不同!
"楚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方怀远决定弄个明白,以后再面对董承谦的时候也好知道哪些话能说哪些不能说。
楚楚迟疑一阵,轻声道:"方大哥,这件事非常机密,也是宫里的禁忌,很多人都知道,只是他们不会去讲,你也是知道了就好,千万不要对人提起。"
"相信我,楚楚,我一定不会说!"方怀远认真地道。
"董大人原本是皇上的近身侍卫,从皇上十四岁登基便一直跟随,可是四年前,皇上突然下令对他施以宫刑……"楚楚语气柔和又带着几分伤感,说到这里不禁停顿下来,似是不忍再继续。
方怀远也不禁"啊"了一声,的确突然,可是,为什么?
"宫里传出的说法,是因为董大人与燕贵妃两人……有了孩子,所以皇上才下了这样的旨处罚董大人。"
方怀远差点又"啊"一声,事情简直匪夷所思,董承谦再怎么看也不象会与贵妃私通,还有,不是说他与皇上有些纠缠不清,怎么又会……?
"燕贵妃倒是没有受罚,只是一直被皇上冷落,董大人却很快升任了司隶校尉。方大哥,今日你问我对董大人是否有意,事关别人隐私,我一时不便解释,其实谁都知道,董大人是不可能再……"楚楚无不同情地道。
方怀远忙道:"楚楚,不用再说,我都明白了。"
其实方怀远脑子里更混乱了,出了扰乱宫闱的事,燕贵妃竟然没有受罚,连冷宫都不用进,董承谦的确很惨,可事后从排不上官阶的近身侍卫一跃成了朝廷二品的司隶校尉,这个跨度直接让人眩晕。
"也许是皇上有意要惩处他,就假借了这样一个罪名?"方怀远想不到自己竟然会偷偷说昭翊的坏话。
"方大哥,你要是见过宁王就知道了,那个孩子和董大人很象,根本不象皇上。"
"什么?就是宁王?皇上要册立的太子?!"方怀远大惊。
"方大哥,小声!"楚楚蹙起眉瞥了方怀远一眼。
"唔。"方怀远也自觉失态,连忙伸手捂住自己嘴巴。
楚楚左右扫了几眼,扯住方怀远,"快走,换个地方再说。"
其实方怀远早都把楚楚送到府邸门口了,两人绕着墙边走边说,已经绕了三圈,说换个地方,不过是再向前绕半个圈。
"那就是说,皇上明知道宁王不是自己生的,也要立为太子?"
"好像是这个意思,朝会上你也看到了,可大臣不同意。"
既不同意,又不能明说,说了把皇帝的脸往哪搁?只能借口说"庶子"地位低。方怀远这才明白皇上为什么无奈,真是皇帝不急大臣急,昭翊不在乎孩子是不是自己生的,大臣们却比他在乎。
官不好做,方怀远苦笑,承谦的遭遇他很同情,可立太子为国之根本,让没有皇家血统的人即位,方怀远也不能赞同。
"承谦的态度呢?"
"董大人从没表示过什么,谁也不清楚他的想法,他从来不提。"楚楚摇摇头。
"楚楚,我听过一些传闻,说承谦和皇上的关系不一般,是真的?"既然说了这么多,索性能问的全问了。
"方大哥,是不是真的,日子久了你慢慢就能看出来。"楚楚似乎不太想谈论这个敏感的话题。
"楚楚,走了半天,饿了没有?我这里还有饼。"方怀远把下午楚楚从的饼小心地从怀里拿出来,厚着脸皮借花献佛。
"不要了,你留着吧。"楚楚掩嘴一笑。
"明天司隶太尉署会不会很忙?"
楚楚低头:"大概不会。"
"那我……明天去看你?"
"嗯,好的。"
方怀远带着几张烙饼和一个大大的疑问回了府,在灯下一边吃饼一边思考。其实和董承谦比试完没多久他就又饿了,不过楚楚不饿,董承谦也说不饿,而且当时气氛不好,方怀远把饿感抛到了脑后,只顾着替董承谦生闷气。
疑问只有一个董承谦和燕贵妃之间的事有蹊跷。皇帝对董承谦的处理方式完全矛盾,先动大刑,接着提升,如果是作为受刑的补偿来说,当时才二十上下的董承谦突然官居二品,以年龄的绝对优势凌驾百官,手握致命的权力,这个补偿不能不算是极尽荣耀。
方怀远想到了最重要的一点,皇帝要立董承谦的儿子为太子,说明什么?说明皇帝既不恨燕贵妃,也不恨董承谦,更不仇视这个孩子!那为什么又要对董承谦处以极刑?
最后方怀远推理出了一个怪异的结论皇帝的目的就是要针对董承谦,让他获罪受刑。
昭翊怎么会变成这样?董承谦,一个好端端的人就这样被毁了。方怀远回想起小时候和庆王昭翊一起玩耍的情景,丝毫没觉得那时的他有残忍的倾向,难道做了皇帝,性格也会变?
要想把这件事弄清楚,还真要看看皇帝和董承谦的关系。上朝时董承谦冷静淡定话少,但回答起皇帝的提问来机敏迅捷,处事干练,这样的手下谁也不会不满意,所以皇帝一口一个"承谦"也属正常。所以,传闻归传闻,方怀远还看不出来什么。
躺在枕头上,方怀远对于自己没到廷尉府去做一名刑侦断案的人员而是做了太尉长史,感到小小的屈才。临睡前剩下的时间,方怀远当然都交给了脑海中的殷楚楚。
"方大人!"一下朝,吕东野从后面走了过来,表情亲切。
看到这个表情方怀远知道他不会是提银票的事。导致黄道藩被法办是因为董承谦带回了第一人证杨介昌,方怀远没有出来作证,可以说没有辜负那十张银票,所以面对吕东野,方怀远并不太心虚。
"吕大人。"方怀远礼貌地应了一声。
过去的事没再提,好像吕东野从没去过方怀远府宅,也从没说过什么让人惊心动魄的话,而是十分随意地:"本官一直忙于政事,还没与新任太尉长史结识,今晚就来本官府邸一同进餐如何?"
方怀远明白虽然对方说得客气,却是个正式邀请,没有推辞的理由,便道:"那就打扰吕大人了!"
这些日子过来,方怀远处理手头事务已经驾轻就熟,三两下弄完了,急匆匆到了司隶太尉署,在门口放缓脚步,才不紧不慢踱进去。
"怀远,怎么静悄悄进来了?"董承谦有点意外。
方怀远自从知道了董承谦的遭遇,同情之余也替他惋惜,决定还是象不知道一样,以免令他不自在。
"我来看看楚楚。"方怀远不好意思地笑笑。
"她在那边。"董承谦指了指里面。
方怀远探头张望,看到一张俏丽的背影俯身在桌前,全神贯注,旁边却坐着一个村姑打扮的女人。
"她在干什么?"方怀远不知道好不好进去打扰。
董承谦笑了笑:"她啊,在画画。"
"果然是官宦家里的闺秀,兴趣高雅。"方怀远一定是把自己也出身官宦人家这件事给忘了。
"她在替关大人画一幅人像,查案用的。"董承谦提到关大人就像提到张三李四一样自然,方怀远打心眼里佩服起来。
"关大人府衙的事怎么要司隶校尉署帮忙?"
"他手下的人没几个会画的,而殷姑娘从小学画,技艺高超,在宫里都出名了,没办法,只能让殷姑娘帮忙。"董承谦笑笑。
方怀远竟然有得意之感,仍装作惋惜的样子:"大材小用,大材小用!"
董承谦一笑:"你简直像个老学究!"
"承谦,她画什么呢?旁边那个女人?"
"好像是那女人的丈夫,说是失踪了,画了像就准备找。"
那女人絮絮叨叨地说,楚楚就不停地描,改来改去,方怀远只好等着。
"怀远,吕大人下了朝找你说话?"董承谦突然问道。
"哦,是,说一直没机会结识我,让我晚上去吃饭。"
这个谎话方怀远说得很不自然,不过董承谦看着桌上的公文,没抬头。
"你答应了?"
"嗯。"方怀远嗓子发干,多一个字都挤不出。
董承谦抬起头眨眨眼睛:"吕大人有个妹妹,你不知道吧?"
"他没说过。"方怀远对自己僵硬的回答很不满意,本来明明可以说"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然后再笑一下,绝对不失潇洒,偏偏一提到吕东野,方怀远就不自觉地紧张。
"你去吃饭可能会看见。"董承谦又眨眨眼。
这下方怀远有点想求饶了,吕东野有没有妹妹和去吃饭能不能看见他妹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董承谦能不能别再眨眼睛。
"吕大人的妹妹怎么了?"方怀远转身看看里间还没有画完的楚楚,和旁边那个正在比划来比划去的村姑。
"也没什么,给你看看。"董承谦递过来一张纸。
纸上是一个妙龄少女,身穿白衣正在舞剑,姿态优美。
方怀远不以为然,吕东野的妹妹就算是个美女,自己也已经钟情于楚楚,断不可能一心二用。
十三 吕府家宴
楚楚总算画完了。
董承谦和方怀远都看了看,方怀远摇头道:"没什么特征,不好找。"
董承谦笑道:"这人左耳鬓旁有一处疤痕。"
方怀远仔细一看,还真有那么浅浅一条。
村姑拿着画像跟廷尉府的人走了,楚楚才道:"就是那条疤痕总画不好,不是深了就是浅了。"
董承谦道:"看上去应该是十年左右的疤。"
"对对!罗姐说那是十年前他男人做活的时候不小心被刀划的。"楚楚道。
方怀远眼看着要日落西山,急忙道:"楚楚,我带你去个地方。"
董承谦知道他等了楚楚大半个下午,晚上又有吕东野的饭局,今天的时间所剩无几,就道:"你们赶快走,不送了!"
楚楚瞪了董承谦一眼,跟着方怀远出了门。
方怀远快步走着,楚楚忙不迭跟在后面,一面不解地问:"去哪里?怎么这么急?"
方怀远觉得时间紧迫,就在一句话里回答了两个问题:"一口香,我晚上要赶去吃饭。"
一口香是个吃甜品点心的地方,很有名气。
"方大哥,你晚上去一口香吃饭?你喜欢甜食?"楚楚觉得不可思议。
"哦,不不,"方怀远有些狼狈,便放慢了速度,"我们去一口香,听说那里的桂花糕好吃,然后我晚上要去吕大人府上吃饭。"
"吕大人?吕东野?"楚楚站住了。
"怎么?"方怀远也站住了。
"他为什么叫你去吃饭?"楚楚问。
"同朝为官,互相宴请,很正常。"方怀远表现出一副很老道,官场经营丰富的样子。
楚楚不说话了。
"怎么了楚楚?"方怀远慌了。
"光禄寺的人最讨厌,你竟然和他吃饭。"楚楚扬起下巴一脸的不屑。
"这,这……"这个没想到,真没想到,方怀远看看天色,要是再僵持下去,就没时间带楚楚吃桂花糕了。
"只是应酬,没有什么的,吃完就走。"
"哦,你去到人家府上低头便吃,吃完一抹嘴走了,话都没一句?"楚楚不依不饶。
"话当然要说,比如哪个菜咸了哪个菜淡了,再夸夸他家的猫狗养得够肥够体面。"方怀远道。
楚楚噗嗤一笑,继而又绷起脸:"他家有没有养猫狗我不知道,但他家养了个小姐。"
方怀远皱起眉头赶紧揣摩"养小姐"是什么意思。
楚楚看他不出声,一跺脚道:"就是吕东野的妹妹!"
方怀远纳闷:"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吕大人家里住着他妹妹不是很正常?"
楚楚道:"家里还有没出阁的姑娘,怎么好随便让男人来吃饭?一点都不合规矩。"
方怀远觉得这么说不太对,便耐心地纠正起来:"叫我去的是吕大人,而且那是吕大人的府邸,和他妹妹好像没多大关系,再说,我好歹也算是吕大人的同事,不能算是随便叫来的男人吧?"
"吕大人?他的光禄寺早就该撤销了,也不知皇上是怎么想的,朝廷的粮饷难道就白养这些多余出来的官员机构吗?"楚楚慷慨激昂。
方怀远顾不得避忌赶紧捂住她的嘴,楚楚今天是怎么了?好像与吕东野瞬间生出了深仇大恨,以至于站在大街上抨击起朝政来。
楚楚安静片刻,一语不发转身便走。
方怀远愣了,这个变故他怎么想得到?看看离一口香就差几步路,愣愣地过去买了包桂花糕,又回到刚刚二人站着说话的地方呆了半晌,才往吕东野的府邸而去。
吕东野的妹妹和画里的样子很像,不过既没穿白衣,也没拿剑,安安静静地坐着,不时含蓄一笑,俨然是大家闺秀的作派。
"方大人能来府上作客,实在难得,哥哥让厨房准备了几个好菜,是方大人的家乡菜,方大人不要客气。"吕东野的妹妹优雅地道。
方怀远当然知道对方说的客气话,其实自己来这里一点也不难得,吕东野一叫就来了,如果菜好吃,吕东野又不提银票的事,以后还可以来。
吕东野笑道:"今天叫了个川菜厨子来帮忙,也不知道做得怎么样,好菜谈不上,合方兄的口味便好。"
吕东野这个"方兄"是不打算改口了,没想到还特地找了做川菜的厨子,自家的麻六拿手的是淮扬菜系,好吃是好吃,吃久了总觉得糖多油多,甜过了头,又腻住了胃。方怀远没吃家乡菜已久,还真有点期待。
"哪里哪里,吕大人一番盛情,下官心领,不必过谦。"方怀远道。
吕东野点点头道:"明月,让厨房上菜吧!"
原来吕东野的妹妹叫吕明月。
吕明月施施然起身而去,不多时回来落座,厨房的菜也跟着来了。
宫爆鸡丁、水煮鱼片、麻婆豆腐、回锅肉……上好的香米放进竹节里炊熟,连着竹筒拿上来,大米的香气混合着竹子清香……方怀远连吃了四筒饭,并且克制着自己不要把每盘菜都吃得太干净。
饭后进书房喝茶,吕明月竟然也进来了。
"方大人,饭菜还好?"吕明月微微笑着问道。
"都很地道,吕大人有心了。"一吃完饭,方怀远又记挂起楚楚来,尽管吕姑娘端庄温婉,方怀远刻意地避开,对着吕东野说话。
"方兄,黄道藩被依法惩办,很多线索就此中断,实在可惜。"吕东野感慨地道。
"吕大人掌握了很多线索?"方怀远不禁问道。方怀远知道自己的判断力又要接受考验了,家乡菜岂是白吃的?吕东野接下来又会说一堆让自己不知道信还是不信的东西。
果然,吕东野道:"五年前朝廷调拨十万两白银给荆州济贫,但荆州早已不属贫困地区,究竟是谁签发的条文,已经无从查起。"
"没有纪录?"方怀远觉得朝廷所有颁布的指令下达的文书都应该有书面可查的记载。
吕东野摇了摇头:"所有的纪录都被抹涂抹置换了,比如银库提取人的姓名被油渍掩盖,押运机构在太尉府案卷中根本找不到,荆州府衙的纪录里根本就没有接收银两这一项。"
"如果一点痕迹都没有,那又怎么证明真有这一笔银子运到了荆州?"方怀远疑惑了。
"因为光禄寺纪录了荆州太守黄道藩要求济贫的奏折,而且在杨介昌的奏折里也提到,黄道藩五年前将收到的十万两白银私自挪用兴修祖坟和私人府宅,时间上一点不差。"
方怀远听明白了,这十万两银子的走向有头有尾,中间没了。不过他还是想了想吕东野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这些,吕东野口口声声说在追查,如果他监守自盗,也没人知道,与光禄寺制约的司隶太尉署根本没有留意过这个与自己职务重叠的机构吧?
因为方全卖瓷罐的事,方怀远不太好意思问吕东野他的聚宝楼是怎么经营的,但是方怀远觉得聚宝楼的生意不算小,用邓太尉的话来说,属于"碍眼"的大生意。140
于是一个不合逻辑的规律产生了:吕东野说得越多,方怀远对他越怀疑。
"明月,银票呢?"吕东野问道。
"我这就去取来。"吕明月顺从地站起身姗姗出去。
方怀远又开始出汗,吕东野该不会是看着自己半天没说话,又要用银票拉拢吧?那,收还是不收?方怀远衡量半天觉得不能再收了,为了之前的十张银票自己见到吕东野就气短。
"方大人请看。"葱葱玉指拈着递来。
方怀远迅速扫过,只一张,如果不是有"请看"两个字方怀远绝不会接,即便如此,也是小心接过,没有碰到一双素手。
"方兄看看这张银票有何不妥?"吕东野道。
方怀远想起下午看画像时漏了那条疤痕,此时便格外仔细,很快看出了端倪。
"吕大人,银票上的油墨仿佛色泽不对。"
"方兄果然好眼力,这张银票是假的。"吕东野点点头。
方怀远纳闷了,让自己看一张假银票做什么?
"这样的银票已经被陆续发现,虽然光禄寺不管这些事,不过明日我会上报朝廷,要求追查。"吕东野道。
十四 不该去的地方
(注:本章有bl情节。)
方怀远从吕东野的府里出来已经是二更天,又想起楚楚,心里有些沮丧,在大街上莫名其妙就有了分歧,方怀远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摸了摸怀里的桂花糕,方怀远打定主意趁着夜晚送到司隶校尉署楚楚的桌上,明日她一来,看到点心或许能消消气。
方怀远沿着宫墙走了一段,估摸离司隶校尉署近了,纵身一跃,进了宫。
由于董承谦就住在办公的地方,皇宫巡夜的守卫一到附近就绕道了,谁也不想打扰了董大人惹出不必要的麻烦。再说董大人功夫好,真出点什么事他一个人能顶十个守卫。
门竟然没锁,而且也没发出"吱呀"的声音,方怀远顺利地溜了进去。
司隶太尉署拥有前后两个殿,中间有门相通,董承谦不知道睡在具体什么位置,方怀远也没打算惊动他,白天楚楚画画是在后面殿里的一张桌子,借着窗口渗进来的月光方怀远能勉强看见脚下几尺内的地方,便缓慢向那边移动。
放了糕,又有点不放心,万一楚楚来晚了,被别人拿去吃了怎么办?白天看到这里还有几个人,又万一楚楚的位子不是这里,让人吃了更是无话可说。方怀远决定留书一封,说明桂花糕有主,只属于殷楚楚一人。
笔墨纸砚到处都有,就是能见度差,要靠摸上去的手感来判断是不是拿对了东西,方怀远把一块长条型物体在手里捏搓了几下,发现不是要找的墨,而是一条镇纸。为了把留糕的事情做完美,方怀远耽误了不少时间。
这时前殿响起了脚步声,同时还亮起了灯。
难道把董承谦吵醒了?一丝挫败感掠过方怀远心头,自己明明一点动静都没弄出来,董承谦也太警觉了!
"承谦,睡了?"一个声音在外间响起。
方怀远已经走到了通往外间的门口,只差一步就迈出去了,听到这个声音顿如五雷轰顶这是皇帝的声音!
"睡了也得醒来,谁让陛下来了呢?"语气平静,也透着些无奈。
"刚处理完今天的奏折,一缓口气就想起你来了,不会怪我把你吵醒了吧?"
皇帝用的自称竟然是"我",而且带着几分笑意,口吻暧味,方怀远就算再想质疑那些传闻,此时也只剩下一个答案了!
"怎么不让李公公传我过去?"董承谦没回答皇帝的话,大概也用不着回答,他问的这句里已经有了答案。
"我还没到你这来过,突然想看看是个什么环境,承谦,你怎么连床也不弄一张?二品官员这样过日子,不怕影响威望?"皇帝有点不满意。
"威望还不是陛下给的?没床还好,有了床恐怕说话的人就更多了,何必麻烦?"
方怀远完全能听明白董承谦话里的含义,刚才惊出的一身冷汗渐渐转化成了窘燥的热汗,他不停地四周窥视着想在后殿里发现一个救命的缺口,哪怕是个地缝,然后瞬间从尴尬的境地脱身,但现实很残酷,奇迹没发生。
"那你就天天睡地上?这怎么行?这里也太……"皇帝似乎来回走了几步,脚步声非常清晰。
"我习惯了,是你不行,昭翊,去泰安宫吧,时候不早了。"脚步声又响起来,似乎是董承谦在往外走。
他敢直呼皇帝的名字?方怀远有些悲哀地摇了摇头,这真的是好事吗?高处不胜寒,不管是不是董承谦自己的选择,他此刻已经站到了荣耀的顶端,如果哪一天没有站稳,很可能就是粉身碎骨。
"站住!"
脚步声停了。
"我今晚就想在这里,既然时候不早了……"一阵衣衫碰撞的声音代替了后面的话。
里间的方怀远恨不得自己立刻失去知觉,逃无可逃,这样的事恐怕谁也不愿意撞上。
"昭翊!"董承谦似乎是退后了几步。
"你敢?"皇帝道。
董承谦不说话了,再没了动静。
"承谦,在别人面前你跟我什么都正常,怎么单独在一起总是不顺从?"皇帝的语调柔和下来,不过有些抱怨。
"在别人面前是君臣,但没了别人,我不过是个玩物。"董承谦静静地道。
皇帝叹了口气,又叹了口气,才道:"玩物,皇宫里所有的东西一把火烧了我都不在乎,但是你,承谦,你一定不能不在我身边。"
对话就到这里为止了。方怀远藏在狼狈的黑暗中也暗自叹息,皇帝的执着已经表露无遗,可是这条路能走多远?
后面的时辰十分难熬,方怀远一动不敢动,就算和皇帝小时候的交情再好,这种时候被发现大概也会性命不保,而且恐怕还落一个古怪的罪名夜入皇宫盗窃。
偶尔有椅子被碰到与地面摩擦发出的声响,方怀远还听到了不少夹杂在一起的喘息声,这让他全身心都被包围在浓重的罪恶感里,无奈而又悲愤莫名,就像自己的灵魂眼睁睁看着躯体被迫干了见不得人的罪行,又无力阻止。
后来彻底安静了,方怀远大气也不敢喘,只盼着外间的事情早点结束,自己也好立即逃离。
"承谦,你今天怎么这么安静?"
天已经微微放亮,方怀远从门缝里看到皇帝的手托着董承谦的下颌。
董承谦把手推开,转过脸淡淡地道:"在这里不习惯。"
"真的?"皇帝眯起眼睛露出一个冷笑,继而一把推倒董承谦,自己也顺势伏下身去。
"昭翊!天快亮了!"董承谦大声喊道。
"我不管!"皇帝的语调有残忍的意味。
方怀远不敢想象董承谦此时遭受着多大的痛苦,从他压抑着发出的声音里就能感觉到皇帝的残忍和无情,方怀远心里猛烈地跳动起来,全身血液涌到了头顶,有了一股想冲出去救人的冲动。
而就在这个时候,一丝曙光映入眼帘,他发现就在离自己不远的一扇窗户没有关严。
方怀远把桂花糕重新揣进怀里,没有发出丝毫声音地出了窗户,他站在宫墙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后,从地下捡起一块不小的鹅卵石,用尽力气扔进了司隶太尉署的窗户。
"公子,公子?"方全惊奇地发现自家公子正睡在后院的水池边。
"哦,天亮了。"方怀远伸了个懒腰站起来,继而捶着腰道:"没想到睡在这里比房间里舒服的多。"
"公子什么时候回来的?"方全纳闷地看看水池边光秃秃的青石板地,接缝的地方还凹凸不平,不能领略方怀远所谓的"舒服"从何而来。
"昨晚在吕大人那里吃了饭就回来了,多喝了两杯,想在院子醒醒酒,结果月色幽美,清风宜人,虽手中无酒,但池水映月,对影依然成三……"
"公子,马喂饱了,赶紧上朝去吧!"
方全受不了了,公子平日极少冒酸气,昨晚在池边一睡起来就成了这样,再多睡几次池水大概能变成醋,方全打算以后注意着点,不能让公子再随意"外宿"。
方怀远是早上天亮才回的,老远看见府门大开,方全在指挥仆从喂马,就赶紧绕到后院,又跳了一次墙。
学会轻功到现在一直没派上用场,今天全用来跳墙了,一个晚上跳了三次,现在总算消停下来,方怀远苦笑着上了马,向着才离开没多久的皇宫二次进发。
十五 和好如初
皇帝和往常没什么两样,方怀远站在后面,偶尔能看见董承谦的侧脸,似乎也没什么不同。那块用力扔进司隶太尉署窗户的鹅卵石究竟有没有象方怀远希望的那样发挥作用,就不得而知了。
"陛下,伪造的银票已经发现了不少,再不采取措施恐怕后果严重。"吕东野奏道。
"即命廷尉府查办,关大人,这件事交给你有没有问题?"皇帝问道。
关大人立刻出列:"臣遵旨,臣一定尽力查办,不负皇上重托。"
皇帝点点头,又加上一句:"伪造的银票一旦无法控制,势必造成民间钱银混乱,动摇国本,廷尉府要加紧严查。"
关大人道:"臣知道,请陛下放心!"
后面就没有要紧的事了,杜崇德禀了江洲灾区的恢复重建情况,以及新任的荆州太守已经到任等事宜。
皇帝慨叹说黄道藩把历年兴修水利的钱都饱了私囊,否则江洲不会发水灾,此人实在早该惩处。方怀远看了看前面的吕东野,吕东野肃立不动,面无表情。
散朝后方怀远顾不得去办公的偏殿,而是三步并作两步到了司隶校尉署。
董承谦低着头在看东西。
"承谦!"一路上方怀远已经打算好了,绝不能露出知情的样子。
"又来找楚楚了?她在里面。"董承谦抬起头。
方怀远发现他并不像早朝时看上去的那么精神。
"我进去看看。"方怀远笑笑就往里走。
董承谦也点头笑笑,笑容却是说不出的虚浮,方怀远心里再次掠过了"可惜"两个字。
"方大哥!"楚楚又在忙着画画,还好,她这一忙说不定就把昨天的事忘了。
"楚楚,歇会吧,吃点东西!"方怀远把桂花糕放在她面前。
"唔,好香!"楚楚闻了闻,拈起一块吃起来。
吃完一块又拿起一块,方怀远心下暗喜东西买对了,今天时间充裕,不如下午再带她去一口香,试试别的甜糕。
"可惜今天要画好几张,不然就能和方大哥一起去一口香了!"楚楚遗憾地道。
方怀远一阵失望:"怎么突然有这么多事情要做?"
"昨天嘛,那个罗姐带了画去廷尉府,今天廷尉府来人说再画几幅,发散到城里让人提供线索。"楚楚抿了抿嘴,十分无奈。
"承谦怎么不帮你推掉?你又不是廷尉府的人。"方怀远转身就要到外间找董承谦。
"不关董大人的事,他对来人也是这么说,是我要接过来做。"楚楚赶忙解释。
"为什么?一口气画这么多一模一样的人像,又累又枯燥。"方怀远不解地问道。
楚楚道:"那个罗姐很挂念她的丈夫,昨天讲了许多他们生活中的事,虽然嗦,但看得出他们感情很好,她现在很着急,我就想尽力帮帮她,反正手头上也没有别的事。"
方怀远心里一阵悸动,忍不住道:"楚楚,我认识你真是运气,最好的运气!"
"有那么好?怎么好了?"楚楚红了脸,低头玩弄着手里的毛笔。
"能认识一个象你这样善良的姑娘,我觉得真是心满意足。"方怀远看着楚楚,红着脸说。
"方大哥,其实,我也不是那么好……"楚楚扭怩地道,"只不过昨天和你争吵完回了家,总在想你在做什么,有没有生我的气……才一会的功夫就想了那么多,那罗姐找不到丈夫,心里岂不是更惦记更难过……"
方怀远心里狂跳不止,心脏几乎就要从胸口蹦出来,楚楚心思单纯,没有仔细留意她与方怀远,和罗姐与她丈夫两者之间关系的不同,但她能够放在一起比较,说明她已经把方怀远当成了身边亲近要好的人。
方怀远尽量把因为激动而发抖的嗓音控制平和,道:"楚楚,没关系,做你想做的事,我办完公事来等你一起走,多晚都不要紧!"说罢急忙转身跑了出去。
方怀远恨不得回去打一个转就把公务处理完,然后过来守着楚楚。
"怀远,怎么跑那么快?"董承谦奇怪地问。
"哦承谦,楚楚桌上有桂花糕,你也去尝尝!"方怀远停下脚步笑着说。
董承谦一笑:"一口香的桂花糕?"
"是,我办完事就过来,等楚楚一起走。"方怀远沉不住气,心里一高兴恨不得让谁都知道。
"可惜。"董承谦摇摇头。
"可惜什么?"方怀远奇怪地问道。
"可惜最近司隶校尉署没什么公务,不然就多了一个帮手。"董承谦打趣地笑道。
"承谦,一会一起去一口香吃点东西,晚上再一起吃饭!"方怀远不禁发出邀请。
一丝阴影刹那间在董承谦眉宇间闪过,眨眼的功夫就恢复了常态:"今天我还有事,你们去吧。"
这家伙,心里藏了多少不能为人所知的事?方怀远惋惜地想着,踏进了偏殿的大门。
"方大人,一口香的点心如何?"雷通一见他便问。
一口香就是雷通推荐的,方怀远心存感激地道:"不错,真的不错,多谢雷大人提点。"
"怎么样,没收你钱吧?"雷通又问。
方怀远一愣,纳闷了,还能免费?
"唉,你没带殷姑娘去吗?"雷通摇头。
"没,我自己进去买的。"方怀远如实回答。
"你啊,带殷姑娘进去就能免费了,那是他老爹开的店啊!"雷通使劲摇头。
方怀远立时晕了一晕,楚楚的父亲,太常寺太仆殷焘?那楚楚不可能没吃过桂花糕吧?她怎么没说呢?不想让自己失望?雷通也是的,明知道是楚楚家的店,还让自己带楚楚去,再算计也不能没个底线吧?
"好了雷大人,方大人迟早接管一口香,那时候我们想去吃点心还要让方大人给个面子少算点银子,你就别瞎操心了!"张洪笑着道。
方怀远听出了意思,顿时红了脸,拿出公文低头看起来,不再说话。
这时候关大人突然迈进来了。
"士杰兄,你怎么来了?"雷通赶忙站起来。
关大人摆摆手:"雷兄,我那里不够人手了,赶紧拨五十个人给我,改天吃酒。"
雷通笑道:"这事现在归方大人管,让方大人写个条子便是。"
方怀远还在愣着,就听旁边杜崇德小声提了一句:"问问他要人干什么用。"
方怀远真怀疑杜崇德是不是练过内功,他这句话只有自己能听见,近距离的张洪和雷通、关大人一点都没有觉察。
"方大人?上次在……在哪里好像见过?"关大人上次大概真是喝多了,苦苦思索起来。
"乐淘居。"方怀远虽然带着满面笑容,却把这几个字音念得很重。
"对,对,是在乐淘居,好像还有殷姑娘和董大人……"关大人这一想,忽然表情有点不自然,是不是他把酒后的失言也想起来了?
“关大人,饮酒还是适度为好。”方怀远意味深长地说。
“对对,方大人说的是,不然于人于己都没好处啊!”关大人点点头,也有些感慨。
"不知关大人要五十个人做何用途?"开始说正事,方怀远依照杜崇德的意思问道。
"廷尉府现在一边查人口失踪案一边查伪造银票案,人手短缺,不得已才来求援。"关大人坐在椅子上直摇头。
"关大人,下官觉得人口失踪与伪造银票两案孰轻孰重,一看便知,何不按轻重缓急调派人手?"方怀远道。
"方大人,你不知道,失踪人口一案事有跷蹊,那寻夫的罗姓村妇出手便是三千两银子!"
此言一出殿里瞬时安静了,连杜崇德也不禁抬起头来。
别说一个村妇,就是一个殷实的人家,也一下拿不出三千两银子,方怀远觉得小看了那个坐在楚楚旁边的村姑,至少人家比自己还富裕。
"关大人,她拿出三千两银子要做什么?"杜崇德突然发问。
"杜大人,你以为是给我的?那罗姓村妇说,谁找到她丈夫,三千两银子就给谁,决不反悔。"关大人道。
"她一个妇道人家进京,身上如何带这么多银两?"方怀远问道。
"都是银票,已经验过,不是伪造,货真价实。"关大人也有些困惑。
十六 关大人的预谋
方怀远看看杜崇德再没有出声,批了五十人的条子交给关大人,关大人立刻拿着走了。
"方大人,至少让关大人请个客嘛,条子就那么好批的?"雷通道。
"公事,怎么好和吃饭混为一谈?"方怀远笑笑。
"方大人才来,怎么知道这些不成文的规矩?雷大人还是算了吧!"张洪笑道。
不成文的规矩,批条子还能批出实惠来。方怀远茫然地看着手中的笔,似乎得到了启发,京城的物价虽贵,但也不乏各种生存之道。
从关大人匆匆离开的脚步里,能看出这次的寻人案和伪造银票案给廷尉府带来的压力。那位一掷三千两寻夫的罗村姑,关大人没问她钱都是哪来的吗?最近接连几次经济紧张,方怀远对钱银的敏感度比起在南阳时从不过问柴米油盐的阶段大大提高了。
该办的事一完,方怀远直奔司隶校尉署,却在半路上碰见了楚楚。
"方大哥,我都画完了,正要去把画拿给关大人,怕你来了找不到我,想先来和你打个招呼!"楚楚扬了扬手里的一沓子纸,轻松地道。
楚楚细心体贴,方怀远心里暗喜,笑道:"这么快就画完,辛苦了!"
楚楚笑道:"这话要是关大人说还差不多,我们一起过去吧!"
廷尉府不在皇宫里,关押犯人的地方自然需要一大片面积,就设在了京城的西南角。楚楚坐在方怀远的马上,方怀远坐在她身后,小心地一手扶着她的腰,一手挽着马缰。
楚楚虽然是大家闺秀出身,但在董承谦手下做事也出过不少门,没有官家小姐的矜持和拘谨,此刻大大方方坐在马上,满脸的轻松愉快。
方怀远更是心情舒畅莫名,第一次与楚楚接近到了耳鬓厮磨的程度,每每低头去看手掌轻扶的腰肢,都觉得那是世界上最纤细动人最完美的腰。
唯一让方怀远难掩失望的,是从皇宫到廷尉府的距离,两人在马上回忆荆州初次相遇的情景,没几句话,廷尉府的大门就已经能看见了。方怀远总结出一条深刻的教训:怎么就没想起绕一条远点的路?
"殷姑娘辛苦了!方大人也来了?稀客稀客!"关大人果然热情,接过画像略略一看,放在桌上,招呼二人就座。
这一坐下去,方怀远知道后面的活动必受影响,一口香既然是楚楚家的字号,不去也罢,索性多坐会,到了饭点再说。
"关伯伯,罗姐的丈夫有线索了吗?"楚楚关切地问。
"哪有那么快,今天派人拿着画像在京城里查问了一整天,没任何结果,现在方大人拨了人手,又有了这些画像,就可以多发散些人出去,帮助甚大。"关大人道。
"关大人,罗姓村妇家里是做什么的?怎会如此有钱?"方怀远早就想知道了。
关大人摇头一笑:"京城附近的庄稼户,种地为生,但自从她丈夫李学胜半年前到京城找事做,每月都寄信回家,信里夹着一张一千两的银票。"
这个李学胜在京城大概混得不错,一千两的银子的工钱堪称巨额,自己一个四品大员的俸禄才每月二千两,简直入不敷出,全靠吕东野那十张银票撑到了现在。方怀远心里不胜唏嘘,若是自己没入朝为官而是自行在京城找个营生,会不会比现在过得滋润?
"这样多的工钱,李学胜没提过他在京城干什么?"楚楚问道。
"没有,家信也很简单,只叮嘱罗妇把家照看好,自己一切都好,勿念之类。"关大人道。
"一个庄稼人,能写字?"方怀远有点意外。
关大人道:"罗妇说李学胜能写几个字,不太多,所以每封信也就简单几句话,字也就那么几个。"
方怀远点点头,"那些家信她都带来了?"
廷尉府的工作明显要比太尉府有趣,方怀远越来越觉得老爹给自己安排错了部门,可是一转念,四品的俸禄已是如此,若是在关大人手下做事,不懂经营之道恐怕早就成了要饭的,楚楚虽然是董承谦的下属,可她有老爹做靠山,属于自己出来猎奇解闷,俸禄多少根本不重要。
关大人差人拿来一叠纸张,一面笑道:"有方大人帮忙想想,事情就好办了,我也就能放手追查伪造银票一案,方大人,一会荣瑞香的烧饼尽管吃,算我的!"
方怀远知道自己亏大了!
就算荣瑞香的烧饼再好,也还是停留在烧饼的档次上,要是调拨五十人的条子换来一堆烧饼,那也无话可说,可眼前关大人明摆着是要把人口失踪案塞到自己手里,好抽身去对付伪造银票案,这样一合计,就算是皇宫御厨里出来的烧饼,自己也不划算。
"关伯伯,方大哥老家在南方,总吃面食也不习惯,这附近还有没有别的馆子?"楚楚的声音清脆动人,一面暗暗向着方怀远眨眼。
"哦哦,殷姑娘一说我倒想起来了,鸿福居的一品锅不错,来人!马上到鸿福居订三个位子!"关大人好像一下子受到了启发,茅塞顿开。
要订位的场所都比较高级,看来关大人被楚楚一提醒,真下了狠心请客。方怀远还想把董承谦叫来,不为别的,就凭那晚关大人喝醉了当面揭董承谦的短,就该好好吃他一次。不过董承谦既然说过今天有事,也只好作罢。
方怀远一页一页翻着家信,看的出李学胜不是个粗人,虽然只会几个字,而且还有几个错字,但字迹工整有序,还很秀气。不多不少五张纸,内容简单千篇一律,按照来京城半年算,正好五个月每月一封,最后一个月没了动静,罗妇这才动身来京寻找。
"才一个月没联系,会不会换了干活的地方,还没来得及写信回去?"方怀远给楚楚舀了一大碗一品锅里的精华,自己也不客气地弄了一大碗。
关大人道:"原本我也这么想,但罗妇说她先按照李学胜信上的地址找去,结果那间店说从来就没住过这样一个人,见都没见过,罗妇觉得事情奇怪,才来报官。"
"莫非李学胜在京城另有了……"方怀远看了楚楚一眼,没说下去。
"另有什么?相好?"楚楚对着方怀远翻了个白眼,"罗姐说绝对不会,他们感情很好,李学胜进京前儿子才出生,他们还打算明年再生一个。"
"我看也不象,庄稼人跑到京城里就是赚钱回家,这里物价昂贵,哪还有那么多钱去找相好?"关大人也摇头。
其实方怀远也只是随口猜测,从信上的笔迹和木讷的措词看,李学胜应该是个老实人。
"信上的地址是城北的一家小店,我派人拿着画像去查问过,罗妇说得不错,从店主,小二,到已经住了几年的常客都说店里从来没见过这个人,这就蹊跷了。"关大人道。
"方大人啊,事情不简单,你们年轻人脑子好,看看还能有什么线索,画像你先拿一张走,这些信你也拿回去再看看。"吃好喝好,出门前关大人笑呵呵地把一张画像和那些家信递了过来,还拍了拍方怀远的肩膀。
带着这几样东西来鸿福居,关大人显然早有预谋,而且那几张家信还是正本。
方怀远接过来,露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
"方大哥,你能查出来吗?"楚楚好奇地问。
"你觉得呢?"方怀远笑着反问。
"不太好办吧,"楚楚皱了皱眉,"李学胜明显就是刻意隐瞒了自己的住地,自己都不想被发现,别人更是无从查起了。"
方怀远静默了一阵,假定李学胜是个老实人,与妻子关系融洽,还每月寄巨额工钱回家,会是什么理由让他隐瞒自己的住址呢?
送楚楚回去的路上方怀远学了乖,从鸿福居到殷大人府邸之间走了不少冤枉路,楚楚一直微微笑着,似乎没有发现。
十七 皇帝的心意和大臣的良言
方启正的回信到了。洋洋洒洒的行楷写了三页纸,方怀远在灯下认真拜读。
大概知道儿子当前的燃眉之急是经济问题,信的第一部分便指了一条明路:自己的每月俸禄存在京城裕祥钱庄里,可以凭随信附上的条子去取。
方怀远停止看信直接翻到末页找条子,果然找到,意思是自己久病未愈还在老家,每月俸禄交给儿子方怀远,然后签名方启正。
原来方启正虽然回了南阳,俸禄还是每月照发存入钱庄。方怀远象吃了一大颗定心丹,在二更天里感到了夜的美好,并且还嗅到了后院花草的多种芬芳。方怀远自己动手沏了杯茶,一边品茶,一边继续看信。
方启正对于司隶校尉署与光禄寺的并存发表了客观的见解,认为二者制约固然是好,但制约也会带来冲突,万一皇上哪碗水没端平,引发的矛盾后果与一间机构独大其实不相上下,按照机构创立的年份看,司隶校尉署要比光禄寺历史悠久得多。
接下来方启正用了很大篇幅谆谆教诲,说知道京城生活指数偏高,很多官员有自己的生意,但让儿子老实做官,切切不可自行营生或是心生贪念,以权谋私,黄道藩的事就是个教训。
方怀远有被冤屈的感觉,自己何德何能,能与为朝廷一次奉献了三年全国税收的黄道藩相比?
最后回应皇上老臣已有上京打算,行程还定不下来,皇上明察秋毫观察入微,老臣钦佩诚服。
看完信,方怀远当即挥毫又写了一封,大意为:有了老爹俸禄,自己当然没必要琢磨生意,何况也没学过。最近饭局不少,排名为吕大人关大人等。关大人在调查**,自己在协助关大人调查失踪人口。另,太常寺太仆殷大人与老爹是否熟识?
早朝的时候,关大人禀报说追查伪造银票已经有了进展,昨日起在城门口盘查搜身,在几个离京出城的人身上又查获了几张假银票,那几个人都是来京做生意,卖了货收了银票便要回乡,还没来得及兑换成银两。已经从他们口中问出了买货人的线索,今日便要去搜捕。
"不知买货的是否同一人?"吕东野问道。
"吕大人,事情未水落石出前,具体案情不便细说,吕大人见谅。"关大人拱了拱手。
"关爱卿干得不错,要尽快查明!"皇帝露出笑容。
"谢陛下!"关大人也颇有欣慰之色。
"怀远,下朝后来见朕!"皇帝吩咐。
方怀远赶紧出列道了声"遵旨"。早上一到皇宫方怀远递了个简单的奏折上去,把老爹对皇帝的话转述了一遍,没想到皇帝这么快就看了。
散了朝,方怀远站在原地,打算象上次一样等百官走完,自己跟着公公入内觐见。从前面过来的董承谦和他点点头,神色匆匆向外走去。
方怀远发现董承谦的脖子上似乎多了点什么,如果不是离的近,不容易觉察。
"承谦,昨晚好好吃了关大人一顿,你要是在就好了!"方怀远追上两步笑着说。
"我听殷姑娘说了,还说你对失踪人口的案子有兴趣。"董承谦不得不站住。
方怀远眼力极好,一眼就看清了几条像是鞭痕一样的红色伤疤从董承谦的衣领里冒出来,只露出很少的部分,要是官服领子再高半寸,这个秘密就守住了。
方怀远平素也算机敏,脸上虽然没露出什么,但心内震惊之余,一下子没了话。
"去见皇上吧,我先走了。"董承谦匆匆走了。
谁敢对董承谦动手?只有一个人。
"怀远,坐吧!"皇帝笑嘻嘻地坐在书桌前,指了指另一张椅子。
"谢陛下!"方怀远赶紧坐下来,却有些神不守舍,那几条触目惊心的鞭痕总是在眼前晃来晃去
"奏折朕看了,你老爹只不过在敷衍朕,什么叫定不下行程,根本还是没动身的打算。"皇帝道。
"这……臣也不清楚。"方怀远也开始敷衍。
自从心惊胆战在司隶校尉署过了一夜,刚才又看到了董承谦的伤,方怀远觉得自己与皇帝的距离越来越远,已经彻底不能理解这个幼时的玩伴了。
"朕听说你去过吕大人府上作客?"皇帝换了个话题。
"是,就在前晚。"方怀远没觉得这件事有什么问题,既然皇帝问起,索性提供具体时间,皇帝要想了解更多,自己也愿意汇报。
"吕大人为朝廷也是尽心尽职。"皇帝说了一句。
方怀远第一次听皇帝评论起光禄寺卿,立马竖起耳朵。
"朕也知道他难做,虽然在暗处,但他做的事朕心里一清二楚。"皇帝又道。
既然听不明白,只能靠猜,方怀远隐约觉得皇帝的后一句话含义深远,不象是赞赏或者嘉许。
皇帝眼光一闪忽然看着方怀远:"吕大人的妹妹你见了?"
"臣有幸得见。"方怀远不明白为什么皇帝要盯着自己问这句话。
"据说婀娜苗条,仪态高雅,才貌双全?"皇帝面带笑容,似乎来了兴致。
难道皇帝真的准备立后?而且已经打听过吕东野的妹妹?吕明月倒是非常有貌,但是才嘛,一顿饭的功夫看不出来。不过,要是皇帝有这个意思,方怀远打定主意全力配合支持到底。
"吕姑娘端庄秀美,秀外慧中,仪态万方,出身也高贵,陛下果然有过人的眼光,明察秋毫,洞知先机,臣自愧不如。"方怀远满脸堆笑,觉得自己简直把一个溜须拍马角色演活了。
此时皇帝便是那有钱有势的大地主,看上了单薄的吕家小姐,自己是地主身边助纣为虐的帮手,不管吕家小姐是否愿意,自己拼了命也要帮地主得逞。
否则的话,楚楚的老爹搞不好会把楚楚也放到选后的行列里去。
皇帝满意地点着头,一面思考着,似乎在遥想那位吕姑娘的样貌神采。
"怀远,你在京城里没收过伪造的银票吧?"皇帝关心地问道。
方怀远先是被这个问题吓了一跳,接着又感怀起来,真的银票都没见过几张,更别说假的了!每月两张银票的俸禄都是朝廷发出,难道这里面能有假么?
"臣没有机会见那么多银票,所以没有收过。"方怀远把满腔唏嘘按捺下去,不动声色。
皇帝点点头,"你来京城没多久,朕唯恐你经验不深被人蒙骗,吕大人说已给你看过伪造的银票,你也能一眼分清,朕就放心了。"
方怀远想说,陛下要是真的不放心,不如拿几张银票让臣带回家多多研究,鉴别的经验也就积累出来了。话到嘴边,咽了回去。
说了一阵话,皇帝让宫女送来茶水点心。朝会散得早,还没到午饭时间,先垫个底。
"怀远,这是你爱吃的萝卜丝饼,朕还记得。"皇帝先吃了一个。
"臣惶恐。"方怀远道。
"什么?"皇帝一愣,这算什么回答?
方怀远又走神了。
他怎么看都不觉得皇帝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白天完全是一个正常人,完全就是长大了的庆王昭翊,可为什么他和董承谦的关系那么……方怀远找不出合适的形容词。
暴露出的鞭痕就很说明问题,昨夜一定发生了糟糕的事,董承谦说不去吃饭的时候眉宇间掠过了一丝阴影,难道他那时就知道即将要发生什么?方怀远忽然停住了,难道,是那块石头激怒了皇帝?
"难得陛下记得臣喜欢吃的东西。"方怀远恢复正常了。
"南阳不比京城,十几年前萝卜丝饼就算是好东西了。"皇帝似乎也很欣赏,连连吃着。
"臣也记得陛下喜欢吃兔肉。"方怀远笑道。
"怀远,你的记性可不好,朕早就不吃了!"皇帝得得意地道。
方怀远笑笑道:"陛下七岁那年与臣玩耍时捡到一只受伤的兔子,忽然发了怜悯之心带回王府调养,后来对臣说才知道兔子乖顺服贴,以前喜欢吃兔肉,以后再也不吃了。"
"这些你都记得?"皇帝笑道。
"当然记得,陛下能荣登皇位,大概也是因为先皇念及陛下心地仁慈,不肯乱伤无辜,又通情达理,明辨是非。"方怀远道。
皇帝沉默一阵,突然道:"怀远,你可是话里有话?"
方怀远的确是心存不满,自己既然是董承谦的朋友,而且既然知道了这样的事,就像那日在荆州茶楼为了楚楚挺身而出一样,任侠的性子又被激了起来。不过他也知道面前的是皇帝而不是黄大爷,一掌劈掉桌子角的事绝不能干。
"陛下,君主仁慈开明,克己复礼,则大臣贤良公道,民间安逸太平,陛下一言一行皆为国之根本,天下之依据……"
皇帝一挥手打断了这番贤臣的金玉良言:"怀远,你绕来绕去,到底想说什么?"
方怀远其实也绕得不耐烦了,但在这个节骨眼上,他还是硬生生地吸了一口长气,从一数到了五,才道:"臣要说的都说了,臣告退!"
十八 看望邓太尉
廷尉府到丰逸茶庄拿人的事轰动了全京城,因为丰逸茶庄的东家是朝中的大官,而且是一品官员,手握天下兵马大权的太尉邓国智。
方怀远还在偏殿办公就听到了这个消息,顿时出了一身冷汗,估计关大人派去的还是自己批条子批给他的人,现在那些人却到自己顶头上司的门面去执行公务了。
才听说丰逸茶庄就是收了几个商人的货付了假银票的地方,也是刚刚才知道丰逸茶庄是邓太尉出资经营的生意,关大人在早朝上故意有所隐瞒,没有说明那几个人都是茶商。
邓太尉得到消息立刻就从开元殿直接去了廷尉府,方怀远和旁边几桌的人谈论一番,得出了共同的结论:能抄了邓太尉的丰逸茶庄又抓了茶庄里所有的人,关大人也是豁出去了,伪造银票是杀头的罪名,破不了案也是吃不了兜着走的大罪。
方怀远的心思从失踪人口李学胜那里转移到了邓太尉身上,怎么看都不象,邓太尉怎么会和假银票扯上关系?也许是茶庄里的人出了问题?毕竟邓太尉每天在开元殿办公,而不是站在茶庄的柜台上卖茶叶。
这天下午方怀远又到了司隶校尉署,他想和楚楚打个招呼,说今晚想去太尉府探望一下,所以就不能和她一起吃晚饭了。
"怀远,殷姑娘让我告诉你她先回家了,太常寺的殷大人和邓大人关系不错,出了这件事,殷姑娘想回家陪她爹说说话。"董承谦道。
"我也正想和她说呢,晚上我想去太尉府邸拜会邓大人,毕竟是我上司,到京以后也多得他安排。"方怀远道。
董承谦点点头:"你查那个失踪的李学胜,可有眉目了?"
方怀远发现董承谦的衣领拉高了半寸。
"还没有,昨晚到现在,又要给我爹写回信又要上朝,还没来得及细想。"方怀远如实道。
"你爹怎么说?他打算回京吗?"董承谦好奇地问。
方怀远摇头,刚要冲口而出把皇帝的结论说出来,忽然想到还是尽量少在董承谦面前提皇帝,便道:"信里说在准备,但又说定不下日程。"
董承谦一笑:"那就是还没具体打算。"
"也许吧,对了承谦,你觉得丰逸茶庄会和假银票扯上关系?"
"不太好说,假银票如果是丰逸茶庄不小心收进来的也有可能。"
"承谦,今晚一起去邓大人那里看看?"
"不了,司隶校尉署最近又有事要忙,我得准备准备。"
方怀远知道司隶校尉署干的都是机密事,也不便问,便道:"等忙完了一起喝酒。"
"听着不错,还不知道要忙多久呢!"董承谦笑了笑。
去太尉府总不能空着手,方怀远先回府取银票,在大门口看到方全正在用一种不知什么饲料喂墨玉。
"这是什么东西?黑乎乎的能吃吗?"方怀远皱起眉头看着盆里浆糊一样的粘稠物。
"好东西,黑芝麻黑豆黑米打成的糊,再撒黑胡椒面拌匀,福润堂周掌柜给的方子,据说吃了之后毛色就会油光锃亮,公子也有面子。"方全一面把黑糊往极不情愿的墨玉大嘴里塞,一面回答。
方怀远仔细琢磨着墨玉的毛色与自己面子之间究竟是怎么个关系,越想越觉得不合逻辑。
"公子,今晚在家吃饭?我去通知麻六!"方全就要往里面走。
"不用了,今晚我去邓大人那里。"说着方怀远先进去了。
银票还剩下三张,不过有了老爹的取钱条,方怀远有持无恐,大剌剌取了两张银票放进怀里,顿时觉得气也足了,人也精神了,昂首挺胸踱到了门口。
看到方全还在喂狗,心里灵光一闪:"方全,这黑糊还有没有?"
"有,多着呢!周掌柜给弄了一堆。"
方怀远道:"找个茶叶盒子盛一盒,我拿走。"
"公子,你在哪还养着一条狗?"方全奇怪了。
"朋友家的狗。"方怀远不耐烦解释。
到有名的江南酒家要了几个盒子菜,用食盒装了提到太尉府,递上名刺,不多时管家出来道:"太尉请方大人入内说话。"
这一入内,直接深入到了太尉府的后花园。
"贤侄,来得正好,老夫心下烦闷没有胃口,这盒子菜份量不多,正好。"邓太尉独自坐在花园凉亭里。
方怀远听了,觉得"来得正好"的似乎不是贤侄,而是贤侄手中提的盒子菜。份量虽不多,可都是精品,加上江南酒家名气大,几个菜就花去了一张多银票。
"听说大人下午去了廷尉府,不知道关大人怎么说?"方怀远把几碟熏鱼、酱鸭、卤水、风鸡一一摆好,这才小心地问道。
邓太尉面色凝重:"关大人正在逐个查问茶庄里上下人等,老夫也提供不了什么线索。"叹了口气又道:"老夫平日根本不去茶庄,哪想到突然发生这种事,茶庄被封事小,事关老夫清誉,但愿关大人尽快查个水落石出,也好还老夫一个清白。"
"大人,那就是说,假银票是从外间流入茶庄的?"方怀远问道。
邓太尉有些不快:"自然是外间流入,难道茶庄里还能造出假银票来?简直荒谬!"
一看到邓太尉犯了急,方怀远连忙宽慰:"下官也不相信大人能和伪造银票案扯上关系,想是茶庄里哪个伙计不小心收了进来,连累了大人。"
邓太尉脸色缓了一缓,捋着胡须道:"茶庄的事都由徐掌柜经手,他也干了不少年头,经验丰富,等关大人查问完了,老夫也要好好问问他。"
方怀远点头称是,为邓太尉盘中布了菜肴,然后道:"下官带来一样秘方调制之物,据说服用之后须发明亮,光可映人。"说罢取出茶叶盒子。
自从留意到邓太尉的胡子讲究,方怀远一直记着,今日正巧听方全说给墨玉吃的黑糊有光亮毛色的功效,心中一动,也就现成的拿来借花敬佛。
邓太尉先是仔细打量了茶叶盒子,露出狐疑的表情,接着开盖闻了闻道:"味道独特,难得贤侄有这番心意。"
方怀远也不知道这东西闻起来如何,只道:"下官从进京到今,都是多得大人关照,也就是略表寸心。"
邓太尉摆摆手道:"贤侄不必客气,启正兄不在,老夫必然要为贤侄多尽些心。"话头一转又苦笑道:"他在南阳山高皇帝远,倒是悠闲自在,也不为老夫分担些在京的疾苦。"
方怀远觉得自己老爹人在老家,这里还领着粮饷,在邓太尉面前也是有点心虚,想了想,想起一个问题:"邓大人,家父为何告病回乡?"
"怎么?你不知道?"邓太尉正在一下一下捋着胡须,手一停,差点没揪下一根。
方怀远的确不知道。老爹去年回到家后,家里先是认真熬了几天中药,搞得左邻右里都来探望,以为京城回来的方丞相方老爷已入膏肓。没多久方老爷又痊愈了,能吃能睡,每天至少走二里地爬山钓鱼。
方怀远后来也看出来,老爹是和皇帝怄气怄回家的,中药吃不吃都不要紧,可怄的什么气,老爹从来不提。
"莫非……家父没有对下官说过。"方怀远本来想说"莫非下官应该知道?"话到嘴边改了口。
"其实也不是什么太大的事,皇上本想让你到大司农去做一名中丞,你爹觉得管理钱粮是个要紧的差事,你年轻没经验,就一再推托,就这么个事,跟皇上拉锯一样辩了几次,辩出病来,招呼也没打就走了。"邓太尉摇头苦笑。
方怀远愕然,原来老爹回乡竟然和自己有关?那怎么一直没对自己讲过呢?
大司农中丞是三品官阶,原来皇帝一早给自己的待遇比现在还要优厚。方怀远想想有点后怕,幸亏老爹推掉了,不然日日算计起天下钱粮来,肯定比批批条子调调人手难的多,加上前段经济拮据,万一一个不小心自己给自己开上几张银票……想到这里,出了一身冷汗。
但就为这点事和皇帝怄气,方怀远也替老爹划不来,或许真是在京城干久了,放下一品大员的身段借个机会就回乡散心去了。
看看坐了不少时辰,方怀远又宽慰了邓太尉几句,便告辞回府。
十九 案情的发展和眉目
假银票案有了进展,失踪人口一案就全靠方怀远了。
"方大哥,有线索了吗?"楚楚带着自己做的一包吃的来了偏殿,荷叶包得严严实实。
"这是什么?"方怀远顾不上回答,而是好奇地盯着荷叶包。
"凉粉。"楚楚眨眼。
"你还能做凉粉?"方怀远惊喜之余手就伸了过去,离开老家他就再没吃过凉粉了,一听凉粉两个字,口水翻涌,胃口大动。
"喂,方大哥啊,这是给你带回家拌着调味吃的,这样怎么能吃?"楚楚看着方怀远猴急的样子直笑。
不能马上吃也得看看,方怀远打开荷叶包,晶莹剔透的一块凉粉方方正正躺在里面,先咽了口口水,想起待把凉粉切成条状,拌了蒜末和醋,泼上红油撒了花椒面,那种酸辣鲜香的口感顿时提前在方怀远脑海中冒了出来,不禁又咽了口口水。
楚楚忍住笑道:"再别看了,一会就这样吃起来了!"
方怀远故作神秘地笑道:"当然不能就这样吃,要是不能拿回府中拌上老家带来的红油和自家酿的柿子醋,简直就是暴敛天物,糟蹋了这精妙的手艺。"
楚楚见他绕着弯夸赞自己,笑笑不语。
"哦对了,你问追查李学胜的事,我倒是想到了一些。"方怀远摆脱了脑中的酸辣鲜香,回到正经事上来。
"快说来听听!"楚楚立刻精神了。
"他能寄信回家,说明他见过邮差,京城的驿站就一个地方,可以拿着画像去问问。"方怀远道。
"这倒是,还有呢?"楚楚追问道。
"还有一点我还没想通,李学胜用来写信的纸张破旧,又脏又皱,可墨水却不是坊间用的便宜墨水,和宫里批改公文用的像是一种。"说到这里,方怀远皱起眉头。
方怀远虽然年轻,可从小练习书法,颇有造诣,不然在离开荆州后也不会想着卖字换点饭钱。他对笔墨纸砚之类的文房用品还是熟悉的。
"难道他的信是在皇宫里写的?"楚楚惊疑地问。
"不,不一定,有点身份地位或者是有钱的人家都用这种墨。"方怀远赶紧道。
"即使是这样,也好像无从查起,总不能家家户户敲门去问吧?"楚楚犯难地道。
方怀远摇了摇头:"大海捞针太难了,我只是奇怪,为什么李学胜用的纸和墨档次相差这么大,一个进京城做活的庄稼人,怎么会用么讲究的墨呢?这里面一定有蹊跷。"
"关大人这两天忙着查问茶庄的人……不如,我们先拿着画像去驿站问问,看有没有人见过他?"楚楚的眼睛里闪着光,对查案的兴趣果然不小。
"好,等我把这几张文书签了就走。"方怀远愉快地道。
驿站里忙忙碌碌,一群邮差有正在准备上路的有刚刚回来的,还好,负责接收发信件的人不多,就两个。
方怀远亮明了自己太尉长史的身份,两个负责收发的人面面相觑,太尉长史还会跑到这里来找人?方怀远不得已又解释了几句,说自己在帮廷尉府的关大人查办一件重要的事。
廷尉府可是个不能得罪的地方,二人听了当即表示要积极配合,可看完画像却露出一脸茫然,"没见过,这是什么人?"
"京城附近李家庄的庄稼户,从京城寄过几封书信回家。"方怀远简短地说。
驿站二人相视一笑,其中一人道:"方大人,这里只管朝廷官府之间的书信往来投递,民间庄稼户的信都是托熟人带回去,怎么能从驿站走?肯定是……咦?不对,方大人说哪里?李家庄?倒是好像……"这人突然思索起来。
另一人也收起了笑容,似乎想起了什么:"老赵,对啊,就是李家庄,那时咱不是还说过,怎么官府的信会往乡下的农宅里投?"
"对对,老秦,你说的没错,我想起来了!前几个月每月都有这么一封往李家庄的!"那个老赵拍拍后脑勺,如释重负地道。
楚楚眼睛一亮:"太好了!那你们该想起寄信的人了吧?"
老赵和老秦看到楚楚是跟着四品大员方大人一起来的,自然一视同仁,认真回道:"姑娘,驿站要发出去的书信都是官府送来,从不收发民间私信,所以把信投到驿站的绝不可能是这个庄稼户。"
那就是说,李学胜的家信一定是别人代为送到这里来的,而且还是官府的人?
"那你们可还记得是什么人把信送来?"楚楚急问。
老赵摇了摇头道:"无论官府哪个机构派人来驿站来都要放下一大堆要投递的书信公文,只要不超过两斤,价格都是一样,所以从没单独送来的,是谁拿来,实在没有印象。"
方怀远拉了拉楚楚,说了几句打扰了之类的客气话便离开了驿站。
"也只能问出这么多了。"方怀远道。
楚楚撅起小嘴道:"等于没问。"
方怀远露出一副暗藏玄虚的笑容,故意放慢了语速:"那可不一定,最起码我知道了一件事。"
"什么事?方大哥快讲!"楚楚的态度截然相反,抓住方怀远的袖子一通乱摇。
方怀远不禁笑了起来,却卖着关子笑而不语。
"好吧,你也不用说,把凉粉还给我就行。"楚楚不甘示弱。
方怀远不敢笑了:"我这就说,我这就说!其实很简单,李学胜到了京城后一定是在官府里做事,所以寄回家的书信都由官府替他交给驿站。"
"这算什么嘛?你不说我也能猜到!"楚楚对这个回答明显不满意。
这只是一个表面的答案,方怀远觉得有些东西自己还得再具体分析分析。官府里不管哪个机构,雇用外来的人帮工是没必要纪录在案的,所以这点上完全没有纪录可查。
"楚楚,罗姐住在哪里?我想去见见她。"方怀远道。
"廷尉府安排的客栈,我带你去!"楚楚道。
七拐八拐,客栈到了,不太大,而且简陋,好处是离廷尉府比较近,方便随时传讯。
"殷姑娘,方大人!"楼下竟然站着廷尉府一名兵丁,看见二人急忙过来招呼。
"我们来找罗姐,你怎么在这里?关大人来了?"楚楚纳闷。
"罗姓村妇刚刚被传去廷尉府了,大人让我在这里看守。"兵丁道。
关大人不是在调查丰逸茶庄吗?怎么又把这头的事想起来了?莫非有了新的线索?
方怀远道:"关大人怎么会突然传她?"
"早上有人举报发现了失踪的李学胜的尸体,关大人传她去认尸。"
方怀远与楚楚吃了一惊!李学胜死了?
"在哪里发现的?"二人异口同声问道。
"小的不便透露案情,二位还是去廷尉府问关大人吧,他这会正在廷尉府忙呢!"
李学胜看来是真被找到了,据说已经死去几天,面目全非,罗妇从身材高度、衣着和耳边的疤痕辨认出眼前这个尸体就是自己寻找已久的男人,不由悲从中来,当场晕了过去。
"仵作看过了吗?"方怀远立即问道,他对于自己所了解的办案常识非常满意。
"正在验。"关大人一面忙着低头整理面前的大批笔录资料,一面指指座位,连"坐"字都顾不上说。
"尸体在哪里发现的?"这是方怀远的第二个问题。
"城北一条河边,哦对了,很巧,离李学胜地址上留的那家小客店不太远。"关大人还是头也不抬,他手里厚厚一沓子笔录估计是更重要的东西----丰逸茶庄所有人的口供。
"大人,罗姓村妇醒了!"一个兵丁进来说了句。
"我们去看看,关大人先忙!"方怀远和楚楚站了起来。
"嗯嗯,好,替我问问她。"关大人赶忙道。
楚楚还想问关大人要问些什么,被方怀远一扯袖子,便跟了出来。
"楚楚,关大人的心思就不在这上面,还是别打扰他了。"方怀远很豁达地道。
人口失踪案变成了命案。罗姐面容憔悴,双眼红肿,木无表情。
楚楚不安地看了方怀远一眼,又看看罗姐,犹豫片刻才轻声道:"人死不能复生,罗姐,现在关键是查清楚你男人究竟遇到了什么事,是不是有冤情,方大哥有几句话想问你。"
罗姐无力地点点头,没有说话,眼皮也没抬。
方怀远不得已要在这样的情况下问话,也觉得为难,只好干咳了两声道:"罗姐,你男人为什么要来京城做事?"
"去年地里收成不好,要养两家老人又刚刚生了板儿,听说京城工钱高,学胜就说来试试,收拾了几件衣服就走了。"大概伤心过度,罗姐的声音还有些颤抖。
方怀远点了点头,正待再问,罗姐突然抽泣起来:"早知道就不让他来!钱再多,人没了又有什么用?以前穷是穷,可一家人都在一起……"
楚楚听得心酸,过去扶住罗姐,方怀远听了也是一愣,自己来京城又是为了什么?一个月两张银票?做官究竟为什么?似乎从没好好想过,老爹让来,自己就来了。
不过方怀远觉得,眼下要是能把案子破了,不管是不是自己分内之事,最起码没白拿朝廷的俸禄。
"你怎么确定找到的尸体就是你男人?"方怀远等了一会,等罗姐平静下来才问。
罗姐哽咽了一下:"身上的衣服是我给他缝的……"
尸体已经腐烂,方怀远知道这个问题有些残忍了,连楚楚也略带责怪地看了他一眼。
"罗姐,平时你男人在家除了种地,还会做些什么?"方怀远换了个令人平静的问题。
罗姐仔细想了想,道:"他心细,手巧,做饭洗衣服都会,还跟过村里的师傅给人家盖了房的梁上雕东西,打打零工。"
既然有点手艺,李学胜很可能进京后找了个盖房子的活,在哪个官府的施工工地,不想让家里知道条件艰苦,就留了个客店的地址。
只有一点对不上,就是李学胜的巨额工钱。
这时进来一个人:"方大人,殷姑娘,关大人让在下把……"
方怀远一看这人穿着仵作的衣服,赶紧站起来一挥手:"走走,到外面说!"
楚楚在里面陪着罗姐,方怀远和仵作站在院里小声说话。
"方大人,在下刚刚验了李学胜的尸身,已经排除了缢杀、刀伤、烧杀、堕亡……"
方怀远一阵头晕,心想这世上的死法多了,喝水也能呛死人,这样说下去天黑也说不完,正要打断,却听仵作道:"……所以那李学胜应是淹死的。"
"肺部可有进水?"这点常识方怀远还是有的。
"尸体已经被水浸泡损坏,很难检验,但既然在河边发现,小的认为这人是淹死的。"仵作老老实实地道。
难怪仵作排除了半天,结合在河边发现这个重点,目的就是要做淹死的结论。
方怀远一皱眉头:"带我去看看。"
李学胜的尸体惨不忍睹,已经浸泡发胀,罗妇只能从衣着和身材判断,仵作也无能为力,方怀远注意看了看那道做为特征的伤疤,也被泡得裂开。
"方大哥,要不要打听一下京城什么地方在盖房子?"走在街上,楚楚觉得茫然无措。
方怀远摇了摇头:"楚楚,似乎有点眉目了,不过我要好好想一想。"
楚楚微微一笑:"记得吃凉粉。"
二十 惊人的推测
方怀远把李学胜的家信又拿出来看了一遍,接着让方全弄了张京城地图,在灯下一通比划,末了靠在椅背上出了一口长气。他对于得出的结论不太敢相信。
楚楚做的凉粉果然不错,口感爽滑,方怀远没在吃饭的时候拿出来,而是半夜摸到厨房料理了一番,独自享用后,把碗筷放在洗碗的槽子里留给了麻六。
这天早朝,关大人汇报了对丰逸茶庄的调查进展,提到了徐掌柜的供词,声称前一阵因为江南的茶叶刚下来,生意太好,临时雇用了几个新人,但旺季一过人都遣散了,所以也不知道假银票是不是和那几个人有关。
听上去,后面再想有什么进展必然要大费周折,必须把那几个临时雇过的人一一找见。
吕东野道:"既然如此,关大人可以结案了?"
关大人没说话。
皇帝不开口,谁敢说这事算完了?
邓太尉激动地道:"这样老夫总算是清白了!"
"太尉不必着急,"皇帝笑了笑,"丰逸茶庄只是邓卿家出资而已,不一定要事事扯在一起。"
邓太尉没料到皇上如此宽容,感激之余几乎流下热泪:"陛下明查,陛下明查!"
方怀远想,大臣官员们都有些什么产业门面,估计皇帝早心里有数了。
"关大人,伪造银票案非同小可,罪犯务必要逮捕归案,以正国法。"皇帝音量不高,意思很清楚,无论如何要把犯罪的人揪出来,还要"正国法",就是杀头。
"臣继续追查!"关大人领命。
"关卿家已追查多日,在时间上还要仔细!"皇帝加了句。
关大人没敢说话。
方怀远一散朝就到了宫门口,想等关大人出来聊两句,没想到关大人动作缓慢,最后还是和吕东野一起边聊天边踱着出来。
方怀远闪到了关大人的八抬大轿后面,他要说的内容只能单独跟关大人讲,吕东野要是看见他,一热情也跟过来招呼,就麻烦了。
"……最近倒是没有发现,大人查的紧,造假银票的人大概也觉察了。"吕东野道。
关大人摇摇头,神色凝重:"万一查不下去,不能水落石出,后面还会冒出来。"
吕东野道:"光禄寺会配合关大人,大人放心。"
两人拱手,吕东野转身回去,方怀远闪了出来。
"方大人,怎么在这里?"关大人看到方怀远突然冒出来,愣了一愣。
"特地在此等候关大人。"
"哦?等我何事?"关大人脑子里都是假银票,大概把李学胜的案子扔到爪哇国去了。
"关于李学胜一案,下官有些眉目。"方怀远边说边要取出那几封李学胜的家信。
关大人摆摆手:"方大人,刚刚你也看到了,皇上不满意,我马上要回去接着忙,今日你办完事来廷尉府做个笔录吧!"
方怀远顿时领略到了怀才不遇的窝心,把正要掏出来的信又放回怀里,一面转身回宫,一面道:"关大人,李学胜一案根本就与假银票案密不可分,你没发现么?"
说完这话,方怀远脚步加快数倍,等后面传来关大人的喊声"方大人!方大人留步!"方怀远已经走出很远了,并且也不打算"留步"。
关大人一口气追到了方怀远办公的偏殿里。
"关大人,怎么,我们这里不会有疑犯吧?"雷通看着关大人上气不接下气冲进来,顿时一脸惊疑赶紧往外面张望,还好,没带兵来,不像是来抓人的。
方怀远和关大人一个跑一个追,方怀远年轻力壮,可关大人追进偏殿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只是对雷通摇着手,然后指着方怀远说不出话来。
方怀远在众目睽睽下从容淡定地倒了杯茶递过来,关大人勉强喝了几口,放下茶杯,又喘了一阵才道:"方大人,方长史,到底怎么回事,你就直言相告吧!"
"关大人,你先看看这个。"看着关大人的狼狈样,方怀远决定不卖关子,把李学胜的家信全递了过去。
"这,这都看过了,看不出什么来。"关大人一张张翻着,疑惑地道。
方怀远笑了笑:"大人,这信纸虽然破旧,却是印银票用的纸。"
此言一出,不仅关大人睁圆了眼睛,连旁边的雷通、张洪和杜崇德也急忙凑了过来,一起盯在那一叠信纸上。
"这……这……"关大人拿起一张对着光细看起来,一脸的疑惑。
"谁有银票在身,可以拿出来比较一下。"方怀远淡定地道。能省则省,上次在江南酒家买盒子菜用了一张半,剩下的他又放回府中,平日只带些银两出门,所以他是没带银票的。
杜崇德没有抬头,雷通与张洪各自掏出一张银票核对起来,关大人早已迫不及待从怀里一把抽出来好几张,放在信旁比较。
末了几个人都抬起头看着方怀远,关大人问道:"方大人的意思,李学胜就是伪造假银票的人?"
方怀远道:"李学胜一定参与了这件事,至于是不是他一个人做的,我看不象。"
"方大人,你查李学胜还查到了什么?"关大人急着追问。
"罗姓村妇说,李学胜在老家曾经学过雕刻,帮人在房梁上雕刻花纹图案,我推测他来京之后大概想凭借这个手艺找个事做,结果被雇去雕刻印制假银票的模版,这就是为什么李学胜每月有一千两银子这么高的工钱。"
关大人一面思索一面缓缓点头,雷通几人虽然还不清楚李学胜是谁,但也没有开口问,都全神贯注打算听下去。
"李学胜既然受雇做犯法的事,一定是在秘密的地方进行,不能随意出入,所以他留的地址当然是假的,寄出的书信也是别人代劳。"
"何人代劳?"关大人还不知道方怀远和楚楚去过驿站。
方怀远迟疑了片刻才道:"关大人,李学胜的家信都是混在官府书信文件中送到驿站的。"
"官府的书信文件?"关大人惊得站了起来,雷通与张洪杜崇德三人面面相觑。
"是从哪个部门发出?"四个人异口同声。
方怀远摇了摇头:"还有待查证。"
"那李学胜的死因……难道是被灭口?"关大人问道。
方怀远一皱眉,抬头道:"这一点我不敢肯定,李学胜是否真的已经死了。"
关大人已经接连惊讶数次,这次还是未能幸免:"方大人,他的尸体你也见了,难道还有假的不成?"
方怀远道:"李学胜耳鬓边有一道疤痕,但十年前的旧伤早已愈合,怎会几天就被水泡得裂开?我怀疑是有人故意做了这样一道伤疤,让死者被认为是李学胜。"
关大人目光闪烁,明显在不停思考,并且不断点头,继而想起一个疑问:"要是方大人的推测正确,那李学胜去了哪里?为什么有人要制造他死了的假象?"
"如果没死,他多数是跑了,"方怀远肯定地道,"伪造假银票的人一定也在找他,看廷尉府最近两个案子一起接手,怕李学胜被廷尉府找到供出案情,只能做出他已死的假象,试图让廷尉府对李学胜失踪一事尽快结案不再追查下去。"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关大人不住地点头,"方大人,今日傍晚我想到府上拜访,还有些事需要当面请教!"
方怀远知道今天又不能和楚楚一起去吃饭了,不过眼下的案子只要一解决,后面时间还有得是,也就咬咬牙道:"我在府上恭候关大人!"
二十一 夜探丞相府
"方大人!"关大人风风火火地就进来了。按说八抬大轿到了府门外,应由护院通报,再由方怀远亲自到门口迎接,现在关大人把这一套全省了,跟着护院就迈进了前厅。
"关大人,还没吃饭吧?不嫌弃的话在这里将就吃点。"三个菜刚上桌,方怀远赶紧把手里端的一碗羹汤放下,站了起来。
关大人也不客气,就在方全摆端正的椅子上坐下来,道:"随便一些,饱肚就行。"
方怀远看了方全一眼,方全会意,一溜烟跑到厨房吩咐麻六再添两个菜去了。
"方大人,李学胜的家信究竟是从官府哪个部门发出,我白天见你似乎闪烁其词,想必人多不便,此时在你府中应该安全,请方大人不妨直言。"关大人开门见山。
方怀远暗暗佩服,白天自己的确是不想在众人面前说,没想到只是眼珠动了动,就被关大人察觉了,看来关大人喝醉与清醒的时候完全判若两人。
方全从厨房又端了两个菜上来,方怀远笑笑道:"关大人,先尝尝正宗的淮扬菜,吃完再说。"
关大人哪里有心思品味什么淮扬菜,见方怀远这样说,只得随便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嚼了几嚼,眼神忽然一亮:"唔?这是什么?狮子头?"说罢目光在眼前的碟盏之间扫视起来,忍不住又夹了一筷子。
关大人估计很久没正经吃过饭了,几口鲜香浓郁的蟹粉狮子头像是重新唤醒了差点被尘封的美食记忆,不等方怀远介绍,自己主动端碗添起菜来,一面用筷子指着菜肴对方怀远道:"来,吃,吃!"倒像是一下子成了主人。
待把桌上的狮子头、炒鳝糊、小笼汤包、西湖牛肉羹等等尽情品尝了数遍后,关大人终于满意地呼出了一口气。
"方大人好口福。"关大人在书房落座,一手端茶一手摸着肚子叹道。
"关大人连日劳累,食不知味,也该放松放松了。"方怀远说着,打开一张地图。
"这是……?"
"这是京城地图。"
"何意?"
方怀远一指地图某处:"关大人,这里是城北那家客店,旁边不远这条河,便是发现尸体的地方。"
关大人凝神一看:"不错。"
方怀远不说话了。
关大人等了一会,没听见方怀远出声,诧异地抬头看了看,却见方怀远正皱眉凝思。
"方大人,究竟有何发现?但说无妨!"关大人一急,又开始催。
方怀远缓缓点头:"我只是猜测,没有多少把握,也许不过是个巧合。"
不等关大人问,方怀远接着说了下去:"那家客店李学胜本人未必熟悉,我推测是雇他的人给他的地址,让他照抄,而后来发现的尸体,也一定是有人故意放置在河边,两处都在城北,为的是一旦被追查,也会在城北的范围追查。"
关大人积极地随着这番话思考,随即问道:"方大人的意思,城北是个幌子?"
"我是这么想的,而且,既然伪造银票的人故意用城北做幌子,我就大胆假设他们真正的活动地点,甚至印制假银票的地方一定离城北很远,关大人,请看!"方怀远在地图上以城北为起点划出一道斜线,停在了另一处。
"丰逸茶庄?!"关大人满脸惊异。
"不错,丰逸茶庄在城南,与城北距离甚远,又从丰逸茶庄查到了假银票,或许只是巧合,或许不是。"方怀远摇摇头,假设归假设,他也不能确定。
关大人沉思着道:"这两天我一直在审问茶庄的人,没有什么结果,皇上又催得紧,也罢,我试试把李学胜的画像拿给茶庄的徐掌柜,就说已经找到此人,有了他们犯罪的证据。"
说罢苦笑一声又道:"也只有如此,若是茶庄真的与假银票案无关,我这里也再没别的办法了。"
方怀远道:"吕大人说光禄寺会配合大人,不知如何配合?"
关大人道:"吕大人让我把查到的线索提供给光禄寺,他也安排手下追查,可目前除了方大人的一番推理,还没有别的线索。"
方怀远叹了口气道:"如果李学胜真的没死,找到他才是最大的线索。"
关大人点点头,把杯子里的茶一饮而尽,站起来告辞:"方大人,我这就回廷尉府试试那个徐掌柜,先走一步。"
方怀远分析得头头是道,只是最后一步把丰逸茶庄做为怀疑对象的猜想有些大胆,但,多少算是个机会,关大人觉得自己象押宝一样,孤注一掷,就押在方怀远最后这个猜想上了。
"对了关大人,"方怀远突然想起一事,"若丰逸茶庄真的就是伪造假银票的场所,大人觉得此事会否与邓太尉有关?"
关大人沉默一阵才道:"不好说,实在不好说。"说罢拱拱手出了门。
这些日子因为一直琢磨案情,方怀远动了不少脑子,今天对关大人全部交待完毕,剩下的就是关大人的事了。一轻松下来,方怀远铺开笔墨纸砚,在灯下练起了书法。
没写几个字方全进来了,摊大了手板道:"公子,再拿些银两来,明日要去买粮买油。"
方怀远想起还有最后一张银票,取出来交给方全,方全仔细搓了几遍,发现果然只是一张,便道:"公子,还有没有?明天一买完东西,这张也没了,总不能连一点备用的钱也没有啊!"
方怀远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这张先拿去用,明天还会有。"
方全看了自家公子的表情,心里也坦然了些,笑着打趣道:"听说公子与楚楚姑娘最近在交往,一定是楚楚姑娘又有接济。"
方怀远顿时在方全后脑勺拍了一记:"听谁说的?"
方全吐了吐舌头:"府里没人不知道,麻六认识京城里各个官员老爷府邸的厨子,出去买一圈菜回来,什么消息都带回来了。"
方怀远无奈,只得道:"那你既然知道了楚楚姑娘的来历,以后只能叫殷姑娘,不能叫她的名字。"
"是,是!殷姑娘的名字只是公子叫的,小人记下了!"方全嬉笑着道。
方怀远瞪了他一眼接着道:"你家公子好歹也是四品官员,怎会让一个姑娘接济?要是再听到这样的话,罚你去和墨玉一个盆里吃饭!"
"墨玉?它吃的可是羊腰子羊腿肉,公子真的让我去开荤?"方全眨巴着眼睛道。
"不但去同吃,还同住。"方怀远不动声色地道。
这下方全不出声了。
打发了方全,方怀远又写了一会字,全无睡意,忽然突发奇想,想起了老爹的府宅。之前一直有前去"拜访"的打算,结果都被别的事岔开,今晚月黑风高,自己又睡不着,不如去"走走"也好。
丞相府黑漆漆好大的一片,丞相不在,只余一座空宅,也就没什么守卫,大门紧闭,门内一侧有间简陋的房屋,大概是看门人的住所。
方怀远纵身跃过高墙轻轻落地,耳边一片静寂,不由感慨京城物价虽贵,治安还是不错的,偌大的府邸,只留个看门人就够了。
进了中堂大厅,方怀远暗自惊叹,同样的格局,自己府中连厅带书房再加上卧室都比不上老爹这里一个会客大厅的气派。
借着月光,方怀远看到厅堂里多宝阁摆着不少瓷瓶玩物,凑过去细看一番,发现与陈靖之送给自己的一样,不过是些应付门面的摆设。
丞相府邸大是大,却也没有什么特别,方怀远又上二楼游荡了一圈,末了进了卧室。
卧室倒是不算太大,据说房子吸人气,尤其是睡人的房间,要是过大,长年起居怕是要折寿。
卧室的窗前是一张紫檀木书案,文房四宝整齐陈列,方怀远对书法兴趣浓厚,也就爱屋及乌对文具也喜爱起来,看到书案上木质笔洗甚是高雅古朴,便拿在手里,打算"借用借用",大不了写信时对老爹说明。
忽然"噗"地一声,方怀远听到外面似乎有动静。
刚还觉得京城治安好,难道就来了贼?方怀远心里沉了一沉,上次夜入司隶校尉署的经历已经成了阴影,难道这次又会发生什么离奇的遭遇?
虽然是自己老爹的府邸,但老爹不在,自己半夜三更站在漆黑的卧室里总是可疑,此时门上传来响动,刻不容缓,方怀远立即藏进了床下。
时间拿捏得刚刚好,要是方怀远再慢片刻,进来的人就看见他了。来人悄无声息地进来,四处观望了一阵,也来到了书案前。
月光从窗棂投射进来,方怀远一眼看清了这个人的相貌,惊得差点喊了出来吕明月!
吕明月这次真的穿了一身白衣,手里拎着带鞘长剑。
方怀远使劲擦了擦眼睛,确信自己没有看错,心里升起的疑团瞬间越滚越大,半夜三更,她来这里干什么?难道她认识老爹?
这几十年里,老爹倒从来没提过认识了哪家姑娘,谁家千金,又或者是哪个半老徐娘。这一点上娘非常满意,从她时不时借机"牢骚"的一番话里就能体会到:"老爷嘛,什么都好,只是我看他年纪大了,让他考虑再娶个小的,多个人照顾他,也帮我分担分担,可他就是不同意。"
娘说这话的时候手里要是有扇子,必然要摇着,要是没扇子,就只好摇头,表现出一副无奈的姿态。听了娘这番话的不管是谁,都一定会说:"夫人命好,老爷不肯纳二房,那是把夫人摆在心上,再也没地方装第二个了。"
娘听了也就矜持地道:"唉,也罢,难为我这操劳的命了,对了厨房刚做了点心,叫他们端上来一起尝尝。"
慢慢地,方怀远得出一个恒古不变的结论,只要这样的对话一旦开了头,自己不管多忙都在附近呆着,后面必然有点心吃,而且除了点心本身的香甜,似乎还能吃出娘心里的一丝甜蜜。
所以,吕明月不太可能与自己的老爹熟识,那她全副武装是干什么来了?
二十二 结案
吕家大小姐,吕东野的妹妹,该不会是缺钱花,半夜三更跑到这里想弄点银子吧?
方怀远越想越觉得离奇,吕东野到现在也没对自己提过银票的事,而且也不像要提起的样子,难道他会对自己的妹妹小气?再说,老爹方启正是当朝丞相不假,但人不在京城已久,要是为财,吕姑娘还不如去当铺钱庄走一趟更有把握。
这边方怀远百思不解,那边吕明月已经在书案上动手翻起来了。
刚才方怀远粗略看了一遍,书案上文房四宝不缺,但要想翻出银票或钱,那是不可能的。
果然吕明月把拿到手的纸张就着月光细细看了一遍,发现不过是一沓写字用的空白宣纸,又放下了。人站着没动,眼神不停向屋内四周逡巡,看上去冷静机警。要不是亲眼看见,方怀远也不敢相信这就是那晚一起吃饭时含蓄有余,笑不露齿的大家闺秀。
眼见吕明月的视线向床边扫来,方怀远屏住呼吸做了一个决定,决定再也不干晚上出门的事了。前次就在司隶校尉署藏了大半夜,这次更冤,在自己老爹的床下象做贼一样又是大气不敢喘。皇帝是不知道,要是眼前一幕让他看见,不知道还会不会考虑这个皇后人选?方怀远一想到皇帝半夜惊醒发现吕皇后白衣持剑立于床边时可能出现的表情,差点笑出声来。
吕明月走到床边,在床头床尾仔细摸了摸,又到衣柜旁打开柜门伸手进去摸索一番,接着出了卧室。
方怀远在床下闷出了一身汗,直到看着那双浅蓝色玲珑缎面绣鞋消失在门口,感觉凝滞的空气这才开始流通。
方怀远也迅速跟出了卧室,吕明月明显是在找东西,逐间房子翻了一遍,方怀远也就揣着强烈的好奇心跟随在后,直到三更,也没见她有什么令人惊喜的发现。不过在楼下大厅的多宝阁,吕明月倒是花了不少时间把那些瓶瓶罐罐挨个晃了晃,当然也没晃出个所以然来。方怀远看了暗笑,老爹又不是财主土豪,难道瓶罐里还能藏着金条?
一路跟到院子里,假山花坛凉亭,吕明月转了一大圈,末了到墙边纵身一跃,走了。
方怀远保持了一阵隐蔽的姿势,直到确定吕家大小姐不会再回来,也用同样的方式出了丞相府。
这真是怪事。之前分析李学胜的案子时方怀远还对自己不止一次表示佩服,可今晚的事匪夷所思,方怀远在枕上辗转反侧到天亮,也没得出什么符合逻辑的答案。
不过他倒是想明白了一点,前阵子囊中羞涩的时候要是真把希望寄托在老爹府里能找出什么值钱物资上,自己怕是早就要饭去了。
"方大人!"关大人一掌拍在方怀远肩膀上。
这一掌用力之大,估计全身力气都使出来了,把昨晚没睡够,早上也没吃好的方怀远拍得原地直摇晃。
不过方怀远不傻,立刻就反应过来了关大人有好消息。
"方大人,就是你说的那么回事,昨晚连夜提审徐掌柜,他把什么都招了!"关大人眉飞色舞,方怀远这才发现对方脸上原来长着几颗麻子,平时不太显眼,此刻一齐发着红光,甚为夺目。
"徐掌柜全都招了?他都说什么了?李学胜呢?"方怀远没有太兴奋,而是涌出一大串问题。
关大人指了指大殿,痛快地道:"等会朝会完了我和你细说!"
朝会上关大人上了一份很长的奏折汇报伪造银票案破获始末,并且解释,因为凌晨才开始动笔,没赶上早朝之前递进宫,请皇上谅解。
几天就把案子破了,龙颜大悦,一问其他大臣没什么重要的事上奏,皇帝干脆当场看起奏折来。
方怀远趁机四处张望,除了邓太尉低着头面色凝重,其他大臣都露出"为破获假银票案而感到高兴"的表情,并且一直把适度的笑容维持在脸上,这样,待皇帝看完奏折一抬头,正好氛围相合。
吕东野也面带微笑,但方怀远总觉得这个微笑十分表面,他盯了吕东野一会,从对方的微笑里没看出有关吕明月的端倪。
董承谦又不见了两三天了。
等方怀远观察完毕,皇帝正好也把奏折放下了,冷峻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只是道:"不错,关大人这么快就破获此案,朕很满意,那个徐掌柜,关大人打算如何处置?伪造的银票是否都已缴获?"
皇帝一番话四平八稳,下面的大臣也收起了事先备好的笑容,换上了正常的神色。
"陛下,徐掌柜对案情供认不讳,也招出了几个同犯,按律当斩,臣连夜彻查丰逸茶庄,在徐掌柜交待的地下密室中将伪造的器具及已经印制的假银票全都带回了廷尉府,徐掌柜招认,之前散漏出去的少量银票只是想投石问路,大批量的都还在密室之中。"
皇帝点点头,沉默片刻道:"邓大人,你如何看待这件事?"
朝堂上瞬间鸦雀无声。
"臣实在不知……"邓太尉一直低着头,说这话的时候头更低了,继而接着道:"微臣虽然不知此事,但发生在微臣的茶庄里,微臣难辞其咎,微臣年事已高,这就请辞去太尉一职,告老还乡。"
皇帝忽然一笑:"方丞相去年跑了,到现在还没打算回来,怎么,邓太尉也打算跑?那朕的三公内阁不是形同虚设?"
邓太尉不语,话都说出去了,总不可能再兜回来。
"罢了,邓爱卿,朕相信你不缺银子用,不会和案子有什么牵连,这样吧,罚你三个月的俸禄!"皇帝道。
邓太尉突然感激涕零:"陛下英明,不然臣水洗也不清了!"
"起来吧!朕倒是想给众位爱卿提个醒,经营生意要小心谨慎,摊上这样的事,谁也不免一身麻烦。"皇帝意味深长地道。
方怀远想起老爹信上的嘱咐,不由佩服老爹的远见,皇帝肯定对手下这帮人私自经商心怀不满,刚刚这句话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怀远,关大人的奏折里提到了你,看来让你在邓大人的手下有些大材小用了?"皇帝忽然对方怀远道。
方怀远很久没听到自己的名字从皇帝口中冒出来了,连忙走出队列道:"陛下,臣只是利用空余时间助关大人一臂之力,不足挂齿。"
皇帝笑了笑道:"你给关大人帮了忙,也算是为朕排忧解难,朕有赏赐。"
方怀远一愣,皇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首先想到的当然是大把银票,转念一想,俗,太俗,不可能。
"待朕拟一道诏书给你,你就明白了。"皇帝看方怀远发呆,觉得自己的关子卖得恰到好处,沾沾自喜。
"臣岂敢……"方怀远一听这事还要下诏,心里顿时忐忑不安,总觉得这个"赏赐"似乎来头甚大,未必是自己需要的,万一把自己弄到廷尉府去,老爹的俸禄够不够花还是个问题。
皇帝笑笑,一挥手:"没什么不敢的,怀远你就等着接旨吧!"
方怀远心想,没什么不敢的那是陛下您,嘴上却忙道:"诺。"
散了朝关大人第一个向这边走来,无非是感激的话还没说完,方怀远今天有要事,转身疾步就朝外走,不料又被后面伸来的手拍在了肩上。
"贤侄啊……"一听是邓太尉的声音,方怀远一个激灵站住了。
"幸亏贤侄帮忙破了案子,不然老夫日日坐如针毡,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听了邓太尉充满感恩的开场白,方怀远这才松了口气。
"下官也是为朝廷分忧,事先没来得及对大人交待一下,还请大人见谅。"方怀远诚恳地道。
"哪里哪里,贤侄已经帮了老夫一个大忙了!还有贤侄上次送来的秘方……"
"秘方如何?"方怀远迅速打量一眼邓太尉的胡须,没觉得更鲜亮,但也没比以前差。
"竟然把老夫的风湿痛调理得好了。"邓太尉满脸笑容。
方怀远一愣,也放宽心跟着露出笑脸:"既然有此神效,下官回去再配些剂量给大人送去。"
邓太尉道:"甚好甚好,那就有劳贤侄了,贤侄也多过来走动走动!"无事一身轻,邓太尉的音量也大了数倍,气若洪钟。
又寒暄几句,邓太尉去了开元殿,方怀远没去办公,直接出了皇宫,对他来说今天最重要的事,是取钱。
二十三 有钱了
裕祥钱庄的伙计一看条子,立马就把掌柜请了出来。倒不是条子有什么问题,而是丞相的儿子来了,不敢怠慢,于是好茶好果子立刻摆满了贵宾厅的桌子。
方怀远本来打算拿了钱就回去处理公务,一看这架势是走不了了,只好坐下。
掌柜自我介绍姓韩,与方启正也算相识,既然方丞相不在,方公子在京城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钱不是问题,随即让伙计取来了一沓子银票。方怀远目测了一下,少说也有四五十张。
"这是令尊方大人存在鄙号的俸禄,还有利息,请方公子查收。"韩掌柜一团和气地递了过来。
一加上利息,方怀远也不知道具体数字应该是多少了,只好囫囵接过来,光是拿在手里也有一定的份量。方怀远从没拿过这么多钱,手有点抖,还好他用迅捷的动作掩饰了这一点,一下子就揣进怀里去了。
"韩掌柜一直替家父管理俸禄,这些日子辛苦了。"方怀远喝了口茶,说了句客套话。
"方公子见外了!钱庄本来做的就是这些生意,令尊大人信得过我们才会把钱银放在这里,对鄙号来说也是一份荣幸,只是不知道方公子已经进京入朝为官,不然早该备上薄礼去登门拜访。"韩掌柜更是客气。
没想到老爹的面子这么大,只是存点俸禄,自己就能获得"薄礼",还有登门拜访的待遇,再想起韩掌柜一开始就说钱不是问题,方怀远也不免有些得意。
得意归得意,怀里这沓银票估计能花好一阵子,所以别的待遇都不重要了。方怀远尽快喝了茶吃了果子,又客套几句,起身告辞。
"方大人刚才去哪了?"方怀远一踏入偏殿,雷通立刻就问,张洪和杜崇德也同时抬头。
"怎么?有要紧的事?"方怀远对他们整齐一致的反应感到纳闷。
"刚刚颁圣旨的公公来过。"雷通道。
方怀远想起上午皇帝说的话,赶忙就问:"什么内容?"
"我们也想知道,可公公是来给你颁旨的,你不在,圣旨没颁成,又拿回去了。"雷通耸耸肩,一脸的遗憾。
方怀远愣了,想了一想,道:"是哪个公公?我去找他。"
"方大人啊,"雷通笑着摇头,"你只能等着圣旨来找你,但你不能去找它,等等吧,肯定还会来。"
此时怀里的银票才是最大的实惠,对于圣旨,方怀远虽然好奇,但也没寄什么太大的期望。
转眼到了申时,没见颁旨公公的影子,雷通打趣说皇上估计后悔了把圣旨又收了回去,一边收拾好东西回家了。
方怀远拖到最后一个走,趁殿里没人把银票拿出来点了点,数目不小,五十张,而且仔细看过,全是真的。
突然一富裕,自然是有福同享,方怀远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司隶太尉署,没见到董承谦,楚楚在。
"方大哥,你真厉害,能想到李学胜的案子和假银票案的关联!可惜你对关大人分析案情的时候我不在,一定很精彩!"楚楚的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
"平铺直叙,一点也不精彩,你要是在,说不定会失望。"方怀远谦虚地笑笑,不过对于楚楚眼中流露出的崇拜,心里十分受用。
"那李学胜要是没死,还能找到吗?关大人倒是没有告诉罗姐实情,否则找不到人还不是空欢喜一场。"楚楚又转喜为忧。
方怀远也轻叹口气:"这就不知道了,已经这么久没音信,吉凶难料,廷尉府大概会把尸体当成失踪案的结果来结案,这样就少了很多麻烦。"
楚楚无奈地道:"听说罗姐已经回去了,唉,事情也只能先告一段落。"
方怀远拍拍她肩膀笑道:"我们都尽力了,要是再有线索,还可以再接着查。不过,先不说这些,想想一会去哪吃饭?"
楚楚一皱眉:"还没到月底发俸禄的日子,你总是请吃饭,银子够用吗?"
方怀远大力拍击着自己胸口,慷慨激昂地道:"放心,绝对够用!"
方怀远很想把银票拿出来给楚楚过目,暗示一下在后面很长的日子里跟着自己吃喝玩乐完全不成问题,但他也觉得数额有点庞大,刻意取出来炫耀搞不好会破坏楚楚对自己的美好印象,被看成暴发户。
既然不便让银票见光,方怀远只能在胸口揣银票的地方使劲拍打,如果楚楚聪明,自然就会从强力打击的力道上感觉出"方大哥"今时今日的雄厚实力。
楚楚一把拉住方怀远道:"行了,再这么拍就拍出毛病来了,钱多钱少,够吃饭就行,那就去吃包子吧!"
方怀远笑了,他原以为在自己一轮"强拍"之下,楚楚会高兴地选择一家颇有档次的食府,没想到她会说吃包子。
方怀远笑得很轻松,觉得只要和楚楚一起,什么事都会变得轻松,他喜欢这样的感觉,恨不得生活里时时刻刻都被这样的感觉充满着。
"附近有家刚开的包子店,好像还不错。"
方怀远一愣,这话竟然不是楚楚说的。
"董大人!什么时候回来了?"楚楚也吓了一跳。
董承谦坐在他办公的桌子前,什么时候出现的,两人竟然都没发现。
"半天了,你们俩一说起话来啊……"董承谦装出一副感慨的样子直摇头。
"好了,回来正好,走吧,到你说的包子店试试去!"方怀远发现他脖子上的伤已经好了。
上次三人一起吃饺子,这次是包子,但愿别再生出什么旁枝末节来,方怀远边走边想。
路边有家当铺,董承谦说了句"等我一下",就进去了。
他要当东西?难道董承谦会缺钱?虽然想到他和皇帝不同寻常的关系,断不可能会和自己一样闹穷,但不管是什么原因,方怀远觉得自己有帮助朋友的义务,立刻跟了进去,楚楚拉了拉他的袖子,没拉住,只好一起进去了。
当铺的伙计正仔细审视着手里的白玉凤凰。方怀远一眼就看出那绝不是普通的饰物,老爹是丞相,家里也有不少和田白玉,方怀远从小就知道和田白玉是玉中极品,何况这只凤凰做工精细,羽毛雕琢得一丝不乱。
"承谦你干什么?我这有钱,先把东西拿回来!"方怀远不由分说伸手就要从伙计那里拿回白玉凤凰。
董承谦一把抓住他的手臂,"这东西我一点用都没有,还不如换了钱吃饭喝酒。"
方怀远被他一抓住,又像是上次在吃饺子的包厢里被他按住的门一样,再怎么用力也纹丝不能动了。方怀远来不及纳闷为什么他明明打不过自己却有这么好的力气,而是急着道:"不行,好好一个东西当了可惜!你要多少钱?我这有!"
董承谦淡淡一笑:"我不觉得是多好的东西,怀远,你就别管了!"
方怀远还要力劝,楚楚却在一旁拼命扯着他的袖子,又使了一堆眼色,方怀远愣了愣,一时没再说话。
伙计看了一会说,这是出自皇宫承造处的物件,能当三千两银子,如果当断,就四千。
"皇宫承造处"这几个字让方怀远一下冷静了,他也突然恍然大悟为什么董承谦坚决不想留着这东西的原因这个白玉凤凰是皇帝给的,就算价值连城,董承谦也不会在乎。
价压得极狠,但想明白了的方怀远也无力再争,楚楚把他拉到门外轻声道了句:"董大人常把皇上给的东西随便就当了,从来不留。"
"怀远,你们出个主意,怎样一晚上花完四千两?"董承谦眨眨眼,笑着问。
"包子你请,好酒尽管让他们上,这里吃完换个地方接着吃!"方怀远痛快地笑道。
"好主意,只要贵的,不要好的!"董承谦也笑。
楚楚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我吃完包子就走,不陪你们两个暴发户!"
会吃的人都知道一条真理:新开的食肆必然有一定水准,价钱公道质量也好,为的就是把人心拢住,回头再来。
所以这里的包子皮薄馅靓,各式各样,甜的咸的,蒸的煎的,一种花样已经吃到七分饱,尝尝一另种口味,又觉得自己还能再吃点。
楚楚今晚真的尽了力,拼命吃完一盘葱油牛肉水煎包,一边赞不绝口,一边抓起茶杯就喝起来。
方怀远觉得自己点的羊肉胡萝卜丝馅更有特色,连吃两盘,意犹未尽,又叫了盘辣椒茄子馅,先给楚楚夹了一个,然后与董承谦分着吃了。
"怀远,"董承谦给二人满上酒才道,"听说皇上有圣旨颁给你,你没接上?"
方怀远一笑:"你也知道了?也不知道皇上要赏赐什么,我看共事的雷大人和张大人比我还好奇。"
"方大哥,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没听爹提起过?"楚楚惊奇地问。
"就是今天白天,你还没回家见你爹呢。"方怀远见楚楚睁大眼睛的样子十分可爱,也是喝了点酒,忍不住伸手在她细细的鼻梁上刮了一下。
楚楚立刻脸红了,话也没了。
董承谦却盯着眼前的酒杯,微微皱眉道:"说是赏赐,也未必就是好事。"
方怀远也眨了眨眼:"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你明天也就知道了。"董承谦还是皱着眉。
二十四 二探丞相府
一个晚上到底花不完四千两银子,连一千都花不完,几盘包子加上几瓶酒,合共三十八两碎银。董承谦只有银票,方怀远身上常备着银两,正好派上了用场。
送了楚楚回府,董承谦和方怀远也各自回去休息。方怀远骑着马回到自家大门口的时候,酒意还没消,也就突然有了一个想法他想再到老爹的府邸去看看,究竟吕明月那天要找什么东西?
好奇心一起来,方怀远顾不得自己曾经下过"夜晚再也不出门"的决心,拴好马,悄悄回房换了身黑色衣服,趁着夜色又往丞相府去了。
一切顺利,方怀远先是在卧室里效仿吕明月到处摸索了一番,并且因为时间宽裕,没有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被子床褥,枕套枕巾,床板,一一检查过,然后是衣柜里的每一个角落,挂着的几件衣服口袋和袖子。方怀远也不知道能找到什么,如果真找到值钱的东西,自然要替老爹保管起来,总比落到别人手里强。
接着又到楼下,也学着吕明月的样子晃了晃多宝阁里的摆设。方怀远觉得自己简直天生就是廷尉府的人材,好奇心一作祟,竟然连老爹的府邸也不放过。
多宝阁上能摇晃的都摇了一遍,只剩一个很大的物件,四脚落地,沉甸甸摇不动。方怀远在黑暗中仔细琢磨了半天,依稀分辨出是一尊青铜鼎。
鼎不知道新旧好坏,铜可是真的,方怀远两手并用使了几次劲也只是把鼎推动了半寸。瓷瓶玉器在多宝阁上倒是显得雅致,可老爹怎么会弄了这么笨重的一个东西?还好放在底层,否则日子一久连红木架子都能压断。想到吕明月的目的是看看里面是否藏着东西,既然摇不动,方怀远也自然伸手到鼎里摸了摸。
一摸之下,还真有东西!
可是拿不出来。
并不是里面的东西又大又沉,而是那东西直接连在了青铜鼎的底部。
方怀远摸到的,是一个不太大的金属环,一抓到手里他本能地向上扯了扯,金属环被拉高了几寸,再也拉不动了。
这是什么设计?青铜鼎不是以前用来煮肉的吗?难道要用金属环固定着煮,怕肉跑了?方怀远虽然不懂烹饪,但也觉得这个解释一点也不通。
不过,就在他还没想出第二个解释的时候,地面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地震?方怀远吓了一跳,立马四处张望,想在第二次震动之前给自己找个安全的地方。厅里虽大,家具却不多,方怀远算计了一下,如果再震起来,以自己的身手在楼塌之间冲到外面应该也来得及。
安静了一会,又没动静了,定下神,方怀远开始怀疑刚才那一下究竟是不是地震。震动轻微,范围很小,虽然没有亲身经历过地震,但方怀远还是有着起码的常识地震不可能只在丞相府里震吧?要是那样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要么老爹得罪了土地,要么自己犯了太岁,点背到家了。
方怀远的视线又落到了青铜鼎上,然后又扯了扯金属环。
果然,没多久地面又震了一下。
"什么人?!"看门的大概被"地震"惊动了,提着灯笼过来,火光由远而近。
方怀远不太舍得在这个刚刚有所发现的时候离开,偏偏鼎又太沉,不然直接抱回去慢慢研究。正在纠结,手臂突然被人抓住,一个压低了的声音同时道:"走!"
方怀远便如腾云驾雾一般飞到了二楼。
眼前的人一身白衣,不是吕明月是谁?方怀远吃了一惊,她什么时候在附近的,自己怎么一点都没觉察?
吕明月做个了禁声的手势,紧拉着方怀远在二楼绕了几绕,先是跃进后花园,然后纵身跃出了府墙。
"吕姑娘,你怎么深夜在这里?"方怀远纳闷到了极点。
"我听说丞相府又大又漂亮,就来看看。"吕明月笑了笑,表情大方自然。
这个理由,傻子也不会相信,如果傻子信了,也不是因为她说得多么有道理,而是她笑得很好看。
方怀远当然不是傻子,所以他也笑了:"为什么要晚上来呢?"
"我哥哥不喜欢我随便出府走动,只好等他休息了才能出来。"吕明月道。
方怀远觉得自己又被当了一回傻子。自从在董承谦那里看过画像,就已经知道吕家大小姐会玩剑,上次半夜在老爹的丞相府看到吕明月时,她也随身带着剑,这样一个姑娘,吕东野能管得严吗?吕东野请自己吃饭,吕明月全程都在,连进书房谈话也没有回避,说明这个吕家大小姐的地位一点也不低,绝不是足不出户,成天要守着闺房的普通女子。
既然这个话题不会有结果,方怀远也不想再做傻子,就换了个问题。
"不知吕姑娘看完觉得满意吗?要不要再参观一下?"方怀远摆出一副"我爹不在我做主"的派头。
吕明月一笑:"不必了,时候不早,我也该回去休息了,就不劳烦方公子了!"她竟然还知道时候不早了。
两人对刚才发生的事都没有提,就好像刚才方怀远没有搞出"地震",吕明月也没有从暗中冲出来把他带走,两人不过是三更半夜偶尔在街上遇到,打个招呼寒暄一番。
方怀远觉得吕明月一定不会放过自己刚才的重大发现,很有可能那就是她一直要找的结果,自己一走,她多数会回去查看。那个青铜鼎究竟藏着什么能引起轻微地震的秘密,方怀远比谁都想知道,毕竟,鼎在老爹府里。但这事最好先问问老爹再说,总不能任由外人窥探。
打定主意,方怀远笑着道:"深更半夜,吕姑娘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我送送吕姑娘。"
吕明月一愣,立刻就明白了方怀远"送佛送到西"的含义,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她今天没拿剑。
"这样……也好。"吕明月的笑容有些勉强。
方怀远眼力极好,早就发现了吕明月低头的那个动作,不禁心里暗笑,就算要动手,就算吕明月拿着剑,比起自己来还是要差一些。刚才被吕明月拉着跃上二楼的那一下他就感觉出了吕明月武功的高低,一个姑娘家能练成这样也算不错了,最起码,把自己成功拉上去了。
天一亮才能算安全,把吕明月送回去用不了多长时间,离天亮还早,万一她再跑回来怎么办?别说是吕明月,就是方怀远自己也很有这个意向,但今晚肯定是不行了。
于是方怀远把带着楚楚去廷尉府忘记绕路的经验教训用在了此时。
"方公子,不是这个方向。"吕明月发现不对。
"这里有条近路,你不知道吗?"方怀远赶紧掩饰。
"近路?那也不会在相反的方向吧?"吕明月半信半疑。
"怎么不会?放心,不会错!"方怀远大包大揽。
走了一会,装模做样地带着吕明月在众多的小街道里穿插迂回,目的达到,现在方怀远也不知道是在哪里了。
吕明月站住了,"方公子,不对吧?按时间算早都该回到我哥哥的府上了,这是什么地方?"
"这个……这个……"方怀远东张西望起来,一看纸包不住火,干脆也不包了。
"你……"吕明月柳眉一竖,手就往腰上摸去。
虽然知道她没带剑,这个动作还是让方怀远本能地退后了几步,然后才不慌不忙地道:"吕姑娘,我也是以前听人说起有这么一条近路,也许时间久了,道路都重建了。"
"以前?你来京城还没多久,什么时候听人说过?"吕明月在腰上没摸到东西,按捺着性子问道。
方怀远想了想才道:"约莫是八九岁的时候吧。"
"你胡说!"吕明月也不摸剑了,一拳就挥了过来。
这一拳可不是胡乱抡的,方怀远认得路数,叫做开山崩势,听名字就能思议即使是一座山,也要打崩它!
吕明月能不能达到这个水准姑且不论,方怀远当然不可能站着被打崩,立刻侧身避开了。
第二招接着上来,恶虎擒羊,方怀远心里一阵委屈,自己象羊吗?一个姑娘家怎么学了这么阳刚的一套拳法?虽然白衣飘飘,把这两招演绎得姿势优美,好看是好看,毕竟是个女子,虎的气势没出来,到有小猫的风范。
吕明月象什么都好,方怀远可不愿意被当成羊,出手格开对方的拳头,顺势虚晃了一掌,吕明月没看出是虚招,立刻退开,做了个防护的架势。
方怀远暗笑,又是一招虚拳,吕明月挥手相格,却格了个空,不禁一愣。
看来吕明月很少与人交手,经验不多,虚招实招分不清。
方怀远忍住笑,一本正经地道:"吕姑娘,再打下去天要亮了,吕大人发现你不在,一定要担心的。"
吕明月也不言语,手腕一翻,指间光芒微闪,眨眼间便脱手向着方怀远飞来!
方怀远吃了一惊,吕明月竟然还会暗器?
两人距离本来就不远,方怀远只觉得左肩一痛,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射中了。
二十五 圣旨
"方……方公子!"吕明月比方怀远还要吃惊,一跺脚道,"你怎么不避?!"
虽然不知道是个什么暗器,但方怀远觉得不是太疼,能忍得住,也就笑道:"吕姑娘好身手,在下甘拜下风!"
"你还笑!你,你是故意不避的!"吕明月急道。
方怀远的确是故意没有避开。再打下去,吕明月占不到上风自然不肯罢手,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再说暗器不大,又没有冲着要害,方怀远干脆硬挨了这一下,息事宁人。
"吕姑娘手法太快,我想避的时候已经晚了。"方怀远堆出一脸苦笑。
吕明月皱着眉,伸手向方怀远肩头,"快拔出来!"
这时天色已经微微亮了,方怀远低头一看,一枚精巧的四棱飞镖正插在自己右肩。吕明月大概留了力气,飞镖还有一半露在外面。
一双玉手颤颤地伸过来,眼看就要触及伤处,却又犹疑了一下,方怀远抬起头,这才发现吕明月满面通红。
一个不算相熟的姑娘突然把手伸得这么近,方怀远也有点尴尬,连忙道:"我自己来!"
飞镖一拔出,血也涌了出来,吕明月通红的脸一下又变白了,咬着嘴唇把自己的衣袖撕下一块,不由分说把伤处迅速包了起来。
"谢谢吕姑娘!"方怀远感激地道。
吕明月叹了口气,愁苦地道:"对不起,方公子,我哥哥总说不该让我习武,现在我是真的后悔了,但愿你的肩膀不碍事,不然让我怎么补偿你呢?"
但凡女子人家对男人提到"补偿",男人必然会想到四个字,即便是再正经的男人,嘴上不说,心里也要想上一遍,方怀远也没能免俗,但他马上把这个不该的念头赶出了脑海。
"一点小伤,吕姑娘不用介意,我小时候成天在山里玩耍,受的伤比这个严重多了,一次从树上掉下来被树枝插中胸口,差一点就没命了。"方怀远笑笑道。
吕明月听得睁大了眼睛,不由得跟着描述想象了一番,觉得惊心动魄,这样一比较,眼前方怀远的伤好像又不那么严重了。
"方公子,那……你还能走动吗?"吕明月小心地问道。
如果是楚楚问,方怀远一定会装成失血过多,虚弱无力,然后偷偷看她的反应。但对于吕明月,方怀远立刻大方地笑笑:"又不是伤在腿上,怎么走不动?"
天一亮附近的人就多了,问了路,方怀远坚持把吕明月先送回去,吕明月想了想,没有推辞。
上朝不能迟到,吕东野来不及听完妹妹的解释,吕明月也根本没有细说经过。方怀远知道,自己要是不在这里就会是另一个情景,吕明月会把一切都和盘托出,尤其是"地震"的一段。进门的时候吕东野眼中的询问和吕明月不经意地点头,都被方怀远捕捉到了。
吕东野倒是认真看了伤口,找出金创药递给吕明月示意她给方怀远擦上,然后道:"方兄,我替这个妹妹向你道歉了,管教不严,也是我的不对,方兄能否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明月?"
吕明月拿着药一过来,方怀远急忙接在手里自己上药,省得又让吕明月脸红,自己也不自在。突然听到吕东野话语诚恳的一番道歉,心里有些惭愧,一点轻伤,吕东野也实在过谦了,就笑笑道:"吕大人不必再说了,是怀远学艺不精,与吕姑娘毫无关系,大人也不要再责备她。"
吕东野道:"方兄果然大量,原本还想等见了方兄请教破假银票案的思路,没想到一见面竟是这般场景,唉,都怪舍妹鲁莽。"说罢摇了摇头。
天色大亮,没时间再说别的,方怀远也来不及回府,吕东野匆忙找出一件衣服让方怀远换上一起去上朝。
方怀远一看,官服倒是官服,可图纹颜色不对,是二品官员的穿戴,应该是吕东野的衣服。
"吕大人,这不合规矩,我怎么能……"方怀远急忙推辞。
"都什么时候了,你将就穿一次吧,难道穿着便服上朝?还是黑的,那更不行!"吕东野也有点着急。
方怀远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好换上,还好吕东野也身材高大,衣服正合适。吕明月见了掩着嘴直笑,不知道从哪里取来几个煮熟的鸡蛋塞进方怀远手里道:"来不及吃早餐了,拿着路上吃吧。"
这下,两个穿戴打扮一模一样连身高都相同的二品大员一起从府里走出来,上了吕东野的轿子出发了。
方怀远把四个鸡蛋分了一半给吕东野,早上被事情一搅,吕东野也没吃饭,接过鸡蛋苦笑道:"我这个妹妹,怎么开始偏心了?"
方怀远赶忙道:"吕大人误会了,吕姑娘一定以为我们回来之前吕大人已经吃过了早餐。"
吕东野一笑,没说什么。
方怀远的心思完全不在吕明月给的鸡蛋上,而是发愁自己穿成这样进了宫怎么解释,要是平**缘不好,保不齐就会被参上一本,越级穿戴,蔑视朝纲。还好,虽然做官不久,方怀远觉得自己没和哪个官员有什么过节。
还有皇帝那一关,自己站得虽远,可颜色突兀,殿上光线好的话皇帝一眼就能发现,何况昭翊的眼神自小就锐利。方怀远赶紧伸出头看看天气,不由长叹,外面天清气朗。
吕东野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不过大概是猜到了方怀远此时的难处,便问道:"方兄,若是有人问起官服,你打算如何回答?"
方怀远心道,是你让我穿这个,现在到问我如何回答?
"我便直说是吕大人的意思。"方怀远老老实实道。
吕东野赶紧摆手,还没开口,皇宫到了。
轿子里同时下来两个二品官员,从门口开始就吸引了不少好奇的目光,仔细一看是方怀远和吕东野,招呼是笑着打了,后面的窃窃私语也开始了。
"怎么回事?方大人一夜成二品了?"
"不可能不可能,没听说过半夜下旨提拔官员的。"
"他怎么和吕大人一个轿子来了?"
"是啊,他和吕大人平素私交不密,难道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
偶尔不小心,说话的声音大了些,或是方怀远的耳朵突然变尖了,只言片语飘了过来,听得方怀远汗流浃背,从门口到大殿的一段路,方怀远切身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做"举步维艰"。
吕东野就比较淡定,充耳不闻,关键时候还扯一把方怀远,意思是走自己的别理会那些人。
方怀远恨不得立刻从吕东野身边弹开几丈远,主要是他从那些飘来的话里听出了另一层拐了弯的意思他和吕东野的关系不太对。
大清早两人突然穿着一样的官服,坐着一顶轿子来上朝,方怀远的官服一看就是穿吕东野的……好了,问题来了,方怀远自己的衣服呢?为什么大清早会和吕东野一起?为什么没骑马?
方怀远顺着这些问题延伸推测,顿时惊出了冷汗,因为只能得出一个结论昨晚他在吕东野府上过的夜。
朝廷里没有笨人,他能想到,别人自然也能想到,只是有先有后而已,所以最糟糕的事发生了:竟然没有一个人来问他是不是突然官升二品。因为大臣们自己心里已经给出了答案:衣服是临时穿吕东野的,至于为什么嘛,咳咳,不好说。
"怀远,这件衣服穿着还不错?"皇帝的眼神不但超级好,笑容里似乎还有点别的意思。
方怀远狼狈之余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皇帝的话总不能不回,而且,昭翊这个家伙,很可能把他自己的"偏好"也想象到别人身上。
就在方怀远冥思苦想犹如芒刺在背的危急关头,吕东野突然说话了:"陛下,方大人昨日来微臣府上作客,与舍妹倾谈许久忘了时辰,所以干脆在微臣的府上借宿一宵,官服也是微臣临时借给方大人的。"
方怀远差点就跳了起来,与吕明月倾谈许久忘了时辰?自己好像还不至于吧?要说动手过招误了时辰还说得过去。但是转念一想,与吕明月扯在一起总比与吕东野要好上数倍,起码说明自己还是个正常人。
这时候大臣们都露出了恍悟的笑容,吕东野的妹妹早以美貌著称,方怀远年轻未娶,一表人材,一见如故也不奇怪。
但是当两个人的目光落在方怀远身上时,让他感到了极端的不自在。
一个是董承谦的,他今天竟然上朝来了,董承谦的目光里只有一个意思不解。
另一个目光来自太常太仆殷焘,这下方怀远有点站不住了。殷焘和他每日只在上朝时见面,没打过交道,但自从和楚楚走得近了,这位殷大人每次见到他便会笑着点点头,方怀远也红着脸点头,心照不宣。
殷大人目光里的意思要多一些失望,责怪,还有不解。
方怀远觉得自己已经掉进了黄河,水洗不清。
皇帝听了吕东野的话眼睛一亮,笑意更浓:"怀远,昨日朕让人去颁旨,没找到你,不如就趁现在颁了吧!"
方怀远被数道目光压得抬不起头,知道他与楚楚一起的还有廷尉府的关大人,开元殿偏殿的雷通张洪和杜崇德,不用抬头他也能想得出这些人大概也在看着自己。
强大的压力下,方怀远顺势低头跪倒:"臣恭请陛下圣旨。"
一名公公站了出来:"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太尉长史方怀远助廷尉府办案有功,特赐与光禄寺卿吕东野联姻,久闻吕氏明月,才貌双全……"
自从脑中"轰"地一声响,后面的话方怀远一个字都没听见,直到旁边的人小声提醒"谢恩,快谢恩",方怀远才勉强俯身叩首,却不发一言。
按说圣旨一颁完,大臣便要来一句"臣领旨",要是好事,还会加一句"谢陛下隆恩,臣感激涕零",然后趋步上前接旨。
方怀远就那么跪着,也不说话也不接旨。
董承谦在前面直打手势,暗示他先接了旨再说。
吕东野也回头直看方怀远。
其实整个大殿的人都在看着他。
皇帝道:"怀远,莫非朕的旨意不合你心意?那日你不是也对吕明月大加赞赏吗?"
原来皇帝早就有意撮合,那天在御书房就是试探,方怀远还以为是在物色皇后……皇帝这个意思是从哪来的呢?只能是吕东野提出来的,那吕东野又是什么意思?昨晚董承谦暗示他圣旨未必是好事,估计皇帝私下里早就对董承谦透露过。
方怀远把吕东野和董承谦轮流恨了一遍,恨吕东野的阴险狡猾,恨董承谦明明知道也不提前打个招呼。
自己就算真的与吕明月"倾谈良久,忘了时辰",和联姻也是两码事,后者可是原则问题,自己只对楚楚有意,绝不会再考虑其他姑娘。
"方大人,你怎么……"
"快接旨,快!"
周围的嘈杂声越来越大,这样的事还从来没发生过。
"方怀远,你究竟想干什么?朕让你说话!"皇帝明显不高兴了。
方怀远把心一横:"臣恐不能接受,恳请陛下收回旨意!"
二十六 大闹御书房
圣旨从来没收回去过,最多是大臣接了旨,再与皇帝商议,讨价还价,如果成功了,皇帝再颁一道,把之前的修改了。
方怀远也是绝了,直直地跪着,就差没在头上顶出"拒不妥协"四个大字来。
皇帝一拍龙椅就要往起站,廷尉府关大人突然说话了:"陛下息怒,据微臣所知方大人与太常寺殷大人的千金素有来往,或许是早已心有所属。"
"殷大人?"皇帝愣了愣,眼神马上在人群里来回扫视。
"臣在,关大人所说属实,臣也从小女口中常常听到方大人的言行事迹。"殷焘赶紧站出来说话。
"殷楚楚姑娘?不是你的属下吗,承谦,真有此事?"皇帝似乎也知道殷楚楚,一边思索一边看了看董承谦。
"殷姑娘与方大人已经往来多日,臣可以证明。"董承谦道。
方怀远把这些恩人在心里挨个感激了一遍,对董承谦的抱怨当然就此抹消,到底是朋友,关键时候没含糊,绝对够义气。
"陛下,臣实不知方大人与殷姑娘已有来往,臣斗胆请陛下再议此事。"吕东野也出列说话了。
方怀远越来越对这个人没有好感,觉得他言行举止都透着虚假,平日里称自己"方兄",但请皇帝赐婚这么大的事却不预先和自己商量,想想吕明月的情形,估计她也还蒙在鼓里。
这天的朝会创了两个纪录,一是有大臣竟敢公然拒不接旨,二是朝会内容从头到尾都是关于某官员的婚姻大事,其中的是非曲折,不少大臣发表意见。皇帝变成了月老,一根线没牵好,正在调查原因。
皇帝沉默不语。
"贤侄啊贤侄,你怎能对皇上不敬?启正兄不在京城,要是被他知道了,还不得责怪老夫没把你看好?"邓太尉从前面过来,长吁短叹,满脸焦急。
一听到老爹的名字,方怀远突然清醒了几分,不禁想起昨夜丞相府的"地震"。
"贤侄啊,依老夫所见,先接了旨,再从长计议,这事要是传到启正兄那里,怕是又要把他气病了。"邓太尉低声劝道。
陈靖之也过来了,"贤侄,别让皇上下不来台,抗旨弄不好是大罪,吕大人身居高位,吕姑娘条件也不错,和你算是门当户对,不委屈你,赶紧把旨接了吧!"
陈靖之站在吕东野的立场说话一点也不奇怪,之前方怀远刚到京城时,陈靖之就为黄道藩的事替吕东野传过话。
皇帝终于说话了:"原来是为了殷姑娘?朕的後宫多年无主,也该有一位皇后了,素闻殷姑娘年貌相当,出类拔萃……"
"陛下,臣接旨!陛下皇恩浩荡,臣感激不尽!"方怀远斩钉截铁地把皇帝的话打断了,随即起身接过圣旨。
捧了半天圣旨的公公松了口气,一道烟跑回后面歇着去了。
无论如何,楚楚不能落到昭翊手里,谁让自己亲眼看到了他和董承谦的关系?再说,自己和楚楚已经来往了一段时间,心中全是爱慕之情,怎么能让昭翊这家伙凭空插进来?
至于这个赐婚,只能见机行事,若是吕明月也不愿意,提出悔婚,那就再好不过。
瞎子也能看出方怀远的无奈,下朝之后,恭喜的话没有,倒是不少人过来劝慰。
"贤侄,心下郁闷就给令尊写封信,说说这件事,不过你在京城可要替令尊争口气,别出什么乱子啊!"邓太尉语重心长地道。
"怀远,先别急,殷姑娘那里我替你解释一下,今晚我去你府上,再商量商量。"董承谦道。
"昨天你就该告诉我。"方怀远道。
"告诉你也没用,圣旨是一定要颁的,再说这件事不简单。"
"这有什么复杂的?明摆着是吕东野拉帮结派,想把我也拉进去……"一提起吕东野,方怀远立刻打住话头四面寻找起来,他忽然很想找吕东野说话,或者说,找他算帐。
吕东野好像没在大殿里,旁边的小黄门说,吕大人一散朝就进去觐见皇上了。
"算了,怀远,别冲动!晚上再细说!"董承谦见方怀远就要往後宫冲,赶忙拦住。
"你别管!"越是找不到,心里的火越大,方怀远一把推开挡在面前的董承谦,顺带撞倒了面前两个把守通道的小黄门,直接冲进了後宫。
御书房里的画面倒是让人有点意外。
吕东野正跪在书案前,"婚姻大事不同儿戏,臣恳请陛下三思,请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摇头:"朕意已决,不可更改。"
"此事关乎方大人、殷姑娘,和舍妹三个人的幸福,陛下……"
吕东野这是唱的哪一出?
方怀远觉得自己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冲进御书房指着吕东野便道:"让皇上赐婚是你,现在得逞了,又在这里假仁假义?你唱戏给谁看?圣旨我已经接了,难道还能收回去?!吕东野,你以为别人都是傻子?"方怀远越说越气,声音大得吓人。
"放肆!方怀远,你当朕不存在的吗?"皇帝"蹭"地站起来,左右看看,没人,这才想起吕东野来时要求单独会谈,左右全撤了。
"方大人不可……!"吕东野的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陛下!即使贵为九五之尊,你有什么权力决定别人的婚姻?你比我大八个月不到,自己的皇后还没解决,就要干涉臣的婚姻大事?听信臣,乃为君者大忌,光禄寺早不该与司隶校尉署并肩而立,虚职庸员,浪费公帑……"
皇帝开始时的一脸怒容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几乎张大了嘴的惊愕。又是"陛下"又是"你我",偶尔也能想起"臣"的用法,方怀远慷慨激昂滔滔不绝,已近癫疯状态。
吕东野只好站了起来,他跪的是皇帝,可方怀远偏偏就站在他与皇帝中间。
"……表里不一,道貌岸然,身为朝廷二品官员,在闹市私营古玩店面,生意数额庞大,为官为贾,孰可取乎?陛下难道毫不知情?"
如果说一开头方怀远还在指责皇帝,从中段开始矛头一转就对着吕东野来了,几乎把想得到的全都抖了出来,如果愤怒可以杀人于无形,吕东野已经死了好几回。
不过方怀远并不是完全失去了理智,说到私营古玩店面,突然安静了片刻,然后就往怀里掏银票。掏了一叠数出十一张“啪”地拍在书案上也不管那是皇帝的书案,一把拍在御玺旁边。这才接着道:"吕东野!之前欠你十张,现在连本带利十一张你拿走,以后两清!"
吕东野与皇帝面面相觑,吕东野道:"方大人误会太多!能不能坐下说话?"
"吕大人,还是先把太医叫来看看吧!他这个样子倒像是小时候跟朕打架的架势,要是换个人敢这样……"皇帝摇了摇头。
方怀远突然发起了呆,也不知道听到皇帝的话没有。
吕东野刚走到门口,差点和匆匆进来的人撞个满怀。
"董大人?"吕东野有些意外。
"陛下,吕大人!"董承谦随意拱拱手。
"承谦,来得正好,你看看这位方大人是怎么了?"皇帝道。
"董大人还会医术?"吕东野忽然又不走了,看着董承谦给方怀远把脉。
"皇上的侍卫都要学医,以备万一。"董承谦道。
"董大人侍奉皇上劳苦功高,各种技艺娴熟,这些年朝中一直赞誉不绝,我等官员每每想起,都自愧不如。"吕东野笑道。
"吕大人谦虚了,以大人年届四旬而官拜二品,也算是风光无限,但要如在下一般为皇上尽心尽力,怕是过了年纪。"董承谦一边搭脉一边说道。
皇帝突然很想把黄历翻出来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从上朝闹到现在?方怀远刚安生了,吕东野和董承谦的唇枪舌剑又开始了。
皇帝也不傻,吕东野话里暗含的意思他当然明白,可吕东野也是朝廷重臣。
"吕卿家,赐婚的事再议吧,你先回去。"皇帝实在受不了了,有点头晕。
"臣告退。"吕东野轻蔑地看了董承谦一眼,出去了。
方怀远还是呆呆地站着,皇帝皱着眉头问道:"怎么样?"
董承谦道:"一时气血上涌,休息一阵就好。"
皇帝点点头。
"承谦,你办的事可有眉目了?"
"有,等彻底办完会向陛下汇报。"
"那就等你的消息。对了承谦,今晚有事吗?"
静了片刻,董承谦道:"今晚和方大人吃饭。"
"明晚呢?"皇帝又问。
"我还是先带他出去吧。"董承谦冷冷地回了一句,硬扯着方怀远走了。
方怀远这个样子,今天肯定不能处理公务,董承谦直接把他送回了府。
"吕东野呢?"方怀远突然说话了。
"找他干什么?怀远,你知不知道现在在哪?"董承谦问道。
"董大哥,我家公子怎么了?中了魔怔?"方全看了也是两眼发呆,和方怀远的样子极象。
"没什么,今天事多,累着了,你去煮碗红糖姜水拿来。"董承谦吩咐道。
"红糖……姜水?那不是女人喝的么?"方全使劲抠着后脑勺。
"你还知道这个?"董承谦觉得好笑。
"我知道的多了,在南阳的时候家里哪个女人不舒服都喝红糖姜水,连老母猪生完了崽也喂这个……"
董承谦忍住笑:"方全,红糖姜水能暖脾胃,也能去邪气,赶紧去弄吧!"
"我就说嘛,公子怎么好像中了邪一样!"方全叫了起来。
"方全,你说什么?谁中邪了?小心我拧你嘴!"方怀远忽然又冒出话来。
方全跳起来直奔厨房,一面嘟囔:"还说不是中邪,说话有一下没一下的!幸亏是白天,要是晚上好好坐着来这么一句,十个胆子也吓死了……"
二十七 董承谦的往事
喝完姜汤,方怀远出了一身汗,觉得清爽了。
"承谦,我怎么有点迷糊,刚还以为在宫里。"方怀远看看周围,不好意思地笑笑。
"从宫里回来了,你还记得在皇上的书房都说什么了吗?"
"记得,怎么不记得?骂了半天吕东野,要不是他向皇上提亲,怎么会有这道圣旨?"方怀远的脸色又变了。
董承谦摇了摇头:"你以为真是他的意思?"
方怀远一愣:"还能有谁?"
"皇上。"
"什么?!"
董承谦赶紧又递过一碗姜汤:"先喝了再说!"
方怀远无奈,端起碗一饮而尽。
"是皇上自己的意思,吕东野不过是为皇上做幌子。"董承谦道。
"为什么?皇上有什么理由让我娶吕明月?对了承谦,你怎么还帮吕东野解释?没看到在书房他对你说什么了?"方怀远一口气说了一堆话,不过比起在御书房的时候正常多了。
"皇上早就想过,那天我不是给你看了吕姑娘的画像?就是想看看你的意思,我知道你对殷姑娘有好感,但皇上的主意别人不好劝,也许是觉得你和吕姑娘门当户对,出于好意罢了,至于吕东野,"董承谦笑了笑,"不管他说什么,还是因为光禄寺和司隶校尉署的矛盾,但这事不是因他而起,应该让你知道。"
方怀远忽然很感动,这才是朋友,公私分明。
"承谦,你真是个好人,还帮皇上说话?他那么……"一感动,差点说漏嘴,还好后面"对你"两个字及时收住了,方怀远直想给自己一个嘴巴,但眼前要紧的是怎么把话兜圆。
"……那么让你成天在外面跑,实在辛苦。"说完这句,方怀远还在心里默念了两遍,看看连接的通不通顺。
"习惯了也没什么,你们这些成天坐在殿里的,想有个机会出去还不容易呢!"董承谦道。
方怀远当然知道他宁愿出去办事也不想留在皇宫,但临时兜到这里了,没办法。
"怀远,联姻的事你打算怎么办?"董承谦问道。
方怀远犹豫一阵,把昨夜发生的整个过程说了一遍,但他留了个神,没提青铜鼎和"地震",在自己没搞清楚之前,他不打算告诉任何人。
董承谦听着听着眉头就皱紧了,"吕姑娘在丞相府找什么?"
"我怀疑是吕东野让她去的,但我爹的府里能有什么?我后来接了圣旨,一是因为皇上要选楚楚做皇后,拿这个要挟,我实在没办法,二来,如果真的联姻,我也可以监视吕明月,看看他们为什么对丞相府那么感兴趣。"方怀远无奈地道。
"那殷姑娘怎么办?"董承谦问道。
"你今天……看到她了吗?"方怀远揣揣不安。
"去御书房之前我去了一趟司隶校尉署,看到殷姑娘了,她不知道从什么人那里已经听到了消息。"
"那……那她怎么说?"方怀远急得站了起来。
董承谦摇了摇头,"我去的时候,殷姑娘的眼睛又红又肿,只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方怀远忽然觉得董承谦的语速太慢。
董承谦道:"殷姑娘说,方大哥敢抗旨不遵,也算没有白白相识一场,但圣命难违,愿他和吕姑娘一起能够幸福,白头偕老。"
方怀远听完几乎掉下泪来,这才意识到自己活了二十三年,这是第一次被一个姑娘感动了。
"怀远,你先不要想得太复杂,要想让吕姑娘他们不再去丞相府,不一定非要监视她,还有别的办法……"董承谦若有所思地道。
"什么办法?"方怀远觉得自己除了还会提问以外,脑中就剩一片空白。
"你不是太尉长史吗?就以丞相府没有守卫,不合朝廷规范为理由,调三十个兵丁夜晚去当值。"董承谦缓缓地道。
方怀远有了一个新发现,发现聪明的人说起话来都不会太快,当然,老迈年高的除外。
"那样算不算是以权谋私?"方怀远已经开始微笑,却又想到了重要的问题。
董承谦摇摇头:"丞相府不算是令尊的私人财产,只是在京任职的住地,属于朝廷资产,朝廷派人去看守维护,名正言顺,再说这不过是件小事,邓太尉和令尊关系不错,保证知道了连问都不会问一句。"
方怀远笑得没法含蓄,因为赐婚憋闷了一天,这会突然在黑暗中看到了太阳,不由得对董承谦佩服得五体投地:"承谦啊承谦,你怎么能想到?我怎么就想不到?"
"你才来多久?日子久了你就什么都会了,再说你成天琢磨廷尉府的事,要不然就是想着和殷姑娘上哪里吃饭,什么时候研究过自己的官职?"董承谦道。
这话很有点道理,自从上任,方怀远把心思一直没用到自己的管辖职责上,没仔细分析过自己这个位子究竟有多少权力,很快就被其他的事分了心。
不过一提到楚楚,方怀远又蔫了。
"承谦,你说皇上是不是真的?"
"真的什么?让殷姑娘做皇后?"
"嗯。"
"不是,皇上还没立后的打算。"
方怀远没有问"你怎么知道",而是道:"万一皇上又拿这个来要挟我怎么办?"
董承谦低头想了想,才道:"放心,不会。"
方怀远知道不能再问了,董承谦既然这么说,很可能会去私下里说服皇帝,他觉得自己又欠了董承谦一个人情。
"对了,今天你在御书房还听到什么了吗?"董承谦忽然问道。
方怀远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最后的那几句对话。
"没有,那时候有点迷糊,后来怎么出来的,怎么回的府,我还想问你呢!"方怀远道。
董承谦抬头看了看他,道:"谢谢你,怀远,这个朋友我没有交错。"
"这话应该我说,楚楚还是你介绍给我的呢,再说,不是你帮忙,我在荆州大牢里还不知道怎么出来!"方怀远笑道。
"不,那块石头,我知道是你扔的,谢谢。"董承谦静静地说。
方怀远愣住了,他竟然什么都知道?大概那晚自己溜进校尉署的时候就被他发现了!
方怀远不愿意再想起那晚所听到看到的一切,他知道董承谦就算表面上再从容,再不在乎,能够对自己说谢谢,也需要很大的勇气。
"是朋友就好,不用客套。"方怀远道。
一醉解千愁,一醉方休。
方怀远让方全拿来两瓶南阳清酒,又吩咐做了几个小菜。
"酒不错,味道很醇,至少十年。"董承谦很会品酒,一闻就能闻出个大概。
"说来惭愧,老家出的酒,还是在京城买的,来的时候没想起带酒,倒是带了一堆没用的东西,还是老爹亲自给打的包,想不带都不行。"方怀远笑笑。
董承谦也笑了笑:"有父母的人就是有福气。"
几杯酒下肚,说话也就随意起来。
"那你呢?你父母呢?"方怀远按捺不住好奇。
"我也不知道,我没父母。"董承谦不以为意,大概早都习惯了自己的身世。
"那你怎么长大的?"
"小时候要饭,要到十几岁听说朝廷在招兵,有饭吃,还能领到银子,就去了。"董承谦道。
"董大哥,原来你真的要过饭!"方全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跑来了,站在一旁听着,"后来呢?"
"后来,就在军营里学了些功夫,手下还管十几个人。"董承谦眨眨眼睛,十分神气的样子,看来说起这段经历倒是开心。
"再后来呢?"方全觉得后面的故事应该有精彩的部分。
董承谦笑着看了看他:"一次御驾出巡,跑出来三个刺客,正好是我们军营负责的那一段路,我杀了两个,抓住一个,后来才发现都是匈奴人。因为立了功,就进了皇宫给皇上当侍卫。"
方全还处于崇拜偶像的年龄,一边听眼睛里一边闪着光,半晌道:"董大哥,太了不起了!那你怎么说是被人收养的呢?"
"进了军营又进了皇宫,拿朝廷的粮饷,还有人教读书认字,不象是被收养了吗?"董承谦笑笑。
这个笑容有些落寞,方全年少,留意不到,倒是方怀远感觉到了。
"后来呢?"方全催促着,他还记得董承谦说过一些让人听不明白的话,后面就该"好景不长"了。
"方全,下去睡觉!"方怀远突然严厉起来。
"公子,难得有人讲故事,你平时又不讲,董大哥讲了,你还不让听!"方全一脸抗议的表情。
"下去,小孩子不能睡太晚,不长个,知道吗?"方怀远坚持。
方全的眼睛都瞪大了:"小孩子?公子,我都十六了啊!虽然个子没公子高,但走在街上也能横扫一片头顶,还算可以了吧?"
方全的个子的确不矮,方怀远被噎得没话说。
"让他在这吧,没事。"董承谦对于成天喊自己大哥的这个小家伙倒是什么也不计较。
方怀远还没开口,忽然远处有人喊道:"方总管,你过来一下!"
喊话的竟然是厨子麻六。
这一声叫的好听,"方总管"立马过去了。
董承谦也顺声看过去,见到麻六便笑道:"六叔,原来你在这里!"
"董大人,"麻六作了个揖,然后一手拉住方全,"还有些事要请教方总管,就不打扰你们喝酒吃饭了。"转身走了几步,又停下来道:"董大人是个好人,从不在我们这些下人面前摆架子欺负人,唉,可惜,可惜!"说罢摇着头走了。
一句可惜,大概道出了不少人的心声,方怀远就着这两个字连饮了三杯。
"这是命,没什么可惜。"董承谦淡淡地道。
"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个孩子究竟是不是你的?"酒劲一上来,什么也忍不住,方怀远很想知道自己做过的推测是否正确。
"宁王?你也听说了?"董承谦拿酒杯的手忽然颤了一下。
"我……"方怀远一下子卡住了。
董承谦没有再问,而是平静地道:"不错,是我和燕妃的孩子。"
虽然楚楚早都说过,但听到董承谦亲口承认,方怀远还是觉得匪夷所思。
"当时皇上逼着我们……如果不那样做,皇上就会杀了燕妃,毒酒都已经拿来了,燕妃怕了,跪下求我,我也不想看着一个无辜的人死掉,就答应了,其实我以前根本不认识她,嫔妃的後宫我们是不能去的。"
不知道是不是十几杯南阳清酒把身上的热量全带走了,方怀远只觉得一阵阵发冷,还打了几个哆嗦。
"那皇上是为、为什么……"寒气从心底直透出来,话都说不利索了。
一片死寂。
好像是过了很久,董承谦才开口回答了这个问题:"为了给我一个罪名。"
方怀远的推论是正确的。
但他不明白这又是为了什么?
"好让我一辈子没有女人,没有家,哪里也不能去,只能做一个附属品。"淡淡的嘲讽,玩世不恭的语气。
方怀远全都明白了,昭翊虽然处事一点不糊涂,也不是一个昏君,但在这个问题上已经无药可救。一个是自己的妃子,一个是自己想据为己有的男子,硬逼着两个人生出孩子来,这样的**简直骇人听闻。
"承谦,人活一世,好也是几十年,不好也是几十年,身前多少事,身后谁知道,末了还不是都归了尘土?来,喝,不醉无归!"方怀远给两个酒杯倒满了酒。
二十八 去见楚楚
方怀远睡到早上,起来一问,方全说董承谦喝完酒半夜就走了,一点喝醉的样子都没有。
"有的人天生就不会醉。"方怀远苦笑着摇摇头,自己可不行,昨晚喝多了,一起来头还是晕的。
"给,醒酒汤,快喝了吧!"方全端了一个大海碗放在桌上。
"什么东西?"气味扑鼻,闻了开胃,白白绿绿,看上去不错。
"麻六做的,说是用新鲜的鱼肉片成片,放香菜生姜胡椒和醋,加水煮开,一碗下去,立马醒酒!"方全大概在厨房偷了不少师。
光是听方全一说,方怀远的食欲就被勾了起来,端起碗便喝,味道酸辣香鲜,一口气喝完,出了一身汗,头也不晕了。
"公子,该发银子了,上次发的用完了。"方全眼巴巴地瞅着正在回味醒酒汤的公子。
方怀远昨天一回府就换了衣服,不过倒是没忘了银票,如数揣了过来。取出两张交给方全,剩下的自己身上留了一张,其余的都放下了,省得带多了,花起来不好控制。
二品官服已经洗了出来,让方全打了个包,打算趁上朝的时候还给吕东野。
昨天听了董承谦的解释,方怀远对吕东野的恶感大大减低了,但方怀远性格仗义,站在朋友的立场上,吕东野对董承谦的态度还是让他心存芥蒂。
一进皇宫,联姻的枷锁又浮现出来,方怀远又开始头大了。
"吕大人。"方怀远主动走了过去。
"哦,方兄,早!"吕东野一如既往的客气,好像昨天的事完全没有发生过。
方怀远不得不佩服对方的气度,被自己指着鼻子骂了半天,也能淡然处之,坐在当朝二品的位子上果然有他的道理。
方怀远把衣服交给吕东野,然后开门见山:"吕大人,联姻的事你怎么看?"
"方兄,你也看到了,我在皇上面前说了话,皇上的意思不明确啊!"吕东野道。
"那就是说,吕大人也不赞成了?"方怀远心里踏实了,既然两方反对,皇帝大概不好勉强了吧?
"我赞不赞成并不重要,主要是你与舍妹怎么想。"没想到吕东野来了这么一句,合理地抽身而出。
"那,吕姑娘她……她是什么意思?"方怀远硬着头皮问。
吕东野适时地静了片刻,才道:"舍妹没有表态。"
完了!方怀远心里一沉,要是吕明月不同意,一定明着就说出来了,姑娘家对于婚姻大事不表态,那就是默许的意思。
完了完了。
朝会上没再提方怀远的婚姻大事,估计昨天闹的太厉害,谁也不敢再说。今天的内容是关于边关守将上书要求增派兵力布防的事,讨论了一阵,朝廷决定增派十万军队。
回到偏殿,方怀远先把调动十万军队和粮饷的事处理了,然后写了一纸手令,安排三十兵丁夜间去丞相府护院。处理完毕,让人送去了开元殿邓太尉那里。6161
坐了一阵,心里落寞,方怀远抬腿便向司隶校尉署去了。
楚楚不在,董承谦也不在,其余的人说殷姑娘今天早上就没来。
方怀远一咬牙,上马直接出了宫门。
这匹马自从来到府上,还从来没放开跑过,此刻明白了主人的意思,顿时精神抖擞,风驰电掣一般就到了太常太仆殷大人的府门口。方怀远还没来得及想好如何跟楚楚见面,马稳稳地停住了,长嘶一声,神气活现地抖了抖鬃毛。
方怀远整理了衣装,大踏步上了几级台阶,对门口的守卫道:"烦请通传一声,就说方怀远求见殷姑娘。"
两个守卫抬头看了看,却不认得官服,又见方怀远年轻,立刻露出轻蔑的表情斥喝道:"方怀远是谁?没听过。我家小姐是什么人?张三李四王麻子都能见的么?走吧走吧,哪凉快哪去吧!"
几日没见楚楚,又出了赐婚的事,有了隔阂,方怀远要见楚楚的心已经迫切得快跳出来,眼看就要见到了,却在节骨眼上让人卡了一卡。
不得已摸出一张名刺,一边递过去一边重新来了一遍:"在下三公内阁兵部太尉邓国智属下太尉长史方怀远,我爹是当朝丞相方启正,求见太常寺太仆殷焘殷大人千金殷楚楚姑娘。"
两个守卫伸长脖子向方怀远后面张望了一下,先确定了一件事求见自家小姐的不是当朝丞相方启正,就是眼前这个挂了一大串衔头的年轻人,然后再把方怀远的一大段话细细琢磨,门口安静了一阵。
方怀远不耐烦地等着,俩守卫对着名刺苦苦思索,终于,结果出来了,左边守卫慢慢伸出四个手指对着右边的晃了晃,四品。
右边守卫低头就往里跑。
左边那守卫又把名刺看了一遍,陪笑道:"方大人,小的们也不好做啊,您说来的不知道什么人,都说要见小姐,我们哪能放进去啊?"
不知怎么的,方怀远听了这话十分舒坦,也道:"是啊,两位辛苦了,殷姑娘自然不是什么人都能见的。"
"就是就是,方大人是有身份的人,早说就好了,免得误会……"
"方大哥!"楚楚突然站在了门口。
方怀远吓了一跳,到不是因为楚楚的突然出现,而是几日不见楚楚竟然瘦了一圈,眼睛还是肿的。
眼中一酸,心里跟着就难受起来,可是站在门口,当着守卫,又不知该说什么。
"进来吧。"楚楚轻声道。
京城的官员府邸格局大致差不多,都有前院后园,楚楚引路,到了后园凉亭,并肩坐下说话。
"方大哥,知道你为难,所以没打算再见你,也就没去皇宫了……"楚楚低着头静静地道。
方怀远心里一阵疼痛,"你就不想问问我?不想知道我的意思?"
楚楚抬起头,"我当然想过,可是方大哥,问了又能怎样?若你要抗旨,皇上一定不会同意,岂不是让你为难?若你打算娶了吕姑娘,我去问你,你不是更为难?知道结果,何必去问?"
方怀远心中一阵悲愤:"楚楚,你小看你方大哥了!我难道就不能自己选择么?赐婚我绝不接受!皇上那里我会去说,吕姑娘再好,也和我没有半点干系,那晚我也没有和吕姑娘倾谈,都是吕大人的一面之词,我是天亮才到的他府上。"
楚楚又低下头,"我听说昨天的早朝上,皇上说要立后……"
"皇上是拿这个来要挟我,不过……楚楚,你愿意做皇后么?"方怀远有点忐忑不安。
楚楚道:"昨日爹爹回来倒是谈起过这件事,我对爹爹说,不愿意。"
"楚楚,那你……"这是一句很重要的话,方怀远热血沸腾,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
楚楚抬起头,一脸的茫然,似乎在等着他把话说完。
"你,你……"方怀远满脸通红,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
"方大哥,你怎么了?"楚楚更奇怪了。
方怀远抬起左手在右肩的伤口上狠狠地掐了一把,趁着疼痛冲口而出:"你愿意做我的妻子么?"
楚楚的眼中分明掠过一丝惊喜,立刻又低了头,颊上一片飞红,半晌不说话。
方怀远看在眼里,心中一阵狂跳,连吸几口气待到呼吸平稳了,才柔声道:"楚楚,等我把赐婚推掉就向你爹提亲,不会太久,不过……"
楚楚见他说着说着忽然停了,小声问道:"怎么了?"
"不过我每月俸禄才两千两银子,你爹能同意么?你跟着我,日子怕是清苦。"说到现实问题,方怀远叹了口气,刚才的一阵欢喜冷却了下来。
"我爹很疼我,一定会听我的,至于生活,我会做饭,又能洗衣服,不用太多下人,要是想改善改善,就来我爹府上,让他请吃饭。"楚楚红着脸细声道。
方怀远不禁动容:"有你做饭,天天烙饼凉皮都吃不够,还用改善?也不知我哪一世修来的福气,能天天尝到你的手艺。"
"方大哥不嫌弃就好。"楚楚抬起头露出一丝微笑。
夕阳里,这个浅浅的笑容温馨而又可爱,方怀远恨不得把楚楚拥入怀中。
二十九 得罪皇帝的下场
"贤侄,"说话的是御史大夫陈靖之,"令尊府上无人居住,何必派人看守?"
"陈大人,虽然是我爹的府院,但房子和地属于朝廷,空空荡荡,万一来了贼怎么办?"方怀远把董承谦的话照搬出来。不过也有点纳闷,陈大人就为这点事特地从开元殿跑到偏殿来?
"贤侄啊,"陈靖之摇了摇头,"房子没住人,里面也没东西,一下派三十个人驻守,未免浪费人力啊!"
御史大夫还管这个?方怀远想不通了,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邓太尉进来了。
"陈大人,丞相府不派人去不行啊,前几日看门人跑到廷尉府说夜里来了贼,东西有被翻动过的迹象,这还得了?朝廷官员的府邸要是丢了东西,颜面何在?"邓太尉不紧不慢地道。
"那,也不用三十个人这么多吧?"陈靖之还在坚持。
邓太尉笑道:"依丞相的规格,三十个人绝不算多,陈大人,你府上的护院就有四十七人啊,我府中也有护院五十人,再说三十个人只在夜晚当值,只领一半的薪水,已经为朝廷节省了开支。"
陈靖之一时说不出话。
邓太尉也是为这事特地跑到偏殿来的?这么帮自己说话,方怀远真没想到,要不是邓太尉,对这个陈大人自己一点办法都没有,就是说翻了天去,四品官也压不过一品。
不过邓太尉的话里透了一个信息:丞相府看门的把夜里有动静的情况报告廷尉府了。
"贤侄,越来越能干了嘛!"等陈靖之一走,邓太尉拍了拍方怀远的肩膀。
"还不是全靠邓大人关照。"方怀远感激之余不好意思地笑笑。
"老夫可不是白白关照你,老夫还等着你那秘方妙药哪!"邓太尉大笑。
"这两天就给大人送去。"方怀远忙道。
"不急,不急。"邓太尉摆摆手,踱着步子回开元殿了。
"秘方妙药?"雷通离得近,听得清清楚楚,兴趣来了。
"哦,给邓大人送过一些……治疗风湿的药,邓大人说用了效果不错。"方怀远没把药的原本功能说出来。
"什么方子?"
"雷大人,你这个年纪也有风湿?"张洪问道。
"不是我,家兄有这个毛病,据说治不好,也没什么药对症,所以想向方大人讨教。"雷通道。
"既然这样,我回去再调配一些给雷大人拿来。"方怀远马上说。
"那就有劳方大人了!"雷通赶紧拱了拱手。
方怀远想到那一堆杂粮黑糊,心里有些惭愧,忙挥了挥手:"小事而已,雷大人千万别客气!"
正说着外面又来人了。
"方大人,皇上让您去一趟。"来的是皇帝身边的李公公。
皇帝在御花园里坐着,脸上没什么表情。
倒是巧了,方怀远也想尽快找个机会推掉赐婚,正好。
"臣参见陛下!"照例一躬到地。
"怀远,"皇帝一摆手,"你今天没事了吧?"
这是什么开场白?难道皇帝要追究前两天的事,秋后算账?
"臣没事了。"一想起来还是有点郁闷,不打算道歉。
"好吧,昨日朝上的决议,增派十万兵马的事,你办好了没有?"
皇帝叫自己来问这个?考核工作?
"臣已写好批文调令,昨日就送到开元殿了。"方怀远道。
皇帝点点头:"那就是邓大人那里还没审批出结果。怀远,你办事到快,朕没看错你。"
不过一件小事,谁处理不是一样?皇帝未免小题大作。
趁着安静的片刻方怀远开始为自己的请求打腹稿,要是皇帝再没什么事,就该轮到自己开口了。
皇帝的下文来了。
"怀远,你对和吕大人府上联姻并不满意?"
方怀远略微琢磨了一下,皇帝的语气很平淡,没透出一点喜怒哀乐来。
"臣与吕姑娘只有……呃,一面之缘,并不了解,这样就联姻,似乎唐突了。"方怀远道。
"一面之缘?"皇帝眼睛一闪,锐利的目光立刻就射了过来,"一面之缘已经不错了,多少人是听父母之命媒灼之言,连面都没见过?"
"这怎么能一样?"方怀远又有点急了,自己在南阳也相过亲,要是甘心的话,早都成了婚,孩子也有了,还用等到现在来让昭翊这个家伙指婚?
"好了,坐下来,朕不妨给你细说。"皇帝的脸上终于露出一点笑容,却是意味深长。
方怀远依言坐下。
"你与吕大人也算认识,觉得此人如何?"
"吕大人?"方怀远想了想,不知道皇帝要问什么。
"就是吕东野,你别装傻,小时候你可不是这个样子。"皇帝不满地道。
你小时候也不是这个样子。方怀远心里来了一句。
"吕大人一心为公,尽忠尽职。"
虽然对这个人没太多好感,但方怀远一时还真想不到有什么合适的词,只好敷衍一句。
"哦?你不是说他私自经营,表里不一道貌岸然?"皇帝抓住了把柄。
"那是气话。"方怀远闷闷地道。
"怀远,现在朝廷并不富裕,大臣们的俸禄要负担家人和手下的开支,只要不过份,朕也只能尽量不去过问……"
原来是这样。这也是实情,难得皇帝心里清楚,方怀远不禁点了点头。
"不过光禄寺权力太大,吕大人在朝中诸多结交,朕总是不放心。"皇帝摇了摇头。
方怀远听出了一丝不寻常的意味,诸多结交是个客气的说法,再严重点就是----结党营私。
皇帝的目光转了过来,含义深远:"朕说过,让你多替朕留意留意,对吧?吕大人的府上是最合适的地方了。"
"这……陛下的意思,是以联姻为名,让臣入……入赘?"一个晴天霹雳打下来,方怀远惊得嘴巴都张大了。
"怀远啊,你果然没变,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聪明。"皇帝满意地笑了。
方怀远当然笑不出来,不但笑不出来,还恨不得一拳揍过去。
男方到女方家里去入赘的,一般都是孤儿,方怀远爹妈还在,老爹又是丞相,怎么能入赘?再说楚楚怎么办?就算真是为了皇帝去监视吕东野,这么大的牺牲自己一万个不愿意。
"臣与殷姑娘已有婚约,还是请陛下另觅他人吧,恕臣不能从命!"方怀远的脾气又上来了。
"有婚约也得撤了!方怀远,你敢抗旨?"皇帝站了起来,大声喝道。
抗旨之罪不是闹着玩的,杀头也有可能。方怀远想起昨日见到楚楚时她憔悴的样子和自己的一番许诺,立时满怀激动慷慨激昂起来,也大声道:"昭翊,我要娶什么人由我自己做主,轮不到你管!抗旨最多就是死罪,你下诏便是,当我从来没认识过你!"
"好,好,方怀远,当我不敢是吧?来人!"皇帝也急了,大声一喝,刚才安安静静的花园里立刻就冲进一队兵卒。
"给我,不,替朕拿下!送上林诏狱!"
上林诏狱是关押朝廷要犯的地方,最重要的一点----那是死牢,经过审讯判了死刑的,或者不需审讯准备直接就杀的,都送到上林诏狱。方怀远顿时明白自己属于后者。
一队兵卒认得这是四品官员方大人,没上来动手,只围了一圈,带头的道:"方大人,请!"
方怀远冷笑一声转身就走,边走边生出几分遗憾和苍凉,可惜刚才的场面楚楚没有看到,不然自己虽然没能兑现诺言,但坚决以死明志,对她,对自己,对于这份情感都有了交待。
"哎呀方大人,你这是怎么回事啊?我听手下说了还不敢相信,你怎么真进来了?"诏狱条件差,阴暗没光线,方怀远只觉一阵阴风扑面而来,仔细一看关大人已经站在面前了。
"方大哥……"楚楚跟在关大人后面,面色苍白,还没开口眼泪就掉下来了。
"楚楚,我没事,好着呢。"方怀远硬挤出一丝笑容。
"方大哥,你好傻,你……"话没说完,哇地一声地哭起来。
"楚楚,楚楚!"方怀远急了,隔着一道细密的铁栅栏,想伸手出去安慰一下也不行。
"我……我要去找皇上,只要能把你放了,什么条件我都答应……"楚楚边哭边道。
"不,不行!我不准!"方怀远大声道。他知道楚楚的意思是想主动要求做皇后来换自己一命,董承谦已经答应去跟皇帝讲情,这件事眼看不提了,绝不能再翻出来,绝不能让楚楚牺牲自己去嫁给昭翊那个**。
楚楚怔了一下,哭得更厉害了。
"咳,咳咳。"关大人的声音。
"关大人,你怎么来了?"方怀远这才尴尬地想到关大人站了半天了。
"当然要来,不然我都不敢相信!你就为了赐婚的事顶撞皇上?你啊你,上次闹得还不够吗?看看,现在怎么办?年轻人啊,冲动!"关大人语气沉重地摇着头,一副前辈教训晚辈的口吻。
方怀远与关大人不是什么深交,仅仅在办案的时候相助过他,但关大人一听到消息就来看自己,自然心存感激,道:"关大人不用想太多,人固有一死,方某能为自己坚持的志向而死,死得其所,没有遗憾!"
说到这里方怀远忍不住遥想刑场之上人山人海,铡刀闪耀,气氛森严,自己身穿白色囚服,昂首阔步前行,大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豪迈,楚楚一定捧了酒食香烛纸钱站在一旁,神情哀婉凄恻。
想到这,方怀远心里又痛起来,不由叹了口气柔声道:"楚楚,你方大哥就是这个性子,不喜欢的事谁也强迫不来,和你没有关系,我死了之后,你不用伤心,将来找个情投意合的人嫁了,有人替我对你好,我也就没有遗憾了。"
楚楚忽然抬起头,敛了泪水,幽幽地道:"方大哥,明日我便到南山寺削发为尼,遁入空门,等你上刑场的那天,楚楚缁衣芒鞋前去相送,从此世间情爱再与我无缘!"
方怀远心内一阵酸楚,也忍不住留下泪来:"有你这番话,方大哥死而无憾,但方某何德何能让你这样做?若你一生不幸,方某九泉之下也难以瞑目!听我一句话,楚楚,回去睡上几天觉,慢慢忘了我,就当我们没有认识过。"说罢转身面墙而立。
楚楚凄然一笑:"忘了?如此轻巧么?也罢,方大哥,我要做的事,别人也是不好劝的,既然方大哥不愿我一生不幸,这俗世红尘也没什么好留恋的,就随方大哥去了也好。"
方怀远心里一惊,却硬忍着没转过身去,仍是纹丝不动对着墙壁,冷冷地道:"原来殷姑娘性格如此软弱,到让方某失望了!"
突然关大人一跺脚,声音如雷:"年轻人,就知道情情爱爱,脑子里都是糨子!现在是要想办法的时候,说这些有个……有个什么用!"关大人情急之下差点把粗话漏了出来。
三十 有酒有肉有朋友
"关伯伯,你是说……还有办法?"楚楚抹了泪,眼里顿时有了光泽。
"我是说,办法还有时间想,上林诏狱的犯人都是三天才处决,这不才第一……"关大人自知失言,立刻闭嘴。
楚楚又黯然了,这时候提起时间来,不要说三天,一个时辰都催命焦心。
"我先让人把方大人这一身的锁链去了,送点好饭菜来,最起码这点事我还能办到,然后再想下一步。"关大人沉吟着。
方怀远坚决不再转身,仿佛铡刀已经摆在了面前,绝不退缩。
关大人和楚楚离开后,没多久就来人开了锁链,死牢里的犯人戴刑具是个例牌规矩,少说也有几十斤重,戴上几天人就垮了,到了上刑场的时候,就是想跑也跑不动了。
方怀远比较幸运,才进来三个时辰就恢复了一身轻松,暗暗感激关大人的关照。上林诏狱虽与廷尉狱不在一个地方,但也属廷尉府管辖。
饭菜还没送来,方怀远的接待工作却开始了。
来的人出乎意料,竟然是雷通和杜崇德、张洪。
"方大人,一会功夫怎么搞成这样?"雷通眉头拧成两团疙瘩,一面把带来的食盒从栅栏下面塞进去。
"什么好吃的?"方怀远故作轻松,笑着揭开盖子。
食盒一共三层,第一层盒子上有京城名楼稻花香的标记,里面放着整只金黄油亮的烧鸡,旁边还有佐食的葱酱,盖子一开,香气扑鼻。第二个盒子来自百味珍,左边一碗红焖五花肉,右边一碗炖珍珠口蘑黄鱼羹,正冒着热气。最下面的盒子普普通通,到像是从谁家厨房里拿来的,里面用兰花布包着厚厚一叠制作精美的千层油酥饼,酥得一碰就要掉渣。
"张大人最喜欢吃稻花香的烧鸡,我是觉得百味珍的东西好,够油水,杜大人这份礼最重,是杜夫人亲自下厨做的拿手油酥饼,外面根本吃不到,平时我们想吃啊,门都没有!唉,既然……"雷通嘴快,一串话不停。
杜崇德使劲碰碰雷通,直打眼色,张洪赶忙道:"方大人,雷大人的意思是突然想起来,这么久都没请方大人吃过饭,怕……"
杜崇德一步抢到张洪面前彻底把他挡住,又打断他的话道:"怕这里饭菜不好,方大人不习惯,就随随便便拿了点东西来,不值得说,倒让方大人笑话了!"
但凡判了死刑,有条件的犯人临刑前的吃喝比较讲究,方怀远明白几人都是好意,又怕把话说不吉利,就千方百计绕来绕去。
方怀远拿着食盒盖子的手打起颤来,嗓子象卡住什么,声音也哽了哽:"方某与三位大人同殿共事,却才疏学浅无德无能,今日得三位厚爱,只能来生再报了!"
"这是什么话!方大人是个聪明人,办事比我们强,要是假以时日……"雷通自己没词了。
"雷大人,来之前邓大人不是叫你去了开元殿?是否同此事有关?"杜崇德突然问道。
"哦,对!看我这脑子,真是红烧肉吃多了!"雷通一拍后脑,"方大人,邓大人让我捎个话给你,他定会在皇上面前进言为你开脱,让你先不要急。"
方怀远笑道:"替我多谢邓大人,也让大人不要勉为其难,我明日修书给家父,此事全是咎由自取,与任何人无干。"
"皇上也是绝情啊,既不念少时的交情,也不看看丞相的面子……"雷通摇着头。
"两位大人,明日我等也联名上书,请皇上对方大人的事三思而行,你们认为如何?"杜崇德提议。
"我赞成!"张洪道。
"我也有这个意思,就依杜大人的!"雷通也道。
"三位大人的好意方某心领了,但皇上怕是还在气头上,听方某一句,千万不要提及此事。"方怀远劝道。
邓太尉是一品大员,皇帝就算急了也不好怎么样,可这三人与自己同级都是四品,都不是大菜,万一撞上皇帝的逆鳞,弄不好还把他们连累了。
杜崇德不再说话,却象是想到了什么,眼睛忽然亮了亮。
"可惜隔着栅栏,不然方某就和三位一起,同享美食。"方怀远低头看看食盒,有点遗憾。
"为什么不行呢?"忽然门口有人问道。
"承谦?"方怀远没想到消息传得这么快。
"董大人!"雷通张洪杜崇德一起拱手招呼。
董承谦点点头:"几位大人不必客气。"说罢把一坛酒放在地上,转身看着后面。
原来后面还跟了一个狱卒,上前拿钥匙快速打开牢门,又快速退出去了。
几人席地而坐摆开酒食,董承谦又让狱卒拿来五个碗喝酒用。
"董大人来了什么都解决了。"雷通笑道。
"敢问董大人,是不是真的有御赐金牌?"张洪小心地压低了声音问。
董承谦拿出一个牌子随随便便扔在中间,差点掉到装黄鱼羹的碗里,张洪赶紧捡起来与雷通二人仔细看着,只见牌子金光灿烂,雕刻繁复,正面是龙纹环绕着一个"御"字,背面是龙纹绕着的一个"令"。杜崇德也不禁拿过来看了看。
牢里光线昏暗,但坐在杜崇德对面的方怀远竟也能看得清清楚楚,足见用料至纯。
"这东西可不一般啊,有了御赐令牌,董大人在任何地方都能直接出入行事,随意调遣人手,持此令牌如御驾亲临!"雷通一脸羡慕地对方怀远解释。
董承谦一来,方怀远觉得雷通和张洪说起话来有些小心顾忌,杜崇德的话也少了。
"可是也不能让廷尉府放人,有什么用?"董承谦无奈地摇了摇头,倒是没有一点架子。
"至少能把栅栏打开一起喝酒吃肉,要能把人再放了,那跟皇上来了也没什么分别了。"雷通笑道。
"董大人能不能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替方大人求个情?"杜崇德道。
"杜大人放心,我还没见到皇上,等见了一定会尽力。"董承谦认真地点点头。
方怀远道:"承谦,别费劲了,别把皇上又惹了。"
"见机行事,试试看吧,对了,你怎么又冲动起来了?"
"唉,方大人年轻,又没做过官,哪知道厉害?"雷通叹道。
"不过一死,又有何难?"方怀远一脸的傲然。
"好了怀远,不说那些了,几位大人带来的东西的确好吃,坐在上林诏狱里同时品尝京城两家名店的美食,还能吃到杜大人家里的私厨酥饼,真是难得的机遇。"董承谦岔开话题。
"董大人怎么知道……"杜崇德问了一半就没再问下去,大概突然想起董承谦是干什么的,表情也有点不自然了。
董承谦笑笑:"杜大人忘了?一日杜大人处理公务深夜未归,杜夫人做了千层酥饼亲自送到宫门口。"
"哦?原来是……"杜崇德忽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贱内说宫门口本不让进,幸亏一位大人下了命令,天太黑她没看清样子,原来就是董大人?"
"杜夫人没看清,我也没看清,不过千层酥饼的味道我可是闻得清清楚楚。"董承谦眨眨眼。
杜崇德端起酒碗道:"下官谢过董大人,不然那晚下官就要饿一夜的肚皮了!"
董承谦忙端起酒:"杜大人客气,今天吃到了杜夫人的手艺,也算没白给杜夫人开一次宫门,不知算不算假公济私呢?"
几人哈哈大笑起来,气氛没了先前的拘谨,方怀远也觉得有趣,没想到坐牢也能坐得这么热闹,有酒有肉,有朋友。
吃喝完毕,雷张杜三人先走了。
"承谦,你绝对猜不到,婚还没退掉,皇上又让我入赘吕府。"方怀远一想起又来了气,忿忿地道。
"入赘?"董承谦也愕然了,"为什么?你不是父母还健在?"
"为什么?为了让我去监视吕东野!皇上一句话说的轻巧,可我和楚楚怎么办?"方怀远又有点激动。
"让你去监视吕东野……"董承谦仔细品味着这句话。
"想都别想。"方怀远道。
"皇上究竟是怎么想的?"董承谦也奇怪了。
三十一 第二天
第二日一早,方全来了。
"公子……"方全两眼通红,见到方怀远又哭起来。
"方全,你先别哭,你这是要出门么?"方怀远见方全背着大包小包,和从南阳出发时候的样子没分别。
方全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泪,把身上的行李一一卸到地上,一边说道:"公子,这是换洗的衣服,天热了,挑了两件府绸的,这是被褥,我都晒过,麻六说牢里条件差,吃的不好,让我带了参汤来,对了,笔墨纸砚我也拿来了,公子有空就写写字,打发时间……"
方怀远哭笑不得,自己明日就成了孤魂野鬼,还要这些何用?刚想开口,忽然意识到方全可能还不知道明日就要行刑的事,顿时心中一阵酸楚。
"方全,你跟我许久,还没放过假,你回南阳去看看家人吧!"方怀远笑道。
"我走了府里怎么办?墨玉和大飞怎么办?那些鱼也是我在喂,公子又境况不妙……就是想回家也不在这个时候。"方全断然摇头。
"大飞是谁?"方怀远又奇怪了。
"公子的马啊!"
方怀远这才知道原来自己天天骑着"大飞"上朝。
"我的事,你听人怎么说的?"
"说是公子得罪了皇上,突然就关进死牢了。"方全又抽泣起来。
"大小伙子了,哭什么?没出息……"方怀远说着也难过起来,毕竟方全跟了自己多年。
"我问他们公子还有没有救,谁都不说话,我问什么时候……只说是朝廷会派人提前到府上通知,既然这样,我带了衣服来,打算就在牢里服侍公子,他们也不让……公子,你走了我还服侍谁去?"方全伏在地上泣不成声。
"方全,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人谁无死,终有一别,你不能留在这里,回去,我还有事要你做。"方怀远强忍悲痛。
"请公子吩咐!"方全没有抬头。
"把墨玉送给殷姑娘,就说我不放心,请她替我养,大飞送去给董大人,那些鱼,就拿到南山寺的放生池去吧,我书房的柜子里还有点银票,方全,你拿去替我请麻六和护院吃个饭,该好好谢谢他们一回,我是没这个机会了,剩下的你们分了,怎么分,你做主,给你自己多留点,将来……娶个漂亮媳妇。"一阵伤感,话也哽咽起来,方全今年十六,自己是看不到他长大娶亲的那天了。
方全哭得起不来身:"公子,我不回去了,我就留在这,不让我留,我就死在这!"
"你、你怎么不懂事!"方怀远直跺脚。
"公子把这些事写好,让人带回府上交给麻六就行,银票就让他们分了吧,我方全不稀罕,公子要是不在,我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了。"方全倔强地抬起头,满脸泪痕。
"傻瓜,你该做什么?当然是回南阳,你还有爹有娘,以后不用服侍我了,回去给你家再买几亩地,好好种几年,讨个媳妇,不然你就是不孝!"方怀远故意把最后一句加重了语气。
方全顿时委坐在地上,半天说不出话来。
"方全,我给爹写封信,你帮我带回去,什么时候回就什么时候带,不急。"
"对了公子,我差点忘了,老爷的信来了。"说罢怔怔地从怀中掏出来交给方怀远。
方怀远缓缓展开,想到自己大概是最后一次看老爹的信,拿信的手也有些颤抖。
信的内容不多,大意为:吕大人行事严密,在朝中又广结人缘,难以揣摩,不可走得太近,以免陷入朋党之祸。廷尉府的事自有廷尉府处理,干好自己本职才是正经,假银票案不需参与,万勿自作聪明,误人误己。殷焘殷大人与自己同朝为官几十年,也算相熟,殷大人有一女,今年大概一十有七,不知是否认识?
方怀远笑了笑,虽然前面都是劝责戒喻的老生常谈,但老爹算是聪明,一眼就看穿了自己提起殷大人的动机,并且更进一步提到了楚楚。
但是晚了,信也晚了,一切都晚了。
方怀远想了想,铺好纸,回了信。
"父亲大人如晤,儿怀远冒犯龙颜,今在上林诏狱,明日问斩,此事责不在他人,皆由儿一人而起。儿不孝,不能养老送终,望父亲大人与娘亲安好,勿念伤身。儿怀远绝笔。"
方全认字不多,但还能看懂"明日"。
"公子,就是明日?"方全轻声问道,似乎全身的力气都没了。
方怀远看了看他,"方全,迟早要来,是哪天有什么重要?不要想了。"
方全还是想了想,把信收到怀中随即一跃而起道:"公子,我先走了!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我要去替公子想想办法!"
方怀远还没反应过来,方全一溜烟地跑了,毕竟还是个十六岁的少年,想到哪里是哪里,也不知他能想出什么办法,方怀远摇头苦笑,但今天方全的情义,着实让他感动了。
中午狱卒竟然先后四次送来饭菜,第一次是邓太尉的,第二次是楚楚的,第三次是董承谦的,第四次,不知道谁送的,没留名字。
邓太尉和董承谦送的都是京城酒楼里的高级菜肴,楚楚的那盒是调了佐料的凉粉,一碟香椿豆腐,一碗鱼肉粥,想来一定是楚楚亲手做的。
方怀远不假思索就着豆腐吃了凉粉,再喝了粥,想起方全小心翼翼送来麻六熬的那碗参汤,也喝了。满意之余,打开了第四个盒子。
盒子里一碟麻婆豆腐,一碟宫保鸡丁,一碟辣味回锅肉,一大碗白饭。
方怀远暗暗吃惊,难道是吕东野?还是吕明月?自己只和他们吃过川菜,还毫不客气地差点把盘子刮干净了。
楚楚怎么没有来?她不来也好,免得看到自己又惹她伤心难过,方怀远本想再让方全把自己平日戴的玉佩也一并送给楚楚,可仔细一想,她往后的日子还要过,拿着玉佩睹物思人,还不如把自己忘干净的好。
不用想太多,到了明天,一切都结束了。方怀远忽然有些烦燥,恨不得明天快点到来,既然已经知道结果,何必再等?
吃了饭,方怀远把原分未动的三盒饭菜让狱卒拿去分了吃,狱卒说,方大人果然是好人,难怪昨日那么多人来探望,要不是因为方大人,御赐金牌怕这辈子都看不到一回,也算是托方大人的福,开了眼界。
牢里原本只有一张草席,一夜睡得清凉,饭后方怀远把方全带来的被褥铺了,好好睡了两个时辰。
到了晚上,楚楚来了,还带了葱饼和热气腾腾的鸡汤。
"方大哥,还没吃饭吧?"楚楚放下东西小声问道。
俗话说吃人家的嘴软,中午吃了楚楚亲手做的食物,再也狠不下心来,方怀远道:"凉粉和粥还在回味呢,怎么又拿吃的来了?"
楚楚并没露出欢喜的神色,而是蹙起了眉头,欲言又止。
方怀远看在眼里,知道消息不好,便道:"楚楚,人各有命,我不怕,你也别怕。"
楚楚叹了口气,低着头道:"今天一大早,杜大人拟了份奏折到处行走游说,联名上书,请求皇上免了你的刑,我爹,邓大人,陈大人,董大人,关大人,雷大人,张大人,连吕大人都签了名,可是递上去……毫无……下文……"楚楚说着说着抽泣起来。
殷大人必然是因为楚楚才签的名,陈大人是因为与老爹同为三公内阁,给了一分薄面,可是吕东野,他也会签名?
"楚楚,没事,事情总会过去,不用想太多。"方怀远赶紧宽慰她。
"等事情过去了,你还在吗?还能象现在一样对楚楚说话吗?"楚楚抬起头,颤声说道。
方怀远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有些后悔认识了楚楚,自己对于即将来临的命运并不畏惧,可是让楚楚这样一个柔弱的女子因为自己而伤心难过,方怀远实在愧疚。
"楚楚,你知道人会转世轮回吗?"方怀远笑道。
楚楚摇摇头。
"人死了,就会走到奈何桥边,喝一碗孟婆汤忘了自己的前世,然后重新投胎做人,我打算到时候不喝,偷偷把它倒掉,再做人就来看你。"
"方大哥,那我们的年纪不是相差了很远?"楚楚认真地问。
方怀远想了想:"至少,我可以看到你,你也可以看到我,如果你已经嫁了人,我就去给你做下人,干活,如果你还没嫁,我……我也给你做下人,干活。"
"那还不如我们一起到奈何桥上,把孟婆汤偷偷倒掉,约好了来世在哪里相认。"楚楚认真地道。
"不行不行,两个人互相找容易乱,不如我一个人去找,肯定能找到你。"
"你肯定能找到我么?方大哥?"楚楚的眼神里全是期盼和不安。
方怀远很想把她的手握在自己手里,可是眼前的栅栏让他做不到。
"肯定能。"方怀远坚定地道。
他知道他撒了一个大谎,这辈子第一次,还是骗了自己心爱的人。楚楚还年轻,假以时日,终会有合适的人走进她的生活。
三十二 刑场
很晚的时候董承谦来了。
"今天朝上热闹了。"董承谦道。
"怎么?"
"皇上本来是过问增兵边关的事,邓大人答非所问,直接为你陈情,结果殷大人和关大人都附和,再加上雷大人杜大人他们也跟着说话,皇上差点下不来台,直接叫了散朝。"董承谦淡淡一笑。
"承谦,算了。"方怀远也笑了笑。
"我今天一直跟着对皇上,说了半天,他也……无动于衷。"
从董承谦犹豫的口气,方怀远猜测他与皇帝之间是不是又发生了不愉快的事情,方怀远只恨自己连累了太多的人,还好,再也不会了。
"怀远,可惜你爹不在,不然怎么会弄成这样!"董承谦有些不甘心。
方怀远一直被满腔热血激荡着,连给老爹写信的时候也只是寥寥数笔,和在所有人面前表现出来的一样,大义凛然视死如归。这会突然冷静了,想起自己说方全不孝,那自己呢?老爹娘亲就自己这个儿子,自己这算孝顺吗?
这一想,想出一头汗。
董承谦忽然道:"你真的不考虑答应皇上?还来得及,是一条生路!"
方怀远道:"那我岂不是负了楚楚?"
"哪件事大哪件事小你还分不清楚?性命攸关的事怎么能任性?楚楚可是我介绍给你的,现在你是不是也该听我一句?"董承谦皱着眉头道。
"你让我现在向皇上低头认错?然后入赘到吕家?"方怀远头摇得象拨浪鼓一样。
"没时间了,天一亮就什么都来不及了!先用权宜之计把命保住,后面再慢慢拖延!"董承谦十分严肃。
方怀远认真地考虑了这个权宜之计,末了觉得自己实在低不下这个头,昭翊这家伙,小时候打架从来打不赢自己,现在一点事就判自己死刑?偏偏不求他!回头自己死了,也让大家好好看看这个皇帝心眼究竟有多小,自幼情同手足的玩伴也没情面可讲!
想到这里,方怀远忽然悲凉一笑,没想到自己竟然做了皇帝大公无私,执法严明的牺牲品。
"他明摆着要拿我开刀,随便!"一抹玩世不恭的神态从方怀远脸上浮现出来。
"你……!"董承谦不知道说什么好。
"承谦,明天不用拿太好的酒来,我喝不多,别糟蹋了,楚楚呢,如果你能劝住她,就别让她来了,姑娘家胆小……"方怀远缓缓而道。
"你自己不想活,谁还能帮你?将来我怎么对方大人交待?!"董承谦急得大声道。
这里出现的"方大人",自然是丞相方启正。有点纳闷,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对我爹交待什么?"方怀远问道。
"怀远啊,我和你是朋友吧?我官位比你高,也认识你老爹,你老爹将来要是知道最后我没能把你拉住,让你给死了,能不怪我吗?"董承谦眉头皱得更厉害了。
"你?你怕什么?朝中所有官员不都在你的监视之下?我爹你也不用怕吧?"方怀远奇怪。
"不是怕,是将来你爹回京质问起这事,邓大人该怎么说?我该怎么说?"
"就说你们都尽力了,"方怀远笑道,"明天我再留个条子给爹,说你们都拼命救我,是我不争气,行了吧?"
"你怎么这么糊涂?"董承谦急得直摇头。
方怀远见他着急,心里也很感动,于是言出肺腑:"承谦,以后再有值钱的东西还是留着,哪天不当官了,也有本钱做点生意。"
"我是不可能有那一天了,哎,现在不是说我的事!"董承谦没好气地摆摆手。
后面不管董承谦怎么劝,方怀远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不为所动。劝到一更天,董承谦无奈地走了,方怀远此时才觉得筋疲力尽,原来被人劝也是一件消耗心神的事。
仔细铺好被褥,既然这是最后一觉当然要睡得舒服,哪知事与愿违,连连恶梦做到了五更。一会是老爹娘亲站在面前,三人抱头痛哭;一会是楚楚站在屋梁下,一根白绫垂在面前;一会又是吕明月仗剑刺来,自己被刺了个对穿!吕东野在一旁大声冷笑,皇帝拍手叫好。
方怀远索性坐起来不睡了,想起楚楚凄惨,不觉又怔怔地流下泪,梦里情形一一回想,越想越觉得吕家兄妹不是好人。
天刚蒙蒙亮,狱卒来送饭。这顿饭是牢里送的,有鱼有肉,一大碗白饭,二两小酒。方怀远只扫了一眼,就知道时辰到了。
估计换谁也吃不好,且不说一大早有没有胃口塞一堆大鱼大肉,就说明摆着的含意,还有谁会想吃?方怀远只是把酒一口喝干,抹抹嘴站起身,接过狱卒拿来的白色囚衣换上,看看衣服簇新,心里还算满意。
接着戴了全套刑具,枷锁脚镣,出门上了囚车。
上林诏狱里面都是死刑犯,虽然地处偏远,但狱卒平日出来采买饭菜用品的时候,处决犯人的时间也会被捎带出来。所以一大清早沿街就站满了看热闹的人。
方怀远没想到自己还有这个"待遇",但和戏文里的情形一对照,心里多少有些郁闷。好歹自己不是个贪官,没有发生乱扔柿子鸡蛋大白菜叶的事,可也没人端着酒水过来敬上一两杯,刚刚喝了二两酒,少了点,不知怎么的还想再喝。街上的人只是安静地观望,也的确,方怀远任职才两个月,没人认识,自然也就没什么评论。想了半天,"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喊话似乎也并不合适。
从上林诏狱到东市刑场的路不算太远,其中好大一段路都是方怀远进京时候走过的,还有每天带楚楚吃饭经过的路。从一口香门口过的时候,一口香还没开门,不过想起那是楚楚家的门面,方怀远心里油然生出不少温馨和依恋,忍不住多看了好几眼。
东市刑场已经是人山人海,自己从没看过处决犯人的场面,现在却有这么多人跑来看自己,方怀远觉得实在划不来。
早来不过是为了提早准备,真正行刑还要等午时。方怀远在铡刀旁边刚刚站好位置,就听下面有人喊道:"方大人!"
这一声喊得凄凉,方怀远被颈上枷锁遮住看不见下面,心里不禁奇怪,这声音听着怎么有些陌生?
"方大人啊!"这人边喊边跑了上来,竟然是裕祥钱庄的韩掌柜!两边兵卒正要阻拦,韩掌柜手疾眼快一人一锭大银塞了过去。
"韩掌柜怎么来了?要韩掌柜破费,实在不好意思。"方怀远看看那两锭大银可惜地道。
"方公子,在下不多说,上来就给你带个话,前日在下一得到消息就飞鸽传书报知丞相了,估计丞相的回信已经在路上,也就是这一两个时辰……"韩掌柜压低了声音。
方怀远一头雾水,飞鸽传书?给老爹?韩掌柜的鸽子怎么会知道老爹在哪?要是脖子能动,方怀远真想看看自己后面还有没有站着人,韩掌柜这话,是对自己说的?
"韩掌柜,你是说家父?"方怀远半信半疑。
"当然,公子要知道,这个办法只有……"韩掌柜没说完。
他也不可能再说完。
直到韩掌柜倒下去,方怀远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因为韩掌柜背后的两枚毒针,是验尸的时候才发现的。
方怀远目瞪口呆看着两边的兵卒把刚刚还在说话的韩掌柜抬了下去,刑台周围乱成一团,一群兵卒围了过来,纷纷喊着:"多来点人!看好犯人!""有人要劫法场!""快去禀报关大人!"
原来监斩官是关大人。
方怀远来不及苦笑,只是琢磨韩掌柜怎么好好的就倒下去被抬走了?劫法场?自己认识的都是朝廷官员,这种江湖上的事怎么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
突起变故,围观的百姓也骚动起来,本来方怀远戴着枷锁看不见下面,远处还能望上一望,现在十几个兵卒全部站在周围,刑台上水泄不通,什么也看不见了。
"肃静!给方大人去了刑具!"
这是董承谦的声音。
"董大人,这不合规矩,刑具不能去!"说话的是关大人。
"关大人,诏令金牌在此,就请关大人看在皇上的份上……"董承谦态度谦和。
"董大人,你,你这金牌,怎么偏偏要用在这个时候?"关大人为难了,他也不想得罪拿着御赐金牌的人。
"关大人,老夫担保方大人绝不会跑,他都不愿意向皇上认个错,你说他会跑吗?"说这话竟然是邓太尉!
"刚才大家也看到了,突然出了事故严加防范还来不及,怎么能再打开刑具?"关大人还在坚持。
"关大人,网开一面吧,刚才那人也许是突然病发,至少和方大人无关啊!"
方怀远一阵激动,没想到来送自己的人还不少,连殷焘殷大人都来了!殷大人当然不是自己来的,楚楚呢?她在哪?
方怀远急得恨不得这就把枷锁挣开,才用了几下力,一个兵卒上来开了锁。
三十三 峰回路转
"楚楚!"枷锁一去,兵卒也识趣地站到一边,方怀远一眼看见一堆熟人,不过楚楚站在其中格外吸引。
"方大哥!"楚楚跑了上来,一身素缟,面容憔悴,更显单薄瘦弱。
方怀远忍不住一把抓住楚楚的手:"楚楚,说几句话就回去,别在这里,免得我……我心里牵挂。"
"不,我不能走,我要送你……"楚楚不知道哭过多少回,声音都已经嘶哑了,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
"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能看这样的场面?不行,万一吓到你了,你身边又没人安慰……"方怀远说着便神色黯然起来。
"方大哥,这个时候你还在关心楚楚……楚楚何以为报?"楚楚低着头,几乎泣不成声。
"等着我,我下去走一圈就回来看你,记着我们的约定!"方怀远眨了眨眼。
"嗯……"楚楚呜咽着应了一声。
是个好天气,阳光明媚,地上的人影越来越短,午时马上要到了。方怀远定了定神,看到下面该来的不该来的都来了,除了邓太尉殷大人董承谦,偏殿的三位同僚,竟然还有御使大夫陈靖之和吕东野,吕明月。
吕明月?她怎么会来?
吕明月看着自己面无表情,吕东野皱着眉,不知在想什么。
方怀远心内冷笑,这两兄妹怕是来看好戏的吧?还好自己把银票还给吕东野了,不然死了还欠着债,落人话柄。
董承谦拿着酒上来,"怀远,酒不是太好,凑合喝吧!"
方怀远打开盖子闻了闻:"南阳清酒?"
"你小子也不说在哪里买,害我半夜跑了好几个地方!"董承谦笑笑。
方怀远感激地一拍他肩膀:"承谦,谢谢了,下一世再做朋友!"说罢仰起头就要痛饮。
"等等!"董承谦一把拉住。
"怎么?"
"时辰还没到,酒就这么一点,省着喝。"
这是什么逻辑?方怀远一手拿着壶,瞪大了眼睛。
"大人,时辰就要到了!"下面传来声音。
"关伯伯,再等一等!"楚楚哭着道。
"关大人……"邓太尉和殷大人的声音。
关大人长叹一声,道:"各位,我与方大人也有交情,假银票一案多亏方大人相助才能快速侦破,但君命难违,朝廷律法更不可违,午时已到,各位请勿多言!"说罢举起了令牌。
只要令牌一出手,刑台上便手起刀落。
关大人一开口说话,方怀远就抓紧时间仰头喝酒,一小壶南阳清酒大口喝完。酒的味道有些怪异,人之将死,味觉也敏锐起来,方怀远苦笑,南阳清酒竟然不是自己以往喝惯的滋味,清洌中带着微甜,难道董承谦找来的是假酒?
围观的百姓对时辰更为敏感,早就有不少人爬到了刑场周围的树上以便巨高临下看得清楚,此时树上竟然有人大声吆喝起来:"快斩!快斩!"话音未落又有人喊道:"快!快斩!有人来了!"
关大人一愣,举着令牌的手也就停在了半空中。
方怀远暗暗叫苦不迭,本来脖子一挨到铡刀,下一个感觉应该就是身首分离,再无感觉。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令牌没有落下来,乱了节奏,明晃晃的刀悬在了头顶,也悬在了心上。
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并不可怕,方怀远觉得自己非常从容,可糟糕的是时候到了,人没死,却还要等死,等多久?不知道!
不过方怀远从脖子挨到铡刀的那个片刻就产生了奇异的感觉,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准备离开地面,就要飞到天空中去,心里从未有过的舒畅,似乎就等着最后那一刀的解脱。
有人来了?谁?
"大人请等一等!朝廷有加急诏令,马上就到!"一人一骑瞬间到了关大人面前,马上的人忙不迭地滚下来,还没站稳就大声喊道。
"方全!"方怀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公子!公子不必死了!"方全伏在地上痛哭流涕,与他说的内容完全表情不符。
"方全,你怎么知道朝廷有加急诏令?"关大人不得不问道。
"大人,小的一早就在皇宫门口等消息,刚才看到传旨的公公已经出发,小的马快,所以抢先赶来通知!"方全擦干眼泪大声回道。
方全骑的是"大飞",自然比普通马快,若不是方全先到,就算真有传旨的公公,到了刑场大概也晚了。
"来了来了!关大人请看!"邓太尉一指远处,一队人马正向这边驰来。
楚楚摇晃一下几乎摔倒,方全手快扶住,仔细一看才发现楚楚双目紧闭,晕了过去。
方怀远还停留在奇怪的感觉中,看到方全扶了楚楚让她坐在关大人的椅子上,董承谦也在一旁照应,略略放心,接着又开始遗憾起来。
明明那一刀之后自己便能解脱,整个人飞上天空无拘无束,现在却节外生枝,硬是把自己留在了地面上。
"关大人众位大人,听旨"李公公展开卷轴。
方怀远觉得自己大概也包括在"众位大人"之内,守着铡刀也居高临下地跪下了。圣旨前半部分内容简单,直接说赦免方怀远,后面有点曲折。
"……念及与吕氏明月已有夫妻之实,与上意不谋而合,择日完婚即可。"
方怀远听得懵了,不光是方怀远,只要是听旨的人都懵了。
"与吕氏明月已有夫妻之实"。真有这回事?众多的眼神马上集中在方怀远和吕明月身上,其中的狐疑不言而喻。
"我说各位大人,你们先把旨接了,在下也好回去复命啊!"李公公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关大人是负责行刑的,方怀远是要"择日完婚"的,圣旨没明确颁给谁,关大人当机立断上前接了旨,以免又卡在好像还没想通的方怀远那里。
颁完旨,李公公率着来时的队伍走了,吕明月也一转身,上马走了。
不管怎么样,既然人不用死了,是个好事,别的都等回去再说,至少刑场不是个说话的地方,何况,旁边还一堆老百姓盯着看呢!
董承谦和方全把楚楚扶上殷大人的轿子,殷大人匆忙起轿回府,一面吩咐下人去找医师来府上。
关大人命手下兵卒带了韩掌柜的尸体回去调查,也先走了。
雷通张洪和杜崇德恭喜了方怀远一番,回了皇宫,说开元殿加上偏殿一个人都没有也不行,搞不好龙颜又会不悦。
剩下的人都跟来了方怀远的府宅,陈靖之和吕东野也不例外。
"怀远,先把这个喝了。"董承谦又掏出一个瓶子。
"什么东西?"方怀远一闻,味道刺鼻。
"解药。"董承谦神秘地一笑。
"什么?我中毒了?"方怀远大吃一惊。
"刚才刑场上给你的酒里面有别的东西,不过不是**,而是一种产生幻觉的药物,能令人兴奋,毫无痛苦。"董承谦解释道。
"难怪我一直觉得自己想飞起来,就差那么一点,要不是方全赶来阻止,我早就……"一说起来,方怀远还有些遗憾。
"行了,赶紧喝!"董承谦赶紧打断他。
"你也是,弄那个给我干什么?以为我会害怕?太小看人了!"方怀远喝了解药,有些不满。
"你以为那东西好弄?波斯国的贡品,买都买不到,一般人想试试还没有呢!"董承谦不甘示弱。
"贤侄啊,董大人想必也是看在朋友的情份上,让你少受些罪,就不要再争论啦!"邓大人笑着打圆场。
"朋友不能乱交,不然被下了药,死了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吕东野不动声色地道。
吕东野一出声,所有人不约而同想起了圣旨里那句耐人寻味的话。
"吕大人,令妹什么时候与方大人成了夫妻?怎么方大人自己都不知道?"董承谦问道。
"舍妹为了救方大人,只好如此一说。"吕东野语气淡然。
"看来吕姑娘对方大人情深意重,尽管方大人并没有放在心上,不过皇上怎么就相信了呢?"方怀远早就见识过董承谦不好惹的一面,但是一听他的提问与自己的疑惑不谋而合,便没有出声制止。
"方大人,这个问题我也想知道,舍妹怎么会知道你胸口有一道伤疤?那晚你们在外面究竟发生何事?"吕东野严肃地问。
方怀远一愣。自己对吕明月提过小时候被树枝插进胸口险些没命,听者有意,吕明月由此便推测出了自己胸口肯定留有疤痕,拿这个作为依据向皇帝求了情,而昭翊从小跟自己一起玩,自己什么时候受的伤他都知道,所以一听就信了。
可是吕明月,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不惜毁掉自己的清白之身,对自己的哥哥隐瞒实情,这样大的牺牲,只为了救自己一命?
"年轻人嘛,这样的事让他们怎么回答?吕大人多虑了,皇上不是让他们择日完婚吗?还有什么好问?"邓太尉笑道。
方怀远正要辩解,却被董承谦突然踩在脚上,痛得说不出话来。
三十四 韩掌柜死的跷蹊
方怀远不是傻子,明白到了这个时候,自己说什么也不能再坚持了,只好无奈地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楚楚怎么样了?"
"殷姑娘是一时激动,不会有什么事。"董承谦见他没再说别的,松了口气。
"吕大人,贤侄,既然二位都在,不如就把婚期定下来吧,对皇上也好有个交待。"邓太尉道。
吕东野见方怀远没解释与吕明月之间究竟有没有发生过什么,等于是默认了,也不便再问,沉吟一阵道:"虽说长兄为父,我也得去问问舍妹的意思,只是方大人,今天的圣旨当着这么多大人的面道出了原委,若你再推脱的话,让舍妹今后如何做人?"
吕东野把"方兄"改成了"方大人",显然是不能再客套了。
方怀远神色木然。自己无缘无故就被吕明月用清白套住了,但要是否认,在不明真相的众人眼里自己岂不是成了不负责任的轻浮之人?不管是什么原因,吕明月做出这么大的牺牲来救自己,仅凭这点,这个婚自己是非结不可了。
"吕大人,方某无话可说,方某在京城举目无亲,日期什么的,随你们安排。"方怀远悲愤地道。
老爹不在,自己还能靠谁?一个人也没有,这次差点掉脑袋的事就看出来了,最后竟然是吕明月一介女子出面,而且还用了不正常的手段。
"公子刚刚脱险,结婚冲喜也好……"方全还没说完就被方怀远怨毒的眼神把话吓回去了。
"贤侄,令尊不在,我们都会帮你做主,你就放心吧。"陈大人开腔了,邓太尉也点点头。
方怀远一直想着怎么让这个话题告一段落,见陈大人做了一个收尾,也就立刻岔开话题。
"裕祥钱庄的韩掌柜到底怎么了?"
本来随口问一句,不料话才出口气氛突然紧张起来,邓太尉立刻看了看陈靖之,吕东野与董承谦两人的目光如电光火石般碰撞了一下。
方怀远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却不明白,看看没人回答,只好又问了一遍。
"公子是说那个穿蓝绸子绣麻钱衣服的?那个人好像死了,我看关大人的手下把他抬走了,还裹了张白布,不过,他是怎么死的?"方全嘴快,一股脑倒了出来,他到刑场最晚,前面的事没看到,不免好奇。
"死了?"方怀远吓了一跳,他一直以为韩掌柜是突然犯了什么病。
"像是死了,但是怎么死的,我们都没有注意到。"董承谦说着又瞟了吕东野一眼。
"那个人嘛,和贤侄说两句话就倒下去了,老夫也觉得像是突然发了什么病,唉,年纪一大,身体就由不得自己了,老夫今后也得注意注意保养……"邓太尉摇头叹息。
"既然尸体已经被关大人带走,死因一定会查明,邓大人不必感怀,或许并不是病发。"陈大人说道。
听了陈大人的话,方怀远回忆了一下当时的情景,觉得韩掌柜还真不一定是犯了什么病,犯病哪有那么快?最起码倒下前脸色会变,呼吸会紊乱,不可能把最后半句话说得平稳。
又想了想韩掌柜的"遗言",简直莫名其妙,如果真有飞鸽传书,从老爹处回来的鸽子大概已经到了京城?在哪?要是能飞鸽传书,自己早就养鸽子了,何必十天半月才能与老爹书信往来一回?
"公子,各位大人,关大人派人来传话,请各位到廷尉府去一趟。"护院顺子进来了。
"什么?公子才回来,凳子还没坐热就要出门?不会又要把公子抓进去吧?"方全急了。
"方总管,我看不象,不是让各位大人一起去吗?来传话的人还说,跟刚才死在刑场的那人有关。"顺子赶忙说道。
"方总管"咳了一声道:"那也得让公子先沐浴更衣,除了晦气才能去。"
"方全,我先去看看,别的事回来再说。"方怀远急于想知道韩掌柜究竟怎么回事,立马站起来胡乱抓了件衣服披上就往外走。
一路上方怀远心烦意乱,自从知道与吕明月的婚姻难以逃脱,脑子里一会是楚楚的影子,一会是吕明月的脸,越想越觉得自己命运多舛,吕明月阴险狡猾,明明是她救了自己,可自己对她竟然生不出半点感激。
"怀远,韩掌柜死前对你说了什么?"董承谦勒马与方怀远走在一处。
"他说把我的事飞鸽传书报知了我老爹,老爹的回复也就快到了,还说‘这个办法‘,没说完就倒了。"方怀远边想边说,一脸的疑惑。
"飞鸽传书?韩掌柜和你爹?"董承谦瞪大了眼睛,一脸诧异。
"是啊,你说这可能吗?"方怀远皱起眉。
"对了,韩掌柜怎么会认识你?"
"我爹让我去韩掌柜那里拿他在京城的俸禄,韩掌柜非常殷勤,留我坐了半天。"
"我明白了!"董承谦忽然笑了。
"怎么?"
"韩掌柜大概是想巴结你爹,借这个报信的机会在你爹面前立一大功,要是能帮忙救下你,等你爹回来还能求个一官半职。"董承谦眨了眨眼睛。
"真的?那韩掌柜的鸽子能找到我爹?"方怀远半信半疑。
"回头我去钱庄看看,这倒真有点奇怪,鸽子又不是人,给它们看画像也没有用啊。"董承谦也不明白了。
"怀远,你爹怎么会让你去拿俸禄?他不是还在老家吗?"董承谦突然有了疑问。
"这个啊,我刚到京城,银子不太够用,写信给老爹,老爹让我去拿来用的。"方怀远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哎,你怎么不早说?银子是小事,我能张罗得来!"董承谦满是责怪的语气。
"算了,反正已经解决了,再说你又没存钱,怎么好麻烦你。"方怀远笑笑。
"我没存钱是因为根本用不着,但要想弄钱并不难,以后再有困难记得找我,还有,花你爹俸禄的事别对别人讲,传出去不好看。"董承谦笑着道。
"知道了,谢谢你,承谦!"
"谢什么?朋友一场,省了那些客套吧!"
关大人带着一干手下已经等在廷尉府的大门口了,才不见一会,又繁文缛节地互相见礼一番,这才进去说话。
"各位,刚刚验了韩掌柜的尸身,发现了致命之处,是射入后心的两枚毒针,毒性剧烈,见血即死。"关大人不等众人坐稳便把结果说了出来。
方怀远一拍额头,见血即死,也就是韩掌柜跟自己说话的功夫才被毒针射中,如果当时自己不是戴着枷锁只能看到韩掌柜脖子以上的部份,以自己的眼力,大概能发现韩掌柜是怎么中的招。
"关大人,有没有可能毒针原本是想杀死……别人,结果不小心被韩掌柜挡住了呢?"邓太尉问道。
谁都明白这个"别人"指的是方怀远,方怀远听了也暗自心惊。
"不象,"关大人摇头,"那两枚毒针直接射入心脏,手法奇准,明显是冲着韩掌柜去的。"
"这就奇了,一个钱庄掌柜,难道还有仇人?偏偏这个仇人正好在刑场上?"邓太尉皱着眉头说道。
"钱庄掌柜又不是江湖人物,怎么会有仇人?我倒想问方大人一句,韩掌柜死前对你说了什么?"吕东野忽然问道。
方怀远想了想道:"韩掌柜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我也没有听懂。"
这是实话,方怀远的确到现在还不太明白,要是把原话和盘托出,问及韩掌柜和自己的关系,自己花老爹俸禄的丢人事岂不是要曝光?
"贼喊捉贼的事也是常有发生,吕大人何必多此一举?"董承谦说话了。
"董大人什么意思?现在是关大人在追查命案,难道你在说关大人?"吕东野反问。
"素闻吕大人武功高强,吕姑娘的功夫也由你传授,尤其擅长暗器,关大人只要想想当时有哪些人在场,答案便昭然若揭。"董承谦不慌不忙地道。
方怀远心头一凛,差点伸手摸向自己被吕明月飞镖打伤的肩头,暗器?吕明月?是她?
吕东野一下子站了起来,"董大人,会武之人都会暗器,仅凭暗器功夫又怎能断定是谁发的毒针?董大人难道就一点武功也不会?"
董承谦冷笑道:"太尉邓大人早年官拜大将军,枪法刀法冠绝军中,武功如何?陈大人虽身为御使大夫,闲时常习拳术,去年曾在深夜独自擒拿入府盗窃的三人,武功如何?至于关大人,年轻时便是廷尉府一名捕快,多次力战不法之徒九死一生,先帝手书御赐‘勇猛‘二字,武功又如何?若是会武之人都有嫌疑,那么吕大人就是一篙打落一船人,在座诸位谁也走不掉!"
"这……这……"邓太尉坐立不安。
"董大人,你怎么连我半夜抓贼的事都知道?"陈靖之也有些不自然了。
"我说董大人啊,先帝的手书我在家挂了几十年,估计都没人记得了,想不到还有人知道!"关大人倒是一脸兴奋,几粒麻子又泛出了红光。
"董承谦,你最好想想自己的身份,不过是皇上身边一个宠臣,按照历朝律例宦官不得干预朝政,若再跋扈嚣张,想把别人拉下水混淆视听,司隶校尉署怕是也难保!"
"吕大人有话好说!"邓太尉立即站了起来,面容严肃,声音也突然大了。
"吕大人!"陈靖之用力扯住吕东野的袖子。
"宠臣"、"宦官"这四个字一出口,谁都看出吕东野是急了。
关大人也赶紧圆场:"吕大人啊,你是不是喝多了两杯……"
"砰"地一声方怀远拍案而起,眼见董承谦脸色刷白一时说不出话,方怀远一指吕东野道:"吕东野,当面中伤人算不得好汉!要当我方某人的大舅子,就到外面比试比试,看看你有没有这个能耐!"
三十五 暗器
"方大人,"吕东野一脸铁青,"不要把自己牵连进去,董承谦这样的狐朋狗友不交也罢,哪天后悔起来就晚了!"
"吕大人,方贤侄!听老夫一言,大家同为朝廷命官……咳,咳咳……"邓太尉一急,气没上来痰上来了,话还没说完捂着心口一阵猛咳。
关大人赶忙挥手让下人扶着邓太尉坐下,奉上茶水。
方怀远也是气血上涌,顾不得邓太尉在一旁干着急,大声对着吕东野道:"你猜忌司隶校尉署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朝中何人不知?你平日拉拢人心,结党营私,为的就是等待时机铲除司隶校尉署,好让光禄寺一家独大!吕东野,婚约我没办法解除,但我交董承谦这个朋友,你也别想干涉!"
"结党营私?方大人,好大的帽子啊!试问我如何结党,如何营私了?董承谦怎样坐上的二品官位,你知不知道?"吕东野冷笑道。
方怀远也豁出去了,官场的事自己不懂,但皇帝说过的话总不会错,再说吕东野一个劲揭董承谦的底,彻底扳动了方怀远好打不平的那片逆鳞。
"你如何结党营私我自然不了解,但皇上的话做下臣的总不能怀疑吧?要问就问皇上去!至于二品官位吕大人你是怎么坐上的,方某现在也开始怀疑了!"方怀远忽然发现自己除了能用武力解决问题,竟然还有几分辩才。
吕东野直接就向外走,边走边道:"方大人刚才说比试,这就请吧!"
方怀远刚辩到兴头上,文戏突然变成武戏未免有点遗憾,但动手也是自己的强项,抬腿就走,一面匆匆脱掉刚在府里胡乱穿上的外衣,发现里面还穿着囚服。
方怀远对吕东野的厌恶其实还有更深刻的一层含义,便是不能与楚楚结合而被迫要入赘吕家。
"慢着!"董承谦一把拉住方怀远。
"你干什么?"方怀远一下子没挣脱,只好耐着性子问。
"不关你的事,要动手也是我来!"董承谦的脸色没刚才那么苍白,声音和表情却冷得要命。
"谁也不准在廷尉府动手!"关大人雷鸣般喝道。
随后关大人发现自己说了等于白说,几个人直接出了廷尉府,到了大门外。
邓太尉被几个廷尉府的兵卒扶着也赶到外面,还想劝阻,却发不出声,急忙招呼把茶也端出来。
陈靖之看着不对,急得对关大人道:"这可怎么办?自相残杀,动起手来有个闪失皇上不得大怒?你我都在场,如何对皇上交待?"
关大人抹着汗把手下全部调到了大门口布防,令附近不得有闲杂人等通过,然后才道:"吕大人动怒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非打不行了,必要的时候,陈大人,你我都得动手劝架,不然真不知道怎么对皇上说了。"
"关大人,你我都一把年纪,动手劝架?这可是苦肉计啊!"陈大人沮丧地直摇头。
这边方怀远还在与董承谦争论究竟谁该出战,那边吕东野已经不等了,一掌劈来,分明冲着董承谦的方向。
董承谦闪身避开,立刻还击,方怀远站在了一旁,没想到说好的架竟然把自己晾在了外面观战。
吕东野第一次显露武功,分明比吕明月高了几个水准,这点出乎方怀远的意料,如果吕明月的武功都是吕东野传授,那么吕东野的暗器功夫一定也在吕明月之上。
不过有一件事方怀远判断倒是正确董承谦没多久就有点招架不住,他也做好了打算,一发现董承谦要有什么闪失,自己出手补救绝对来得及。
吕东野大概也发现董承谦不是自己对手,冷笑一声,趁着空档一掌由上劈下。
董承谦眼看要被击中,方怀远快速出手,一手抓向董承谦后心想把他扯离吕东野的掌风范围,另一手同时向着吕东野的掌风迎去,力图阻挡。
一旁的邓陈关三位大人看得目不转睛,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董承谦突然侧身倒地,动作迅速,方怀远一把没抓住,只挡住了吕东野由上至下的那一掌,吕东野一愣,再要出招却被董承谦占了先机,人还在地上左腿已向着吕东野胸口凌空踢来,虽然招数险恶,但却是以攻为守的一个好方法。
吕东野猝不及防猛然扬起手,"嗤"地一声,竟然闪出一道白光。
方怀远立马上前挡在董承谦面前大声道:"吕东野,暗器伤人算什么本事?"
吕东野停了手,退后几步道:"情急之下迫不得已,也不是什么致命伤。"
邓太尉喝了不少茶水,总算缓过口气:"关大人,快送董大人回去疗伤!吕大人啊吕大人,点到即止便可,干什么非要伤人?"
陈大人也摇着头道:"吕大人,你怎么能用暗器?明知关大人就在查这件事,唉,自己也太不小心!"
董承谦腿上中的暗器又是四棱飞镖,看来吕家兄妹都擅长此物。
"承谦,没事吧?"
董承谦拔出飞镖扔在地上,冷笑道:"吕家暗器名不虚传,可惜射偏了,没能取我性命!"说罢站了起来,倒是一点都没摇晃。
"这样取你性命未免便宜了你,刚才不是你出招卑鄙,我也不会用暗器!"
刚那一招方怀远看得十分清楚,说是董承谦近距离直击吕东野心口要害也行,说是董承谦为求从吕东野掌风下脱身自保也行,就看是谁,是怎么说了。
不过方怀远有点嘀咕,董承谦这样的功夫是怎么当上皇帝近身侍卫的?
"好了,今日比试到此结束,都进去,我还要继续问案!"关大人黑着脸道。
重新落座,又上了一道茶,董承谦神色如常,吕东野一脸的不屑,邓太尉道:"关大人,不会我们都成了疑犯吧?"
"当时在场的人都有嫌疑,还有殷大人,殷姑娘,吕姑娘以及雷大人张大人杜大人,我随后会一一查问。"关大人道。
楚楚竟然也会被怀疑,方怀远心里多少有些不忿:"关大人可要明查,殷姑娘武功不高,更不可能精通暗器。"
"我当然知道,雷大人和张大人杜大人根本不会武功,不过我也要问问他们当时是否看到了什么。"关大人瞥了他一眼。
在座的人里唯一没有嫌疑的便是方怀远,意识到这一点,他发现自己似乎又有了参与廷尉府办案的机会,话也多了。
"关大人,针上的**可曾验过?是什么毒?"
关大人从怀里掏出张纸看了一遍才道:"是鹤顶红。"
方怀远不禁苦笑。鹤顶红只有皇宫太医处才有,可当时在刑台下黑压压站的那一大片官员,哪个不是来自皇宫?就是说,大家拿到鹤顶红的机会均等。
于是方怀远又提了第二个问题:"关大人是否已经派人去太医署查问?"
关大人一看这架势知道方怀远的好奇心又起来了,自己这次又能得到一臂之力,不由喜道:"你们刚才要是不闹事,我早都派人去了,年轻人多干点正事不好?象方大人这样助人为乐的人得到皇上赦免,真是老天有眼,造福社稷。"
吕东野和董承谦再怎么说也是二品大员,在关大人嘴里竟然成了不干正经事的年轻人,真让人啼笑皆非。方怀远想起自己最先提议动手,多少有点惭愧,要是能再帮上关大人的忙就最好不过。
董承谦道:"关大人,今日司隶校尉署有事处理,我先走一步,大人什么时候需要查问,我一定配合。"
"公事要紧,就不留董大人了,只是今日之事……"关大人忐忑地看了董承谦的腿。
"承谦,伤怎么样?"方怀远也皱着眉头问。
"一点小事,"董承谦道,"和几位大人无关,要是皇上问起,我就说路遇恶犬,不小心被狗咬了。"
除了方怀远没忍住笑出了声,其他人都保持了严肃。
三十六 又一条人命
董承谦一走,各人都不想再留下,关大人也知道一时难有结果,便送了众人出门。
"方大人,还请略尽绵力……"关大人拉住方怀远小声说道。
"关大人放心,我也想知道韩掌柜究竟是怎么死的。"方怀远真心诚意地道。
回了府,方全准备了热水,方怀远彻底沐浴一番,换了干净衣服,身上说不出的舒爽。
"方全,难道你早知道会有消息从皇宫出来?"吃饱洗净,想起今天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方怀远心里终于有了余悸。
方全道:"我?我哪有那么聪明,昨天我先去求董大哥,麻六说他是皇上面前的红人,可董大哥说这事皇上就是不松口,要想别的办法。"
"别的办法?什么办法?"方怀远好奇地问。
"董大哥让我去找吕大人和吕家小姐,还让我不能对吕大人说明是他的意思。"
方怀远一愣,还有这事?可就算方全去找吕东野和吕明月,又有什么用?
"那你就去了?"
"我把董大哥教的话背熟就去了,公子,你都不知道那会多紧张,时间不等人啊,大飞还没吃完草料我就……"
"好了好了,明天给大飞吃两倍的草料,你赶紧说,承谦教你说的什么?"方怀远觉得事情好像不那么简单,竟然还有自己不知道的内情?
"吕大人,吕姑娘,我家公子年轻,一时意气用事,并不是有心得罪二位,我家老爷只这一个公子,平日疼爱有加,虽远在南阳却不断有书信寄来京城,叮嘱公子为官之道,处事之法,父子情深溢于言表,若是二位能看在老爷与吕大人同朝为官的份上救下公子,老爷必然会对二位心存感恩,公子也定然尽释前嫌,两家从此结好。"
方全没念过书,短时间要背下这么一大段咬文嚼字的东西实在不容易,方怀远感动之余琢磨话里的意思,重点全在"老爷"身上,董承谦是把自己老爹抬了出来,尽了当朝丞相的其用,人虽不在眼前,威望犹存。
"后来呢?"方怀远急忙问道。
"后来吕姑娘就和吕大人进去说话了,商量了好一阵,我都急死了,吕姑娘才出来说让我明日一早到皇宫门口等消息,却没见吕大人出来。"
吕东野没有出来,很可能是和吕明月意见不一致,要不然怎么吕明月用自己的清誉救了方怀远,吕东野还不清楚原委?董承谦倒是用对了心机,又帮了自己一回,只是,可惜了楚楚。
方怀远叹了口气,不知道以后见到楚楚还能说什么,或者,自己也不知道还有没有见她的勇气。
"怀远,死里逃生的滋味如何?"皇帝坐在龙椅上意气风发。
方怀远干脆闭口不语。
"你这小子什么时候和吕家小姐有了私情,竟然没有人知道,朕也被你蒙在鼓里,还以为你真的和殷姑娘定了终身,怀远,你到底想要什么?三妻四妾?"皇帝不依不饶。
"陛下!"吕东野提醒了一声。
"哦,吕大人,"皇帝似乎想起了什么,"昨日承谦说被什么咬了,你可知道这件事?"
"回禀陛下,大概是董大人不小心掉进了什么地方,臣也不太清楚。"吕东野道。
"都是朕的大臣,以后严禁私自械斗,违令者斩。"皇帝不怒自威。
董承谦似乎什么也没听见,末了才道:"陛下,昨日臣让人把假银票案的重要证人带回了司隶校尉署,原本可以带来觐见陛下,当面指认幕后之人……"
"董大人,假银票案不是已经结案?怎么还有证人?还有幕后之人?"关大人一脸愕然。
方怀远心里一跳,莫非那个重要证人就是李学胜?
"关大人,你曾经告知在下方大人对案情的分析,认为失踪的李学胜并没有死,在下一路追查,在李学胜的老家找到了他,据李学胜说雇佣他的虽然是徐掌柜,但徐掌柜上面还有一个大人物。"
原来前阵子董承谦暗中忙的就是这件事。司隶校尉署参与的案子都与朝廷官员有关,那个大人物,究竟是谁?
"你是怎么找到他的?"方怀远忍不住问道。
"很简单,去他的老家找,既然刚有了儿子,没危险了自然要回家,我跟着罗姐三天,才发现李学胜藏在老家的一个山洞里,自己毁了容,也不敢回家,隔几天罗姐就会抱着孩子带着吃的去看他。"董承谦道。
"承谦,真是辛苦了!"皇帝也赞道。
"他都说了什么?"关大人紧着问。
"李学胜说那个大人物位高权重,他不信我,不敢说出那人的名字。"董承谦道。
"那要怎么才能说?"皇帝也好奇了。
董承谦垂下眼道:"陛下,原本臣对李学胜说,今日直接带他到朝上面见陛下说出幕后之人,朝上戒备森严,又是在圣上面前,一定能保他安全,他也答应了。"
"此人现在何处?"皇帝目光闪烁,也想尽快知道答案。
大殿上顿时安静,董承谦一字一句地道:"回禀陛下,臣昨日一时疏忽,李学胜已被人杀死在校尉署!"
"那不是死无对证?"吕东野无不讽刺地道。
"不错,虽然不知道幕后是什么人,但徐掌柜经营的丰逸茶庄是邓大人的产业,所以我曾问过他是不是太尉邓大人!"董承谦道。
邓太尉站立不稳,向后便倒,幸亏两旁的人手快扶住。
"他怎么说?"皇帝连忙问道。
董承谦道:"李学胜问了我邓大人的身高相貌,然后否认了。"
邓太尉勉强支撑着说了话:"董大人,一次把话说完又有何难?老夫被这案子弄得寝食难安,好不容易才缓过来,今日又要受到惊吓,如此下去恐怕命不久矣,还不如启正兄远离庙堂,逍遥快活……唉。"
邓太尉发完一通牢骚,安静了。
"承谦,证人怎会被人杀死?而且还是在你管辖的司隶校尉署?"皇帝明显有些不满。
"陛下,关大人,请看!"董承谦伸出手,手中托着的,竟然是两枚金针!
方怀远随众人凑近一看,立刻想到了韩掌柜的死。
"这是……"关大人立时表情严肃。
"李学胜心口被针射入致死,我已让仵作验过,与韩掌柜的死同出一辙,针上有鹤顶红。"董承谦静静地道。
"昨天的事朕也知道一些,怀远没死,刑场有别人死了,承谦,你明知证人在司隶校尉署,为什么不严加看守?"皇帝质问。
"原本昨日中午就能回去,可突然出了命案,人都到了廷尉府,承谦也不能例外,后来承谦与吕大人发生冲突受了伤,耽误了时间,等去太医署处理完伤口回到司隶校尉署,证人已经遇害。"
话里有一个明显的异常,连方怀远也留意到了,就是董承谦面对皇帝时的自称从"臣"改成了"承谦"。
皇帝皱了皱眉,欲言又止。
"董大人,对皇上说话怎么能用自家姓名?朝廷的规矩何在?"吕东野又开始发难。
董承谦没说话,只是低着头。
"吕大人,若不是你昨日与承谦动手令他受伤,证人何至于死?"皇帝厉声喝问。
陈靖之忙道:"陛下,吕大人心直口快,也是为了维护陛下的尊严。"
皇帝不置可否,只是道:"关大人,加紧追查毒针的来历,尽快查明真凶,证人虽然死了,但抓到凶手一样能知道幕后的人是谁。"
关大人急忙道:"臣遵旨。"
后面的内容是增兵边关事宜,方怀远没想到都过了这么些日子,十万兵马还没发出去。
"陛下见谅,这几日老臣顾及他事,力不从心,明日一早便签署调令,请陛下放心。"邓太尉擦着汗。
眼见邓太尉为自己的事忧心忡忡,方怀远内心有愧,想着回去让方全再多弄点黑糊送去。
"还有件事,吕大人,怀远,大婚的日子定在几时了?"皇帝又把这事提了起来。
方怀远瞬间在心里把皇帝骂了一千遍,表面上不动声色。
吕东野看了看方怀远道:"既然方大人不反对,就定在端午如何?"
端午?没几天了!
方怀远觉得"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句俗话极为贴切,从这天开始,府里开始收礼。
远的从附近不知什么省份郊县送来特产,近的就是京城里几乎所有的店铺都派人送礼打点,方怀远一律冷眼相向,让方全传话说这里不收礼,让全送去吕东野府上。末了方全回来说人家的礼都是双份,这边送了那边还会送,方怀远这才不出声了。
"怀远,没办法,顺其自然吧。"董承谦拿来酒一起喝,正宗的南阳清酒。
"我还怎么见楚楚,我没脸见她。"方怀远黯然神伤。
"早知道是这样,我也就不让你们认识了,还以为你们比我幸福,能有个好归宿。"董承谦也感慨。
"承谦,别的我做不到,不过要是发现吕东野有什么问题,不信弄不倒他,也给你出口气!"酒意上头,方怀远恨恨地道。
董承谦沉默了,没有说话。
三十七 试探
这几天没什么特别,董承谦说去过了裕祥钱庄,没看到鸽子,不过钱庄无人主事,暂时由韩掌柜的遗孀打理。
方全替方怀远花掉不少银票,操办了一批嫁妆送到吕府。
"我入赘到吕家,还要送嫁妆?简直不合情理!"方怀远郁闷了。
"公子,好像吕大人吩咐在盖新房,不在吕府。"方全透露了自己刚刚得到的消息。
方怀远一愣,吕东野还会顾及自己的脸面,在外面另起府邸给自己婚后居住?
"方全,这消息可真?"
"绝对是真!"
"不假?"
"一点不假!"
倔劲一上来,你退我就进,方怀远道:"方全你给我去吕府带个话,新盖的房子不吉利,我不住,要住就住老房子,我就要住现在的吕府。"
"公子,这是何苦?新房子只是和吕姑娘住,吕大人不会跟过来,要是住吕府,岂不是要和吕大人同住?"方全觉得连自己都委屈了。
"你懂什么?我就是要和吕大人同住!"方怀远不耐烦地道。
"公子,你怎么会……吕大人虽然看着年轻英俊,可再怎么也比不上董大哥,公子要是有这个想法,还不如……"方全陪着笑道。
"方全,你给我滚!有多远滚多远!"方怀远气得跳起来左右乱找,看看有什么家伙能立马抄起来,方全趁着这个时机早跑得不见影了。
大婚的日子,方怀远早上起来脸也不洗就到了吕府,随便换了身吉服就站在门口迎客。
来的人不乏朝廷官员,看到偏殿的三个同僚上门,方怀远也只是客气地打个招呼,由吕府家人迎入里间,雷通等人心知肚明,客套一番进去了。
"贤侄,大喜的日子还是开心点。"邓太尉摇着头相劝。
"邓大人,请入内就座。"方怀远铁了心不为所动。
董承谦事先打了招呼,有事不来,方怀远知道他不想见吕东野,心里倒觉得痛快,来的人越少越好,最好谁也别来。
不过董承谦送的礼可是不小,看着随随便便的红色信封,方怀远也就信手拆了,掉出一张白纸黑字-----西南五省的酒业牌照,下面还列明了经营的酒类品种,其中就有南阳清酒。方怀远知道从此不愁没有老家的酒喝了。
吕家没有长辈,吃了酒席拜了天地,入洞房。
一双花烛,鸳鸯锦缎的被褥,连墙纸都是龙凤呈祥的纹样,房内到处大红一片,吕府也花了不少心思。
吕明月顶着盖头端坐绣床,一动不动。
扰攘了一天,方怀远也累了,直接掀了吕明月的盖头打算开门见山:"吕姑娘,你也知道……"
"我自然知道,"吕明月浓妆艳抹,貌若天仙,却没有任何喜庆的神色,而是认认真真,"方公子,你心有所属,全在殷姑娘身上,这桩婚事旨在救你性命,你我只是挂名夫妻。"
方怀远一愣,说不出话来,吕明月竟然比自己还明白。
"方公子,婚姻大事岂能强求?明月也知道其中的道理,但是方公子性命攸关,不如渡过此劫再从长计议。"吕明月不慌不忙地道。
"吕姑娘,你真是这样想?"方怀远又惊又喜,手足无措。
"方公子是人中龙凤,明月岂能般配?但求方公子不要怨恨明月擅自做主,对皇上说了那些话。"吕明月幽幽地道。
方怀远没喝多少酒,还有点自知之明,人中龙凤愧不敢当,吕明月说无法般配明显是客气了,以吕明月的相貌气质以及谈吐,即使做皇后也绰绰有余。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方怀远道:"可是吕姑娘,你对皇上说与我……现在已经无人不知,姑娘的清誉怎么办?只为救我一命,姑娘付出的也太多。"
吕明月淡淡一笑:"你我已经成婚,清誉也不需要再提了,为方公子付出是明月一厢情愿,公子不欠明月什么。"
方怀远一时无语,才见过几面,吕明月对自己就有了这么多好感?洞房中安静了一阵,只听见花烛燃烧不时发出细微的噼啪声。方怀远心里隐隐生出几丝无奈,对吕明月也有了几分同情。
"吕姑娘,那天你离开东市刑场后去了哪里?"方怀远的思绪兜来兜去,最终回到自己身上,想到这个婚不能白结,既然皇帝让自己监视吕东野,又突然发生了与暗器有关的两起命案,何不趁机会寻找答案?
董承谦说李学胜午后遇害,午后众人大都去了廷尉府,可是不包括精通暗器的吕明月。
吕明月一愣:"我?我回了府。"
"直接回了府?"
"也不是……没想到皇上把我说的话竟然写在了圣旨里让那么多人听到,心里郁闷,就在外面走了走,傍晚才回来。"
也是,一个未婚的姑娘家与人有了亲昵之事本不该宣扬,皇帝这招也太狠了,明显就是把方怀远往坑里推。方怀远似乎看到昭翊一脸的奸笑:"方怀远啊方怀远,是真的也好假的也好,这下你走不掉了吧?"
"有人看见你在外面走吗?"方怀远又问。
"方公子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我走在街上,自然有很多人看见。"吕明月不解地道。
"吕姑娘,大概吕东……吕大人没有把一些事情告诉你,那天在刑场上韩掌柜死于暗器,那天下午司隶校尉署有个重要的证人也死于同样的暗器。"
吕明月蹙了蹙眉毛:"我都听哥哥说过,但方公子现在这样问我,是怀疑我了?"
"我和你交过手,你要用暗器杀这两人一点也不难,刑场上韩掌柜背对下面,暗器又细小,发射出去神不知鬼不觉,下午证人遇害的时候面对窗口,金针从外面隔着窗子射入,里面看守的人一点也没有觉察。"方怀远冷静地道。
吕明月"霍"地站了起来:"方公子,我好心救你一命,连哥哥都还在怪我多事,现在你竟然怀疑我是杀人凶手?"
这一站起来,身上环佩叮当乱响,方怀远才意识到洞房之夜谈论这些不太合适,忙道:"吕姑娘误会了,我是在帮吕姑娘找出洗脱嫌疑的办法,不过,也不急在一时,时候不早,这就休息吧。"
吕明月咬着嘴唇白了方怀远一眼。
床上只有一床铺盖,方怀远把房中两把椅子并排放好直接躺了下去,道:"吕姑娘,我睡觉好像还算安静,要是半夜不小心掉到地下吵醒姑娘,还请姑娘见谅!"
吕明月正在铺床,噗嗤一笑道:"就凭你刚才怀疑我是凶手,让你多掉几次才是老天有眼!"
方怀远笑笑不语。
吕明月忽然道:"方公子,今晚之后你我二人的称呼可要改了,不然就是个破绽。"
方怀远一愣,想到"娘子""夫君"之类的称谓,身上快速起了一层鸡皮,极不情愿地问道:"怎么改?"
吕明月想了想道:"夫君娘子的叫法实在肉麻,不如大方一些,你唤我明月,我叫你怀远,就算是朋友也可以这样相称。"
方怀远松了口气道:"就这样。"
睡到天亮方怀远还稳稳地躺在椅子上,听见送洗脸水的丫鬟敲门,方怀远和吕明月一跃而起,急忙把两张椅子移回原位,这才开门。
因是新婚,方怀远有三日婚假不用上朝,到厅里落座吃早餐时,吕东野早已吃完走了。
"吕大人每日都准时吃完早餐上朝,从不例外。"方全端来粥菜放在桌上,小声在方怀远耳边说道。
方怀远早就叮嘱过方全,在吕府多打听吕东野平日的生活习惯,和什么人来往。方全以为自家公子是为了尽快适应吕府的生活,也就尽力而为。
"一会你回府,把上次的黑糊大量调配,给邓大人府上送一份,再拿些回来。"一闲下来,方怀远想起自己还欠着人情,不光是邓太尉,还有曾经去牢里看过自己的雷通。
方全点点头道:"公子,我顺便把墨玉也带来,那边宅子空了,留顺子他们几个看门足够。"
"这些你安排就行了,反正吕大人家大业大,墨玉再怎么吃也管够。"
方全看到自家公子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也跟着幸灾乐祸了一番。
吕明月斯斯文文地喝了一小碗粥,浅尝了小菜,放下碗筷道:"怀远,府中一直是我与哥哥居住,随意惯了,你也不用拘谨,四处走走看看,不要闷着。"
"那吕……呃,明月,你平素都做些什么?"方怀远对这个称呼好不习惯。
"有时弹琴绘画,有时做些刺绣,偶尔习武练剑。"吕明月笑道。
方怀远也笑道:"姑娘家的喜好就是如此,不过说到习武练剑,似乎并不需要。"
吕明月道:"个人喜好,与需要无关。"
一提到习武,方怀远的心思又回到了夜探老爹丞相府的那个晚上。不论真假,既然已经成了夫妻,很多事情说起来自然方便得多。
"明月,我爹的府里究竟有什么吸引之处?"方怀远单刀直入。
问题来得突然,吕明月一愣。
三十八 挂名夫妻
"那晚发生了什么事,你自己也看到了,还用问我?"吕明月一句话就把方怀远顶了回去。
而且这句话还很高明,什么实质的内容也没有。
"那也和你无关吧?难道是吕大人让你去的?"方怀远问道。
吕明月没有回答,而是道:"你派人晚上守住了丞相府,动作倒是很快,可是你自己弄明白了没有,究竟是怎么回事?"
方怀远摇摇头,口是心非地道:"没有,我也不想弄明白什么,我爹不在,我把宅子替他看好就行了。"
吕明月一跺脚:"你简直冥顽不灵!"
方怀远笑道:"才出嫁就教训起男人来了,吕家大小姐果然厉害!"
吕明月双颊飞红,声音顿时小了:"不用我,看哥哥回来怎么教训你。"
不提吕东野还好,一提起来方怀远的笑容立刻不见了。
"我倒忘了,吕大小姐后面还有个来头不小的哥哥,不知道这位新任的大舅子要怎么教训我呢?"
"你,方怀远,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总是针对我哥哥?"吕明月的脸色沉了下来。
"针对?我倒是觉得你哥哥做事不够光明磊落,总在背后议论别人,又在朝中结交拉拢……"
"所以你说我哥哥结党营私?"吕明月打断了他的话。
"聚宝楼好像是你家的产业吧?这还不算营私?"方怀远想也没想脱口而出。
吕明月狠狠瞪了方怀远一眼,"要不是聚宝楼帮了你,你刚到京城的日子还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再说聚宝楼从吕家祖辈开始经营,到我哥哥这里已经传到了第五代,怎么能算在我哥哥头上呢!"
方怀远顿时闹了个大红脸,自己当时情况窘迫,吕东野借故赠银票的事吕明月也知道?
"吕……呃,明月,你哥哥借给我的钱我已经还了,他没有告诉你吗?"聚宝楼是不是吕东野祖辈传下来的先姑且不说,银票的事关系到自己的名声,必须马上说清楚,挂名夫妻也不能让她小看了自己,不然自己一个大男人颜面何在?吕府还怎么混?
"听说十一张银票拍在御书房的书案上,连御玺都差点撞到地下去了,要说还钱还得这样有气派,大概非方公子莫属了吧?"吕明月不紧不慢地道。
这番不知是褒是贬的话一说完,方怀远算是领教了吕明月的口才。
"怀远,你怎么敢顶撞皇上呢?"吕明月的口气忽然变了,眼睛也一闪一闪。
"他?以前一起玩的时候,怎么知道这小子会当皇帝?还要管我的婚事,他自己还没皇后呢,凭什么管我?"方怀远忿忿地道。
听见"婚事"二字,再看看方怀远满腔的激动,吕明月才知道自己不该问。"赐婚"是方怀远心里揣着的大油桶,一点就着,搞不好还会爆。
"看来你与皇上交情不浅,难怪哥哥说皇上明显在帮你。"吕明月幽幽地道。
方怀远十分意外:"帮我?怎么帮我?"他想不通,昭翊硬是拆散自己与楚楚,恨不得杀了自己也要把自己入赘到吕家,这算是帮?昭翊知道自己穷,帮自己找了个不愁吃喝的地方?
"我也不知道,你去问你大舅子吧。"吕明月不动声色。
"问他?算了吧!不过明月,韩掌柜和假银票案证人的死真的和你无关?和你哥哥也无关?"方怀远又把这事想了起来,天生的习惯,如果心里有解不开的谜团,方怀远一定会契而不舍寻找答案。
"你到吕家查案来了?"吕明月十分不满。
"又不是我想来,是皇上让我来的,再说现在又没事做。"方怀远做出一副无奈的样子。
吕明月竖起柳叶眉:"那你就慢慢查吧,本姑娘不奉陪了!"说完扭头走了。
入赘是件狼狈的事,方怀远连自己的房间也没有,居室和吕明月共用,书房大概和吕东野共用,饭厅当然是三人共用。
既然吕明月说可以四处走走看看,方怀远心念一动,老爹的丞相府已经被吕明月参观过了,自己何不参观一下吕府?
方怀远直奔吕东野的居室。
毒针案吕东野也有嫌疑,李学胜被害的时候吕明月固然不知道在哪,吕东野也已经和邓太尉陈大人一起离开廷尉府回了皇宫,据说吕东野直接回了办公的光禄寺,不巧的是光禄寺一下午都没人,无法证明,巧的是这时候董承谦在太医署,只有两个人守着李学胜,然后李学胜就死了。
从时间上来说,吕东野的嫌疑和吕明月等同。
和所有的居室一样,床,几案,衣柜,该有的都有,不该有的一样没有,几案上连纸片也没一张。衣柜里几件便服几件官服,那日借给方怀远的官服也挂在里面。
吕东野的暗器放在哪里?比如那天打伤董承谦的飞镖?不可能吕家兄妹把暗器总带在身上吧?
居室里除非还有暗格,否则真没有可以搜的地方了,方怀远又来到书房。
书桌上东西不少,方怀远一眼就看到好几张光禄寺的文件,不禁满意地出了口长气。
细看一番之后,方怀远又渐渐失望了,文件内容都是吕东野手下的人员编排,比如张三原本跟着李四,现在归王五管,李四因家事请假三个月,俸禄减半发放。这样细碎繁琐的东西方怀远在自己办公的时候都不愿意细看,不料却跑到吕东野的书桌上来读了半天。
不过也说明吕东野为人仔细,这样的小事也亲力亲为。
书架上摆满各地县志,有前朝的有现时的,整整齐齐,方怀远扫了一眼,和偏殿书架上摆的一模一样,顿时没了兴致。
从干净整齐这点上看,吕东野倒是让人说不出什么,不过方怀远知道自己是来查找杀人案线索的,而不是检查卫生,所以再整洁也好,吕东野的嫌疑还是不能消除。
吕明月在后园绣花,中午让把饭菜送到后园凉亭,还吩咐说方公子愿意的话可以来一起用餐,不愿意的话就留在饭厅吃饭,不用勉强。
方怀远厚着脸皮到了凉亭。
虽然自己的地位明显降低,沦落到吃饭也要听人吩咐的地步,但想到一来自己带着监视吕东野的"任务",二来自己还要帮关大人查案,也就不妨暂时委屈一下。最重要的是一旦查出吕东野是凶手,也就是假银票案的幕后主使,吕东野必然要被定罪,到时门不当户不对,婚约自然要解除。所以,与其说是帮关大人查案,还不如说是为了自己。
想到这里方怀远面露喜色,觉得中午的饭菜格外美味。
"我吩咐厨房做了几味小菜,都是你爱吃的。"几名丫鬟站在一旁服侍,吕明月做出新婚燕尔的恩爱状,一面说一面往方怀远碗里夹菜。
吃了半天方怀远这才留意到几碟小菜分别是鱼香肉丝、酸汤鱼片、辣子鸡和红油百页,果然是老家的风味,难怪可口,加上吕明月殷殷关照,方怀远觉得自己的面子又回来了。
"好吃好吃,真是有心了!"方怀远一高兴,觉得自己也应该配合吕明月来表演一下,"明月,天气马上转热,这些菜又辣,怕你吃不惯,以后就不需要专门为我做了,你吃什么我跟着吃就行了。"
吕明月一笑:"我倒也喜欢这些麻辣的口味,天热胃口不开,正好下饭。"
方怀远赞道:"我方怀远的妻子果然温柔体贴,不但貌美如花,还……"
突然没词了。
原本就是要做戏给几个丫鬟看,可惜临时搭台,对白没准备好,方怀远保持着赞美的笑容心里发窘,正好扫见吕明月绣了一半的锦缎放在旁边,连忙接着道:"还心灵手巧,绣的鸳鸯栩栩如生,只怕一绣完就要从这锦缎上飞走,唉,明月,只可惜了你一番心血……"
吕明月被方怀远这样放开一赞,明知肉麻却也忍不住心里暗喜,又要摆出吕府千金矜持的姿态,便低头垂眼,微微露些羞赧的笑容,等着方怀远说下去。
哪知等了半天,后面的话就如断线的风筝,飘没了。
一抬头,方怀远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幅刺绣。
"怀远……怎么了?"吕明月奇怪不已。
方怀远猛地抬头看着吕明月,眼神锐利如刀锋:"这是你绣的?"
吕明月吓了一跳:"你不是知道吗?怎么这样问?"
"这个,也是你的?"方怀远剑眉一扬,拈起锦缎上的金针,直视吕明月。
三十九 毒针和要命的信
金针光芒刺眼,尾部还连着丝线。
"是我平时用惯了的绣花针,有什么奇怪?"吕明月反问。
方怀远倒是冷静了,看看两旁还站着丫鬟,便道:"去书房。"
饭没吃完,两人都没心思再动碗筷,同时站起来便走。丫鬟在后面急道:"小姐,公子,这饭菜也拿到书房去么?"
吕明月心里郁闷,头也不回地道:"不必了,收了吧!"
进了书房关了门,方怀远直戳了当地道:"吕姑娘,你用的金针就是杀死韩掌柜和假银票案证人的暗器!"
吕明月刚要坐下,一听这话立刻站直了:"方怀远,你有证据吗?"
"一模一样的金针就是证据!"方怀远斩钉截铁。
"好吧,我哥哥说暗器上都有**,我能从哪里弄来**?"吕明月也不甘示弱。
"你哥哥说?只怕你们都串通好了吧?"方怀远冷冷一笑,接着道:"你不一定能拿到太医署的鹤顶红,但对你哥哥吕大人来说易如反掌,鹤顶红少量使用可以入药,并不在太医署的禁药之列。"
"你想的还真周到,我哥哥拿回**,我用毒针杀人?但是方怀远,那个裕祥钱庄的韩掌柜死了对我们有什么好处?难道我们缺钱花,能接管钱庄的银子?还有,最早向皇上提议追查假银票的就是我哥哥,我们有什么理由杀死假银票案的证人?"
吕明月一连串的质问不无道理,方怀远发现自己真的漏了一个很重要的环节动机。
如果吕东野是假银票案的幕后主使,发现李学胜不见了以后为防止暴露自己,很有可能贼喊捉贼好让自己脱身。但钱庄韩掌柜的死就不好解释了,表面上看,还真找不出吕家兄妹和韩掌柜有什么牵扯。至少,吕府不会缺钱。
"是凶手总会露出破绽。"方怀远借着这句话下台阶。
"等我哥哥回来,把你的怀疑跟他说去吧!"吕明月气得甩门而去。
书房里一安静,方怀远又拿出吕明月的绣花针仔细看起来,他对自己的眼力很有信心,确定那天董承谦手里拿的就是这种针。
这样的针,在卖针线布头之类女红用品的店里也能买到。吕明月或者吕东野真要杀人的话,会用吕明月绣花的针吗?还是另找一种与自己没有一星半点关系的暗器比较安全?
方怀远有点不太确定了。
他忽然想去裕祥钱庄看看。
下午方怀远出了府,骑着大飞到了钱庄。
奇怪的是,韩掌柜不在了,上次接待自己的伙计也不见了,钱庄里都是陌生的面孔。
"客官,要存钱还是兑换银两?"虽然不认识自己,伙计的态度倒还殷勤。
"我来找个朋友,韩掌柜。"方怀远神态自若。
"你说之前那个掌柜是你的朋友?那你怎么不知道?他已经死了!"那伙计看着方怀远直摇头。
"我才从外地回来,韩掌柜死了?他是怎么死的?他的家人呢?还有,这里怎么没一个我认识的人?"方怀远把一串虚虚实实的问题一股脑倒了出来。
那伙计四下里看了看,才压低声音道:"听说韩掌柜是被人杀死的,韩掌柜的夫人接了几天手,把钱庄卖掉回了老家,以前的人散了伙,我们都是新任的何掌柜雇来的,你当然不认识。"
方怀远皱起了眉头,原来几天的功夫裕祥钱庄已经易手了。
"唉,竟然会这样,真是天有不测之风云啊!我与韩掌柜既然无缘再见,这位小哥,能否让我进院子走上一遭,就算是故人对韩掌柜的最后凭吊。"方怀远递上一两银子,还适时地红了眼圈。
"这……你可要快点,钱庄里不便让外人逗留。"那伙计接了银两,又看了看方怀远的府绸外衣,腰间的羊脂白玉环佩,勉强点了点头。
方怀远在院中走了一圈,又看了看房顶,快步离开了。他原本想看看钱庄究竟有没有养过鸽子的痕迹,但他发现整个房屋包括院落最近修缮过,已经焕然一新。
"怀远?"
刚一出门,差点和正匆匆往里走的董承谦撞个满怀。
"承谦,你怎么来了?"
董承谦赶紧把方怀远拉到一边小声道:"我来看看新来的何掌柜,京城就一家钱庄,掌柜可不能出问题。"
"你还真仔细。"方怀远笑道。
"不是我想查,是朝廷的规矩,只要在京城经营钱粮盐酒这类的生意,朝廷都会先暗中调查清楚,没有问题的话,就可以不管了。"
方怀远不由问道:"那你送给我的酒业牌照是怎么回事?"
"老板贩私酒,偷着不交税,我把牌照没收了。"董承谦眨眨眼睛。
"那,那我怎么经营?"方怀远吓了一跳。
"你就别管了,我派人定时去收税,你想喝酒就去拿,没银子了就去取,我让他们把收入都记帐存好,方便你随时取用,酒类进京时都有纪录,具体到名称和瓶数,所以就算没人看着,伙计们也不敢在帐上玩什么花样。"
方怀远不得不佩服董承谦的干练,原本自己不知道怎么打理,董承谦几下就安排得妥妥帖帖,自己除了伸手,别的什么也不用干。
"对了,你怎么来了?才结婚银子就不够花了?"董承谦打趣道。
"我想看看韩掌柜究竟有没有养鸽子。"方怀远道。
董承谦摇了摇头:"上次我来的时候已经看不到了,当时韩掌柜的夫人正在张罗房屋的大修,说打算易主,但韩掌柜遇害的事不吉利,不修的话,人家不肯接手。"
这条线索又断了。
"怀远,找个地方坐一下,有件事要跟你说。"董承谦忽然皱起眉头。
茶楼,就在钱庄对面,现成的地方。
要了一壶茶,一笼点心,方怀远想起在荆州茶楼时的情景,也就自然想到了楚楚,内心伤感,对着茶杯直发呆。
董承谦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音道:"怀远,你在荆州出的命案还记得吗?"
方怀远吃了一惊:"记得,怎么了?"
说实话,记得是记得,但早抛到脑后去了,要是没人提,恐怕方怀远一辈子也不会主动想起来。董承谦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这件事?黄道藩不是已经死了吗?
"黄道藩与吕东野私交甚密,曾经有封信寄给吕东野,里面详细提到了你打死黄彦嗣的过程,现在信还在吕东野手里。"董承谦道。
"吕东野倒是从来没有透露……承谦,这事你怎么知道?"方怀远迷惑不解。
"黄道藩死前被司隶校尉署提审过,和所有官员的交往都如实交待了,还把那封信又默写了一遍。"说着董承谦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方怀远。
信纸有些狼藉,除了墨迹脏乱还有不少血迹,笔画不均匀,写字的人一定手抖得厉害。不过内容很清楚,黄道藩除了细述方怀远如何打死黄彦嗣外,还恳请吕东野心里要有数,必要的时候为他做主,为他儿子的死讨个公道。
"你们对黄道藩用刑了?"方怀远觉得这封信不光内容人,信上的血迹也人。
"有时候必须那样做,不然这封信的内容就问不出来,可惜手下办的事,当时我不在,不然还能逼他说出更多和吕东野之间的交往内容。"董承谦显得有点遗憾。
方怀远才知道董承谦也有狠的一面,要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怕他?
"那我该怎么办?"方怀远把信还了回去。
董承谦直接就把信撕了,而且撕得很仔细,很细碎。
"这能撕吗?"方怀远惊呆了。
"这是司隶校尉署拿到的东西,怎么处理我说了算,关键的是吕东野手里的那封信怎么办。"董承谦道。
"没办法,我和吕东野又不是什么朋友,他就算用不上那封信,也不可能主动拿出来。"方怀远摇了摇头。
"怎么不可能?怀远,吕东野手里那封信我早就知道,但一直没告诉你,知道为什么吗?"董承谦一笑。
方怀远老老实实地道:"大概说了也没用。"
"没错,不过那是之前,现在不一样了。"
"怎么?"
"你现在的身份是吕东野的妹夫,他能让你出事吗?"董承谦笑道。
"他不找我的麻烦,我当然就没事。"一想到自己的把柄还捏在吕东野手里,方怀远想笑也笑不出来。
董承谦摇摇头:"总不能让信一直被吕东野拿着,有个办法能让他交出来,或者让他自己毁掉!"
"什么办法?"方怀远见董承谦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也来了精神。
"这件事要找殷姑娘帮忙,让她说服殷大人出面。"董承谦道。
方怀远一听到楚楚的名字,顿时不言语了。
"怀远,这两天我见过殷姑娘,她还在挂念你……"董承谦缓缓地道。
"她……她不恨我吗?"方怀远鼓起勇气问道。
"怀远,你没死,她就已经很安慰了,还说她不恨吕姑娘,吕姑娘救了你,你们在一起是应该的,是缘份。"
"那她……应该没什么了……"方怀远无力地道。
"要说没什么,我看也不是,只是她把很多话都藏在心里,跟我也没说太多。"
"那你要她去说服殷大人做什么?"方怀远岔开话题。
"让殷大人出面找吕东野,要他把黄道藩的信交给皇上,让皇上治你的罪。"董承谦神秘地道。
"什么?!"方怀远大吃一惊。
"你听我说完,吕东野可能不会把信交出来,殷大人就直接去对皇上说明,说吕东野那里握着证据,让皇上找吕东野要。"
"这不是要把事情挑明吗?"方怀远还是不明白。
"哎,你笨死了!吕东野要是把信拿出来,你真的被治了罪,吕姑娘能答应吗?杀人是要偿命的,至少也要贬官流放,吕东野总不能看着自己的妹妹守寡吧?但皇上问他要,逼他拿出来,他还能怎么办?只能把信毁掉!"
方怀远这下全明白了。
"可是,为什么让殷大人出面?"
"在旁人看来,殷姑娘一定为了你与吕姑娘成婚的事大受打击,殷大人心疼爱女,向你报复,很正常。"董承谦有条不紊地道。
"这都是你想出来的?"方怀远由衷地佩服起董承谦来,这样缜密的心思,自己绝对没有。
"其实一点也不难想,只是要说清楚就费劲了。"董承谦一口气喝完了一壶茶,末了又加了句:"怀远,不管真的假的,最近一定要和吕姑娘吕东野搞好关系,这件事的关键就在你和他们的关系上了。"
四十 与大舅子的沟通
董承谦进了钱庄,方怀远回了吕府。
"回来了?出去怎么也不说一声?"一看吕明月满脸柔情施施然迎来,方怀远立刻打醒十二分精神,知道是附近有人。
"明月,让你担心了,刚才回府看了看,搬来的时候把鱼忘了,怕方全不在没人喂,特地回去吩咐他们把鱼喂好。"方怀远柔声道。
"哦,中午没吃好,饿了吧?我让厨房马上开饭,哥哥也回来了,正在更衣。"说罢吕明月使了个眼色。
方怀远这才明白,戏是演给吕东野看的,而且吕东野还没出场,自己和吕明月只是在做热身准备。
一想董承谦的计划,为了那封要命的信,自己必须假戏真做搞关系,追查毒针命案只能缓一缓了。
"明月,我去厨房说一声就行了,不用你成天跑来跑去,太辛苦了!"方怀远心疼地道。
"我已经去过了,才几步路有什么辛苦?猜猜今天吃什么?"吕明月调皮地笑道。
"难道今天换了口味?"吕东野出来了,换下了官服,穿了一身月白长衫。
"今天吃麻辣锅,热闹热闹!"吕明月笑道。
方怀远想不起来该怎么称呼吕东野。
"大舅子"不是当面叫的,"吕大人"又太生分,起不到拉近关系的作用,"吕兄"?客气了。
"大哥,怀远向你赔罪了!"方怀远总算找到一个不错的叫法,做戏做全套,斟了杯酒毕恭毕敬敬上。
吕东野也举起杯子道:"怀远,我一直想交你这个朋友,可惜你误交了董承谦那样的人,总是被人唆摆,现在既然是一家人了,以前的事就不用再提。"说罢一饮而尽。
方怀远赶忙干了自己这杯,道:"大哥说的是,以后就是一家人了,怀远有什么不对之处,还望大哥提点。"
吕东野笑笑道:"怀远,以后想找什么就开口直说,我卧房里除了几件衣服再没别的了。"
方怀远窘得出了一头汗,自己明明什么都没动过,吕东野竟然发现了?看来以后要更加小心。
"怀远,你跑到我哥哥卧房去干什么?"吕明月瞥了他一眼,明显不满。
方怀远急中生智:"来的时候没带多少衣服,今天天气一热,想换件薄的,就想去大哥房里借一件……哦,没事,我已经吩咐方全回去拿了。"
麻辣锅端来,涮锅的菜品也跟着摆了一桌子,果然热闹。
自己在南阳的时候麻辣锅也是逢年过节家里才会吃一次,没想到才结婚吕明月就做了这样的安排,方怀远对着满满一桌的盘盏心里生出几分感激。
"大哥,多吃点!"方怀远忍住肉麻,表情自然地给吕东野夹了一筷子菜。
"怀远你也吃。"吕明月温温顺顺地也给方怀远舀了一大勺热气腾腾沾满佐料的豆腐。
"今天在朝上殷大人竟然向我发难。"吕东野笑着摇头。
殷大人应该还没参与到董承谦的计划里来,大概真的是因为楚楚而对吕东野心生芥蒂,不过,太常寺也能找上光禄寺的麻烦?
"殷大人说了什么?"方怀远装得不以为意。
"殷大人竟然说光禄寺的格局摆设不合朝廷规矩,要重新布置,结果花了一下午的时间把东西搬来搬去,殷大人就在一旁指手划脚。"吕东野往碗里又舀了一大勺汤菜,看来是花体力了。
姜还是老的辣,太常寺负责皇家祭祀礼仪,本来与光禄寺风牛马不相及,殷大人竟然也能找出整治吕东野的办法!一想到吕东野带着手下象搬家一样折腾了一下午,方怀远恨不得笑出声来。
"咳!咳咳!"方怀远低头忍笑忍得辛苦,一大口辣椒呛进嗓子。
吕明月急忙倒了茶水递过来:"怀远,快喝口水!"
几大口灌下,总算把辣椒冲干净了,"明月,快吃,凉了就没味道了。"舒坦之余,方怀远时刻不忘要"搞好关系"。
吕明月嫣然一笑,低头吃菜。
"明月,现在有了怀远,大概把我这个兄长忘到一边去了吧?"吕东野故作不满。
"哥哥---"吕明月红着脸娇柔地喊了一声,夹起一大块白花花的肥肉放进吕东野碗里。
吕东野一皱眉头:"明月,我什么时候吃过这么肥的肉?这是用来做汤底的!"
"啊,我怎么没注意?"吕明月急忙又夹了块瘦肉过去,顺手也给方怀远来了一块,动作之快,匪夷所思。
吕东野看在眼里笑着摇了摇头。
可惜,眼前的一切并不是自己想要的,不然真是一幅乐也融融的温馨画面,方怀远暗想。
"今天早朝上还有什么事吗?"方怀远一天没上朝还真有点不习惯。
"对了怀远,朝廷增派十万军队到边关的事是你经手的吗?"吕东野放下碗筷问道。
"是啊,怎么?"方怀远奇怪了,从自己拟写调动兵马和粮草的批文到现在都多少天了?这点事早该结束了吧?
"军队还没开拔,今天皇上大怒,在朝上追究责任,邓大人说人马早就配备齐全了,但是粮草出了问题,正在补救。"
方怀远回忆了一下自己写的那纸批文,记得粮草分配是根据以往的惯例,没什么特别。
"出了什么问题?"
"马匹的饲料,是黄豆?"吕东野问。
"是,我看之前的调令上也给马配的黄豆。"方怀远不觉得马吃黄豆有什么奇怪,大飞不也吃黄豆吗?又不是巴豆。
吕东野道:"你要看清军队的移动方向,之前的调令目的地是南越,一路往南黄豆就没问题,但这次是去往北地,一过黄河天气寒冷,黄豆冻硬了不能消化,会贻误军机。"
麻辣锅吃出的汗立时都消了,马吃的饲料还有这么大的学问?可自己把批文呈上去的时候邓太尉什么也没说,又没人提点自己,拖了这么多天才说饲料出了问题,方怀远有些莫名的委屈。
"皇上怎么说?要追究我的责任吗?"方怀远玩世不恭的样子又出来了。
"哥哥!"吕明月埋怨地看了吕东野一眼。
吕东野笑笑道:"放心,没事,邓大人解释了,他发现饲料不对就把批文打了回去,可怀远已经进了上林诏狱,批文就在怀远的桌子上放了好几天没人知道,昨天杜大人看怀远桌上的文件堆得掉到了地上,批文这才被发现。"
"大哥,往北地去的马究竟应该带什么吃的?"方怀远郁闷地问。
"木樨草。这种草一来便宜,二来即使成了干草营养也不会流失。"吕东野解释道。
方怀远在任上还没出过纰漏,这次也算不上失职,可一想到豆子变草这么点事竟然在自己桌上耽误了那么久,边关防御受到影响,心里着实闷闷不乐。
"犯错谁都难免,尤其是你刚来,很多情况不了解,上次你对假银票案的推断就不该那么快告诉关大人。"
这话有点突然,方怀远心头一跳,表面却不动声色,"大哥说的是,关大人性子急,难免打草惊蛇。"
吕东野点点头:"要是我比关大人先知道,那个证人大概当时就能找到。"
方怀远当然不信。
比关大人先知道的意思就是说,方怀远在对关大人分析案情之前先告诉吕东野。这是一个暗示?暗示方怀远以后再有什么推理,先对吕东野说?
"哥哥,怀远今天倒是对毒针案有些想法……"从吕明月脸上调皮的笑容来看,看不出什么恶意。
"说来听听?"吕东野显然很有兴趣。
方怀远狼狈地看一眼吕明月,这怎么说?自己中午还态度坚决地把金针当作杀人暗器,就算真是,现在也不是说的时候。
"咳,大哥,我是看见明月刺绣用的金针很像董大人在朝上拿出来的暗器,一时口快,也没细想就说了出来。"方怀远拼命挤出一个灿烂而友善的笑容。
吕明月嗔笑着瞪他一眼:"怎么不说我们是凶手了?"
"哪里哪里,我都说了是一时口快,这样的针到处都能买到,难道会刺绣的女子都有嫌疑不成?"方怀远使劲抹着稀泥。
"怀远,你有没有想过凶手想嫁祸给我们,才用了这样的暗器?"吕东野若有所思地道。
"大哥说的不错,我后来一想的确是这样!可凶手怎么不用你们平时惯用的飞镖呢?"
"飞镖太明显,尤其韩掌柜死的时候周围有很多人,飞镖容易被发现,金针细小,发射出去不易觉察。"吕东野微微笑着道。
"哥哥……?"吕明月柳眉轻蹙,一脸不安。
吕东野忽然大笑:"我好像在解释为什么要用金针行凶,怀远不会认为我就是凶手吧?"
"大哥怎么会是凶手,我第一个不信!"方怀远信誓旦旦,胸口拍得"啪啪"响,就差把心掏出来了。
四十一 南山寺之行
饭后吕明月与吕东野到书房下棋,方怀远在一旁观战。
吕家大小姐兴趣广泛,棋艺也精湛,与吕东野僵持不相上下,旁边的方怀远差点睡着。
"去休息吧怀远,我等下就来。"吕明月刚在盘中落下一子,转头给了方怀远一个温柔的笑容。
方怀远揉揉眼睛:"嗯,不要太晚了,我先回去等你。"
"明月,下完这盘就回去休息,不要让怀远等。"吕东野道。
又是一幅家庭融洽的画卷。
方怀远揉着眼睛走出书房,立刻站住了。下棋?怕是有事要密谈吧?自己守在一旁当然得不到结果,借着倦意先出来再说。
先是放重了脚步走远,接着又蹑手蹑脚回到了书房外。那天趁着吕东野和董承谦动手,方怀远已经看出来了,吕东野的功夫不弱,但要和自己比还是差了一个档次,所以只要小心提着气,里面的人绝对不会发觉。
"明月,怀远怎么突然变了?他可是个直脾气的人。"这是吕东野的声音。
"我也有点奇怪,不过人总会变,现在这样总比以前好。"吕明月道。
"我有点不放心,他和董承谦从进京路上就认识,据说他认识殷姑娘还是通过董承谦的介绍。"
"哥哥,你怎么糊涂了?以董承谦和丞相的关系,他和怀远交好有什么奇怪?至于殷姑娘……"吕明月没有再说下去。
董承谦和丞相的关系?和自己老爹?方怀远听得一头雾水,虽然董承谦也说过与老爹同朝为官,自己出了事他无法交待之类的话,可也说不上与老爹有什么交情,再说,司隶校尉署不是暗中还派人去查过老爹的动静吗?
"好了不提殷姑娘了,明月,不要对怀远说太多东西,还不是时候。"吕东野道。
"知道啦,我又不是小孩子!"吕明月嗔怪地道。
"现在丞相府夜间有人把守,很难进去,你也不要再去犯险,或许还有别的办法。"吕东野话锋一转。
方怀远心里"咯噔"一下,老爹的丞相府又被提起来了。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总这样下去方怀远心里也不踏实,还不如自己尽快找机会先弄清楚,究竟那晚的"地震"是怎么回事?
还有,什么秘密不能对自己说?要等适当的时候?
两兄妹的对话再没新的内容,没有方怀远期待的毒针案的线索,等轻手轻脚回了房,刚把椅子并排放好躺下,吕明月也进来了。
"明月?"方怀远迷迷糊糊叫了声。
"吵醒你了?"吕明月抱歉地道。
"不,我不是说等你吗?"假戏必须真做,刚才听到吕东野对自己还是有怀疑,方怀远还得继续努力。
吕明月一笑:"等我干什么?我们又不是真的……"
话虽没说完,方怀远也想到吕明月肯定是红了脸。
"我知道,就是想等你回来再睡。"方怀远静静地道。
黑暗中没有声音,半晌,吕明月叹了口气道:"再别说这样的话,你喜欢的是殷姑娘。"
方怀远心里一阵疼痛,却道:"明月,缘份真是个奇怪的东西,不由得人喜不喜欢,所以我们才成了夫妻。"
隔了一会,吕明月幽幽地道:"即便不是真的,我也会珍惜,缘份不会轻易落到每个人的头上,也许是一世,也许只有短短的片刻,不管怎样,对我来说,婚姻都不是儿戏。"
方怀远愕然了,之前也隐约感觉到吕明月对自己有意,而刚刚的一段话,更无疑证实了这个感觉。
尽管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方怀远心里还是恋着楚楚,绝不可能再喜欢吕明月,将来即使永远走不出吕府,也宁愿就这样做一世挂名夫妻,即便负了所有人,也不负自己的心。
"明月,明天出去走走吧,你想去哪,我陪你去。"方怀远不想成天在府里闷着,婚假还有两天,总得想办法打发。
"那我们就去南山寺,去祈福。"吕明月笑道。
"好。"
吕大小姐要和公子去南山祈福,一大早府里的丫鬟下人就开始准备---一大篮子食物果蔬,路上吃的瓜子零食,祈福用的香烛贡品……方怀远耐着性子没皱眉头,这也太婆妈了,要是和楚楚去,说走就走,还用带这许多累赘东西?
还好吕明月说不必准备轿子,自己和方公子一同骑马去,府里才赶紧备好两匹马,一匹是大飞,另一匹是吕明月的白马----珍珠。
一路风景秀丽,尤其是到了山脚下,山路蜿蜒,旁边一条清澈溪水。
"以前常来南山,嫂子的墓就在山里。"吕明月道。
原来吕东野还有过夫人?方怀远以为他一直独身。
"大哥怎么从来不提?嫂子又怎么会年纪轻轻就过身了呢?"
"我哥哥不喜欢提这些过去的事,嫂子死的时候我还小,是难产死的。"吕明月轻轻摇了摇头。
"难道大哥没打算再娶吗?"方怀远发现自己原来也很多事。
"没有,哥哥说伤心一次就够了,不想再有第二次。"
"原来大哥还是个专一的人,那吕家的香火岂不是要断?"
"那就是哥哥的事了,我是劝不动他的。"吕明月一笑。
南山寺地处深山,偏远清幽,连主持带和尚一共五人,吕明月一到,都出来相迎。
"吕施主,这位是……?"
方怀远第一次露面,当然陌生。
"是我夫君方怀远。"吕明月简简单单介绍。
方怀远赶紧合掌打了个招呼:"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方施主来到这里也算是与佛门有缘,正好中午,不如两位入内用些斋饭?"
方怀远心里发虚,眼瞅着寺内墙角下还晾晒着一箩一箩的辣椒干萝卜干白菜干,斋饭肯定都是素食,米面馒头就着菜干吃。
"谢谢海云主持美意,我们自己准备了食物,一会还要去拜祭嫂子,就不打扰寺内清静了,拜了菩萨祈了福就走。"吕明月客气地道。
"也好,顺其自然,那吕施主就自便。"海云主持颔首。
"只是……"吕明月欲言又止。
海云笑道:"吕施主又想让贫僧看看运数?"
这主持还会看相?
吕明月羞涩地低了头:"数次麻烦主持实在不好意思,既然今天和方……夫君同来,想再麻烦主持一次。"
海云道:"并不麻烦,只是有些天机不可泄漏,也罢,既然吕施主心怀诚意,贫僧就捡能说的说吧。"
方怀远从来不信这一套,但吕明月愿意,自己也没办法,只好作陪,不过心里倒是警醒着,想必一会进到香房客堂里,海云主持闭目凝神掐指一算,神秘地道出玄机,吕明月洗耳恭听,神色专注心悦诚服,最后掏出不少香油钱。
要是那样,方怀远一定得出手阻拦,南山寺地处偏僻,香火不旺,难得有人来送银子,还不得狠着收?
没想到海云脚步都没移动一下,就这么站着说话。
"阿弥陀佛,吕施主若要问姻缘,贫僧倒想劝你不要执着于眼前,世人往往看不透自己身边的事,总是以偏概全,及早下了定论。"海云主持合掌说道。
吕明月低头不语,思索一番开口问道:"那,除了姻缘,其他呢?"
"施主的生活还算平静,一切由缘起,也由缘终,没有大风大浪,富贵终生。"海云主持道。
方怀远转身对着墙角的一堆菜干咧开嘴就笑。没办法实在忍不住了,这番话换了自己也会说,又没有实质的内容,套在谁身上都合适,虽然"富贵终生"具体了点,可谁不知道吕家有钱?吕家的大小姐能不富贵吗?
还好吕明月没有马上掏银子,而是斯文秀气地道:"就请主持替方……我夫君也说两句。"
方怀远赶紧转回身,一脸严肃。
海云一笑,打量方怀远一番才道:"方施主天资聪慧,为官必有作为,不过将来有一劫难,若是能平安渡过,此生便无忧虑。"
"劫难?"吕明月急道,"什么劫难?关乎性命吗?"
海云低头想了想道:"贫僧要看到其他相关的人才能知道劫难的大小,但那是不可能的了。"
吕明月道:"哪些相关的人?也许能请他们来见大师?"
方怀远饶有兴趣地听着,越听越离谱,海云主持故弄虚玄,吕明月竟然真的相信。
"吕施主,贫僧看不到其余的人,只能看到至关重要的一位,而此人与贫僧无缘,此生没有相见的机会。"
"不知是何人?"吕明月当然要追问。
"当今圣上。"
方怀远吓了一跳,皇帝?这也太扯了吧?明知道皇帝不可能跑到南山寺来,海云就故意把皇帝扯进来,自己既然为官,以后免不了与皇帝有磕碰,就是所谓的"劫难",劫难可大可小,全看皇帝的脸色,没错,说得都对,简直无可挑剔的高明。
吕明月一听到提及皇帝,愣了愣,却不再问什么了,倒是方怀远觉得有趣,开口道:"大师不妨也说说我的姻缘。"
海云忽然笑着摇了摇头:"方施主不必担心,姻缘美好,适得其所!"
其实方怀远是有心试探,看看海云能不能看出自己与吕明月只是表面夫妻,结果又得到一句空话。
"多谢大师提点!"吕明月谦卑地合掌一礼。
"吕施主,今日贫僧把能说的都说了,不会再有更多玄妙,施主以后也不需再问,凡事顺其自然。"
再编也编不出什么来了,当然要做个结论,方怀远在心里不屑了一下。
"方施主,若要仕途平坦,令尊信里的内容要仔细留意,切勿只看表面。"
方怀远愕然抬头看着海云,这句突如其来八杆子打不着的话是什么意思?
"阿弥陀佛,二位施主,贫僧还要带弟子参禅讲经,不可误了时辰,二位就请自便吧!"海云低头合掌打了个招呼,带着四个和尚走开了。
"当年虚行法师发愿创建南山寺,钱银短缺物资匮乏,我家祖上知道后倾囊相助,才建起了这座寺庙,也算是积了些福德,所以海云主持每次都为我多说几句运程,要是换了外人,他是不会说的。"吕明月娓娓道来,一面把带来的贡品摆在观音像前,燃起香烛拜了几拜。
除了海云提及老爹的信让方怀远生出一丝好奇之外,他对这个主持没有任何好感,所以只是撇了撇嘴。
吕明月又拿出一张红纸仔细折好,小心地塞进观音像的莲花座下。
"那是什么?"方怀远问道。
吕明月一笑:"是祈福的话,只要心诚就会灵验。"
"对了明月,那个主持怎么没让你供奉香油钱?"
"南山寺的出家人诚心修行,持金钱戒,寺里上下都不沾钱财,所以一进寺庙就要小心,绝不能把钱拿出来。"
这倒是个新奇的说法,"那他们怎么生活?"方怀远问道。
"根本不用钱,他们自己种菜自给自足,有时托钵到山下化缘,不过怀远,你看!"吕明月一指观音像。
方怀远横竖看了半天,怎么看都是一尊铜像。
"这是纯金的,和寺里所有佛像一样,都是京城里大户人家的供奉,要不是寺里的和尚修行虔诚,怎么会有人愿意供奉黄金呢?"吕明月道。
方怀远眼前又出现了一箩箩的菜干,和海云及其几个弟子身上千钉万补的百衲衣,想法有了些微改变。
南山山麓一个向阳的坡上,坟头也浅,幽然立着一座小小的白色墓碑,"吕郑氏琴儿之墓",笔迹苍劲,入石三分。
"墓碑是哥哥写的。"吕明月从"珍珠"背上又拿出些祭品在坟前摆整齐了,拜了三拜。
虽然没见过这个"郑琴儿",但碍着吕明月的面子方怀远也肃穆地拜祭了一番,要说拜的是"郑琴儿"还不如说方怀远拜的是捏在吕东野手里的那封信。
"怀远……蛇!"吕明月突然惊叫起来。
四十二 鹤顶红
方怀远定睛一看,吕明月的小腿上缠了一条金环绕体的长蛇!缠绕之处已经渗出血迹。
自幼在南阳长大,湿热之地蛇虫见得多了,方怀远伸手便捏住了蛇的七寸。
"不要伤它,放它走!"吕明月急道。
方怀远也急了:"这是金环蛇,有毒!"
"怀远,快放了它!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们才从寺庙出来,怎么能杀生?"吕明月急着道。
方怀远立刻把蛇扔到远处,心想着女人就是妇人之仁,现在吕明月自身难保,还想着好生之德。
"怀远……"吕明月站立不稳,伸出手来。
方怀远一把扶住她慢慢坐到地上,也顾不得说话,几下撕开吕明月的裤角。
粉白细嫩的小腿,血淋淋的两个老大牙印!估计那蛇的岁数也不小了,深山野岭日子清淡,今日竟然尝到了妙龄女子的滋味,也算没有白活,方怀远恨恨地回头再想找那条蛇,早不见了踪影。
越老的蛇毒性越厉害,吕明月张了张樱口似是还想说什么,却眼神迷离说不出话。
方怀远不假思索从衣服撕下一片布在伤口上方扎结实了,低头凑在伤口处吮吸起来。
"怀……怀远……"吕明月苍白的脸上泛起一抹红晕。
方怀远这次是豁出去了,吸出不少毒血,嘴里也是麻麻的,扶着吕明月一瘸一拐上了马,却说不出一个字,待回到吕府已经是半夜。
"你们怎么搞的?都什么时候了才回来?!"吕东野急了。
"哥哥,我们……"吕明月急着分辩。
一句话还没说完,方怀远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
吕东野面子不小,太医连夜被请来了。
"蛇毒沁入肺腑,无药可救。"老太医姓田,捋着胡子摇头晃脑地说。
吕明月差点就倒下去,被站在旁边的方全一把扶住。
吕东野倒是神色镇定:"田太医在宫中历经三朝,阅病无数,要是也束手无策,我这就叫人备好车马送太医回去。"
田太医嘿嘿一笑:"无药可救说的是遇到医术一般的人,让我遇到自然不同,快让人准备开水利刃,一时三刻过后,方大人自然起死回生。"
田太医的话并不夸张,方怀远自昏迷到现在已经面无血色气若游丝,看着不妙。
"开水利刃?太医没搞错吧?这不是生孩子要用的么?"方全一面嘀咕一面飞奔去准备。
田太医先用毛巾在开水里浸了浸,敷在方怀远腕肘之间,然后用小刀挑破方怀远的十指指端挤出鲜血,继而又在全身各处穴位热敷放血,约莫一个时辰才医治完毕。
"田太医,我家公子没事了?"方全看方怀远没有转醒的迹象,忧心忡忡地问。
"没事了没事了,他想几时醒来那是他的事,我可要回去歇息了,这么麻烦的病几年都没遇过……"田太医站起来准备走人。
"田太医,太医署要的东西我已让人准备好,烦请太医顺便带回去吧。"吕东野道。
"鹤顶红?最近天气干燥,宫里咳嗽的人越来越多,真有点不够用了,多亏吕大人这里能够提供。"田太医笑足颜开。
"田太医客气了,只是聚宝楼生产瓷器不多,鹤顶红产量也不高,只能是杯水车薪。"吕东野笑笑道。
田太医摆摆手向外走去:"有总比没有的强,吕大人能拿出多少都是帮了太医署的大忙啊!"
吕东野送田太医出门,吕明月满面愁容地坐在床边拿了毛巾在方怀远额上轻拭。
"吕小姐,我家公子又没出汗,还是不用擦了。"方全看不过眼。
先入为主,方全对楚楚的印象要好得多,现在公子不得已"嫁"到了吕家,自己的"总管"也被变相撸了,方全怎么看吕家上下都觉得不顺眼,何况今天公子因为救吕明月差点没命,方全一肚子的郁闷。
吕明月一愣,停了手:"方全,我刚让厨房熬了参汤,你去看看好了就让人送来。"
"小姐,万一公子醒了要下床方便怎么办?还不如我留在这里,劳烦小姐去厨房一趟。"方全恭恭敬敬地道。
吕明月脸上一红道:"也是。"低着头匆匆忙忙出去了。
"方全!让吕大小姐去厨房,你胆子不小!"方怀远突然睁开眼睛。
方全吓得差点没摔一跟头,又惊又喜:"公子你醒了?没事了?"
"早没事了,不过想听听你们说什么。"方怀远坐了起来。
"有什么好说的?差点担心死了。只是刚才田太医突然说到鹤顶红,好像就是杀死韩掌柜针上的那种**,不知公子听到了没?"方全压低了声音。
"嘘!"方怀远赶紧做了个手势,也低声道:"听到了,你别乱说,现在不是时候。"
方全忍不住问道:"可是公子,聚宝楼怎么会出产这个?"
"做瓷器的时候温度一高就能烧出来,没什么奇怪,之前我一直没往这想……"方怀远若有所思地道。
方全吐了吐舌头:"我还以为鹤顶红就是仙鹤头上那块东西,原来根本不是一码事,公子真是见多识广,方全也跟着长学问了。"
"笨!"方怀远顺手在方全头上敲了一记。
"怀远你醒了?"吕明月快步走进来,手里端的碗还冒着热气。
"死不了,放心!"方怀远眨眨眼睛笑着道。
"你们说话,我也该去休息了。"方全一见吕明月,打了个哈欠便走了。
"你真是个傻子!拚了命救我干什么?万一真有个三长两短……"吕明月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
"哎,我知道自己肯定不会有事,所以根本没担心过。"方怀远笑着道。
"你怎么知道?你知不知道刚才你的样子有多吓人?我还以为……你活不了了。"吕明月声音呜咽,终于抹起眼泪来。
"明月,听我说,南山寺的主持大师不是说我今后只有一劫,还是和皇上有关吗?那我肯定不会死在一条蛇手里吧?"方怀远打趣道。
吕明月一听,慢慢止住了眼泪,却琢磨起"一条蛇手里"这个说法似乎哪里不太对。
其实方怀远救人的时候完全没想太多,只是觉得总不能看着吕明月被毒蛇咬死,毒血吸进嘴里还不至于马上发作,但要是不吸出来,吕明月很快就会毒发身亡。
"怀远,现在还有哪里不舒服吗?"吕明月关切地问道。
"嗯,全身都是伤口,哪里都疼。"方怀远皱着眉头笑笑。
"幸亏田太医帮你放血疗伤,不然还不知道会怎样呢,对了怀远,快把参汤喝了。"吕明月心有余悸地说着,一面把装着参汤的碗递到方怀远手里。
"参汤最好不要喝。"吕东野也进来了,大概刚把田太医送走。
"哥哥,怀远刚刚被田太医放了那么多血,正好补补身体,为什么不能喝?"
"参汤活血,身上既然有那么多伤口还没愈合,喝完恐怕更不容易止血了。"吕东野道。
"啊?我不知道,还特地让厨房熬了两个时辰……"吕明月一脸的尴尬。
方怀远一笑,端起碗咕嘟咕嘟几口就把一大碗参汤喝完了。
"怀远!"吕东野和吕明月同时喊了出来。
方怀远抹抹嘴:"味道果然不错,怎么能浪费明月的一番心意呢?大哥放心,毒蛇都没毒死我,难道还会栽在一碗参汤上?"
吕东野笑着叹了口气:"怀远真是少年心性,让人羡慕,相比之下我好像已经很老了。"
"哥哥----"吕明月嗔笑着拉长了语调,"你要是老了,我不是也跟着老了?所以千万别再提那个‘老‘字!"
"以大哥的样子根本看不出年龄来,要是怀远到了这个年龄还能这么年轻,那才让人羡慕呢!"方怀远也跟着凑热闹。
吕东野笑了笑,继而又收起了笑容。
"怀远,今天你舍命救了明月,东野要谢谢你!"说罢对着方怀远一揖到地。
方怀远吓了一跳,急忙下床还礼道:"大哥客气了!明月是……是我妻子,当然要救。"
"怀远,之前因为你与董承谦来往过多,我总对你有所成见,但你本性纯良,是我过于见外了,希望你不要介意。"
"大哥说哪里的话?怀远从来没觉得大哥见外,只是怀远性格冲动,时有得罪,大哥能不计前嫌怀远就很高兴了!"
吕东野既然能主动说这样一段话,大概"搞好关系"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方怀远突然忐忑起来,不知道吕东野还有没有下文。
"哥哥,怎么突然客气起来?"在一旁的吕明月掩着嘴直笑。
"今天殷大人又发难了。"吕东野苦笑。
方怀远心里一紧,知道是董承谦的计策开始实施了,表面上却不动声色:"怎么?殷大人又要大哥布置格局?"
吕东野摇了摇头:"怀远,这事和你有关。"
方怀远心头突突乱跳,自然也就显露在脸上:"我?殷大人该不会说我那个太尉长史府邸的格局也不合礼仪吧?"
吕东野看了吕明月一眼道:"明月,你先去休息,我和怀远说几句话。"
吕明月见吕东野面容严肃,知道自己撒娇也没用,只得说了句:"哥哥,怀远伤还没好,不要让他休息晚了。"说罢带上门走了。
"怀远,殷大人不知怎么得到消息,知道你在荆州打死过人,还知道我有黄道藩密报这件事的书信,今天特地来找我要这封信。"吕东野简短地道。
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这几天方怀远反复练习过几种表情,就是为了一旦得知这件事后能立刻做出正确逼真的反应。
"他……殷大人?他为什么……大哥,你真有这样一封信?"方怀远一脸茫然,呆呆地看着吕东野。
"不错,但按理说黄道藩不会把这件事告诉殷大人,他又怎么会知道?"吕东野疑惑地道。
如果什么都"按理说",方怀远也不会知道。一看吕东野的思路顺着一条跑偏的方向去了,而且弄不好还有"穿包"的危险,方怀远觉得自己必须要发挥点作用。
"其实也不奇怪,也许黄道藩自己对别人提过,别人又传到了殷大人那里,只是……殷大人突然要这封信做什么?"方怀远做思索状。
"我猜是因为殷姑娘,殷大人现在对你我都心存不满,如果他拿到了信,很可能会到皇上那里参你一本,对你很不利。"
吕东野总算说到正路上了,方怀远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四十三 新的疑惑
"那……那怎么办?"方怀远惶然问道。
吕东野沉吟不语。
"大哥,我方怀远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能连累你和明月,我明天就到皇上那里把情况如实说明,要杀要剐随便,但让皇上先把婚退了,总不能让明月为我守寡!"一番话义气凛然,掷地有声。
这一招破釜沉舟也是方怀远事先考虑过的,但要是用到这一招,说明情况不太妙。
果然吕东野道:"怀远,如果你真这样做,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事情已经发生了,纸包不住火,谁也无法掩盖,还不如勇于面对,承担责任。"
这个答案真是做梦也没想到!方怀远在心里把吕东野翻来覆去骂了九百八十遍,计划失败,信没毁掉,自己又要麻烦了!
"我会在皇上面前竭力保你,还要联同各位大人一起上书求情,毕竟黄彦嗣为非作歹在先,在荆州一带的口碑一向不好,而且你是失手伤人致死,并非故意杀人,未必会判……"
"哥哥!"吕明月忽然推门而入,一阵冷风也跟着窜进屋子。
"你怎么还没去睡?"吕东野皱了皱眉头。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这件事为什么要瞒着我?今天怀远救了我的命,现在他的命就在你手上,你怎么能见死不救?!"吕明月激动得声音大了数倍,完全没了平日大家闺秀的风范。
"你……明月,我这不是在想办法吗?"吕东野被妹妹一闹,表情有点不自然。
"让他自己到皇上面前自首,然后再关进诏狱,这就是你想出来的办法?怀远是我夫君,你这样做有没有问过我的同意?"吕明月显然是急了。
"明月别说了,让大哥拿主意吧,不要为了我和大哥吵,将来我不在了,你们还是兄妹。"方怀远连忙见缝插针。
"你怎么会……不在……"话音未落,泪水已经流到了面颊上。
吕东野又沉默了。
"刚才你谢谢怀远救了我,现在就要把他往火坑里推,这么虚伪的人怎么会是我哥哥?怎么会?"吕明月含着泪茫然说道。
"明月,不要这样说大哥!"方怀远适时地插话。
"怀远,他不是我哥哥,不是,我没这样的哥哥,一家人不该是这样的,置你的生死于不顾,看着自己的妹妹守寡……就为了一封信……"吕明月凄然摇头。
吕东野从怀里取出了信。
"怀远,其实我并不是想留着这封信。"吕东野把信递了过来。
最关键的时候到了,方怀远实在没办法控制全身心的紧张,只好由着信纸在发抖的手中乱跳,硬着头皮看完。
是真的,和董承谦给自己看的几乎一样,只是笔迹要整齐得多,纸也干净。
这个时候方怀远完全可以把信一把撕掉,不过他还是克制住了冲动,还给了吕东野。
"大哥决定吧。"方怀远简短地道。
"我不想听到自己的妹妹说做哥哥的虚伪,也不想让明月伤心,更何况你今天救了明月。"吕东野把信凑在烛火上,顷刻便烧完了。
到此为止董承谦的计划圆满成功。
方怀远看着烧成灰烬的纸片落在地上,忽然觉得说不出的疲惫,像是有什么东西被一起烧掉了一样。
"哥哥……"吕明月低头擦着眼泪。
"没事,明月,这封信一点也不重要,你说得对,一家人要象一家人,这才最重要。"吕东野微笑着道。
因为受伤未愈,方怀远这晚就睡在单间里,没有回新婚的洞房。许多事让方怀远不得不趁着夜晚独自一人的时候静下来好好思考一下了。
他发现自己对吕东野和吕明月的成见在慢慢消除,他们都不像是坏人,尽管毒针案还没有线索,可在自己眼中看来他们做的事都有足够的理由。今天吕东野说起"一家人"的时候,方怀远出乎意料地没再联想起什么温馨的家庭画面,而是觉得自己从心底升起了一阵温暖。"毕竟还是虚幻,太不真实。"方怀远自嘲地摇了摇头。
但是一种愧疚也从温暖中衍生了出来,他们都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会来吕府,也不知道自己说的话哪些是真哪些是假,还有,自己对吕明月究竟算不算一种欺骗?
第二天一大早方全跑进来,"公子,老爷有信来了!"
"寄到这里来了?"方怀远纳闷。
"不是,是麻六早上拿过来的,说是昨天就到了。"
这封信长篇了。方怀远既然没被处斩,那封"绝笔"自然没有发出去,但方启正显然已经知道了此事。
先是把方怀远好好责怪一通,列明了顶撞皇帝的严重性,让儿子以此为教训深刻反醒,洗心革面。然后谈到了实质问题,既然已经在吕府开始了新生活,还是要与吕家好好相处,遇事不能冲动,吕东野此人心性复杂,城府又深,与他交流要少说多听,有不明白的地方可以问邓大人和董大人,他们肯定帮忙。信末做最后总结的时候不忘夸了夸儿子,说自己走时疏忽,在京城的府邸无人看管,多亏方怀远想起派人守卫,给老爹挣了面子。
飞鸽传书的影子一直在方怀远脑子里浮浮沉沉,看完信一算日子,不太对。
从正式定下婚期到老爹的信来,不出七天,就算邓太尉也好其他人也好,当时就写信告诉老爹,七天的功夫信恐怕还在去往南阳的路上,可现在,回信都已经在自己手里了。
有点跷蹊,方怀远拿起信又反复阅读几遍,也顺带着想了想海云主持的话:老爹的信要仔细留意,不能只看表面。也是巧了,昨天听完这话信就到了,只不过今天麻六才把信送来。
什么意思?信里还隐含着深意?老爹跟自己是什么关系?有什么不能明说,还要隐晦?
方怀远积极调动起念书时总结古文中心思想的精神,为这封平平无奇的信硬是做了个总结:老爹与邓太尉董承谦关系不错,但是与吕东野嘛……这样一来,与御使大夫陈靖之的关系自然也是一般。二、在吕府少说话,别跟吕东野走得太近,有什么事找邓董二人商量。还有第三点,这也是让方怀远非常奇怪的一点,自己派兵守卫丞相府的事也值得一提?
回信有点难度,方怀远原本想问几个问题,比如七天之内信是如何从京城和南阳之间走了一个来回?裕祥钱庄的韩掌柜与老爹是否熟识?丞相府里的"地震"又是怎么回事?
写了个草稿,方怀远驻了笔,自己对老爹的口气怎么象在查案?这可是不敬。方怀远思索着再也想不出别的内容,又没有要紧的事,只好先作罢。
"怀远,今天好些了?"吕明月施施然走进来,还端了碗燕窝。
方怀远立即把面前的书信整理了一番才笑道:"好多了,写写字打发时间。"
说是整理,其实借机把老爹的信和自己的回信草稿拿纸盖住。
吕明月倒是没太留意,小心地递过燕窝一笑:"趁热快喝了,难为你这几天困在这里无事可做。"
"明月,腿上没事了?"方怀远一口气喝完,味道不错,抹了抹嘴,想起自己也该关心一下对方。
"没事,你看!"吕明月转了个圈子,石榴裙轻飘飘摆动,煞是好看。
"大哥去上朝了?"方怀远干巴巴地没话找话。
看完老爹的信,自己昨夜心里生出的温暖立时冷却了,老爹的提醒可是个原则问题,自己到底应该站在什么立场,可不能因为脑子一热就改变了,吕东野"心性复杂,城府又深",老爹还能骗自己吗?昨晚吕东野终于烧了那封要命的信,董承谦帮自己算是帮到家了,看来老爹说得对,邓太尉和董承谦才是信得过的人。
吕明月掩嘴一笑:"都几点了才问这个?哥哥哪天没去上朝?"
方怀远问道:"大哥难道只顾着上朝?平时没什么爱好?"
"哥哥?他有时候喜欢去聚宝楼摆弄古玩,还能自己烧制瓷器,也算是一种雅好。"
方怀远点了点头,心想吕东野不知烧了多少鹤顶红出来。
"今天朝廷发俸禄,哥哥说会替你拿回来,省得你再跑。"吕明月道。
一提起俸禄方怀远有点尴尬,两张银票少得可怜,难得吕明月没有露出轻视的神色。
"那点银子,唉,还不如让朝廷直接替我存到钱庄里,过段时间还能拿利息。"方怀远苦笑。
"那怎么行?朝廷和钱庄可不能有牵连,除非你拿了银子自己去存!"吕明月笑道。
方怀远一时没反应过来,"怎么?不能让朝廷直接帮我存进去吗?"
那老爹的俸禄是怎么存的?
"当然不能!钱庄都是私人开的,朝廷怎么能把大臣的俸禄直接放进私人地方呢?怀远,你这个想法倒是省事,不过办不到!"吕明月觉得好笑。
方怀远愣住了,老爹不在京城,他的俸禄又是怎么存进裕祥钱庄的呢?韩掌柜和老爹相熟?再熟,他能到朝廷去领丞相的俸禄?不可能!还有,如果吕明月说的是真的,董承谦会不知道?
"那,我爹人不在京城,他的俸禄怎么领?"方怀远只好本末倒置地问。
"这个我也不清楚,要问哥哥了。"吕明月回答。
方怀远抱着这个谜团等了一天,终于等到吕东野回来。
还不能马上就问,不然引起吕东野的注意怎么办?万一这里面有什么问题就麻烦了。
"今天不吃麻辣锅了?"吕东野看了看桌上的菜肴,风趣地问。
"天天吃,不怕脸上长痘痘?"吕明月也开玩笑。
"我还能长出来的话,未尝不是好事。"吕东野含蓄地说。
"大哥,今天辛苦了!"方怀远乖巧地斟上茶水。
"天天都一样,哪有什么辛苦,不过今天我对殷大人说那封信已经烧了,殷大人没再弄什么花样。"吕东野笑道。
"多亏了大哥。"方怀远感激地道。
"没什么,这事就不提了,哦对了怀远,今天帮你领了俸禄。"说罢吕东野掏出两张银票递了过来。
"谢谢大哥,唉,京城生活艰难,这点俸禄真是杯水车薪,我又不懂什么营生,不怕大哥笑话,要是能把老爹的俸禄领一些来就好了。"现在让人笑话都是小事了,脸皮厚就厚吧,搞清楚心里的谜团才是正经。
"怀远,你就别想了,令尊不在京城,每月的俸禄都留在少府司,不会让别人代领,除非是令尊亲自去。"吕东野笑道。
"那我爹在少府司不是已经存了好多钱?可惜不能存进钱庄,不然还有利息。"方怀远失望地摇头。
"这是朝廷的规矩,没办法,不过你现在也没什么太大的花销,钱银上的事不用发愁吧?"吕东野关切地问。
"没有,当然没有,不过想起来了随便问问。"方怀远赶忙掩饰。
老爹的俸银一直在少府司?那为什么又让自己去裕祥钱庄拿钱?还说那是俸禄?韩掌柜还真的一见条子就把钱如数拿出来了!
董承谦怎么可能不知道朝廷的规矩?为什么只是让自己不要告诉别人,而没有说实话?
四十四 原来皇帝留了一手
三天的婚假告一段落,方怀远像是从监狱出来重获自由,天是那么蓝,空气是那么清新,看着大飞的眼睛都是妖娆的双眼皮。
方怀远迈着轻快的步子走进皇宫。
"方大人新婚愉快!"文武百官频频打招呼,脸上的表情也很愉快,至少比听到恭喜的方怀远要愉快。
殷大人正好从旁边经过。
"殷大人……"方怀远不知道是该表示歉疚还是感激。
殷大人转过头来:"方大人,没事就好。"又看了看远处的吕东野,走了。
董承谦已经站在了自己的位置上,转头做了个得意的鬼脸,意思不言而喻----计划成功。
方怀远也笑了笑,有点勉强,毕竟心里还揣着关于老爹俸禄的疑问。
早朝的第一件事,皇帝阴沉着脸让李公公诵读了一份来自边关的奏折,匈奴军队小规模骚扰,因为十万增援部队还在路上,边关守将人力不够,只能闭关不出,一些当地老百姓遭受了损失。
大臣们马上肃静了。
方怀远没想到三天后一上朝就赶上了和自己有点关联的事,而且不是好事。
眼见没人说话,方怀远出列道:"陛下,十万军队延迟出发,臣有责任,愿受惩处。"
"陛下,方大人经验尚浅,不知者不罪,都怪老臣疏忽。"邓太尉赶紧出来圆场。
皇帝立刻不耐烦了:"朕并不是要追究责任,而是此事要引以为戒,不能再发生!"
方怀远道:"陛下放心,马该吃什么臣已经全弄明白了,豆子跟草肯定能分清,保证不会再发生。"
大殿上忍笑的声音此起彼伏。
皇帝一愣:"方怀远,御马监正好人手短缺,既然弄得这么明白,不如去替朕养马,以免在邓大人手下大材小用。"
"陛下使不得使不得,方大人桌子上的公文都堆成山了,老臣建议让方大人把公文处理完了再去吧,咳,咳咳。"邓太尉的咳病又犯了。
皇帝悠然道:"原来方大人除了知道马吃什么还知道公文怎么处理,朕甚感欣慰。"
昭翊这个刻薄鬼,得势不饶人,要不是现在两人身份有异,方怀远绝对不会示弱。俗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又是在朝上,算了,懒得理他,方怀远不屑地撇了撇嘴。
没想到皇帝眼尖,看在眼里,随即道:"方怀远,下了朝来见朕。"
第二件事,边关需要增派一名守将,让大臣们举荐。
"臣以为威远将军杨鼎文武双全,治军有方,目前又闲置,正好可以出任。"邓太尉道。
"杨鼎……"皇帝沉吟着没有马上表态。
"陛下,左将军冯克俭在军中威望颇高,是合适的人选。"陈靖之禀道。
这样的场面似曾相识,方怀远记得自己刚入朝的时候为了推选去荆州的巡方御史,邓太尉就与陈靖之意见不统一。
看来只要一推举人才,两人一定是各抒己见。同在一个殿共事,貌合神离,想必皇帝也头疼。
"众位爱卿的意思呢?"皇帝在做动员群众的工作。
"杨将军正当壮年,至于冯将军嘛,年事已高,而边关又是苦寒之地,恐身体不便。"关大人道。
皇帝的眼睛转了转。
"陛下,冯将军是两朝元老,经验丰富,若边关发生战事,只有冯将军这样的将帅之才才能坐镇指挥。"吕东野道。
方怀远觉得吕东野好像什么事都要插一手。
"陛下,臣年富力强,带兵多年,并非没有经验,若朝廷需要,臣愿赴任边关,为陛下之江山社稷效万死不辞。"
一听"年富力强"四个字,方怀远就知道说话的是威远将军杨鼎。
"冯爱卿,你有何话说?"皇帝觉得应该也让冯克俭有机会发挥一下。
"陛下,臣历经两朝,相信朝廷对臣的了解比臣能说的要多得多,所以臣只一句话,报效朝廷死而后已,其余的就由陛下定夺。"冯克俭须发如银,脸色红润气若洪钟,健康状况一定极好。
"承谦,你的意思呢?"皇帝竟然问起董承谦来了。
方怀远有点纳闷,派守将可是件大事,以董承谦的年纪经验,也能有独到的见解?
"陛下,冯将军去年六月抱孙,而且是一对龙凤双生,自那以后冯将军去军营的次数减少了,每日大部分时间在府上含饴弄孙尽享天伦,已成习惯,要是突然赴任边关恐怕心有牵挂。"董承谦冷静地道。
"董大人是什么意思?难道老夫抱孙也不行吗?这和带兵有什么关系?"冯克俭一说话,整个大殿轰隆隆响起一片炸雷。
董承谦没有回答。
"那杨将军呢?"皇帝又问。
"三个月前杨夫人突发伤寒而死,杨将军又无儿无女,每晚在灯下苦读兵书,臣以为杨将军若远离京师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要不是与董承谦熟捻,方怀远早已毛骨悚然,董承谦不但了解文武百官的言行举止家庭琐事,还能据此在皇帝面前进言,左右大臣们的升迁离贬。
所以杨鼎听了这一番明明是对自己有利的话并没有露出高兴的神色,而是急忙摸出手巾揩起一头的汗水来。
皇帝沉思着还是没有做什么决定。
第三件事对方怀远来说无疑是当头一棒。
"近日众位爱卿联名上书要求立后,朕考虑了一下,皇后的位子一日空虚,各位就一日替朕操心,既然如此,明日开始报上候选名册,彻底解决此事。"皇帝说完站了起来,干脆利索退朝走人。
"承谦!"方怀远顾不得自己还得去见皇帝,一把抓住迎面过来的董承谦,"走,到外边说!"
"怎么了?你的脸色怎么……哦对了,田太医说你为救吕姑娘被毒蛇咬了,你也真是不小心,万一……"
"承谦,信的事解决了,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方怀远决定长话短说。
"不谢,算我讨好丞相大人!"董承谦嘻嘻笑着道。
"还有,我爹的俸禄到底存在哪?"
董承谦愣住了。
"你明明知道俸禄除了本人以外根本拿不出来,为什么不告诉我?"
"裕祥钱庄的韩掌柜和我爹究竟是什么关系?"
"韩掌柜为什么死,你知不知道?"
董承谦沉默了一阵,问道:"怀远,才几天功夫你怎么想到这么多问题?是不是吕东野对你说了什么?"
"都是我想到的,吕东野不知道。"方怀远严肃地说。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晚上你来找我,详谈。"董承谦也是一脸严肃。
皇帝埋头在案卷里,半天才想起来旁边还站着个人。
"怀远,赶紧坐吧,朕一忙起来把你给忘了。"皇帝脸色平和,似乎也把朝上两人抬杠的事忘了。
"陛下叫臣来不知何事?"方怀远想起上一次见皇帝差点送了命,心情自然不那么好。
"怀远,朕给你说一个秘密。"皇帝放下案卷,露出神秘的笑容。
"臣洗耳恭听。"方怀远还是语调平淡,雷打不动。
"怎么?还在计较上次的事?你也未免太小气了吧?"皇帝一团和善。
"臣在想,若是陛下到了铡刀前面是否能和气大方,喜笑颜开。"
"你啊,哈哈哈哈!怀远,我能真让你死了吗?也不想想咱们是什么交情?"皇帝越笑越欢,"朕"也不用了,一派亲民的作风。
"陛下,"方怀远不为所动,"若是传诏的李公公晚来半步,陛下现在就只能一个人在书房大笑了。"
"好了好了,"皇帝总算笑够了,"朕要告诉你的秘密就是,李公公就算半路闹肚子跑茅房掉进了茅坑,你也死不了,朕就是要吓吓你,让你再敢顶撞朕!"
方怀远的眉毛拧成了一团:"难道铡刀是纸糊的不成?还是臣什么时候吃了不死药自己也没觉察?"
"唉,怀远,要是有不死药也该让朕先吃吧?告诉你,当时吕大人身上有朕的亲笔手谕,要是李公公没赶到,吕大人就会及时把你救下来。"皇帝掩饰不住满脸的自得,好像独自一人掌握着天机。
"吕东野?"方怀远顿如丈二的金刚摸不着头脑。
"怎么对你的大舅子这么不客气,直呼其名?"皇帝扬扬眉毛。
"为什么把手谕给他?怎么不给董大人?"
"承谦?朕不肯定他会不会去刑场,前段时间他一直在追查假银票案的证人,吕大人则不一样,看在他妹妹的份上,他一定不会把这事耽误了。"
这倒是个靠谱的理由。
"怀远,在吕大人府上有没有什么发现?"皇帝漫不经心地问。
金针?鹤顶红?现在好像还不是说的时候。方怀远摇了摇头:"才三天时间,什么收获也没有。"
"不急,慢慢来。"皇帝的样子倒也的确不急。
"陛下,关于册封皇后……"方怀远不吐不快。
"行了,朕知道你小子想说什么,承谦也替你说过话,殷姑娘就给你留着,唉,其实朕也是让那帮大臣给逼的,隔段日子就联名上书,也不知道是朕娶老婆还是他们娶老婆,怎么比朕还急?回头随便选一个出来摆在那,也好堵了他们的嘴,给朕留点清静。"皇帝一轮牢骚发完,端起茶杯猛喝了一通。
方怀远差点就一把拍在皇帝肩上,够朋友!够意思!
皇帝一把拍在方怀远肩上:"小子,你到底怎么个打算?吃着碗里的想着盆里的?殷姑娘是什么出身,怎么可能给你做妾?"
方怀远重重地叹了口气,没有答案。
"慢慢来吧,朕遇到的事比你烦得多,不想了,怀远,喝茶!"说罢指了指方怀远面前。
刚才一进来小黄门就端了杯茶水放下,方怀远还没培养出一边喝茶一边倾谈的作派,也就一直没碰。
皇帝喝的茶当然是精品,入口清香甘甜,这一甜,方怀远想起件事。
"陛下,那天在刑场上董大人给臣吃过一种能产生幻觉的药……"
"波斯国的贡品,曼陀罗之光,"皇帝不假思索地道,"这种药的用处是让人感到短时间的麻醉和兴奋,承谦一定是担心你怕死才拿给你!"皇帝不禁笑了出来。
"既然是贡品,一定珍贵,让臣糟蹋了。"方怀远红着脸讪讪地道。
"波斯国年年进贡,虽然稀有,但太医署还有不少,都是开刀时用来麻醉伤口,很少直接给人吃,算你小子有口福了!"皇帝幸灾乐祸地看了方怀远一眼。
四十五 吕大人和董大人的过节
方怀远对着自己的桌子长嘘短叹。
邓太尉说公文堆得象山一样实在是谦虚了,因为邓太尉没说明山有几座。现在一道连绵起伏的山脉横在方怀远面前,让方怀远无从下手,不知道该从左边还是右边着手开荒僻径。
"既然方大人回来了就好,一会我们帮你分担一点,要是你不在,我们拿来做就是擅自越权,出了问题说不清。"雷通把方怀远带给他的黑糊仔细放好,一面笑着说。
"其实我已经处理了一部分了,挑了一些不太重要的。"杜崇德也笑了笑。
"我可没杜大人胆大,不过昨天有几份例行的东西我看方大人以前也处理过,直接照抄了,肯定不会有问题。"张洪自作聪明地道。
方怀远真不知道该怎么谢谢这三个人。都不是什么太大的角色,每天说说笑笑干着公务,吃吃带来的私房菜就是乐趣,没有官场之间的尔虞我诈互相倾轧,到了申时打个招呼回家,明天再见,一身轻松。
方怀远的感激之情并不只是因为这三个人帮自己分担了部分工作,也不只是自己在上林诏狱吃了三人精心准备的菜肴,而是因为自己才入朝做官就置身于这三个同僚组成的随意随和随便的气氛之中,每日得以轻松渡过。
"改天我请客。"方怀远腼腆地说。
雷通和张洪都是吃家,平日里肚子饿的时候要是赶上这俩人正好在谈论吃喝,遭的罪可不是闹着玩的。
"烤鸭,雷大人,你不知道了吧?肚子里塞满芝麻糯米,然后缝好,外皮抹上蜂蜜,烤的时候要用果木,最好是苹果枝,那样烤出来有苹果的气味,在火上还得不停转动,每半个时辰泼一碗凉水,肉就酥脆,等油滴得差不多了,鸭子就成了,金黄色外焦里嫩,芝麻糯米吸饱了鸭油,香的能连吃三大碗。"张洪颇有经验地介绍。
"鸭子我不太懂,我炒的螃蟹那可是一绝,先拿姜片抹一遍锅底,再抹一层猪油,螃蟹整个放进去,放一把粗盐,对,就是海边直接晾出来的那种盐,倒陈年花雕一碗赶紧盖上盖子,里面噼啪乱响,等不响了,香味也就出来了,不是一般的鲜。"雷通得意地道。
当时还是刚吃了午饭,方怀远和杜崇德立马就出了偏殿,杜崇德说附近园子里牡丹花比往年开的好,两人一同观赏了大半个时辰。
"方大人,京城的馆子我们都吃遍了,要请客就简单点,弄点家常的东西,让我们吃着新鲜新鲜。"雷通嘿嘿笑着道。
"是啊方大人,可别找这个楼那个楼的,腻啦!捏个饺子包个馄饨都比那强!"张洪道。
方怀远明白,都知道自己没什么营生,就靠那两张银票的俸禄,明摆着是不想让自己花钱。
"行,我琢磨琢磨。"方怀远点头道。
眼前的山脉慢慢矮下去,申时一到,雷张杜三个人也先走了,方怀远觉得该把这些天发生的事好好捋一遍。
杀死韩掌柜和李学胜的无疑是同一个凶手,杀李学胜的目的是为了灭口,那么杀死韩掌柜是为了什么?李学胜和韩掌柜是风牛马不相及的两个人,自己从韩掌柜那里得来的银票都是真的,作为京城唯一一家钱庄的掌柜,应该与假银票没有关系。这条路子想不下去了。
韩掌柜在自己眼前被害,当时在场的还有谁?
邓太尉?动不动就咳得说不出话的邓太尉能发射毒针?
殷大人?殷大人根本不会武功。
关大人?不象。
陈大人?不象。
雷通?张洪?杜崇德?这三个人也不会武功。
楚楚?楚楚也许会点武功,但绝对没有高深的暗器功夫。
吕东野?吕东野能给太医署提供鹤顶红,自己也精通暗器。
董承谦?董承谦应该会用暗器,但他不可能杀死自己千辛万苦才找到的重要证人,而且李学胜死的时候董承谦在太医署,不具备作案时间,校尉署和太医署的人都能证明。
吕明月?作案的时间、暗器、**都具备,可她……不象。
方怀远长叹一声,如果最大的嫌疑人是吕东野的话,那杀死韩掌柜的动机又是什么?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我回府里看看。"放下碗筷,方怀远对吕东野和吕明月笑笑说。
"怀远大概放心不下那几条鱼。"吕明月笑道。
"怀远,今天你跟董承谦说什么了?"吕东野的话里有警惕的意味。
"没什么,几天没见,打个招呼。"方怀远表面上随意,心里却不太自在,自己和谁说什么话,没必要对吕东野交待吧?
"这个人你要小心,绝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吕东野来了一句。
方怀远一听这话就头大,不过时间紧迫,自己还得去找董承谦详谈,也就敷衍了句:"知道了,多谢大哥提点。"
以方怀远的身手晚上进皇宫当然不用走正门,轻而易举翻过墙头,一看司隶太尉署亮着灯,就知道董承谦正等着自己。
"你和吕东野的过节,就是因为校尉署和光禄寺不能并存的矛盾?"方怀远劈头就问。
老爹的俸禄是怎么回事,自己肯定要弄明白,但吕东野和董承谦之间的针锋相对已经困扰到自己了,一个是推心置腹的朋友,一个是表面上的大舅子,再表面,也得天天对着说话吧?虽然自己站在董承谦的一边,但这两人究竟有多深的敌意,方怀远还是想弄清楚。
董承谦不知从哪找出一壶酒,又找来两个杯子刚把酒倒满,听到这话手里停了停。
"也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全是。"
"怎么说?承谦,你就直说吧!"方怀远一听好像还挺复杂,好奇心又起来了。
"吕家开的聚宝楼,你知道吧?"董承谦问道。
"嗯。"方怀远点点头,没好意思说方全卖瓷瓶的事。
"我刚到校尉署的时候,查到了一件事,对吕东野很不利。"
"哎,承谦,你能不能一次说完?"方怀远急得拿起酒杯一口干了。
"等等怀远,这酒得慢慢品,去年八月的桂花酿造,是京城特产。"董承谦一看方怀远象灌水一样,直皱眉头。
"行行,酒不错,挺香,我等会再喝。"方怀远放下酒杯,摆出一副静待下文的姿态。
"聚宝楼每几个月就有匈奴来的客人,这个情况很不寻常,吕东野位高权重,掌握很多朝廷机密,万一泄露情报事情就严重了,我告诉了皇上,没想到皇上动作快,立刻就把他下狱审查。"
"我明白了!所以吕东野一直对你怀恨在心。"方怀远做顿悟状。
董承谦苦笑一声:"还不止如此,当时吕东野的妻子有孕在身,一听到吕东野被抓,提前动了胎气,难产而死。"
方怀远吃了一惊,吕东野妻子的死竟然和董承谦有关,而且是一尸两命!丧妻丧子之痛,难怪吕东野这么仇视董承谦。
"那后来有没有查出结果?吕东野真的和匈奴暗中来往?"
"没有,皇上还亲自秘密审问过他,没有任何结果,也怪我,还没找出证据就告诉了皇上,吕东野被抓,匈奴人也没再出现,线索断了,没多久他就出狱了。"董承谦的声音里多少透出几分挫败的意味。
方怀远不知道该说什么,就算站在外人的立场上看,董承谦的做法并没有错,司隶校尉署原本就负责检查朝廷官员的动向,加上这些年与匈奴关系紧张,朝廷重臣与匈奴人定期来往,绝对可疑。
吕东野妻子的死并不是董承谦的本意,那晚董承谦谈起自身经历的时候提到燕妃不是也说过一句,"我不想看着无辜的人死掉"?
"承谦,算了,过去的事让它过去吧。"方怀远劝道。
"我要是什么事都放在心上,早装不下了,人也会疯掉!"董承谦一笑。
方怀远太明白这句话的含意了,却更不知道怎么劝了。
还好董承谦立时就换了话题,"怀远,你先看看这个!"说罢递过来一张纸。
又是一幅吕明月的肖像,不过换了内容,画里的吕明月不再舞剑,而是端坐在凉亭里低头刺绣。
画是工笔,毫发毕现,方怀远当然一眼就看到了吕明月手中的金针!
方怀远突然惊呆了,上次董承谦让自己看吕明月舞剑图的时候,自己竟然一点也没意识到吕府的举动都在司隶校尉署的监视之下!不然为什么吕明月的平日的生活喜好都被画了下来到了董承谦手里?!
一股凉气从心底蹿上来,不会自己睡在洞房的椅子上也被画成图像了吧?那也……太恐怖了!
"你觉得这就是毒针案的凶器?"方怀远颤声问道。
董承谦道:"还不能确定,只是可能,聚宝楼有自己烧制瓷器的作坊,很容易提炼鹤顶红,**和暗器都有了,还差动机。"
没想到自己在吕府辛辛苦苦潜伏三天得来的一点线索,董承谦随随便便就道了出来,方怀远也觉得很挫败。
"怀远,你爹的俸禄的确在每月负责分发官员俸禄的少府司,并不在裕祥钱庄,但你爹曾经救过韩掌柜的命,韩掌柜为了报恩,只要是你爹有什么吩咐,必然在所不辞。你也知道钱庄是个敏感的地方,如果传出去当朝丞相与钱庄老板有私交,事情可大可小,会影响你爹为官的清誉,所以我一直瞒着你。"董承谦严肃地道。
原来这么简单!董承谦也太小心了,自己的老爹,自己会对别人说么?
"我爹是怎么救的韩掌柜?"方怀远好奇地问。
四十六 鸽子粪
"当年裕祥钱庄被连夜盗走了五百万银票,韩掌柜不敢报官,怕廷尉府追查起来惊动太大,在钱庄存钱的人要是知道消息都来提钱,钱庄根本拿不出来,就到你爹府上求助,当时你爹表示这是关大人的管辖范围,丞相虽大,也不能越职出面。"
"啊,我爹这么说?不过也是,我爹这把年纪,就是想管,也没办法跑出去追盗贼吧?"方怀远皱起眉说道。
"急什么?你爹后来还不是管了?"董承谦笑道。
"怎么管的?"
"韩掌柜当时就在你爹院子里找了棵树要上吊,你爹没办法,让我去查。"
"你?你还会查这个?"方怀远意外地瞪大了眼睛。
董承谦一笑:"我两天就查到了,五百万银票一张没少。"
"你也太厉害了!"方怀远对他的佩服又添了一笔。
"我查过很多案子,这件并不算复杂。"董承谦认真地道。
"你认为凶手杀韩掌柜有什么目的?"方怀远觉得这倒是个探讨案情的机会,董承谦是个聪明人,听听他的看法绝对没坏处。
"你肯定也想到了,凶手杀李学胜的目的是担心他指认自己,那么杀韩掌柜很可能也是为了相同的目的。"董承谦一面思索一面说道。
"韩掌柜能指认什么?"方怀远迷惑了。
"怀远,韩掌柜提到的飞鸽传书是个大疑点,我想再去钱庄看看。"
方怀远对于半夜行动已经有了心理障碍,董承谦既然提议,只好硬着头皮走一趟。
钱庄翻修得跟新盖好的没什么分别,董承谦一挥手,两人直接上了房顶。
皎洁的月光下,房顶上竟然站着另外两人!方怀远大吃一惊差点没栽回去,面前的竟然是吕东野和吕明月!
这是怎么回事?!
"怀远?!"吕明月的惊讶程度并不比方怀远小。
"呃,你们,你们这是……"方怀远就算再有急才,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要是在大街上还能说句"出来散步?"眼下全都站在房顶,散步不可能散上了房吧?
"巧了,董大人怎么半夜还没休息?"吕东野冷笑。
"吕大人还不是一样?"董承谦淡淡地道。
"凑巧碰上,大家各干各的,互不打扰。"方怀远想抹稀泥。
"这个办法不错,我们想看看房顶下面有没有要找的东西,就请两位先让一让。"吕东野道。
"吕大人,既然大家的目的都一样,不如一起动手,谁也不用让谁。"
话音一落,董承谦很快揭开了脚下的几块瓦片。
方怀远想起小时候爹常说的一句话"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那时候瓦虽然没揭过,板子可没少挨,没想到长大真干起了上房揭瓦的事。
"笑什么?"吕明月瞪了方怀远一眼。
"没,没什么。"方怀远赶紧严肃起来。眼见吕大小姐一丝不苟地挨个揭着瓦片,方怀远想笑也得硬憋在肚子里。
"都让你要注意这个人了,就是不听,总混在一起。"吕明月的声音不大不小。
"明月,承谦也是我的朋友,他做的事有他的方式,你们只是立场不同。"方怀远诚恳地道。
董承谦忽然站起来:"这里!"
一层灰灰白白的东西,明显是鸽子的粪便。
吕东野道:"看来韩掌柜并不是信口开河,钱庄真的有信鸽!"
"你听到韩掌柜说的话了?"方怀远心里升起一个问号,既然吕东野听到了,为什么还要问自己?
"只隐约听到飞鸽传书四个字。"吕东野道。
"所以吕大人今晚特地来毁灭证据?"董承谦忽然冷笑道。
证据?鸽子粪?方怀远一下子糊涂了,董承谦究竟知道什么?
"什么证据?董承谦,你不要血口喷人!"吕明月不忿地道。
"董大人,既然韩掌柜真养了信鸽,下一步就要看看鸽子是干什么用的了,弄不好真是对你不利的证据。"吕东野眉梢一挑,从容淡定。
"悉随尊便。"董承谦静静地道,嘴角露出了一丝难以觉察的笑容。
方怀远小心翼翼地把揭得乱七八糟的瓦片盖回原处,至少不能让钱庄的人发现半夜来过贼,还是笨贼,不偷钱,只揭瓦,打草惊蛇。
到此为止,有了点收获,韩掌柜与老爹真的熟识,又真的养过鸽子,那韩掌柜给老爹的飞鸽传书就是真的了,但是,自己入赘吕家的时候韩掌柜明明已死,老爹又是从哪得到的消息?鸽子呢?去哪了?
"承谦,鸽子粪只能证明这里养过鸽子,还能是什么证据?"
吕东野和吕明月一走,方怀远立刻问道。
董承谦张开手,一个金属细筒在黑暗中闪着幽幽的光芒。
再仔细看,细筒上雕着粗犷的鹰形图案,方怀远顿时皱起眉头:"这不是中原的东西!"
"这是绑在鸽子腿上的信筒,是匈奴的出产,韩掌柜养的信鸽很可能为匈奴传送消息。"董承谦神色凝重。
方怀远睁大了眼睛:"难道韩掌柜是匈奴的奸细?"
"可他只是个钱庄掌柜,又能传递什么匈奴人想要的消息呢?"董承谦低头思索。
方怀远道:"韩掌柜上面一定有朝廷的人,承谦,你是在怀疑吕东野?"
董承谦沉默了一阵才道:"怀远,校尉署办事从不会对外人透露……不过你既然也想知道毒针案的线索,那我就告诉你,从去年开始每三个月都有一名匈奴女子到聚宝楼见吕东野,两人单独会面行踪神秘,但是没有得到谈话的内容,我也不能冒然就下定论。"
难道吕东野单身多年,终于又找到了红颜知己?方怀远愕然之余有了另外的想法。
"两人每次都在聚宝楼的顶层见面,我安排手下在聚宝楼做了半年的伙计,每次想借端茶的机会上去都被阻止了。"董承谦摇了摇头。
"你怎么知道她不是吕东野……呃,相好的女人?"方怀远觉得要怀疑吕东野首先就要把这点排除。
"他们见面前后的表情实在严肃,我和手下看了都觉得不象,而且见面时间短,半盏茶的功夫都不到。"
这么短的时间的确不够谈情说爱,但交换几句情报就很充裕。董承谦一定是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训,不拿到证据就宁愿等。
"按时间算那个匈奴女子又快来了,你也可以留意一下,哪天吕东野突然有事要去聚宝楼,就一定是去见面。"董承谦道。
这与毒针案又有什么关系?方怀远怔怔地站了一会,没有顿悟,倒是隐隐约约有了点答案的雏形。
"既然吕东野与匈奴有来往,韩掌柜的鸽子难道是为吕东野传送消息到匈奴用的?"
"我也想不出别的答案,韩掌柜一定是见你处境危险,为了报答你爹就用鸽子给你爹捎了信,吕东野听见飞鸽传书四个字担心韩掌柜泄密,当场杀人灭口。"
应该就是这样了!韩掌柜既然是吕东野杀的,李学胜自然也是他杀的,那么假银票案的幕后人物无疑是吕东野。
"那他今晚来钱庄干什么?真的是要毁灭证据?"
"应该是,还好被我先发现了信筒,不然一堆鸽子粪也说明不了什么。"董承谦道。
方怀远忽然觉得自己这个大舅子命运十分悲惨,先是与匈奴人来往连累自家女人孩子送了命,私印银票跑了刻模版的人,只得杀人灭口,再与匈奴人来往以为鸽子送信神不知鬼不觉,哪知弓杯蛇影又要灭口杀人,唉,匈奴女人那么招摇,进聚宝楼以为没人看得见么?
没有确凿的证据,董承谦还想暗中追查,方怀远也决心把在吕府刺探情报的任务继续下去。
天色放亮,到了宫墙下面。
"怀远,没穿官服怎么办?这回我借你?"董承谦眨着眼睛直笑。
"千万不要!"方怀远满脸通红,"你赶紧走,我自有办法!"
"行行,你好自为之。"董承谦一纵身,进去了。
方怀远绕到宫门口,站着等人。
"雷大人雷大人!"远远眼见雷通骑着马过来,方怀远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去。
"方大人,你怎么会站在这里?等我?"雷通纳闷地道。
"雷大人,我等得你好苦!早上走得匆忙忘穿官服了,偏殿还放了一件,麻烦雷大人帮我拿来。"
"方大人,不会是梦游了吧?"雷通更纳闷了,这也能忘?
"哪里哪里,雷大人你得快点,别一会咱们都迟到!"方怀远急道。
自从上次穿吕东野的官服被议论了整整一个早上,方怀远也学乖了,第二天就拿了件自己的官服放在偏殿,以防万一。
四十七 草稿不见了
一个晚上过去,皇帝做好了决定,威远将军杨鼎出任边关守将,主要负责统领新派去的十万兵马,驻守雁门。
杨鼎当场表了一通决心,慷慨激昂,皇帝自然鼓励安抚,大臣赞颂圣上英明,皆大欢喜。
皇后的候选名册也递了上去,有没有楚楚,方怀远也不在乎了,君无戏言,昭翊再怎么狡猾,断不会在这件事上忽悠。皇帝随手翻翻名册放在一边,表示立皇后的事非同小可,关乎江山社稷,必须仔细斟酌,需要一点时日。
方怀远心里暗笑,按照皇帝的意思,娶皇后老婆是次要,拿来镇国才是主旨。
下朝回到偏殿,刚坐下,进来一个人。
方怀远心里冒出一阵寒气,雷大人不是就坐在自己边上吗?怎么又进来一位雷大人?
"方大人,同朝为官,一直无缘结识,今日特来感谢。"进来的雷大人客气地拱手,一脸笑容。
这人穿的可是一品官服。
方怀远不敢怠慢,赶紧站起来:"这位是……?为何感谢?"
雷通在一旁说话了:"大哥,有话赶紧说,方大人桌子上的公文还等着呢!"
原来是雷通的大哥?长得一模一样,大概还是双生。
"哦,方大人,在下雷述,昨日服了方大人赠的秘方腰不酸了腿不疼了,一口气从家里走到皇宫,感觉良好,特来谢谢方大人。"
方怀远这才明白杂粮黑糊竟然成了神药,忙摆了摆手道:"雷大人说客气话,举手之劳,不值得谢。"
"方大人公务繁忙就不打扰了,在下也要去给宁王上课,先走一步。"说罢又拱了拱手,这才出去。
穿着一品朝服还口称"在下",够谦虚,方怀远刚想说雷大人的哥哥实在客气,忽然一愣,宁王?董承谦和燕贵妃的儿子?上课?
"我大哥书念得多了点,当了太傅,比我悠闲,上午上课,下午就没事了。"雷通感慨地道。
"宁王才三岁……就读书了?"方怀远其实是想问"宁王的待遇这么高?三岁就启蒙,和太子的待遇一样?"
"皇上的意思,谁能怎么样?唉,宁王又不是嫡子,甚至……"
"雷大人!"张洪简直是大吼了一声,雷通就算是个聋子估计也被震得痊愈了。
"方大人,雷大人性子直爽,随口一说,没别的意思。"杜崇德语气和蔼。
方怀远道:"三位不管说什么,都是在偏殿里,说完就散了,不用放在心上,我方怀远也不是个是非之人。"
雷通一拍桌子,"我就知道方大人豁达,没说错吧?"
"方大人,你和董大人能交上朋友也是难得。"张洪道。
"董大人有那么可怕吗?"方怀远不禁叹了口气。
杜崇德道:"司隶校尉署行事冷酷,官员们谁也不知道哪天就会被参上一本,所以提起董大人都心存忌惮。"
"就说上一任的太尉申大人吧,等于是死在了董大人手里。"雷通说着直摇头。
"什么?!"方怀远吃了一惊。
"雷大人,这事你还是小点声。"张洪赶紧看了看门口。
"我就说事实,又不诋毁什么人,怕什么?"雷通不以为然。
"董大人做的都是校尉署范围内的事,怕是有什么误会吧?"方怀远欲擒故纵。
"误会没有,就是申大人太可惜,从来不为自己打算,平日也没什么经营,结果就因为二百两银子,死在了流放的路上。"雷通摇头感慨。
"二百两银子?"方怀远更奇怪了。
"是这样的,申大人没有积蓄,突然丧母,私自挪用了二百两官银办丧事被董大人发现了,皇上判了流放,申大人在流放途中病故了。"杜崇德简单明了地概括。
"可是……私自挪用官银……"方怀远觉得虽然申大人值得同情,但董承谦秉公办事好像也没错。
"申大人啊,唉,性子比我还直,二百两银子问谁借不行?偏偏不愿意欠钱,自己去挪用公款……唉……"雷通不停叹气。
"皇上也是什么都听董大人的,别的不说,就是想立宁王为太子这件事,有悖朝纲啊!"张洪也直摇头。
"这大概不是董大人的本意。"方怀远不得不说。
杜崇德道:"是不是本意都好,要是一直这样下去,董大人其实很危险。"
方怀远看了杜崇德一眼,因为他也有这个感觉。
"我听大哥说,董大人倒是一次都没有去看过宁王,倒也奇怪。"雷通道。
"宁王根本不是他想要的孩子",方怀远把这句话硬忍住了,董承谦的事,自己就算知道得再多,也没权力告诉别人,就算要解释,也应该由他本人出面。
杜崇德道:"董大人是个聪明人,若是有一天他自己出了事,不想连累这个孩子。"
杜崇德也是个聪明人,连这一点都能想到。
回到吕府,沐浴更衣,昨晚一晚没回来,上房揭瓦又干了力气活,天气开始炎热,出了几身汗。待方怀远清爽了,坐定在案前,方全奉上一杯茶。
"方全,你收拾过这里?"方怀远翻来翻去找不到自己给老爹回信的草稿。
"是啊。"方全傻呆呆地回应。
"纸呢?"
"没用的我都扔了。"方全老实应道。
"你……"
"一堆废纸嘛,吕府还缺这个?公子,纸又不值钱。"方全倒是想得开。
方怀远气得差点跳起来,忽然想到一件事。
"方全,你没问麻六昨天的信是谁送来的?"
"没问,不是驿站的官差还能是谁?"方全满不在乎地道。
"你看见了?没看见就少胡说!"方怀远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好了好了,我一会专程回府去问问,行了吧?"
"那就麻烦方大总管了!"方怀远忿忿地道。
方全对"总管"二字百听不厌,立时陪笑道:"公子,到底什么不见了,我替你找回来?"
"给你家老爷的信。"方怀远一脸无奈。
"信?我扔的都是皱了的纸,没有写过字的啊?我是不认字,但也不至于把写满了字的纸扔掉吧!"方全狐疑地说。
方怀远一愣,老爹的信还在,那自己的信稿去哪了?
吕明月走了进来:"怀远,该吃饭了!"
方怀远还以为自己的待遇突然提高,吕明月亲自送饭到单间来,抬头一看,吕明月两手空空,脸色还不太好看。
"明月,大哥回来了?"方怀远故作镇定。
"嗯,就等你吃饭呢。"吕明月阴着脸。
方全知趣,快步出屋。
吕东野已经坐在饭厅里,还没动筷子,桌上最显眼的一大盘菜是糖醋鲤鱼,"今天回家路上碰见卖鱼的,看着新鲜,买回来尝尝。"
昨夜的事不是不提,估计没到时候,方怀远依言夹了一筷子鱼肉。"果然鲜美,大哥眼光不错。"味道鲜美的确不错,可一想到自己和手沾两条人命的大舅子同桌共食,方怀远心里一阵阵翻腾。
吕明月取了鱼身的一段到自己碗中,挑了刺,这才放进方怀远碗里,却不说话。
"明月,你也吃。"方怀远心虚地把鱼肉分出一半,夹回给吕明月。
"怀远,"吕东野把这些动作都看在了眼里,"你和董承谦是朋友,这个我知道,但有些事情你未必清楚。"
老生常谈又要揭董承谦的底?方怀远不胜其烦,今天在偏殿就已经听够了,没错自己是交了个朋友,但他和皇上的事谁能管?成天拿来说,烦不烦?
"大哥的意思是……?"方怀远已经练就了口是心非的本领,一本正经地问道。
"董承谦与匈奴素有来往,或许出卖了朝廷机密,你要小心此人。"
"哥哥,你怎么把这件事都说了?"吕明月急道。
"大哥可有证据?"方怀远严肃地道。
这种时候必须严肃,因为吕东野和吕明月的样子就很严肃,方怀远总不可能哈哈一笑:"倒打一耙,想逗我玩?"说董承谦出卖朝廷机密实在是个笑话,因为这家伙根本不缺钱,花起钱来那样子就像跟钱有仇一样。
"证据我还在调查,怀远,我只是提醒你,要是你和他走得太近,将来就难以置身事外。"吕东野道。
方怀远灵机一动:"大哥,既然证据不足,我又和他相熟,不如也帮大哥留意留意?"
"你?"吕明月瞥了方怀远一眼,做鄙夷状。
"怀远,一步一步来吧,你先弄明白令尊的信为什么这么快到了京城再说。"吕东野微微一笑。
这句话意义何在?和董承谦有什么关系?
还有,吕东野怎么知道老爹有信来?自己放在桌上的信被他看了?信里对吕东野评价不高,被他看到可不是好事。那自己回信的信稿……难道被吕东野拿走了?可是,他拿了有什么用?
方怀远对自己的书法虽然颇有自豪感,却还没有自大到认为能被人偷去卖钱的地步,更何况,吕家会缺钱?
"公子,公子!"方全气喘吁吁跑进了方怀远独处的单间。
自从被田太医放完血弄得全身伤口,方怀远获得了一个单独的厢房做为调养之用,并且打算能养多久就养多久,吃完饭借着"伤口疼"就慢慢挪进来了。
"怎么样?"眼见方全上气不接下气冲进来,肯定有收获。
"老爷的回信还真不是驿站的官差送来的!"方全捂着胸口大喘气。
"那是怎么来的?"
"是殷姑娘送来的!"
四十八 信鸽疑云
方怀远想说"方全你是吃多撑糊涂了还是没吃饭饿晕了,当公子我是傻子么",一看方全气还没喘匀手里却不停比划,知道还有下文,也就耐着性子等。
"公子,我就知道你不信,别说你,我听了也不信,可是麻六骗咱们干嘛?殷姑娘还一并拿了自己做的凉粉交给麻六……"
"交给麻六?那后来呢?麻六没吃吧?"方怀远一急,焦点立马就偏移了。
"唉,谁不知道那是给公子的?殷姑娘不想来这边就送去那边了呗!凉粉跟信麻六一起送过来的,在厨房用井水冰着呢。"方全白了公子一眼。
"你不早说!"方怀远站起来就往外走。
"公子还是别动了,我刚进门就听说公子全身的伤都发作了,这么跑出去不怕让人怀疑?我去给你拿来!"
方全手脚麻利,不一会就把调好了佐料的一大碗凉粉端进来了。
"再拿个碗来,你也吃点。"方怀远吩咐。
"这……不好吧?"方全吞了口口水嘻嘻笑着。
"少来这套,快去!"
"公子,碗下面还套了个空碗……"
"你……!"
吃着凉粉,方怀远不说话了,神情也黯淡了,方全明白自家公子一定是想着楚楚。
"公子,不想知道信是怎么到的殷姑娘那里?"
"啊,对了,楚楚她怎么说?"方怀远想起了正事。
"殷姑娘对麻六说,殷大人早上起来正准备上朝,看窗口蹲着一只鸽子,信就在鸽子腿上,你说这事奇不奇?"
方怀远放下碗就翻出老爹的信仔细一看,果然信纸有卷过的痕迹,只用了一张纸写的密密麻麻,一改往日的行楷作风,看来老爹写信的时候就准备往鸽子腿上放了。
如果不是韩掌柜,那是谁给老爹报的信?鸽子到真是出现了,可怎么飞到殷大人家去了?
"怎么不早告诉我?"方怀远不满地道。
"麻六把信和凉粉给我的时候就没提殷姑娘,我还以为凉粉是麻六买来的呢,刚才过去一问,麻六说公子到了吕府要是还记挂着殷姑娘,心里肯定不好受,所以啊,要不是我问,麻六就不打算说了。"
方怀远叹了口气,麻六自作聪明,哪知道信的来源有多重要?
"老爷也聪明了,用鸽子带信比人快得多!"方全笑着说。
"可是,鸽子怎么会去殷大人家呢?"方怀远简直郁闷了。
"公子你说信鸽啊?那还不简单,训练过的信鸽都会认标记,哪有标记它就去哪呗!估计殷大人家有什么标记让鸽子看上了。"方全大口吃着凉粉随口说道。
"什么?!方全你再说一遍?"方怀远心头一跳。
"我是说啊,殷大人的窗台还是屋顶肯定有标记……咦?那老爷那边的房顶不也得有标记?不然鸽子怎么过去的?老爷什么时候玩起鸽子来了?"方全糊涂了。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方怀远非常奇怪,以方全的生活经历,怎么懂这些?
"上次去福润堂拿虾干的时候听周掌柜说的,他说以前爱玩鸽子,知道怎么训练,后来还接了一次生意,帮人训练了几只,挣了大钱。"
"是什么时候的事?"方怀远心里扑通扑通直跳。
"就三天前,虾干没了,麻六试着喂馒头,鱼哪吃那个啊……"
"我是说,周掌柜什么时候替人训练过鸽子?"方怀远只好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
"这我就没问了,管那么多干嘛?不过这倒是一条路子,公子,我要是也学会训练鸽子,当生意做,以后还怕没钱吗?"方全说着说着笑容满面,好像已经看到了明晃晃的银子。
吃完,方全收了碗刚出去吕明月就进来了,"怀远,伤口不舒服就早点休息,熬夜不好,晚上吃东西更不好。"
"哦,楚楚做的凉粉太好吃了,没忍住。"方怀远道。
"是殷姑娘做的?"吕明月柳眉一挑。
方怀远点点头:"楚楚竟然能做出我家乡的风味,凉粉虽然是小吃,在京城能亲手做的人大概也没有几个。"
经过多日观察,吕明月从来没下过厨,也就是说琴棋书画刺绣武功样样精通的吕家大小姐,不会做饭。
果然吕明月愣了愣,继而笑道:"哪天我去请教请教殷姑娘,也学点本事。"
方怀远摇头:"烧饭做菜要有天份,明月,你舞刀弄剑还可以,进厨房还是算了吧。"
吕明月被呛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终于忍不住道:"怀远,你今天是怎么了?殷姑娘的凉粉里难道放了什么药,吃完就会胡说八道?"
吕明月对方怀远算是有救命之恩,在吕府住的日子也安宁,没有亏待了方怀远,再不喜欢这桩亲事,方怀远也还不至于用这样的态度对吕明月说话。
所以,方怀远是有目的的。
"我写给爹的信稿在哪?"方怀远突然冷了语调。
"什么……什么信稿?"吕明月一阵慌乱。
"明月,我知道是你拿了。"方怀远淡淡地说。
静了片刻,"你怎么知道?"
"除了你不会有别人,丫鬟下人就算收拾桌子也不会把写了字的纸拿去扔掉。"方怀远一副老成世故的样子。
吕明月突然笑了:"是我拿了,又怎么样?"
"还给我。"
"我替你寄出去了。"
"什么?还没写好怎么能寄?"
吕明月是什么意思?怎么能擅自替自己做主?信稿还没经过润色修改,那口气等于是在质问老爹,和查案没什么区别,老爹看完岂不要炸锅?
"我看你这几天伤也没好,就想帮帮你。"吕明月轻巧地回答。
"你是怎么寄的?"
"我又没养鸽子,自然是哥哥拿到宫里和官府公文一起送去驿站。"
方怀远这下明白了,擅自做主的是吕东野,因为信上的问题吕东野一定很想知道答案,尤其是丞相府的"地震"。
老爹生气事小,回信落在谁手上才是关键,万一老爹回答了和钱庄掌柜的交情,让吕东野知道就麻烦了。
老爹会把回信寄到哪呢?难道还是让鸽子带来?再飞到殷大人家?为什么是殷大人?
方怀远抱着一向打破沙锅问到底的精神第二日从皇宫出来就到了殷府的大门口,站在门口又犹豫了。
有一阵子没见过楚楚,见了面她会说什么?自己又该说什么?该不该告诉她自己和吕明月并不是真正的夫妻?
最后方怀远决定还是先隐瞒下去。
门口的两个守卫还认识方怀远,却态度冷淡,"方大人怎么又来了?我家小姐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见的!"
方怀远一阵尴尬,自己入赘吕家大概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了,殷府的守卫冷脸相迎,自然是替殷家的小姐表示鄙夷。
"劳烦两位通传一声,就说我有要事要见殷姑娘。"沮丧之余,说话也没了底气。
"等着,看看我家小姐想不想见你吧!"左边的守卫白了方怀远一眼,没好气地进去了。
"方大人,好好的又来找我家小姐干嘛?既然成了亲,是吕府的快婿了,按理说就不该再来了……"右边守卫口气虽然不硬,可话里有话,冷嘲带着热讽,听得方怀远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方大人进去吧,小姐说见你,不过小的提醒一句,一会府里就开饭了,长话短说,说完您还是回吕大人府上吃饭去。"刚进去通传的守卫出来了。
方怀远遭了这份挤兑,脸瞬间红到了脖子根,低头刚迈进大门口就听见楚楚银铃般清脆悦耳的声音:"方大哥,凉粉好吃么?"
抬头一望,楚楚正从里面快步出来,脸上一抹红晕。
似乎楚楚关心的只是她自己做的凉粉。
"只要是你做的,什么时候都好吃……"方怀远不知怎么的眼睛一酸,声音也嘶哑了。
"既然方大哥爱吃,那……我就再做了……送去……"楚楚飞快地眨了眨眼转过脸去。
"楚楚,我……不是你想的那样!"方怀远差点就把和吕明月假扮夫妻的秘密说了出来。
"什么样?方大哥你的意思是?"楚楚没听明白。
"将来你会知道,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方怀远只能说到这一步。
楚楚忽然转过身,"你说什么都可以,你说,我听,就行了……"
"不!"方怀远扳着楚楚纤细的肩膀使她不得不转过身来面对着自己,"不行,我要你相信我,完完全全的相信!"
"这很重要吗?"楚楚低着头,秀发轻轻触着方怀远的胸口,散发出淡淡的少女幽香。
"对我来说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了!只有你相信我,我才能做好一切,去计划我们的将来!"方怀远激动地说。
"我们的……将来?"楚楚抬起头,迷惘地看着方怀远,"你和我?"
"对,就是我和你!再给我点时间,楚楚,我一定会想办法解除婚约,然后,娶你做我的妻子!"方怀远不容置疑地说。
"可是,皇上赐的婚,也能解除吗?"楚楚不安地小声问道。
"一定能。"方怀远想起皇帝的话-----"楚楚就给你留着",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
楚楚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不过也感觉到了方怀远的信心,心里也就踏实了几分。
"方大哥,听我爹说吕大人手里的信已经毁了,可是真的?"
"是真的,楚楚,谢谢你和你爹!"方怀远再也忍不住,抱起楚楚连转了几个圈子。
"快放我下来!快……"楚楚满脸通红,回避着方怀远的目光。
安静了一阵,"方大哥,你爹的信怎么会被鸽子带到我家来呢?"楚楚忽然想起来。
对楚楚的话起了作用,方怀远的信心又大增了,见楚楚也在纠结这个问题,忙问道:"楚楚,你们府中最近有没有放什么特别显眼的东西在院子里?屋顶上?"
四十九 福润堂
"你怎么知道?"楚楚有些惊讶地抬头看着他。
方怀远看着眼前清澈乌亮的一双眼睛,樱红的小嘴,真想在楚楚面上轻轻地亲一口。
"方大哥?"
"哦哦,真的有?是什么东西?"方怀远回过神来。
"说来也奇怪,前几天下人发现屋顶上有块白布,白惨惨的吓人,取下一看,估计是谁家的被单晾在外面被风吹了来。"楚楚道。
白布?不错,就应该是这么显眼的东西,半夜里也能让鸽子辨认出来!
"那些信鸽经过训练,哪里有标记就会落在哪里,床单那么大的白布就是最好的标记。"方怀远解释。
"原来是因为那块白布?那白布又是从谁家飘来的呢?"
方怀远并不认为白布是"飘"来的,而且,很可能是有人故意放在了殷府屋顶上!也就是说,韩掌柜死后有人接管了信鸽。
这个人是谁?为什么要让信鸽落在殷府?
既然杀韩掌柜灭口的是吕东野,为了保持与匈奴的书信往来不受影响,信鸽应该是吕东野在继续控制。
方怀远发现一个颇为奇特的现象,而且有点可笑,很多次追查的结果绕了一大圈后,最不利的情况都会落到吕东野头上。
比如最早提出让皇帝彻查假银票案的是吕东野,结果吕东野成了杀害证人的最大疑犯;毫无根据地说董承谦与匈奴来往,却早被董承谦发现了他与匈奴人(竟然还是女人)私会的事实;就在昨天吕东野还让自己弄清老爹的信是怎么来的,今天自己就得出了与吕东野有关的推断。
干脆,把所有的事都归在自己这个大舅子身上,自己也能借此与吕明月解除婚姻,一心一意娶楚楚过门。
"楚楚,帮我个忙行吗?"
"嗯,什么事?"
"帮我画几幅人像。"
"画谁的?太难的可不行。"
"怎么才算难?"
"脸上麻子太多,眼睛太小,牙齿暴露。"
方怀远"噗"地笑出来:"不会,是你见过的几个人,不算难。"
"那是谁?"楚楚也笑了。
"吕东野,吕明月,韩掌柜……"方怀远迟疑了一下,"还有承谦,对了,最好标注身高,越详细越好。"
"方大哥,你要这些人的画像做什么?"楚楚奇怪了。
"查案用。"
"董大人的也要?你要查他?"
"只是以防万一。"既然吕东野总是针对董承谦,那就把董承谦也算在要查的人里,然后排除嫌疑。
"可韩掌柜我只见过一面,没有把握。"楚楚迟疑着道。
"试试看,我相信你能画出来。"
"好吧,方大哥,其实关大人已经在查了,昨天还来了府里。"
"关大人都说了什么?"
楚楚一笑:"关大人只问了当时我们看到的情景,旁边站的是谁,有没有做出特别的动作。"
方怀远摇了摇头,关大人查案的路子也太表面了,"这样问,对案子未必有什么帮助。"
"可不是吗?当时我和爹站在一起,一边是董大人一边是关大人,什么也不会注意到,再说当时在场的人都看着方大哥,哪会留意身边的人?"
方怀远干咳一声问道:"楚楚,方大哥当时是个什么样子?"
楚楚一双杏眼里顿时充满了羞涩的笑意,捂着嘴道:"虽然头发凌乱,但方大哥穿起白色衣服来还是满潇洒的!"
方怀远把楚楚这句话牢记了三天,走在路上都能不知不觉笑出来,一副自我感觉极好的样子,迎面而来的路人一看就提前过到街对面去了。
第四天方怀远结束公务回到吕府,方全按照吩咐已经把四张画像从楚楚府上取回来了。
离太阳落山还早,方怀远对吕明月说自己和方全出去买点东西,晚饭在外面吃,府里可以少做点,吕明月张了张嘴还没想出来该问他去哪还是几时回来,方怀远带着小厮已经一道烟出了大门。
"公子,多久没这么舒坦地在大街上走了?"方全大摇大摆恨不得横着来几步。
"是啊,到京城后咱们就没一起上过街了,方大总管平时繁忙,没办法。"
“方大总管”今天穿了件蓝缎子薄衫,不仔细留意的话,磨得起毛的袖口是不容易被发现的,所以打扮还算像模像样,有大总管的风范,于是走起路也挺胸抬头。
"公子,今天打算去哪里用餐?"用词也斟酌起来。
"一会你拿着这张纸去西城万年酒坊取几瓶南阳清酒,然后到福润堂找我,一起回去,吃饭就自己路上随便吃点,别磨蹭。"方怀远的心思都在自己要做的事上,没留意到方全失望的神色。
"哦。"方全拿过纸闷声不吭走了。
周掌柜年纪不大,最多不过三十,爱好广泛,养了满满一店的花鸟虫鱼。
"原来是方大人,幸会幸会!"周掌柜一面让座一面倒茶,十分热情。
"周掌柜不必客气!"方怀远彬彬有礼地坐下,警惕地看着旁边桌上趴着的一只叫不出名字的生物。
"这是蜥蜴,不会伤人,方大人放心!"周掌柜会意地解释,一面赶紧把蜥蜴拿远了。
"周掌柜的爱好果然特别。"方怀远四处打量着更多叫不出名字的生物和植物,心里盘算着该怎么开口。
"方大人见笑了,京城的达官贵人喜好广泛,在下也就尽力搜集些珍稀之物迎合大人们的需求,顺便也解决在下的一日三餐。"周掌柜谦虚地笑道。
方怀远也笑道:"不错,周掌柜送的金鱼便是珍稀之物,见过的人都赞叹不已,说金鱼很难养到这般尺寸,极为难得。"
"岂敢岂敢,那是陈大人府上吩咐让在下送去,也付过了钱,方大人若是特来感谢,在下实不敢当。"
"周掌柜,方全说前几日来这里取过虾干?"
"方总管?来过来过,莫非……虾干这么快就吃完了?"
方怀远摇头,"听方全说周掌柜有驯鸽的本领,在下不信,也有几分好奇,所以特来请教。"
周掌柜一笑:"区区小技,怎么敢劳方大人登门?也就是几年前帮个客人驯了几只鸽子,得到不少酬劳,随口一说,没想到让方总管记住了。"
"不知京城还有没有会驯养信鸽的人?"
"方大人,在下自幼跟家父学的这个本领,也是周家祖传秘技,据在下所知,京城再无二家。"
方怀远点点头:"实不相瞒,那些鸽子卷入了京城一单命案之中,希望周掌柜提供线索。"
"命案?"周掌柜眼睛都瞪圆了。
"周掌柜,让你驯鸽的客人你可还记得?这几个人里有没有?"方怀远迅速拿出画像递给周掌柜。
周掌柜脸上早没了笑容,换上一副惶恐的神色仔细看起来。
先是拿了吕明月的画像放到一边,道:"那客人不是女子。"
接着又把董承谦和吕东野的拿了出来:"肯定没这么高。"
最后把韩掌柜的也放下了:"好像也没这么矮,那人的身高嘛,和我差不多。"
方怀远紧皱起眉头,周掌柜的身高极为普通,走在街上,十有八九的人都是这个高度。
"那人年纪如何?相貌有什么特征?"方怀远追问。
"方大人,其实……我看不清那人,他来时带着下人,自己还戴了帽子遮了脸,一直都是下人和我说话,所以别说那人的相貌,连声音都没听到过。"周掌柜苦着脸。
"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
"要说特别,就驯了三只信鸽,那人出手就给了我一万两的银票,不知算不算特别……"周掌柜小心翼翼地道。
"你驯的鸽子落下时以何物为辨认的标志?"
"很简单,白色麻布便可。"
"周掌柜,今天我问你的事千万不可对任何人提起。"方怀远沉思片刻,仔细叮嘱。
走漏消息还在其次,周掌柜的性命才最重要,一个不小心步了韩掌柜的后尘,自己岂不是连累了无辜?
周掌柜点头如捣蒜。
方全进来的时候,方怀远拿着一大包太湖淡水虾干正往外走。
胡乱买了两张烧饼,方怀远走在路上就吃起来。
"公子,就为了一包虾干特地跑过来?"方全皱着眉头问。
"我看看周掌柜这里还有什么好玩的东西,想买了送给吕姑娘。"方怀远信口说道。
"有吗?公子可看上什么了?"方全一听,兴趣来了。
"唉,都不好看,没看上,真买回去怕吓到了吕姑娘。"
"那公子不是白跑一趟?还是我划算,到了万年酒坊拿出纸一亮,伙计们立刻就方大人长方大人短的,我说拿两瓶酒吧,马上就给我拎了四瓶,还是二十年的老酒。"方全得意洋洋地道。
方怀远一笑:"看来方总管今天过瘾了,不如明天借了官服给你,让你去上朝见见皇帝?"
"我过过小瘾也就行了,上朝的事还是公子你来吧,我去的话,怕是皇帝没见着,脑袋也不见了。"方全诚恳地道。
五十 杨鼎的病以及匈奴女子的出现
吕明月,吕东野,董承谦,韩掌柜,这四个人都有拿出一万两银票的实力,却都不是让周掌柜驯鸽子的人。还能有谁呢?难道是自己根本不认识的人?方怀远不得不这么想。
朝廷突然又不平静了。上次是十万军队延迟了出发,这次是赴任边关的威远将军杨鼎从半道上回来了。
好像只要是往西边去就注定不会顺利,杨鼎走到武平县的时候,路程已经过了一半,突然染了寒热病,病重。
武平县是个穷地方,一年到头只出产大白菜和土豆,别的菜见都没见过,那里的人也害不起病。武平县令上任去之前给自己准备了一车的药材,以备不时之需。眼见身负朝廷重任的杨将军病来如山倒,倒在了自己的管辖范围,县令慌忙把一车的药材拉到了杨鼎的床头,让县上唯一一个老医生开方诊治。
老医生号完脉,没去看装着药材的车,而是三两步跑到门外把几个小兵喊了进来。
"孙大夫,杨将军的病情如何?你这是……"县令一脸的疑惑。
"大人,赶紧卸了药材把人装上车往京城送,这病危险,再晚就没救了!"
一车药材没用上,车用上了,因为武平县就这么一架马车,县令平时出门都是骑马。
杨鼎被运到京城的时候神智不清,烧得满脸通红。
"禀陛下,杨将军的病乃是体内热毒积盛,到了西边遇上寒气,导致病发。"
原本太医不用上朝,今天破例,田太医站在了大殿上。
"田爱卿,热毒积盛是什么意思?杨将军中毒了吗?"皇帝有些不耐烦。
"陛下,热毒不是中毒,而是……"田太医犹豫了一下。
"快说!"皇帝真不耐烦了。
"禀陛下,就是好吃的吃多了。"
大殿上先是安静了片刻,继而响起各种声音,有窃笑,有议论,还有大声咳嗽。
方怀远纳闷了,杨鼎夫人新丧,独自一人,又怎会想起去吃什么好吃的?还吃多了?
"陛下,杨将军脉象浮躁紊乱,乃是近日过于进补所致,调养一阵便可康复。"田太医补充道。
"陛下,边关军情紧急,杨将军调养需时,必须另派人手填补雁门关守将空缺。"关大人禀道。
"关爱卿不用担心,冯将军早已上路,估计一两日就到雁门。"皇帝笑道。
方怀远仔细一找,冯克俭果然不在大殿上。
"陛下,冯将军什么时候离京的?怎么老臣一点都不知道?"邓太尉疑惑地问道。
"邓大人,杨将军离京的第二日,朕忽然心血来潮,让冯将军也连夜出发了,忘了告诉你,是朕的疏忽。"皇帝抱歉地笑了笑。
"还好陛下英明,不然就误了大事。"邓太尉擦了擦一头的汗。
"邓大人,杨将军走前几日去你府中赴宴,所用菜肴为……"皇帝停了停,拿出一张纸念起来,"当归杞子羊肉汤,人参炖鸡,炸鹿尾,灵芝海参,朕说得可对?"
方怀远不懂药理,可皇帝报的菜名一听就是大补的食物,眼见邓太尉官服背后渗出汗来,心里一阵同情,无奈这事自己插不上半句话。可是,皇帝怎么会把邓太尉宴请杨鼎的菜单都弄到手了?
方怀远看了看董承谦,后者面无表情,似乎与眼前的事毫无关系。
"陛下,臣掌管朝中武将兵马,杨将军又是臣举荐,此去不知何时能返,便想尽臣所能为杨将军践行,哪知……反而害了杨将军。"邓太尉颤颤巍巍举起袖子擦了擦眼睛。
"殷大人,你在酒楼宴请杨将军,所上菜肴皆为海虾河蟹,都是湿热之物,你可知道?"皇帝又问。
方怀远吓了一跳,殷大人怎么也牵连进来了?昭翊连什么是湿热之物都知道,当了皇帝这些年真是大有进步。
"回禀陛下,臣与杨将军的父亲杨盛曾经是知交好友,将军此去壮怀激烈,若是赶上战事,未知何日能返,臣一时感慨,中原的食物杨将军在北地是吃不到了,便请杨将军吃了水席。"殷大人不亢不卑地道。
"好,殷大人念旧之情让朕感动,那朕再问下去,承谦,你和杨将军是何交情,为何让稻花香送了烧鹅到杨将军府上,还带了西风烈酒前去共饮?"皇帝和蔼地问道。
这句话一出来,大殿上彻底安静了。
皇帝还从没在朝会上这样仔细地质问过董承谦。
方怀远的目光落到了吕东野身上,既然皇帝掌握的信息不是来自董承谦,就必然来自光禄寺。
"陛下,杨将军因感激承谦的举荐,邀承谦到酒楼饮宴,但承谦念及杨将军一向廉洁清正,不想让杨将军花费,才叫了京城特产稻花香的烧鹅和京城美酒到杨将军府上,也算是为杨将军践行。"
方怀远留意到董承谦又用名字做自称了,董承谦一遇到皇帝责怪的时候就会这样,这已经是方怀远第二次看到。在朝会的大殿上这样做,无疑是自恃皇帝的宠信不把百官放在眼里,同时也把自己摆在了众矢之的的位置,但皇帝会怎么想?这真是解决问题的方法吗?方怀远有些担忧。
"承谦,烧鹅是惹发疾病之物,烈酒更是,怎么能一起给杨将军吃呢?不过朕念你不知情,此事就作罢吧!"皇帝最后一句话提高了音量,似乎要说给满朝文武听。
"陛下宽宏大量,承谦知错。"董承谦躬身行礼。
"哦对了,给武平县调拨一万两官银,两辆马车,再派两个好点的医师去,县令也当的真不容易。"皇帝缓缓地道。
端午一过,天气开始炎热。
"怀远,獒犬来自高寒之地,受不得热,羊肉性温,换成猪肉喂,你看怎么样?"吕东野站在门口看着墨玉道。
这日回府,方怀远正巧在门口碰上了吕东野。
"大哥说的有道理,不过要给下人们添麻烦了,猪肉可不好买。"方怀远笑道。难为吕东野还留心这些细节。
"吩咐一声就行,怀远,我去聚宝楼有点事,晚饭你和明月吃吧!"说完吕东野匆匆走了。
方怀远心里猛跳了一下。
"明月,多吃点菜,最近都瘦了。"方怀远夹了一大筷子菜放进吕明月碗里,动作仓促,掉在桌上好几根。
"你也吃。"吕明月笑道。
"我……哎呦!"方怀远弯下腰喊了起来。
"怎么?怀远,你怎么了?!"吕明月吓得站了起来,伸手就要扶方怀远。
"明月,我……这个病好多年了,我要回府去拿药。"方怀远挡住吕明月的手,吃力地站直身子就往外走。
"怀远,我替你去拿,你歇歇!"吕明月急忙跟了过来。
"你不知道在哪,还是我去,再说一来一回耽误时间……"方怀远咬着牙冲出了大门。
天还没黑,聚宝楼已经关了门。
"小哥,能不能让我进去,有个东西想估估价。"方怀远从怀里摸出一面铜镜。
门口的伙计看也没看一眼:"关门了,不做生意,客官明天请早!"
"小哥,行行好,我远道而来,家里等着钱用!"方怀远可怜巴巴地道。
那伙计上下打量方怀远一眼:"你家乡哪里?家里出了什么事?"
方怀远素有急才,听这伙计北方口音重,连忙也换了北方口音说道:"在下京城附近人氏,表妹突然得了急病无钱医治,只得拿这面祖传铜镜来估个价钱,唉,可怜表妹二八年华,如花似玉的样貌……"方怀远被自己说得辛酸,不禁抹起眼睛来。
"这位客官,今日我家东主有客,提前关门,要是我放你进去,到二楼找秦掌柜便可,千万不要再往楼上去了!"那伙计动了恻隐之心。
"是是!听小哥的,小哥慈悲为怀,胜造七级浮屠!"方怀远心内窃喜,不敢耽搁,楼门一开立马就闪了进去。
运气,真是运气!聚宝楼的伙计掌柜都在二楼,三楼四楼陈列着几架子的瓷器,没有人,方怀远在楼梯上瞅了个空子,提着气几步蹿到了四楼。蹑手蹑脚又上了半层,终于听见有说话声。
"……我所了解的情况并不全面……"
"吕大人说的我都记下了,还有,单于最近打算……"
方怀远苦着脸,耳朵已经竖得老高,奈何房门太厚,听到的话有一句没一句,里面的两个人也很小心,一到关键地方就压低了声音。
"卓嫣,最近不**全,被人留意到你就麻烦了,下次来的时候要小心。"大概是这句话里没什么秘密,说起来轻松,也就不妨大声。
"知道,那卓嫣就先走了!"
"把这些瓷器带上,别忘了你是来替王庭进货的。"
方怀远身手奇快,趁着夜色从四楼楼梯间的窗口一跃而下,稳稳落在地面。
不一会,一个女人提着盒子从楼里出来,神色自然向远处去了。
方怀远的眼力又发挥上了用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怀着儿子的时候方夫人每天必然吃一盅杞子炖猪肝,补了身体兼补了眼睛,方怀远在胎里也沾足了光。
那女子面戴轻纱,碧眼深陷,鼻梁略高,匈奴衣装淡雅低调,手腕上戴了一只黄金的镯子。
即便是在白天,能看到的也就是这么多。
从那只黄金镯子的成色上判断,这个叫做卓嫣的匈奴女子武功不会太差,不然从匈奴千里来到中原,金镯子早让人抢没了。
这女子的确不象是吕东野的相好,两人谈的都是严肃机密的话题,比如匈奴女子提到了单于的打算。能够接近单于,又能跑到中原来为王庭进货,身份肯定不低。吕东野果然问题不小。
第五十一章 关于鸽子的讨论
方怀远刚一进门吕明月就从前厅迎了出来,"怀远,好些了吗?"
"好多了,好多了!你怎么还没休息?"方怀远忙道。
"见你没回来,不太放心,就想在这里等等。"吕明月平静地道。
"不过是小毛病,没事。"方怀远故作轻松。
"方全说你这毛病从小就有?还是让哥哥请太医来看看吧?"吕明月担忧地道。
方全果然机灵,知道配合,方怀远暗喜之余拼命摇头:"不用不用,来了京城已经很少发作,大概自己就能好。"
"要是再发作起来,一定要请太医来看。"吕明月道。
方怀远心里暗笑,再发作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不过也有些感动,虽是一场假夫妻,吕明月时常流露出的关心却是真的。
"好的,下次就让太医看看,不过大哥平日繁忙,这次就先不要告诉他了,免得他担心。"方怀远道。
"你呀,什么时候学会替哥哥着想了?平时把他的话都不放在心上,这会到细心起来。"吕明月笑道。
"我也知道大哥是为我好……咦?大哥还没回来吗?"方怀远明知故问。
"哥哥每次去聚宝楼做瓷器都回来得晚,你想嘛,光是入炉烧制就要一个时辰才出炉……"吕明月娓娓道来。
原来吕东野每次都以做瓷器这个借口去聚宝楼。附庸风雅,暗渡陈仓,方怀远撇了撇嘴。
"明月,背后说人可要小心,会把这人说进门来!"吕东野大笑着进来了。
"哥哥!"吕明月撒娇似地喊道。
"大哥辛苦了!"方怀远挤出一脸干巴巴的笑容。
"一点爱好而已,没什么辛苦,看看怎么样?"吕东野在桌上放下一个瓶子。
为求真实可信,他还真弄了个瓶子拿回来了,方怀远上前一摸,竟然还有点温度。
"不错,大哥的手艺真不错!"方怀远笑得面部肌肉僵硬发酸,估计明早起来一看,眼角皱纹长出好几条。
"哥哥,今天就做了一个瓶子?"吕明月看着桌上摆的瓷瓶随口问道。
一个晚上只烧出巴掌大点的东西,还没揣在怀里的酒壶大,任谁都会多问一句。
"嗯,今天有个客人来谈生意,耽误了点时间。"吕东野总算是说了句实话。
"生意大不大?谈成了吗?"方怀远表示关心。
"一次谈不完,以后还要再谈。"吕东野道。
说的没错,与匈奴人的暗中来往当然要细水长流,这样的生意,不知道吕东野从中拿了多少好处?
"大哥,你让我去查我爹的信是怎么来的,我已经查到了。"方怀远突然道。
吕东野一愣:"这么快?"
当然比你想得要快,方怀远暗自冷笑。
"鸽子把信送到殷大人府上,然后楚楚姑娘交给了我。"
吕东野与吕明月对视一眼:"殷大人?"
"怀远,是谁用鸽子把信捎给你爹的?你知道吗?"吕明月也问道。
方怀远脸上的酸痛还没下去,不想再装模作样,便道:"不是大哥把鸽子引到殷大人府上的吗?我还以为捎信给我爹的也是大哥,不然为什么急着帮我寄信?"
吕东野目光闪动:"这次的回信是我冒昧寄出的,你在信里问你爹的问题都很重要,但之前我从没给你爹寄过信,也不知道鸽子会飞去殷大人府上。"
"怀远,你从哪听来的这些说法?"吕明月不满地道。
"不用听别人说,自己就能推测出来。"
"我听哥哥说你帮关大人破案的时候简直料事如神,原来都是这么胡乱推测出来的!"吕明月狠狠瞪了一眼过来。
吕东野对吕明月摇了摇头示意她冷静,然后道:"怀远,既然鸽子落在了殷大人府上,不妨多留意一下殷大人。"
"大哥,勘查官员的事与太尉长史一职实在没什么关系,还是让光禄寺去办吧。"方怀远一听要"留意"楚楚的老爹,心里一百个不愿意。
吕东野一笑,似乎对方怀远的态度早有预料,"光禄寺当然不会置身事外,事关泄露朝廷机密的大事,若是你肯帮忙,也算是为朝廷出力,与职权无关。"
鸽子引发的事态已经越来越复杂,已经不光是两单命案这么简单了,也就是说,鸽子受谁操控,谁就有可能是勾结匈奴出卖情报的幕后之人。
吕东野一定是想好了脱身的办法,就从把殷大人扯进来搅浑局面开始。方怀远当然不想浪费时间去关注楚楚的老爹,所以没有说话。
"怀远,明晚皇上请吃饭,你准备准备。"吕东野换了个轻松的话题。
"皇上请吃饭?请谁吃饭?"方怀远愕然。
"我们三个。"
"为什么?"
"皇上赐的婚,大概想听你们感谢几句,我嘛,只是作陪。"吕东野笑了笑。
"那怎么没在朝上说?"方怀远很不理解,随随便便就凭吕东野一句话?真的假的?
"今天有件公务没处理好,刚才回宫去处理了一下,碰到皇上,才通知的我,估计明天早朝就要说了。"
吕东野从聚宝楼出来去了皇宫?难怪比方怀远晚了那么多时候才回来。
按日子算,放完血的伤口也该痊愈了,再没了借口,方怀远老老实实搬回吕明月的绣房。
"怀远,你怎么总是胡思乱想,总是怀疑我哥哥?"
吹熄蜡烛,吕明月的声音从黑暗中幽幽传来。
"我也不明白,只要是查点什么,总能查到大哥头上。"方怀远实话实说。
"你都查到什么了?"吕明月问道。
方怀远故意苦笑:"能有什么?以为大哥私自经营巨额生意,结果是吕家祖传,原以为金针就是杀人的证据,结果随随便便就能买到,不过,把我写给我爹的信稿发出去实在太仓促了,那样的语气我爹看了不生气才怪。"
"其实,你不想弄明白你爹府里怎么会有地震吗?"
"明月,既然你也说是我爹的府,那我一个人弄明白就行了。"
隔了良久,吕明月似乎是叹了口气。
"怀远,你说明天皇上请客,我穿什么好?粉色花纹那件还是黄色镶金边的?"
"你不是见过一次皇上了?上次怎么穿就怎么穿吧。"方怀远对于女人的穿着不在行。
"那怎么行?上次我急着见皇上,穿着平时的衣服就跑去皇宫了,还好皇上没留意。"
估计上次皇帝被吕明月说的内容吸引住了,心思完全没在别的地方。
"那就穿……黄色的吧……"困意来袭,方怀远迷迷糊糊应道。
这日刚下朝,皇帝就派李公公送来通知,也许请大臣吃饭怕引起厚此薄彼的猜疑,所以刻意没在大殿上说。
"方大人又有口福了。"雷通在一旁笑。
"在皇上面前吃饭不比在外面,一边吃还得想着别说错话,可不轻松。"张洪道。
"方大人和皇上有多年的交情,比咱们轻松,对了方大人,有机会在皇上面前进言一下,四品官员的午膳是不是能改良改良?"雷通嘿嘿笑着道。
杜崇德也忍不住笑道:"别把皇上惹急了,规格不升反降,到时候你就后悔。"
方怀远认真地想了一下道:"我看不会,上次皇上知道了武平县的贫困,又拨银子又派车,倒很大方。"
杜崇德道:"方大人,我倒是觉得这样做解决不了问题,依武平县的贫困,银子总有用完的时候,两辆马车也没太大帮助。"
"那杜大人有没有什么好的提议?"方怀远很赞同杜崇德的观点。
"把杜大人放到武平县当县令就是好提议。"雷通开起了玩笑。
"你还别说,杜大人平时不讲究吃穿,到了武平绝对适应,还能游刃有余。"张洪也跟着凑热闹。
杜崇德一脸无奈,等雷张二人安静下来才道:"武平之所以贫困,是因为地方干旱没有水源,只要从邻近郡县开凿沟渠引水入武平,就能解决这个问题。"
杜崇德绝对是个人才。方怀远点头道:"杜大人说得有道理,干脆写一道奏折递上去,让皇上诏令都水司承办。"
杜崇德笑道:"既然方大人也支持,那我就动笔了!"
提起武平县,必然说起杨鼎。
"据说杨将军是个性情中人,不拘小节,别人请什么就吃什么,唉,结果吃出病来。"雷通摇了摇头,明显替杨鼎不值。
"没想到殷大人和杨将军的父亲还有交情。"方怀远也替请杨鼎吃水产的殷大人不值。
"殷大人以前是平西将军杨盛的参军,后来杨盛将军病死军中,殷大人才调离军队到了太常寺,不过那都是先帝时候的事了。"杜崇德道。
"雷大人杜大人,你们发现没有?杨将军刚出发,皇上就神不知鬼不觉让冯将军也上路了,不同寻常啊!"张洪道。
"我也觉得皇上神机妙算,好像早就知道杨将军要出问题。"雷通也寻思着道。
"反正都是吃出来的,已经没危险了,还好轮不到我们这些四品官去请客,不然啊,那张食单上谁也跑不掉。"张洪心有余悸地道。
"吕大人平时就和邓大人他们不太来往,这次总算出了锋头,趁机在皇上面前立了一功。"雷通是太尉主簿,自然站在邓太尉的立场上说话。(我的小说《宦海烟尘》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qdrea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
五十二 赴宴
吕明月穿了一身鹅黄裾裙,领口袖口镶着金边,头上绾了整齐的盘云髻,看起来雍容华贵。
方怀远平时天天对着吕明月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今天吕家大小姐盛装打扮莲步轻摇,竟然让方怀远感到了几分陌生。
"怀远,你怎么了?"吕明月扯扯方怀远的袖子。
"你怎么和平时不太一样?"方怀远虽回过神,表情还是有点呆。
要不是在皇帝的地方不能太随意,吕明月真想好好笑出来。捂着嘴强忍笑意,半晌小声来了一句:
"见皇上啊,你以为是闹着玩的吗?"
"皇上也没有那么可怕。"方怀远也小声道。
乾清殿的餐桌已经摆上了几样凉菜,皇帝还没出现,三人在远离桌子的地方站着,四个侍候用餐的小黄门垂手立在门口。
"皇上差点把你办了,还不可怕?"
方怀远刚想说皇上那是逗我玩呢,突然想到吕明月付出的牺牲,话头没收好,一下咬了舌头。
"唔!"疼得眼泪差点掉出来。
"怀远,又怎么了?"吕明月也算性格温顺,不然对着一天到晚状况不断的方怀远早该急了。
"他咬到舌头了。"吕东野似笑非笑。
"疼不疼?快张嘴让我看看。"反正也没别人,吕明月伸手抚着方怀远的侧脸,一脸焦急地等着看舌头。
所以皇帝静悄悄进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两张面对面几乎贴在一块的脸,还有一只充满温情的纤纤玉手。
"参见陛下!"吕东野大声说道。
这一声警示起了作用,方怀远和吕明月急忙往后倒退几步,也没看清皇帝在哪,低头躬身跟着道:"参见陛下!"
"咳咳!"吕东野摇着头。
"平身。"
方怀远一愣,皇帝竟然不是从正门口进来,而是从乾清殿后面冒出来的。对着门口躬身行礼的方怀远和吕明月顿时一阵尴尬。
"用这样的方式见朕倒是少有,怀远,可别带坏了你家娘子。"皇帝捉狭地笑道。
听见"娘子"两个字,别说吕明月,连方怀远也顿时红了脸。
"站饿了吧?坐!"皇帝先坐了。
方怀远当然也跟着坐了,吕明月"嫁夫随夫"跟着方怀远坐下,吕东野道了句"谢陛下",躬了躬身这才就座。
"酸!"方怀远心里来了句。
今天吕明月的精心打扮算是圆满成功,皇帝的眼光往吕明月这边逡巡了好几个来回,毫不掩饰诧异。
"臣得陛下赐婚,幸福美满,礼当敬陛下一杯。"想起吕东野说皇帝等着听感谢的话,方怀远打算先完成了任务再说。
摸到杯子一拿起来,竟然是水。
"哈哈!怀远,朕不喝酒,所以御膳从来不上酒水,今天就以水代酒了!"皇帝也端起了杯子。
"陛下英明,杜绝奢侈,是天下苍生的福祉,臣也敬陛下。"吕东野赞了句,也拿起酒杯。
方怀远真怕手里的水突然变成醋。
放下杯子,皇帝道:"上次匆匆一面,朕对吕家千金印象不深,今日一见,果然端庄高雅,名不虚传。"
皇帝说话水平就是高,要是当面夸赞吕明月的相貌姿色,未免唐突,有失皇帝的身份,但夸气质就不一样了,既让吕明月听了不至尴尬,又显出皇帝的品味也很高雅。
"上次舍妹冒然觐见行事鲁莽,幸而陛下宽宏大量,不予计较。"吕东野笑道。
皇帝一摆手:"吕卿家,朕正在想这几味凉菜里似乎缺了什么味道,听卿家几番开口,才想起是少放了醋。"
方怀远笑得拿不住筷子,吕明月低头硬忍住笑,一张原本莹润的面颊涨得成了桃花般的颜色。
皇帝饶有兴趣地看着,微笑不语。
吕东野面上也泛了红,赶忙夹了菜低下头专心对付,再不说话了。
"明月知道要赴陛下的宴请,昨晚就开始精心挑选衣饰,唯恐今日失礼,实在花费了不少心思。"方怀远一本正经地道。
桌子下面,吕明月重重一脚踩住了方怀远。
"没想到让吕姑娘这般费心,朕要有所补偿才是。"皇帝不慌不忙地笑笑。
"陛下,觐见的礼仪便应如此,明月虽然出身民间,但朝廷的规矩还是懂的,上次匆忙觐见陛下衣着随便,一直担心有失吕家的脸面,令陛下误会,所以昨夜对进宫的穿戴仔细斟酌了一番。"吕明月的声音悠扬婉转。
"朕岂是计较小节的人?"皇帝听完吕明月的话,表情愉快,"吕大人是朝廷重臣,吕姑娘是大家闺秀,怎么是出身民间?"
"陛下见笑了,出身如何姑且不论,陛下日理万机时间宝贵,拨亢宴请,实属明月的殊荣,明月也敬陛下一杯。"说罢一双玉手拈起酒杯。
"吕姑娘也以水代酒,到显得朕这里太清淡了,怠慢了贵客。"皇帝笑笑,也举杯一饮而尽。
从坐下到现在一直是皇帝与吕明月之间在对话,吕东野固然是来作陪的,方怀远也被晾在了一边。
一想起自己还承载着雷通他们的希望,担负着改善伙食的任务,方怀远见缝插针:"陛下勤俭当然好,但也要顾及朝中的官员……"
皇帝双眉一挑:"此话何意?"
"陛下,官员们的午膳十年如一日,可京城物价渐长,伙食费用一直没有增加,所以饭菜份量越来越少,味道也不如以前,许多官员不得不自带食品以补不足。"方怀远赶紧说道。
皇帝陷入了沉思。
吕东野倒是张了张嘴,一看到皇帝的样子,又把嘴闭上了。
"先帝时候与匈奴连年开战,国库积弱,所有支出能省就省,朕一直没有考虑到官员们的福利,这是个大问题,朕要想想。"皇帝神色凝重地叹了口气。
"陛下,既然朝廷不鼓励官员私下经营产业,可以对有经营的官员略略抬高税收,补贴到膳食开支里,这样既能解决问题,又能缓和官员间的贫富矛盾。"方怀远也不知怎么就想到了这个办法。
皇帝的目光象刀锋一样射了过来,"怀远,提议不错,但实施起来会得罪不少人,你不怕吗?"
一个"怕"字让方怀远的逆鳞又竖了起来,"我……呃,臣,臣怕什么?要是提议有用,臣就心满意足了!"
"陛下,明月也觉得这是个节省国库开支的好办法。"吕明月欣喜地看了看方怀远,对皇帝道。
曾几何时,楚楚看着自己的眼神也是这样充满了钦佩,方怀远心头掠过无限感慨。
"朕总算知道了什么叫做夫唱妇随,怀远,这个媒朕没有做错吧?"
楚楚娇俏可人的样子还在脑海里回荡,突然被皇帝一问,方怀远硬生生把自己拉回到现实中来。
"陛下英明。"方怀远勉强笑道。
就在这个时候,站在门口的四个小黄门突然倒下!
"保护皇上!"吕东野大喝一声站了起来。
方怀远的反应也不慢,几乎同时站起。
四个黑衣蒙面的人影掠入乾清殿,手里的弯刀耀眼夺目,向着皇帝直冲过去!
方怀远直接踹倒一个接近到自己身前的黑衣人,顺手抄起了桌上的筷子筷子虽短,总比空手强。
"怀远,拿着!"皇帝竟然扔了把剑过来。
也给吕东野和吕明月分别发了一把。
方怀远扔下筷子挥剑而上,两个冲上来的黑衣人被逼得连连倒退。再看吕明月,也在仗剑与一黑衣人激斗。吕东野挡在皇帝身前大声喝道:"快去叫人!"
门口的四个小黄门早已倒下,只有负责传菜的一个躲在桌下哆嗦,听了这声震耳欲聋的喊叫立时连滚带爬地出去了。
来者绝对不善,行刺皇帝不是一般的举动,没把握不会来,才一交手方怀远就发现对方武功不弱,自己虽然把两个对手逼退了,可对方毫发无伤又攻了上来。
"怀远,这几年怎么没什么进步?朕看吕姑娘都比你厉害!"皇帝的声音不知道从哪冒了出来。
方怀远差点没吐出一口血,自己在这里拼命死挡,昭翊这小子还在背后阴阳怪气!
忽然又有一个黑影闪进了乾清殿,方怀远暗自叫苦,自己勉强对付两个,吕明月和吕东野各对一个,再来敌人的话,无论如何也分不出身了!
五十三 皇帝有心事
来人并没有接近皇帝,而是冲到了方怀远身边,"保护皇上!"
"承谦!"方怀远又惊又喜。
董承谦没说话,拿过方怀远手中的剑"刷刷"几下攻了上去。
这一下形势突变,方怀远立刻冲到皇帝身边,想拉着皇帝从乾清殿后面出去。
皇帝却象粘在了地上一样,纹丝不动。
"明月,看着皇上!"方怀远一跺脚,立马如法炮制挡到吕明月身前,拿过吕明月手中的剑与黑衣人恶斗起来。
"护驾!护驾!"
乾清殿外来了大批兵卒,团团围住弯弓搭箭对着大殿门口,里面激斗正酣,外面不敢放箭。
"啊啊"两声,董承谦的两个对手倒下了。
方怀远一愣,还没来的及细想,自己面前的对手和正与吕东野交手的黑衣刺客也突然间同时倒下,定睛一看,两个黑衣人的心口分别插着一支筷子。
董承谦出手够狠。
乾清殿顿时安静下来,"臣救驾来迟,罪该万死!"方怀远第一次看见董承谦跪下。
"承谦,你受伤了!?"这是皇帝的第一句话。
董承谦穿的黑色衣服,不是皇帝发问,方怀远还真没发现董承谦胸口的衣襟已经被血渗透。
"承谦死不足惜,但求陛下毫发无伤。"董承谦脸色苍白。
"传太医!快传!"皇帝大声说道。
方怀远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能有进入皇帝宫的殊荣。
吕东野和吕明月都回去了,自己却被留了下来,昭翊这小子什么意思?怕再来刺客,让自己抵挡?
"怀远。"皇帝在屋里来回踱步。
"臣在。"方怀远不知道答应过多少次了,每次都没有下文。
因为失血过多董承谦已经陷入昏迷,太医署的人全部到齐以示隆重。
"怀远……"皇帝停住了脚步。
"臣在。"方怀远赶紧站起来。
皇帝到底要说什么事?
"你说……朕该怎么办?"皇帝静静地道。
方怀远糊涂了,什么该怎么办?
"启禀陛下,董大人失血过多,伤处已止血,休养一段时间便可痊愈。"为首的田太医道。
"参汤熬好了吗?"皇帝问道。
"早已好了,在火上温着,等董大人一醒立刻拿来。"
"陛下,参汤活血,此时不宜用。"方怀远把学了没多久的知识赶紧贡献出来。
"没事,只要将曼陀罗之光在伤处少量使用便可以减慢血流的速度,还能止痛。"不知道是不是和太医打交道多,皇帝已经很有经验了。
看来波斯国的贡品还真是个实用的东西。
"陛下,已经查出刺客的来历。"一名侍卫进来禀报。
"说吧。"皇帝像是疲倦了,声音轻而无力。
"四名刺客胸前都有狼头刺青,显然来自匈奴。"
方怀远惊愕地望向皇帝,原以为后者也会是这副表情,没想到皇帝挥了挥手:"下去吧,朕知道了!"
"陛下,臣有话要说!"方怀远忍不住了。
昨晚吕东野才见过匈奴来的女子,今晚就出了行刺的大事。
"什么事?"皇帝步出寝室在外面的套间站定,低声问道。
方怀远压低了声音,把昨晚在聚宝楼的所见所闻完完整整描述了一遍。
"朕知道。"皇帝只说了这三个字。
"陛下早就知道吕大人……?"方怀远惊奇地问道。
"朕几年前就知道。"皇帝长叹了一口气。
"原来陛下让我去监视吕大人,是查找他勾结匈奴的证据?"方怀远有些不满,昭翊这家伙既然早知道,怎么不对自己明说?害得自己一直绞尽脑汁猜想推测,费了不少功夫。
"怀远,很多事还不到该说的时候,你不要急。"皇帝轻声道。
方怀远可不这么想,早一天能揭露出吕东野的罪行,自己就能早一天离开吕府。不过今天也奇怪,皇帝总是倦容满面的样子,难道被行刺吓到了?方怀远想不明白,首先昭翊不是一个胆子小的人,没当皇帝以前胆子比自己还大,其次,今晚与刺客动手的是自己和董承谦他们,昭翊基本站着没动,怎么看上去比自己还累?
因为董承谦的伤?
"陛下,董大人醒了!"太医来报。
董承谦已经坐起来靠在背后的软塌上,看见皇帝进来,淡淡地道了句:"让陛下担心了。"
在皇帝龙床上躺过的嫔妃大概也没几个,董承谦的表情却像是身处在随便一个什么床榻上一样,丝毫不以为意。
方怀远不禁皱起了眉头,自开国以来差不多历朝先帝都有宠臣,可这些人无一例外没有善终,董承谦的将来会不会也很危险?皇帝给的东西转手就当掉,不弄府邸随随便便睡在校尉署的地板上,花起钱来眼皮都不抬一下,董承谦的心里分明有一股无法发泄的怨恨,可一旦对着皇帝,又是尽心尽职委曲求全……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他再恨皇帝,也已经是离不开了!方怀远想到这里不禁暗暗捏了一把汗。
"承谦,先把参汤喝了。"皇帝端起碗坐在床边。
方怀远站也不是走也不是,一看太医们各自神态自若,干脆把心一横也做出放松的姿态。
"臣自己来。"董承谦接过参汤低头喝了。
皇帝顺手把喝完的空碗拿过来放在一旁,"这几天就不要上朝了,好好休息一下,身体要紧。"
"臣已经没事了,想明天就开始追查这次的行刺事件。"董承谦道。
"已经查出来了,是几个匈奴人。"皇帝笑笑。
董承谦道:"既然知道了刺客的身份,下一步就要查出他们怎么知道陛下当时正在乾清殿!"
董承谦果然经验丰富,一句话道出重点。
"承谦,吕东野昨晚见过那个匈奴女子。"方怀远道。
董承谦的目光突然如两道寒冰般清亮:"有没有听到他们谈话的内容?"
方怀远一脸无奈地摇头。
"承谦,朕看怀远都快成你的手下了,小心邓大人对你不满!"皇帝开玩笑道。
董承谦没有笑:"可惜吕大人和匈奴人来往还是没有足够的证据,否则臣怀疑透露陛下行踪的就是他!"
"好了承谦,有怀远在吕大人府上随时留意,还怕找不出证据吗?你现在最好什么都别想,把伤养好才是正经!"皇帝的语调里有几分责怪。
伤已经处理包扎好了,除了流血过多外倒是没什么大碍,方怀远觉得董承谦的武功如果只论攻击的话,算得上厉害,可惜防守的破绽太大,不论是和自己比试还是和吕东野交手,都暴露过这个短处,幸好刺客的刀从董承谦的左肋下刺入,要是再高一点就危险了。
天蒙蒙亮。
这个早上方怀远终于不用再为官服而纠结,因为从昨天上朝到现在就没回去过。
早餐摆好在外面套间的桌子上。
"怀远……"皇帝坐下,欲言又止。
方怀远肚子正饿,昨晚没吃完宴席刺客就来了,激斗一番出了不少力,一看早餐丰盛,汤面汤饼热粥煎包,坐下就开始充饥,不料皇帝的情绪又不对了。
方怀远忙不迭大口咽下嘴里正嚼的煎包,问道:"陛下,唔唔……何事?"差点噎住,赶紧又喝了口粥。
"其实朕也很彷徨,有时候明知道该怎么做,却又做不到……今晚让你留在这,就因为你是朕的朋友,在朕没主意的时候能陪朕说说心里话。"皇帝的目光有些呆滞,但终于谈到点内容了。
昭翊真的还把自己当成朋友?他什么事没主意了?
方怀远隐隐猜到,皇帝指的可能是和董承谦的关系。
方怀远几口吞下四个煎包,抓紧时间灌下一大碗粥,觉得自己彻底饱了,才开口道:"陛下不是寻常人,言行都被天下人看在眼里,如果知道该怎么做而不去做,就不怕背后遭人议论吗?"
"怀远,你的意思是?"皇帝愣了愣。
难道是自己不够直接?方怀远索性挑明了说:"陛下,承谦现在可谓大权在手,可将来谁能料到?陛下又能如何保证?历朝宫闱之事陛下想必都清楚,既然陛下当怀远是朋友,承谦也是怀远的朋友,怀远不希望看见你们步了后尘!请陛下三思!"
皇帝剑眉紧皱,一言不发,脸色却更加苍白了。
五十四 去殷府拿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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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启正给儿子的信果然很快到了。而且又到了殷大人府上,让方怀远有空过去取。
"怎么又是殷大人那里?"方怀远纳闷了。
"听周掌柜说鸽子记性好,上次去过的地方,就算没了标记也能照去不误。"方全耸耸肩。
来吕府捎口信的是殷府的下人,方怀远倒是一点也不担心被吕东野和吕明月知道。知道了又怎么样?去拿信的是自己,看信的也是自己,对于信的内容,自己有权保持沉默。
才从宫里回来,方怀远特地换了身讲究得体的衣服,留下话晚饭自己在外面吃,然后心情愉快地出了门。
去殷府拿信不是什么大事,最重要的是,那里有自己想见的人。
"方大哥!"楚楚从来不掩饰自己高兴的心情,一见方怀远嘴边就露出了笑意,脚步也轻快了。
大概楚楚对门口两个守卫打过招呼,进门的时候没受到冷遇,方怀远的心情也是格外的好,看着楚楚一脸欢快地迎了出来,心想要是自己过了门的妻子,一定是一把抱进怀里。
现在,方怀远只能面带着微笑迎上去,站在楚楚面前。
"是为了拿你爹的信?还是特意来看我?"楚楚扬起脸,小嘴故意撅着,俏生生地看着方怀远。
"傻丫头,要是只为了信,让方全来一趟不就行了?"方怀远忍不住笑道。
"不见得,谁知道你爹的信里是不是写了什么重要的东西,非得你亲自来拿。"楚楚不依不饶。
这封信真的很重要,不过方怀远当然不是为了这个原因。
"楚楚,我没吃饭就出来了,就是想带你出去吃饭。"方怀远的确有这个打算,已经多久没和楚楚一起出门一起吃饭了?
"真的?"楚楚惊喜地道。
"当然是真的,银子也带了不少,想去哪只管说!"方怀远的口气里充满"包在我身上"的豪迈。
"今天哪也不去。"楚楚笑道。
"怎么?你吃过了?"方怀远愕然。
楚楚摇头:"你呀,有口福了!原本今天邓伯伯要来吃饭,爹让多准备了几个菜,结果邓伯伯临时有事不能来,正好便宜你啦!"
"什么?和你爹吃饭?我没准备……"方怀远一阵尴尬,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穿着,纳闷怎么偏偏今天穿得这么体面?
"好了好了,我爹又怎么了?还能把你吃了?再说我爹还帮过你呢,和他老人家吃个饭就不行吗?"楚楚不满地道。
这话太有道理了,方怀远心服口服地被楚楚扯进了厅堂。
"爹……"楚楚刚要开口。
"殷大人,晚辈有礼了!"一看殷大人端坐在堂上,方怀远赶紧参见。
"哦,是方大人来了?"殷大人站了起来。
"爹,方大哥来拿信,我让他吃了饭再走!"楚楚赶忙道。
殷大人似乎有些迟疑。
"殷大人,晚辈拿了信就走,就不打扰府上用餐了。"方怀远也赶忙道。
想起上次来时门口守卫的话,方怀远心里一阵狼狈,可信还没拿,又不能马上离开。
"方大人来的巧了,老夫正在发愁今天的饭菜怎么打发,既然来了,就留下用餐吧。"殷大人不温不火地道。
方怀远知道以自己现在的身份,殷大人一定心存芥蒂,能开口留自己已经很难得了。
"爹,方大哥还说要谢谢你呢,幸亏有爹的帮忙才让吕大人毁掉了那封信。"楚楚对方怀远挤挤眼睛。
"是啊殷大人,按理说这顿饭应该让晚辈来请。"方怀远连忙笑道。
"方大人客气了,老夫就这么一个女儿,她的话老夫可是言听计从,再说与丞相也是多年旧识,能帮就帮,倒是没什么值得说的。"殷大人的口气和脸色一起缓和下来,还露出了一丝笑容。
方怀远原本已经做好打算,既然是楚楚的意思,自己咬着牙也得把这顿气氛尴尬的饭吃完,不过忽然又有了新的想法,殷大人对鸽子飞到府上的事怎么看?而且还是替老爹给自己送信的?
殷府做的都是家常菜,锅贴豆腐、烩鱼脯、素炒三丝、清蒸鳝段、牛肉葱饼、红焖鸡块……除了丰盛之外,味道也有水准,方怀远不禁感慨京城生活讲究,个个都是吃家。
"方大哥,这个好吃,你尝尝!"楚楚夹了一块鸡肉到方怀远碗里,又拿起一张牛肉葱饼递到他手上。
"方大人啊,老夫也知道你与吕大人府上联姻是迫不得已,但已经成了事实,方大人还是要注意才是,小女入世未深,老夫成天担心,怕她吃亏。"殷大人语重心长地说道。
"殷大人放心,晚辈明白。"方怀远低着头道。
还能不明白吗?殷大人的意思已经太明显了:方大人你现在可是有妇之夫,别把我家闺女拖下水。
"爹啊,什么意思嘛?方大哥怎么啦?不就是来拿封信吗?再说我也不是小孩子了,说得那么可怕!"楚楚撇撇嘴,一脸不服气地道。
"你爹是为你好。"方怀远赶紧暗中扯了扯楚楚的袖子。
"方大人,说到信我倒是想问问你,你爹的信怎么会让鸽子带来?还落在我府上?"殷大人表情疑惑。
"殷大人,晚辈也不知道家父竟然有飞鸽传书的本领。"方怀远如实回答。
殷大人道:"这就奇了,也许只是碰巧,不过也好,没有落在不认识的人家。"
如果这一切都是吕东野的安排,不得不说是巧妙而周到,既不用暴露,还能让老爹的信通过殷府辗转到自己手中。可是,目的呢?
皇帝早都知道他勾结匈奴,为什么不动声色?泄露皇帝行踪,引来刺客,这可是等同谋反的大罪!
"方大哥?"楚楚的声音及时把方怀远的思绪拉回饭桌上。
"早知道你会来,我一定下厨去做几个菜,保证你爱吃!"楚楚调皮地笑道。
"咳咳!"殷大人清了清嗓子。
楚楚吐吐舌头,红着脸低头扒饭。
"楚楚,"方怀远压低了声音,"哪天我请雷大人他们到我府上吃饭,你来帮忙做菜好不好?我们一起做?"
"太好了!"楚楚惊喜地道,"哪天?"
"还没定,你说。"
"我啊,哪天都行,明天肯定来不及,后天怎么样?"
"行,那就后天!"
殷大人摇着头:"古人有云,食不言寝不语,饭桌上窃窃私语成何体统?方大人,小女顽皮,你可不能由着她的性子。"
楚楚白了自己老爹一眼,不服气地道:"爹,哪有这么说女儿的道理?我看爹也没少说话,每次邓伯伯来了,你们也少不得在饭桌上窃窃私语。"
"你这丫头!邓大人来了难免说起朝中之事,当然不能大声。"殷大人无奈地笑道。
方怀远细细回味那句"小女顽皮,你可不能由着她的性子",到像是托付嘱托的意思,心里顿时愉悦起来。
饭后,殷大人取出一只极细的竹管交给方怀远,"这里面想必是鸽子带来的回信,上次老夫不知是令尊的信,一时好奇把里面的纸拿了出来,看了开头知道信是给你的,所以后面的内容并没有看,这次更不用拆开了。"
殷大人老成持重古板保守,说的自然都是实在话,上次的信即便是看了也没大关系,最重要的是这次这封,还不知道老爹怎么回答自己的一堆问题?方怀远接过来忙道:"实在是不好意思,劳烦殷大人了!"
出了殷府已经天黑,楚楚还想送方怀远一程,方怀远笑道:"这可不行,一会你自己回来我不放心,还得送你回来。"
楚楚低头一笑,站住了。
"楚楚,后天晚上请雷大人他们吃饭就靠你了,千万别忘了啊,不然雷大人他们就要喝西北风了!"方怀远眨着眼睛道。
"知道啦,方大哥放心,一定准时到!"楚楚微笑着说。
回吕府的一路方怀远刻意放慢了速度,几乎是溜达着进了大门口,果然,府里已经熄灯,全都歇息了。
方怀远蹑手蹑脚进了之前养伤住过的单间厢房,摸到灯台刚要点燃,就听见一声"公子!"
这一声从黑暗中突如其来,方怀远吓得差点把灯台扔出去。
"方全!你干什么?"方怀远愠怒。
"公子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我特地等着呢!"方全小声道。
"等我干什么?"方怀远有点不耐烦。特地拖到这么晚,就是想趁府上人都睡了自己好认真看信,哪知方全偏偏做了"夜猫"。
"我今晚听到吕大人和小姐在谈论公子,所以想等公子回来告诉一声……"方全的声音有点委屈。
方怀远把刚要点灯的动作停住了,声音也压低了数倍:"怎么说的?"
"事情说来奇怪,我经过书房的时候无意间听到小姐说了一句话,她说‘怀远可能已经起了疑心,告诉他又有何妨?‘吕大人说‘这是大事,还是再考虑考虑,一定要谨慎。‘"方全小心谨慎地道。
要说起了疑心的,只有吕东野勾结匈奴的事,而且已经不能用"疑心"来形容,自己亲眼所见,毋庸置疑,于是问方全道:"没说是什么事吗?"(我的小说《宦海烟尘》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qdrea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
五十五 勾结匈奴的证据以及午膳的改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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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不过公子啊,他们到底有什么瞒着你的?这不都一家人了,怎么搞的那么神秘?"方全不满地道。
方怀远道:"还能有什么?上次刑场上的命案大家看法不同而已,他们想他们的,我想我的,方全你赶紧睡觉去。"
"公子骗我呢吧?命案都过了这么久了,再说查案是关大人的事,怎么公子和吕大人会比关大人还操心?"方全嘟囔着出去了。
方怀远暗自苦笑,原本的确与自己无关,可韩掌柜养的鸽子竟然成了自己与老爹之间通信的桥梁,这太奇怪了!
夜深人静,正好看信。方怀远打开竹筒封口,把细小的纸卷掏出来缓缓展开,一想到老爹必然又写的蝇头小楷,方怀远把灯台拿近了几分。
字小,极丑,方怀远立时皱起眉头,老爹怎么了?字写成这样,真病了不成?
待看清前两句,方怀远差点把手里举的灯台又扔了出去!
"吕大人东野阁下,已悉知大军动向……"
这信是写给吕东野的?!绝不是老爹的字,信是谁写的?
方怀远额头冒起一片冷汗,接着阅读。
"……若行刺顺利,时局必然发生混乱,烦请大人确保使者安全离京。"
很短,很明确,很充份!
王庭就是匈奴朝廷,大军动向,是指朝廷最近将军队调去边关的消息?行刺?不用说了!使者,一定是那个叫卓嫣的匈奴女子。
方怀远硬是按捺住一阵阵的激动,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
首先要琢磨的是,信怎么会被送到殷大人府上?鸽子,这一定是鸽子的问题,因为在殷大人府上降落过一次,鸽子错把殷府当成了以后降落的目的地,而殷大人以为又是老爹给自己的信,顺理成章交给了自己。
这下有点混乱,鸽子不会把老爹给自己的信送到匈奴去了吧?那简直……看来用鸽子传递书信虽然速度快,可也有靠不住的时候。
现在怎么办?怎么处理这封信?直接交给皇帝?吕东野勾结匈奴的证据已经在自己手中!还等什么?
这天晚上方怀远没睡好,上半夜激动万分,一想到吕东野被治了罪,自己摆脱婚姻枷锁终能与楚楚结为连理,顿时兴奋莫名。可到了下半夜,一种对吕明月的愧疚之情又生了出来。
"怀远,官服洗好了,也压平整了,起来换上吧!"天刚亮吕明月就走了进来。
方怀远留宿在厢房里,一夜心情复杂到了快天亮才迷糊过去,要不是吕明月进来,差点就误了起床的时辰。
"明月?呃,来不及了!快让人备马,早朝要迟了!"方怀远急急忙忙穿上官服,一面说道。
"不急,哥哥的轿子在门口等着呢,早饭也备好在轿子里了,路上吃,时间刚刚好。"吕明月笑着道。
"大哥还没走吗?"
"听说你昨夜回来晚了,哥哥怕你今早起晚,特地多等了一会。"
方怀远摸了摸贴身藏着的信,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在吕府的这段日子自己的确没有被当成外人的感觉,吕明月处处关心,吕东野也从来没有刁难。
洗好的官服明显浆过,笔挺笔挺和新的一样,吕明月帮方怀远把衣角拉直,上下仔细看看,才满意地道:"好了,快去吧!"
方怀远咬着牙,面无表情地上了八抬大轿。
吕东野的轿子里面改良过,除了能坐人,还能放下一张不大的几案,平时能在路上看看文件卷宗。
此时几案上放的是白粥油糕,吕东野指了指:"快吃,马上就凉!"
"大哥吃过了?"方怀远当然不能伸手就拿,必须客气客气。
吕东野点点头:"怀远,你爹来信了?"
"是。"方怀远不动声色地吃着油糕。
静了片刻,吕东野叹了口气道:"你爹连上次的信还没收到,怎么可能这么快回信?"
方怀远一愣,自己怎么没想到?信是吕明月拿去驿站寄的,算算时间应该还在路上!都怪自己一听"殷府"就乱了分寸。
那也不能暴露。
"不是回信,是我爹另写了一封寄来,也没有太要紧的事。"方怀远轻描淡写。
"我知道你有些事情瞒着我,但是怀远,你原本与这些事没有牵连,不要把自己陷进去。"吕东野正色地道。
这样的旁敲侧击方怀远不是第一次听,而且已经生出了逆反情绪,的确,要不是韩掌柜好意让鸽子给自己老爹送了封信,所有的事都与自己无关。但吕东野能不能被治罪与自己将来的幸福可是大有关系,所以就算没有牵扯,自己这回也要硬着头皮往里钻了。
"大哥,皇上在乾清殿设宴怎么会被刺客知道?"方怀远直接问道。
"皇上的行踪肯定被人泄露了,我也在想这个人是谁。"吕东野道。
方怀远点点头笑道:"不管是谁,反正不会是我。"
吕东野没笑,反而严肃起来:"怀远,你最近总是出门,听说前几天晚上突然身体不适回府取药?"
看来吕明月和吕东野之间无话不谈,要她保密,基本靠不住。可是吕东野什么意思?贼喊捉贼,要往自己头上赖?
"自幼的旧疾,发作时腹中疼痛烦闷,不过也就是一阵子,不是什么大病,让大哥操心了。"方怀远努力把话说平稳了。
"可是你府上的护院说你那晚并没有回去过。"吕东野意味深长地道。
要不是轿子里太矮方怀远已经站起来了!吕东野是干什么的?光禄寺要查什么人自然也是不费吹灰之力,没想到竟然还查过自己!
"我走到一半病就缓了,所以就没回去,在外面走了走……"虽然是在解释,方怀远肚子里已经开始憋火。
"还是让下人把药拿过来吧,万一再发作起来也不用临时跑来跑去。"吕东野道。
"谢谢大哥关心,聚宝楼的生意都做到匈奴去了,看来大哥果然经营有方,佩服佩服!"方怀远肚子里的火转化成了一副僵硬的笑容,笑里藏刀。
打草惊蛇也好,敲山震虎也罢,方怀远忍无可忍,要是想把嫌疑安到自己头上,门都没有!
这回轮到吕东野愣住了,"怀远,这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出门走走而已,再远也走不到匈奴的地界,认识不了匈奴的姑娘,更没有做生意的头脑,与大哥相比,自愧不如。"方怀远无不讽刺地道。
"原来你那晚不是回府……"吕东野吃了一惊,盯着方怀远。
"我回府必然要经过聚宝楼,大哥不知道吗?也是巧了,聚宝楼竟然提前关门,听伙计说来了贵客,我自然想看看是什么人能让聚宝楼生意都不做了,专门招呼。"这番话编得巧妙,没把董承谦暴露出来。
吕东野脸上意外的表情让方怀远稍稍解了解气,自己也能有这个本事,让吕东野领略一下什么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怀远,从十几年前开始,匈奴的王庭一直向聚宝楼订购瓷器……"
一听这句方怀远立马打断了吕东野的话:"生意上的事我不懂,也没必要对我说,刺客是匈奴人,和聚宝楼做生意的也是匈奴人,我只知道这么多!皇宫到了,这就下轿吧!"
方怀远跃下轿子,也不等吕东野,直接向大殿而去。
这天文武百官在早朝时又看到了新鲜事。虽然方怀远又坐着吕东野的轿子到的皇宫,但今时不同往日,两人已经是亲家,没什么新鲜,新鲜的是吕东野站到了方怀远的旁边一直小声说话,而方怀远面无表情,就像没听到一样。直到皇上驾到李公公宣布早朝开始,吕东野已经来不及回自己的位置,只好站在了四品官员的队列里。
方怀远对于吕东野喋喋不休的解释心烦不已,拿做生意这套骗小孩的理由忽悠自己,还真把自己当成白痴了?要是吕东野知道此刻自己怀里就揣着能要他命的罪证,他还能有这么多废话吗?
只是,自己一但把信交给皇帝,吕明月会不会受到牵连?这可是方怀远不愿看到的后果。
"难道朕一时眼花?吕大人怎么成了四品?"看来皇帝心情不错。
"陛下,臣刚才正和方大人说话,来不及站回去了。"吕东野答道。
"哦?有什么要紧的话必须这个时候说?在府里没时间吗?"皇帝笑着问道,显然好奇心作祟。
"禀陛下,吕大人正在对臣讲解如何做好聚宝楼的生意。"方怀远不亢不卑。
到底要不要把信这么快交给皇帝,方怀远还没有做出决定。
"怀远,看不出你对做生意也有兴趣,不过朕已经拟了一道诏书,等听完了再考虑做生意的事吧!"
皇帝挥了挥手,李公公应声而出,开始颁旨。
这道旨的内容便是,从今日开始凡有私人营生的官员一律按生意额度大小相应提高税收,以补充朝廷的福利待遇,具体为伙食。
方怀远的建议被采用了,皇帝也不傻,完全没提这个办法是哪来的。
圣旨一颁完,大殿上的嗡嗡声顿时响成一片。
"怎么会这样?加税?谁想出来的?"
方怀远一踏进偏殿就听见雷通在发牢骚。
"是啊,说是改善伙食,能改成什么样?我就不信了,税收一加,朝廷进账不小,不可能全贴到午饭上吧?"张洪也摇头不满。
杜崇德兀自低头看公文,一言不发。
"哎,我说方大人,你有没有对皇上提改善午餐的事?皇上怎么突然这么大动作?"雷通一看见方怀远,立刻大声问道。
"雷大人的嘱托,能不提吗?至于增加税收的旨意,大概也不是什么坏事……"方怀远硬着头皮笑道。
"方大人啊,你是没自己的生意,不知道艰难……"
雷通的话还没说完,一个小黄门进来了,手里竟然还拿着纸笔。
"各位大人,今日午餐有萝卜丝水饺,炒鳝糊,清炖羊肉,红焖猪蹄,鲩鱼汤,素三丝,蒸芸豆卷,蒸枣糕,各位可以任意选择。"
雷通愣住了,不但雷通,连张洪,杜崇德和方怀远全愣了。
这是怎么回事?小黄门报的菜名和馆子里的食单一样,伙食改善了?比以前一荤一素十年不变的搭配一下子提高了几个档次。
"这个……可以全选?"雷通有点不敢相信。
"当然,只要大人吃得下不怕闹肚子,选多少,各要几份,都没问题。对了,小的名叫福子,以后就负责帮开元殿和偏殿的几位大人订餐。"小黄门口齿伶俐,人也伶俐。
"福子,每天都是这几样?还是天天不同?"雷通对吃上的事比较认真。
"尽量换着花样来,厨子看什么新鲜买什么,各位大人要是晚餐也打算在宫里吃,也能现在预订,不过晚餐花样少,只有各种粥类和酱肉,豆干,馒头。"
待遇简直不可同日而语,以前哪有晚餐?听都没听过,要不然杜崇德那晚留在殿上办公,杜夫人也不会因为来送饭而被挡在了宫门口。
"几位大人吃什么赶紧拿主意,小的记下来就马上送到厨房去给你们排在前面,文武百官这么多,早排上的早做。"福子想的倒是周到。
这个提醒很实际,几人立马点餐一气呵成,一点时间没耽误,连杜崇德也不假思索点了两个荤菜外加鱼汤,福子刷刷几下写好,转身便跑了出去。
"清炖羊肉,红焖猪蹄,有点意思……"雷通露出一脸笑容。
"雷大人,要是这样我看还行,你那布料行不是大生意,我的茶馆嘛,也是小本经营,税收加得不多,可一天管两顿饭,档次不低,没亏。"张洪也是笑容可掬。
两人的牢骚全没了。
杜崇德忍不住笑道:"象我这样没营生的,还得多谢两位大人!"
"好说好说,杜大人,你要谢的不是我们,而是……"雷通向开元殿的方向努了努嘴,压低了声音笑道,"邓大人他们的生意大,都得多谢他们才是。"(我的小说《宦海烟尘》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qdrea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
五十六 御书房闲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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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太尉的茶庄生意当然大,但吕东野的聚宝楼也不能小窥,增税的旨意一颁,连吕东野也牵涉在内,方怀远心里一阵幸灾乐祸的窃喜,吃着福子送来的炒鳝糊和芸豆糕,觉得格外开胃。
"猪蹄不错,用的是红糟,够烂够味,估计早就焖上了。"雷通边擦着手上的油边道。
"毕竟是皇宫的厨子,比街上的铺子强。"张洪点头。
"皇上这个决策不错,多少年没解决的事一下子处理好了。"杜崇德也附和。
"杜大人,今天开荤了吧?"雷通笑道。
杜崇德吃完最后一口鳝糊,放下筷子笑道:"是啊,我又不象两位大人平时还能自己带点福利,吃了十几年一模一样的饭菜,今天托两位大人的福,终于换口味了。"
刚吃好,李公公进来了。
"方大人,皇上有旨,让您到御书房觐见。"
方怀远赶紧擦擦嘴站起来。
"方大人,记得跟皇上说,此举英明!"雷通打趣道。
皇帝又想起什么事了?该不会是调查午餐的改良情况吧?
方怀远揣着信犹如揣着一块大石一样进了御书房。
"怀远,吃的可好?"皇帝精神奕奕,满面笑容。
"陛下此举深得人心。"方怀远赶忙说。
皇帝一挥手:"得不得人心朕也得这么办了,又要改善大臣们的吃饭问题,又没有银子,你的提议的确不错……不过怀远,朕是问你吃得怎么样,都吃什么了?"
"臣吃了鳝糊和芸豆糕,非常满意。"方怀远答道。
"哦?竟然和朕选得一样?"
"陛下也吃这个?"方怀远诧异了。
"当然,从今天开始朕把御膳取消了,每日和大臣们吃一样的东西,再说,味道也的确不错!"皇帝笑着道。
"陛下取消御膳,开创了我朝节俭的先河,臣钦佩不已!"方怀远由衷地赞道。
"怀远,能说出这话来,证明你不是个奸臣。"皇帝满意地道。
方怀远吓了一跳,昭翊这用词,也太随意了吧!
"朕还打算把贡茶贡粮也免了,就用京畿附近的出产,免得再给地方上增加负担,朕的衣服也不打算添加了,以前每月都要做几套,朕根本穿不过来,以后春夏秋冬各一套,破了可以补嘛!"皇帝豁达地道。
"这这……陛下,免除地方贡品是好事,只是衣服……陛下要是穿一身补丁,反而有失龙威,臣觉得不妥。"方怀远赶紧劝道。
皇帝穿着百衲衣和叫花子一样坐在龙椅上接受百官朝拜,是个什么情景?
"也是,那就穿破再换,朕就是要竖一个榜样,提醒百官勤俭廉洁。"
方怀远连连点头称是,昭翊这小子,看来立志要做明君。
"怀远,"皇帝口气一转,"册封皇后的候选名单已经送来了,朕看了看,都不满意。"
"既然不满意,陛下可以再拖延下去,等有了合适人选再说。"
昭翊叫自己过来,就是说这点事?
"合适人选?怕是难了。"皇帝沮丧地摇了摇头。
方怀远彻底搞不懂了,皇后不是用来镇国的摆设吗?怎么昭翊还真上心了?
皇帝犹豫了一下接着道:"怀远,那天朕看到吕姑娘,倒是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
那天晚宴上皇帝只顾着和吕明月说话,别人根本插不上嘴,方怀远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透,可是,昭翊这小子什么意思?如果自己和吕明月真是夫妻,皇帝难道想夺人之美?方怀远一时弄不清自己该做何反应。
"陛下的意思是……?"方怀远只好把问题又推回去。
"朕当然不是你想的那样!"皇帝瞪了方怀远一眼。
方怀远心里暗骂一句:你小子别自作聪明,就知道我在想什么?忽然又心念一动,这倒是个机会!
"陛下,吕姑娘心地仁厚宽容体贴,端庄不失秀美,可惜陛下当初错过了,把福气让给了微臣。"方怀远打定主意先试探试探。
皇帝竟然没有否认,"是啊怀远,你小子造化不浅。"这话听上去有气无力。
要是对皇帝说明自己和吕明月只是假扮夫妻,皇帝会作何反应?方怀远虽然有了想法,却还没这个胆子。
"陛下让臣以联姻为名监视吕大人,不知要监视到何时?"方怀远提了一条绝妙的问题。
首先点出重点-----自己是为完成皇帝下达的任务才结的婚,并不是与吕明月有深厚的感情,还有,自己希望任务能有个期限,这个期限,只有皇帝能说了算。
如果皇帝真的对吕明月有意,就一定会留意自己这句话。
"你还未成婚的时候就与吕姑娘有了夫妻之实,难道还想跑?怀远,就算你不是去监视吕东野,起码也得有点男人的责任感吧?"皇帝的眼睛又瞪了过来。
"陛下!这不是实情!"方怀远实在忍不住了,"吕姑娘是为了救臣一命才那样说,其实到现在为止,臣与吕姑娘也没有……没有……"话有点不太好说。
"什么?你们没有……没有……"皇帝好像也不太好问,
不过眼睛瞬间亮了,还不是一般的亮,要是在晚上,灯都能省了。
"臣罪该万死,臣与吕姑娘之间至今清白,只是一直瞒着陛下等人,臣死罪!"方怀远惶恐地道。
方怀远才不会真的惶恐,皇帝的心态他已经摸了个八九不离十,吕明月还是清白之身,昭翊这家伙大概高兴还来不及。
"怀远你这小子,哈哈,到底搞什么?哈哈哈哈!"皇帝果然毫不掩饰。
这是做朋友应有的姿态么?怎么像是一副幸灾乐祸不怀好意的样子?
"陛下为何发笑?"方怀远决心杠他一杠。
"怀远,朕也是……咳咳,替你操心啊,吕姑娘条件也不算太差,你怎么就……唉,朕也知道,你始终念着殷姑娘,是不是?"看来皇帝也是动脑筋了,把楚楚适时搬了出来,目的就是给方怀远一个顺水推舟的台阶。
"可惜陛下一旨赐婚,真假夫妻又能如何?待岁月蹉跎经年流逝,假也能变成真,楚楚姑娘,只当我负了她。"方怀远咬着牙唏嘘,不让皇帝有空子钻。
"你,你,方怀远,你知道什么?赐婚还不是为了你好?"皇帝急了。
"为臣好?就是替臣找个有钱的大舅子?"方怀远不服。让自己监视吕东野就罢了,竟然还堂而皇之说是为自己好,没发现昭翊的脸皮有这么厚!
"算了!"皇帝不想辩论这些,转身拿起桌上一个盒子,"那日你们护驾有功,这是朕的赏赐,也顺便贺你们的新婚之礼,真婚也好假婚也好,朕意思一下总是要的。"
皇帝果然节俭,一物两用,方怀远拿了盒子装模作样谢了恩,打开盒盖一看,礼物还真不错。
一对羊脂白玉的镯子,一副同样材料的玉佩。镯子自然是女子之物,玉佩体积不小,属男子腰间的装饰。
方怀远想了想,把玉佩取出来小心地放在桌子上,这才重新盖好盖子。
"怎么?不喜欢?"皇帝诧异。
"既然玉佩与玉镯是同一材料所制,玉镯送给吕姑娘,玉佩应该留给陛下。"方怀远也不抬杠了,低头认认真真说道。
"怀远,朕真是杀你十次都不解恨!"皇帝明白了方怀远的意思,笑着骂道。
"陛下,吕姑娘有皇后之姿,但臣只要一日在吕府,便一日不能谈及此事,不过,监视吕大人的任务,臣自认已经完成了!"
依着皇帝对吕明月的好感,即便吕东野倒台,吕明月也不会有什么危险,方怀远看看是时候了,放心地把信拿了出来。
皇帝眯着眼睛象看天书一样把信看完,"怀远,此事不可对任何人说!"
"陛下,这还不能算证据?难道还要等?"方怀远吃惊了。
皇帝点头:"不急,还要等。"
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里通外国可是死罪!这么大的事皇帝竟然沉得住气?
"杨将军的病已经痊愈,朕也就放心了……"
没头没脑冒出来一句,方怀远忍不住往身后周围看了好几眼,自己和杨将军素不相识,皇帝这话,是对自己说的?
"臣也替陛下高兴。"没话找了个话。
"不用,朕没高兴,杨将军是军中栋梁,这次几乎丢了性命,朕生气还来不及!"皇帝说着说着,脸色真的就晴转阴了。
"俗话说病从口入,唉,吃喝上真是要小心。"方怀远随口敷衍着,心里也纳闷,吃出来的祸,有什么可生气的?
"都是邓大人他们几个,"皇帝摇了摇头,"简直是谋害朝廷命官!"
皇帝用词越来越惊人,刚才是"奸臣",现在是"谋害",可是要说起请杨将军吃饭,董承谦不也有份?方怀远如坠云里雾里,虽然晕乎,但也知道惶恐,赶忙说道:"陛下误会了,邓大人他们也是一番好意,无心之过。"
皇帝突然盯紧了方怀远:"朕知道邓大人与丞相的交情,也知道你对殷姑娘的心思,自然帮着殷大人说话,承谦又是你的朋友……可是怀远,朕是皇帝,想问题不可能和你一样!"
让方怀远感到吃惊的,不是皇帝的意味深长的语气,而是皇帝的话里没有对董承谦的丝毫偏袒,自己和董承谦只是朋友,但皇帝和他是什么关系?怎么会把他放在和邓太尉殷大人同样的位置上谈论?
"陛下,那天如果不是董大人及时赶到,后果不堪设想,何况董大人为救驾也受了伤,对陛下的忠心不容置疑。"方怀远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也就进一步试探起来。
"朕还没有出手,你怎么知道后果不堪设想?不过承谦……他死不了就行。"皇帝的神色黯然了。
方怀远觉得自己完全跟不上皇帝的思维节奏,话也接不下去。
"要不是吕大人替朕追查,朕怎么会知道请杨将军吃饭的人里会有承谦?吕大人还有用,怀远,这个人朕还得留着,你要是再查到吕大人什么动静,不要对任何人讲,直接向朕禀报。"
方怀远"诺"了一声,越发觉得皇帝的心思拐了弯的不可思议,请客吃饭和里通外国孰轻孰重,怎么皇帝突然糊涂了呢?(小说《宦海烟尘》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qdrea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
五十七 绑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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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御书房出来,方怀远有几分沮丧,信没了,目的也没达到。皇帝明明对吕明月有好感,自己也明示暗示地撮合,可皇帝就是沉得住气。
杨鼎的病让皇帝耿耿于怀,吕东野反而因为掌握了邓太尉几人请杨鼎吃饭的菜单而成了"功臣",这是什么混乱逻辑?
方怀远没有象以往一样骑着大飞回家,而是牵马缓缓而行,至少在路上自己能不被打扰地把思绪好好整理一下。
走着走着,似乎看到了熟人。方怀远的思路还集中在刚才与皇帝的对话上,眼前的背影有点熟悉,可还没有完全把方怀远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直到前面的人拐弯时露出了半张脸,方怀远顿时灵醒了,那不是与吕东野秘密见面的匈奴女子卓嫣吗?她还在京城?
方怀远也跟着拐了弯。
路边有间小客店,方怀远用最快速度进去把大飞暂存了,马蹄声音响,万一真有必要施展起轻功来,总不能把大飞扛着走吧?
出来一看,卓嫣的影子还能看见,这条路通往荒郊野外,走了没多久就变得人烟稀少,一个女子跑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当然有重要的目的,比如约会。
方怀远满腹狐疑,和谁约会?吕东野?吕东野知道被自己发现了他去聚宝楼"烧制瓷器"的秘密,倒是很有可能改换和卓嫣的见面地点。不过,让单身女子到这么荒僻的地方来,吕东野也太不地道了吧?
卓嫣进了一座破庙。
破庙已经破得不成样子,就剩了一间前殿,方怀远在屋顶上透过残砖烂瓦的缝隙就能把下面看得清清楚楚。
里面早就站了一个人,黑衣蒙面。
"吕大人,我原本今日离京,突然收到大人的口信就赶来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黑衣蒙面的是吕大人?怎么不太象?
方怀远还想等着黑衣人说两句话听听是不是吕东野的声音,哪知黑衣人突然伸手扣住了卓嫣的咽喉!
好快的身手!难道要出人命?!方怀远不加思索一脚踩塌大片砖瓦从缺口处跃下,掌风飒飒向着黑衣人迎面袭去。
黑衣人躲闪了几招却没有还击,"怀远,住手!"
"董承谦?!"方怀远愕然睁大了眼睛。
黑衣人揭开蒙面,露出一张俊秀的脸庞。
董承谦躲方怀远那几招的同时,扣在卓嫣颈上的手也没松开,此时松了手,卓嫣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你到底在干什么?"方怀远惊疑地看着地上紧闭双眼的女子。
"放心,她没死,只是晕过去了,我想把她带回去问问。"董承谦简短地说。
"你怎么让她到这里来的?"方怀远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用吕东野的名义写了封信让她来见面,没想到你也会跟来!"董承谦笑道。
方怀远有点后悔把信过早地交给了皇帝,如果和董承谦商量一下,说不定会有更好的办法,在对付吕东野的事情上董承谦从来没有含糊过。
眼下不是长篇大论的时候,而是董承谦要把这个晕过去的女子怎么办?
"承谦,你究竟怎么打算的?用她来指证吕东野?"方怀远看着躺在地下的人皱了皱眉。
董承谦点点头:"只有这个办法,怀远,今天你给皇上呈了一封信?"
方怀远吓了一跳,不会自己的一举一动又被董承谦监视了吧?把信给皇帝还没两个时辰,这么快董承谦就知道了?
"别疑神疑鬼,你才从御书房出来我就进去了,信就放在桌子上,被我看见了。"董承谦大概是从方怀远紧锁的眉头里猜出了端倪,不禁笑了起来。
"可是皇上根本不以为意。"方怀远的眉头刚舒展开,一想到皇帝的态度,又皱起来了。
"所以我才想到这个办法,怀远,这件事还得要你帮忙!"董承谦快速说道。
"我?我能怎么帮?"方怀远惊讶地问。
"皇宫附近有间存放文件的库房,一直归太尉长使管,你回去把钥匙拿来。"董承谦道。
方怀远嘴巴都张大了:"库房?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你要把这个女人藏在库房里?钥匙在哪?"
"当初皇宫规模小,就在外面找了地方存放文件,皇宫扩建后文件直接存在宫里,库房就没再用过,到现在几乎没人知道了,就是雷大人杜大人他们也未必知道,至于钥匙,应该在偏殿你桌子最后一个抽屉里。"
方怀远已经是不知道第几次对董承谦佩服得五体投地,皇宫扩建已经将近一百年,这么久远的琐事他都能弄清楚,而且连钥匙在哪都知道,最重要的是董承谦耐性极好,地下躺着个随时有可能醒来的人,难为他还能耐着心对自己解释半天。
时间紧迫,方怀远立刻赶到存放大飞的客店骑着马回了皇宫,没想到申时早都过了,雷通张洪杜崇德一个没走,都在认真办公。
方怀远暗自叫苦,伙食一改革,免费晚餐的魅力不容小觑,只是自己拿钥匙就得小心了。
"方大人,还以为你见了皇上就走了,怎么又回来了?"雷通好奇地问道。
"本来是回去了,忽然想起忘了通知三位,明晚到我府上吃饭,特地回来说一声。"方怀远对这个借口颇为满意。
"好,好,那就叨扰方大人一餐了!"雷通一听到吃立马满脸笑容。
"是在吕大人府上还是方大人原本的府邸?"张洪比较仔细。
"自然是在我的府里。"方怀远把"我"字加重了说。
"方大人千万不要弄得太隆重,大家喝喝酒说说话,就是图个气氛,简单点就行了。"杜崇德笑笑道。
"几位放心,既要吃好喝好,气氛也要有,都不能少。"方怀远一边笑着,手里也没闲着,说话的功夫已经把钥匙摸在了手里。
"还没醒?"方怀远把生了一半锈的钥匙递给董承谦,看了看还在昏迷的卓嫣,有点不放心。
"刚才我又用了点药,没那么快醒。"董承谦随口应着,却对手里的钥匙皱起了眉头。
千算万算,没算到钥匙锈成了这样。
"什么药?曼陀罗之光?"方怀远完成了钥匙任务,又对药好奇起来。
董承谦摇头:"曼陀罗之光见血才能麻醉,我加进了迷魂散,这样就能让人至少睡三个时辰。"
"迷魂散?那不是江湖上用来谋害良家女子的迷药?"方怀远满脸惊异。
"怀远你书看多了吧?迷魂散原本就是医生施手术用的,到什么人手里就有什么用途,和药本身没有关系。"董承谦好笑地说。
方怀远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却不知道好不好问。
"承谦,你对药倒是懂得多。"
"当侍卫什么都要懂,不然出了差错,命都没了。"
"那,这些药,你有没有,嗯,试过?"方怀远心怀鬼胎,没掩饰好,一句话磕磕巴巴变成几截。
董承谦正用一把匕首在钥匙上磨除锈渍,忽然停顿了。
"你是想问我,受刑的时候有没有用过药?"
方怀远差点跳到门外去,自己实在低估了董承谦,竟然被他一下猜中了!这么隐私的问题原本含蓄着试探还好,这下被董承谦一反问,真有点无地自容。
"药从来不会给囚犯用。"董承谦又低下头对付起手里的钥匙,语气平静,象是谈论着与自己不相干的事。
多少人因为净身熬不过疼痛而死,据说每年各地进献给皇宫的太监人选总要有候补,因为一净身就死一大批,那样的罪真不是人受的。方怀远觉得头皮发麻,赶紧甩了甩头。
趁着天黑,两人把卓嫣放在马背上进了城。
"济州粉面?"方怀远抬头看着残旧不堪的招牌,生满铜锈的大门,真怀疑走错了地方。
"招牌只是个幌子,总不能明写着‘朝廷公文库房‘吧?"董承谦一面回答一面把钥匙插进锁眼。
半天没动静,锁也锈住了。
"你在这里等着,把人看好了,我马上就来。"人影一闪,董承谦不见了。
生了锈的锁也值得费时间?直接弄开不就行了,大不了换把新的。不过当方怀远仔细看清了"济州粉面"的大门后,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彻底打消了这个想法。
不亏是朝廷存放公文的地方,大门连框全部熟铜浇铸而成,门锁硕大,与大门的连接严丝合缝,除了用钥匙,别想用其他方法打开。当然,传说中削铁如泥的宝剑可以试试,或者燃起大火连烧几天几夜,把铜化掉。
一百年间,附近或者往来的人是怎么看待这间从没开门做过生意的粉面店的?就算是钱庄的大门,大概也没这么严密吧?
很快董承谦拿着一个瓶子来了,盖子一开,方怀远差点背过气去。
"醋?"方怀远掩着鼻子问。
"不是一般的醋,这是劣质的,一文钱一瓶。"董承谦眨眨眼睛。
醋灌进锁眼里,不知道是不是味道太刺鼻,马背上的卓嫣动了动。(小说《宦海烟尘》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qdrea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
五十八 神女有心襄王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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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是谁?"卓嫣睁开眼睛,一下子从马背上跳了下来。
"嗒"地一声,锁打开了。
"快进去,危险,别被人发现!"方怀远营造了一个紧张的气氛,不由分说推着卓嫣进了大门。
里面果然没有粉面,一袋也没有,董承谦打着火石,不小的库房里堆积了一半公文册籍,另一半还空着。
"卓嫣姑娘,是吕大人让我们带你来这里,皇上突然遇刺,匈奴人在京城非常危险。"董承谦道。
"既然你们是吕大人派来的,为什么要对我动手?一开始为什么不说清楚?"卓嫣瞪着眼睛问道。
匈奴姑娘很特别,眼睛本来就绿,一瞪起来像极了猫眼。
"姑娘误会了,动手的不是我们,我们赶到的时候姑娘已经昏迷,正要被一个黑衣人带走,不过姑娘放心,那个人已经被我们赶走了。"
方怀远这才发现董承谦早已经把黑色外衣脱掉,露出了原本穿在里面的深紫色长衫。这家伙动作倒快,骗起人来还面不改色。
"哦,那是我误会了……吕大人呢?他会来这里吗?"卓嫣四处看看,语气缓和了一些。
"吕大人这两天有些公务要处理,完事之后就会过来,不过姑娘千万不要自己出去,外面不安全,我们会把食物送来。"董承谦彬彬有礼地道。
"你们的皇帝是不是遇刺了?有没有受伤?"卓嫣突然问道。
这个语气好像对皇帝颇为关心,不过也是,刺客全都毙命,没有活着跑回去报信的,而卓嫣显然还没有从吕东野那里得到消息,当然要借机探问。
"你怎么知道皇上遇刺?"方怀远忍不住反问。
绿色的眼睛闪了闪,卓嫣没回答。
董承谦道:"这些我们也不清楚,等吕大人来了姑娘可以亲自问他。"
董承谦年纪轻轻,说起话来滴水不漏,既然一切都是他的计划,方怀远干脆不吭声。
董承谦留下火石,拉着方怀远出了门。
"你怎么不多问点问题?"方怀远不解地问。
"刚把她送来就不停追问,会让她起疑心,慢慢来。对了怀远,这事千万别泄露出去。"
"放心,不过谁来送吃的?你?"
"我送,要是没时间就让你来送。"
这样行吗?
"承谦,要是问不出你想知道的东西,你不会……不会刑讯逼供吧?"方怀远看着董承谦反锁上大门,有点担心,是匈奴人没错,但毕竟卓嫣是个姑娘。
董承谦一笑:"怎么?殷姑娘吕姑娘还不够,又开始担心匈奴姑娘了?"
方怀远对这个态度极不满意:"和那些没关系,我又不认识她,只是司隶校尉署的手段我猜也能猜到,用来对付一个女子,未免有些残忍。"
"省省吧,好人都让你做了!我会那样对付一个女人吗?"董承谦摇着头直笑。
回到吕府又是半夜,方怀远拴了马,无声无息进了单人厢房,这是晚回来的好处免得打搅吕明月休息。
"怀远,最近常常这么晚回来,没什么事吧?"一个声音幽幽响起,吕明月竟然在厢房里。
"你怎么还没休息?我能有什么事?我有什么事大哥还能不知道?"方怀远表面哀怨,内心倒是痛快了一把,今天和董承谦"绑架"了吕东野的匈奴接头人,不知道吕东野发现人不见了后会作何表情?
"怀远……"吕明月欲言又止。
"怎么,明月?有话要对我说?"方怀远看着吕明月蹙起了好看的眉头,心下好奇。
要是吕明月知道了自己和皇帝的一番对话,会不会翻脸?虽然是挂名夫妻,可这些日子吕明月对自己关心体贴,柔声细语,和真正的妻子没任何分别,方怀远硬是把良多的感触抛在脑后,不让自己多想半分。
"怀远,哥哥今天对我说起皇上遇刺的事……"
方怀远不经意地"哦"了一声,耳朵立马在暗中竖了起来,这可是个新情况!
"哥哥说,事情很可能与董大人有关,让我提醒你别再和董大人有太多来往。"吕明月柔声道。
"放……!放心!我敢说和承谦一点关系也没有!"一激动,方怀远差点连粗话都冒了出来,还好悬崖勒马,把"放"后面的字改成了"心"。
吕东野私通匈奴的信自己亲眼所见,而且都到了皇帝手里了,卓嫣一口一个"吕大人",难道还能有别的解释?到了这个地步,还想把别人拉下水?
"你怎么知道和他没有关系?"吕明月问道。
方怀远无奈地摇了摇头,并不想把掌握的东西说出来,只好道:"明月,大哥在你眼中当然永远是正确的,但在别人眼里却未必,何况指证别人要有证据,大哥有吗?"
吕明月叹了口气:"我也知道,毕竟和你不是真正的夫妻,我们之间就像隔着一堵厚厚的墙,从一开始你就心存芥蒂,尤其是对我哥哥……但他是怎么对你的?那封指证你的信,他不是毁了吗?要说董大人的把柄,哥哥肯定有,但他不会告诉我,哥哥总是担心我知道多了会有危险。"
方怀远迅速思考了一遍,以自己颇为自信的观察和推断能力,完全没有发现董承谦和匈奴人能扯上一星半点的关系。把柄?哪来的把柄?方怀远不想再讨论下去。
"明月,你说……皇上是不是也该有个皇后了?"
吕明月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方怀远怎么突然从这事就蹦到那事上去了?
"皇上一直对你赞誉有加,对了,这是皇上给你的。"方怀远掏出一对白玉镯子。原本装在盒子里,方怀远嫌碍事,早把盒子扔了。
吕明月接过来看了看,放在桌上轻轻一笑:"替我谢过皇上。"
"我和昭翊从小认识,现在他做了皇帝,却一直没有皇后,唉,也是让人着急。"方怀远装模作样地说。
"听说立后的名册上都已经有两百多人了,皇上一个也看不上?"吕明月好奇地问。
方怀远摇头:"哪里有这么容易!皇后与普通妃嫔不一样,母仪天下统领六宫,是皇上的得力助手,怎么能草率?"
"那要怎样的人才能做皇后?"吕明月睁大了眼睛。
"象你一样的人。"方怀远来了个突然袭击。
吕明月果然吓了一跳:"怀远,别开玩笑,就算在以前我也没有想过,更何况……更何况我们已经……"一扭捏,说不下去了。
方怀远脸上一热,没想到只是挂名夫妻吕明月就看得如此重要,要是真的,昭翊这小子想都别想了。
"明月,我们只是有名无实的夫妻,要是你真有入宫为后的机会,倒是可以考虑考虑,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皇上其实为人不错,我了解他。"方怀远诚恳地道。
月色朦胧,窗棂外透进的几缕微光勾勒出吕明月无可挑剔的侧影,如烟如画,世间能得几回见?
"怀远,若你识我先于殷姑娘,可会……有一分半点的情意?"吕明月垂了眼波,幽幽问道。
静了片刻,方怀远长叹一声,道:"明月,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你,任何发生过的事情都不可能再倒回去,你是个好姑娘,为救我一命不顾自己的清誉,对我如何,我心里清楚,只是长此以往下去,一个女子人家青春能有几何?方某实在心中有愧。"
想起吕明月对自己的一番情意,方怀远说的的确是肺腑之言。自己可以这样耗下去,可吕明月身为女子,与自己假扮夫妻虚耗时日,不能有个真正的归宿,终究不是办法。
吕明月听了默然,半晌才开口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也许今日不该说起这些,若是将来你我之间有缘无份,怀远,你也要记得一件事,若是我不情愿救你,谁也勉强不来。"
这句话略微曲折,吕明月想表达什么?难道当初挺身而出不顾清白救方怀远一命的决定,还有别人的意思?
别人?除了吕东野,方怀远想不出吕明月身边还有什么别人。听这意思吕东野至少也没反对让自己的妹妹出面求情。这就奇怪了,自己和吕东野谈不上有什么交情,死了活了按说与他无干,为什么他没劝住吕明月呢?
"明月,救命之恩,我早已铭记于心,但愿有相报之日。"方怀远柔声道。(小说《宦海烟尘》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qdrea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
五十九 皇帝的伤痛
这日一到申时,方怀远和雷通几人落实了一遍来自己府上吃晚饭的事,便匆忙回府准备。早上走的时候就对吕明月"告了假",说晚上在自己府上请客,晚饭不用等了。
楚楚正在厨房里忙着揉面,一见方怀远进来便笑着道:"方大哥,今天做春饼,既是家常小吃又体面,请客正合适!"
方怀远看看灶台上摆得整整齐齐已经装盘的各式蔬菜,又看看脸上沾了些许面粉仍不失如花笑靥的楚楚,心情大好,也笑着道:"你张罗就行了,我只是打打下手,也趁机学两招!"
楚楚嘟着小嘴道:"学这些有什么用?难道方大人还用得着自己下厨么?"
"也是啊,有你在,我只有张嘴吃的份,真是难得的福气。"方怀远就着话头说,一面偷看楚楚。
"贫嘴,"楚楚故意瞪了他一眼,"偏不让你得逞,快动手干活,把剩下的菜切了,切细一点!"
"麻六呢?"左右一看,厨房倒是规整,却不见麻六。
"我一来,麻大叔就出去找朋友喝酒了,说一会方大哥回来肯定也要在厨房忙活,三个人太挤。"楚楚说着,脸上微微红了。
麻六还挺会做人,方怀远心下满意,也不再问,挽起袖子切菜。
"咦?方大哥,你还会切菜?"楚楚看着案板上一丝一丝宽窄均匀的萝卜,惊喜地问道。
方怀远得意地一笑:"小时候嘴馋,没事就往厨房跑,难免耳熏目染学了点本事,让你见笑了!"
"公子,酒来了!"方全满面春风地进来,左右手各提着几瓶酒。
早上方怀远出门的时候就吩咐过,让方全到自己做了老板的酒坊挑几瓶够年头的下午送来。
方怀远忽然觉得有点温馨的气氛,自己和楚楚在厨房里做着宴客的饭菜,好酒也备齐了,就像夫妻二人在准备款待宾客一样。
"公子,我就不回去了吧?万一公子喝多了,我还能扶一扶。"方全放下酒,看着灶台上的菜嘿嘿笑道。
"行了,把酒拿到外面去,摆好桌子,再沏壶好茶!"方怀远笑着吩咐。
"遵命!"方全旋风似的跑了出去。
还没切多少菜,雷通三人到了。
"怀远,去招呼客人吧,这里有我就行了!"楚楚正烙着一张张薄饼,抬起袖子擦了擦额上被炉火烘出的汗珠。
"楚楚,将来我们在一起,你就不要下厨了,我一定安排十个八个丫鬟侍候你!"方怀远动情地道。
"等真有那天再说吧!"楚楚低头娇嗔一句。
"方大人,这是……"
雷通指着地上一摞食盒,正待介绍。
盒子上都是京城名店的印记。
"雷大人,几位大人,小看方某了吧?来吃饭还要带菜?"方怀远故作不满。
"哪里哪里,锦上添花嘛,锦上添花!"雷通满面笑容。
"这是什么味道?"张洪凭着对食物的敏感度耸了耸鼻子。
空气中传来扑鼻的香气。
"刚烙好的薄饼上涂抹了酱料,味道跟着薄饼的热气散发出来,唔……看来方大人请了个高明的厨子。"杜崇德笑道。
"杜夫人定是常年下厨,杜大人也熏陶出经验了,不过今晚可没有什么厨子,我和殷姑娘随便做做,几位大人也就随便吃吃。"方怀远笑笑。
"原来是殷大小姐的手艺?难得难得,必须好好品尝!"雷通几人的笑容立马端正起来,连坐姿也调整得直了。
"几位大人不必客气!小女子手拙,在几位大人面前班门弄斧,倒让人见笑了!"楚楚一阵风似地从后面出来,在桌上迅速摆下两大盘薄饼,方全端着漆盘,盘里数碟各色菜肴五颜六色,楚楚笑着一一取出放在桌上。
薄饼薄如翅翼,切细的菜肴色彩斑斓,摆盘讲究,雷通笑道:"这一桌哪里是饭菜,简直就是一幅画,怕是谁也不忍下箸了!"
方怀远心下得意,给众人一一斟了酒,才道:"即便是世间美食,也得品尝过后才知道中滋味,只看不吃,岂不是暴敛了天物?"
楚楚已经在方怀远旁边落了座,听完脸上一红,拿起张薄饼卷了些菜递给方怀远道:"方大哥,你就先吃为敬好了。"
方怀远明白,主人不动客人也不好意思动,于是拿起卷好的春饼大口咬下,用力咀嚼,一面道:"好吃,真的好吃!"
雷通几人这才动手卷饼。
菜蔬切得极细,又过了一道清油,滋味不同于普通的薄面饼裹生菜而是有了复杂的变化,薄得透光的面饼涂抹了酱料,一口咬下,甜咸皆具,几人吃着,一张又一张,根本停不下来。
"我说诸位,好吃归好吃,也得有喝酒的时间吧?这酒也不错。"方怀远看着雷通张洪二人风卷残云一般,无奈地举杯。
杜崇德的吃相比起那二人来要斯文许多,举起酒杯与方怀远干了,笑道:"去年中秋时皇宫设宴招待群臣,也上了一道卷饼,虽是御膳房的水准,可比起今日殷姑娘的手艺还是差了些。"
雷通也抓过酒杯一饮而尽:"御膳房做不了这些家常饭菜,要不是宁王喜欢,中秋时节怎么会吃春饼呢?"
"又是令兄那里来的消息?"张洪问道。
大概一提到宁王,雷通的话题就特别多,当然都是来自给宁王教书授课的雷述。
雷通点点头:"那孩子年纪虽小,也知道孝顺,拿了春饼不吃,说是要留给燕妃,还惹得皇上感慨了一番。"
方怀远好奇心大起:"宁王知道燕妃是他的母亲?"
"这一点上,皇上倒没有刻意隐瞒,每逢节庆还准许宁王去探望燕妃,只是宁王不知道自己的生父,还以为就是皇上。"雷通道。
"也不奇怪,要是宁王知道自己丝毫没有皇室血统,恐怕对谁都没有好处。"方怀远叹道。
这个"谁",不言而喻指的是燕妃,董承谦,皇上,和宁王。
雷通放下酒杯,犹疑了一下道:"方大人这话也不全对,要说皇室血统,宁王还是沾了些的。"
方怀远吓了一跳:"哦?此话怎讲?"
"方大人有所不知,燕妃是皇上的远房表妹,当年选妃的时候,为了笼络皇室之间的关系,几个妃子都是皇上的表亲。"张洪神秘地道。
"我怎么没听爹爹提过?那皇上自己无子,要立宁王做太子也不无道理了?"楚楚吃惊地问道。
"殷大人向来保守,当然不会议论这些,不过就凭这点血缘要立宁王,恐怕难如登天,毕竟董大人……"雷通摇头道。
谁都明白,哪怕燕妃是公主出身,可董承谦是个外人,出身也并不高贵,不行就是不行。
"让一堆表亲给皇上做妃子,这是谁安排的?先皇?"方怀远问道。
雷通摇摇头:"不是,是皇太后!"
"哪个?"
皇太后有两个,一个是先皇的皇后,一个昭翊的亲生母亲。
"皇上的生母在皇上登基两年后就殡天了,是当今太后的主意。"
"什么?"皇帝登基两年后方怀远应该在南阳,那个总是笑眯眯拿糖给自己吃的馨兰姑姑,昭翊的母亲,殡天了?昭翊怎么没提起过?
"皇上登基后,生母随之进宫照顾起居,可是与先皇的皇后总是处不到一起,没两年就郁郁而终,殡天没到一年,先皇的皇后,也就是当今太后,一手安排了皇上选妃的事。"
昭翊自幼丧父,世袭了庆王,在封地南阳与母亲相依为命,丧母之痛自是难以名状,而且从雷通的话里隐隐透出一层意思皇上的生母与当今太后处得不好,郁郁而终。
方怀远呆住了,他突然悟出了点端倪昭翊变成了这样,不近妃嫔女色和董承谦走在一起,也许并不是秉承了之前几朝帝王嗜好男子的风气,而是对周围的女人失去信任做出的叛逆姿态!在南阳的时候自己常常去庆王府玩耍,与昭翊的母亲也时常见面,按情理说人不在了,昭翊应该告诉自己一声,可他一个字都没提过。他不想牵动的,也许是心底那片不堪回首的伤痛吧!
六十 相同的死法
吃饭聚餐的意义也许并不全在一个"吃"字,而是能得到许多平时没机会接触的小道消息。
方怀远有点同情起这个儿时的玩伴了,心里一直暗藏的几分不服也消了大半。
"当今太后可安好?"方怀远试探地问道。
"这几年很少见太后露面,大概身体不如以往。"雷通说着,意犹未尽地又卷了张饼。
楚楚看了掩嘴而笑,方怀远与楚楚对视一眼,做了个不易觉察的鬼脸。
饶是在吃上从来不输雷通的张洪也早已停了筷子,拿着杯子浅酌。杜崇德吃得不多,酒量也不大,这会正喝着茶。
"怎么?以前还能见到太后?太后不是在宫中深居简出的吗?"方怀远顺势问道。
"皇上刚即位那几年太后一直上朝,垂帘听政,连奏折也批了不少。"雷通边吃边道。
这就更难怪了,做了皇帝还要受制于人,若换了自己,这口气也一定是忍不下,方怀远替昭翊不忿起来。
"说起来也是,前些年每逢祭祀太后还会参与,这几年一点音信都没有,也许真是身体不行了。"张洪道。
"张大人,这话可轮不到我们来说。"杜崇德赶忙提醒。
"是是,皇宫里的事与我们何干?我们只管吃好睡好,公务上不出纰漏便是!"张洪打着哈哈。
"打扰几位大人了,董大人有要事请方大人去一趟!"张洪的话音刚落,这个陌生的声音便从背后响了起来。
来人穿着司隶校尉署的官服,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厅堂门口。
雷通和张洪立刻变了脸色,若是别人,估计雷张两人当场就要发作,可看到这人的来头,两人都按捺住了,只是心下嘀咕,刚才说的话不知被这人听去了多少。
方怀远也暗自吃了一惊,方全和护院顺子他们就在外间吃饭,怎么进来个人都没发现?司隶校尉署行事果然让人不寒而。
"赵仲明,这么晚了,董大人有什么事非要方大人过去?"楚楚皱着眉问道。
楚楚在司隶校尉署做过事,自然认得这人。
"请殷姑娘见谅,董大人也没说是什么事。"叫做赵仲明的来人恭恭敬敬地道。
"你来了多久?怎么鬼鬼祟祟的,也不让人通传一声?"楚楚问道。
"刚来,因为董大人半夜遣在下过来,估计是紧急的事,在下不敢耽误,就自己进来了。"
"时候也不早了,这就散了吧。"杜崇德率先站起来。
雷通看看桌上还有些薄饼和菜肴,虽然也站了起来,却欲言又止。
"公子,他也是客人?什么时候来的?我们怎么没看见?"方全大概听到里间说话声大了起来,特地跑进来看,对着厅口的不速之客也纳了闷。
"早知道把墨玉带来也比你强得多!别管别的了,赶紧收拾桌上的饭菜,分三份包好给三位大人带回去!"方怀远闻到方全身上的酒味,气不打一处来。
"这怎么好意思?那就恭敬不如从命!"雷通嘿嘿笑着,末了接过方全递来的纸包,与张,杜二人一起出了门。
"楚楚,跟我一起去。"方怀远道。
"方大哥……"楚楚似在犹豫。
"哦,对了,太晚了,殷大人恐怕不放心你吧?那我先送你回去。"方怀远这才想起时间的概念。
也不管赵仲明,方怀远与楚楚漫步而行。
"方大哥,今晚的饭菜好吃吗?"
"当然,你看看雷大人的吃相就知道了。"
"雷大人我不管,我只是问你。"
"好吃,只不过……"
"怎么?"楚楚诧异地抬起头。
"越是好吃,我越是觉得委屈你,楚楚,下次再请人吃饭,不要你做了,这次是我考虑不周,竟然把你当成厨子了。"方怀远摇头叹道。
"方大哥,你想的也太多啦!他们都是你的朋友,有什么好介意的?"楚楚笑道。
"还是有分别的,你的手艺,应该是我独自享用……"
"哈哈,原来方大哥还是个大男人!"楚楚忍俊不禁。
赵仲明识趣地跟在后面,直到楚楚进了殷府大门,才几步走上前来。
"董大人让我去哪里见他?奉华殿校尉署?"方怀远问。
董承谦也真是奇怪,深更半夜能有什么要事找自己?
"不,董大人让方大人去那个匈奴女子那里。"
方怀远心头一凛,回头仔细审视着赵仲明。
这人是董承谦的亲信?怎么连这么秘密的事都知道了?这件事根本没必要让更多的人知道吧?
"什么意思?董大人怎么自己不来?"方怀远不动声色。
"皇上今晚找董大人过去商谈,他一时走不开,让我来传话,让方大人先去,他随后就到。"赵仲明毕恭毕敬地道。
不对,如果真是皇上找董承谦,董承谦还能"随后就到"?
"可是,我不明白董大人的意思,他究竟让我去哪?"方怀远决定装傻。
"那个匈奴女子,方大人,你应该知道她在哪。"赵仲明的语气有一丝不确定。
方怀远还不能完全断定赵仲明是什么意思,可他能肯定一件事,眼前这个人,绝不是董承谦派来的。
那就是说,除了董承谦和自己,还有第三个人知道这件事?难道就是这个平平无奇的赵仲明?
方怀远开始迈步,当然不是向着正确的方向,赵仲明亦步亦趋地跟着。
"你跟我去哪?"方怀远忍不住问道。
"半夜里怕不安全,我护送方大人一程。"
"我回府,前面几步路就到,不劳赵兄送了。"
"可……董大人的意思是……"赵仲明有点急了。
"抱歉,我不知道董大人是什么意思,也没听说过什么匈奴女子。"方怀远道。
"方大人,这恐怕不对吧……"
方怀远还等着他说下去,却没了下文。
赵仲明竟然已经死了!
方怀远这一惊非同小可,赵仲明说话间就悄无声息地倒在了地上,如果说刚才突然出现在厅堂门口的那一下让人不寒而,比起眼前这下突发的变故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是我。"一个人从黑暗中走出来。
"怎么……会是你?"方怀远倒吸了一口凉气。
虽然看清来人是董承谦,方怀远心头的寒意却没有立时散去。
"除了我还能是谁?这个手下我留意很久了,他是吕东野安排进校尉署的。"
"你杀了他?"方怀远颤声问道。
"怎么?这有什么奇怪?吕东野大概发现卓嫣不见了,不惜暴露他的身份让他来试探你,可见吕东野连你也怀疑了。"
这些方怀远也想到了。
"你一直跟着我们?"方怀远问道。
"应该说我一直跟着他。"董承谦不屑地看了地上的赵仲明一眼。
"我和雷通几位大人吃饭时说的话你也听到了?"方怀远一想起吃饭时谈论过宁王,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没有,这个家伙一心找你,并没有在门外停留。"董承谦道。
方怀远放了心,看看两手空空的董承谦,又看了看地下躺着的人,问道:"他是怎么死的?"
董承谦俯身把赵仲明的尸体翻转过去,从他背后拔出一样东西给方怀远看。
一把普普通通的柳叶飞刀。
"董承谦,你打算一直把我当傻瓜吗?"方怀远的声音冰冷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怀远,为什么这么说?"董承谦吃惊地抬起头。
方怀远冷冷地道:"这人的死和韩掌柜同出一辙,能够一招射进心脏令人毙命的暗器功夫并不多见,吕东野和吕明月未必能做到,但对你来说未免太容易了!"
董承谦略一迟疑,认真地道:"怀远,我从没把你当傻瓜,而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朋友,也许是因为令尊大人让我和邓大人照看你,也许是因为你心胸开阔为人仗义,值得交往。"
顿了顿,董承谦接着道:"韩掌柜死在光天化日之下,比起在暗夜无光的今晚杀死赵仲明要简单十倍,完全不需要太高明的暗器手法,你也可以做到,再说杀韩掌柜的人和杀死李学胜的是同一人,如果是我,杀死自己找来的证人,我的动机何在?"
这一点方怀远也曾经想过,而且当时就把董承谦的嫌疑排除了。
"承谦,我是一时心快口快……"方怀远有点后悔,自己也实在太冲动了,换了谁从后面发暗器杀人,效果还不是一样?就凭这一点怎么能说董承谦是杀死韩掌柜和李学胜的凶手?
"好了,朋友之间不需要说那些,要不是这么晚了,还可以找地方喝两杯!"董承谦笑着眨眨眼。
"那就去,刚才请客的酒好像还没喝完。"方怀远愧疚地笑笑。
"今晚不行,我得去处理了这个家伙,"董承谦看着地下躺的人,"你也要尽快回吕府,回去最好惊动几个人让他们看见你,明天吕东野就会发现赵仲明不见了,而你现在回去,距离送殷姑娘回府的时间并不长,吕东野就算怀疑你,也找不出你杀人藏尸的时间。"
方怀远点点头,默然不语。
"怀远,人不是你杀的,也不是因你而死,不要想了。"董承谦还是厉害,一眼就看穿了方怀远心情沉重的缘由。
方怀远回到吕府门口的时候,想不出还能让哪个人看见,估计全府的人早已就寝,想来想去,索性猛地拍了一记正在酣睡的墨玉的屁股。
六十一 难道不止是朋友
"吕爱卿,眼圈怎么黑成这样?"皇帝一脸关切之情,在早朝上忍不住问道。
方怀远心下一阵暗笑。
"禀陛下,臣半夜突然惊醒,之后难以入眠,直到天亮。"吕东野答道。
吕东野说的没错,但没说细节,半夜被墨玉一阵狮子般的狂吼,估计附近人家有黑眼圈的多了。
"吕大人,你府门前那只……那只看门的异兽也太吓人了,不如换换?昨夜一阵狂吠,我府里上下都被惊醒了。"一名官员说道,大概住的离吕府不太远。
"哦?吕爱卿,你养了什么异兽?若是危及行人,京城的法例可是不允许的啊!"皇帝好奇地道。
方怀远有点急,墨玉认主,每次见了自己就拼命摇尾巴,昨夜那一巴掌虽然拍得墨玉跳起来大喊,可一看是自己,立马就垂下头老实了。要是不准养,方怀远一百个不愿意。
"陛下,那是西边酷寒之地所产的獒犬,并非异兽,而且驯服温顺,从不胡乱伤人,不必换。"吕东野从容地道。
"好吧,既然吕爱卿为獒犬讲情,朕就看在爱卿的份上不予追究了,不过朕也知道此种犬类凶猛异常,爱卿要严加管教,勿要扰民伤人。"
"臣知道。"
方怀远松了口气,但是对吕东野的感激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今天,还得应对赵仲明失踪引发的可能情况。
"怀远,你昨夜怎么那么晚回来?"果不其然,回了府,吕东野开始发问。
在偏殿的时候雷通他们也问了昨晚的事,方怀远一句"校尉府那人弄错了"带过。
"也就是和雷大人他们吃吃饭喝喝酒,送了殷姑娘回府我就回来了。"方怀远一脸笑容。
"回来的路上可曾遇到什么人?"吕东野笑着问道。
"半夜三更哪来的人?没有,真的没有。"方怀远一副老老实实的样子。
"怀远,这事不可儿戏,你再想想?"
方怀远觉得自己再想一千遍答案也是一样,绝不可能告诉吕东野说赵仲明已经被董承谦杀了。
被吕东野审得不忿,一股火冲了上来,"大哥,到底是什么事,你就直说吧!"
"怀远啊,"吕东野若有所思地道,"有个叫赵仲明的人昨夜去找你,你没见到?"
到了这一步,不能再否认了,自己要是说没见到,那当时在座的雷通他们可是都见到了的。既然吕东野把人名都捅了出来,后面的对话一定会更复杂,虽然意外,不过方怀远立刻就做好了准备。
"哦,原来大哥是问这个人?"方怀远放松脸颊,笑容轻松,"当时我们正在吃饭,这人来找我,说是董大人的意思,后来出了门又让我去一个什么地方,我也没听懂,董大人又怎么会半夜找我有事?这人分明就是个骗子。"
"后来呢?"吕东野顾不上理会方怀远话里的讥诮,急忙追问。
"送了殷姑娘回府后,我也没理他,直接就回来了。"方怀远耸了耸肩膀。
"赵仲明后来去了哪里,你有没有看见?"吕东野不轻不重地道。
方怀远摇头:"没有,这个赵仲明鬼鬼祟祟,好像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没跟着我回来就好,我可没想过要留意他,对了大哥,他不是校尉署的人吗?怎么大哥对他这么关心?"
一番话暗藏讥讽,还好吕东野不是个小气的人,不然能吵起来。
"赵仲明是我安排在校尉署的,昨晚也是我让他去找你,并不是董大人的意思,可他突然失踪了。"吕东野直视着方怀远。
吕东野脸皮够厚,这番话等于承认了是自己设计去套方怀远,却也面不改色。
"那就是说,赵仲明问我的那些奇怪的话,是大哥你的意思?为什么要拿董大人做借口?"方怀远也不甘示弱地盯着吕东野。
"我有个匈奴来的朋友失踪了,我猜和董大人有关,就想让赵仲明从你这里先了解一下。"
用词还真客气"先了解一下"。
"和董大人有关为什么要从我这里了解?"方怀远把这句已经到嘴边的话憋了回去,这个话题最好别再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可惜我也不太清楚,帮不了大哥。"
吕东野点点头:"其实你不清楚也是好事,知道得越少,就少一份危险。"
危险?方怀远愣了一下。
"昨夜回来怎么弄出那么大动静?你养的墨玉还会对你认生?"吕东野看着发愣的方怀远,大概想缓和气氛。
"晚上看不清,差点让墨玉绊了个跟头。"方怀远笑笑。事先准备好的台词果然用上了,能在黑暗中清晰辨物的方怀远不得不自黑了一次。
"大哥怎么会有匈奴的朋友?眼下和匈奴关系紧张,大哥还是要注意些才好。"方怀远动了心眼,想试探一下。
"多年的朋友了,就是那个聚宝楼外被你暗中看到过的那个女子……"吕东野看着窗外,没说下去。
傍晚的天气有点阴,蒙着薄薄一层雾,北方难得有这种阴郁的水汽,吕东野的眼神好像也罩了一层雾。
卓嫣的年龄大概二十四五,两人顶多也就认识几年,实在不象是吕东野语气里那种好像几十年的交情,方怀远心里一动:难道不止是朋友那么简单?要真是那样,吕东野挖地三尺也要把卓嫣找出来不可!
吕明月的脸色不太好,自从知道昨晚方怀远吃饭的人里还有殷楚楚,吕明月就绷着脸。
晚餐的时候吕明月自顾自地吃了不多的饭菜,就回房休息了,眼皮自始至终没有抬起来看方怀远一下。
"明月,"方怀远想了想还是跟了进来,"身体不舒服吗?"
吕明月正坐在床沿上绣花,手里拈着那根碍眼的金针,头也没抬,只淡淡地道:"没事,想一个人静静。"
方怀远看着那根针,叹了口气:"明月,成天在家里也很憋闷,不如出去走走?"
"现在?"吕明月诧异地抬头问道。
"刚才还以为要下雨,这会突然又放晴了,天还没黑,怎么就不能出去?再说就算是黑了,有我在还怕什么?"方怀远微微笑道。
大概这最后一句话受用,吕明月犹豫起来。
"好了,走吧!一定是哪里才下过雨,天上还有彩霞呢,再晚点就看不见了,快走!"方怀远笑着催促。
吕明月默不作声站起来,手里的刺绣放在一旁,只淡淡地道了句:"别走得太远,殷大人的府邸也就是隔着几条街。"
方怀远眉头一皱,旋即又松开了,笑道:"我们不去那边,去相反的方向,好吧?"
"我是替你担心,怕你那个殷姑娘看见了,让你难做。"吕明月白了他一眼。
不管是什么原因,走相反的方向就对了,这个方向,离方怀远老爹的丞相府也是隔着几条街。
六十二 相府疑云
天边晚霞高照,一丝丝凉风吹得两人衣袂轻飘,郎才女貌的一对走在街上,引来不少行人驻足。方怀远保持着微微的笑容,吕明月蹙着柳眉。
"我也知道不该去想太多。"缓缓走了一段,吕明月叹息一声。
方怀远摇了摇头,轻声道:"明月,你是个好姑娘,但不该是和我……"
只要是在一起,这个话题似乎永远也避免不了。
"顺其自然吧,你也不要急,现在你要是突然退婚,皇上那里一定不同意,我哥哥也肯定不能接受,到时候难免又弄出事来。"吕明月也轻声道。
经过上次一番折腾,有惊无险从刑场上走了一转,方怀远也多少心有余悸。其实吕明月已经做得很好了,明知道自己心有所属,也没给自己添任何麻烦,在人面前一直与自己配合着"演戏"。
"只是,如果一直就这样下去,也是耽误了你的幸福……"方怀远喃喃地道。
吕明月突然静静地笑了:"这只是你的想法。"
难道她愿意?就这样有名无实地跟着我?方怀远不禁侧过头看了一眼,吕明月端庄秀丽的脸庞上正映着最后一抹晚霞,表情娴静,看不出任何端倪。
也不好再问个仔细,何况也不能问,要真是那样,怎么办?共处的日子渐久,方怀远对吕明月虽然并没有产生情愫,倒是内疚,感激,和敬重与日俱增。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前方由远而近,瞬间就要擦身而过。
"廷尉府的人。"方怀远从马上人的制服上一眼认出这是关大人的手下。
"方大人!"马上的人眼力也尖,竟然短时间内在大街上把穿着便服散步的方怀远认了出来,快速勒停了马。
这人方怀远见过,查李学胜案子的时候,方怀远和廷尉府打过不少交道,而且从刑场下来那天还去过廷尉府"作客",关大人的手下前前后后见了不少。
方怀远点点头准备打个招呼就走,这人当然不会是来找自己的,也最好不是。昨晚是校尉署的人,今天要是再个廷尉府的,自己的麻烦就太多了。
"方大人……"来人欲言又止。
"何事?"方怀远奇怪了。
"前面封路,请方大人绕行!"
方怀远和吕明月对望一眼,封路?前面似乎就快到丞相府了。看看一大街的人都照常行走,怎么封的路?
"你就是专门来告诉我封路?"方怀远愕然问道。
"下官有公务急着回去禀报关大人,既然路上看到方大人,也就顺带一提。"那人急促地道,并没有下马,看来公务紧急。
吕明月一扯方怀远袖子,对马上的人道:"多谢提醒,公务要紧,你快去回复关大人吧!"
马蹄声渐远,方怀远不解地道:"什么意思?"
"怀远,不会是你爹的丞相府出了什么事吧?"吕明月沉吟着道。
方怀远一跺脚:"难怪对我说封路,原来是要我避嫌!"说罢便急着要往前走。
吕明月仍旧扯紧了方怀远的袖子:"去看看也好,只是不能张扬,要是被人认出你来,说不定还没弄明白发生何事就被人赶走了。"
饶是方怀远心急火燎,也只得装作路人散步般一步三摇地踱了过去,吕明月一直不放心地捏紧了他的衣袖,不紧不慢走在一旁。
相府果然起了变化,门口被十几个廷尉府的兵丁把守,腰间带着明晃晃的刀,气氛森严。
方怀远一看,不敢走得太近,这些兵丁自己是不认得,可难保他们里面没人认得自己。还好只要出事,必然有围观的人,只要有人,消息必然能流传出来,就像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太可怕了,我家狗蛋正好看见,吓得一路跑回家抱着他爹……"
"是啊他三婶子,也不知埋了多久,也太可怕了,幸亏我没看见……"
方怀远疑惑地周围看了看,听这个意思,丞相府里似乎挖出了什么东西。
"死人能好到哪里去?你在土里埋久了还不是一个样?"一个壮汉撇了撇嘴。
最后一句话让方怀远大致明白了----老爹府里出土了一具死尸,而且很吓人。
怎么会这样?
"明天你去关大人那里问问。"吕明月小声道。
朝堂之上,关大人没提这事,大概是小事一桩,不用惊动皇帝。一下朝方怀远就奔着关大人而来:"关大人,关大人留步!"
"啊,是方大人!"关大人拱了拱手。
"关大人,相府中究竟发生何事?"方怀远单刀直入。
关大人大概早已预料到会有此一问,点点头道:"发现一具尸体,正在调查,方大人稍安勿躁。"
"何人的尸体?"方怀远急切地问。
"尚未知道,方大人难道有线索?"关大人反问。
方怀远摇头,说了一句:"关大人,丞相府并非私人产业,还望大人明察。"
这句话的意思是:我爹不过暂居这里,发现的尸体未必与我爹有关,大人千万要知道。
关大人皱起眉头低声道:"方大人啊,本来不该对你说太多,不过看在你屡次帮忙的份上,不妨透露一点给你,尸体还在仵作那里检验,可是我看了一眼,大概埋了有四五年。"
原本方怀远还怀疑过会不会是董承谦把赵仲明的尸体埋在了相府,这下可以否定了。四五年?这可是老爹还在京任职的时候!究竟是怎么回事?
"关大人,尸体是怎么发现的?"方怀远想多了解一些。
"昨天傍晚,几个去相府当值守护的士兵准备把院中枯死的一株柳树移走,开挖没多久就发现了。"关大人仍旧压低了声音,估计是不想被周围的人听到他向方怀远透露案情。
"埋在树下?"方怀远有些吃惊。"正是。"关大人点点头,走了几步,发现方怀远还站在原地愣着出神。
"方大人?"关大人不免奇怪。
"哦,关大人,我想看看尸体,不知方不方便?"方怀远神色凝重。
"这……"
从避嫌的角度,方怀远是不该参与甚至多问此事的,关大人犯了难。
"关大人,我也知道这是个不情之请,但或许能对案情有所帮助……"方怀远硬着头皮说道。
后面这句话对关大人可是有点吸引力,虽然没动声色,但答案已经有了:"下午方大人办完公务要是不忙回府的话,可以来廷尉府坐坐……"
天气阴郁,方怀远的心头也弥漫着越来越厚的阴云,丞相府的"地震"还没弄清,现在竟然又挖出了尸体。如果关大人的判断正确,该如何解释老爹住的院子里埋着人?
老爹的回信迟迟不来,方怀远差点就动笔又写一封,问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过犹豫良久还是放弃了,方怀远觉得,还是自己先把这次的"埋尸案"弄出点眉目再说吧,如果和老爹无关,自己这一问很可能就搅扰了老爹的清静。
六十三 忙碌的关大人
"陈大人、吕大人,稀客稀客,赶快上茶!"关大人对冒着小雨而来的两位大员拱手相迎,后面半句自然是对手下说的。
方怀远在隔壁房间来回走了几步,不知道陈靖之和吕东野打算坐多久。自己才到廷尉府还没说两句话,门口就报陈吕两位大人来访,关大人赶紧让自己进了隔壁房间。
一墙之隔,按说不会传音,可一下雨空气新鲜,窗子都打开了,隔壁的谈话便从那扇窗子飘出,又从这扇窗子飘了进来。
"关大人,我与吕大人同来,是想问问丞相府的发现可有进展?"陈靖之开门见山。
"不瞒两位,到现在为止进展不大,因为尸体掩埋太久,已经难以辨认,周围也没有发现饰物器具一类的线索。"关大人道。
一阵茶杯作响,大概是三人一同喝茶。
吕东野道:"仵作怎么说?有何结论?"
一听到吕东野的声音,方怀远心里又生出反感,牵扯到自己老爹的事吕东野总要插手,他到底想干什么?按说,相府出了案子,御史大夫和光禄寺都有权过问,可方怀远对吕东野心有芥蒂,并不把光禄寺的职责考虑在内。
"死者年龄在五十上下,身材中等,从骨骼上看,此人略胖。"
"哦?胖瘦也能从骨骼上看出?"陈靖之有些好奇。
"陈大人,是这样的,瘦人即便上了年纪,腰腿的骨骼依然较直,胖人因体重关系,身体受力部分的骨骼会略有弯曲。"关大人缓缓地道。
"尸体上可有衣服?死因是否已查明?"吕东野又问道。
"衣服早已腐朽不见,死因还在查,死者全身骨骼完好,但是否外伤、毒发或病死,很难判定。"
静了片刻,又是一阵茶杯作响。
"关大人,此事发生在相府,可千万要慎重啊!"陈靖之嘱咐了一句。
"这个自然,事关方丞相的清誉,朝廷官员的名节威望,廷尉府自当尽力,公道处理。"关大人道。
方怀远把对话听了个全,该知道的差不多都知道了,估计陈吕二人也快走了。
就在这时门口通报"太常寺殷大人到"。
方怀远一愣,殷大人与关大人还有交往?太常寺与廷尉府可是风马牛扯不上半点关系的两个机构,除非,廷尉府的摆设出了差错,不符合朝廷礼仪?
"既然殷大人到访,我们先告辞了!"陈靖之的声音。
"关大人,若有任何线索,请务必通知光禄寺,若要用人手,光禄寺的人可任由关大人调配。"吕东野道。
方怀远忍不住撇了撇嘴,调查一具尸体能需要多少人手?吕东野卖个表面人情就想以此换线索?算盘打得真响!
"殷大人,稀客稀客,赶快上茶!"
关大人这句场面话竟然万能。
"关大人,知道你公务繁忙还来打扰,我也是迫不得已啊!"殷大人十分客气。
"哪里哪里,殷大人这还是头一次来吧?廷尉府可是蓬壁生辉啊!"关大人也笑着客套。
一阵茶杯作响。
"关大人,过几日皇上派官员去东郊谒陵,携带祭祀之物不少,沿途的安全可要多多依仗关大人了!"殷大人也没卖什么关子,直接就把来意道明了。
几代先皇的陵墓都在东郊,谒陵嘛,除了逢年过节的大日子是皇帝亲自动手,别的任何时候,只要皇帝想起来,就可以派个官员替自己去拜拜祖先,献上贡品,以表哀思和怀念。
关大人负责京畿治安,职责所在,一听便问道:"不知派哪位官员前去?"
关大人这样问是有目的的,根据所派官员品位的高低,便能知道谒陵规模的大小,也好决定拨出多少人担任防护工作。
"皇上还在斟酌,不过已经让太常寺准备了不少祭品,要至少三辆大车来装。"殷大人道。
"三辆大车?"关大人吃惊地重复了一遍。
方怀远才来京几个月,没见过皇帝谒陵的出行场面,不清楚为什么关大人会这样吃惊,但也能推测出大概是祭品的数量太多,超出了关大人的预测。
"是啊,祭品太多,关大人务必要多派人手担任沿途的治安维护,虽然皇上还没定下祭祀的官员,不过我已向皇上举荐了董大人,董大人身负武功,官拜二品,又得皇上信任,应该能担此重任。"殷大人一口气说道。
"董大人倒是合适,上次皇上遇刺,多亏了董大人及时赶到护驾……只是,皇上亲自谒陵的时候也没用到这么多祭品,这次怎么会……"关大人疑惑地道。
"皇上的心思,岂是你我能揣摩的?关大人,东西多少是皇上定的,你我尽职尽责,保证此次谒陵顺利才是啊!"殷大人道。
"殷大人所言极是!"关大人痛快地道。
"对了,方才见陈吕两位大人离开,只匆忙打了个招呼,仓促间也没细问,估计是为了解丞相府之事而来吧?"殷大人随口问道。
"殷大人也知道了?"
殷大人一笑道:"方丞相的府里出事,朝廷一夜之间都传遍了,却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关大人查得可有眉目?"
关大人于是又将之前的结论重复了一遍。
"这就奇了!若是四五年前,丞相还在府邸居住,怎会不知?关大人,死者会否是在丞相离京后被人从别处迁入?"
殷大人的观点倒是有点新意,不过关大人立刻否认了:"这点已经排查过,埋尸处的那棵柳树虽已枯死,但根部长入死者胸部骨骼间,至少也要四五年才能形成。"
静了一阵,方怀远听到喝茶的声音,估计殷大人也快告辞了。此时已经日落西山,从陈吕二人到殷大人,听着隔壁喝了一轮又一轮的茶,方怀远不免有些口干舌燥。
殷大人一走,关大人连忙来到隔壁,吩咐手下重新倒茶,又叮嘱把便餐也拿两份过来。
直接灌了三碗茶水,方怀远本想客气一番,对于关大人留饭的美意面子上多少表示一下推辞,可一看到送来的便餐---两个大碗里的粗面和漂在清汤上的几片白菜,干脆一声不吭端起便吃。
两人一人一碗,房间里只听见"稀里呼噜"吃面的声音。
"唔,差点忘了,吃面要就上这个!"关大人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敞口的瓷罐,打开,里面通红一片,辛香扑鼻。
"是辣椒,不错不错!"方怀远本就是吃辣的人,一看辣椒,拿起筷子就往瓷罐里伸。
"这可是好东西,包你没吃过,辣椒晒干磨成粉面,用滚油泼了,就是白水煮面就上这个也能连吃三大碗!"关大人挖了一大筷头拌在面里,吃的满面红光。
有了这罐下饭的香口东西,方怀远觉得自己也能吃个三四碗不成问题,白菜清汤面倒不重要了,关键在于品味油泼辣椒的味道。眼看一碗就要见底,方怀远道:"关大人,这便餐还有没有?"
关大人一笑,正要吩咐手下,忽听门口传来一声"太尉邓大人到"!
关大人"噌"地站起来,吃了一半的面也不管了,整了整衣冠便要出迎,匆匆走到门口才想起来吩咐道:"给方大人再送两碗面来。"
邓太尉来做什么?廷尉府要是天天这样热闹,关大人只要忙着迎客就够了,什么案子也别查了。方怀远摇摇头,一边喝着漂满红油的面汤,一边看了看窗外,自己来了几个时辰了,还没和关大人谈到正事,刚才本来有机会,却偏偏让这油泼辣椒给岔开了。
隔壁例牌落座上茶,只听邓太尉打着哈哈道:"关大人啊,叨扰了叨扰了,老夫来的不巧,正是饭口,不知可曾用饭?"
"邓大人客气,下官正在用餐,不如一起?"关大人恭敬地道。
"哦?那老夫倒要看看关大人这里的美食,也正好换换口味。"邓太尉饶有兴趣。
方怀远暗自摇头,觉得不妥。
"关大人吃得如此清淡?"过了片刻,邓太尉惊讶的声音响了起来。
"繁忙时便如此将就一下,今日不凑巧,让邓大人笑话了!"关大人笑笑。
"此言差矣,若是皇上看到如此情景,必然要大加赞赏,说关大人以公务为重,勤俭节约,为朝廷的榜样。"听声音,邓太尉似是端着碗边吃边说。
邓太尉还真的吃起白菜汤面来了。
"不敢不敢,邓大人过誉了,上次刑场上的命案一直未能破获,下官实在惭愧。"关大人叹了口气。
"唉,关大人,这世上的案情千奇百怪,复杂纷纭,哪能一一破获呢?只要尽力便可。"邓太尉也感慨地道。
估计邓太尉的面都快吃完了,还没谈到来意,方怀远有点急。既然要避嫌,就不能让人知道自己在关大人这里了解案情,要不然自己早就坐在隔壁客厅里了,能节省不少时间。大概关大人也不想让人知道廷尉府有个不速之客,自从门口通报陈吕二人到访,就忙不迭地把方怀远往隔壁房里推。
"对了,还不知邓大人百忙中到此有何见教?"关大人大概也是忍不住了,沉吟一阵终于发问。
"哦对对,关大人,老夫今天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专程带来皇上的口谕。"邓太尉神秘地道。
"啊,邓大人何不早说,这可是大事!"关大人急忙道。
"不妨事,"邓太尉笑道,随即压低了声音,"只是皇上让老夫知会关大人一声,相府查到任何结果或线索,请关大人直接呈报给两个人,除此之外,不可外传!"
六十四 真相
方怀远吓了一跳,这件事连皇帝都惊动了?!
关大人吃惊的程度大概也不低:"邓、邓大人,这是皇上的意思?那下官要对哪两位大人汇报?"
"关大人稍安勿躁,一位是董大人,另一位,是皇上。"
方怀远心里立刻"咕咚咕咚"地猛跳了起来,皇上怎么如此重视这件事?还要密不外传?就因为是发生在老爹的丞相府?
"关大人,关大人!"
邓太尉连叫了两遍,估计是关大人一时没回过神来。
"哦,哦,下官在!"
"老夫的意思,有什么线索不妨先告诉董大人,再由董大人报告皇上,否则关大人隔三差五入宫觐见,难免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倒弗了皇上密不外传的本意。"邓太尉老道地说。
"邓大人言之有理。"关大人应承着。
"这下,不查个水落石出,皇上那里也难以交代了!"邓太尉一走,关大人满面愁容地进来了。
方怀远也明白,现在连皇帝都在等着案情进展,关大人的压力不是一般的大。
方怀远头上的压力并不比关大人小,因为他早已想到了一些东西,但现在还不能下定论。
"关大人,可否让我看看尸体?"
"好,这就去!方大人请!"关大人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有方怀远这个"得力帮手",又打起了精神。
尸体基本上就剩下一具骨骼,全靠薄薄一层肌理相连,不然早就散了架。胸前肋骨上还缠着几条切断的树根,关大人说的不错,不是一直埋在树下的话,树根不可能和骨骼长在一起。
除此之外,毫无特别之处。
方怀远看了看尸体的长度,犹豫一阵,突然伸出手按在了尸体的头骨上。
"方大人,你、你这是……?!"关大人被他这个举动吓了一跳。
方怀远手上发颤,一咬牙抓住头骨向后拉动,不费吹灰之力,尸体便从颈部与肢干分开。
边上站着仵作和几个兵丁,见此情景都是大惊失色,立刻上前几步。
"方大人不可!"
"方大人要干什么?!"
关大人也大声道:"方大人究竟何意?这是证物,不可损毁啊!"
方怀远皱着眉头似在沉思,关大人与手下面面相觑。
"关大人!怀远!"董承谦像是从天而降,突然出现在验尸房里,对着二人拱拱手,算是见了礼。
"啊,是董大人,下次来的时候能不能……咳,让人通报一声?"关大人摸着胸口勉强说道。
其实拿着御赐金牌是可以豁免这道程序的,关大人思绪混乱,把这个忘了。
"关大人见谅,下次一定通报。"董承谦一笑,没有介意。
"你来做什么?"方怀远皱着眉头问道。
"听说今天廷尉府门庭若市,我也来凑个热闹。"董承谦笑嘻嘻地道。
关大人一阵紧张,偏偏被董承谦发现方怀远和自己一同在验尸房里,要是传出去,尤其要是传到皇帝那里,怕是不妙。再说董承谦来的也太跷蹊,这么晚了还来拜访?刚刚邓太尉已经带来了皇上的口谕,难不成皇上还有口谕?
"关大人,时辰不早,我也该告辞了。"关大人想到的方怀远也想到了,而且他想到的比关大人要多得多,比如董承谦突然出现的原因。
"方大人,我还要招呼董大人,就不远送了。"关大人不自然地道。
"我是来找怀远的,既然他在这里,正好一起走,关大人就不必送了!还有,关大人请放心,我不会对人说怀远来过这里!"董承谦爽快地道。
关大人擦了擦额角,擦了一袖子汗。
"你来的到真及时!"走了一阵,远离了廷尉府,方怀远终于说话了。
董承谦也没了刚才的笑容,一脸严肃地道:"我猜到你在关大人那里,不过没想到你还会验尸。"
"我爹府里出了事,我也想弄清楚。"
"弄清楚以后呢?把实情告诉关大人?"
方怀远停下了脚步。
"你究竟对我隐瞒了多少?"
"怀远,我说过有些事你不知道要比知道了好,就像这件事,你弄清楚了又如何?这样的事你即使不知道,对你也没有任何阻碍。"
方怀远陷入了沉思,董承谦的话好像没有错,自己知道的越多,就越不知所措。
"关大人破不了案。"方怀远摇了摇头。
"顺其自然吧,原本这就是廷尉府的事,你我都不该参与。"
"那皇上那里如何交代?"
"破不了案,自然不了了之,我会替关大人在皇上面前说话,事情慢慢就过去了。"
"看不出你还会替关大人着想。"方怀远讥讽了一句。
董承谦无奈地笑了一下:"如果不那样做,关大人压力太大,万一再查错了案情,事情只会更复杂。"
"承谦,那就告诉我这件事的实情,我爹怎么会看着韩掌柜自缢而死都无动于衷?你还说我爹答应了帮他追回被盗的银票……"方怀远咬着牙道。
董承谦沉默了一阵才道:"韩掌柜在你爹院子里一直跪着,你爹出来劝他的时候才发现他已经上吊死了,相府出了命案是件大事,弄不好你爹的官位也保不住,就连夜叫我去商量……后面的事我没骗你,银票很快追回来了,保住了钱庄,否则京城里必然引起混乱。"
"你们就连夜埋了韩掌柜?然后找人顶替?这是谁的主意?我爹?你的?"
"我的。"董承谦静静地道。
方怀远吸了一口凉气:"承谦,你杀赵仲明的时候我还觉得意外,没想到你早就是个……"
"坏人?"董承谦忽然笑了。
这个词太过粗略和草率,方怀远想找出另一个合适的词,却半天没想出来。
"如果我不比别人想得多一点,早就活不到今天了,再说,你也不该指责一个给你爹出力的人吧。"董承谦淡淡地道。
方怀远愣了半晌,自己的确应该和老爹站在一个立场,可……可是……
"那韩掌柜的妻子,怎么可能没有发现自己的丈夫换了人?"方怀远还有一个疑问。
"韩掌柜那时并未娶妻,后来顶替的人从老家把自己的妻子接来,为了不引起怀疑,摆了酒宴,当作是新婚,钱庄以前的下人们也都借故遣散,换了新人。"董承谦干脆详细地和盘托出。
难怪,难怪韩掌柜对自己毕恭毕敬,原来他是因为老爹和董承谦才当上了这个京城第一钱庄的"掌柜"。
谜底总算解开了,方怀远并没有知悉真相的满足感,反而生出说不出的疲累。
"你说在朝廷里没有朋友,可我看,你和我爹、邓大人,都是朋友。"方怀远苦笑道。
"那不是朋友,而是我有利用的价值,因为我能在皇上身边替他们说话,你爹和邓大人自然也会在朝中帮我说话,你不知道,怀远,在我刚刚做到司隶校尉的时候,多少人想置我于死地。"董承谦静静地道。
"后来呢?"
"后来他们死的死,流放的流放。"董承谦的口气淡然,并没有幸灾乐祸的意味。
"大概也包括上一任的太尉申大人?"
"申大人?怀远你的消息也太灵通了,不过,申大人是个好官……"
"好了好了,这些都和我没关系,不说也罢,对了,你在那个匈奴女子那里打听出什么了吗?"方怀远忽然想起这事来,要是能及早拿到吕东野的罪证,自己就能及早从吕府脱身。
"没这么快,那个女子还不信任我,需要点时间。"董承谦摇摇头。
方怀远不由叹了口气,自己到现在都没有找到吕东野的其他把柄,这匈奴女子是个唯一的机会,却还要遥遥无期地等下去。
"承谦,我觉得那个匈奴女子与吕东野的关系或许不那么简单,要是查不出什么,最好把她放了,否则吕东野一定会找她。"方怀远忧虑地道。
"要真是那样,她一定知道吕东野不少秘密,还是要想办法问出来……"
六十五 光禄寺的行动
早朝上关于边关的奏报和议题渐渐多了起来,与匈奴的关系日益紧张,一股淡淡的火药味开始弥漫。
边关统帅冯克俭最新八百里加急上书:匈奴最近有异动,似有大军在边境附近集结,探到数量不下三十万。
这是要开战?印象里,和匈奴许久未打过仗了。
"臣以为,以边关现有的不到二十万兵马,万一战事发生不足以抗衡匈奴的三十万军队,不如及早向边关增兵。"御史大夫陈靖之出列奏道。
"启禀陛下,最好让冯将军进一步确定匈奴的人数和意图,朝廷调动军队和粮草都需时日,况且军费庞大,不可仅凭一纸奏折就做决定。"说话的是杨鼎,看来杨鼎的病已经彻底痊愈,又精神奕奕地站在了朝堂上。
皇帝缓缓点头。
"邓爱卿,你的意思呢?"皇帝需要多方征集民意。
"老臣认为杨将军言之有理,朝廷的军队现在分布各处,征集需时,就是从离边关最近的安定郡调动二十万大军,也至少要十天半月……"邓太尉道。
皇帝挥挥手打断了邓太尉的话,"杨将军,若是真的突然开战又如何?"
"陛下,如果突然开战,冯将军只要坚守城池拒不出战,十天半月不是问题,这个时间足以让增援的军队从安定开拔到边关。"杨鼎不慌不忙地道。
杨鼎也不是浪得虚名之辈,要不是上次"好吃的吃多了",现在已经是边关统领。
皇帝又在点头,继而发出了一道命令:"传朕旨意,让冯将军坚守城池,勿要轻举妄动。"
方怀远和其他大臣一样纳了闷:皇上就发给边关这么一道圣旨?匈奴的军情不用再查?安定郡准备增援的军队也不用预先准备?
方怀远虽然没有参与到周围的一片"嗡嗡"声中去,但也是暗自摇头,昭翊太年轻了,没打过仗,大概平时连兵书都没翻过,没翻过兵书也就算了,未雨绸缪难道也不懂吗?
奇怪的是,平时话多的吕东野今天竟然没表态。
一抬头,皇帝正好看过来,"怀远,下朝来见朕。"
方怀远已经猜到了八九分----皇帝定是要过问老爹府上发生的案子。
果不其然,皇帝开口就是这件事:"怀远啊怀远,你爹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在院子里埋了个人?"
"陛下,"方怀远硬着头皮回答,"这事恐怕要问家父才能知道。"
皇帝的脸色不太好看:"问他?难道要朕亲自跑到南阳去问?既然你爹执意不来,朕也只有问你了!"
"可臣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方怀远低声道。底气不足,声音自然不敢太大。
"朕已经让关大人严查此事,随时向朕和吕大人汇报,怀远,你真的毫不知情?"
吕大人?方怀远惊得顿时抬起头来,自己不是听错了吧?在廷尉府明明听到来传皇帝口谕的邓太尉说,要关大人向皇上和董承谦汇报!邓太尉后来又加了一句,嘱咐关大人只向董承谦汇报即可。这么说,邓太尉为了不让吕东野得到线索竟然私自改了皇上的口谕?!
邓太尉大概是在前任太尉申大人降职流放后被老爹提拔起来的,自然会偏帮老爹,可竟敢改动皇帝的口谕,胆子也太大了!
这一惊,汗也涔涔而下,不过还没忘了回话:"臣实在不知。"
皇帝眼珠一转,忽然笑了:"哦?你不知道不要紧,朕倒是有个主意,让你爹自己来找朕解释!"
方怀远暗叫不好,昭翊这个表情小时候常见,眼珠一转,馊主意就来了。
"不知陛下有何良策?"方怀远忐忑不安起来,却又不甘心地想试探试探。
皇帝一挥手,神态恢复了正常:"这事不提了,朕想问你,吕姑娘最近如何?"
看来昭翊这小子是认真了,这么久了还惦记着吕明月。
"吕姑娘,呃,一切都好,吃饭睡觉全都正常……"方怀远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皇帝不耐烦地摇摇头:"朕是问你,吕姑娘她……呃,最近都在家做些什么?有没有提起过朕?"
方怀远真想转过身去大笑一番再转过来,皇帝也就是个普通人,七情六欲与常人无异。
"吕姑娘在家经常绣花,下棋,偶尔弹弹琴,关于陛下,吕姑娘倒是提过一句……"
"她怎么说?"皇帝急了,坐得四平八稳的身子也向前探了出来。
"说陛下是个好皇帝,勤俭。"
"是这样……"皇帝嘴边露出丝丝笑意。
没了下文。
"陛下?"方怀远等了半天没动静,眼见皇帝面带微笑陷入沉思,怕自己这一站就是一个下午,不得不出声提醒。
"吕姑娘果然兴趣高雅,要是朕能一睹吕姑娘抚琴之姿,简直无异于……无异于……"皇帝一时卡住了。
"瑶池盛会,品琼浆玉露;湘水湖畔,遇娥皇女英。"方怀远赶紧接上。
"唔,这个娥皇女英,大概也不及吕姑娘的万分之一,朕没兴趣,不过对得还算工整……"皇帝矜持地道。
想看吕明月弹琴还不容易?董承谦那里大把的图,弹琴的,刺绣的,舞剑的……只要拿来天天都能对着看。不过这话方怀远没敢说,董承谦监视得吕府这么严密,估计连皇帝也不知道。
"陛下登基已久,为何多年不立皇后?"方怀远忽然想起雷通说过的话,明知故问。
皇帝一愣,显然对这个问题没有准备,愣了良久才道:"朕不需要。"
"若陛下真的娶了吕姑娘进宫,会如何安置?"方怀远紧追不舍。
"自然是……自然是册封皇后。"皇帝的脸色又婉转了。
方怀远顿了顿,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那承谦呢?又如何安置?"
皇帝"忽"地站了起来:"方怀远,敢这样问朕,你好大的胆子!"
方怀远不知道皇帝是真怒还是假怒,索性语态平和地道:"陛下也知道臣与承谦是朋友,所以一时好奇,陛下若是不愿意,便不用回答。"
皇帝果然没有真的生气,沉默了一阵才道:"承谦……朕放不下这个人,无论如何……都放不下。"
回到偏殿,处理了几张公文,方怀远的心情不知不觉沉重起来,皇帝想到了什么办法让老爹自己来京?老爹一来,真正的韩掌柜死因会不会暴露?虽说韩掌柜是自缢身亡,但发生在相府里,按律老爹也有不查的过失。后面又找人冒充韩掌柜接手钱庄,罪就更大了,老爹的丞相位子还能保得住吗?
想着想着,方怀远的思绪被雷通打断了。
"光禄寺最近不知在查什么,吕大人的手下满大街都是,昨天还查到我的小店里来了。"
"我那里也被查了,进来仔细看了一遍,还敲了敲地,看看有没有地窖,我真想问问吕大人,一个小茶馆还会弄地窖?难道还储存大白菜?"张洪不满地直摇头。
"该不会是在调查相府的案子?"杜崇德若有所思地道。
"肯定不是,相府的案子发生前光禄寺的人就开始满城跑了,那时还是到处看看,惊动不大,这两天才查得仔细起来。"雷通道。
几人忽然看了方怀远一眼,不约而同地安静了,大概才想起来相府就是方怀远老爹的府。
"其实那事未必就与丞相有关……"雷通打着圆场,说了一句也接不下去了。
丞相住在府里,白天黑夜都有侍卫和护院把守,外人不可能进去,下人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自把自为在院子里搞这样大的动作吧?明摆着的事。
方怀远的注意力倒是集中在了雷通刚才的话题上光禄寺不知在查什么。
昨夜自己回府晚了,众人都已休息,没见到吕东野。早上上朝也不走在一起,吕东野的轿子走得慢,出门早,方怀远吃早餐的时候,吕东野已经出门了。
虽然没碰面,但方怀远当然知道吕东野在找什么。
正好方怀远不想谈论相府的案情,便把话题往这上面扯:"我怎么没发现光禄寺的人在到处搜查?大概有个范围吧?"
"怎么?吕大人也没告诉你他在干什么?京城几乎都翻遍了,不象有什么范围,所有的店铺无一幸免,就是还没查到私人府宅。"雷通道。
方怀远吓了一跳,心里发虚,所有店铺?"济州粉面"也是店铺,而且原本坚固的门锁已经开过,再开可不是什么难事。
想到这里,方怀远匆匆出了偏殿直奔校尉署,却只见到几名董承谦的手下。
"董大人有事出去了,也没交待什么时候回来。"
六十六 仗义和坦白
方怀远直奔出宫,纵马向着"济州粉面"奔去,要是让吕东野找到卓嫣可不是闹着玩的,自己和董承谦立刻就会暴露。
一路上方怀远仔细观察了一下,果然如雷通所说,到处都是穿着光禄寺制服的人,看来吕东野真的急了。
大飞的速度不容小觑,没多久就到了"济州粉面"门外,方怀远看看左右无人,迅速开锁进去,里面漆黑一团,打了火折子细看,却是空无一人。
难道卓嫣已经被发现并且带走了?方怀远一阵慌乱,很快又冷静下来,不对,要是吕东野已经找到了卓嫣,光禄寺的人不会现在还在大街上。
定了定神,方怀远小心地出门锁好,眼看太阳西沉,索性直接回府,也好探探吕东野的口风。
吕东野已经回来了,脸色和西沉的太阳一个光景,吕明月坐在一旁像是在劝慰。
"大哥。"方怀远打了个招呼。
"怀远,你先吃饭吧!"吕东野勉强笑笑。
桌上几个凉菜摆得整整齐齐,天热,凉菜正好开胃,却无人问津。
"大哥怎么不一起吃?"方怀远故作不解。
"怀远,哥哥有些事需要仔细想想,我陪陪他,你先吃吧,不妨事。"吕明月秀气地笑了笑。
"我一个人坐在桌上吃成何体统?不吃也罢,正好我也心烦。"方怀远干脆端了杯茶也远离饭桌坐了下来。
吕东野站起来道:"还是一起吃吧,总不能坐一晚上,怀远,你的事我听说了,来,边吃边说。"
方怀远对吕东野这个强打精神的姿态还是有些佩服的,也就坐到了饭桌前。不过,要是吕东野想从自己这里探听什么,可就打错了算盘。
"怀远,你爹府里的事和你没关系,不要想太多了。"吕明月温温柔柔地道,一面往方怀远的碗里夹菜。
"皇上找你想必也是为了这事,我也不明白,那时你并不在京城,问你又能问出什么来?皇上是一时心急,你不要往心里去。"吕东野道。
找不到卓嫣,吕东野的心情想必不好,却还能平心静气地劝慰自己,也算难得。
不过一提到皇上,方怀远突然有了话题:"皇上的确问了我,我答不出来,皇上就没再问了,谈起了册立皇后的事。"说罢瞟了吕明月一眼。
吕明月刚刚夹起一筷子菜,不小心手一抖,掉了一桌子。
吕东野诧异地看了吕明月一眼,方怀远心里暗笑,吕明月一向举止斯文颇有仪态,饭桌上掉菜的事大概还是头一次。
"皇上说,到现在为止京城和各地进献的画像名册已有上千人,可是一个也看不上眼。"
吕东野道:"皇上根本无心选后,有董承谦一个就够了。"
吕明月吓了一跳:"哥哥,说话还是小心些!"
"怕什么,自己家里都不能大声说话?"吕东野淡淡地道。
虽然皇帝和董承谦的关系已经是众所周知,可处在朋友的立场,方怀远并不太喜欢听到别人的议论,尤其是出自吕东野之口。
"皇上并非不近女色,而是这些年来皇上有他自己的难处,那些嫔妃都是太后指定的,而皇上生母的死多少与太后有些关系,所以对于那些嫔妃,皇上一概拒绝。"方怀远简单替皇帝辩解了一番,也是为后面的话做铺垫。
"真是这样?"吕明月好奇地问。
方怀远点点头:"真的,而且皇上今天还和我谈起了心目中的皇后人选。"
吕明月立刻不作声了,吕东野不知就里,问道:"皇上还有这份心?是谁?"
"不瞒大哥说,皇上喜欢的人,是明月。"
"什么?!"吕东野站起来一掌拍在了饭桌上,所有的碟盏同时跳起,叮叮光光响作一团。
"大哥,你怎么了?"
"哥哥,你……"
二人同时站了起来。
吕东野脸色原本就不好,此时更是一片煞白:"是皇上主婚让明月嫁给了怀远,现在竟敢明目张胆说出这样的话?简直是不把怀远放在眼里,欺负人!就算他是皇上,这等有悖伦常的话他也能说出口?枉我还觉得他是个明君,我这就进宫去问问他什么叫礼义廉耻!"说罢就要往门口走。
吕明月满面通红,拼命拉住吕东野道:"哥哥你回来!"
要是吕东野就这样冲进皇宫,势必有去无回,方怀远内心一通挣扎,吕东野如此冲动无疑是要替自己出头,为自己向皇帝讨回公道,甚至不惜冒着得罪皇帝的危险,后果不堪设想。虽然方怀远一直在等机会,但在这个节骨眼上,理智和良心还是压倒了私心,占了上风。
"大哥,你不能去!"方怀远上前一步紧紧拽住了吕东野。
方怀远的力气不小,又是用了全力,吕东野半天也未能挣脱。
"怀远,你怕皇上,我不怕,这事我一力承担,将来问起来,就说你毫不知情!你放手吧!"
方怀远一阵感动,眼中发酸,手里却没有松懈,一咬牙道:"大哥,事情不是这样!你听我说!"
"怀远,你……你真的要说?"吕明月惊疑地道。
"明月,到了这一步,就是为了大哥也得说!"方怀远斩钉截铁地道。
吕东野看了看方怀远又看了看吕明月:"你们要说什么?"
方怀远松开手跪下道:"大哥,你没把怀远当作外人,怀远今天就说实话吧,我和明月并不是真正的夫妻,从来没有夫妻之实,那都是明月为了救我编造出的谎言,所以明月仍可以再嫁,我也不想隐瞒,我对殷姑娘早已有过婚约的承诺,只是皇上执意要我入赘吕家,怀远实在情非得已……今天说清楚也好,无论大哥怎样惩处,怀远甘心情愿。"
吕明月也跪在了旁边:"哥哥,这事瞒了你这么久,就算要责罚明月,明月也绝不会心生怨恨……"
吕东野一脸的诧异,愣了片刻急忙拉起了方怀远和吕明月:"我也奇怪怀远怎么总是单独住在厢房,原来是这样!解释清楚了就好,吕府又没有家法,说什么惩处责罚?怀远,你和明月假扮夫妻,皇上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是。"方怀远低着头道。
吕明月斜斜地瞪了方怀远一眼,使劲咬着嘴唇。
"这就难怪了,我差点错怪了皇上,不过,要不是皇上让我……"吕东野突然住了口。
"皇上让你怎样?"方怀远本能地觉得这是句重要的话。
"没什么,怀远,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也没有办法,皇上是真的想让明月做皇后,那样只能再下诏让我们退婚,谁知道皇上会怎么打算?大哥……呃,吕大人,这段日子实在是打扰了!"
"吕大人?这个称呼太生分,还是叫大哥吧!你来府上后,这里热闹了不少,你一直对明月尊重有加,还不顾危险救了她性命,我和明月都应该感谢你!"吕东野躬身一揖。
"吕……大哥,万万使不得!"方怀远慌忙把吕东野扶起来。
吕明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去了。
"这个丫头,大概听你说起皇上就想避开,怀远,我看得出明月喜欢你,可惜,感情没办法勉强啊。"吕东野感慨地道。
方怀远红着脸,低头不语。
"不小的人了,还动不动就脸红!"吕东野大笑起来。
"大哥,今天既然把话都说开了,我打算先搬回原先的府宅……"
"不用,"吕东野打断了他的话,"你要是愿意,就还象一家人一样,你就住在厢房里,免得你和明月总要共处一室,两个人都不自在!"吕东野笑着道。
"这些日子实在是委屈明月了!"方怀远无奈地道。
"我倒觉得她很开心,喜欢的人,不一定非要做夫妻,能日日相对也是好的。"吕东野似乎很有经验。
"大哥难道也有喜欢的人?"方怀远指的当然是现在。
吕东野叹了口气:"十几年前你嫂子死的时候,我也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喜欢别人,可自从遇到了一个女子,不知不觉就被她吸引住了,也许是她的样貌和你嫂子有些相像吧。"
一个匈奴女子会和汉族女子相像?方怀远有些无法理解。
"哪里象呢?"方怀远装出一脸好奇。
"两人都是匈奴人,你和明月扫墓时看到的汉人名字是我给她起的,她的本名叫做卓兰。"
六十七 谒陵风波
原来吕东野的前妻是匈奴人,那么他对卓嫣的好感也就可以理解了。
"大哥,听说最近光禄寺的人在京城到处都是,难道也在查案?"表面上方怀远是把话扯远了,可他知道,话题还是没离开叫卓嫣的那个匈奴女子。
吕东野摇了摇头:"不是查案,是那个匈奴女子突然失踪了。"
"失踪了?她会不会已经回到匈奴去了?"
"不会,她每次回去都会让我知道,可这次突然不见了踪影,我怀疑和董承谦有关,他一直监视我,想抓到我的把柄……我还以为你多少会知道一些董承谦的举动,所以那晚让赵仲明去问你,没想到他也不见了。"
方怀远心里直打鼓,经过这一晚,对吕东野的好感突然生了出来,但是卓嫣的下落自己无论如何是不能说的。
"对了怀远,你书桌上那个木制的笔洗,最好不要再用了。"吕东野突然话锋一转。
方怀远琢磨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吕东野说的是自己从老爹府上顺手拿回来的那件文房用品。
"为什么?"方怀远大感奇怪。
"那是令尊的东西吧?"吕东野问道。
方怀远点点头,还是一脸茫然,吕东野怎么知道?老爹的东西为什么不能用?
"怀远,那件东西我看到很久了,一直在犹豫该不该对你说……"吕东野又犹豫了。
"大哥,都说一半了,不妨说完吧!"方怀远是真心着急。
"那根本不是文房用具,查抄黄道藩家产的时候,其中有一件木制器物,价值连城,原本应该有一对,这应该就是另一个了。"
方怀远惊得站了起来,"难道那是……是檀香木、木……"人一紧张,说话也结巴了。
"不错,周天子祭天的檀香木簋。"
"那怎么会在、在……"方怀远恨不得在脸上拧一把,真担心自己从此就成了结巴。
吕东野叹了口气:"要是我猜得不错,应该是黄道藩送给令尊的。"
"我爹认识黄道藩?"方怀远的眼睛都瞪圆了。
"黄道藩结识不少朝中大员,令尊大概也在其中,要是被人看到你用的木簋,难免产生误会,还是先收起来吧。"吕东野劝道。
吕东野肯定是一番好意,方怀远也明白,临睡前把木簋拿起来看了一番,心里暗暗惊疑,如此价值连城的宝物当作礼品,老爹的面子还真是大。也对自己的眼光由衷地佩服了一番,随手一顺竟然顺来这么个玩意,价值连城,要是自己还处在囊中羞涩的窘迫时光里,非得出了手不可。
想想自己还拿着"韩掌柜"馈赠的银票,不免汗颜,刨根究底追溯起来这些银票也可圈可点,毕竟"韩掌柜"来路不正。
顺着思路,方怀远自然想到了"韩掌柜"的离奇身亡,究竟凶手是不是吕东野?
解不开的谜团越来越多,丞相府的"地震"也令方怀远一直以来心存疑惑,最近比较清闲,倒不如集中精力把这些事情查个清楚,方怀远彻底回忆了一遍离开南阳后几个月里发生的事情,辗转反侧直到三更才昏昏睡去。
第二天早朝上,杨鼎提出了告假的要求。
"蒙陛下关爱,臣大病已愈,但时常精神萎顿力不从心,想回乡休养些时日,请陛下恩准。"
杨鼎是武官,在这个与匈奴关系日渐紧张的时候提出回乡休养,连方怀远也觉得不合时宜。还有,昨天杨鼎在殿上发言时容光焕发中气十足,怎么今天就精神萎顿力不从心了?杨鼎说完话还真的喘了一阵,天气炎热,杨鼎却穿得严严实实,头上汗落如雨。
没人吭声,大概都没反应过来。
原想皇帝一定不会同意,哪知皇帝一摆手,轻描淡写:"杨将军也该休息休息了,准奏。"
杨鼎躬身揖道:"谢陛下体恤!"
关大人立刻出列:"陛下,边关形势风云莫测,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尤其是武将,怎能让杨将军回乡?"
皇帝笑容可掬:"杨将军身体不适,如何能效力朝廷?关爱卿不必多言。"
代表了众多大臣心意的关大人被皇帝一句话就打发了。
皇帝紧接着宣布谒陵的计划,就在明日。
"承谦,你替朕去一趟东陵,替朕好好拜祭一下列祖列宗。"
"臣遵命。"
"关大人,沿途布防事宜就交给廷尉府了。"
"臣一定尽力安排,不负陛下所托!"
看看关大人胸有成竹的样子,估计早就准备好了。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忽然点了方怀远的名字:"怀远!"
方怀远一个激灵赶紧出列:"臣在!"
"明日你也去一趟吧,朕信得过你。"
方怀远愕然,去谒陵不过是到了地方行几个大礼,还用找"信得过"的大臣?
"臣遵命!"愕然归愕然,先答应了才是正经。
吕东野突然说话了:"臣以为,委派董大人谒陵,似有不妥。"
方怀远对吕东野已经没有了以前的反感,但还是皱了皱眉头,谒陵听起来隆重,其实不过是"走一趟",只要皇帝愿意,谁去都一样,不用太认真。
皇帝的脸阴了:"吕大人是什么意思?"
"陛下,谒陵是件大事,即使委派大臣,也必须健全端正,以示对诸位先皇列祖列宗的恭敬之心。"
这话明摆着就是在说董承谦"不健全",而且还是当着满朝文武。
"大……吕大人,这是皇上的意思,还是听从皇上的安排吧!"方怀远忍不住说话了。
"怀远,呃,方大人,"吕东野没想到方怀远会反驳自己,意外之余也犯了称呼上的毛病,"拜祭先祖原本还需斋戒十日,现在都免了,但董大人的情况太过特殊,不适合担此重任。"
"吕大人,祭品数量庞大,路途遥远,出京后还要行走半日,皇上让我去,是能在路上严加护卫防范盗贼,主祭的是方大人,并不是我。"董承谦冷冷地道。
方怀远也不知道这话是真的还是假的,自己主祭?刚才皇帝可并没有这么说。
"朕就是这个意思!人选适不适合,朕心中有数,吕大人实在是多虑了!"皇帝明显不太高兴。
"朕还有一句话,从今之后若是有人再敢评议董大人,无论人前人后,让朕知道了,立斩无赦!"
大殿上一片森然,鸦雀无声。
方怀远暗自赞同,董承谦现在的状况完全是皇帝一手造成,凭什么让他自己去扛?皇帝早该说句公道话了!
谒陵的路远,早上天还黑着就出发了,昨天下了朝就没看见董承谦,所以要紧的事也只能留到现在才说。
"济州粉面那里……"
"嘘!"董承谦四面看看,催马走快几步,与后面的队伍拉开了距离。
方怀远跟了上来:"卓嫣怎么不在粉面店里了?"
"你去了?"
"是,光禄寺的人满城在找,我担心……"
"你啊,等你担心的时候黄花菜都凉了。"董承谦小声开着玩笑。
"难道你早都知道了?你把她转移了?"方怀远定下心问道。
"吕东野的人还没散出去我就知道了,放心,人在安全的地方,比在"济州粉面"还安全!"
"你把她转到哪了?"方怀远也想知道还有什么地方如此安全。
"在你以前的府上。"董承谦眨了眨眼睛。
"什么?你……!"方怀远差点从马上掉下去。
"嘘!小声点!"董承谦赶紧打手势。
"你怎么想到会把人藏到那里去?"方怀远表情古怪,眉头紧皱,眼睛却睁得奇大。
"你不是把下人厨子都搬到吕府去了?那里没人,一来安全,二来吕东野绝对想不到。"
方怀远总觉得这样不妥,很不妥,却又说不出来。
"等风头一过,我再安排她回粉面店,不用担心。"董承谦笑笑。
"我府里还养着鱼,方全隔三差五会去喂鱼,万一……"
"方全没告诉你吗?鱼也搬到吕府去了。"
"什么时候?"方怀远觉得此时的自己看上去一定傻得要命,府里的事,外人比自己还清楚。
"昨天傍晚,我让人把鱼送过去交给方全了。"
"他就没问一声送鱼的是谁?为什么要送?"
董承谦瞥了方怀远一眼:"你这个管家可一点也不傻,什么都问了,我手下说是路过,发现有人想翻墙偷鱼,赶跑了盗贼就把鱼送来了,方全还仔细盘问了我手下半天,住哪里叫什么名字,我看啊怀远,让方全到我手下来吧!"
方怀远好气又好笑:"他?行啊,你敢要我就敢给!"
六十八 第三辆车的秘密
关大人尽职尽责,从皇宫门口直到城门,沿途都安排了护卫,搞得兴师动众。
"皇上不是节俭了,怎么准备了这么多祭品?"出了城走山路,车子开始颠簸起来,不得不放慢速度,方怀远不时回头看看三辆大车,越来越纳闷。
"怀远,皇上为什么让你来,你知道吗?"董承谦忽然压低了声音。
难道真是那个意思?自己比董承谦"健全",符合祭祀的人选?方怀远不打算这样问,索性摇头:"不知道。"
"其实皇上自己都说了,他信得过你。"
问题又回来了,这和"信得过"有什么关系?从来也没听说过谒陵的官员有私吞祭品的行为。
"皇上怕你把车上祭祀用的的鱼肉瓜果半路吃了?特地让我来监视?"方怀远没好气地道。
的确有一车生鲜肉类,一车生鲜瓜果,第三辆车封得比较严密,估计是贵重物品。
"怀远,小声!谒陵有别的目的,是个秘密,绝不能传出去!"董承谦神色凝重。
方怀远一脸狐疑:"秘密?"
"第三辆车,你猜装的是什么?"董承谦已经把声音压到最低了。
"大概是金银珠宝?"方怀远也尽量压低声音,话一出口,感觉自己怎么像是准备抢劫的盗匪。
董承谦摇头:"是一具尸体。"
一阵头晕目眩,尸体?谁的?皇帝就是因为要运送尸体,才挑了自己这个"信得过"的人选?那这个尸体一定非常重要!
"现在告诉你,就是怕一会下葬的时候你露出马脚,这是太后的尸体,已经死去几日了,不然也不会弄一车鱼肉走在前面。"
方怀远脑子里瞬间转了几个圈,有事不对。
"太后殡天理应昭告天下,公然拜祭隆重安葬,为什么要弄得这么秘密?"
"因为,太后死的不正常,太医署也不知道……"
眼看方怀远嘴巴越张越大,董承谦大咳一声。
"不正常?难道是被谋害?"方怀远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心里却是七上八下。
董承谦闭口不语。
"不会又有你的份吧?承谦?"方怀远差点喊出来。
董承谦干脆一把夺过方怀远的马缰催马向前跑了一小段,把三辆大车甩在了后面。
"你要是敢,就去问皇上。"
方怀远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去问。
"一会到了地方,趁这些人布置祭台的时候你跟我把第三辆车赶到后面,那里有个坑,棺木放进去马上填土,越快越好。"
"计划还真是周到。"方怀远叹道。
"记住,不能对任何人说!"
"我又不傻,这掉脑袋的事我敢说么?"方怀远发现自己被推进了一个大坑,原本不关自己的事,现在不但知道了和皇上有关的命案,还亲自参与了掩埋尸体的工作,怕是再也脱不了干系。
一切按计划顺利进行,紫檀棺木被迅速抬了出来,方怀远犹豫一下,掀开了一角。几天功夫,已经有些气味,幸亏紫檀本身有异香,要是普通材质的棺木,方怀远估计已经吐了出来。
"怀远,干什么?"董承谦快速按下棺盖。
只一眼,看得清清楚楚,太后的头部有致命伤,似乎被重物撞击。
坑是新挖的,土还堆在一旁,两人动作迅速填了土,董承谦突然感慨地道:"皇上对太后积忿多年,但即使是现在这样的结果,也不忘让太后下葬东陵。"
方怀远没有这样的感触,刚才看到的那一处瞩目惊心的伤口还在眼前晃来晃去。
"皇上的确冒险,这么远运来,万一路上车子出了问题就麻烦了。"方怀远就着话头说。
"原本我提议把尸体化掉,但皇上没有同意。"
"化掉?"
董承谦点点头:"我在太医署找到了一种药,能让尸体化成水,完全无迹可查,赵仲明的尸体就是……"
难得今天出了太阳,可方怀远在正午的阳光下毛骨悚然,全身冒凉气,更人的是,董承谦竟然递过来一个绿色小瓷瓶。
"就是这种药粉,你拿去,要是将来我死了,你就拿这药粉把我也化了。"
方怀远连连后退几步拼命摆手:"不不!好好的说这些干什么?就算是寿终正寝,也要入土为安,没必要这样!"
"寿终正寝?我只怕不会!象我这样残缺不全的人到了地下如何有脸面去见列祖列宗?所以还是什么都不留的好。"董承谦的语气甚是轻松,根本不象在说他自己。
方怀远不想再继续这个不吉利的对话,忙道:"这里耽搁太久了,快到前面去,还要祭祀!"
燃了香烛,隆重其事拜祭了一番,方怀远的任务就完成了。
"究竟是谁做的?皇上?"回来的路上方怀远低声问道。
"是我。"董承谦道。
"你放……你胡说!"方怀远差点说了粗口。
"你怎么了?"董承谦一脸诧异。
"你想说是皇上授意你去杀人?然后你找了个又大又重的东西面对面砸在太后头上?承谦?那是你吗?傻子也没这么笨吧?!"方怀远觉得自己又被当成了傻子。
董承谦叹了口气:"你真是一点也不笨,不错,是皇上和太后发生争吵,一气之下拿起御玺扔了过去,偏偏就出了人命,但如果哪天这件事泄露了,只能我来承认。"
方怀远摇摇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事情过去就成了秘密,不提了,来,尝尝这个!"董承谦竟然递过来一大串葡萄。
"这不是祭品么?你怎么……?"方怀远的眼睛又睁大了。
"说是祭品,其实祭祀的人一走,守陵人就会把食物分掉,没什么奇怪,怀远,葡萄你没吃过吧?"
方怀远的确没吃过,这种才从西域传来没几年的水果别说是南阳,就连京城也少见。
皇家的祭品都是高级东西,葡萄也是又大又圆泛着紫光,方怀远禁不住好奇掰了一粒,入口鲜甜多汁,忍不住又掰了一粒……
"行了行了,你都拿去,我吃得多了。"董承谦干脆把整串葡萄扔了过来。
吃完葡萄,方怀远想到一件事。
"承谦,皇上有没有对你说过想要立后?"
董承谦点点头:"皇上喜欢吕明月。"
"皇上对你说过?"
"我看出来的。"
"你怎么看这件事?"
"吕明月已经嫁给你了,皇上大概也不能怎么样吧?"
"呃,明月和我,并不是真正的夫妻,皇上已经知道了……"
"什么?怀远,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这次轮到董承谦愕然了。
"说了又能怎么样?还不是一样?"方怀远不明白为什么董承谦的反应这么大。
"不一样,我可以想办法让皇上早点解除你们的婚约,你和殷姑娘就能早点在一起了。"
"这样做对你有好处吗?承谦,明月可是吕东野的妹妹,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她做了皇后……"方怀远心里有些纠缠不清的东西,自己的确希望能和楚楚在一起,可如果明月做了皇后,一定会偏帮吕东野,那天自己对昭翊的发问,就是想知道在昭翊心里董承谦究竟是个什么位置,可皇帝的回答让自己无法理解,放不下?放不下又会怎样?
这件事上董承谦好像完全没有考虑他自己将会面临的处境,方怀远不禁有些担忧。
"什么事都想得太仔细只能寸步难行,先看看怎么才能让皇上解除你的婚约吧!"董承谦道。
六十九 皇帝的馊主意
回了京不能马上回府,要先进宫向皇帝"述职"。也是,这么大的"事",当然要让皇帝放心,皇帝放心了,方怀远也就踏实了。
皇帝正在书房里来回踱步,一见二人进来,立刻停下问道:"如何?一切顺利?"
还是少说为妙,方怀远打定主意垂首而立,神态恭敬。
"都办妥了。"虽然皇帝早就屏退左右,董承谦还是回答得很简短。
"好。"皇帝点头,不带任何表情。
书房里一阵肃静。
"怀远,这一趟辛苦了。"皇帝扫了一眼低着头的方怀远。
想不说话也不行,"替陛下分忧乃是微臣应尽的本份,陛下放心。"方怀远硬着头皮表示忠心。
"朕很满意。"皇帝点着头,忽然问出一句奇怪的话:"怀远,最近日子过得还好?"
方怀远一愣,这什么意思?该怎么回答?说真的,最近因为想的事多了,脑中混乱,并不太好,可这些能对皇帝说吗?
"回禀陛下,臣能吃能睡,一切安好。"
"人生无常,祸福往往就在旦夕之间,怀远啊,你怎么看?"皇帝突发感慨。
"陛下所言极是,人生在世不可荒废光阴,所以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方怀远急忙抛起书包来,管他符不符合皇帝的意思,先应着再说。
"唔,怀远你是个聪明人,回去吃好喝好,睡个好觉吧!"皇帝意味深长地道。
方怀远这一惊非同小可,这话通常都是医生说的,看着病入膏肓治不好了,婉转地来一句:"回去吃好喝好,享享天伦吧!"等于判了死刑。
昭翊这小子又在打什么主意?自己最近好像没犯什么事吧?还是因为今天谒陵的秘密,这小子想杀人灭口?
"陛下此话何意?"董承谦大概也觉出不对了。
皇帝一摆手:"都下去休息吧,朕随口说说而已。"
方怀远当然不信这只是随口说说,董承谦也不信。
出了书房,方怀远满脸茫然:"皇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董承谦一边思索一边摇了摇头:"皇上倒是从没说过对你不满的话,你最近又没得罪皇上……对了怀远,上次皇上叫你面谈,都说过了些什么?"
"能有什么?皇上向我打听明月在家都做些什么,还问我知不知道丞相府这件案子是怎么回事,还说有办法让我爹自己来找他……"
"等等!皇上说有办法让你爹来?"
"是,皇上眼睛一转就没好主意,小时候就那样,咦,承谦,你怎么了?"
董承谦的脸上露出了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放心吧怀远,不会有大事,皇上是要拿你当人质,逼你爹上京!"
是不是大事,第二天一早立马揭晓。
虽然方怀远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事情的起因还是让他猝不及防---御史大夫陈靖之突然上奏,揭发方怀远在荆州伤人致死的命案。
方怀远一直没想起来陈靖之也是荆州命案的知情人之一,昨天皇上才对自己打了招呼,今天陈靖之就发难,不用说,皇上早就知道了,而且现在还是幕后策划。
"陈大人,一面之词让朕如何相信?"皇帝义正言辞。
方怀远真想说个"呸"字。
"陛下,臣有人证。"
"哦?何人为证?"
方怀远怀着看戏的心情饶有兴趣地看着皇帝和陈靖之一唱一和,一边也翘首以待等着下文,因为他也想不出来谁会是证人。
"前任荆州主簿杨介昌。"
竟然是杨介昌?!
"方大人,真有此事?"站在后面的雷通猛扯方怀远的袖子,语气惊异。
殿上已经开始议论纷纷,朝廷官员涉及命案并不是头一例,但亲自动手打死人的事可是前所未有。何况方怀远外表俊雅斯文,待人处事也温和有礼,怎么看都不象。
方怀远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雷通,自己伤人致死不假,但当时情况复杂,自己是仗义出手,也没有蓄意要对方的命。
"方怀远,身为朝廷官员,竟然身负命案,若朕姑息了你,何以服天下……"皇帝声色俱厉,简直就是正义的化身。
方怀远跪地恭听,琢磨着这会是个什么罪。
"陛下,方大人当时在赴任途中,尚未就职,按理还不能算是朝廷官员。"董承谦突然打断了皇帝的话。
敢这么做的大概也只有董承谦。
"启禀陛下,死者黄彦嗣在荆州横行乡里欺凌百姓,早有恶名,方大人当时路见不平仗义出手,况且并未将黄彦嗣当场打死,说明只是一时手重,全无杀人之心,望陛下明查。"吕东野跟着也说话了。
吕东野和董承谦立场一致,这是绝无仅有的一次,大臣们立刻感受到了这份精彩,人声鼎沸到了极点。
"你们人多朕也不怕,朕就一样一样说,"皇帝从容不迫地道,"承谦,方怀远接到朝廷任命诏书那一刻开始,便已算是朝廷命官,为官者知法犯法,罪加一等,这是走不掉的!"
"陛下,据臣所知朝廷律例并非如此计算,《官礼?司职》第一篇中就对官员升迁调贬日期有详细的算法,丞相长史杜大人一定了解,陛下可过问杜大人。"董承谦冷静清晰地道。
管理朝中人事是丞相的职责,丞相不在,丞相长史接替处理,杜崇德对这本律法当然熟悉。
"启禀陛下,《官礼?司职》中的确记载,到京办理就职当日才可算是正式任职,这也关系到俸禄的发放,若自接到任命诏书便开始计算,俸禄便要包括进京途中所耗时日,若途中行走一月,此官员岂不是刚到京城便可领一个月的俸禄……"杜崇德细细道来。
"够了!"皇帝一拍龙案,眼冒寒光,"朕说的话还不算,要搬《官礼?司职》出来压朕?看来朕这个皇位大可不坐,拿本《官礼?司职》放在这里就够了!"
龙颜一怒,无人敢应。
看看都安静了,皇帝咳了几声,接着说道:"此案特殊,不可依据寻常律法,吕大人刚才的话也有几分道理,但要是所有命案都依此酌情,杀人只要当场不死便可体恤,只会让刑法有隙可趁,坏了我朝法纪!"
能够站在大殿上的,都不是只读过两天之乎者也四书五经便当上官的,满腹经纶只是基础,为官之道在于心思缜密,头脑机敏,善于观察形势。所以皇帝洋洋洒洒的一大通话并没有白说,所有的大臣都明白了,皇帝这是无论如何要治方怀远的罪,关键词----"此案特殊"。
方怀远心里也很清楚,自己这回又是死罪,而且皇帝故意大张旗鼓在朝上一通折腾,就是要传到远在南阳的老爹耳中,实现让老爹自动来京的计划。
朝中一片安静,等着宣判。
"方怀远,你可知罪?"皇帝抖足了威风,只可惜龙案上没事先准备一块惊堂木。
"臣无话可说。"方怀远道。
能怎么办?一切都得按皇帝的意思来,假戏真做也好,真戏假唱也罢,自己根本无从选择。
"关爱卿听旨!"
关大人还愣着。
"关爱卿?!"
"臣在,臣在!"关大人赶忙出列。
"接旨!"
不光是关大人,殿上所有大臣都吓了一跳---连圣旨都预先准备好了?
李公公应声而出,展开手中卷轴念道:"圣谕,太尉长史方怀远身犯命案,知法犯法,过后不思自首,毫无悔改之心,法理难容,当处亟刑……"
方怀远打了个冷战,"亟刑"可不是什么好词,腰斩、凌迟、五马分尸……反正没有全尸。
"……但念其效力朝廷略有寸功,改判处斩,暂押廷尉狱,严加看守。"
圣旨宣完了。
关大人小心地接了旨,然后原地未动。
大臣们面面相觑,虽然没人说话,但心里都不约而同地冒出了一个大大的问号----没有执行的日期。按说死刑一判,日期当时就定了,要么马上推出去斩首,要么几日后行刑,最好的是判个秋后处斩,进牢里等着,万一赶上皇家喜丧,大赦天下,命就保住了。
方怀远已经彻底明白了,皇上的这出戏虽然逼真,但目的不是要杀自己,所以在圣旨里留了一手,判了处斩又不说日期,让老爹干着急,不来不行。
方怀远叹了口气,虽然死不了,但麻烦又来了,自离开南阳,牢狱之灾不断,现在又要进去了。
七十 关键的信
廷尉府给方怀远安排了一间单人房,关大人亲自张罗,指挥手下搬来凉席被褥,脸盆手巾,生活用品一应俱全。
"关大人,方某是待罪之身,这怎么好意思?"方怀远坐立不安。
"方大人,你就别客气了,这是专门给待罪官员住的地方,只不过这间是安置一品官员的,也算是感激方大人以往的帮忙,圣旨既然没说时限,方大人也不要多想,先将就住着吧!"关大人诚恳地道。
没几个时辰方全来了,"公子啊,你怎么又进来了?夫人那时成天念佛念菩萨上庙里烧香,我从来不信,早知道我也去庙里替公子求一道签,看看这个官究竟好不好做……"方全红肿着眼睛忿忿地道。
"别胡说,我也不信那些,这次皇上虽说杀我,但没说什么时候,说不定赶上大赦就出去了。"方怀远不忍看到方全肿得象金鱼一样的眼睛,想办法宽慰。
"但愿吧公子,不过有件事很奇怪,我听说这里什么都不缺,就收拾了公子常看的书带来,刚才一通搜查,怕里面混着笔墨纸砚,我说万一公子要写家信怎么办,牢头说不能写信,一个字也不能写。"方全皱着眉头道。
方怀远心里一动,这明摆着是不让自己给老爹通消息。
"没事,方全,你都带什么书来了?"
"公子常看的六韬,诗经,中庸……"
方怀远跳了起来:"够了,这些足够了!"
"公子,够了也不用这么高兴吧?几本书又能怎么样?哎,我心里还难受着呢,公子倒像是没事人一样。"方全摇着头。
"难受什么?上次不也是大难不死吗?"方怀远对于自己突然想到的主意暗暗自喜,口气也越来越轻松。
"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公子你呢?这后福就是又进来了,我看啊,后福改成后患还差不多!"
方怀远差点没笑出来,不过看看方全的脸色,立刻又忍住了:"方全,这里别的都有,就怕牢里的饭吃不惯,让麻六做点好吃的给我,明天先熬一锅粥送来。"
"粥?公子该不是一进大牢就想起殷姑娘了吧?"方全故作聪明。
方怀远才进来几个时辰,又是换囚衣又是上镣铐,关大人一直前后张罗着安置,所以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去想,被方全一提醒,顿时心里黯然下来。
又要让楚楚担心了。难道前世的自己和楚楚是一对冤家,这世便要辗转纠缠互相偿还?楚楚想必已经得到了消息,可她除了着急又能怎么办?自己虽然明白皇帝的目的,但也不好让太多的人知道。
"方全,一会你帮我去殷大人府上捎个话,让殷姑娘先不要着急,事情说不定会有转机。"
"真的?公子?真会有转机?"方全的眼睛刹时间亮了。
"别问,按我说的做便是!"方怀远故作神秘状。
"知道了公子!"方全也一脸神秘,压低了声音。
一进牢狱,方怀远的接待工作又开始了。
"怀远,下了朝皇上特地让人送加急公文到南阳把这事告诉你爹,圣旨里又没日期,明显是要你爹自己来找他。"董承谦眨眨眼睛道。
"承谦,你真不该在早朝上顶撞皇上,看看,皇上怒了吧?"方怀远歉疚地道。
"我不怕,我到很想看他发怒的样子。"董承谦的语气忽然冷了。
"你……唉!你就不替自己想想!"方怀远一跺脚,说不下去了,再说,就复杂了。
董承谦轻轻摇头:"没什么可替自己想的,皇上最恐怖的样子我也见过,怀远,你知道人最不能失去的是什么吗?不是性命,是尊严!但我早都没有了!"
方怀远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知道,不是经受过极大的痛苦,是说不出这样的话的。
沉思良久,方怀远终于道:"承谦,找个机会离开皇宫吧,离得远了,慢慢也就不去想了,重新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董承谦笑了笑:"我已经忘了一个正常人想要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了,不过谢谢你,怀远,我会记得你说的话。"
"你还有宁王。"方怀远虽然想到了,但是终于没有说出口。
谈话还是回到了现实里,"我爹会来吗?"方怀远问道。
"如果你爹信以为真了,就一定会,但是来了就会对你爹很不利,相府的命案会把顶替的韩掌柜扯出来,你最好告诉你爹这是皇上的圈套,让他不要信。"董承谦道。
"相府的命案,我爹可以不承认……"方怀远咬着牙道。
"发生在你爹眼皮低下的事,很难否认,对了怀远,你那天真不该去动那具尸体,关大人找我汇报说发现尸体颈部的骨骼与躯干原本就已经分离,怀疑正是死因。"
自己发现的细节虽然没说出来,但估计前脚离开,关大人后脚就开始研究了。缢死的人颈骨通常会断开,关大人办案无数,怎会看不出?
"我怎么知道关大人会去细看……承谦,皇上的意思,原本是让关大人向吕东野汇报吧?"方怀远突然想起来。
"你怎么知道?"董承谦的眼睛闪了闪。
"皇上亲口对我说的,不过我没说话,承谦,邓大人胆子也太大了,这是擅自更改皇上的旨意啊!"
"嘘!小点声!"董承谦警觉地听了听四周,才压低了声音道:"要不是邓大人这么做,关大人已经向吕东野汇报了,那样的话,等你爹真的到了京城,恐怕也要马上到这里来了!"
这是实话,光禄寺查案也不是没有经验,老爹还没来,估计案情已经大白。
"好,我想办法写信,不过承谦,你在外面要方便得多,为什么你不写封信对我爹说明?"
"我也可以写,但事关你身家性命,别人写的你爹不一定相信,你写才最有说服力。"
方怀远点点头:"明白了。"
"你写好了就给我,我找最快的方法把信送到南阳。"
"通过驿站的邮差?我让方全送去驿站就行了,一点小事而已。"
"不,我也找鸽子送。"董承谦神秘地笑了笑。
"鸽子?"方怀远好久没听到过了。
"怀远,你爹不是有封信是鸽子送来的?我已经找到那只鸽子了,原来那只鸽子竟然回了福润堂周掌柜那里。"
"你去找过周掌柜?"方怀远心里一跳。
"我一直在查信鸽的事,听说周掌柜会驯鸽,就去问问,没想到这么巧。"
"哦,查出什么线索了吗?"方怀远一阵阵心虚,自己拿过一堆画像去问周掌柜,其中一张就是董承谦的,周掌柜会不会说出来?
"没有,"董承谦摇摇头,"周掌柜对让他驯鸽的人完全没有印象,连脸都没看到。"
"什么都没问出来?"方怀远不放心地追问。
"没,要是有,我早就告诉你了。"董承谦随口应道。
看来周掌柜没把自己找过他的事说出去,方怀远松了口气。
"承谦,那个匈奴女子还没有说出什么来?"
"我都说了不能着急,怀远啊,你在牢里出不去可要静下心来,不然东想西想,着急上火可对自己没好处。"
"我才不急,给我爹的信只要一发出去我就轻松了,每天看看书睡睡觉,按时吃饭,比你们这些在外面的人轻松得多。"方怀远满不在乎地道。
"怀远,你就没想想,你爹收到信可以不来,那你怎么办?一辈子住在这里?"
方怀远原本好端端地坐着,一听这话立马站了起来。
"既然皇上一定要说你在任上杀人,道理是讲不通了,只能釜底抽薪。"
"釜底抽薪?怎么抽?"
"你先别管,这件事让我去办。"董承谦胸有成竹地道。
七十一 又见鹤顶红
晚上无事,方怀远认真地翻阅书籍,没看几页,关大人前来"拜访"。
"方大人,这里的饭菜简陋了些,所以准备了一罐佐餐的东西,还望方大人笑纳。"
关大人放下一个罐子,不用打开方怀远就知道是那天就着白菜汤面吃过的油泼辣椒,不禁露出笑容。
"这个好,有了关大人的特色调味品,吃什么都有味道了!"
"哪里哪里,方大人客气了!"关大人赶忙拱拱手。
四周看看,关大人又问:"要是还缺什么,只管让狱卒告诉我,我来安排。"
方怀远道:"已经是一应俱全了,就是一样,关大人,笔墨纸砚为何不能使用?"
"这个嘛……唉,是皇上的意思,说是不可让你与外面互通消息,我也难做啊!"关大人无奈地道。
"我只是随口一问,关大人千万不要介意!"方怀远也不想让关大人为难,更何况,皇上你有张良计,我还有过墙梯。
"好说好说,方大人,我来是有件事想问问……"
"关大人请讲!"
"那具无名尸体经方大人一动,我才发现颈部皮肉下的骨骼原先就已折断,想必方大人当时也是要看查看这个细节,方大人,你是怎么想到的?"
方怀远迅速开动脑筋构思答案,说是巧合,关大人能信吗?自己都不信。说自己早就知道院里树下吊死过人?那样就势必要解释自己是怎么知道的,死者又是谁,环环追溯起来麻烦就大了。
方怀远素有急才,此时也束手无策,末了一咬牙:"关大人,事关机密,不可说。"
"啊,这这……"关大人张大了嘴,一脸愕然。
方怀远又道:"关大人,此事既然是发生在家父府中,方某为了避嫌不便参与,请关大人见谅,再有任何疑问,不妨请关大人直接与董大人商议。"
方怀远明显是打算回避这个案子,董承谦说的没错,知道越多越麻烦,为了避免更多的麻烦,必须及早抽身。
关大人碰了个软钉子,却并没有要走的意思,沉默一阵忽然道:"方大人可记得韩掌柜和李学胜两件命案?"
才没多久的事,方怀远当然记得,大概关大人想从自己曾经帮忙查案说起,希望自己再帮一次。
但这个缺口绝不能开,方怀远道:"说起来惭愧,两件命案最终没了下文,晚辈自感才疏学浅,有心无力,帮不到关大人。"
哪知关大人摇了摇头:"方大人,你还记得两件命案都牵涉到了鹤顶红这种毒吧?"
方怀远点头:"不错。"
难道关大人有了新的线索?
"令尊府上的无名尸体经过仵作查验之后,在骨骼中验出了鹤顶红,所以,真正的死因并不在死者颈部,而是中毒。"
关大人语调沉稳,但方怀远顿如五雷轰顶般站了起来!
鹤顶红!又是鹤顶红!
"原本这个发现应该告诉董大人,但韩掌柜遇害,在场的人除了方大人外都有嫌疑,董大人也不能排除,所以我想来想去,还是与方大人探讨比较稳妥。"
"关大人,死者也是中了毒针么?"方怀远颤声问道。
"尸体腐朽严重,如何中毒已难以查明了。"关大人摇头。
用毒杀人,而且是同一种毒----极不寻常的鹤顶红,虽然时隔多年,但也象是同一人所为。
"关大人,牢里除了不能用笔墨纸砚,可还禁酒?"方怀远突然问道。
关大人大感意外:"当然不会,怎么……"
"关大人,此事容我好好想想,烦请大人让手下拿些酒来,我突然想喝。"
俗话说"借酒浇愁",方怀远浇的不是愁,而是心里的混乱不堪,还有一丝恐惧和担忧,只有大醉一场,自己今晚才能安稳地睡上一觉,待明日醒来,再去慢慢头疼吧!
早上楚楚进来的时候,方怀远还在熟睡,书扔了一地。
"方大哥!"楚楚轻手轻脚收拾完房间才走到床边轻声唤道。
或许是突然听到了楚楚的声音,也说不定是因为闻到了热粥的香气,方怀远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楚楚,这么早就来看我?"
"还早?外面已经日上三竿,再不起来粥都凉了!一身的酒气,昨晚喝酒了?"楚楚一脸嗔怪地看着方怀远。
还好,楚楚并没有焦急担心的神色,方怀远也就宽了心,慢慢坐起来笑道:"一个人坐牢难免烦闷,昨晚就多喝了几杯。"
楚楚指着墙角倒着的坛子道:"几杯?那就是你所说的‘几杯‘?"
方怀远也吓了一跳,自己昨晚竟然干了酱菜坛子那么大的两坛酒?醉到后来,大概什么也记不得了。
"快趁热喝,昨天方全说你想喝粥,我早起熬的。"楚楚盛了一碗,吹了吹,递到还在发愣的方怀远手里。
"哦,楚楚,我本来是想让麻六熬粥的,不想辛苦你。"方怀远的视线从酒坛子上收了回来。
"也算不上什么辛苦,原本我还以为方大哥这次又危险了,不过昨晚邓伯伯来府里吃饭,和爹一通议论,说皇上的圣旨里缺了日期,像是做个样子给人看,我也就……也就不急了。"说到最后,楚楚面上微红,不由低下头去。
方怀远叹息一声道:"楚楚,我总是让你担心,心里实在愧疚……"
"没什么的,只要你没事就好,不说这些了,快喝吧!"楚楚笑着把碗扶了扶。
"唉,楚楚,其实我让方全给你带话,就是怕你太过担心。"方怀远几口喝完粥,放下碗便拉住楚楚的手道。
楚楚的脸又红了,却俏皮地道:"我知道那是方大哥想宽慰我,但听了邓伯伯和爹的话才真的放心。"
看来皇帝的戏没唱好,所有人都已经摸清皇帝的意图了,不用自己写信,这些消息迟早也会传到南阳去。方怀远不禁暗笑,昭翊啊昭翊,什么叫画虎不成反类犬?
"楚楚,我这次坐牢未必是坏事,昨晚一喝酒,突然想到一个主意!"方怀远笑着说。
"是什么?"
"既然皇上判我死刑,我就可以趁机提出要求,让皇上解除和吕府的婚约,皇上没借口不同意!"方怀远兴高采烈地道。
"可是方大哥……"楚楚没有马上高兴起来,"吕姑娘已经嫁给了你,你主动提出解除婚约,未免要伤吕姑娘的心……"
方怀远心里一阵感动,楚楚不但心思细密,还懂得体贴吕明月的处境,自己果然没看错人。
"楚楚,有件事应该告诉你,吕姑娘和我之间一直都不是真正的夫妻,她是为了救我才那么做。"
这件事也该向楚楚透露了,而且再拖下去,方怀远于心不忍。
楚楚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红了脸,想转过身,手还被方怀远握着,只得拼命低了头,小声道:"怎么不一早告诉我。"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皇上的意思,担心传到皇上那里。"
"皇上的意思?"楚楚惊讶地问道。
"嗯,皇上对吕姑娘有意,想立她为皇后。"
"这对吕姑娘来说是件好事,那吕姑娘愿意吗?"楚楚问道。
方怀远皱了皱眉,不作声了。
楚楚点点头道:"我明白了,方大哥,吕姑娘还是对你有意,你千万不要自作主张。"
"楚楚,退婚是一定的了,对吕姑娘来说也不会太意外。"方怀远坚决地道。
没有纸笔,想给皇上写个奏折都难,方怀远想了一会,干脆咬破手指,撕下一片囚服写起了血书。
自古以来,狱中的血书都是慷慨悲凉,要么鸣冤,要么表忠,要么交待后事,所以关大人拿到血书还没看就是一阵眩晕,待看清是关于向皇帝退婚的内容才回过魂来。
"方大人,关于案情……"关大人借机问道。
"还没理清头绪,关大人不要着急,"方怀远赶忙搪塞,"只是这血书,还请关大人务必转交皇上。"
"方大人,我看不用转交了,皇上已经来了。"关大人道。
七十二 皇帝驾临廷尉府
皇帝不是一个人来的,还有邓太尉,吕东野,和陈靖之。更不寻常的是,方怀远被带到了廷尉府的公堂上。
圣驾一来,关大人调动了所有手下戒备,公堂两旁站满了护卫,气氛森严,坐在公堂正中的不是关大人,是皇帝。关大人和邓太尉坐在左侧下方,右侧是陈靖之和吕东野。
这是个什么阵势?方怀远虽然一头雾水,也感到了不同寻常的意味,来者不善,难道皇帝改了主意要将自己处斩?看看四周,到没看见斩人的刑具。
关大人面色惶恐,不时抬头向皇帝看去,显然也不知道皇帝的来意。邓太尉默然不语,陈靖之面无表情,只有吕东野一直紧皱着眉头。
"方怀远,朕今天是来问案的,你要老实回答!"皇帝厉声说道。
方怀远想不出案子还有什么可问,要是再具体深挖,只能问自己打了黄彦嗣几拳几掌,分别用了几成力,黄彦嗣当时作何表情,一共哀嚎了几声……先判刑再审问,也算是奇闻。
"臣定知无不言。"方怀远不卑不亢地道。
关大人急忙冲方怀远摆摆手,拿起面前的毛笔在手心里写了个字,亮给方怀远看。
"罪"。
方怀远无奈,只得又重说一遍:"罪臣一定知无不言。"
"朕问你,丞相府中所埋何人?"
方怀远立刻就向关大人望去,关大人正看着别处,但轻微摇头,要不是眼神好,绝对看不出来。
那就是说,自己知情的事,关大人并没对皇帝透露,皇帝这是诈自己来了。
"罪臣实在不知此事。"撒谎也要的了,死也不能说。
"方怀远,知情不具乃是大罪,朕再问你一次,究竟说不说?"
这又是唱哪一出?方怀远铁了心:"罪臣不敢隐瞒,只是毫不知情,无从说起。"
"陛下三思!"吕东野低声道。
"朕自有定夺,来人!"皇帝想都没想。
在廷尉府喊"来人",应的当然是关大人。
"臣在。"关大人惶恐起身。
"用刑!"
"啊……呃呃,陛下,用什么刑?"关大人嗓子发干,袖子直打颤。
"廷尉府的刑具都有哪些,朕要看看!"皇帝看来还要挑选一下。
方怀远吃了一惊,皇帝要干什么?还好宫刑不归廷尉府管,不然皇帝一个心血来潮,自己就彻底完了。
"陛下,自古有云刑不上大夫,方大人官拜四品,怎能受刑?此事不妥啊!"邓太尉颤颤巍巍地道。
"朕最恨狡猾欺瞒之徒,若不用刑具便不会招供,邓大人不必说了!"皇帝性子也直,没想到先把方怀远罢了官再说。
林林总总摆了一地,金属木器石具,有大有小。
皇帝俯视一番,指着其中一件问道:"此是何物?"
这件东西极象弓箭,只是弓弦为宽阔的绫布。
关大人忙道:"此物用时套在犯人颈上,左右各一人握弓绞动。"
"来,让朕和几位大人开开眼界。"皇帝似乎大有兴趣。
关大人求助似地望望邓太尉,邓太尉看看皇帝又看看关大人,无可奈何地摆摆手,扭过头看着别处。
关大人为难地站立片刻,招手下过来低声吩咐几句,这才回了座位。
若是真正的弓弦,恐怕两边捎一拧动便会陷入肌肤勒断喉管,立刻气绝,手掌宽的绫布则不同,方怀远只觉得颈上越来越紧,但还不至于到难受的地步,握弓的其中一人站在方怀远面前,正好遮住了皇帝视线。
大概关大人的吩咐就是这个意思,挡住皇帝,手下留情。
"朕要看清楚些。"皇帝拍了拍桌子。
方怀远这时才发现不光是皇帝在看,廷尉府的大门口也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只是皇帝在此,戒备森严,没放进来。
行刑的二人没办法,只得低声说句:"方大人,得罪了!"这才真正用了力。
廷尉府的刑具不是闹着玩的,还没绞几下方怀远顿时觉得天晕地转眼前发黑,口中一阵阵甜腻,任由着鲜血从嘴角涌出。
"陛下,可以了!"模模糊糊传来吕东野的声音。
刑具一撤,方怀远直接倒在地上,神智还有,只是眼冒金星,什么也看不清。
"方怀远,你招还是不招?"皇帝又发问了。
半清醒状态,知觉也麻木了一半,方怀远到是不怕了,索性闭上眼。
"好吧,关大人,朕看这个东西也有点意思,不妨试试!"皇帝不知道又看中什么了。
一张长木凳,平平无奇,上身仰卧凳上用铁链固定,绑紧双腿在腿下垫砖,逐渐加厚令腿部向上弯曲。
方怀远痛得两眼发黑,黄豆大的汗珠从额角不断淌下,终于忍不住道:"昭翊!要杀就给个痛快的!玩这些东西和女人有什么分别!"
当面叫皇帝的名字可谓大逆不道,何况还比作"女人"?邓太尉也慌了:"陛下,想是方大人熬刑不过,神智不清胡言乱语,不如撤了吧!"
关大人也跟着道:"陛下,再加砖腿骨便会折断,用刑不可无度啊!"
皇帝眼珠一转:"砖不必再加,也不要撤,朕难得来廷尉府一趟,自然要好好看看这些刑具都是怎么个用法。"
又提高了声音对着下面道:"方怀远,朕不管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今天就是要你知道,想欺瞒朕绝没有好下场!"
方怀远初时还能挣扎,痛得久了连挣扎的气力也没了,强忍腿上阵阵剧痛咬着牙道:"昭翊!你只管用刑,大不了就是一条命!我方怀远绝不皱一皱眉!"
一直没出过声的陈靖之此时说话了:"陛下,万万不可弄出人命!"
"怀远啊怀远,还和小时候的脾气一样倔,不过朕今天没打算要你的命,关大人,朕看来看去也就是这些,撤了吧,不过廷杖六十,看这小子还在朕面前嘴硬!"皇帝忽然改变主意,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廷杖没什么花巧,方怀远硬扛到四十几下,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陛下,方大人原本有血书要呈上,这下……"关大人看看晕过去的方怀远,小心地道。
"血书?在哪里?"皇帝皱起眉头。
关大人赶紧从方怀远袖子里摸出血书。
皇帝匆匆看过,不置可否:"朕知道了,起驾回宫!"
皇帝一走,留下了烂摊子,关大人忙吩咐手下收拾场面,驱散大门口看热闹的人群,又忙不迭地叫人把方怀远抬进房间,唤医生来诊治。
待到转醒已是晚上,"关大人,你怎么在这里?"方怀远刚要起身,发现腰部以下剧痛难忍,根本不能动。
"方大人不必起来,今天皇上突然就来了,我事先并不知道,昨天问你的事也没对任何人提过……"原来关大人等着方怀远醒来,就是要急着解释。
"关大人,不关你的事,皇上不知道是想起什么来了,我也不明白。"方怀远忍着身上的剧痛道。
"唉,医生来看过,没有伤到骨头,修养几天便好,只是外伤不轻,要忍忍。"关大人无奈地摇头。
"让关大人费心了!"方怀远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对了,血书我呈给了皇上,皇上没说什么,不过揣在袖子里拿走了。"
方怀远点点头,今天皇帝对自己一通用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解除婚约的事只能缓一缓。
"吕大人让我带话给你,让你安心静养。"关大人低声道。
关大人一向明哲保身,现在竟然也暗中传起话来。
不过这句话没什么特别,方怀远苦笑一声:"要是明天皇上又来了,只怕想静养也难。"
关大人摇摇头:"我看吕大人的意思是说,皇上至少不会这么快再来。"
七十三 转机
"把人打成这样,还有没有王法了?!我去找关大人说理!"方全一看到方怀远的伤气就不打一处来,声音也大得吓人。
"方全回来!"方怀远不能起身,只好用了比方全更大的声音喝道。
方全转过身刚要说话,雷通张洪二人进来了。
"雷大人,张大人,来就来了,还破费什么!"方怀远一下坐直了身子,看到二人把手里提的果品放在桌上,心里又是感激又是愧疚。
"要的要的!方大人不用起来,躺着就好!"雷通赶忙道。
躺着说话成何体统?方怀远靠着墙坐起来,想到雷通张洪和杜崇德很少不在一块行动。
"杜大人还有公务要忙,脱不开身,就让我们代为问候,这些果品里杜大人也凑了份子。"张洪大概看出了方怀远的疑问。
杜崇德平日里工作的态度比雷张二人勤勉,宁愿过了申时再走也不愿让桌上的公务拖延到翌日,估计今天又在超时工作。
"三位大人太客气了。"方怀远不好意思地笑笑。
"雷大人,张大人,这里没茶叶,二位大人将就着喝口水吧!"方全不知从哪里弄来三个大碗,倒了白水,也给方怀远面前放了一碗。
"外面热,白水正好。"雷通端起碗便喝,张洪也一口气喝了大半碗。
方怀远这才发现二人风尘仆仆满头大汗,不禁奇怪,从皇宫骑马过来都是好走的大直道,怎么会弄成这样?路上遇到什么事了?
刚想开口问,却听张洪道:"方大人啊,怎么弄成这样?"
方怀远早料到有此一问,苦笑道:"天有不测风云,皇上想怎么样谁能拦得住?罢了罢了,想白住关大人的客房大概也得付点代价。"
雷通皱着眉头道:"原本还以为皇上把你关起来是对着丞相来的,没想到真冲着你来了,方大人要小心哪!"
"该来的躲不过,光是荆州的命案就足够处斩方某了,相比之下这些还算什么?"方怀远摇头叹息。
气氛一阵沉默,雷通与张洪交换了个眼神。方怀远眼尖,当然看在眼里,暗自好奇。
这时又有人进来了。
"雷大人,张大人,你们也在?"进来的竟然是吕东野。
雷通张洪立刻起身:"吕大人!"
吕东野立刻摆摆手示意不必客套,随即对着方怀远道:"身上可好些了?"
方怀远对于吕东野的到来十分意外,欠欠身道:"好多了,都是皮外伤,不妨事。"
"时候不早,我们先告辞,你们慢慢聊。"雷张二人站起来道。
"二位大人不急,正巧在这遇到,我还有事相询。"
雷通与张洪对视一眼,"不知吕大人要问何事?"
"杨大人早上自杀,听说陈大人已经和二位到现场看过?"
杨大人是谁?方怀远想来想去没印象,大概是自己不认识的某个官员。
雷通张洪却立刻看了方怀远一眼:"吕大人,此事不方便在这里说吧?"
怎么?还和自己有关?方怀远一愣,顿时仔细留神起来。
"不妨事,怀远,哦不,方大人迟早也会知道,况且我还要问方大人一些细节。"吕东野道。
方怀远一听到"细节"两个字就头大,听吕东野的口气,又出了一桩命案,但是自己一直在廷尉狱,又不认识什么杨大人,哪里来的"细节"?
雷通张洪这才又缓缓坐下了,雷通道:"下午申时还未到,陈大人突然急着叫我二人随他到云来客栈,当时关大人和手下已经在了,现场没有问题,杨大人的确是自杀。"
原来雷张二人满面风尘,是从云来客栈走了一圈才过来的,云来客栈比较远。
吕东野点点头:"陈大人本想让我我带几个手下和他一同去,不巧下了朝我有事去了御书房,两位大人陪陈大人去也是一样,既然都认为杨大人是自杀,看来这点上没有什么疑问。"
丞相下面有长史,司直,太尉下面有长史,主簿,御使大夫下面没人,三公里面唯一的光杆司令,吕东野又没在,陈大人一个人出去办事没面子,定是不得已把雷张二人抓住走了一趟。
"唉,陈大人很生气,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杨大人竟然……"雷通道。
"杨大人也没留下什么笔墨书信?"吕东野问道。
"没,陈大人还说,杨大人没来得及做指证的笔录就自杀了,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方怀远顿时一惊:"你们说的可是杨介昌大人?"
"不错,怀远,你可知道些什么?"吕东野立刻问道。
釜底抽薪……釜底抽薪!方怀远眼前一阵阵眩晕,脑海中不停地闪出这四个大字。
杨介昌是荆州命案的唯一人证,虽然当时不在现场,但自己在荆州大牢的时候亲口对他承认过。杨介昌一死,陈靖之没了人证,案子的性质突然不一样了。
"怀远,怀远?"吕东野不得不又喊两声。
"杨大人是如何自杀的?"方怀远回过神来。
"杨大人用匕首刺入心脏,据关大人查看后说匕首握得很紧,不可能伪造。"张洪道。
方怀远点了点头,没有言语。
"怀远,杨大人的死只对你有利,不知死前可有书信给你?"吕东野问道。
方怀远摇头。
方全把雷张二人带来的瓜果拿去洗净,装了盘适时地端来。
"方大人,案情大概会有转机,死罪或许要改判了。"雷通道。
方怀远面无表情,只呆呆地看着墙角那两个空酒坛子。
"也不早了,吕大人再坐坐,我二人先走。"张洪一扯雷通袖子,两人起身告辞。
方怀远拱拱手:"方某不便远送,二位大人见谅!"
方全乖巧地道:"我替公子送送两位大人。"
三人一出去,吕东野坐近了道:"怀远,还有件事得和你说,今天皇上让我到御书房,授意我写张奏折。"
"皇上授意你写奏折?"方怀远反问。
这倒是个曲折的事,皇帝又在琢磨什么?
"对,奏折的大意是借着你犯了死罪,向皇上提出退婚。"
方怀远不禁暗笑,皇帝动作还真快,昨天看到自己写的血书,今天就有了行动,没想到自己急,皇帝比自己还急。
皇帝也狡猾,先不出面,让吕东野出面,皇帝再大笔一挥"准"。这样吕明月的面子上好看,将来做了皇后也体面---是吕家主动蹬了方怀远。
"那,明月的意思呢?"方怀远不得不问。
"怀远,"吕东野叹了口气,"若是你与明月两情相悦,皇上我也不怕得罪,可既然你意属殷姑娘,明月愿不愿意,都不可勉强于你……长兄为父,我已经劝过明月,她也同意了。"
"大哥,我……实在对不起明月。"方怀远一阵感动,低头说道。
"怀远,皇上还有后话……"吕东野的表情突然古怪起来。
方怀远还没见过吕东野这副样子,欲言又止,忐忑不安,站起来从盘子里拿了个桃子,又不往嘴里放。
皇上还有什么后话?从吕东野的表情上看,大概不是太好的事,但也不象是很坏的事。
"皇上还说什么了?"方怀远眨着眼,好奇心大动。
"公子,我把两位大人送到府门外,天都黑了,就问廷尉府拿了两个灯笼给他们,好照着路!"方全进来了。
吕东野迅速看了方怀远一眼。
方怀远会意:"方全,这些水果我们也吃不完,你拿去给外面的牢头,和他们分了吃吧。"
"吃不完可以慢慢吃,再不然我带回去跟麻六两个吃了,肥水不流外人田嘛!"方全笑着道。
"那你去找点热水来,我想洗漱。"牢里根本没热水,方怀远觉得这是个支开方全的好办法。
"公子,吕大人还没走就要洗漱?这么奇怪的借口你也想得出来?让我走开就直说嘛!有什么悄悄话你们慢慢说,说到天亮去,我到外面给你们把门行了吧?"方全翻着白眼抢白了一番,转身出去了。
方怀远脸上一阵发热,暗骂方全这小鬼头什么时候变得越来越精钻了。
"咳咳!"桃子还在手里捏着没吃,不知被什么呛了,吕东野一通猛咳。
"哦对了,大哥,刚才你要说什么?"方怀远赶紧发问。
吕东野并不答话,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缓缓递了过来。
七十四 阳衰之体
"今诊明,太尉长史方怀远心脾久虚,虚火上浮,腠理不密,肝阴不足,肾气积弱,阳衰之体,恐有不能人事,不可婚育之嫌。"落款是田太医和另两个大概也是太医的署名。
方怀远一下没看懂,抬起头见吕东野背对着自己,只好闷头又看了一遍,这才有点明白了。
前面的一堆措词都不重要,关键是这句"阳衰之体,不能人事"。方怀远脑中"嗡"地一声,顾不得伤痛未好直接跳了起来:"这是诬蔑!我好端端的怎会不可婚育?还成了阳衰之体?大哥,是不是别人的脉案错写了我的名字?"
吕东野这才转过身,略带尴尬地道:"怀远啊,没弄错,这正是太医署开给你的脉案。"
"我要这个做什么?太医什么时候给我把过脉?这明明就是说我不是个男人!绝对是诬蔑!"方怀远越看越不爽,气冲斗牛,抬手把脉案撕了个粉碎。
"不是你要,是皇上要,这就是皇上的‘后话‘。"吕东野意味深长地道。
"皇上要?"方怀远彻底傻了,"把我说成不是男人他就高兴了?他到底什么意思?!"
"咳咳,怀远啊,你先不要急,坐下来听我解释。"吕东野和颜悦色。
方怀远没好气地重重坐下,"哎呦"一声,廷杖的余威发作,差点又跳起来。
吕东野摇摇头:"年轻人就是冲动!"
"你也不比我大多少。"方怀远赌气道。
"好了,听我说,你心里要有准备,皇上让太医写的这份脉案不是自己留着看的,而是要流传出去让朝中大臣都知道……"
"什么?!皇上他疯了!"方怀远怒不可遏。
"哎,怀远啊,听我说完,皇上在想办法解除你和明月的婚约,但又要让别人都知道明月仍是清白之身,所以才想了这么个办法。"吕东野的语气有些歉疚。
方怀远气极反笑,仰天哈哈哈哈大笑四声,继而涨红了脸愤然不语。
"我知道换了谁也不好过,我去回皇上,让他再想别的办法……"吕东野宽慰道。
"平心而论,明月舍了清白救我性命,就凭这一点我方怀远也不能计较个人得失,只要能挽回明月的清白,我不在乎!"方怀远很快又冷静下来。
"怀远啊,你再考虑考虑清楚?这事只要你不愿意,还可以再和皇上商量。"
"不必了。"方怀远一挥手,大有豪迈之势。可一想到自己就要成为"不能人事"的"阳衰之体",不知多少人表面不说,背后窃笑私语,顿时心下沮丧,感觉自己仿佛矮了半截,垂头丧气。
吕东野拍拍他肩膀:"不用担心,这只是暂时,等婚约解除,太医署给你进几天药,然后再开一份脉案,表示药效良好,你身体已经康复。"
"免了,"方怀远头也没抬,"皇上这是拿我开心吧?先说我不是男人不能婚育,没几天又好了,这不是让人看笑话吗?"
方怀远恼火地发现,一向稳重的吕东野面上竟也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大哥,你也笑我?"方怀远愠怒之余,脸涨得通红。
"怀远,你不想想为什么要这样安排?如果你一直是阳衰之体,怎么娶殷姑娘?"吕东野忍住笑道。
方怀远一愣,想到了更远的一层:"皇上果然没打算杀我。"
"你也该清楚皇上的意思,是对着令尊方丞相来的。"吕东野道。
"所以皇上到廷尉府演了一场戏,借着我爹府里的案子对我刑讯逼供,让所有人都看到,好传到我爹那里去,即使我爹之前还不相信皇上会杀我,现在也要担心了。"方怀远淡淡地道。
"你怎么知道皇上是在演戏?"吕东野惊得站了起来。
"我还不了解皇上吗?故意找你们几位大人一起来,还打开廷尉府的大门让外人观看,明显就是要把事情弄大。"
"怀远,这事委屈你了,不过千万不要对外人说,尤其不能让令尊知道!"吕东野突然严肃了,眼神也冷峻起来。
"就为了我爹府上发现的尸体?也未免太小题大作了!难道我爹能是杀人凶手?"方怀远忿忿地道。
"不是说令尊杀人,但这件事只有令尊能解释清楚,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我爹要是不清楚呢?说不定是几个下人合伙作案,趁我爹上朝的时候把人偷偷埋了,又有谁能知道?"方怀远硬着头皮要把事搅混。
"你只是假设,怀远,凡事要有证据,再说令尊府上有几十个护卫,几个人在院子里埋人怎么能瞒得住其余那么多人?"
"大哥,我也想问你一句,那个匈奴女子究竟和你在传递什么消息?"方怀远干脆以攻为守。
静了片刻,吕东野道:"这件事也许你早晚会明白,但还不到说的时候,你不要问了。"
吕东野走的时候已经很晚,方全打着瞌睡进来。
"方全,这么晚了,你该回去了。"方怀远心不在焉地说。
"我是想问问公子有没有想办法写封信给老爷,应该让老爷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好想办法救公子出去。"方全小声道。
"没笔没纸,怎么写?等我想出写信的办法再说。"方怀远疲倦地摆了摆手。
方全收拾了房间,把床铺整理一遍,小心地扶方怀远躺下,才道:"公子,这里不让陪住,我就先回去了,不过我看啊,公子最好别躺着,压着伤口不好,最好趴着睡。"
方怀远哭笑不得,又有些狼狈:"你别管,我想怎么睡就怎么睡。"
方全做个鬼脸转身要走,方怀远忽然道:"方全,回去找张床单拿来,要白色的,这里的床单我睡不惯,总觉得不干净。"
方全一走,夜深人静,方怀远拿出草席下藏的一大片布,展开又看了一遍。
布是从囚衣上撕下来的,这两天自己撕囚衣包扎伤处,狱卒看到了也不多问,第二天便拿套完整的来。
从方全拿来的书里撕下了需要的字,粥里的米粒最为粘稠,便当成浆糊把拼凑成文的字贴牢在那片布上----给老爹的信早已经准备好。
发,还是不发?
躺着难受,方怀远翻了个身趴下,只要没人,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方怀远一直都采用这个姿势,所以根本不用方全提醒。只是趴着不习惯,难以入睡。还好腿上的伤痛恢复得快,没伤到骨头,今天已经能站起来走几步路。
皇帝擅自帮自己安排了一出"苦肉计",大概真骗过了不少人,除了吕东野好像原本就知情外,其他人都蒙在了鼓里,邓太尉如果再和殷大人一起吃饭,估计不会把事情看得那么轻松了,只是楚楚会不会又要担心了?
那封匈奴人给吕东野的信,皇帝明明看了却没有当回事,对吕东野的信任越来越明显,那为什么还要让自己入赘吕府去监视吕东野?方怀远觉得自己简直成了皇帝的一颗棋子,完全看不透这家伙在想什么。
想起那张太医署的脉案,身上的伤顿时不算什么了,就是再重的伤,也比旁人眼中的"阳衰之体"要好上许多吧?
七十五 自杀?他杀?
"拿着,喝一半,另一半涂在伤口上。"刚一睡醒,董承谦就来了,还带来一个瓶子。
"什么东西?"
"止痛的药。"
打开一闻,似曾相识,"曼陀罗之光?"
"你还记得?"董承谦笑道。
"承谦,既然是止痛的,全喝了不是一样?"方怀远还记得上次喝完后奇妙的感觉,有点不舍得外用。
"外用能减慢血流的速度,不但能止血,还能延长喝下去的药效,我说怀远,看你的样子不会是上次喝上瘾了吧?"董承谦眨着眼睛道。
"上瘾能等到现在吗?"方怀远不甘示弱地问,不过看着巴掌大的瓶子心里还是惋惜了一下,再大一些就好了。
"还好骨头没断,都是外伤,没几天就能好。"董承谦道。
"已经能走几步了。"药喝下去没多久就开始发挥止痛的作用,方怀远干脆下床迈了几步,感觉比昨天又好了不少,膝盖灵活多了。
"突然对你严加刑讯,皇上这样做一定有目的。"董承谦道。
"什么目的?"方怀远装糊涂。
"要是我猜得不错,皇上是做给你爹看的,让他不来不行。"
方怀远心里一跳,忽然想把话题岔开:"承谦,杨大人是怎么死的?"
董承谦一愣,"你也知道了?"
"这就是你所说的釜底抽薪?"方怀远的口气严肃起来。
"怀远,杨大人不在了,陈靖之对你的揭发就成了孤证,按律孤证不立,荆州命案就不能判你死罪。"董承谦解释道。
"别说这些,我只是问你,杨大人是不是自杀的?"
"是。"
"杨大人老迈年高又是文人出身,怎会随身带着匕首?说老实话,到底怎么回事?"
"你倒是细心,"董承谦无奈地道,"匕首是我带去的。"
"你?!承谦,你,你……”方怀远瞪大了眼睛,虽然“釜底抽薪”让自己已经有了预感,但这个答案还是令人震惊。
董承谦叹了口气道:“怀远,在杨大人的心里,他一直觉得你是为荆州除害做了件好事,也就一直纠结该不该做这个人证,直到听我说了你现在的处境,所以就……"
董承谦心思机敏又有口才,仅凭一番谈话就令杨介昌自戮而死,方怀远并不意外,可是……
“杨大人虽是自杀,却是因我而死,我如何……如何担待得起这一条无辜的人命……”方怀远无力地坐倒,觉得头顶似有千斤之力压下来,片刻间泪水滴到了衣襟上。
董承谦一愣,道:“怀远,你这是何苦?常言道,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你节哀便是。”
沉默半晌,方怀远终于摇了摇头:“杨大人是个好人,既然我累了他性命,坐牢也不冤了。承谦,难为你一直帮我,但这事你不该擅自做主,罢了罢了,你走吧,带个话出去,以后谁也不要来看我了,皇上哪天真打算杀我,我就在这里等着。”
“什么?你不打算出去了?”董承谦满脸诧异。
“我要为杨大人的死赎罪。”说完这句,方怀远再次沉默了,闭上了眼睛。人累,心累,种种的是非争斗,就到此为止吧。
“好吧,那我就对你说实话,”董承谦静静地道,“杨大人是我杀的。”
方怀远在听前半句的时候,并没有指望后面的话能带来令自己惊奇的效果,但等到董承谦一句说完,方怀远的拳头瞬间就挥了出去。
董承谦被一记重拳打得连连后退,“怀远,你听我说……”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为了帮我,为了让陈大人没有指证我的人证,不惜杀害一个好人!董承谦,我没你这样的朋友!我方怀远就当没认识过你!”方怀远怒不可遏,又加上一句:“你有皇上做靠山,还有什么不能满足的?也不用再交什么朋友了!”
董承谦听到最后一句,脸色忽然煞白,“怀远,你是什么意思?你怎么会这么说?”
“怎么?还要我细说你和皇上的交情吗?你怕我忘了?还是担心我知道的不够详细?”方怀远的脸色也白得吓人,如果不是满腔怒火,方怀远绝不会说出这样恶毒的话来。
董承谦显然没有准备,被这番话说得浑身发抖。
“想打就动手,你在皇上面前得宠,我方怀远可不吃这套!”方怀远挑衅地道。
沉默半晌,董承谦并不说话,转身走了出去。
晚上又要了两坛酒,大醉一场,逝者已矣,生者如斯,这句话到是真的,方怀远睡醒看到方全拿来的白色床单,道:“方全,去殷府带个话,让殷姑娘来一趟。”
方全捉狭地笑道:“公子真是挂念殷姑娘了,才多久没见就等不及了!”
方怀远心情极差,又宿醉头疼,喝道:“多嘴!让你去就快去!”
方全吓得吐了吐舌头,一道烟跑了出去。
不多时楚楚来了,一进牢房便皱了皱眉,继而满脸关切之色:“怎么又喝酒了?方大哥,听爹爹说皇上亲自来审问,还用了刑,你……”
“我没事,楚楚,有件很重要的事想让你帮我。”方怀远顾不得说别的,直接入正题。
“方大哥只管吩咐,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一定去做。”楚楚仔细上下打量方怀远一番,发现并无大碍,略略放心,言语间也露出笑容。
“好,你今晚把这块白布铺在殷府房顶,看看会不会有鸽子飞来,如果没有就一直铺着,不过,别让你爹发现。”方怀远严肃地道。
楚楚一头雾水:“这是做什么?”
“我爹可能会用飞鸽传书的方式捎信来,鸽子只认白布。”方怀远简单解释。
“原来如此,那我就把白布铺在柴房顶上好了,那里爹爹很少去,不会发现。”楚楚一笑。
“还有,要是有鸽子来,不管有没有信,连鸽子一起抓来给我。”
“啊?方大哥,你不会是想吃鸽子肉吧?”楚楚一脸的诧异和不忍。
“楚楚,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也要让鸽子捎信给我爹啊!”方怀远觉得好笑,心情倒是好了些。
楚楚也笑了,取过带来的瓦罐倒出一碗,柔声说道:“虽然身子没什么大碍,多少也喝些汤补补,炖了几个时辰呢。”
宿醉醒来必然口干舌燥,方怀远正口渴,端起碗便喝。甫一入口,顿觉甘香美味,沁入心腑,待干了一碗,才抬头道:“这是什么汤,味道如此香浓?”
楚楚又盛满一碗递来,一面道:“不过是普通的鸡汤,加了些淮山黄芪党参红枣。”
方怀远又是几大口一饮而尽,满意地舒了口气,道:“将来要是天天享用你做的美味佳肴,不出半年,你方大哥就要变成胖子了,那怎么办?”
楚楚认真地眨了眨眼,道:“那只好在花园里围一块地,委屈方大哥住进去……”
方怀远不是笨人,立马就反应过来:“猪圈?”
楚楚笑得弯了腰。
“楚楚,皇上已经有让吕家退婚的打算……可是……”方怀远想起正经事来,可后面的话实在难以启齿。
“真的?!那,可是什么?”楚楚瞪大了眼睛。
“可是退婚的理由不太好。”方怀远涨红了脸。
“是什么理由?”楚楚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这个……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方怀远实在没勇气说出口。
七十六 意外
“怀远!”竟然是吕明月的声音。
天大概还没亮,方怀远迷迷糊糊听到这个声音一下就跳了起来。
“明月,你怎么来了?”
黑暗中吕明月一身白衣站在面前,手里还提着灯笼,还好方怀远胆大,不然还真有些人。
“哥哥让我来的……”吕明月说道。
“有急事?”方怀远发现吕明月表情严肃。
“的确,不然也不会三更把你叫醒……”
“现在是三更?牢里能让你进来?”看来事情非同小可。
“哥哥有皇上的手谕,让我先拿给关大人,然后关大人吩咐下人让我进来。”吕明月有条不紊地道。
方怀远思忖着自己八成又牵涉到什么事情里面了,大半夜拿着皇上的手谕到牢里来,肯定不是好事。可是,吕东野怎么不来,而是让吕明月抛头露面?
“出了什么事?”方怀远一咬牙,做好了心理准备。
吕明月叹了口气:“二更的时候,卓嫣姑娘的尸体被府中门卫发现,就在后门不远处。”
卓嫣死了?!怎么会?谁干的?还有谁?还能是谁!
难怪吕东野没有来,一定是在连夜追查卓嫣的死因。
方怀远的脸色在灯笼发出的微光中越来越阴沉,却抬起头,问了一句奇怪的话:“皇上的手谕是什么内容?”
卓嫣是匈奴女子,皇帝不太可能为一个匈奴女子的死写下手谕,让人半夜到牢里来找自己这个看上去毫不相干的人,而吕东野明明有着私通匈奴的嫌疑,皇帝也明明知道,怎么会还给吕东野手谕?
“手谕内容很简单,只是让关大人给予通行的方便。”
就是说,手谕是专门为了半夜紧急到大牢找到方怀远而写。
吕东野认定自己知道此事?
“哥哥并不肯定,只是让我来问问你。”吕明月道。
方怀远想苦笑,可是怎么也笑不出来,自己和董承谦完全不是一类人,奇怪的是,竟然做了那么久的朋友。董承谦的话,究竟有多少是不能信的?
“我见过卓嫣姑娘,因为见她从聚宝楼里出来,心里不免好奇,可后来的事就不知道了。”方怀远也迫不得已撒起了谎,至少,在自己什么都不清楚的情况下不想和盘托出,否则自己也要牵连进去,吕东野若是知道卓嫣最后被秘密送到了自己府上,不知会做何感想,估计也会像自己对待董承谦那样,至少先断了交情。
想到卓嫣容貌美丽,正是青春年华,方怀远惋惜地摇了摇头,董承谦怎么下得了手?
“怀远,你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吕明月仔细看着方怀远的眼睛,轻声问道。
方怀远的眼里一片迷茫,还在想着卓嫣有什么非死不可的理由,董承谦为什么不把她交给朝廷作为揭发吕东野暗中与匈奴来往的人证?杀人,是最笨的下策,董承谦一向聪明,怎么会做这么笨的事?
方怀远摇了摇头:“我也在奇怪,为什么会在吕府的后门。”
“前门有墨玉看着,你怎么会想不到?”吕明月皱了皱眉头。
“不,我是说,为什么要让你们这么快发现。”方怀远解释。
董承谦有化尸粉,完全可以把事情做的不露痕迹。
“哥哥说,对方故意这样做,肯定有目的。”
“对方?大哥有没有怀疑凶手是谁?”
吕明月沉默片刻道:“只有一个人……所以哥哥才让我来问你,怀远,你并不像是完全不知情的样子。”
方怀远早已后悔自己轻信了董承谦,参与了“绑架”,还帮董承谦拿到了“济州粉面”的钥匙,可一切都已经回不了头。
“明月,最近发生的事太多,杨大人又因我而死,恐怕我是有些麻木了,想一个人静静。”方怀远塘塞着。
“杨大人的死我也听说了,人死不能复生,你不要想太多,怀远,皇上已经准了哥哥请求退婚的奏折,你我之间的事,就快解决了。”吕明月转过身幽幽地道。
方怀远默然无语,想起脉案的内容,脸色阵红阵白,又想起吕明月对自己的一番情义,心下五味杂陈。
“好了怀远,朝廷里对于太医的脉案并不尽信,何况大臣们都在关注边关最近的军情,反而没有太留意这件事。”吕明月这番话倒是让方怀远暗自松了口气。
“边关的军情有变吗?”方怀远好奇地问道。
“听哥哥说,边关突然被围,冯将军的人马被困在城里,匈奴似乎知道城内及周围的军队部署,所以占了先机。”
“朝廷可下令调动附近兵马增援?”
吕明月摇了摇头,一脸的不解:“据说邓大人陈大人以及杜大人都上书要求增援,可奏折都被皇上压了下来,到现在还是按兵不动。”
方怀远惊讶得目瞪口呆,昭翊又要唱哪一出?冯将军那一关要是失守,匈奴军队长驱直入,后果不堪设想!
“不行,我得给皇上写奏折!”方怀远立马站了起来。
也许是动作太猛,镣铐一阵叮当乱响,方怀远一愣,顿时垂头坐下,自己还是待罪之身,牢里连笔墨都不能有,还写什么奏折?
吕明月上前几步并排而坐,柔声道:“朝廷那么多官员,该劝皇上的都劝了,连关大人都表示愿意拨出戍守京城的一半兵马交由朝廷调拨边关,皇上不为所动,到不如静下心来等待出狱的时机,到时当面对皇上进言。”
“就算真有出狱的那天,恐怕边关已经失守了!”方怀远摇头叹息。
吕明月犹豫一阵,终于小声道:“怀远,哥哥说你就快出狱了。”
“真的?他怎么知道?”方怀远一激动又站了起来。
“自然是从皇上那里得来的消息。”吕明月一笑。
天亮吕明月才走,方怀远心绪纷乱,再也无法入睡,不到一个时辰,楚楚来了。
“方大哥果然料事如神,你看!”楚楚满脸喜色,从随身带的包袱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竹笼,里面是一只灰色信鸽。
“真的……是这样……原来是真的……”方怀远喃喃地道,脸上却并无喜色,反而一片苍白。
“怎么?方大哥不高兴吗?因为没有方大人给你的信?”楚楚不解地问道。
鸽子腿上的确没有信。
“应该还有两只,不过,大概不重要了,楚楚,等另两只鸽子来了,你把它们一起交给方全,让他先养着,千万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也不要放走,知道吗?”方怀远一脸严肃。
“知道了,”楚楚不知道怎么回事,见方怀远如此认真,也顿时严肃起来,“可是方大哥,你不用给令尊方大人飞鸽传书吗?”
方怀远沉默良久,叹了口气:“不必了。”
七十七 越狱和地震
“我要见关大人!”方怀远对门口的狱卒道。
不一会关大人来了,“方大人找我有事?是不是和昨夜吕姑娘到访有关?”关大人的联想力不错,可惜没猜到点上。
“那到不是……”方怀远沉吟着,看看关大人没带下人,一个箭步上前劈手向关大人肩头抓去。
关大人大惊,来不及说话便举手相隔,一个回合方怀远已经试出关大人的功夫,若在年轻时候,关大人绝对是个能打之人,难怪能得到先皇御赐的手书。
“方大人这是何意?”关大人怒喝道。
“方某有急事要出狱,只好得罪关大人了!”方怀远道。
事不宜迟,必须速战速决,方怀远施展全力在第三个回合挟持住了对方。
手里有了“人质”,一路畅通无阻,狱卒们手握兵刃却不敢轻易上前,只跟在后面,看看到了大门口,有人喝道:“若是走了死囚,我们都是死罪,他赤手空拳,我们都有兵器,怕他什么?大家一起上!”
方怀远冷笑一声,左手抓住关大人,右手用力一扯,几寸宽的锁链顿时断开,继而大声道:“关大人要是有什么闪失,你们一样是死罪!”
“都不要上来,全部退后!”关大人喝道。
看看狱卒们似乎放弃了冲上来的打算,方怀远小声道:“多谢大人,方某去了!”
“方大人,越狱可是死罪,你要小心!”关大人也低声道。
“方某自有分数,刚才多蒙大人承让!”话音一落,方怀远施展轻功,瞬间人已飘出几丈外。
方怀远心里清楚,要不是关大人有意“放水”,自己怎么也不可能三个回合就挟持住关大人。
相府只在夜晚才派兵驻守,白天只有看门的人,发现尸体一案已经时隔多日,廷尉府的兵也早就撤走了。
方怀远轻易翻墙进了院子,直接来到放着青铜鼎的多宝格前。究竟“地震”是怎么回事,自己终于要揭晓这个答案了!
没有一丝的兴奋,相反,此时方怀远心里充斥着说不出的抑郁。
“老爹啊老爹,你又何苦……”方怀远摇了摇头,象上次一样拉动了金属环。
一样的地震,方怀远小心翼翼走出大厅,却不见看门的人,按说这么大的动静,看门人早就该跑过来了。
后花园的假山移动了位置,一条被灌木植物遮掩的洞口露了出来,方怀远毫不犹豫走了进去,迎面漆黑一片。
洞里的路一直向下倾斜,相府早就有这样一个地下通道呢?还是老爹后来建的?方怀远觉得这个问题已经毫无意义,摸出怀里的火石点着了带来的蜡烛,继续前行。
通道的终点是一间密室,石门半开,原来青铜鼎里的机关被触动后,假山移动,地下的石门也缓缓打开,引起地面震动,“地震”就是这样形成的。
密室里干干净净,只放了一只铜箱。
方怀远对着箱子发起了呆,最后吹熄蜡烛,掀起箱盖伸手进去摸了摸。
福润堂是方怀远第二个赶去的地方。店里一片寂静,花鸟虫鱼如旧,只是不见周掌柜,一个人悠闲地坐在椅子上,正看着旁边缸里的金鱼。
方怀远愣住了。
“怀远,怎么才来?我可等了两个时辰了。”董承谦眨着眼睛笑道。
方怀远没有笑,他并不想看到这个人。
“皇上已经下令通缉你,怎么还敢到处跑?”董承谦摇摇头。
“消息传得真快。”方怀远不置可否地道。
“不过我可不是来抓人的,我在这里等一个人。”董承谦道。
“你等的人是我。”
“我猜到是你,因为除了你,没有人会对鸽子这么好奇,甚至把鸽子藏了起来,而吕东野,就算怀疑,但他不知道这个地方。”
“你早就知道我来过?”方怀远吃惊地问。
董承谦叹了口气:“不错,福润堂一直在司隶校尉署的监视之下,来过的人我都知道。”
“那你为什么从来没有问过我?”
“我不想问,何况我知道你来干什么,怀远,周掌柜的确没有见过我,所以你白让殷姑娘画我的像了。”董承谦道。
方怀远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周掌柜在哪?”
董承谦摇摇头:“你来这里大概不是为了找周掌柜吧?”
“你难道已经把他……把他……”方怀远一阵紧张。
“把他杀了?”董承谦不紧不慢地反问。
“董承谦,你可以滥杀无辜,罔顾人命,但我不是,所以不要拿别人的性命来调侃!”方怀远说到此处,一股怒火又冲了上来。
沉默一阵,董承谦道:“言归正传吧,怀远,你来这里是为什么?”
“我?我也是来等一个人。”方怀远突然有几分沮丧。
“你等的是我。”
“我本以为不会是你。”
“你不希望是我?还是你真的以为不是我?”
“我知道不是你,所以你根本就不该出现在这里。”方怀远道。
“为什么不是?因为周掌柜对着我的画像说没见过?”
“因为我知道是谁。”方怀远一字一句地道。
“但那个人你没有任何证据,只是猜测,而且因为楚楚,你不希望是他。”董承谦又笑了。
方怀远恨不得一拳打在这张笑得很好看的脸上。
“你为什么要杀卓嫣?”方怀远忍着怒气问道。
董承谦收敛了笑容,神色沉寂下来。
“其实我根本不用问,如果要问,我该从头问起,你为什么要杀真的韩掌柜?为什么要杀假冒的韩掌柜?又为什么要杀李学胜?”方怀远冷冷地道。
董承谦惊异地抬头望着方怀远,好像要重新看清这个人一样。
“你都知道了?”良久,董承谦终于开口。
“我不想知道,可是一旦了解你太多,这些就不难推测了,承谦,你注定不该交我这个朋友。”方怀远道。
“那你就说说看,也许你推测得未必正确。”董承谦竟然又笑了。
店里放杂货的架子上摆着几罐不错的茶叶,还有套紫砂茶具,方怀远和董承谦不约而同看了好几眼,董承谦笑着摇头,方怀远迟疑了一阵,动手煮茶。
“你唯一的破绽就是鹤顶红。”方怀远斟满两个茶碗,端起一碗边喝边道。
董承谦看一眼几上的茶碗,笑道:“所以我不动手,让你来,免得你以为我对你下毒。”
“你就不怕我会下毒?”方怀远也笑道。
董承谦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才道:“我不怕死。”
方怀远点点头:“我知道。”
“怀远,说鹤顶红吧,也许时间不多了。”董承谦道。
“哦?为什么?”
“你离开廷尉狱后的这两个时辰,先去了相府,接着潜进皇宫去找了田太医,然后去见了吕东野,你知道的事,估计吕东野也知道了。”董承谦满不在乎地笑着。
方怀远一脸无奈:“司隶校尉署的人也太厉害了,好吧,我接着说,我本以为鹤顶红与吕东野的关系最大,可是你对卓嫣下药的时候有句话引起了我的注意。”
“曼陀罗之光见血才能麻醉?”董承谦反应极快,立刻问道。
“不错,后来你到廷尉狱看我也带了曼陀罗之光,还说外用能减慢血流的速度,李学胜死的时候你在太医署处理伤口,有不在场的证据,但如果你事先已经将金针射入李学胜心口,而针上混合了鹤顶红和曼陀罗之光两种药物,因为麻醉作用李学胜中了金针后并无感觉,死亡时间也会延迟……然后我又想到你与吕东野的那场比武,你故意引吕东野出手伤你,目的就是让自己去太医署,有一个不在现场的证据,田太医说你的伤并不重,当时还奇怪为什么这么小的伤也要去太医署,你一向不是这样的人。”
董承谦听得十分专注,末了叹道:“怀远,能想到这些,我也要佩服你了!”
“你杀真的韩掌柜,是因为要控制钱庄,后来又杀死假的韩掌柜,因为他泄露了信鸽这个通信途径,信鸽传递的是与匈奴来往的书信,那封给我看到的信,是你伪造出来陷害吕东野的。”
“控制钱庄?目的呢?”董承谦眼神闪了闪,全部都没有否认。
方怀远低下头,半晌才道:“钱庄的钱,一直在给匈奴提供军费。”
“这也是你推测出来的?”
方怀远摇摇头:“我刚刚去见吕东野,是他说的。”
董承谦突然抬头看着方怀远:“那你就应该知道我为什么要杀卓嫣,她是在匈奴给吕东野传递消息的人,而且已经透露了太多。”
“你太狠了,我竟然一直没有看出来。”方怀远不知道是第几次摇头叹息。
“因为你信任朋友。”董承谦眨着眼睛又笑了。
“那你呢?如果不是你太信我,怎么会让我发现了破绽?”
董承谦愣了愣,很快又恢复了平静的神态。
“该说的都说完了。”董承谦站了起来。
“不,还一半都没到。”方怀远道。
屋里一阵死寂。
“你打算一个人扛下来?”方怀远紧盯着董承谦问道。
“怀远,别做傻事!”董承谦大声喝道。
方怀远摇着头:“也许我没你想的那么聪明,但我喜欢知道真相,裕祥钱庄真正的韩老板是你替我爹杀的……”
“怀远,三思!话说出去就收不回来了!”董承谦打断了他。
方怀远顿了顿,颤声道:“后来的韩老板也是我爹的人,不仅负责用信鸽传递消息给匈奴,还负责将钱庄的银两秘密运送出境,所以我一问起俸禄,你就拿我爹的声誉作为借口让我保密,怕被人发现钱庄与我爹的关系,黄道藩一直有我爹撑腰,引起吕东野注意后你们先下手为强,迅速查办了黄道藩,断了吕东野追查的线索,你杀李学胜的目的就是为了替私印银票的邓大人杀人灭口,若是伪造的银票不被发现,大概真正的银票早就往匈奴流通了吧?承谦,事情虽然都是你做的,可你只是一颗棋子……”
说到这里方怀远突然停下了,茫然不解地道:“为什么?你替皇上卖命,却又要颠覆他的江山?你替我爹和邓大人卖命,难道他们许了你多少好处?”
“怀远,”董承谦转过身去,“我和皇上,我也说不清,我不止一次想杀了他,可是我做不到,也许我并不想让他死,而是想看到有一天他没了王位,失去所有的一切,会是什么样子!”
董承谦的语调竟然失去了一贯的平稳。
方怀远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完全不能理解那是怎样的一种想法,一种情感。
“至于你爹,我告诉过你,当年如果不是你爹在朝中一直庇护力撑,即使是皇上做靠山,我也不可能一帆风顺地走到今天。”
方怀远呆呆地站着,董承谦真的把他自己当成了一颗棋子,也许就是从受了宫刑开始,他竭力掩饰着受到的打击和耻辱,试图成为一个有用的人,却从来也没有发现已经走错了方向。
“我该走了,还有事要去做,怀远,你爹的事该怎么办,你好好想想,都推到我身上是最好的办法。”董承谦道。
“这就走了?”方怀远一愣。
“怎么?以为我还会杀你灭口?就像杀周掌柜那样?”董承谦眨着眼笑了笑。
“你真的杀了周掌柜?”方怀远脸色又阴沉下来。
“想替周掌柜报仇?怀远,你打不过我,你信不信?”董承谦喝完最后一碗茶,放下茶碗。
“哎呀,小店里竟然来了稀客,真是蓬荜生辉!都怪我,出去送一对鹦鹉路上贪杯误了时辰……”话音未落,周掌柜满脸堆笑走了进来。
七十八 书房会议
方怀远愕然地看着生龙活虎的周掌柜,董承谦拱拱手,一句“再见”,大步出了门。
“怎么我一回来董大人反倒走了,方大人不妨再坐坐?我再煮些茶来。”周掌柜忙不迭地去拿几上的紫砂茶壶,谁知刚一触到,几上的一套茶具登时变成了粉末。
“这……这……”周掌柜一头冷汗涔涔而下。
方怀远留下一张银票苦笑着出了门,不明白为什么董承谦干的“坏事”却要自己来买单,虽说紫砂茶具价值不菲,自己那张一千两的银票也足够买一套有余了。
他又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董承谦一直都在装,装成一副武功不好的样子。方怀远暗自掂量,不知不觉用内力把一套紫砂茶具震成粉末,还能保持原型,自己绝对做不到。董承谦说的没错,真打起来,自己打不过他,皇帝近身侍卫的实力绝不是吹出来的。
“怎么样?”吕东野就站在面前。
“好了。你那边怎么样?”方怀远反问。
“也好了,皇上和关大人已经在御书房,就等你了。”
御书房里屏退了左右,皇帝坐在一张椅子上,关大人坐在另一张,还有两张空着,中间的案子上放着几碟萝卜丝饼。
“怀远,说实话,坐了几天牢,心里骂了朕多少次啊?”皇帝笑着给方怀远和吕东野面前的空杯里倒上茶水。
方怀远顿时一阵错乱,吕东野看着面前的杯子挡也不是不挡也不是,狼狈地站着。
关大人见状,向自己面前的杯子努了努嘴,一脸的无奈。
书房屏退了下人,皇帝竟然亲自动手招呼大臣,简直是奇闻。
“都坐吧,朕要说正经事了。”皇帝道。
方怀远和吕东野这才坐下。
“怀远,朕已经签发了你的赦令。”皇帝道。
“谢皇上。”
“吕大人说你一下午都在等人?朕和关大人可一直都在等你,是否也该给我们一个交代?”皇帝慢悠悠地道。
“陛下,臣的确是想等一个人,可惜来的却是另一个。”方怀远如实回道。
“哦?你想等的是谁?来的又是谁?”皇帝双眉一挑,好奇地问。
“怀远,来的可是董承谦?”吕东野问道。
方怀远点点头。
皇帝与吕东野对视一眼,吕东野道:“你怎么知道不该是他?”
方怀远道:“让福润堂周掌柜驯鸽子的人并不是董承谦,后来韩掌柜遇害,鸽子需要落脚之处继续传递书信,董承谦一直住在司隶校尉署,那里不可能作为信鸽的落脚之处。”
“怀远,吕大人已经把详情都向朕汇报了,那个人究竟是谁?”皇帝道。
方怀远突然明白了,皇帝让自己入赘吕府,借口监视吕东野,事实上是让自己置身于吕东野的视线之内,让吕东野监视自己与老爹的来往,以便找到老爹的把柄。
方怀远沉声道:“臣以为是应该是殷焘殷大人。”
楚楚的父亲,方怀远一直不愿意提起这个名字。
皇帝一拍几案:“果然是他!拖延杨将军赴任的人里就有殷大人,朕还以为是个巧合!”
一听提到杨鼎,方怀远立刻问道:“陛下,臣听闻边关军情紧急,陛下为何按兵不动?”
皇帝得意地一笑:“你怎么知道朕按兵不动?杨将军已率大军埋伏在四周,冯将军被围,目的就是吸引匈奴大军前来围攻,杨将军伺机待发,这一两日捷报便可传来。”
方怀远吓了一跳,自己还真低估了昭翊这小子!
“那杨将军身体不适回乡修养……”关大人原来也一直被蒙在鼓里。
“那不过是朕想出来的一个幌子。”皇帝的笑容更得意了。
吕东野突然低了头喝起茶来。
方怀远顿时明白了,这些匈奴的情报都是卓嫣带给吕东野,此时物是人非,吕东野难免心下黯然。
那么,皇帝一早便知道董承谦的所作所为,却硬是装不知道?
“行刺之事想必陛下早就知道?”方怀远忍不住问道。
“不错,前一晚吕大人就告诉了朕,也特意安排了宴请你和吕姑娘,让刺客有机可乘,其实朕还安排了大内高手埋伏在殿外,只是朕没想到承谦会来,朕没想到……”皇帝也黯然起来。
难怪那天皇帝从桌下拿出了剑,好像早有准备,也难怪那晚皇帝不止一次想问:怎么办?朕该怎么办?早就知道董承谦私通敌国,怎么办?
“怀远,令尊的事怎么办?”皇帝转开话题。
方怀远看了吕东野一眼,默然无语。
吕东野道:“相府已派人搜查,密室内搜出暗通匈奴的书信,但是都没有具名。”
“没有具名?”皇帝一愣。
“陛下,方大人邓大人殷大人在朝中位高权重,若是突然查办,恐动摇朝廷根基……”关大人皱着眉头道。
“关大人,你的意思是……”皇帝突然抬起头,神色凝重地看着关大人。
“臣以为此事宜尽量化小,若能归于一人,便是上策。”吕东野道。
“都推到承谦头上?你们想让承谦来顶这个罪?”皇帝站了起来。
“陛下,臣也以为此乃上策。”方怀远雪上加霜地道。
“怀远你也这么说?就为了救你爹一命?承谦多次在朕面前保荐你,不惜顶撞朕,你大概不知道吧?你可知道,私通敌国是个什么罪名?”皇帝难以置信地指着方怀远道。
方怀远眼眶一热,离座跪倒,咬牙道:“陛下,臣身着四品官服,食朝廷俸禄,必然要为陛下江山社稷着想,家父做下通敌之事,臣本当大义灭亲,但此事牵连众多,正如关大人吕大人所言,若传扬出去,朝廷颜面何存?还请陛下三思!”说话间泪水涓然而落。
“好,好,你们都看不惯承谦,要置他于死地,都是朕,是朕把他害了!”皇帝不怒反笑,跌跌撞撞走出几步如醉酒般掀翻了几案。
“陛下!”关大人和吕东野大惊,急忙跳起来上前搀扶。
“滚,你们都滚!”皇帝大袖一挥,接着笑道,“你们都等着看好戏,看朕是把他蒸了还是煮了?做梦!怀远,你说,通敌叛国依律该当如何?”
方怀远也已吓得不清,跪着没敢起身,慌乱中也没看到关大人吕东野直冲自己摆手,一听点了自己名字,颤声道:“依律凌迟。”
“凌迟好,就用这个,朕把你们都凌迟了,朕眼前也就干净了!”皇帝挥着袖子大笑。
方怀远站起身冲到外间大喊:“传太医!快传太医!”
外间突然进来一个小黄门垂首禀道:“启禀陛下,司隶校尉董大人求见宁王!”
皇帝突然愣了,其余三人也都愣了,
皇帝似乎立刻就恢复了正常,静静地道:“准。”
朝廷休了三日朝会,皇帝静养了三天。
“雷大人,你说董大人去见了宁王?”张洪压低声音问道。
方怀远回了偏殿,一如既往处理公务。
“是啊,我大哥正在给宁王授课,董大人就突然来了。”雷通也压低了声音。
“都说了什么?”张洪问道。
“谁知道?董大人是奉旨单独与宁王会面,周围人都回避了,不过我大哥站在远处,似乎看到董大人教宁王画画。”
“画画?这不可能吧?董大人是武官出身,怎么可能会画画?”张洪摇头反驳。
“张大人,那你就错了,董大人字写的不错,很有可能会画画。”说话的是杜崇德,说罢从抽屉里翻了半天,翻出一张纸,放在张洪面前。
方怀远凑过去看,一张普通公文,措辞周到严谨,落款董承谦,还盖有司隶校尉署的官印,多年前的东西,纸已经发黄,但是字迹清晰。一手漂亮的书法,飞扬俊逸。
“啧啧,真是好字,好字!”雷通叹道。
张洪也道:“难得,没念过书的人,写字也能这么漂亮,可惜啊,明日凌迟,朝中便再无董大人了。”
“方大人,你和董大人素有私交,怎么也会联名上书要求治董大人的罪呢?”雷通看着方怀远不解地问道。
杜崇德立时瞥了雷通一眼。
“雷大人,你怎会取名叫’通‘?简直就是不通。”张洪无奈地道。
方怀远默不作声,只是看着那张发黄的公文发呆,末了笑笑道:“我去给董大人饯行,今日要早退了。”
“不妨不妨!”雷通第一个应道。
七十九 饯行
说是饯行,方怀远到了街上才发现不知道该带点什么去,认识这么久,竟然不知道董承谦的喜好,除了酒。
酒已经拎在手里,六大瓶正宗南阳清酿。
没有下酒的菜。
“就这么喝?”董承谦不解地问。
“嗯,最好不吃东西,不然品不出正宗的香醇。”方怀远一副老道的样子。
浅尝一口,董承谦皱了皱眉,“的确和之前我找的那种不太一样,哪来的?”
“这可是麻六的功劳,说京城有家川菜馆,我去了一看,店面不大,菜也一般,可酒竟然地道。”说着方怀远也打开一瓶喝起来。
“怀远,你爹没事了吧?”董承谦问道。
方怀远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犹豫一阵才道:“免了职,邓大人也是,殷大人自己提出告老回乡。”
董承谦点点头,露出满意的表情。
方怀远叹了口气:“承谦,你就从来不会为自己打算吗?”
“没什么好打算的,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皇上……三日没有上朝,太医署进了不少安神清心的药,听说皇上根本没喝。”方怀远一副“随便说说”的语调。
“哦。”董承谦也是一副“随便听听”的样子。
“承谦……皇上让我带个话,问你……”方怀远一边看着董承谦的脸色,一边小心翼翼地道。
“不用了,我不想见他。”
“你怎么知道皇上是这个意思?”刚问出口方怀远就后悔了,简直多此一问,皇帝怎么想,董承谦能猜不到吗?
董承谦岔开话题:“不说这些,怀远,你和殷姑娘打算几时成婚?”
喜庆的事不该在这种时候提起,方怀远一句带过:“还没有定,也许我也辞官回南阳。”
“你?”董承谦有些诧异。
“是,我爹出了这样的事,我也不好在朝中为官了,还是辞了的好。”
董承谦沉思一阵道:“怀远,你走了就太可惜了,三公已经没了两个,皇上身边需要帮手,你再考虑考虑吧,再说,我敢肯定皇上也不希望你走。”
方怀远摆了摆手:“承谦,你怎么总是琢磨别人的事?你自己呢?就再没什么要说的了?”
“我?”董承谦倒是认真想了一下,“好像没有了。”
方怀远沉默了一阵,缓缓地道:“有件事你没对我说实话,都这个时候了,还不打算说?”
董承谦苦笑一下:“很多事我都瞒了你,是哪一件?”
“你没有杀杨大人,对吗?”方怀远沉声道。
“你肯定?”董承谦不置可否。
“我问过关大人,杨大人死时门窗都从里面紧锁,要是你杀的人,你怎么出去?”
董承谦不说话了。
“你不想让我对杨大人的死过于自责,所以就改口说是你杀的,承谦,你真当我是傻瓜?”方怀远摇着头,一口气干了一瓶酒。
董承谦想了想,道:“怀远,我就你一个朋友,能帮你的时候我一定尽力,也难得你一直都信我,只可惜我并不是什么好人……以后自己走好吧,别再想起我。”
方怀远并不想表现得太过伤感,可惜一低头眼泪还是掉了下来。
“没事,怀远,没事……”董承谦反而有些手足无措,周围看看,大概想找个手巾,却没找到。
“承谦,明天……你怕吗?”方怀远抬起袖子擦了泪水。
“要是你,你怕吗?”董承谦眨了眨眼。
“怕。”方怀远老老实实地回答。
凌迟和处斩不一样,身上的肉一片片割下来,什么时候断气,没人知道。
董承谦道:“横竖是一死,快慢而已,我不怕。”
“你自己什么都不怕,可你就不怕宁王没人照顾?”方怀远终于忍不住了。
董承谦一愣,一下子没接上话。
“你要不是放不下宁王,怎么会主动要求见他?明知道进宫有去无回,也不给自己留条后路!”方怀远激动起来。
“怀远,如果你继续留在京城,多帮我照看他。”董承谦黯然地道。
“我不知道。”方怀远劈头来了一句。
看看董承谦的样子,于心不忍,只好加了句:“我尽量。”
两个人喝酒的方式大不一样,方怀远喜欢大口大口喝,董承谦喝酒就像喝茶一样,慢慢品,也很安静,可方怀远才喝掉一瓶,董承谦已经放下两个空酒瓶了。方怀远又开了一瓶。
“你的手怎么了?”董承谦突然奇怪地看着方怀远,和他的手。
方怀远拿着瓶酒的手抖得厉害。
“没,没什么。”方怀远使劲吸了口气试图让自己恢复镇定,犹疑一下,从怀里拿出一个瓶子。
碧绿的瓶子,发出幽暗的淡淡光泽。
“拜托你了。”董承谦道。
方怀远没有回答。
“这个给你,”董承谦也掏出一件东西,眨了眨眼睛笑道,“就当是回报。”
黄金令牌,耀眼而夺目。
离开大牢已经是午夜十分,方怀远喝完第二瓶酒的时候,董承谦已经把剩下两瓶都喝完了。
这家伙真能喝,方怀远想起董承谦最后说的话,不由得在黑暗中苦笑起来。
“怀远,谢谢你的好酒,可这种味道,真有点喝不惯。”
八十 自首
此时此刻,方怀远还没有回去的打算,还有个地方必须要去,那就是皇宫。
“臣有要事求见皇上。”方怀远的“名气”已经非常大,半夜守卫皇宫的士兵一看见他就直接进去通报了。
“怀远,你来了正好……”皇帝果然没睡。
后面再没话了,究竟怎么好,皇帝似乎没了词,方怀远明白,皇帝只是想有个人陪着说话,渡过这难熬的一夜。
“陛下,臣刚去过牢里。”
“哦,承谦怎么说?朕现在就叫人备马,朕去看看他!”皇帝说着就要往外走。
方怀远摇了摇头。
“怎么?他不想见朕?”皇帝无力地问道。
“陛下,给他个清净吧!”方怀远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皇帝呆呆地站了良久,道:“怀远,你说前朝有许多这样的事,都没有完美的结果,我一直都在想,在想如何才不会重蹈覆辙,可还是没有保住他……”一语未尽,声音已经哽咽了。
“陛下早就知道承谦做的事,为什么不制止?非要等到今天,一切都无可挽回?”方怀远问道。
“我并不知道,承谦后面还有多少人,怀远,我……我是皇帝,还是要以朝纲为重,要把幕后的人找出来。”皇帝的声音有些嘶哑,语调里满是无奈。
“陛下也没有想到会是今天这种局面。”方怀远也慨叹起来。
“朕的确没有想到,一下子扯出了这么多人,竟然还有你爹!朕当初试探你爹让你管理财政,你爹狡猾,硬是推辞,朕还以为你爹再怎么也不会……”
无言以对,只好沉默。
“陛下让臣去监视吕东野,其实是让吕东野监视臣?”方怀远问道。
“不错,光禄寺一直怀疑黄道藩背后的靠山就是你爹,朕那时也只是以为你爹最多有贪污之嫌。”皇帝摇摇头。
“臣替家父谢陛下不杀之恩。”方怀远跪下道。
“起来吧,你要谢的不是我,是承谦,这么大的罪,他一个人担了,朕竟然没有任何办法!”皇帝一掌拍在了案上。
“陛下!”方怀远不得不及时劝阻提防,皇帝一会是“我”一会是“朕”,万一又象那天一样突然失了心智,可不是闹着玩的。
“承谦在牢里……还好吗?”皇帝忽然轻声问道。
“承谦的来头没有人不清楚,所以连囚服也不用穿,也不用戴刑具,一切都好。”方怀远如实回答。
皇帝点点头,似是觉得安慰,却又道:“有什么用?又有什么用?已经二更了!再有三个时辰就要行刑,好不好又有什么用!”
“陛下,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为了江山社稷,陛下也应节哀,保重龙体!”方怀远急忙劝道。
“什么鬼话?你从哪学的这么酸?”皇帝不耐烦地道。
方怀远一窘,低声道:“逝者已矣,生者如斯,这句是承谦说的。”
“承谦?他还劝慰别人,他真是想得开!”皇帝来回走了几步,突然道:“怀远,你说……朕现在拟一道圣旨,改判处斩,是否还来得及?”
“陛下若改判,便违背了刑律,身为国君,落下话柄,有失威严,以后何以令臣民信服?陛下万万不可干预律法,不可开此先例!”方怀远急道。
“怀远,朕真的要怀疑你和承谦的交情了,到现在为止朕都没听到你为承谦说过半句求情的话,也没有为朕出半点主意,难道是朕一直不了解你?”皇帝疑惑地看着方怀远。
“陛下,臣如何不想出谋划策,可事已至此,回天无术。”方怀远低头道。
“好一句回天无术!”皇帝又来了气。
“陛下,这对承谦来说,或许是一种解脱……”方怀远小心地道。
皇帝竟然保持了平静,半天才道:“我知道承谦,他一开始就不愿意留在我身边,还说过如果那样,不如杀了他……怀远,你知道我的脾气,越是得不到,就越想要……”
皇帝转过身去,又是半晌才道:“是我害了他,让他不能再做一个正常人,怀远,你不知道这几晚我都想过什么……我甚至想什么都不顾,免了他的罪,给他更大的权力,我娶吕明月做皇后,再也不让他陪在身边,至少……他不用再做不情愿的事!那样……那样至少我还能再见到他!”话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
方怀远无法理解这样的情感,但也明白昭翊是真的痛苦到了极点,心下不由生出阵阵酸楚。
“陛下,晚了,什么都太晚了!”方怀远低声道。
“不,朕要见他!还来得及!”皇帝转过身擦干泪水,快步向外间走去。
“陛下留步!”方怀远缓缓跪下,“臣今夜特为请罪而来!”
“你说什么?怀远,你请何罪?”皇帝愣住了。
“死罪。”方怀远平静地道。
“何来的死罪?”皇帝的声音开始严厉起来。
“臣给承谦喝了毒酒,此时药性应已发作,陛下恐怕见不到他了!”方怀远咬牙说道。
“你、你也会下毒?”皇帝忽然仰天大笑,笑着笑着泪水就落了下来,却还是笑着道:“毒的好,毒的好……”一个踉跄,几乎跌倒。
“昭翊!”方怀远急忙冲上去扶住。
“可朕还是要去。”皇帝静静地说。
廷尉狱里灯火通明,关大人一接到董承谦的死讯立刻就赶到了。
人就那么静静地躺着,与熟睡无异。
“刚刚验过,董大人已经死了一个多时辰……”关大人小声道。
皇帝一言不发,却双拳紧握,浑身颤抖。
“方大人,你用的什么毒药,似乎并没有痛苦。”关大人眉头紧皱,低声问道。
“苗疆的毒药,可杀人于无形。”方怀远道。
“唉,方大人,你还会这一手?这下董大人是不用受罪了,可你怎么办?”关大人依旧小声问道。
“陛下,臣愿领死,替承谦受凌迟之刑!”方怀远朗声道。
皇帝深吸了一口气:“怀远,朕这才明白了,你还是你啊!”
“臣与承谦朋友一场,多次得承谦相助却无以为报,今日能尽此绵薄之力,臣甚感释怀。”方怀远坦然道。
皇帝不语。
关大人急道:“董大人既然已死,怎能再让方大人枉送性命?陛下,划不来啊!”
“依关大人之意……?”皇帝问道。
“陛下,事发突然,或许董大人突然酒后不适,暴病身亡,与方大人无关。”关大人赶忙道。
皇帝点点头:“就这样吧。”
八十一 方怀远的秘密(完)
于是方怀远平安离开了大牢。
“怀远,你替朕葬了承谦,交给别人朕不放心,需要多少银两只管说,找个好地方,不要太惊动,但绝不能从简。”皇帝红肿着眼睛交待。
方怀远明白,昭翊是要厚葬董承谦。这与董承谦交待过的结果可是大相径庭,装着化尸粉的瓶子还在自己身上揣着。该怎么办,方怀远决定依照自己的想法。
南山是个好地方,道路崎岖,远离京城,常年清净。
“承谦啊承谦,我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方怀远喃喃地道。
松开手,碧绿的瓶子跌入一片净土,还有一方金灿灿的牌子。
一黄土,从此不见。
“还有件事,最后一件事。”方怀远站在南山之端眺望皇城,自言自语。
“方大人,你怎么来了?”雷述惊讶地看着进来的方怀远。
“雷大人,上次的药该吃完了吧?我又拿了些来,顺便看看宁王,也是董大人临终所托。”方怀远拱拱手,取出一个盒子。
“方大人竟然还记得?雷某实在感激!宁王正在花园玩耍,请方大人随我来!”雷述接了盒子忙道。
方怀远第一眼看到宁王,就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的董承谦,一样清俊的五官,一样灵动的眼神。
“方叔叔!”宁王彬彬有礼地见礼。
“你认识我?”方怀远诧异地问。
“前几天有位董叔叔来陪我玩,还画了你的样子给我看,说方叔叔是信得过的人,有什么事都可以找方叔叔!”宁王的声音虽然还稚嫩,说起话来却井井有条。
方怀远顿时愕然了,原来董承谦不是教宁王画画,而是在交待后事!
“董叔叔还画了谁的像?”方怀远问道。
“再没有了,方叔叔,董叔叔什么时候再来看我?你叫他来好不好?”宁王侧着头问。
“宁王,不能这么对方大人说话!”雷述咳了一声,替方怀远解围。
方怀远皱起眉头,自己怎么就没想到买些吃的或是玩具带来?
“那让方叔叔带我去找董叔叔玩好不好?”宁王又问。
“这……这……”雷述满头大汗。
“你为什么喜欢和董叔叔玩?”方怀远只好问道。
宁王呆了一阵才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董叔叔就觉得亲近,就想跟他玩,父王对我也好,可就是没有董叔叔那么亲。”
方怀远与雷述相对苦笑,雷述道:“唉,光顾着说话,忘了招呼方大人,我这就去叫人倒茶。”
雷述一走,方怀远蹲下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父王说,我叫世宁。”
世宁,一世安宁。不知道起名字的是董承谦还是昭翊,都一定是希望这个孩子一生平安。
“世宁,你信我吗?”
“董叔叔让我信,我一定信。”宁王笑着说。
“好。”方怀远道。
宁王失踪的事轰动了整个京城。
“臣罪该万死!”雷述伏在殿上不敢抬头。
大殿上象开了锅一样。
“这事不好怪雷大人,谁会想到要去防范方大人呢?”
“方大人还是没有下落?”
“管家、厨子、看门的狗、连金鱼都一起不见了,方大人究竟什么意思?”
“连殷姑娘也不知道方大人的去向……”
“听说吕大人已经差光禄寺所有人全城搜捕,也没见踪影。”
吕东野皱着眉头,欲言又止。
“吕大人但说不妨。”皇帝道。
“陛下,方大人大概早已带着宁王离开京城了。”吕东野道。
皇帝也是双眉紧锁:“方怀远真的要走,也该和朕说一声,再说他为什么要带走宁王?让朕如何向承谦……”
话未说完,皇帝的眼神就在那一瞬间发出了久违的光芒!
时已入秋,微凉,江风瑟瑟,一叶扁舟破浪而行。
“董叔叔,再教我画一张老虎好不好?”宁王攀在董承谦的肩上撒娇。
“好,拿好笔,我画一笔,你跟着画一笔。”董承谦微笑着道。
“怎么还叫叔叔?承谦,你还不告诉他?”方怀远笑着走进来。
“不叫叔叔叫什么?难道叫哥哥?”宁王上下打量着董承谦,“要告诉我什么嘛?”
“世宁乖,先去找方全哥哥玩,我和方叔叔说几句话。”董承谦摸着宁王的头柔声说道。
“好,我先去看方全哥哥钓鱼!等我回来一定要告诉我!”宁王连蹦带跳地出去了。
方怀远忍不住直笑。
“有什么好笑?”董承谦奇怪地问。
“看你也不象个当爹的样子,干脆就让世宁叫你哥哥算了!”方怀远笑得更厉害了。
“怀远,再胡说我可不客气了!”董承谦竟然少有地红了脸。
“好了,不敢了,你厉害起来把船变成木屑,我们可要掉到江里喂王八去了!对了,你要说什么?”
“怀远,你在酒里到底下了什么药?”
方怀远眨了眨眼:“苗疆的蛊药,能让人心跳停止四十几个时辰,就象死了一样。”
“你怎么懂这些?再说,京城里怎么会有这种药?”董承谦一脸的诧异。
“承谦,你手下的人只顾着查我爹了,大概从来没有查过我娘吧?”方怀远笑了。
董承谦摇摇头:“没有。”
“我娘是云南苗疆人,从小就和蛊药打交道,还教过我不少用蛊的方法,酒里的药就是我自己配的。”方怀远道。
“真有你的!这个秘密你大概从来没对人提过吧?难怪酒那么难喝,还说是正宗,也就是你,怀远,换个人让我喝我真的喝不下去。”董承谦苦笑着说。
“我也捏了把汗,药的味道实在太大,酒也盖不住,生怕被你发现,紧张得手不停地抖。”方怀远想想也觉得好笑。
“原来你是因为这个!那你喝的是什么?”董承谦好奇地问。
“我喝的两瓶也是酒,当然没放药,瓶子也不敢做记号,怕你看出来,只能自己记住放在桌上的次序,又怕喝的时候拿错了,更是紧张得要命。”方怀远心有余悸地道。
“哈哈哈哈!这点事把你给吓的!”董承谦大笑起来。
“我不象你,成天都在琢磨。”方怀远被他笑的脸红,一肚子不甘心。”你怎么不对我说实话呢?“董承谦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方怀远摇摇头:“我也想过,但是承谦,你那时候根本不想尝试一种新的开始,因为你从来没有试过,所以不敢去试,我没有把握说服你。“
“现在我知道了,自由的感觉真好,谢谢你,怀远!”董承谦诚恳地道。
“好了好了,朋友一场,什么谢不谢的,还是说说以后的安排吧,”方怀远微咳几声,“等到了南阳,我在山里有几间房子,住下来绰绰有余,你可以教世宁读书写字习武,我嘛,和楚楚吃吃喝喝过日子,干活有方全,做饭有麻六,看门有墨玉,出门有大飞,怎么样?”
董承谦惊奇得眼睛都睁大了,“殷姑娘也会去南阳?墨玉和大飞在哪?麻六也会来?”
“我安排麻六接了楚楚一起来,带着大飞墨玉走陆路,只是金鱼还给了周掌柜,没办法,山里没虾干。”方怀远撇了撇嘴。
“只差一样东西。”董承谦道。
“什么?”
“银子。”
“你小子终于知道银子的重要了?”方怀远笑了起来。
“我怎么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董承谦也学着方怀远的样子撇了撇嘴。
“好吧,告诉你,皇上给董大人的殓葬费可不是一笔小数……”方怀远故意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
“方怀远,我真是服了你了!”董承谦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
(完)